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高原西部的赛汗塔拉,汉语意为:这里是一片美丽的草原。
今年七月初,这片中蒙相连的大草场好像尚在昏睡中,放眼望去,广袤的原野似乎仍驻足于秋色中,用蒙古语“谢尔塔拉”来称谓今年的草原亦不为过,尽管早已是夏天了,眼前却是反常的金草原。
青格勒苏木的牧人孟根苏和心里清楚,今年夏天是多年少遇的干旱,他的老式“皮卡”轿车,在松软的沙土路上跑过时,后面紧跟着条张牙舞爪的“沙龙”,浮尘钻进驾驶室,呛得他直咳嗽。尽管二百公里的沙土路比以往难走些,可他今天的心情却格外放松,这次回家,儿子呼思乐一定会露点笑脸的。这个犟小子同他耍脾气,足半个月了,不管他对儿子说什么,儿子就是不搭腔,那双纯真的眼睛,对谁都善良,唯独对他是气愤,是陌生,是不原谅。
那天早晨,孟根苏和看到儿子呼思乐站在马围栏外,眼望家里的两匹老马,长久地和它们对视着,眼泪像夏日的小溪倾泻,他用手背擦着脸颊,手上的泪水,像涂抹了一层亮奶油。见儿子伤心,孟根苏和心里发颤,愧疚随之扩散。他把手搭在儿子脖子上,轻轻地抚摸着,想不到儿子来个闪电动作,拨落他的大手,气哼哼地,向草原跑去,朝霞把这少年的身影,梦幻般投影到父亲的瞳孔里。
你干什么?孟根苏和对儿子喊。呼思乐无视阿爸呼喊,挺着脖子,直梗梗地跑,脚步健硕、有力。他想,别看你是阿爸,你做错了事心虚,我是儿子,可我没做错什么,我就硬气,不服软。
呼思乐,你的耳朵被牛粪堵住了吗?见儿子对自己不理不睬,孟根苏和的脸上发僵发热,像被调皮的瞎蠓蜇了一下,恼羞成怒地狂奔到儿子前。
面对高大粗壮的父亲,呼思乐无所畏惧,挺着胸脯,瞪圆又小又黑的眼睛逼视着他,好像平日慈爱的父亲,此刻变成了盗马贼。儿子语调沉静,不给父亲留余地:你答应过,不卖我的阿拉坦毛里恩(汉语意,金色的马)的!你还我的阿拉坦!
为被自己卖掉的那匹周岁小公马,十岁的儿子头一次和自己翻脸,气势让他无法想象。个子刚到自己肩头的儿子,俨然一个男子汉,一个壮骑手,一个驯马汉子。而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六十八的自己,反倒像犯了错误的男孩子。他想安慰儿子,可舌头像醉酒了,沉,抬不动,底气不足,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说什么呢?当时,自己只想快把“皮卡”车弄到手,拿什么换都在所不惜……眼前的犟儿子,让他第一次感到,这男孩一夜间长大了。“还我的阿拉坦!”——这句听起来不容分辩的粗腔,像个草原的蒙古汉子了。
孟根苏和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回头往车后货厢看了一眼,新买的红色儿童自行车,映着晚霞闪闪发光。在苏和眼1里,它代表了自己不容明说的歉疚,是与儿子的小公马互为转换的礼品,它像个诱人的小马驹儿,欢蹦乱跳,令人开心。这辆崭新的“马牌”童车,是孟根苏和特意从呼伦贝尔城的海拉尔大百货为儿子买的,钱多钱少不重要,就是为讨儿子的好。自己偷偷卖了儿子的小公马,现在送儿子自行车,就算赔礼,就算补偿了。孟根苏和得意地想,这回你小子没什么说的了吧,看到这辆自行“马”,你小子不得把嘴角笑到耳朵上去才怪呢!
快到青格勒了,“皮卡”车在偏坡地草原一带慢下来,两道自然沙土路,在一棵粗樟子松下延伸着,前面的车辙沟,很快把半个轮胎“吃”进去。深车辙中,积了掌深的雨水,水表面生了层绿色的皮儿,苍蝇、蠓虫、蚊子等多种生物聚于此,天太热了,它们对这点儿水满怀渴望,有水喝,生命在延续。
苏和想,这里得开慢点,可能会有大灰鹤(学名蓑羽鹤)领着孩子来喝车辙沟的水。这大旱天的草原,大鹤每晚都带着小鹤崽儿来,自己常碰到这一家子鹤呢……没这些水,刚出生不久的小陶嘎鹭(汉语意,灰鹤)们,就没法活下去。他正想着,脚下猛地自动刹车,眼前一闪,好像许多片儿银灰色的云朵,扑拉一下飘落路边草地上。他定睛看,心里禁不住自语: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渴得受不住了,来这里找水喝了。
七八米远的右前方,车辙沟的一侧,有一对长脖子长腿的大灰鹤,领着两个毛茸茸的小鹤崽儿,伸着脖子,在喝车辙沟里的水。这四口之家,悠然地,平和地,无视一切地干着自己的事。往年,这片草原上,除了羊叫犬吠,就是漫长无边的寂静了,而今这嗡嗡驶来的铁怪物,让鹤们受了惊扰,草原与天空也为之浑然失色……苏和的“皮卡”车距离鹤们六七米远停住了,鹤妈鹤爸懵懂地看着这不知何方神灵的东西,然后摇着尾巴,眨巴着眼睛,慢慢向草原深处走去,两只小鹤步态憨憨,唧唧叫着追赶大鹤。
苏和等到鹤影被草原隐去,才小心翼翼驶过,车轮胎沾上的腐水味儿,腥涩冲鼻。
青格勒其实够不上苏木(汉语意,乡),可称之嘎喳(汉语意,小村庄),这不足三十户人家的村落,二十多年前就形成了。“包房相杂”是这儿的特点,牧人家住泥土房的,住木刻楞房的,住砖瓦房的各异。在这儿仍可见到蒙古包——有老额吉(汉语意,母亲)的人家,在自家一侧支个包,暖和无风日,老人愿到包里住住,直到二十一世纪初,这习俗仍保留着。
在青格勒,最具现代气息的东西有三样。风力轮发电,一多半的人家都有了。骑摩托车放羊,牧人称“电驴子”的这东西,“屁声”一串,青烟一股,来得快走得也快。中国和蒙古国的口岸通关后,村外路上,常有旅游汽车来往,给牧人带来了挡不住的诱惑,两家人率先用四头菜牛和四十只羊换了二手捷达轿车。孟根苏和的这台接近六成新的“皮卡”半截子轿车,是从一个羊贩子手里换来的。说好了,给他四十五只羊。
那天,羊贩子把“皮卡”车开到苏和家门口,灰眼睛一眯,里面很快长出无数的小舌头,突然改了主意。他死死盯上了呼思乐的小公马阿拉坦——此刻,那匹周岁小公马,正拴在门前的马桩上。羊贩子的眼神像蹦跳的火焰,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这马驹子很带劲儿,我只要你三十只羊,把它换给我吧……苏和刚喝过酒,头晕着,可羊贩子的话,让他的心被刀尖刺了一下,他知道黄色小公马可是儿子呼思乐心中的宝贝。平日虎头虎脑的儿子,对所有人都憨憨地笑,对所有事都迷迷糊糊,对什么都不在意,可要提到他的小阿拉坦,他那比大豆大不了许多的小眼睛,立刻熠熠生辉。不管人家对他的马咋评价,他都会眼睛不眨地对人家说:我听到了,你在夸我的小阿拉坦,你是我的真朋友!
呼思乐九岁时,小公马出生,一年后,小阿拉坦刚满周岁。
羊贩子见苏和不答话,就走到车前,掏出一团乱棉纱,动作夸张地擦车,很快车身变得油光锃亮。苏和跟在羊贩子身后转圈儿,像迷途的老骆驼。面对这辆色泽耀目,通体散发着汽油味儿的车,苏和蠢蠢欲动,抵挡不住了……羊贩子仍耍奸滑道:不干?行,我把车开……开回去?他的手不时地在车头上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声音。苏和像嚼咽手扒肉堵了喉咙,憋了许久,一股强气流化成一个字:换……
晚上,呼思乐放学回家,知道小阿拉坦被爸爸换了“皮卡”车,眼泪像暴雨,奔流不止。他疯了般跑出屋,用皮靴使劲儿踢着孤零零的拴马桩。木桩底部被踢去一块皮,郁闷仍没释放完,又狂奔二三十米,
像一匹失蹄的小马,一扑跄出好几米,趴在草地上,可怜的神情,像遭狼袭似的……一周,两周,他不理阿爸,俨然变成了哑巴。苏和见儿子傻呆呆的,害怕出事。儿子六岁没了额吉,命够苦的了,再让小公马的事给弄疯了,当爸爸的可受不了。他忙找来寡妇阿荣帮自己劝儿子。平日,阿荣来苏和家,呼思乐觉得她好看,大眼睛黑亮,大脸盘雪白,大胸脯颤巍巍的……而今天这个在身边喋喋不休的女人,变得狰狞,似乎像个蟒古斯(汉语意,魔鬼),她总说小阿拉坦坏话,“皮卡”如何好。呼思乐捂着耳朵,这女人湿漉漉的红唇像邪火烧心,仍不关闭。他怒不可遏,大喊:不许说小阿拉坦坏话,你走……阿荣被愤怒的男孩吓得像慌逃的母兔子,她惶惶不安地对苏和说:你的伊和契合(汉语意,大耳朵)儿子发疯啦!
孟根苏和今晚的心情格外好,快进青格勒时,就时不时地按按汽车喇叭,嘀嘀的汽笛声把路边草丛中的鹅拉鸟搅得飞悬在天空上,它们唧唧喳喳唾骂着这个跑动的铁匣子搅了自己的好梦,弄得草原没了安宁。
按常理讲,七月的草原,地表的草早该织成厚厚的地毯了,那些菅草、雉鸡草、牛蒡草、马莲草早过膝盖了。往年水草丰盈的夏日,草丛下,长生天帮鸟儿搭起许多的巢。那些形似碗状的草窝儿,贴着地皮深扎于草丛底部,进出口露天,其他三面皆有“墙”。青草织絮的窝儿,密密麻麻,厚厚实实,风刮不走,雨淋不进,路上跑过的汽车声,干扰不到它们。而今不同,地表草皮稀疏,夏草却像未睡醒的冬草,灰黄枯瘦,芨芨草、蓝花草、黄瓜香草,至少一半以上仍呈浅黄色,只根至草茎部刚显淡绿。放眼望去,反常的旱草原早已不生露水,连一丝潮气好像也没有了。
孟根苏和把汽车停在自家房子前,不急于下车,仍按喇叭,故意把笛声拉很长。直到闷闷不乐的儿子呼思乐站到车前,父亲才满脸堆笑,讨好儿子道:看看阿爸给你带来什么啦?
见儿子不语,苏和兴冲冲地对怔怔的儿子说:快看看,骑上它,在草原上跑,一点不比小阿拉坦慢,下坡时,不费力,它就自己跑呢!
当这辆新童车被父亲从车上小心翼翼地卸下,让它站在儿子面前时,苏和自得和讨好的神态,让儿子心有所动,眼睛突然放光,很快又亮又热,男孩双手抓住车把,久久不松开,嘴唇抖动着,终于喊了一声:阿爸!这个几乎忘了的称谓,让苏和的双眼湿润……看到儿子小心翼翼地推车向草原走去,一副格外谨慎,战战兢兢的样子,父亲在背后喊:它就是你的阿拉坦毛里斯(汉语意,金色的马),你骑上它啊!
呼思乐来了激情,一抬脚跨上自行车的座儿,直愣愣地使劲蹬踏。草原上没路,可在男孩的心中,这里到处都是他心中的路。苏和悄然跟在儿子的身后,在偏坡上,儿子和车险些摔倒,被父亲的大手稳稳抓住……
呼思乐学会了骑自行车。对新车充满好奇的男孩,先围着青格勒绕圈子,后来常有旅游汽车停在家门口,他就蹬着新车,在游人身前身后炫耀自己的新坐骑,脸上写满得意……
过了两天,呼思乐把车骑到青格勒外的草原上,沿着那条阿爸开车进城的路,一直骑了很远很远……意外地,他在那长着樟子松的平缓的偏草坡下,在路面有积水的车辙沟一侧,碰见上次阿爸遇到的两大两小的四个陶嘎鹭家族。
眼前,快乐的鹤们,伸着细长的脖子,不紧不慢地扇着翅膀,嘎嘎叫着嬉戏着,不慌不忙地饮着车辙沟的积水。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心思:长脖子的大鹤,一定是俩小鹤的爸爸妈妈,小鹤一定在路边不远的深草丛里生的,因为小,翅膀没长大,走不得很远的路,也不能跟着爸爸妈妈,飞到很远很远的达赉湖叼鱼喝水。天这么旱,草原这么大,他们渴得受不了了,就由爸爸妈妈领着来路边找水喝。这样的天,弄不好会被晒死的,车辙沟里的水虽不很干净,必定能喝,有水喝,就能活下来,就能长大,就能长翅膀,就能像爸爸妈妈,挥动翅膀飞得很高很远……他又想,小陶嘎鹭走路像鸭子,扭扭搭搭走得慢,如果遇到快速开来的旅游汽车,能躲得开吗?
在路旁喝水的鹤家族们,对手推自行车的男孩没一点惊惧,长脖子的鹤爸鹤妈,抬头正视草丛中站着的与自己对视的男孩,小眼睛里似乎飞出了许多萤火虫,热力自心底涌出,飞扬着惊喜、渴望,飞扬着比天空明朗的纯真。鹤家长好像被眼前的大耳朵男孩感动了,高个鹤爸爸“呱”地叫了一声,它的妻子和有点神经质的孩子们,立刻扬起头,向路边的男孩怔怔地看着。大概静止了三五秒钟,两只大鹤发出高低不等的低语,似情意切切的交流,随即小灰鹤们也轻柔地叫了一两声,接着鹤家族便齐鸣着,向男孩慢慢走来……呼思乐心中荡起清风般的快乐,主动迎接鹤们。这蒙古男孩的本意,是想和鹤们做个朋友,鹤的意外亲近,让他有些过分激动,心慌意乱中,不知哪条神经失控,手按响了自行车的铃铛。“叮叮,叮叮,叮叮……”车铃声让走近他的鹤们顿时驻足。鹤爸爸的长脖子一挺,像一柄长剑,静止了一两秒钟,尽知敌情似的再次发出一声“呱”的号令,转身向路北侧的草原走去。妻子儿女们也紧跟其后,向草原深处走去。两只毛茸茸的小陶嘎鹭,有些不适应鹤爸爸匆匆的脚步,急追快赶着。最小的灰鹤不小心,一脚踩到牛蹄窝里,摔个趔趄,忙急急站起,扇着羽翼未丰的翅膀,吱吱叫着去追爸爸妈妈……
此时,骄阳正足,大灰鹤两翼的银光闪闪。
呼思乐被小灰鹤逃跑的狼狈相逗笑了。站在草地上的大耳朵男孩,望着颤悠悠向草原深处走去的,身影渐小的鹤家族,一脸神往,一脸陶醉,一脸真情……直到陶嘎鹭们的身影儿,被绿黄相间的草丛湮没。
陶嘎鹭——陶嘎鹭——陶嘎鹭——
呼思乐稚嫩的呼喊声,在空旷的草野上起伏、回荡着,清纯、响亮,传得很远,凝固的草原被感染了,微微颤抖着。
星期日上午,不到十点半,云影早已逃匿,草原丧失空气似的,陡然变成闷热的火炉。牧人们把牛羊赶到草甸子上,躲进屋不再出来。路边的车前草、石竹花、野罂粟、百里香等,在炎阳下紧缩着身子,原野弥漫的草香,被火辣辣的阳光赶走了。
呼思乐和寡妇阿荣的儿子达哈,去青格勒外不远处的小呼和诺尔(汉语意,蓝湖)野浴。到湖边,他俩看见,原来比篮球场大的呼和诺尔,忽变得不足半个篮球场大了,水四周露出了褐色泥土,深浅不等的牛羊蹄印儿乱糟糟的,干牛粪卷、羊粪蛋焦燥不堪,饥渴的湖岸裂开道道指头宽的缝儿,像无数张开的嘴……达哈急不可奈地脱去衣裤,奔到湖中央,水深未过肚脐眼儿,他抓着地皮搂狗刨,回头见呼思乐仍站在湖岸上,呆呆望着,一脸严肃。
呼思乐……你不怕太阳把你晒成羊肉干吗?
呼思乐似乎没听到达哈的喊声,仍站在岸上,不脱衣服,纹丝不动。他把右手掌举到双眉上,像帽遮掩护往中天看,临近正午的太阳,热力骤升,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流泪。草丛里起飞一只鹅拉鸟,在他头上定位悬空地飞着,这小鸟好像执意和太阳抗争,双翅灵活、健硕。这鸟儿给了男孩神灵的提示,他走到湖东侧三十米处的一个大敖包前,静思片刻,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儿,向长生天祈祷后,又捡起三
块小石子,围着敖包自东向西转三圈,每转一圈就虔诚地把石子投到石堆上……然后,他像快马般跑回家。
呼思乐,你为谁念经啊?哎——你干啥去呀?湖中羊羔般光裸的达哈大声追问。
呼思乐到家,不足十分钟,便推着“马牌”自行车,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邻居莫德格奶奶见这孩子行为怪异,满脸认真,颇为疑惑:这孩子不用阿爸的汽车拉奶桶,偏用小自行车来驮奶桶?
青格勒外不远,即辽阔的草原了。
呼思乐颤巍巍地骑着自行车,加力蹬着,向偏坡地草原急驶而去。他脸上涌出汗珠,脚丫也开始在靴子里“洗澡”了,后背前胸被汗涸透了,蓝T恤衫湿了大片。他顾不得这些了,眼睛直直眺望前方,自行车在草原上飞驰。车轮疾驶,两条窄窄的车辙路像曲线,稍不留神,连车带人随时都会摔倒。他努力平衡双把,沉重的铁奶桶摇荡着,就像不公平的秤砣,左右晃动,碰在车体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让他心烦、心乱,他咬着牙坚持着,向目的地骑去。
呼思乐手腕酸痛,呼吸费劲了,边蹬车边想,这大热天,连人都受不了,大灰鹤热了渴了,就会飞到达赉湖去,躲过干渴,可那两只小灰鹤怎么办呢?鹤爸鹤妈不领着它俩走过草甸子,到路边找水喝,小陶嘎鹭就喝不到水,吃不了虫子、蚂蚱,也吃不下爸爸在克鲁伦河、达赉湖叼来喂它俩的小鱼虾,它俩就……孩子不敢往下想了。自行车变成了弛骋的骏马,耳边风呼呼作响,男孩双腿虽已发麻,却不敢有丝毫松弛。
二十分钟后,男孩呼思乐来到了有棵樟子松的偏坡地草原。
他的眼睛沿着深深的车辙沟,急切地扫视过去,眼前一亮,二十米外,那仍有积水的车辙沟两侧,站着与自己对视的灰鹤家族,高个儿、长脖子的鹤爸爸,像警觉卫士最先发现了赶来的男孩。鹤爸爸头顶的红色比以前加浓加重了,黑豆似的圆眼睛,在审视这个对自己家族抱有好奇心的男孩。它“呱呱”的长鸣声,让自己的子民们全部停止了喝水,挺直脖子向男孩看,对他施以注目礼。灰鹤家族似乎读懂了眼前痴情男孩的心思,看着自行车把上的大肚子铁奶桶,好像发问:那里面装的什么呢?
呼思乐不愿惊扰灰鹤家族,笑眯眯地看着鹤爸爸,见它眼里充满了友善,脖子不再直挺挺了,变成弧形,与妻子耳语,也许在交流意见,探讨看法,或许在说自己的好话呢?再看鹤妈妈,它好像也瘦了一圈,尾羽毛也少了许多,眼光仍柔柔的,一副慈母的神态。最让呼思乐吃惊的,是两只小陶嘎鹭——这几天,它们显然长大了,翅膀上长出了坚硬的羽毛,虽细绒毛还很多,身体却明显强壮了,走路时,脚步有力、稳健,呜叫的声音也粗了。它们和我相同,长大了,声音也变粗了呢!呼思乐想,
不知为何,公鹤不声不响地离开偏坡地的车辙沟,向北侧走去,列队的家族跟着它,离开草原路,向辽远的草原深处走去。呼思乐想,我好喜欢它们,它们好像不怕我,我们一定能成朋友的!男孩面露喜色,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不料脚踩进鼹鼠坑,他摔倒了,自行车和铁奶桶哗地倒下的声音很大,很刺耳。天啊,吓着你们了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奇怪,十米外的灰鹤们,极其镇静,没叫也没跑,静静地站在那里,大小八双鹤眼睛,盯着草地上的胖小子、自行车和铁奶桶。尤其看到男孩黑亮的小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自己,充满善意、爱怜。鹤爸爸先读懂了简单的男孩,很随便地扇动宽长的双翅,像驱赶暑热的大扇子,把聚拢的凉风送到男孩身旁,清风徐徐,凉爽扑面。鹤家长带头,家族成员纷纷响应,全连连挥动翅膀,凉风呼啦啦地向孩子涌来……
呼思乐享受片刻,似乎想起了天大的事,转身拎起重重的奶桶向鹤群走来。男孩的热情,让鹤们纷纷停止振翅,慢慢往后躲着。呼思乐把奶桶放下,拧开奶桶盖儿,从桶里捧出一捧水,对着鹤们,向天空一抛,一缕清澈的水,像弧光划过干燥的天空,落在渴疯了的草原上……见奶桶里装的干净水,胆大的鹤爸爸最先向奶桶走来,很快就把自己的长嘴伸进桶口,饮吸里面的水。它抬头冲自家人“呱呱呱”地叫了几声,鹤妈妈便带着孩子们赶过来了。两只大鹤的长脖子轮番伸向桶里,交换着饮水,不时地交颈低吟着,表达了各自的喜悦,一唱一和地欢鸣着……两只小陶嘎鹭急得围着水桶团团转,不停地“嘎嘎”地叫着,急得脖子僵硬,全身颤抖。呼思乐马上把圆盘子桶盖儿放在草地上,把水倒进小盆似的桶盖儿里,两个小灰鹤咯咯地笑了,抖着羽毛未丰的翅膀前来,终于喝上了男孩带来的干净水……
青格勒的大男孩,在偏坡地草原的樟子松下,同连连挥舞翅膀的灰鹤家族“共舞”了十余分钟。喝足水后,灰鹤们收翅高歌,迈着喝醉了酒似的舞步,悠悠地向草原深处走去了。
呼思乐的高兴劲儿还在延续着,不停地按自行车的铃儿,“叮叮……叮叮……叮叮”的铃声,不断地把男孩的喜悦带向草原的深处。灰鹤们心有感知,停住步子,回头向男孩张望。
陶嘎鹭——陶嘎鹭——陶嘎鹭——
他喊出了心里的快乐。而后,男孩低头见又脏又深的车辙沟里几乎没有多少水了,就把剩下的大半桶水全部倒在车辙沟里。他天真地想,等它们渴了,一定来这里喝水,自己常往车辙沟里添些水,小陶嘎鹭就有水喝,翅膀就会长大,用不到秋天,就能飞到达赉湖去了,那里有喝也喝不完的水……
青格勒嘎喳,在国家鸡状版图的“鸡冠”下陲处西南侧,北面一百多公里有达赉湖,东南八十公里有贝尔湖,北面五公里是克鲁伦河,这里历来是牧人们向往的好牧场。今年的旱情,从蒙古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地区涌入,直到六月底,西北刮来的旱风,把黄尘沙土卷到了呼伦贝尔,克鲁伦河被弄得面容憔悴、消瘦,像昏昏欲睡的老妪,体态孱弱,悄无声息。
今年的旱情延伸时间长,让牧人们始料不及,看着满草地狂飞的蚂蚱,鼹鼠拱出的层出不穷的小土堆,慌乱啃着草根的黄鼠,青格勒牧人的心里一片干渴。
那天,在学校上课,呼思乐的心却早跑到草原上去了。他眼前虽是胖胖的女老师张合的嘴,她念的课文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可这个故事显然没进入男孩的心,此刻,他正在脑海里与灰鹤一家亲密地“神交”呢,似乎看到灰鹤们扬脖列队等在路边,定睛直视,渴望与他亲近,小陶嘎鹭抖着翅,跳着舞,小嘴儿轻轻叼他的裤角……突然,他看到偏坡地草原路的车辙沟干涸了,灰鹤们急得“呱呱”喊叫着……那两只可爱的小陶嘎鹭因没水喝,怯生生站到高坡上,向通往青格勒嘎喳的路上眺望,好像喊:呼思乐哥哥,我们渴了……
这只有呼思乐听得见的呼唤,在耳边回旋,心里好难受,好痛苦,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湿湿的,热热的……他忙用手去拭。这个动作被胖胖的女教师发现了,她说:大家注意,有个同学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产生共鸣了,他感动得哭了,呼思乐,是这样吗?
呼思乐听到老师点自己名字,硬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说:老师……你是说我的陶嘎鹭吗?它们真的渴了吗?
大耳朵男孩的愣愣回答,逗得孩子们轰堂大笑。胖老师大喊:不许笑!让呼思乐自己说,他为什么哭……
呼思乐讷讷地说:小陶嘎鹭,快渴死了……说
完,他脸上悲伤无限,猛然站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出教室。
午后两点,草原上的太阳比毒蛇凶狠,它想把干燥的呼伦贝尔高原点燃,让草丛,让树林,让花朵,让青蛙,甚至让这儿的牧人,让这儿的羊群牛群,都融化于自己的股掌中……
呼思乐骑着自行车,在草原的自然路上疾驶着,车把上仍挂着那个大肚子铁奶桶。在草原沙土路上,在草坡上,在洼地里,骑上骑下的少年,全身有股子使不完的劲儿。那架小小的童车,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极不稳定,而少年头脑中的信念却绝对坚定,他盼着快点到达那片草原,他坚信,鹤们一定等在那里。
眼前金黄的草地上,升腾着氤氲的热气儿,草原不停地抖动着,好像天上的热气流,给大草原做着极为残酷的桑拿浴,难道旱草地也能蒸出油来吗?
呼思乐一边蹬车,一边往四处看,他感到今天与往日不同,蚂蚱沙沙响的声音没了,鸟儿唧唧叫的声音没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朵云,好像连草的香味都闻不到了。路边干枯的野蒿子不动声色,烫人的草原沙土路板着脸,好像地下的生物都停止生长了,只有头上的太阳,露出蔑视大地的狰狞。骑车的固执的男孩子,对自然界的反常似乎失却了感应力。他想,快看到那棵粗樟子松了,偏坡地草原就在眼前了,那里不会是梦里的样子,灰鹤们仍在那儿喝水,一定在那儿等着我……
当呼思乐连人带车停在偏坡地那棵樟子松下,他吃惊,他意外,他傻眼了——路面的两条车辙沟竟然干涸了!车辙沟里的泥土湿着,却不见了一汪亮晶晶的水!看样子,刚有一辆汽车轧过去不久,把车辙沟里的泥土带出老远,新轧过的车辙深深,黑糊糊的泥土散发着冲鼻的腥腐味儿。眼前的变化,让呼思乐心里咚咚直跳,丝丝隐痛生出:灰鹤一家哪里去了呢?
放眼望去,辽远的草原静悄悄的,地平线下舒缓的山峦呈灰紫色,太阳似乎正慢慢地往西边赶着路,是追山,还是追地平线,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连续不断地问自己,来这里找水喝的灰鹤们去了哪里?
他把自行车和奶桶放在草地上,跑到车辙沟一侧,弯腰细看,尚未干透的车辙沟两侧,有几行大大小小的灰鹤们的足印儿,杂乱不堪,深浅不等。从足印儿看得出,它们是慌乱逃离路边的,足迹消失于草丛中了。
急切的男孩寻着这些鹤的足印儿走了几步,心里茫然,眼睛像猎犬般敏锐,灵动地搜寻着,几秒钟后,突然“定格”:一根大灰鹤的尾羽毛落在路边!
他扑上去,拾起这根羽毛。瞬间,一种不祥之感从他心里生出,男孩把大灰鹤的尾羽毛举过头,仰望苍天,泪眼潸潸……
陶嘎鹭——你在哪里?我给你送水来了……呼思乐充满渴望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把大肚子铁奶桶里的水,全部倒进了深深的车辙沟里……原野暗下来,草地上的男孩,就好像草原的中心了。
2008年7月29日初稿长春,11月、12月4日飘雪的日子改毕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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