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1964年生。苏州人。本名周洁。1994年开始业余小说创作。代表作为中篇小说《成长如蜕》。著有小说集《成长如蜕》《钱币的正反两面》《粉红手册》《市民们》《去吧,变成紫色》《天鹅绒》,长篇小说《美哉少年》。曾获得江苏省第一、二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蒲松龄世界华语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贞丰杯”短篇小说奖。作品入选多种年度优秀小说选本,并有中篇小说《小男人》列入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小说被翻译成英、法、日、韩、俄语、德语。现居苏州。
狩猎是早晨一点钟决定的。
早晨一点钟,蔡东、贺苏(市环保局办公室主任)、吕小雷(影视学校校长)、花朝阳(电视台副台长),三个人从一所俱乐部里走出来。蔡东上车的时候说:“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难道在家里守着老婆不成?”他露出厌烦的表情,仿佛正身临其境。贺苏马上建议说:“不如到蓝湖里的青云岛狩猎去,岛上的野鸡野鸭好肥。再过几天,市里的野生动物保护条例就出来了,野鸡野鸭都不能打了。我朋友在岛上有一座别墅空着,有佣人在里面打扫卫生。我和我朋友说一声,我们就住在那里。”蔡东说:“那么,十点钟碰头。”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透出习惯的霸道。
蔡东一手开车,一手掏出手机打起来。他拖着懒洋洋的暧昧的声调:“喂——你在干什么?睡觉了?不是和别的男人吧?咦,人家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大学研究生吗?你不是想摆脱我吗?”听了一会儿,他大声说:“和我斗气没好处……九点半到我办公室。我们要到青云岛过夜,你给我准备好过夜的东西。我要的睡衣,剃须水……还有,避孕套。我要的牌子你是知道的。”说完他就关上了手机,脸上再次露出厌烦的表情。
吕小雷开车开到半路,想起一事,也掏出手机打起来:“花朝阳,你到家了吗?还没。好,那我跟你说——你明天带她去吗?……你带我也带,你不带我也不带。”花朝阳说:“让我问问贺苏,他知道蔡东带不带小梅。如果蔡东带小梅去,我们一个也不能带,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梅的脾气,她在场的时候,最好任何女人不要露面。”片刻,花朝阳告诉吕小雷:“贺苏让我们谁都不要带,老大要带小梅去。”
吕小雷对着手机一时怅惘,但小梅的模样渐渐浮现出来,两个人一个在虚地,一个在实地,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就像含有深意地眼对着眼。于是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对于带不带情妇,吕小雷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带也好,不带也好。相比之下,他更愿意与小梅相处一些时间,小梅是个全身都有表情的女人。吕小雷昏沉沉的脑子里占满小梅的模样。他突然想起一句台词: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娼妇。他觉得这句话用在小梅身上很得体。他喜欢这种女人。他觉得蔡东也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蔡东前后有过五六个这样的女人,小梅与他相处得最久。虽然他好像也对小梅流出厌烦的情绪,但是过后又会愉快起来——比以前更愉快。就像神话一样——至少是一个奇迹。
过了九个多小时,十点多钟,一行人,三辆车,朝蓝湖驶去。蔡东和小梅一辆车,吕小雷和花朝阳一辆车,贺苏向来喜欢独自开车,他一个人一辆车。
吕小雷和花朝阳说着话,因为开车,他的话简短而直截了当:“新情况,蔡东好像要扔掉那女人了。”花朝阳表示同意:“蔡东看那女人的眼光不对头。他要是喜欢一个女人的话,他看都不看她。他要是想扔掉一个女人的话,他会经常盯着她的脸看……他扔掉前几个女人时都有这种征兆……这女人不知道蔡东的心思吧?她还高高兴兴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吕小雷说:“她哪里会这么简单?她这么简单就不好玩了。你打个手机问问贺苏,这家伙老是把车开在我们前面。”
于是,花朝阳拨通手机,说了几句话旋即关上。吕小雷问:“贺苏说什么?”花朝阳回答:“这家伙像哲学家似的。他就说了一句话——猎枪口上的小梅。我越来越感觉到贺苏这家伙变得阴森森的。你说呢?”吕小雷实事求是地说:“谁没变?你看蔡东,三十年前他在中学里是这个样子吗?”吕小雷停顿了片刻,语气里突然含了悲伤:“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他真不是这个样子的。三十年前,我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的生活就是一个笑话,甚至比笑话还糟糕。”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头,以后的一路上再也没有议论过谁,刚才的话题让他们觉得脸上好没意思。幸好就到蓝湖边了。他们忘掉了刚才的谈话,下了车子,脸上挂起愉悦的样子忙碌起来。他们把车子寄放在渔民老曾家里,租用了老曾的船。这些事都是贺苏去张罗的,他跑前跑后,忙得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他在蔡东面前从来都像一条狗一样,他好像不得不如此。但他对蔡东身边的女人却从来都是厌恶的,而且不加掩饰。蔡东对此不以为意。
花朝阳一心在打猎这件事上。他只顾抽着红壳“南京”,给蔡东背着两杆“虎牌”猎枪。他和贺苏一样,看也不看小梅一眼。他向来对蔡东身边的女人没有好奇心,或者说,他不想表现出好奇心。
蔡东空着两手,也在吸烟,不过他吸的是上好的古巴雪茄。他在湖边意气风发地走来走去,一手作指点江山状:“想当初,我老头子也在这里打过一阵子游击……我家老头子想也没想过有一天他儿子也会到这里来,抽着雪茄,开着名车,带着漂亮小姐……他要权,我要钱。他当初反对我下海,现在不反对了。我回家看他,他还递给我香烟抽,吃饭的时候夹一块鸡腿给我,我可不想吃他的鸡腿,我一转眼就扔给了哈巴狗。我小时候没吃过他的鸡腿,老吃他的棍子。妈的,现在给我吃鸡腿。我不吃鸡腿,我吃的都是五分熟的牛肉。但是这句话我不敢说,他有心脏病。”
蔡东说这番话,没有人觉得奇怪。他经常会表示出对父权的蔑视,就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一样。而且大家都知道,每当他发上述这些牢骚时,不是表达不愉快,而是表达愉快。是的,他到了湖边就心情愉快,不再若有所思地盯着小梅的脸,他几乎忘了小梅的存在,眼睛只盯住芦苇丛中的猎物。
现在,只有吕小雷一个人关注着小梅的情绪。他替小梅背着放弹药的背包,谦虚地站在她的身后。站在小梅身后有个好处,就是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小梅的腰、屁股和大腿,安全可靠地对这些曲线想入非非。在渔船上,有一瞬间他想起“猎枪口的小梅”这句话,心里有点悲伤的意思,酸酸的,甜甜的,像某个广告里的说词那样的,让他尝到久违的某种渴求,有点担忧,有点享受,神圣的,又是犯罪的。
到了岛上,大家发出一阵欢呼,进入狂欢状态。
贺苏选了一个好地方。
现在是一九九九年,这座青云岛还人迹罕至,没有后来建成的青云寺,也没有任何游客。岛上住着十几户茶农或渔民。草木茂盛,栖息着各种野鸟。靠近湖边芦苇丛的地方,游弋着成群的野鸭。芦苇丛里,时不时地飞出五彩斑斓的野鸡。当野鸡振翅一飞的时候,蔡东的猎枪总是追踪而至,把它从空中打落。蔡东在部队里练出了一手好枪法,他几乎算得上是一个神枪手。他曾经说过,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对女人也是如此。他能生擒女人,也能猎杀女人。
从下午一点钟一直打到下午四点多钟,看着那一大堆美丽而破碎的猎物,除了蔡东,谁都不想继续打下去了。但是蔡东没有罢手的意思。他打疯了。他追逐起林间的小鸟,他打烂了许多不知名的美丽小鸟,又瞄准一条水蛇,把它打成好几段。分成几段的水蛇,像被磨断的破绳子,断口处,肌肉挣脱了羁绊,弹性地活泼泼地暴跳。
蔡东打水蛇的时候,只有小梅跟在他后面,背着两只包,一只是蔡东放弹药的背包,一只是自己日常用的军绿色布包。手里抱着他的衣服。风吹着她的头发,使她的脸呈现出少有的沧桑。她穿得很朴素,一件白色的旧衬衫,一条黄色的旧军裤。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条大辫子。裤子是她父亲的,衬衫是她母亲的。那只军绿布包,是蔡东当兵时用过的,扔在办公室里,被她要了去。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子,就是在零下四五度的冬天,她也穿着一件露出乳沟的吊带衫。外面披着十几万的皮草,德国买的皮靴上面,缀满施华洛士奇水晶。
大家散坐在草地上抽烟,蔡东不说走,不伙儿不能走。那条水蛇变成烂绳子后,小梅也坐到草地上了。就是说,她也和大伙儿坐到一块儿了。她侧身半躺,身体呈现诱人的自然姿态。风还是吹着她的头发,让她的脸现出一种沧桑感,但这沧桑也是诱人的。
蔡东朝后面一看,发觉自己孤单了。他很敏感。他不喜欢孤单的没有人包围的感觉。他迅速回想一下孤单的来龙去脉,发现和猎物有关。你看,猎物堆成了一座小山,是多了一点,但是这不能成为怀疑或者疏远蔡东的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是蔡东。
蔡东对小梅一挥手:“你过来。”他又开始关注小梅了。小梅顺从地爬起来,站到他旁边。“你是不是很累?”蔡东问她,口气中却没有一点友好的成分。小梅看着蔡东的脸,说:“不累。”蔡东用枪托打了她屁股一下,说:“我看你坐到地上去了。”“今天穿的鞋子不太合脚。”小梅悄然嘘了一口气,枪托很重,不是在调情,所以她很认真地回答。蔡东再次责问:“我给你在国外买了那么多的鞋子,你居然穿了一双不合脚的?”小梅略略低下头,避开蔡东的视线。蔡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看了一阵,才说:“你走吧。你到房东那里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小梅说:“嗯。”把衣服朝蔡东的手里一塞就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对蔡东郑重地说:“谢谢你。”
蔡东愣了一下。“谢谢”两个字透出无比的陌生,陌生中还透着一些平等。他笑了起来,转脸对着吕小雷他们,指指小梅的背影说:“这个娼妇,对我说谢谢。她翅膀硬了,敢对我说谢谢。”
蔡东提着枪又开始在湖边巡视,草地上坐着的三个人都站起来,懒散地跟在他后面。吕小雷悄悄地对花朝阳说:“你看小梅,多蠢的女人!”花朝阳表示同意:“她难道一点都察觉不到危险?你看她,把衣服朝蔡东手里一塞,还说谢谢。她死到临头了。”蔡东在前面回过头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吕小雷说:“我们想知道,你会把小梅怎么样?”蔡东说:“我让她从灰姑娘成为白雪公主,也能让她从白雪公主变回灰姑娘。”这句话说得恶狠狠的,吕小雷心中一疼,欣喜地想:啊,我知道疼。我是一个好人!
蔡东说了那句狠话后,大家都懒得说话。这样的状态一直到晚上喝酒时才改变。
那顿晚饭是真正的狂欢。蔡东的金管家用快艇从市内带来了红酒和香烟,还带来了蔡东老婆的一句话:她到巴黎去了。蔡东说:“她爱去哪就去哪。给足她钱,她就满意了。她是不敢乱来的。”他看看小梅,嘀咕了一声:“倒是这里有一个人想和我叫板。”
小梅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和旧军裤,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殷勤地招呼每一个人。酒是好酒,八年存的“路易十四”,蔡东专门从香港空运过来的。金管家拿来了两箱。大家就像喝矿泉水那样喝着“路易十四”,像喝烧酒一样干杯。不多久,贺苏就有些醉了,指着头上的灯胡言乱语。他是这次活动中最没有心思的一个,他不会像花朝阳那样时时看着蔡东的脸色,他也不管蔡东的猎枪对着谁。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喝醉谁喝醉?
吕小雷最在意蔡东的猎枪口。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喜欢对蔡东的女人想入非非,但是他能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们。也许是……也许是对一个将要倒霉的女人起了怜悯心肠吧。他去掏了烟吸着,并再次自言自语地表扬自己:“真的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心肠了,好像回到了纯真年代。”
蔡东就像往常一样期待着酩酊大醉。
蔡东像往常一样期待酩酊大醉,也像往常一样无法达到目的。这使他又是难过又是狂躁,擦着不由自主落到腮上的眼泪,大喊大叫:“走,大家都走,拿上枪和电筒。打猎去!好日子没几天了!”
于是大家笑着,跌跌冲冲地随着他朝外面奔。
今夜是农历的二十二,满天的星星,下弦月还没有出来。青云岛上,虫子和蛙拼了命地叫。除此以外,连一盏灯光都没有。岛上人节俭,又早睡。这时候怕已进入梦乡了。但是也有例外,有一位五十几岁的渔民,外号叫“老泥鳅”的,一直偷偷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从小梅上岛以后,他就对她充满好奇,起了一点色心,希望时时看到她。
小梅拿着手电筒,和蔡东走在最前面。他们到了一片树林里,高大入云的树上,栖息着成群的白鹭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看见树林里走进了一群人,并不惊慌失措,只是反感地嘀咕起来。
蔡东晃着眼神朝树上打了一枪,惊起几只白鹭。正要打第二枪,小梅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蔡东说:“干吗?”小梅没有话说,只好编了一个谎言:“我看到一样东西。”蔡东紧追着问:“什么东西?”“一只鸟。”小梅继续朝下面编着谎话,并煞有介事地用电筒在树上照来照去。“什么鸟?”蔡东好像找到了小梅的错误,他嗅觉灵敏,又是果断干脆。他心里“哼”了一声,想,耍弄我,没那么容易。你昏了头了,现在也敢和我耍手腕,想当初,我杀掉你妈你都不敢哼一声的。小梅的手电筒着急地晃来晃去,嘴里说:“你看你看……”忽然晃到了一样东西,把蔡东惊呆了。这是一只他从来没见过的鸟,比鸽子小一些,比麻雀要大一些。水蓝色的身体,上面有着一道一道白色的波浪纹。头上顶着一只圆圆的鸽子蛋大小的红冠。小梅惊喜得不行,今天就像有神在保佑着她,心想事成。
这只鸟在电光下站起来,在大伙儿面前偏着身体,向后伸开一条腿,再打开一面翅膀,无所谓地伸了一个懒腰。翅膀上的波浪纹活了一样地晃动一下。这个跳舞似的姿势把大家惹笑了,但是谁也不认识这只鸟。
“老泥鳅”就在这时候站出来了。他说这只鸟,只有他老泥鳅才认识的,没有第二个人能识得这种鸟。因为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过他。这种鸟叫“骨水鸟”,绝迹起码一千年了。传说谁第一个见到它,谁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权势。“老泥鳅”看着小梅,在他认为,小梅穿着白衬衫和军裤,这种装束,要么是高干子女,要么是部队里的。给她戴上一顶高帽子,她少不得会喜欢。“是这位女同志先看到的。”他说,“你要做大官了。”
小梅不想做官,但她还是高兴,清脆地笑了一声。
蔡东从小梅手里抢过手电筒,不客气地在“老泥鳅”的脸上晃了两下。“老泥鳅”在电筒光里无所畏惧地说:“男人先看到的不算数,没用。女人先看到才会灵验。武则天看到过,慈禧太后也看到过……”
他没有说完,蔡东就把手电筒扔到了他的头上。并不疼,但是他终于有点害怕了。于是拔腿就跑。
这个小插曲是一个笑话,谁都看出这是一个笑话,除了蔡东。蔡东也许喝多了,也许“老泥鳅”的话里有什么东西正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看小梅,想了想什么,又看了看小梅,脸上出现了厌恶。他说:“我们走。这林子里阴森森的。到湖边去打野鸡去。”
这一行人走出树林。蔡东忽然回过身,用手电筒把小梅从头到脚照了一遍,问:“你为什么老是穿着这破军裤和破衬衫?我给你的钱是不是太少了?”小梅轻声说:“不是,太多了。我用你的太多了,还都还不清。”蔡东就等着这句话,扔下手电筒,恶作剧地一把拉下小梅身上的军用帆布包,底朝天,“哗啦”一下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说:“你想还我?你就是都还了我,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现在大家来看看,小梅同志在这个包里放了些什么东西。这包不是我送她的,是她自己跟我要的。我想知道,她老是背着这个包是什么原因。”
贺苏喷着酒气凑上前,用手电筒照住地上一堆东西。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一把瑞士军刀,一把木梳,一支钢笔,一包纸巾,一只小小的钱包,几只避孕套,一本黑色塑面的旧《圣经》。
蔡东说:“我知道了,你背着这个包不是爱我,而是爱基督。”他用指关节敲敲小梅的额头,“你真敢和我叫板?发展你信教的那个女人我已经开除了,你还敢用基督和我对抗?”
小梅机灵地朝后一跳,说:“你这种样子,连基督都不敢惹你呢。”她的话,她的动作,让吕小雷笑了出来。吕小雷率先一笑,大家也就顺水推舟地笑了起来。蔡东说:“他妈的,他妈的。都是狗娘养的。小梅同志,我待会儿和你算账。”他指着一块伸到湖里的高地说:“咱们兵分三路,到那块高地集合。我和老金一路,贺苏和花朝阳一路,小梅和吕小雷一路。大家走。”
吕小雷知道蔡东这种安排心怀不善,但他不敢抗议。再说他存着私心,他十分想与小梅独处,好好说上几句话。所以他就打着哈哈,说太好了太好了,殷勤地给小梅捡拾地上的东西。看到他们都走远了,还温柔地把黄布包套在小梅的身上。“这下好了,你跟着我,好好喘一口气。”他说。
小梅在前面走着,不说话。吕小雷忍不住想搭话:“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小梅还是不说话。“你以前那个样子很好啊,蔡东很喜欢。”吕小雷又说。小梅还是不说话。吕小雷接上一句:“我们也喜欢。前卫,高贵,有品位。”
小梅说话了。她说:“有一次,我走到我住的巷子里,刚进门,我听到身后有人说,婊子回家了。那天我心里不开心,赴蔡东的约会迟到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小婊子,敢迟到?蔡东喜欢骂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这天我特别不开心,后来就一直不开心。”
小梅又不说话了。
吕小雷问她:“那后来呢?”
小梅说:“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吕小雷继续问她:“那你现在开心吗?”
小梅换了一个话题说:“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开心是不是?”
吕小雷说:“你和蔡东不是一条心了。我们都看得出来。”
小梅说:“我真的想报答蔡东,但报答不了。我父母住着他给的房子,我弟弟和弟媳妇也住着他给的房子,我的叔叔,我的姨妈……都是他安排的工作。他给了我太多的东西,都是我曾经需要的,恩情似海……”
吕小雷恍然大悟。小梅想离开蔡东了,“猎枪口下的小梅”?到底谁真正拿着枪呢?盘点生活中的琐碎正是感情走到尽头的标志。
小梅和吕小雷,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竟是散步的样子了。
吕小雷问:“你就不用说这些漂亮话了。这么说吧,我认为你是找到别的男人了。小梅,你信任我的话,告诉我,也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他看到小梅很犹豫,就转过身,张开手臂说:“来,接受我一个真诚的拥抱。”
小梅迎面接受了吕小雷的拥抱。她感觉到了吕小雷的心跳和胸口的温暖,就说:“心跳代表着爱,我感到爱了。我信任你。……那我告诉你,我是找到我要的男人了。”
吕小雷心跳加快了,紧张地问:“他是干什么的?比蔡东还有市场吧?”
小梅的口气里充满了欣喜:“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去年在教堂里碰到他的,他在那里替传道士和牧师们修电脑。后来我们就一起去祷告,唱颂歌。他是一个修理电脑的,聪明能干,还很帅气——他小时候就很帅气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和他在一起,感觉到我自己就像一位女王。我对他发号施令,我说什么他都听的。我真的很爱他。”
吕小雷沉吟半晌,说:“原来是这样。青梅竹马啊!”他离开小梅几步,掏出手机打给他的情妇小雨。“有句重要的话想问你。”他疑惑地说:“你看上我什么?”小雨在那头不耐烦地说:“钱和权。你又不是不知道。”吕小雷说:“这个我知道。你再想想,除了这个,还有没有更深层的东西?”小雨“咯咯”地笑:“灵魂。看上你的灵魂了。可你有灵魂吗?”吕小雷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学会对我尊重一些?”小雨说:“你是个让人尊重的人吗?算了,不说了。我要洗澡睡了。明天到我这里来吧,两天没见了,我想你了!”吕小雷只好挂了手机。他把自己与小雨的关系想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些让他感到不安的东西,类似蔡东和小梅的关系。他怏怏不快地回到路上。小梅说:“我们要快一些了,他们应该到了。”吕小雷说:“我知道。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你离开了蔡东,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蔡东有钱有势,你跟着他就有可靠的将来。第二,你是蔡东最喜欢的女人。你那个修理电脑的,你现在喜欢他,可是将来有一天你不再喜欢他呢?”小梅说:“当初跟了蔡东,就是为了将来。你们也看到了,蔡东对我就像一个暴君。”吕小雷把手放到小梅的肩上,“蔡东对我们也……其实我们大家都和你一样的处境,但是总得要过日子。”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指头在微微发抖,马上把手放下了。“也许你想结婚。”他说。小梅说:“不是。我是一个没啥道德的女人,只要有爱,就甘心当别人的情妇。到老了,一个人独身也不在乎的。”
他们是最后到的。蔡东在小高地上忙着找野鸡,其他人都围着他,替他服务。贺苏和花朝阳拿着手电筒负责用光罩住野鸡,老金负责把猎物拿回岸上。
蔡东看到小梅和吕小雷,放下枪说道:“你们到哪里去了?我把你们放在一起就是想看看你们会不会迟到。”吕小雷说:“蔡东,我可没碰她——一个手指头也没碰。”蔡东瞟一眼小梅,生硬地说:“我的女人,谁敢碰?”抬起枪朝光圈里的一只野鸡放了一枪,很盲目的,却把那只想飞走的野鸡打了一个正着。野鸡远远地掉在水里了。
蔡东对吕小雷大声说道:“小梅的游泳技术是一流的,她当过游泳馆的救生员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小小的游泳衣,在北门大桥上朝下一跳,好半天才从河中间冒上来。我就邀请她上了我的吉普车。”蔡东说,“她真听我的话,叫她上来就上来。回到我的家,我叫她脱下游泳衣,她就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身材没的说。……小梅,现在,我叫你到湖里捡起那只野鸡。”
吕小雷不说话。倒是花朝阳小心地问了蔡东一句:“天已经凉了,夜里下水不妥吧?”
蔡东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梅说:“行。没啥不妥当的。”她也不脱衣服,只甩掉了鞋子,就下去了。下弦月就在这时候升了起来,风把水里面的月光吹来吹去,吹得一湖细碎的银光。因为像鱼鳞,所以整个蓝湖就像一条大鱼。空而深的夜里,大鱼驮着小梅朝月亮里去。小梅回到岸上的时候,身上好像还沾着破碎的星星点点的月光。
她刚站稳,蔡东一下就把她翻倒在地上,拉起她一条腿,把裤子捋到大腿上,手电筒照着说:“大家来欣赏欣赏我的女人。”所有的人听了他的话,吓得一下子退后回避了。接下来,因为蔡东的声音越来越不雅,大家关了手电筒,朝后退得远远的。花朝阳小声说:“老蔡的兴致真高!”贺苏对蔡东的女人从不感兴趣,也从不作出任何评价。此时情形诡异,他也忍不住发表意见:“小梅怎么也这样?”
是啊,小梅怎么也这样?吕小雷想,是不是像她所说的,要报答蔡东?但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一句狠话:“她就是能这样!一个街坊里的小泼皮,小混混。真不知蔡东看上她什么!贺苏知道自己失言,马上回应:“是啊是啊。她不引逗蔡东,蔡东不会这样的。”
吕小雷想,哈哈,纯真的年代,少年的理想,狗屁!
他们坐在地上。月亮轻飘飘地在天空升高,越来越亮。蔡东和小梅走过来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俩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男人们都站起来,蔡东给每人分了一支雪茄,于是他们又坐下去抽烟,安静地抽烟。天上只有星和月亮,地上好像只有树的影子,人不存在,只有雪茄烟的香味。
过了许久,蔡东打了一个哈欠说:“走吧。我们回别墅睡觉去。啊,天气真好啊!小梅,你说呢?”
小梅说:“是的。天气真好。每天都很好。”
蔡东说:“刚才的事,你是不是觉得难为情?”
小梅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男人们懒洋洋地站起来。蔡东还在问小梅:“我想知道,《圣经》教会了你什么?难道就是对我一味奉承?”
小梅说:“你真的想知道?”声音很轻,但是十分坚硬。她站起来,一把扯掉了潮湿的衬衫,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脱下了裤子。“蔡东,”她说,“你看好了,我的体面都是你给的,今天都还给你。”她毫不犹豫地飞快脱掉胸衣和三角裤,奔跑着,箭一样插进了湖水里,在众人的惊叫声里奋力向湖对岸游去。
蔡东的脸上浮起笑容。“他妈的,”他骂道,“这娼妇终于按不住了,还是原来那个特性,就像我刚碰到她的时候那样,一个泼妇——我还真是喜欢她这种样子。本来我已经想扔了她,但是她想离开我,没那么容易。”
吕小雷说:“蔡东,你们每次都这样,一会儿闹,一会儿好。但是这次你真的需要另找一个了。她刚才对我说漏了嘴,所以我知道她有了别的男人。”
这句话是讨好还是凌厉的出击?
这天夜里,健壮的小梅,在下弦月清亮的光芒里游到了湖对岸,花了两个小时。她从容镇定地走到了花码头镇的大道观,敲了门,借走了大道观看门人老邬的一件长外套。接近黎明时,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电脑修理员打了一个电话,说:“成了。我自由了!”
2003年6月12日一稿
2009年7月12日二稿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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