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阳光很灿烂的日子,她将自己牢牢地关在房间里。屋子里没有风,很闷,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江南时常莫名其妙便淅淅沥沥淋着小雨,那让人轻爽的小雨,此刻却没有一丝要光顾的意思。楼上小儿子的房间里常常传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让她又烦又惦念的声音,也没有如期响起。屋子里很静,静得似乎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但是,她就是觉得闹,闹得心慌,闹得六神无主,闹得她直想大声地喊,骂,哭,或者毁掉一件什么东西,可她没有动,纹丝不动,就那样坐着,坐在那张已经坐了几十年的泛着黑色油光的藤椅上,手指间的烟卷垂着老长的烟灰,嘴唇下意识地嚅动着,有气流穿过已经稀稀拉拉的牙,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却有声音从屋外传来,准确地说,是从屋外的院子里传来的,泥的声音,水的声音,砖的声音,泥和水和砖杂糅的声音,还有人的声音。那声音操着她熟悉的音调,她却说不准是哪一门哪一腔。丹阳地方不大,人们说话的口音却分了四门八腔,相邻的两个村子,也许说话的腔调就不同,让人难以分辨。然而,她却能分得清那夹七夹八的话语里,没有那个让她说不清是恨是爱还是别的什么感觉的声音,那个一辈子让她刻骨铭心的声音。她知道他在,躲在屋子里,只把这几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泥瓦匠推到院子里,砌一堵墙,在院子的中间,两个门之间,两颗心之间。
从此,他们便成了事实上的两家人。
他们是我的公公和婆婆。我没有看见那墙是如何砌起来的,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是我的公公婆婆。我见到这堵墙的时候,公公已经去世了。
我站在这堵墙下,墙齐房檐一样高。我想象着,这堵墙一层层加高的时候,分别躲在两个房间里的公公婆婆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没见过公公,无法想象他的音容笑貌,我只能想象我的婆婆。
就像一个久远的预谋,他一辈子都在想着离开她。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利用各种当时看似荒唐而现在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逃离她,革命,抗战,军垦……其中不乏生离死别。每一次分开,虽然有眼泪,有茫然,有怨艾,但却有希望。她的手里牵着一根线,他就像个放飞的风筝,无论飞出多远多高多久,她总能捋着这条线找到他,利用她女性和母性的力量打败他,然后一圈一圈地绕起这条线将他收拢回来。她扬眉吐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牵着那条线,线的另一头是他,如同一个战败的俘虏。她的心里已经想好了各种优待政策,因为他投降了,跟着她回家了。
这回他却终于挣脱了。
她心里清楚,从前的千山万水都无法阻隔她寻找的脚步,而今的这一堵墙却实实在在地挡住了她,她无法逾越,也实在没有精力了。她老了。
同样衰老的他为自己选择了孤独的晚景。他乖张的举动是那样的不可理喻,很难让儿女们接受,以致对他敬而远之。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女们时常聚集在母亲的房间里,说说笑笑,间或也大声吵闹,闹出平平常常的日子,却很少穿过那堵墙去安慰隔壁住着的他。儿女们对她的亲热,衬托了他们对他的态度。或许他们也想去看看他,或许他们趁她没注意的时候曾经去看望他,但是他们太顾忌她的感受了,所以他们表现得已经与他一刀两断。后来,他病了,七十多岁的人说病也就病了,病得很重,儿女们开始暗中窥视着她的脸色,脸上却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她终于爆发了,大声地呵斥着,挥动着细弱的手臂,使足力气跺着脚,瘦小的身子被一股无形的风摇晃着。如果手中有一支笤帚疙瘩,她会挥舞过去砸在儿女们的屁股上,就像他们小时候因为惹祸而惩罚他们一样。
儿女们被她轰到了他的病床旁,尽着儿女的孝心,守着他的临终时刻。
她在家里守着她的自尊。
二
每年的新年伊始,她都得站在一月份的挂历前照上一张相,然后将照片寄回她退休前工作的黑龙江八五二农场财务处,才有资格领取每月那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
那是一种酸涩的感觉。她那布满沧桑的脸叠印在崭新的日历上,显出另一种意味来。不再是为了美,不再是为了留住一个有意义的时刻,只为了证明,证明她还活着,证明她有资格享受这种福利。她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人,小巧,细弱,而照片上的她却是满脸僵硬的线条。她是想把这个时刻变得庄重一些,把这个瞬间拉长一些。她想借这个瞬间告诉人们很多,但又不知怎么说,就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像在为她年复一年地从国家那儿领取退休金而抱歉。其实她什么都不用说,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足以告诉那些掌控着她的生活质量的后辈们:她有资格享受这一切。
她从农场退休了,以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她跟着他回到了他们的南方老家丹阳,就如同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去东北参加军垦一样,抛开了她辛辛苦苦用双手垒起的家,也差不多抛弃了几十年积累的全部家当,只带回来一群儿女,还有一个古老的叶落归根的梦。
然而,老家的人还有多少人认识她,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当年大名鼎鼎的区妇女主任?
回到故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干练、纤巧的秀美女子,而是一位满面风霜、干硬瘦弱的老太太。有谁能想到,就在这个老太太的身上,却承载了太多时代的印痕!
那个腥风血雨的岁月留下了太多的故事,也让这个本来普普通通的江南女子的生活充满传奇。支援抗战前线,为新四军传递情报,逃避鬼子的大扫荡,组织妇女自救等等。而这个时候的她,丈夫离奇出走,公婆迁怒于她而反目,做了新四军交通员的父亲被日本鬼子活活用镪水烧死……或许这些就是动力吧,她把妇女主任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她福大命大逃过无数劫难迎来了抗战的胜利。按照生活的逻辑,她该有所回报了,她该像无数抗战有功人员一样享受胜利成果了,然而,她却没有,她抛弃了一切,只带着年幼的女儿,义无反顾地走了——去找他。
她偶然间得知,他随着抗战凯旋的大军正驻扎在苏州。
久别后的重逢应该是惊喜吧?不管当初他的出走是出于什么目的,却是选择了一条很风光的路,虽然充满艰险,毕竟可以名垂青史,这让她欣喜异常,便将所有的思念和埋怨、委屈,还有所经历的痛苦都化解了。当然这是我的想象,实际的情形也许更复杂。但不管怎样,结果是,他们一家团圆了,欢欢喜喜地过起了日子。她是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心态了,她只认他是她的丈夫,她跟定了他,无论走到天南海北,再不想与他分开。
他们的孩子陆续出生了,在河北出生的取名“冀”,在福建出生的叫“建”,最小的儿子在丹阳出生时,他却又要奔赴北大荒军垦。她想象不出遥远的北大荒是个什么样子,只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蓝图远远胜过了“冰天雪地哈气成冰”的恐惧,而且那里有他,有“祖国的召唤”。这些足以充溢她江南女子的胸襟,她的心
中便满满地都装着爱了,她是注定要去的,一如既往地追随他。她给小儿子取名叫“爱”。
她拖儿带女地去了,说不清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直坐得铁轨再也伸不出去了,然后又换乘了汽车和马车。慌不择路的狍子傻傻地站在马车前,觅食的野鸡翩翩飞过头顶,路边的水沟里竟然有鱼儿在游动……一路的欣喜,一路的憧憬,她兴致勃勃地跟随着他奔向他们的新家,他却指着荒地上的一块木质界牌告诉她,这就是他们的家。
人们形容贫穷用“家徒四壁”,而她却是连一面墙都没有,就如同她的身份,没有历史,没有功绩,没有档案,她只是一个随军家属。曾经的叱咤风云,曾经的不让须眉,曾经的荣耀,都成了往昔,没有任何痕迹和记载,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安于这种身份,因为她骨子里就是个传统女人。只要跟他在一起,守着一个名分,她就有了家,有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生却是这样的无奈。
临到晚年,她的家破了,而且,她还要不时地用一种仪式来证明自己活着。
三
活着,是个多么久远的信念啊!
肩背上那个很大的肉结,一跳一跳的,总是提醒她曾经的岁月。那是扁担和肉磨擦的结果,成了永远卸不下的担子,让她挑了一辈子。还有一样也跟了她一辈子,是烟。
那时候她还小,还不懂得国共两党是怎么回事,只听说两个地方的粮食价格是不一样的。活命是最本能的动力。她跟着那些大人们,穿过新四军和国军之间的封锁区,去到另一个镇子贩粮食。装满粮食的担子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同行的大人便递给她一支烟,抽一口,她便缓过一口气。实在累极了,她就哭,哭过了还得挑起担子上路。从记事时起,活着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家人的事。父亲据说是在外做生意,却常年不见拿回家分文,母亲是富家小姐出身,又患上了痨病,她要靠自己稚嫩的肩养活母亲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贩回来一些粮食,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把粮食放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让粮食受潮发胀,然后把胀出的部分留给家里人吃,或者多卖出一点钱来。这也许是她自己悟到的窍门。更小的时候跟着同村的大人去镇上卖山菜,她得先帮大人们把山菜卖出去,然后才能卖自己筐里的山菜,可这时的山菜已经被晒蔫了,脱了水分,掉了分量,要么卖不出价,要么扔掉。生活教会了她承受一切委屈和磨难,也教会她生存的技巧。生的坚韧和活的柔软,基因一样种在这个江南女子的体内,呈现的便是顽强。
蹒跚的步子,踩出的是憧憬;苦涩的眼泪,泡胀的是梦想。十八九岁的女子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嫁到一个殷实的人家。她嫁了,也果真是个殷实的人家,不料,生活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倒使她陷入了另一种窘境:除了承担全部的家务,还要干地里的活计,更难受的是还要承受公婆的白眼——一切都缘于他的离奇出走。
至今她也说不清新婚的他为何会不辞而别,或者是她不想说也不愿说。我只能认为他是有一点逃婚的意思。这对一个新婚女人来说,不啻一种侮辱,她忍了,这是她的命。她被撵出家门时,怀里抱着年幼的女儿。她住在三面透风另一面根本就没有墙的破房子里。透过门前齐腰高的蒿草,她能看见夫家那高大的围墙,而透过婆娑的泪眼,她是否能看到几十年后又一次将她与他隔离开的另一堵高墙?她当然不能。这是我的推测。她没有那种远见,她更没有冲破世俗的意识和勇气,她还要守着那个名分,为他抚养女儿,等着他回来。
被动的等待是一种精神的折磨,何况等待的是那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也不知愿意不愿意回来的丈夫。我很难想象这种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更想象不出这个等待的过程是靠什么充实的,只知道她曾抛家别女,远赴上海去给富人家做“姨娘”。以她的勤劳和聪慧善良,她赢得了主人家的信任,并担当了“管家”样的角色,这样的日子虽说是寄人篱下,但至少吃穿不愁。可惜,主人家恰好有一个与女儿同龄的孩子,她一见这个孩子就想起女儿,想得狠了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弄得主人家再不忍心用她。结果,她从上海回来了,活着,继续等待。
这次的等待却有了别样的内容,也许是父亲的壮烈惨死刺激了她,国恨家仇鼓荡起这个弱女子的豪情,她毅然投身抗日的行列,以她的女性身份,进行着最坚韧的事业。
她却不知,此时,音讯皆无的他,也在与她做着同样的工作。她只是在奋不顾身的忙碌中等待着。也许在她的意识里,他与她正在进行的事业同样重要,或者更为重要,不然为什么一听到他的信息,她便抛开一切追踪而去?她是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她看不到那个远大的理想,她认为抗战胜利了,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而他对于她来说,就是她的家,她的生命,她的天。
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踏上旅途,开始了她的寻找。只是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我没有想到,她的寻找是那么容易,可却又那样漫长……
至少,对于她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了。
四
一辈子,她好像都是一个人在撑持着这个家。
她满口的丹阳话,怕我这个东北媳妇听不懂,偶尔夹杂着丹阳口音的普通话,我鸭子听雷般地听着她的讲述。我一直怀疑我会漏掉很多的细节,我极力捕捉着她话中的每一个字眼儿,但我就是没有捕捉到一个为人妻的女人那种幸福甜蜜陶醉或者诸如此类的感觉,而这些感觉应该是与一个男人有关的,可惜没有。
于是,他在我的脑海中,便是一条比较模糊的线。于是,我看到的,便是她一个人的家。
她家的房基地被人家占了,她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何况她占在理上,她不听人劝执意去打官司。她的官司打得一波三折,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在法院门前出出进进。我想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肯定很不好,大半辈子都在为工作忙碌为生计操劳的她,退休之后竟然还打起了官司。离家门不远有一座三思桥,说不清是什么年代修造的,至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桥就是江南水城常见的那种石头桥,一点儿没有什么特殊,只是那桥的名字令人称奇。据老人讲当年这桥的另一头便是县衙门,所以这桥便叫了三思桥,提醒着人们在走过这座桥的时候要三思,因为老话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老话,到她打官司的时候桥的那一头已经不是县衙了,所以她来来往往的时候也不用想更多。但是,这个时候人治还是法治的问题还没理顺,很多道理在法庭上却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她只好走过这座桥,又走过几座这样的桥去了县政府,找到过去的熟人,那些享受着革命胜利成果的战友,他们还在位,幸亏他们还记得她。他们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很早就出去参加正规的新四军了,没跟他们这些地方武装并肩战斗过。而她不一样,他们曾
经一起出生入死,如果当初她没有抛弃一切出去寻找他,那她现在肯定和他们一样身居官位,甚至比他们的地位还要高。但她太感情用事了,太目光短浅了,太固执己见了,她绝对想不到她当初抛下的都是什么。然而,看着她今天的处境,他们清楚她抛弃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们只能为她遗憾,为她抱不平,然后抱着满心的同情和怜悯为她说了话。
后来,官司打赢了,她盖起了一幢二层小楼。后来,他在中间砌了一堵墙。这堵墙至今还在,他去世后她并没有拆除,就那么赫然耸立着。按理她应该急不可耐或者气急败坏地推倒它,可她没有,她没说为什么,我也没敢问。
现在,每个周六的早晨,她都守在电话机旁,听她那远在东北的“建”打来的电话,没有什么事,就是报个平安,问候一声,三言两语的,然后她就满足了,才能放心地去做别的事。
除了二儿子建当兵在外,她的大儿子住在隔壁,小儿子住在楼上,大女儿住在百米之外的小区。孙儿孙女和重孙重孙女们来来往往地不时在她面前晃,然而,她还总是念叨,要去住敬老院,遭到儿女们的极力反对。他们出钱给她雇来保姆,买来她喜欢吃的软糖,供足她抽的烟,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前两年,她还能兜里揣着十元钱去“逛花园”,其实就是打麻将,输掉十元就可以不再掏钱了,图个乐呵而已。可是她出牌太慢了,记忆也差了,牌友们便不再愿意带她了。更多的时候,她独坐在家门口,小巷中来来往往的车和人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抽烟,或者打盹。
这个时候的她是那样干瘪瘦小。看着她,我似乎能感觉到生命之树正在她的体内一点点枯萎,或者,是她的心在一点点枯萎。再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了,也没有谁需要她操心;偶尔,她会显示出曾经有过的强力和精明,试图干涉晚辈们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成效。她是老祖宗,晚辈们恭敬着她,但她积一生的经验和道理对晚辈们的现代生活却没有一点作用。面对着生活的种种缺憾,她再也没有能力去弥补。
离家门不远的三思桥还在,承载了时代的风雨,桥上的石板已经磨得光可鉴人。一棵数百年的苦楝树倒伏在一旁,长久地被车辆和行人扬起的尘土浸润着,树叶显得灰暗滞重,却依然顽强地向四处伸展着。桥下的水已经干涸,四处生着杂草,堆积着岁月的垃圾。总有人传说这桥要拆了,连同她居住的这片地方。丹阳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已经被拆得没有了古城的痕迹,曾经如周庄如同里一样的水乡再也看不出旧时模样。拆一座桥与拆两座桥甚至拆一座古城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她的家要被拆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儿女们兴奋地预期着是现金补偿还是原址回迁,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们新生活的动力,他们会齐心合力为她营建一个新的居室,宽敞而时尚,用现代的装潢材料表达出某种生活的理念,供她在有生之年享受。
只是,这是她需要的家吗?没有人问过她。
幸好,拆迁还停留在传说阶段,她仍然住在这座老房子里……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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