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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语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4415
任 白

  ——献给这个最好的和最坏的年代,献给希望的春天和绝望的冬天,献给芜杂的历史和清澈的渴望,献给歌声和祷词,献给沉睡和喘息的力量,献给最好和最难的爱

  仲夏,满腹心事地从山脊后面现身

  城里的三角梅依然在白日梦中沉默

  沉默像山里的铁矿石

  内心坚硬,脸色阴沉

  我们轻薄的笑声在山崖上撞碎

  一点回声都没有

  也许我们只能选择耳语

  说给那些在命运中枯坐的人

  那些在痛苦中讪笑的人

  那些在喧闹中失魂落魄的人

  一

  但是我们是快乐的

  是的,我们在丽江旅行

  在雪山音乐节的骚动中微醺地闲晃

  那些小客栈

  带着一点家庭式的暧昧气息

  原木桌椅亲切而又苍白

  我喝比利时莱夫啤酒

  (纯正的比利时修士啤酒

  没有苦修的味道,绝对甘甜)

  你捧着一杯碧绿的黄瓜汁

  (不是策兰的黑色牛奶,谢天谢地)

  一起陷落在这局促的幻象里

  爱情和遗忘

  编织成这短短的假期

  是的,我们关了电话

  南方的海啸找不到我们

  空难和自杀式袭击找不到我们

  一百美元的油价找不到我们

  老板的愠怒和假笑找不到我们

  旧情人和新对手也找不到我们

  快乐的逃亡者,你说

  你笑的时候鼻翼两侧有浅浅的皱纹

  夜里你一身冷汗地钻进我怀里

  快跟我说点什么

  快来抱紧我

  快从废墟里找回哭声和呼喊

  快用结结实实的疼痛给我输血

  快,快,快

  远远的,有海啸声像一段有力的乐句

  托着我在波浪间颠簸

  那是你——遥远的最深处的你

  渐渐苏醒

  你的呻唤猝然而至

  从宁静生活的裂缝处向外流溢

  而我,而我

  紧紧地抱着这涣散的夜晚

  抱着我们惶然失措的魂魄

  后来,你睡熟了

  我伏在你耳边,低语

  记得当年年纪小

  我爱唱歌你爱笑

  二

  我们没有提起浩军

  想把那段结痂的记忆压在枕头下面

  (那是他该去的地方吗)

  你们在一起六年

  从少年时开始

  他就像你身边的一只牧羊犬

  向所有企图靠近你的人狂吠

  除了我,呵呵

  那时我是个瘦弱羞怯的小子

  而他骨骼粗大

  十八岁时下巴就一片乌青

  (这是个荷尔蒙的结晶体

  后来参与办案的那个女检察官就是这么说的)

  他杀了那个艺术系的短发女孩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因为她找你寻衅

  并且逼迫浩军离开你

  扼杀——那是我们第一次对这个书面词汇

  有了对细节的感知

  他扼杀了她

  用他那双粗大的手

  就在那座小剧场的化妆间里

  三个半月后我又见到了他

  那是他的最后一个早晨了

  他穿着你给他买的白衬衫

  青色的脸上艰难地笑着,说

  我他妈的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后来他变成了灰白色的骨灰

  归于一种可怕的沉默

  我们没有把它种在花园里

  也没有等待它抽芽,开花)

  三

  许多年,岁月层层叠叠

  许多年,花朵星星点点

  我在那么多职业间跳来跳去

  你在那么多地方和人之间左顾右盼

  但现在还是淹没在成年后的浑沌里

  你笑着给我看手腕上的伤疤

  看这年轻的花瓣,干枯了

  汗水慢慢洗刷,香水渐渐浸淫

  清冽的血腥,和惊惧的眼神

  都潜伏起来

  我们学习瑜伽

  上衣口袋里百忧解静静蹲守

  而在学校时我们曾经那么狂热

  大口吞咽滚烫的黄金时代

  那时我们是满脸潮红的中国人

  是从饥饿历史深处喷涌而出的橙色熔岩

  可是雷电的荆棘和甜美的爱欲

  一起对冲我们短暂的青春

  对冲八十年代错乱的黎明

  惠特曼的草叶在身后的风中抖动

  那深灰色的风

  是西尔维亚,普拉斯

  遥远美丽的游魂

  是海子,科特·科本

  是艾伦·金斯博格

  (金斯博格说“我看见一代精英毁于疯狂”㈣

  那是在美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

  而我们这里不同,一代中国精英毁于贪婪和麻木

  毁于铺天盖地的犬儒疫情)

  他们都不会复活了

  凯鲁亚克也已走远

  我们的崔健被勒令退休

  激动不安的人们忽然端庄起来

  他们藏起皱纹

  穿着雪白的衬衫和深色西装

  在机场的咖啡座里玩手机游戏

  用Visa卡在免税店里透支体面的后半生

  四

  早晨是从明朗的十点钟开始的

  我拉开窗帘

  你说别看我

  然后踉跄着跑去卫生间

  你需要半小时

  变成一个香喷喷的熟女

  我去窗边喝咖啡

  看见洁净的石板路上

  一伙老年游客跟在导游的小旗子后面

  脸色红润像去郊游的小学生

  有时时间是仁慈的

  它拿走了你的精力、野心和爱欲

  也带走了虚荣和连绵不绝的焦虑

  于是,衰老的人有福了

  他们重获自由

  逃离欲望的追捕

  回到一片初始的空明之中

  (我又看到了在机场尾随我们的那个小子

  看到他炭火般阴郁焦灼的眼神

  在街对面一晃而过

  不不,亲爱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应该只是一个无名的崇拜者

  是被你的美貌摧毁的又一个孤魂而已

  其实我也是你美貌的受害者

  少年时我追逐你的眼神

  并不总是那么纯洁

  羞怯和牺牲的热望

  压制住爱情初潮时肉欲的部分

  但是那些夏夜生涩燥热的梦里

  那个赤裸的女神

  一直是你,一直是你

  所以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我嘴里有一种又苦又辣的味道

  那晚我忽而心醉忽而心碎

  伤心地看见自己跨越了少年残梦)

  五

  我们去看东巴竹笔写下的好看文字

  成叠的贝叶经

  从陈旧中收获激赏

  陈旧,是的

  以岁月的名义

  你奚落浮嚣的时尚

  就像格瓦拉批判日益肥胖的享乐欲望

  最终却沦为暧昧的同谋

  (哈,那些BoBo是谁意淫中的怪物

  用两种意淫拼贴自己)

  我们太贪婪了

  沿着达尔文发现的通衢

  进入一个巨大的加速器

  然后膨化

  收获肥大的脏器和性腺

  一群杜米埃和哥雅笔下的幽灵

  闯进骇客帝国

  在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矩阵间穿梭

  残损的面孔像蜡烛一样融化

  惊恐发酵成疯狂

  尖利的牙齿打造成闪光的银饰

  我们就这样成为游魂

  满腹乡愁却失去故乡

  没错,格瓦拉是阿根廷人

  但他却回到古巴

  回到玻利维亚的丛林中

  回到死亡的盛装舞会里

  回到圣杯骑士的祭坛上

  陈旧不是回乡路

  圣杯也不在那件红色T恤的五角星里

  是的是的

  我们在一场漫长的旅行中弄丢了时空的刻度

  在天旋地转中

  蓦然怀想哥白尼和布鲁诺之前

  那一小块平展坚实的土地

  六

  那一年的癫狂突然倒转

  我把手机伸向舞台

  而你在千里之外满脸是泪

  “我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崔健是我们的鲍伯·迪伦

  是吉姆·莫里森

  是米克·贾格尔

  是“我们时代伟大的行吟诗人”

  他细瘦的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大皮鞋

  一下一下猛踢我们已经坏死的神经

  啊,雪山草地哪里去找根据地

  啊,一块红布是你幸福的囚衣

  啊,假行僧耗尽所有的狂想

  啊,一把刀子帮我们完成血祭

  啊啊,我们有过多么闪光的愤怒

  有过多么纯粹的力量和坦率的爱情

  但是它们刚刚照亮我们

  刚刚从暮色中找到我们的脸

  转眼就身陷黑洞

  成为可疑的暗物质

  成为一段钙化的歌声

  我们这么快就衰老了

  这么快就失去生命的光彩

  这么快就被历史终结

  (我们是简陋而又空疏的一代?

  是时间长河中的飞沫?

  是简本历史中被删除的部分?

  是什么抽空我们的生命?

  抽空我们完成自己的理由?)

  七

  哪一场爱情是真的我也说不清了

  你坦白得令人厌恶

  你被一个男人所伤

  后来你说他是疑似男人

  虽然你曾为他堕胎

  其实我们都是疑似的

  男人和女人

  草根和精英

  终其一生也不知能否证明自己的属别

  只好等自己老了

  对性别不再关心

  就像老伊萨克在《野草莓》里

  看见自己虚度的岁月和垂死的时钟

  被挡在一堵玻璃墙的外面

  娇嫩的恋人恍若隔世

  幻灭太多了

  那些情史就像张爱玲的袍子

  褶皱里爬满了虱子

  我们怎么办

  面对落花流水

  像杰克·巴恩斯一样不动声色

  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蓝灰色的眼睛

  看着勃莱特从一个男人跳向另一个男人

  太阳照常升起

  平静安抚大地

  吻一双注定冷却的嘴唇

  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外表沉溺内心庄严

  是啊,我们都不是爱情的主人

  在它驱逐我们的时候

  保持镇定、慷慨和优雅

  保持比白衬衫更经得起污染的体面

  很有必要

  太阳照常升起

  平静使人安居

  (那平静中还有温热的眼神吗?

  有吗?没有吗?)

  八

  在四方街

  我们看阿妈们跳舞

  胖金妹!我们大叫起来

  她们笑得像雪山流下来的清水一样透明

  像阳光一样温暖

  像风一样散漫自由

  你甩甩头发

  跳进舞蹈着的行列

  转眼又变成一个快乐的女孩

  简单的快乐是不是快乐

  像惠特曼所说

  在阿拉斯加食肉饮泉

  被遗忘的罪恶还是不是罪恶

  谁还会像沙威警长

  在忏悔中溺死自己

  阳光,阳光,阳光

  你凌厉的诘问

  是通过死亡走向至善

  还是通过遗忘走向幸福

  (列维那斯说:哲学超越存在之诘问,

  所得到的并非是一个真理,而是善

  说得多好,好得像一场爱情

  是的,哲学其实就是一场爱情

  是我们投向大地的眼神和手臂)

  我们的歌声

  是不是都有一双飞往圣河的翅膀

  驮着我们超度这艰辛的一生

  (而你,你的梦幻般的脸庞

  是海伦,还是贝阿特丽斯?

  我们是帕里斯,还是但丁?

  我们的故事,是毁灭还是救赎?)

  九

  晚饭是在微凉的庭院中

  我们吃烘土豆和煨得软烂的茄子

  酱汁里有一种令人萎靡的浓香

  最奇妙的,是你那个阴沉的崇拜者就坐在对面

  他还有一个同伴

  穿着最新版的普拉达鞋子

  光鲜得像奥地利水晶

  神情却像是世界级的债主

  啊哈,有谁在十字架上献身吗

  不,不不

  这些年,真正被牺牲掉的都是别人

  每,一,个,别,人

  我们都会背诵堂恩

  却仍旧任冰凉的海水分割我们

  以孤岛的名义

  缅怀大陆和大陆上的爱情

  农夫褐色的脊背在夕阳下闪亮

  而妻子温润的笑容在简单的食物上闪亮

  啊,我们为什么怀念旧时代

  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雅典的石头

  露天剧场里紫石英般的歌声

  中国竹简上礼花般的思想

  还有诗歌

  李白在左,水中之火点燃此生之惑

  但丁在右,勇敢的双眼,神圣的攀援

  是的,还有《欢乐颂》盛大的光芒

  我们内心的灯盏

  照亮头顶旋转着的夜空

  照亮彼此涨红的脸庞和晶亮的双眼

  ……

  可是那样的明朗和坚定久违了

  从尼采开始

  我们失去了上帝和内心的经纬

  世界像一枚突然爆裂的坚果

  黑色的籽种四处飞溅

  荷尔德林,卡夫卡,萨特,加缪

  这些哀伤的名字

  带着我们一起逃亡

  我们要逃到哪儿去

  逃到什么样的灾难、绝望和爱情之中

  十

  (入夜,人们开始唱歌

  古城里欢歌一片

  索多玛,索多玛

  那个阴沉的青年蜷在椅子里

  空洞的眼睛望向夜空)

  歌声像弹子一样

  在街两旁的酒吧之间撞来撞去

  明亮的灯光里看得见快乐飞溅时的速度

  看看我们的肾上腺吧

  个个胀得发亮

  发疯的芝华士,尖叫的冰筒

  狂欢中总有一种沉沦时的垂死味道

  “女士们,请提起裙脚

  我们正路过地狱”

  来不及了世界正裂变成无数甜美的碎片

  它们扑面而来而我们正变得肌体迟缓应接不暇

  来不及了盐酸曲马多正在使女孩们失去水分

  而我们在带她们回家时一直呕吐不止

  来不及了犬儒附体钙质分崩离析

  我们在泥淖般的岁月里罹患肌无力

  来不及了时间弯曲历史失忆

  我听见细胞死灭时黑色的叹息

  来不及了爱人就在眼前爱情四处流离

  我们的身体已变成繁荣的CBD

  来不及了大家全都疯了疯狂失去意义

  可是我们的迷途山高林密

  来不及了路易·威登抢劫了所有中国城市女性

  并摘除她们的脑叶为时尚工业奠基

  来不及了中年男人躲进按摩院

  听见自己死去的皮肤大声啜泣

  来不及了知识正汽化成一场大雾

  我们身陷其中且悲且喜

  来不及了汇率从很远的地方袭击我们

  安全感被阻隔在上世纪

  来不及了我们被浇铸在城市坚硬的肌体里

  而网络重建秩序人们再次穴居

  来不及了天色已晚大师云集

  精美思想无奈粗砺问题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十一

  夜晚是黏稠的也是尖锐的

  是温暖的也是孤寒的

  是和解的也是对峙的

  是短促的也是冗长的

  夜晚,夜,晚

  我们都在自己的行囊里塞了些什么东西啊

  我们都在自己脸上涂了些什么颜色啊

  我们都在一闪而过的笑容后面贴了怎样的诅咒啊

  我们挥霍了多少偶遇的善意啊

  我们为自己的爱情埋下了多少陷阱啊

  是的,就像今夜

  我们在它的最深处

  在夜凉和黑啤酒共同打造的颤栗里尽情沉沦

  我们想起了浩军

  你说,他是一个凶恶的门神

  他死了,更多的魔鬼蜂拥而至

  更多的混乱狼奔豕突

  而且我原来不是什么淑女

  你说,这是我二十五岁时发现的

  也不是个安静的冥想者

  是啊是啊,我像小时候

  搜罗各式糖纸一样搜罗各式男人

  早就超过了两位数,呵呵

  他们是可爱的,漂亮的,强健的

  而且没有一个像浩军

  总是对其他同性露出牙齿

  有几年我喜欢上了这种混乱的感觉

  有时候青春是脏的生命也是脏的

  谁能彻底规避

  不然谁还需要上帝

  那虚妄和无助的老人

  只是因为应许了一个悔改的道路

  就赢得了那么多人的赞颂和爱戴

  半夜里下起雨来了

  嘈嘈切切,像一片沁凉的低语

  好多年,这场雨一直没停

  你从床上爬起来

  在窗边面对雨脚茫然若失

  谁在说,说什么,说给谁

  还有,床上的那个男人

  那时断时续的酣声

  是谁是谁是谁

  十二

  那些年我在干什么

  开过公司但失败了

  后来又去办报纸

  而现在我是一个卖别墅的

  想得到吗你想得到吗

  有一年我们见过

  在北京王府饭店的大堂里

  你挽着一个一身杰尼亚的小子

  气色好极了

  浑身洋溢着荷尔蒙和香奈尔五号的混合味道

  那时我刚刚离婚

  正和一个三流演员纠缠不清

  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故事

  (好多年后,我忽然醒悟那个意外之我

  真的来自心底沉睡的鬼魂)

  我们就站在大堂里聊了一会儿

  你把我的名片塞进手袋

  说我会打给你的

  就兴冲冲地走了

  显然,你不喜欢停留

  那时的你担心有什么不快的东西

  从往日返回

  横在面前

  那年我在北京看了一部戏

  其中的女主角长的有几分像你

  这个女哈姆雷特,在戏中说

  谁为时间定义

  谁决定它的轻重

  谁会从它怀里偷走彼时的快乐

  你有过这样的疑惑吗

  你会担心谁会偷走自己的快乐吗

  或者,你的快乐是被偷走的吗

  还是自己在时间干燥的风里被蒸发掉了

  我们不知所终的一生啊

  十三

  我曾追问自己

  为什么不像最初打算的那样

  在学校里教书

  追忆大师们神奇的思想

  我们的初衷是在什么时候失贞的

  (当然,我们不是良知最早的背叛者

  想想十六世纪的马基雅维利

  这个了不起的共和主义者

  为了讨好靠银行起家的美迪奇家族

  为了重返佛罗伦萨上流社会

  怎样写下了《君主论》)

  从什么时候开始

  文字失去魔力

  甚至失去青春的血污和疼痛时的嘶吼

  直至喜悦时空气中颤动的灰尘

  是的,它们统统变成了华丽的印刷品和版税

  变成签售仪式

  变成新的出版合同

  变成礼堂里漂亮的演讲

  还有我们的大学啊

  思想在旧书库的角落里发霉

  它们根芽细小的阴郁

  不再长成乔木

  而是像苔藓那样匍匐下来

  寄托我们对于绿色的回忆

  就这样,我们的大脑干缩成一枚核桃

  成为索尔·贝娄笔下的人物

  衣衫光鲜却失魂落魄

  还有一伙戴博士帽的歹徒

  成群结队地蹿上各种讲坛

  在上帝的裤裆里狠狠地踹上几脚

  而你,你们

  这些历史的守夜者

  这些发出过光亮的地方

  谁来守候续命之火

  (宋儒张载是怎么说的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知识还会不会成为弥赛亚

  使我们再次得救

  十四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束河

  轻柔的风拥着我们

  白雪在山

  骄阳在川

  一切干净得像上个世纪

  空气中有自由和青草的味道

  最后一次骑自行车是什么时候

  有十年了

  我们遗忘得这么彻底

  就连腿部肌肉

  也变得绵软安静

  可是我们曾用二十多天

  在北部边疆的山林间走了一千公里啊

  在那里,九月的松针

  在爱情的焦虑中变得金黄

  我们聚拢起它们

  在一条小溪旁点燃篝火

  辛辣而又清芬的味道转瞬劫持了我们

  爱情,爱情

  在你的自毁中我们看见什么

  所有的青春都投到那丛火焰里了

  所有的梦想都缠绕在那缕烟雾中了

  松果爆燃噼啵作响

  林鸟时鸣山高月小

  你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

  想说什么

  是的,那可能只是一次错乱

  是早产的亲密愿望降生在荆棘丛中

  后来我们只能分开

  用分离来躲避亲密的伤害

  那一次你哭了

  说我是伪装的爱情圣徒

  企图用自残安慰自己伤害别人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我只是想在爱情的宿命里

  做个好样的失意者

  (束河自墙下的黑衣老人

  你们的岁月是用什么方式消耗掉的

  那些淡远的故事

  还有人记得吗)

  一栋简朴到粗鄙的房子

  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简素到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需要一片空白来沉淀自己吗

  十五

  就像爱情有时是死亡的向导

  死亡也是爱情的向导

  火焰是灰烬的源头

  我们剧烈地诞生

  平静地衰老

  你是一个旅人吗

  一生游走

  只对道路保持忠贞

  这是你吗,你是快乐而又安宁的吗

  你还会想起浩军吗

  还有他像锁链一样带给你的挣脱的快感

  是啊是啊,我并不怀念他但会想起他

  像他这种恶魔式的人物好像也过时了

  现在我们都是快乐的自由基

  是散佚各地的活页历史

  连页码都丢失了

  我并没有从这里走向那里

  那条路上历史的逻辑蒸发掉了

  也没有从爱上这个人到爱上那个人

  那只是一连串的寻访和遭遇

  是对爱情幻象的模仿

  可是可是,有时候模仿就是谋杀

  就是阉割渴望

  就是咀嚼时间吐出的爱情残渣

  直到它成为生命之殇

  成为我们痛苦中最为坚硬的部分

  十六

  现在来谈谈我们吧

  谈谈我们的垃圾时间

  (你说余下的日子都是垃圾时间了

  多可惜,我们还没有进球

  就这样输掉了整场比赛)

  在垃圾时间里相爱是一件困难和可笑的事吧

  作为两件中年垃圾

  相爱也是一件困难和可笑的事吧

  (我们的皮肤下面哀伤和疲倦层层堆积

  我们的笑容下面犹疑和猜忌悄悄潜伏

  我们的亲密之中离弃和怨怼如芒在背)

  也许我们不必再提爱情

  只是保持亲切和温暖

  就像巴恩斯和勃莱特

  想象可以一起取暖

  就很不错

  是的,如果我们相爱

  那是因为我们对于生命怀着一种至深的哀怜

  (现在它流逝的速度变得多么快)

  对于残损的心魂有一种拥其入怀的热望

  是的,如果我们相爱

  那是因为我们是苦难怀中的籽种

  我们需要忍受疼痛时身旁有一丝弱小的光亮

  是的,如果我们相爱

  是因为爱情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一份灵魂无法偿还的债务

  而我们只是历史风暴中的一粒尘埃

  是一个微末而又孤单的存在

  如此而已,我们为不可能爱而爱

  (呵呵,德里达说过:我们所有的爱都是不可能的)

  如此而已,我们为死亡而生

  如此而已,我们为夜晚点燃篝火

  如此而已,我们为狂喜而垂泪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十七

  我们会找到力量吗

  或许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力量

  微笑着对视不需要力量

  关掉电话一起去短暂地旅行不需要力量

  安静地吃一份简单的晚餐不需要力量

  牵着手走过那些明亮的小店

  走过轻寒的薄暮时分不需要力量

  甚至连做爱也不需要力量

  我们被一种绵长的节奏所吸附,

  沿着它翻阅你内心那些陌生的褶皱

  宁静致远

  让我们在每一次发现中屏息驻足

  只在与死亡相遇的那一刻

  才在呐喊声中撞碎自己

  在炫目的光芒里荡尽此生

  (这是我们献给此生的又一个葬礼

  是我们为自己的夜路点燃的又一盏烛火)

  下雨了

  窗外的雪山像屏风上的一个梦

  十八

  我是来听纳西古乐的

  那个阴沉的青年对你说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它能让我免于疯狂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他的同伴把他拉走了

  其实亲爱的没关系

  如果我们能使人免于疯狂为什么不呢

  如果我们能让他在那片历史的飞地上找到乐土

  为什么不呢

  疯狂不再是件美妙的事了

  它什么都解放不了

  什么都拯救不了

  掺杂硫磺的血救不了我们

  刚愎的英雄主义救不了我们

  毁灭真的不是个好办法

  真的不是

  可是后来我们一起在那个幽暗的庭院里

  在铙钹的撞击中迷失时

  他却装作不认识我们了

  那音乐有着铜一样的光泽

  有着骨头一样可怕的沉默

  可是历史并没有死去

  它只是被冻僵了

  被时间冻僵

  被遗忘封锁

  它一直在等待一个咒语

  等待灵魂中山崩地裂的时刻

  复活是谁的故事

  是谁比爱情还要疼痛的渴望

  一串笛声在薄雾中游走

  一段歌声栖落在故乡的屋顶

  我们啊,什么时候会从浮世的巨大笑脸上醒转

  (看看那个岳敏君

  他和他的傻笑蛊惑了多少人和多少金钱啊)

  从毕生辽阔的茫然中起身

  缓慢而又执拗地走向清冷澄明的一瞬

  十九

  好吧,我们做了决定

  相爱但不喧哗

  让它保持自然的童贞

  保持自由的尊严

  保持沉默的端庄

  也保持死一般深邃的沉醉

  现在可以安静下来了

  我们和我们带伤的爱完好无损

  我们的病痛和残疾完好无损

  我们蒙尘的生活完好无损

  我们突然断线的歌声完好无损

  我们和这世界达成的和解完好无损

  希望不是一份远期合约

  没有抵押物和保障性条款

  它只是一种固执的表情

  只是爱情的衍生品

  保持希望其实就是保持爱情

  就是保持对生存的善的超越

  (了不起的列维那斯啊)

  来吧,超越嫉恨

  但抱紧爱情狂喜中最锐利的刺痛

  超越自怜和自虐

  但保持在苦难深处从谦卑中获取的热量

  (想想陀斯妥耶夫斯基说的:

  “我深恐自己配不上我所遭遇的苦难”

  或许会明白先贤们曾经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超越快乐

  但抓紧你在三十七岁时获得的持续高潮

  和不期而遇的深沉睡眠

  这是我们的救赎吗

  是我们安置心魂的最好方式吗

  是吗是吗是吗

  二十

  现在,这场盛大的派对开场了

  大雨突至

  像是施洗者的眼泪

  而我们穿着各色雨衣

  在雪山下颤抖着舞蹈

  崔健没来

  这里不是伍德斯托克

  不是青春发出嘶吼的狂喜时刻

  但是青春的悲情还是让我们悸动

  (青春总是悲情的

  一张即将蒙尘的洁净脸庞

  一双饥渴的双眼总是悲情的)

  艾薇儿,那个雨中的女孩在唱什么

  Conpeueted

  生活在别处,青春也是

  所有我们热爱的东西都是

  你在雨中哭泣

  你和雨一起哭

  和错失的青春一起垂泪

  这真好

  我们就是靠泪水清洗自己的

  就是靠哀伤来擦拭自己的爱恋的

  这是我们的自洁时刻

  是自新的典礼

  你好啊,我们灵魂破茧的一瞬

  你好啊,我们爱情悄悄归巢的一瞬

  你好啊,你静静燃烧的双眸

  你好啊,你挥舞在空中的苍白的手指

  你好啊,我们的新生活……

  雨啊雨啊

  你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是复活者眼前碎玉的帘幕

  (但是,但是,你摔倒了

  是的,是的,你摔倒了

  缓慢而又沉重

  宛如无声的叹息

  背后一支黑色的刀柄轻轻颤动

  那个阴沉的青年双手抱肩抖成一团)

  二十一

  你在医院里

  在ICU病房

  世界变得遥远

  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徘徊

  是什么力量要把你带走

  是什么样的疯狂又来和我们作对

  (那家伙被抓起来的时候还在大喊:

  “我是销魂蚀骨的卡萨诺瓦,

  是罪孽深重的拉斯柯尔尼克夫

  是一击致命的哈姆雷特”)

  是啊是啊

  总是这样

  我们历尽艰辛

  可是爱情功败垂成

  我们的新生活功败垂成

  现在,你在医院里

  整个世界都在医院里

  我的玫瑰花蕾

  那些输液管抓住你

  那是此生,是这个微茫的世界

  是我和所有向你发出叹息的人

  是忍受绝望的爱

  在向你招手

  也许生活是一出恶作剧

  我们全部的挣扎也不过是一套可悲的规定动作

  不,不

  真他妈的

  这样不行

  真的不行

  二十二

  我跪在你的床前

  用此生全部的力气

  向你耳语

  向你因失血而变得透明的耳朵

  向你死一般的沉睡

  向无声的世界

  向命运的黑洞

  向你的委屈和渴望

  向你仍旧饱含汁液的肉体

  向我们亲爱的迷途

  向半途之爱

  向团聚的渴望

  向沉迷时刻的每一声叹息

  向我们少年般清澈的追悔

  向这多病的一生

  向那么多垮掉和迷惘的岁月

  向所有无功而返的血泪

  向那些互相争吵的圣贤

  向你曾经湿润的眼神

  向我幽暗的怜惜

  向虔信和怀疑

  向乱世的诗歌和祷词

  向盲目而坚韧的劳动

  向医生和绝症患者

  向单身孕妇

  向暴雪中一只温热的酒杯

  向书页里玫瑰的旧影

  向午后昏睡时的钟声

  向海岸上不倦的潮汐

  向失踪的历史

  向荷尔德林

  向陀斯托耶夫斯基

  向列维那斯

  向金斯博格和崔健

  向宋儒张继

  向俄底浦斯和西西福斯

  向哈姆雷特和赫索格

  向杰克·巴恩斯

  向艾尔·格列柯

  向安德鲁·怀斯

  向柴柯夫斯基

  向贝多芬和伟大的《第九交响乐》

  向破旧的八音盒和黑胶木唱片

  向墙上沉睡的风筝

  向山风中孤单的翅膀

  向五月的丁香树

  向隐身于晨曦的黄色路灯

  向从睡梦中返家的少女

  耳语——

  记得当年年纪小

  我爱唱歌你爱笑

  自从那年去午睡

  醒来歌歇笑亦杳

  人生若是如初梦

  谁寄苍茫在一朝

  无边罪错怨懵懂

  天怜清澈可怀抱

  即托热爱夕照里

  且复歌来且复笑

  注释:

  (1)保罗·策兰:战后著名德语诗人,生于罗马尼亚,其成名作《死亡赋格》中有“早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喝它”之句,黑色牛奶通常被解读为纳粹对犹太人的戕害,亦即死亡的象征。

  (2)S.T.艾略特《荒原》第一章中有这样的句子: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体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5)百忧解:盐酸弗西酊,一种口服抗抑郁药。

  (4)金斯伯格代表作《嚎叫》中的句子:我看见一代精英毁于疯狂。

  (5)东巴文是丽江纳西族发明的象形文字,通常用特制的竹笔写在土纸上。

  (6)BOBO:波布族,一种混合了波西米亚和布尔乔亚精神特质的时尚人格乌托邦。

  (7)伊萨克:英格玛·伯格曼电影《野草莓》中的主人公。

  (8)杰克·巴恩斯和勃莱特:海明威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的主人公。

  (9)胖金妹:纳西人对未婚女孩的称呼。

  (10)约翰·堂恩:英国17世纪著名玄学派诗人。

  (11)索多玛:《旧约》中记载的淫乱之城。

  (12)亨利·米勒自诉《北回归线》“是无休止的亵渎。是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唾沫。是向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上的一脚”。

  (13)岳敏君:中国当代画家。

  (14)伍德斯托克:美国纽约州的一个小镇,著名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最初拟定的举办地。

  (15)美国电影《公民凯恩》中主人公临终喃喃说出“玫瑰花蕾”一词,被人们认为隐含其一生最为隐秘的爱和痛楚,但众人百般求解却不得其门而入,最后“玫瑰花蕾”出现在即将被烧掉的主人公童年的滑雪板上。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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