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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茄子”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182
芦 庐

  一

  五锁刚生下来,他妈给他起这么个小名,在他上头,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了,意思是到他这儿锁住,再也不要孩子了。五锁父亲租人地种,穷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挨。

  五锁姑姑结婚三年了,也没开怀。当地有个风俗和说道,女人结婚以后不生孩子,领养一个,就能带来一个。姑姑和姑父一商量,领别人的孩子不如领亲属的,有血脉关联,长大也不至于忘本。她姑姑和他父母商量,要把五锁领过来。

  他父母想,是自己亲妹子抱养,生活条件又比自己家好,不会虐待他,满口答应了。五锁就被他姑姑抱去了,管姑姑叫妈,管姑父叫爸。

  五锁来的第二年,姑姑就生下来一个小子。姑父给五锁起大名叫林双有,给他弟弟起大名叫林双福,两个儿子名字连读起来,就叫“有福”。姑父母待他仍如己出,兄弟俩从小到大,出门都是手扯手,一起玩耍,一起放猪放牛,一起念书。村里一些孩子,有时欺负双有,双有不敢顶嘴和还手,双福经常就动拳头,不管个头比他高多少。以后村里孩子知道双福厉害,再也不敢欺负他们了。弟弟的个头先是和哥哥平头,后来就超过哥哥了。两人小学毕业以后,都没有考上中学,在小队干大帮活。

  二

  两人到了二十多岁,搞对象结婚成家就是大事了。双福长得白,个高,也俊,又会说话,性格刚强,自然招姑娘喜欢,自己就在本大队处了一个,一年多了。双有长得黑不说,话少,性格还有些懦弱。他父母想,弟弟先有对象,但是老大不结婚,老二不能先结婚,农村都是这个风俗。父母决定,给林双有找对象先结婚。双福也表示,哥哥先结婚,他在后。父母到处托人给双有找对象。媒婆给介绍了几个,领来的姑娘到林家堡子一看地方,地处山羊峪河下游,大堡子,一条大河从村前流过,土地是小平原,大瓦房多,很有吸引力。可是姑娘一见过双有本人,就嫌他长得黑。有的姑娘还见过双福,说要嫁,就嫁给老二。可把父母急坏了。

  双有他妈盯住村里的媒婆。媒婆这回又打听到一个姑娘,住在离林家堡子有三十里路的陈家堡子,大山沟,和媒婆的娘家是一个大队。这一天,媒婆领着双有和他妈,起大早就上路,到了陈家堡子,已经是晌午了,在媒婆兄弟家吃了饭,见了那个姑娘,名叫陈永丽。媒婆在外屋给双方做了介绍,双有他妈紧盯住陈永丽端详了一阵。两个年轻人就到里屋去谈了。谈了十几分钟,两人就出来了,那姑娘就先走了。他妈问双有:那姑娘都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多说话,就问问咱家的基本情况,我告诉她了。她低着头,瞅了我几眼,就不说啥了,我也没说啥。双有说。

  这个姑娘你愿意吗?他妈和媒婆同时问。

  我愿意——只要她愿意。双有说。

  大姐你看这个姑娘怎么样?媒婆又问双有他妈。

  妹子呀,咱这屋里没有外人,他妈说,这个姑娘眼梢有点吊,眼神有点飘,嘴唇有点薄,下颏有点尖。长得算是俊,但是不富态。她比双有还大一岁,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对象?

  媒婆说,这个姑娘,我心里也没有底,她家和我娘家堡子不是一个队,同意不同意,你和双有自己拿主意。她回头又问她兄弟,你知道这个姑娘的根底吗?

  媒婆的兄弟对双有母亲说,大姐呀,咱们沾亲带故,我说实话,这个姑娘传得挺风流,处了不少对象,都没成。至于你说再知根知底,咱也不好说。找对象是一辈子大事,你们再了解了解吧。

  回到家里,妈对双有说,我看这姑娘如果娶到咱家,你养不住,不如算了。双有说,我听妈的话。

  三

  又过了一年,父母把双有结婚的新房都盖好了,双有婚事还没成。

  有一天,媒婆兄弟来串门,和双有妈提起这事,说那个姑娘还没出嫁,上次她也愿意,咱这边也没彻底拒绝,不行再捡起来吧。双有妈想,兴许他俩就是天作之合,又和双有商量,双有原先愿意,现在怕再耽误兄弟结婚,说:我没意见,咱们买猪不买圈,过哪河哪脱鞋。她如果不正派,到咱家管得严,也不至于犯病。

  这回事情办得迅速,先是姑娘和家里人来到双有家,看完了就订婚,接着就筹备结婚。过了一个月,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双有的亲生父母,都六十多岁了,也来了。老两口看了儿子和媳妇,都高兴。

  全家人总算办完了第一件大事。第二年,双有媳妇生下了一个闺女。小名叫小翠,脸盘长得像她妈一样白。双有一天起早贪晚,辛勤劳动和持家。他可怜媳妇,家里外头活儿抢着干。他对媳妇说,我能养活你们,队里有累活儿,你不用去上班了。媳妇有时和他耍脾气,他都让着,他觉得挺幸福。

  四

  好日子过了两三年,关于他媳妇的风言风语就出来了,对于双有来说,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双有家在林家堡子东头,大队长家住西头,大队长每天去大队上班,都从双有家门前过。大队长“犯桃花”,全大队都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队长和双有媳妇就拉勾上了。这年七月里的一个下半晌,双有和拴柱子把牛赶上房后山,双有在大石头上躺着,拴柱子坐着。拴柱子眼尖,忽然叫双有:大队长进你家了!双有一个鱼挺站了起来。拿起放牛鞭子就往家里跑,山高坡陡,二里来路,他也不知道摔了几个跟头,一口气跑到家,咣咣地用脚踹门,门从里面插上了门闩,踹不开。隔了好一大会儿,媳妇才开门,头发凌乱的。双有进屋找人,屋里没有,他急忙推开屋里的后门,撵到后面的园子里,见大队长已跑在后面的便道上有一百多米了。他进屋,一把抓住他媳妇的头发,一顿暴打,他媳妇一声不吭,鼻子流血,任他打。小翠也惊醒了,在大哭。

  双有打乏了,坐在炕沿上喘粗气,他媳妇还是一声不吭,一会儿洗完脸,收拾个小包,抱上孩子出门,临走对林双有说:你不用恨我,我和你没感情,不用吵闹——咱俩离婚!我等着你的离婚书。说完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不一会儿,拴柱子也从后园子跳进来,他看着大队长从后面跑了,也跟着着急,就跑下山来。双有心里一口恶气没出完,当着拴柱子面,把园子里他媳妇早上栽下的几垄茄子苗全拔了,恨恨地说:这日子不能过了!

  当天晚上,双有住在母亲家,全家听说这事,懊恼不已。双福说:离婚!第二天傍晚,双福藏在大河边上的柳树下——大队长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抓着大队长,狠狠地揍了一顿。大队长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条腿也被打瘸了,托病半个月不上班。

  又过了几天,拴柱子人小,口无遮拦,把双有这些事都对村里人讲了。从此,村里人就给双有起了个外号,一些人不叫他名和姓,就叫他“拔茄子”。

  五

  他媳妇回娘家一个多月,也不回来。全家人商量离婚。双福说:赶紧!他妈说:这是命啊!真要离,孩子不能给她!

  双有一声不吭,这些日子他很想孩子。

  一个多月以后,她媳妇由娘

  家人给送回来了,她对双有说:你不用犹豫,离,不离,都随你!

  过了几天,双有对她媳妇说:只要你能改,我原谅你这一回。

  他这样的态度,父母和兄弟就都不好再说什么了,日头每天都从东山出,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得过。双有和队长说,不想再放,牛了,要干大帮活儿。队长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嫌放牛每天进大山,离家远,干大帮活儿离家近,好看住他媳妇。他对媳妇说:你也得天天上班——我可怜你,你在家闲着,倒来毛病。

  双有和他媳妇刚开始干大帮活儿都不自然,逐渐也就自然了。双有最烦的就是有些社员跟他开玩笑,有时休息打扑克,有人就说:拔茄子,快出牌呀。不一会儿,又有人说:茄子呀,你叫人抠底了!刚开始,双有哭笑不得,他生气,也没门。社员们叫他的外号,都非常亲切自然。就像城里人照相时都喊一声“茄子”一样,那照片洗出来肯定都是自己满意的神情。以后,他自己和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一喊他拔茄子或者茄子,他嘿嘿一笑就算答应了。

  屈辱的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年,媳妇又生了一个小子,他高兴,觉得媳妇不管昨样给自己生下一对好儿女。他又不让媳妇干累活儿了。天天晚上抱着孩子玩,孩子被他逗得嘎嘎笑。过了几个月,他仔细端详这孩子,疑心起来了,他觉得这孩子越看越像大队长,又不喜欢了。开始领自己的女儿玩。有一次,媳妇做晚饭,儿子在摇篮里哭,媳妇叫他抱一下哄一会儿,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哄个屁!你这个娘们儿今辈是对不起我了!

  过后他又一想,管他是不是我的儿子,他得跟我姓,得叫我爸,还得养我老,我他妈的就等于雇个扛活的——给我扛一辈子大活。从此以后,他对两个孩子一样待。一对儿女从小到大,对他感情都很深厚。

  文革开始,大队长死了,大队长早晚都得死,但是大队长还是死得太早了。他不单和双有媳妇有事,还和其他一些女人有事。这些事和别的事算总账,最终受了处分。大队长职务也被撸了,回家种地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心里窝火,就得病,还是不好治的病。后来就不行了。双有和大队长住在一个堡子,互相都躲着走,见面不说话,俩人都别扭。这回是老天爷给化解了。

  六

  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双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他和儿子在农村种地,闺女在城里卖菜,赚了不少钱,后来和一个贩菜的小伙子好上了,自己在城里买房结婚了。这年夏天,闺女生孩子,姑爷做建材买卖做大了。闺女的菜摊子无人照料,叫他去。他就来到城里,接过闺女的菜摊子,闺女叫他顶一阵,过一段就把摊位卖了。还跟他说,卖菜有些事情不明白,你就问我范姨,她人可好了。

  双有第一天接了闺女的摊位,那是在县城最大的一个菜市场,是在大厅里经营的。闺女的摊位紧靠范姨的摊位,那天他去得早,从菜贩子那里进完了菜,他不知道卖的价格,姑爷告诉他,等一会儿范姨来了再定价。

  过了一会儿,双有看见一个女子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半截袖,下身穿着牛仔裤,脚穿一双平底黑皮鞋,杨柳细腰的,一双大眼睛带着笑意,走进了她的摊位,姑爷给他们作了介绍,就走了。那女子很大方,对双有说:我叫范惠,我和你姑娘有交情,以后互相关照吧。双有听范惠说话的口音有点软,和农村的妇女不一样,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卖菜的,他觉得挺拘束。

  这一天卖完了菜,双有回到闺女家,开始点钱,买卖相抵,赚了将近一百块钱,他大吃一惊,种地一年,赚的钱也就一千来元。第二天,双有去得更早,先进好菜,他自己挑好,用水洗得干干净净,有的还绑上小捆。买菜的人们在各个摊位上转了一圈,看他的菜好,价格和别人一样,秤还高挑,有的老太太称完秤自己还往筐里再拿点儿,他也不计较。过了不几天,一些常常买菜的老年人,一进菜市场,就直奔他的摊位来。他剩的钱更多了。回家跟闺女说,闺女也吃惊。不久,他就摸出一些门道来,他进的菜,是贩菜的从城边的种菜户手里买来的,批发给他,差价挺大。他和姑爷说起这事,自己也想到城边种菜户那儿直接进菜,再到市场来卖。姑爷劝他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各挣各的钱。你要直接进菜,得起大早,太遭罪。他对姑爷说,我能起早,你给我介绍种菜户,买个三轮车,我直接进,姑爷答应了。

  从此后,他每天起早,蹬三轮车,到城边种菜户处直接进菜,进的都是好菜,黄瓜都是亲自摘,顶上带花的,还带着露水珠。他早早进了菜市场,把菜用清水洗过,摆在摊位上,就在菜市场的豆腐脑煎饼铺买点小吃,边吃边卖菜。老主顾越来越多,赚头就大了,几个月下来,他赚了好几千块钱。比闺女经营得还好。姑爷也敬重老丈人,晚上二人经常喝酒。姑爷对他说,我早就不想让你闺女卖菜了,现在有了孩子更不想让她干了,我打算把摊位卖了,大爷你说行吗?双有一听急了,撂下酒杯,对姑爷说,这摊位绝对不能卖,你们不卖我来卖,人——还有跟钱过不去的吗!以前我在家种地白费力气,现在我知道钱在这里好挣,你就是撵我,我也不走了。姑爷一听,老丈人这么坚决,急忙说,大爷我是试探你,我怕你遭罪。双有说,卖菜风刮不着,雨淋不着,遭啥罪?这要算遭罪,那农村的活儿就没人干了。姑爷最后说,大爷,我也舍不得让你走,我从小没有爸。你把一朵花的女儿嫁给我,你是我老丈人,和我亲爸一样。我能养活你们二老到老。那天晚上,爷俩一盅接一盅,姑爷舌头都喝团团了。

  双有干了几个月,就轻车熟路了。和大市场的人都混熟了,和范惠也不拘束了,那女子见人自来熟。双有自己进菜还给她带一些。奇怪的是,她卖菜,一天却打扮得挺漂亮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带饭,从不在小摊子买吃的。有时还给双有带吃的。下半晌,买菜的人少了,她就和一帮人打麻将,有时输钱了,就喊,老林哪,拿钱来!有时双有在忙。有人看她摊子上的菜要买,她就喊,自己拿吧,钱放在摊子上!再不就叫双有给卖。双有回家跟闺女说,这也不是买卖人哪。闺女告诉他,范惠原先是商店营业员,提前退休了。丈夫在南方做大买卖,离婚好几年了,儿子也被领走了。她自己有房又有些钱。她去卖菜,就是怕在家闲得慌,去解解闷。

  双有说,要解闷,上大街扭秧歌,上舞厅跳舞。上菜市场?这城里人,真怪!闺女又告诉他,以前刚上菜市场,自己交不起摊位费,都是范姨给垫的。她俩在一起卖菜,都是互相照应的。千万不要慢待范姨。

  转眼之间,双有在城里卖菜半年多了,剩了一万多元。回家把旧房翻新,给儿子娶了媳妇,剩下一些钱给他老婆了。回城那天,他对老婆说,城里钱好挣,我不能回来啦,你跟儿子和媳妇都要好生处着。

  他老婆闷了半天,说道,随你便。

  七

  双有回到菜市场没几天,出了一件事。一天下午,范惠正在卖

  菜,忽然来病了,捂着小肚子叫唤。双有说,赶快上医院吧,说着也顾不得了,就把范惠背起来,往大街跑。到了大街上,打个出租车,来到县医院,挂急诊,最后确诊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动手术。手术前还得家属签字,当时没有别的亲属,双有稀里糊涂就给签了。他也顾不得菜摊子了,就在手术室外等。他给闺女挂电话,不一会儿闺女也来了。傍晚手术做完了,闺女叫他今晚陪一下范姨,双有就在病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范惠对他说,我不吃医院的饭菜,叫小翠给我做点稀粥小咸菜,你给我送来。这几天麻烦你了,天天给我送。双有心想,菜也不用卖了,这回有活儿干了,接连送了五六天。病房的人都对范惠说,你爱人对你真好。范惠听了就是笑。双有听了,哭笑不得。快出院那天晚上,病房人出去散步了,房间只有他俩,范惠坐在床上,笑着问双有:你老婆什么样?

  双有说:有模有样。

  那很漂亮啊!你看人家生的姑娘,小翠也是漂亮啊!范惠说。

  就没有我的份儿?双有笑着说。

  你的份儿不多。

  我想认小翠做我的干女儿,你当爸的同意吗?范惠问道。

  只要她愿意——我不管。双有说。

  那我出院就办这事。

  双有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意思,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八

  又过了几个月,双有对小翠说,你给我租间房,我是不想回乡下了。女儿说,那我妈怎么办?双有说,各走各的路,再说她也有儿女,将来你们管。

  什么意思?女儿追问他。

  我直截了当和你说,我要和你妈离婚,家里事不细说,你得帮帮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你这想法有多长时间了?闺女问。

  半辈子了——那时你们都还小,我心不忍,现在把你们都拉扯大了,你们都有家了,都幸福,也得让老人幸福。你从小就懂事。双有说。

  林小翠现在还记得,她上小学那一年,过中秋节,晚上全家人在奶奶家吃饭,只有她妈不去,二叔喝酒喝多了,眼圈红了,把她抱在怀里,说道:小翠,你长大要养你爸老,你妈呀——她不是个好东西!刚说完,她奶奶一筷子打在二叔的头上。她爸爸一声未吭。那天晚上的事她多少年都忘不了,也不敢问。在以后的岁月里,爸爸妈妈没有感情她是亲眼见的。今天晚上爸爸的话,是有来由的。她到城里几年,城里这样的事情她见多了,范姨就是一个例子。

  等我考虑考虑吧。小翠最后说。

  强扭的瓜不甜,霜打的瓜更不甜。我这半辈子是稀里糊涂过来了,我要不白活一回。你回家和你妈透露一下我的意思,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你再听听你二叔的意见。双有最后和女儿说。

  九

  过了不几天,女儿回家了,待了几天回来了。告诉双有,我和妈透露了你的意思,她叫你回去,自己说。二叔同意你的意思,爷爷奶奶不管,你们没有感情,儿女也管不了!你自己做主吧。

  双有当天就赶回家。那天赶巧儿子媳妇不在家。陈永丽给她炒了几个菜,还对双有说,咱俩喝点酒。俩人刚开始就是对着喝闷酒,后来陈永丽先开口说,闺女回来,对我说了你的意思了,我早就明白,咱俩人是混不到老的,来,我敬你一杯——我年轻时就能喝酒,小队青年点的下乡青年都叫我灌倒过。跟你这些年,除了年节,很少喝酒的,今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的宽宏大量——咱俩混到今天,我说实话,我的青春,早就没有了——但是曾经有过。年轻时和县里一个下乡青年,处得死去活来。我们都知道没有好果子吃。但是有这么一回,人生就不算枉活。以后他回城了,就断了。从此我看谁都不如他,心如死灰。最后见了你,更不上心。但是我肯定同意——哪怕你就是个残废,我也嫁你!大姑娘出门,爹妈省心。我是为爹妈嫁的。和大队长,我不是看上他什么权。他长得太像我原先处的那个下乡青年了,第一次看见他,我以为是那个下乡青年从城里来看我,神儿都走了。从此就对不起你了。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这些?

  有什么用?我这些年让你抬不起头来,这回咱俩彻底了断。我放你一马,我让你抬头——还见喜!她说到这儿又喝了一杯。

  双有说:你将来也可以进城里,闺女要接你去。

  我一哪也不去!谁——我也不靠!年轻时我就想出家当姑子,以后也说不上。陈永丽眼圈红了。

  双有有点心软。但他记住了双福从前跟他说的话:心慈面软遭磨难。

  当晚,双有就返回了城里。

  十

  双有回到城里来,自己租个房子,仍旧在菜市场卖菜。那时我在县政府工作,有一天去买菜——他卖菜的菜市场离我家远一些,以前没去过。我见了他,脸色比以前白了些,可能不见太阳吧。可是精神头十足。我喊一声:大叔!他也认出了我,他问我在哪工作,我说在县政府。他说:小子呀,你出息啦!咱们在一起放牛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出息,见着你,在山上放牛还看书。

  那天我们聊了一阵,最后,他给我装了一大塑料袋菜,我给钱他不要,还说,以后要往我家送菜。我走时,他说:侄小子,你好生干,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到县政府找你呀。

  大约又过了半年时间,有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带了一包菜到我家,一进门就喊:侄小子,可把我找苦了!我知道这条街,不知道哪个门,问了好几家,好歹找着了。

  我给他倒茶,他说喝凉水就行。唠了不一会儿,他告诉我,侄小子,我在城里安家了。我说家从乡下搬到城里来啦?他说,不是,我又找了一个,城里的——你的新婶娘。明天你到我家去喝酒,你新婶娘想见见你,叫我来请你,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呀。

  啊?我大吃一惊,我接着问,农村的大婶呢?

  离了。

  新婶娘叫什么名字呀?

  叫范惠——模范的范,贤惠的惠。

  这个大婶比以前那个漂亮?

  桃花梨花,各有不同。他说,过去不提了,现在重打鼓,另开张。

  他过去的事情,我也知道。自然不能多问。

  这个婶娘能跟你白头到老?我又问。

  一定能,我们在一起卖菜几年了,知根知底。她也是离婚的,离怕了,想找一个老实能干体格好的,互相能照顾,她先愿意,我就同意了。小子,你光问我,你明天到底去不去?

  我一定去!我说。

  星期天晚上,我带了一瓶好酒,又带了一些礼物,早早就去了他家。在城边一个小院,三间平房,收拾得很干净。我进屋就问婶娘好,递上礼物。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桌,开始喝酒。婶娘做了五六个菜,很有风味,一个劲儿给我夹菜。一会儿,我站起来敬酒:祝大叔大婶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开始我拘束,后来大婶话挺多。我问道:大婶,我大叔是农村人,你是城里人,他哪儿好,你看上了?

  大婶说:人就怕在一块儿处,他这人比城里人实诚,能干,也知道疼人,有这几条就行了。我娘家也是农村的。

  你不嫌我大叔长得黑?我开玩笑地问。

  大叔抢过话头:黑白无所谓,太阳落下,灯一闭,都是黑。

  大婶笑着说:听,放大牛说的话吧!

  大婶的话使我想起,小时候,秋天放牛,我和大叔的牛群,经常就碰在一个山头儿,在一起捡核桃,采榛子,坐在大石头上轧。他话少,但是愿意唱。有时候我吹笛子,大叔跟着唱: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啊,

  我们放牛郎,想念恩人毛主席。

  他唱歌不走调,原始、中音,很动听,而且歌词改得很贴自己。

  我对大婶说:我大叔是个好人,遭过很多罪,他对你,肯定为重。他从前话少,愿意在大山上唱歌。

  还有这能耐,我可不知道。他现在是话多,会唱歌我是没听见,现在给我们唱一段听听。大婶笑着对大叔说。

  大叔就自己用筷子敲着盘子,唱起了《送情郎》,他唱得憨厚,动情,跟赵本山唱的没啥两样,好听极了。

  唱着唱着,他掉下了眼泪。然后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说:我高兴啊!

  大婶说:别喝多了,以后高兴就唱。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大叔把我送回家。我想起了几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可貌相,人也不能一锤定音。

  2008年6月1日写于广州鸣雅苑

  2009年2月21日定稿于广州鸣雅院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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