外祖父爱新觉罗·毓运肖像。他1903年出生在阿拉善亲王府,就是他的祖父端王载漪被罪之后投奔的地方,跟着祖父,在西北长大。端王被迫离开阿拉善,辗转银川、张掖,后由张掖扶长子灵柩回京的那年,他已经17岁。棺材里是他的父亲镇国公浦。他骑马跟在爷爷和爹的车边,寸步不离。生活刚刚开始,已经在他面前呈现出无尽的凄怆和苍凉。他看见黄河了吗?那奔腾咆哮,九曲蜿蜒,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就像他即将开始的人生——颠沛流离,曲折顿挫,泥沙俱下。
1
20世纪初的中国,清王朝“昏惨惨似灯将尽”,大革命正在酝酿之中,远在甘肃,却有一批清朝的官,不筹划着在“大清”倒下之前给自己捞上一把,而是一门心思,要在千古黄河之上干一件大事。
就是以陕甘总督升允、兰州道台彭英甲为首的一干人。
他们果真干成了。
兰州黄河铁桥,清光绪三十三年,即1907年始建,宣统元年,即1909年完工,钢架拱梁,有别号:天下黄河第一桥。 在它之前,“千古黄河不架桥”,黄河上游只有浮桥,冬拆春建;由它开始,黄河上游有了第一座不用拆的桥。
岂止是不用拆?要拆并不容易。它身上的每一根钉子、铁条、弦杆都是德国进口来的,辗转由天津港经北京、郑州、西安到兰州。那会儿火车只到郑州观音堂,后头的路全是牲口拉大车走,光材料就运了两年多。
兰州别名金城,黄河铁桥正建在城关的山下,山上有元代佛塔一座,叫白塔山。
白塔山下,金城关前,且看这桥——铁骨钢臂交错,身腰匀称俊美;大铆钉枣儿般大小,成排的,好像铠甲上的铜钉;桥拱五座,每一拱沿边儿镶一溜白灯泡,到晚上,夜明珠似的,把桥的身段勾出来。桥上是玉壶光转,桥下是 “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的滔滔黄河!
此桥初建是平行弦杆式的,1954年重修,加了拱式钢梁。
站在白塔山上俯瞰,想象没加拱梁时候的铁桥,是我外祖母赵诵琴和她爹,我祖赵欣馀相跟着走过的那桥——八十多年前,1924年。
诵琴这么写:“远眺桥下浊浪滚滚,城头号角哀鸣,那寂寥苍凉景象在我童心中留下很深印象。”
若没拱梁,桥是啥样?
恰似长剑一柄搭于黄水之上,直入闹市,壮观不减。
宣统元年,就是铁桥建成的那一年,升允离任陕甘总督,接任的,是诵琴的祖父,我舅高祖长庚。
长庚一生在边疆,从1880年起,历任巴彦岱领队大臣,伊犁副都统,驻藏大臣,伊犁将军,镶蓝旗汉军督统,1904年当了兵部尚书,可是第二年就回了伊犁,再任伊犁将军。1909年,宣统元年,接替升允,任陕甘总督。
陕甘总督,清朝九位封疆大吏之一,陕西、甘肃地方军政最高统帅,职权范围:总督陕甘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茶马兼巡抚事。
历任陕甘总督有几个知名度很高,比如岳钟琪、邓廷桢、林则徐、左宗棠,长庚是清朝最后一任陕甘总督。
姥姥一向说:我们是江宁人。
江宁,就是南京。我姥姥赵诵琴,是长庚最小的孙女。
我就不太明白,一个江苏人,一辈子待在北方边疆,是为什么?
民国十二年,1924年,我祖赵欣余又携全家到甘肃做官。
姥姥说当时情况,直接原因是:17岁痴呆的姐姐刚死。
我祖跟祖姥姥是表兄妹,育有五个女儿,诵琴是幺女。大姐三姐幼年夭殇,二姐生下来就是痴呆,17岁上死了,祖姥姥心痛不已,整天哭。
诵琴说:“为换换环境,父亲应了甘肃兰州道台的差。”
结果道台无缺,我祖赵欣馀转宁夏中卫做县长。上期文《爱莲说》,写的就是中卫那一段。
“为换换环境”,姥姥说得轻巧。
甘肃宁夏两地,远离中原,北邻大漠,自古是中原政权跟北方游牧民族相争之地,匈奴人鞑靼人回纥人出没的地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了,说起来还是觉得远。其实说偏僻,更合适些。西北,山高水远多异族,想起来,总跟荒蛮联系着。
85年前,我祖带着妻女奔赴的西北,是什么样的?
99年前,长庚出任陕甘总督时候的西北,又是什么样的?
长庚1843年生在甘肃山丹。但他的祖籍未必是甘肃,我姥姥说的江宁极有可能。有一说,史上曾有江南人迁入甘肃的事,或者就是当年宋徽宗、钦宗被俘入金时随行的众人,也未可知。今天的甘肃女孩,比如理县的,多皮肤雪白,身材窈窕,完全江南女子模样。长庚祖先是宋朝臣子,随徽、钦二帝入金之后,得赐赵姓的。
山丹在河西走廊中段,是丝绸之路重镇,东邻武威,西连张掖,南接青海,北靠内蒙,草原肥沃,是出骏马的地方。自西汉始,历代皇家在此养马,有山丹军马场,久已闻名。更有焉支山,在县城东南40公里,到秋天,漫山遍野山丹花开红艳艳。唐代韦应物有: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调笑令》)
这个燕支山,就是焉支山。《史记·匈奴传索隐》里有句:“匈奴失焉支山,歌曰: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俞平伯解释:“‘焉支通作‘燕支、胭脂,本植物名,亦叫红蓝,花汁可做成红的颜料。”(俞平伯选注《唐宋词选释》)我想,大约就是蔻丹之类。
长庚应是生在山丹,长在江宁。他的太高祖叫宁柱,是满洲镶白旗第九任佐领。我祖赵欣馀有文《回忆先父长庚在西北的四十余年》,说长庚祖系入关之后被清廷派驻江宁,究竟是哪一辈,我还没查到。
祖小时候肯定到过甘肃,否则他不会无视山高路远,不顾亲友劝阻,举家奔赴那僻远之地,以疗丧女之痛。
说山水能疗伤,疗心里的伤,可不是哪儿的山水都能。那山水非得对了受伤人的心思,像劝人,劝到点儿上解人忧,不到点儿上反惹人烦。
西北的山水,一定对我祖的心思。他疗了心痛了吗?还是旧痛未去,却添新痛?这剩下的一对姐妹花,他爱得像眼珠似的最后两个女儿,都在这儿,草草开始了她们的人生——知琴十七,下嫁宁夏省政府秘书谢守愚;诵琴十五,嫁与端王长孙我姥爷罗秀峰,时任宁夏税务局长。知琴婚后第二年守寡,留遗腹女名劫遗,后改名洁宜;诵琴一生在没有爱的婚姻里挣扎,两度寻死未遂。想我祖的心痛怕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实在是此痛无计可消除了。
长庚晚号丹堤子。山丹的丹,叫人想起他的出生地——草原、雪山、马群,染红山崖的山丹花……还有他官衔前头的那些地名——陕西、甘肃、伊犁、西藏、镶蓝旗……
99年前,长庚当陕甘总督的时候,黄河铁桥正好落成。
85年前,祖到兰州应差,要做的正是道台,就是彭英甲的角色,只是比他晚了14年。
2008年9月9日,由宁夏中卫到兰州,寻黄河铁桥。
此桥南北建有牌厦,专门挂匾用的。陕甘总督升允题“第一桥”匾两块,南北牌厦各悬一块。北牌厦另有“九曲安澜”匾,南牌厦有“三边利济”匾。1928年,为纪念孙中山,甘肃省主席刘郁芬给兰州黄河铁桥重新命名,手书“中山桥”匾额,换下了升允的“第一桥”。
一路上,只有“中山桥”的路标,近桥边了,才见“黄河铁桥”字样。一直怀疑呢,中山桥究竟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老铁桥。
1924年,诵琴九岁。跟着爹,她走在黄河边上。才从京城来,但见这浊浪,这远山,听这号角,这涛声,其宏大、阔远、寂寥、苍茫,给她“留下很深印象”。怕不止是“印象”,西北,给她的人生定了调。
祖在兰州租了一处三进院,她跟姐姐知琴每天跟着住在后院的傅老先生学《诗韵》。
《诗韵》跟苍凉放一块儿,会生出些什么来?
走在铁桥上,近看浊浪滔滔,远眺黄河如带,祖会发感慨的吧?站在滔滔黄水边上,他会念起谁的诗词来?会想起他的父亲长庚吗?会对诵琴提起她的爷爷吗?会说起山丹、伊犁、西藏、镶蓝旗,会告诉小女儿,陕甘总督是干什么的吗?
我断定桥准老得不能用了,怕是给护栏围上,摸不得碰不得了。及至到了它身边,才发现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寂寥苍凉”不见,简直是热闹非常。
但见桥上,行人如织,南桥头“中山桥”金字下,花红柳绿的摩托车排一溜,跟我儿子小时候的玩具车气色相仿。骑手个个戴头盔,白的红的,人跨车上,眼观六路,等着招呼,或者招呼你:去哪儿啊?坐车走吧?
是简易出租车。
迫不及待地上桥,凭栏,低头看——河在桥下奔流,铁浆似的;抬头望,白塔山正沉进暮色里。晚霞烧起来了,灰蓝的天上涌起一波一波的金云彩,地上的河暗下去,水声越发大了,任喧闹的市声也压它不住。
是下班时候,兰州城里,鼎沸。总有六条车道的大马路全部塞满,各种车——“大公共”小汽车大卡车小货车摩托车自行车,哇哇哇,都叫。
说僻远之地,想必寂寥,其实不然,比如新疆,我在伊犁寻“伊犁九城”的时候,也有体会。人多,声大,人声大车声大,你声大我声更大,那城里,真闹。就想:这边城,哪来这么多人哪?
天黑了,边城却有好去处。就在铁桥南边西侧,华屋美人,灯火粲然,女服务员一律修长秀丽,穿修身素色洋装套裙,裙及脚面,见了你,莞尔一笑问几位。
这边问是什么菜系。那边笑答杭州菜,您尝尝吧。问面河的位子可有。说有,不收包间费。这就低了头,朝夹在襟上的小话筒低语。就来了一位,一样的修长秀丽温文尔雅,说您请跟我来。进得包间,果然大窗落地一面墙,正对着暮色里的河。坐下,听见身后轻盈干练地说话:您先坐,服务员马上来给您点菜。
这气派,跟我对边城的想象不搭界。兰州。
2
次日,再到铁桥。南岸。见将军柱。是明朝洪武年间卫国公邓愈建浮桥用过的铁柱。
黄河架桥,始于西汉,都是浮桥,根基不稳,每年河水结冰前拆掉,来春再建。有记载的,就是这个明朝的邓愈。他的桥叫镇远桥,由大木船24只串成,油麻绳相连,两岸铁柱各两根,大桩四十几根,几条百丈长铁索隔河拉过,固定那些船。那四根铁柱就是将军柱,其中两根沉了,一根在“大炼钢铁”的时候给送进了炼铁炉,只剩眼前这根,锈迹斑斑,形销骨立。此柱高约六米,直径61厘米,重10吨,顶是出檐式圆锥体,长方形底座。柱身上有铭文:“洪武九年岁次丙辰八月吉日,总兵官卫国公建柱于浮桥之南,系铁缆壹佰贰拾丈。”有围栏护着,柱前半蹲半坐一对汉白玉狮子。
黄河千古不架桥,说的是河水又急又险,架桥难。邓愈的镇远桥虽是冬拆春建的浮桥,已属不易,历史评价相当高,被称为“边徼之要律,千古之伟观”。那卫国公若天上有知,看见今天这铁桥,不定怎么赞叹呢!
决定坐船去北岸。快艇。跟船夫讲了价,到“黄河母亲”回头,白塔山码头北岸下船,每人70块。
河水流得快。金黄的浪峰棱角鲜明,浪谷灰暗,给太阳染了荧光,成一种怪颜色,像铁浆,发着蓝光。张承志在《北方的河》里说,黄河水是“一川铜水”。
忽见前方水面如镜,“镜面”上洒了一摊摊的水,要不是船过去撞破“镜面”水花四溅,就简直平得让人想踩上去。
《黄河船夫曲》你可记得?光未然的词,冼星海的曲,中国最好的合唱作品。
先是男声朗诵。我喜欢瞿弦和的版本,声音表现控制得当——就是他深深地激动了你,却并不显得特别刻意。
(朗诵)
朋友!
你到过黄河吗?
你渡过黄河吗?
你还记得河上的船夫
拼着性命
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
如果你已经忘掉的话,
那么你听吧!
男声合唱轰然而起,唱乌云啊波涛啊冷风啊浪花啊高如山啊扑上脸啊打进船啊睁开眼啊
划呦咳划呦……
钢琴伴奏急促有力,像波涛冷风浪花,呼啦啦打进船!可是船夫们不怕,他们拼命划船,把性命都不要了!终于过了最险的河段,看见岸了——
钢琴温柔起来,几乎是感伤的,弹出下面的调子,合唱团跟上来,低吟,像熏风吹人,吹得人眼睛发热。
我们看见了河岸,
我们登上了河岸,
心啊歇一歇,
气啊喘一喘……
英雄一向是给人崇拜的,可英雄心里的苦累,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黄河船夫曲》隐约道出一点英雄内心的感受。他们是赤贫的船夫,不是英雄,可他们用英雄的精神渡河,也只有如此,否则那河是渡不过去的。船夫奋斗为生存,英雄奋斗为理想,是不是这样呢?船夫失败了没命,英雄失败了,却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孔尚任的《桃花扇》,史可法投江自尽前有道白:“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啊——”
江苏昆剧团全本《桃花扇》,侯方域跟李香君情意缠绵,我却对这个史可法印象最深。看罢戏,只记得他的这句词儿。
辛亥革命之后,长庚跟当时的伊犁将军志锐、陕西巡抚升允(就是建铁桥的那个升允)曾经谋划迎宣统帝西迁。事败。袁世凯尊请他在民国当官,委以戍边重任,他没接受,以病而辞,挂印而去,四年后,在北京大佛寺府宅辞世。他的心境或跟史可法有些相似:
你看这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啊……
他的大清已经扶不起来了,他和志锐、升允是一路人,只要不放弃大清江山,什么改革都愿意做。长庚在伊犁将军任上,跟沙俄据理力争,收回巴尔鲁克山,在当时弱国无外交的情形下,传为美谈,“上颇嘉美,一时京师哄传,莫不以巨擘称赞,谓近数十年来洋务得意罕闻之事”(周静安语)。擘,大拇指之意。“莫不以巨擘称赞”:人人都竖大拇指啊!
他还修水利,垦荒地,通电线,办报纸,他深知,大清江山病入膏肓,即将不治,可他就是舍不得不治它,拼着性命,要救他的大清于颓败之渊——实在是徒劳无功,累死英雄的事!他没看见河岸,没登上河岸,他的心在绝望中沉寂下去,他没像史可法那样“一跃”而结束了自己,他是慢慢地,结束了自己。
船夫喊:“黄河母亲!看见啦?”说好了到“黄河母亲”就回头的,他不含糊,让我们自个儿看清了。
河边,半躺着这个年轻女人,柔美怡然,头发规整得像刚从美发屋出来,怀里趴个胖男孩,是“黄河母亲”雕塑。
看见她,我生出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米开朗基罗会把黄河母亲塑成什么样的?
那个创作了伟大的《摩西》的人,那个罗曼·罗兰称之为“世界的征服者之一”的人,他会塑一个怎样的“黄河母亲”?
摩西,犹太教最伟大的先知、政治家、诗人、史学家、希伯来人的立法者。他曾经跟上帝说话,受他的启示,领着希伯来人从埃及迁移到巴勒斯坦,从奴隶的生活中解放出来。他要渡海,水就退去,留平地让他走;他遇高山,山就劈开,一条大道摆眼前。他是人类最受神的恩宠的先知。
傅雷有《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说到摩西:
“眼睛又大又美,固定着直望着,射出火焰似的光。头发很短,……胡须如浪花般直垂下来,长得要把手去支拂。臂与手像是老人的;血管突得很显明;但他的手,长长的,美丽的……,巨大的双膝似乎与身体其他各部不相调和,是从埃及到巴勒斯坦至处奔波的膝与腿。它们占据全身面积的四分之一。
“这样一个摩西。他的人格表露得如是强烈,令人把在像上所表现的艺术都忘了……”
真的,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面对摩西的时候,我就是把什么都忘了。
我以为黄河母亲,也该有类似摩西的力量和美,对了,她还是女人,一个在壮年的女人。就像米开朗基罗的摩西,也在壮年。壮年是人一生最有力量的年龄,无论身体还是思想。
黄河,这条长五千多公里,流域七十多万平方公里,贯穿了九个省份的大河,有上千条支流溪川,像密布的毛细血管,给这块土地输送着活力和生机。她是母亲,养育了这样广大的一个民族。她该有什么样的身体?什么样的人格?美丽温柔慈爱,这样的词用在她身上,未免单薄了。她的脸应该是美的,可不是浅薄的漂亮五官;她的身体应该是美的,可不是模特的标准“三围”。
要我说,“黄河母亲”应该站着,挺身望远的姿势,长发飞扬,裙裾被狂风吹破一角,她的眼睛应该放出火焰般的光,是激情是力量是搏斗的昂扬胜利的欢乐,最最重要的,还要有爱的痛苦——她的脸美丽而苍凉。
我还想看见她的手,那双抚摸过几乎每一个中国人的手,还有她的腿和脚。你看米开朗基罗的摩西,膝腿占了全身面积的四分之一,跟其他部分不协调,傅雷说那“是从埃及到巴勒斯坦至处奔波的膝与腿”!黄河母亲,她走过了七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该有什么样的腿和脚?光未然的词:
啊,朋友!
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
出现在亚洲的原野;
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
伟大而又坚强!
这里,我们向着黄河,唱出我们的赞歌。
一个民族的象征,米开朗基罗若在世,不知敢不敢接这个活儿。
端王载漪在阿拉善王府寄居十年之后,王府主人他的女婿多王死了,换了多王的儿子塔王当家。端王跟塔王不睦,于是举家到宁夏去,后又辗转到甘州住下。甘州,就是张掖。
从银川到张掖,该是沿黄河南行,到甘肃景泰,再往西北去的吧?在那些穷途末路的日子里,他看见的黄河是什么样的?
在甘州,端王的长子浦,就是我姥爷毓运的父亲,突然病故。
浦,封号镇国将军,端王被罪发配,他请求皇上准许他陪伴父亲。可是,端王的七福晋不喜欢他。七福晋,毓运叫她奶奶。她前头的六位福晋都死在她手里,包括六福晋——她的亲姐姐。我姥爷说,他父亲之死,是七奶奶搞的鬼。
端王痛不欲生,要扶灵回京,安葬儿子。
该是1920年前后,毓运已经17岁了。父亲死了,他是长孙。启程之前,端王跟他交代,路上一切应酬由他代表爷爷出面,钱也交他管。
这趟南迁,比庚子年被罪之后的发配远不如了,当年是董福祥将军的骑兵六十余骑护送,这回只有十余骑,也是董福祥旧部叫刘连成的,跟几个弟兄一块儿到北京投奔吴佩孚,顺道护送端王。
骑兵少了,可骑兵的队伍里有个人与众不同,就是17岁的毓运。我姥爷毓运善骑马,他跟我姥姥诵琴一辈子合不来,就这个爱好一样。
毓运骑马跟在爷爷车旁,寸步不离。
爷爷是罪臣,爹又死得蹊跷,七奶奶会怎么对待他和妈,还有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呢?生活刚刚开始,已经在他面前呈现出无尽的凄怆和苍凉。他看见黄河了吗?那奔腾咆哮,九曲蜿蜒,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就像他即将开始的人生——颠沛流离,曲折顿挫,泥沙俱下!
3
街上“穆斯林”多。公共汽车站,有女人等车,抱了娃娃。她长袍及脚,纱头巾奶白的,绣了花,裹出个红扑扑的圆脸蛋。车没进站她就急了,抱着睡着的娃娃,准备冲刺的样儿。早点铺的女人不讲究,一身汉服,系围裙,手湿的,包头巾可不含糊,黑绒透花的,裹了头再披到肩上,汉服之上,“伊斯兰之美”依旧。 铺子有大招牌写“老安家大饼”, 想必她是老安家的媳妇。
老安家专做饼,大的有锅盖大小,摞好高。门口给人堵了,买饼的。有女警察等着买饼,警服穿得齐整,头也梳得讲究,我琢磨半天,没弄清她脑后的发髻咋拧得那么利落。
河北边码头上有老者,白衣白帽黑裤黑坎肩,下巴上一把胡子雪白,戴茶色镜,推自行车,不疾不缓,一路走来,进了白塔山那寺院。是阿訇?
兰州坊清真寺。远远跟着他,上台阶,进了寺。
俨然另一世界。码头上的躁动喧闹全无,这儿,真个清净所在。
寺院不大,窗明几净,花团锦簇;礼拜堂高高在上,墙浅绿门雪白,汉文金字匾“礼拜殿”,上头是回文匾,金底绿字。殿门前,白铁栏杆沿级而下;花草由栏杆开始,一路爬下,跟院里的会合,牵牛绿萝常青藤,月季石榴倒挂金钟,居然还有大雪松一棵,高高挺立,颇有君临之感。石榴结果了,红又大,坠着。进门处有沐浴室,门大开,没人,屋里水龙头一排,绿铁壶一溜儿,摆在龙头上的台子上。雪松后头有布告栏,大张黄纸上黑字毛笔写就“2008年斋月捐款明细”,谁捐了多少钱,一笔笔,记得清。旁边一大张蓝纸,也写满了,是“2008年装修大船捐款明细”。
一个女子出来,问找人吗?我说不,看看,能拜吗?她摇头,说今天不是礼拜日。
出了寺,上白塔山。白塔山海拔一千七百多米,山势起伏,书上多说它“拱抱金城”。古时候,这儿是军事要冲,山下有金城关、玉迭关、王保保城;山峦层叠,有朝阳山、马头山、冠云山、环翠山,“白塔层峦”是兰州八景之一。
白塔寺始建于元代,据说元太祖成吉思汗给当时西藏的萨迦派法王致函修好,法王就派了一位高僧到蒙古拜见成吉思汗,所谓礼尚往来。可是此人未到蒙古,就病死在兰州了。塔为纪念他而造。最初的塔早不在了,现在的塔是明代景泰年间——15世纪中期造的,清康熙年间大修过,又依塔建寺,取名慈恩寺,俗名白塔寺,白塔几经大地震,未有大碍。
说白塔山有“镇山三宝”:象皮鼓,青铜钟,紫荆树。象皮鼓是印度云游僧所供,真品已无踪迹,现在的这个是仿制品。青铜钟,清康熙年造,一百五十多公斤,跟好多名刹的钟相比,实在小得很,声音可亮,一鸣之下,声震全城。当年日寇轰炸兰州,防空警报用的就是这口钟,现还在寺里。紫荆树,一说其实就是崖木瓜,又叫文冠果,本属黄河流域的树木,给人误认成紫荆的,康熙年间,慈恩寺住持在寺内种过。今天的树,已经不是古树了,都是后人栽的。寺内有一碑曰禹王碑,阴刻古篆书77字,传是大禹所书《岣嵝山铭》。此碑三米高,一米宽,原碑在衡山岣嵝峰上。明人吴道行有《禹碑辩》,说:“考《吴越春秋》,载禹登衡山,梦苍水使者,授金简五字之书,得治水之要,刻石山之高处。”宋人何玖摹刻了一块,放在岳麓书院。白塔山这块碑,是清咸丰年间仿的,酒泉人侯建功做。原放在牡丹亭,后移到慈恩寺。
牡丹亭在白塔山最高处,北高峰,八角双层僧帽顶式结构,由休憩亭到牡丹亭得走206层台阶。所以人说去牡丹亭,得“登天梯”。
到山顶。白塔不白,明明是土黄的啊。白浆不再,那雕工反倒更清楚了,黄砖“白塔”七级八面,雕顶圆基,56只风铃摇曳,确是精巧。
一群人跟塔照相,女人声大,四川话,这样那样的组合,好像一时完不了。
躲一边,寻清净地儿。塔下有茶铺。露天的,开了牌局,哗啦啦,正洗牌。木桌上十几个暖壶,塑料壳,红的绿的,全褪了色;醉瓜几十个,金黄一堆。姥姥在回忆里说,每回跟祖在桥上走一遭,回家之前“总不忘买几个兰州醉瓜,一经剖开,香气四溢”。
茶铺女人圆胖的,脸红扑扑,头发了色,又黄又干,跟脸上的滋润不相称。她头帘儿毛毛的,盖了眉毛,正切瓜。
问瓜甜吗?
她从刀下拣一小块,说你尝尝,然后抬头笑,朝右边努嘴说:他们的。
看他们,认识。上山的路上,在塔下做托塔天王状拍照的一对小恋人嘛。姑娘雪白,娇娇气气;小伙挺憨,给姑娘支使得直打转。到这会儿,还是姑娘先表态,笑说吃吧,我们也吃不了。小伙跟着笑,点头儿。
女人刀快,转眼又切一大盘,端过来,径自拣一块就吃,说我尝尝甜不。朋友说吃吧,再吃点儿。她笑说不了不了,就尝尝,欠身坐对面,要唠嗑的意思。有人喊她,去了。
叫她的,是“葫芦窑”的女子。
塔北边那屋门楣上悬块匾曰“葫芦窑”。内中物品一律由葫芦做成,雕葫芦,阴刻阳刻微雕;葫芦笔葫芦树葫芦衣架烟斗……咱想得到想不到的,人家都拿葫芦做了。说精致,不错,却没生意。半天了,只我们。
迎门顶棚下拉了横幅,红底白字写美术字,陈唯一大师如何如何,想是那当家人。墙上相框多幅,框了大照片:领导人欣赏葫芦作品,跟葫芦大师合影留念呢。
两边柜台,一男一女站俩人,问问,果然是大师传人,一儿一女。屋里暗,俩人气色也暗。没生意,哪来精神?想那大师名叫“唯一”,名字有点绝,叫后世人不好办了。
下山,回首,再见“九曲安澜”。这块匾,昨天一上北岸就看见它,黑底金字,在高高的牌厦上悬着。檐下,光线有点暗,不张扬,我喜欢。说人跟人能一见钟情。人跟字,也能。
是隶书。黄河之汹涌曲折用狂草也不为过啊,这块匾偏用的是隶书,曲折而安详,更像那河的九曲,更有“安澜”之意。
端王曾经到过兰州吗?他被罪的时候才44岁,是壮年。他原是给发配新疆的,自作主张,到了内蒙阿拉善。既然“上头”对的他违旨不予追究,照我的意思,他该在西北转转走走,或者真的去一趟新疆,会会伊犁将军长庚。
端王载漪1856年出生,比长庚小13岁。1900年庚子事变的时候,载漪44岁,长庚57岁,正在伊犁将军任上。他们大概没想到,30年后,彼此成了亲家爷爷。
长庚对“义和团”的态度跟端王大不同,他在边疆多年,跟英、俄交手多次,深知“船坚炮利”是什么意思。他没当过虚职,每个职务都是要实际干事儿的,更深知“大清”已是“提不起来的阿斗”。对伊犁的“义和团”运动,他用了“中庸”的态度,所谓“来而不拒,去而不留”。他一边向沙俄领事保证俄国侨民的安全,一边把义和团员安置在伊犁城外,离俄国教堂老远的地方,再用兵守了,不准他们“出界”。清廷背叛了“义和团”,他遂设计杀了“坛首”,对于自愿离开伊犁的团民,由官方“护送”出境。
这一对亲家爷爷若是见了面,会为庚子年的事争论起来吗?怕是谁也不会去提它了,相识一笑了之。他们会为孙辈的姻缘美满喝上一杯吧?可你也看不出他们有多高兴。所谓淡定,阅尽人世沧桑,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其实是没有大悲喜了,因缘际会,意料之中,人生本就是这么回事吧。
端王载漪不可能跟伊犁将军长庚谒面,一个是罪臣,一个是重臣,他们见面,怕不方便。
罪臣的凄凉,可以想见;重臣的苦衷,谁能体会?
曲折顿挫,波涛汹涌,终归安详,“九曲安澜”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2008年9月9日在兰州黄河铁桥
2009年8月18日完稿于北京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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