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今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电影,有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名字——《入殓师》。这样的故事,怕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吧。很多人早听说了这部电影,但都躲着走,因为不愿看到死人。但奇怪的是,这样一部以死亡为题的片子,却能拍得如此温暖动人,毫不变态。毫不阴暗,看过之后,只会让人更加珍惜生命,珍惜亲人。
《入殓师》的创作人员显然已经完全预计到了观众的心理。正是为了消除观众的恐慌,电影中作出了巧妙的安排,让男主角小林大悟作为引导。他是年轻、天真、乐观、毛手毛脚的大提琴家,跟死亡拉不上关系。跟观众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也一辈子没见过死人。没想到乐团解散,他像现在的很多高级白领一样,失了业。为了节约开支,他卖掉巨资购买的大提琴,带着妻子美香回到乡下老家居住。他偶然看到报上有一则广告,似乎是旅行社的招聘。而他拿着简历,穿得笔挺地去面试的那家公司,也跟所有公司一样正常:办公桌、文件柜、女秘书,还有随后进来的严肃又和蔼的社长。社长几乎迫不及待地录用了大悟,而且薪水很高,让大悟大跌眼镜,这时他才问起干的是什么工作。社长轻描淡写地说“入殓”。大悟刚想逃跑,社长塞给他一叠钞票,说是第一天的工资。大悟只得收下,自己也正缺钱。就这样,他上了“贼船”,当起了入殓师。
如果说最近有哪部电影打破了禁忌的话,那是非《入殓师》莫属的。死亡是人的终极恐惧,其他禁忌都不及死亡禁忌来得深刻彻底。历来就有人能无避讳地谈论性与暴力,但能坦然地谈论死亡,则仿佛是哲学家或宗教徒的专利。甚至对于尚未修行到位的哲学家或宗教徒,哪怕蒙田——他相信哲学就是学死,一生就是死亡的预备,而理性的最大成就即是使人不再畏惧死亡——哪怕对于蒙田,学死的过程也是不间断的、未完成的。对一般人而言,死更是不能说、不能想的,死者的身体是不能看、不能碰的。禁忌就是要掩藏、掩盖之物。大人们在孩子面前刻意掩盖性与暴力,而即使对成年人来说,死亡也是要掩藏的。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很多成年人并不曾见过死人。连“死”这个词从嘴里发出来都是困难的,所以才有“百年后”、“山陵崩”、“驾鹤西去”。在电影上我们看到的死者当然很多,勇猛的斗士,崇高的烈士,战场上横七竖八躺成一片的,被连环杀手——精巧地杀死的。但那些场面关注的是他们如何死亡。我们看到他们訇然或颓然倒地,然后他们的故事就完了,死者的身体也从镜头里消失,纵使再出现,也只是作为道具。《入殓师》踏入的就是这样一个禁区,不是某一国的政治、宗教、道德禁区,而是人所共有的心理禁区。而它达成的效果则是消解了死亡的禁忌,削弱了死亡的恐怖一一而一般电影对待死亡、暴力、性等的方式,则毋宁说是利用禁忌以增加自己的刺激力。
电影开头的铺垫让我们一步步接近死者——大悟服务的对象,接近的每一步都很正常,甚至是喜剧性的。每一步都有一个合格的人带领,那人早就熟悉了一切。大悟的震惊过程是逐渐的,每一步都不严重,都被很快化解。上班第二天,他看到女秘书在给三个棺材拂拭着灰尘。就是三个材料、装饰都不同的大箱子而已,而且亲切的女秘书是那样若无其事地拂拭着,使大悟甚至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然后,喜剧在继续。大悟突然接到社长的电话,说有任务,吓得他战战兢兢。可没想到任务是拍摄一个关于入殓的DVD,需要他扮演尸体。当他脱光了衣服,只穿了个大号的纸尿裤,钻在被子下被社长擦拭的时候;当这“死尸”老是动来动去,被剃须刀刮破了脸跳起来的时候,观众是不能不笑的。
然后,电影突然逆转,让观众看到了最坏的情景。一个老太太死在了自己家里,两个星期后才被发现,已经腐烂得很厉害了。这是大悟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死者。阴暗的房间,到处是腐烂的食物、乱飞的苍蝇,死者从破被褥中露出一双脚——我们没有看到这位死者,但大悟不禁呕吐。这是人们可以想象的最坏死法了。
可以说,电影开头的大部分,主要目的就是为大悟和观众作心理准备。先让戒备的他们逐渐放下戒备,逐渐放松,再把他们猛地掷入最坏的境地。然后,最坏的既然都知道了,故事可以心平气和地进行,观众也可以心平气和地看了。
关于死亡的题材,不可避免地会带有哲学意味。《入殓师》里的大悟和社长接触了各式各样的死者。这里没有英雄,没有恶棍,都是平凡的小人物,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孩子,有自杀的,有交通事故的。这部电影去除禁忌的作用在于,它没有渲染死亡的陌生与恐怖,而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死者,说明死亡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是人生众多步骤中的一步。谁都会死。当妻子美香质疑大悟的工作不正常时,大悟说:“为什么不正常?人人都会死的,你会死,我也会死。”既然是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一切人都会遇到的,又何必躲避,何必假装其不存在或与自己无关呢?死者和生者是连续的,而不是发生了断裂、异变。人会有千差万别的死法,但死亡本身是相同的。在入殓师看来,怎样死的并不重要,多大年龄死的也不重要。死亡泯灭了人们生时的差别,使他们重新平等。每一个生者都是珍贵的,死是他们的一部分,所以死亡也值得尊敬。死亡是静谧的,人们应该接受它,就像接受大自然的季节变化一样。
人人都会死,包括自己,那当然是无法感知的了,但还包括自己的亲人。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分别。而如何面对分别,面对亲人的死亡?社长就是这样一位经历了死亡洗礼的智者。他九年前丧妻,亲手给妻子入殓,“漂漂亮亮地送她走”,虽然他知道,“其实留下来的那一个更痛苦”。也许是为了克服这种痛苦,从此他就做起了入殓师的工作。他是大悟的领路人。大悟也终究要经历熟人的死、亲人的死。死亡的教育是每个人都要接受的,虽然有的人并未从中学到什么。大悟要经历这样的教育,妻子美香也是,片中的很多人都是。这不是重复,这对每一个体来说都是重要的,一定要在每一个体身上单独发生。
大悟的妻子美香和朋友山下,就从亲人之死身上学到了很多。美香得知丈夫的职业后,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要求大悟辞职。这时他们得知,当地澡堂的老奶奶过世了。这位慈祥可爱的老奶奶,一个人料理着澡堂,儿子山下早就叫她把澡堂卖了,她就是不肯,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那些多年的老主顾。这个澡堂令人想起中国电影《洗澡》。一样的澡堂,作为大家相聚的空间,作为多年习惯的所在。它们一样地受到现代化的威胁,难以为继。一样有个老人,执著地经营着它,维持着一种即将消失的生活方式。老奶奶也像社长、大悟一样,都是为人提供关系到身体的亲密服务。而这位老奶奶也是要死的。美香和山下目睹大悟给老奶奶入殓,也亲身体会到亲人的死亡并不可怕,为死者的服务并不卑贱。以前他们是看别人在哀悼,现在是他们自己在哀悼,而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哀悼。
对死的尊敬,就是对生的尊敬。影片中反复出现入殓的仪式。
入殓师为死者擦拭、换衣、化妆,使其面貌庄严、美好。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包含着诚与敬。这些动作以前都是亲人做的,现在由入殓师来做。当此之时,陌生的死者就是他们的亲人。当大悟第一次看社长使一个冰冷的遗体变得栩栩如生,他感到了这一职业的价值,“使已经冰冷的遗体复活,授予其永恒之美,那是准确、冷静的,一种至高无上的爱”。这种爱还包括尊重每一位死者的独特性和选择。每一张脸都代表着不同的一生,不同的故事。社长在给一位女士入殓时,请家人找到她生前用的口红。大悟在给澡堂老奶奶入殓时,为她系上她生前喜欢的黄色围巾。而入殓的动作也是高度仪式化的,是一种礼,是对死者最后的侍奉和服务,实践着“慎终追远”的古风,使生者也觉得人生是厚重的、有意义的,自己将来也会得到这样的尊敬与纪念。就如生的欢迎仪式一样,这是死的送别仪式,虽然包含哀悼,但也可以是欢送。
入殓师的职业是为了死者,更是为了生者,为了死者的家人,也为了入殓师自己。入殓的时刻,是亲人们哀悼的时刻,也是谅解的时刻。哪怕死去的孩子并没有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哪怕死去的父亲曾抛弃了自己,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而且,死者与生者是共存的。死者并非永远离开,而是生者继承着死者。大悟离开东京这个现代化大城市,回到乡下的老屋。那个老屋是大悟的父母留下来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不知在哪里。房间里还有很多父亲的唱片,是母亲保留下来并整理的。可以说,大悟和妻子就生活在遗物中间。而一次次面对别人的死亡,更使大悟体会到生之可贵可爱。
《入殓师》中对死亡的看法很复杂,但主要的层面是温馨乐观的。也有如《圣经·传道书》中所言“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的虚无主义,女秘书就对着不同价位的棺材说:“烧了都一样,灰也一样。”而大悟的父亲活了七十多岁,最后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生的遗物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纸箱子。这中间仿佛有凄凉、讽刺的意味。当然,如果一个人的财物能装满若干纸箱子,自己仍不免死去,那就没有凄凉,只剩下讽刺了。而这种虚无主义在电影中实际上被否定了。虚无也是虚妄的,因为活着的人毕竟活着,还恋着生。哀悼总要终止。就像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一样,哀伤的人也要吃饭的,吃饭就说明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哀伤。《入殓师》描写了很多吃饭的场面,常常是紧接在入殓场面之后。既然决定要活着,就要好好活着。而另一方面,死也并不代表结束,也许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那不是宗教意义上的,而是自然意义上的。亲人只是送他们走,将来大家说不定还会再见,未必是在天堂或地狱,未必是来世,谁知道再见的形式如何,但谁又能确定地说不会再见?
大悟也在电影中成熟了,成熟的表现之一就是明白人生是有限的,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人的日子大多数都很平凡,所以要学会放手。大悟本来有志于音乐,乐团解散虽然是对他的打击,也让他思考自己究竟是否适合做艺术家,自己的水平究竟有没有高到那种程度,“也许原来的梦想,本就不是梦想”。他卖掉了1800万日元购置的大提琴,那一刻,他并没有觉得理想破灭,艺术被现实压碎,而是觉得如释重负。大提琴不是他的事业。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普通人。
他在寻找新的道路。起初他是把入殓师作为谋生职业的,但后来这成了他新的事业,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一工作的价值所在。摇摆幼稚的他变得坚定,顶住了来自家庭、社会的各种压力。实际上,到了后来,电影中入殓师的工作已经变得崇高神圣,甚至染上了浪漫的色彩。而这些情节剧的因素,因为跟死亡结合在一起,以死亡为底色,所以显得不同寻常。电影中常出现一群洁白的天鹅,高高地飞翔在蓝天下,自由的,不朽的。那正是生命的写照。大悟的大提琴声,也给这有生有死的人生伴奏,深沉、悯然,又带着一点忧伤。大悟的工作本来就是宗教性很强的,虽然并不属于某一宗教。入殓的高度仪式化也正是宗教的特点。临终与死亡,是各种宗教都关注的时刻,也是垂死者和亲人们最需要宗教安慰的时刻,所以有基督教神甫主持的临终礼和葬礼,有佛教、道教的法事。而现代人多是没有宗教的,死者并没有预约的天堂。入殓师的工作就是在给他们类似宗教的、更温情的服务,这服务是关于身体的,所以更切近。
大悟迄今为止的一生,也似乎是所有人一生的缩影。童年,长大,爱与离弃,怀念与无法释然。小时候的他在父母的爱护下练琴,在月光下捡石头,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将要有自己的孩子,时间仿佛过了一个轮回。他意识到人生都是有缺憾的,每个人都如此,这使他改变了对父亲的态度。本来,父亲在他六岁时就抛弃家庭与人私奔,他对父亲不能原谅,但其实他还听着父亲的唱片,拉着父亲让自己拉的大提琴,拿着父亲给他的石头,讲着父亲告诉自己的故事。虽然不原谅、不承认,父亲其实就活在他身上。他终于在父亲死后原谅了他。这对他自己也是一个情结的打开,是解脱。在电影最后,大悟的父亲刚刚过世,经过大悟之手他变得栩栩如生,父子可以说达成了和解。而同时,美香的腹中正跳动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死者,一个胎儿;一个刚刚离去,一个刚刚到来。生命本身如流水,永不中断,生生不息。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描写死亡的电影,在叫人哭之余,也会叫人笑呢?在有的入殓场面中,参与者就一边哭一边笑着。一个死去的老奶奶,大悟给她穿袜子时,孙女们拿来一双长筒袜,说奶奶生前就想穿长筒袜,天真的孙女们笑着跟奶奶说“Bye-bye”。另一个死去的老人,家里的女人挨个来亲他的脸,使他脸上布满了口红,女人们笑起来,一边哭着。当最后字幕出现时,我们看到的是大悟准确、严肃的入殓动作,伴奏的音乐甚至可以说是欢快的。死者走向下一程,生者也要走向下一程,但愿大家都“一路走好”吧。
责任编校郭海燕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