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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斗牛进入了斗兽场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390
卢 岚

  《羊脂球》是一个故事,莫泊桑也是一个故事。一个虚构,一个真实。但虚构比真实更使人感兴趣。大家记得羊脂球这个妓女,最后在马车里静静地流泪,因为车瓶里的商人、高雅的女士和修女们,都背叛了她。但有多少人记得,莫泊桑最后被送进医院时,痴呆,瘫痪,骨瘦如柴,不时爆发剧烈的癫狂,目光空空如也,脑袋涌出的再不是故事,而是群魔鬼怪……

  莫泊桑一生像自由落体,精神和健康一直往下坠,43岁在勃朗医生的医院发疯去世。但坠落中有一个神藏在里面,那就是文学。文学使他做一个常人,把他从精神崩溃中释放出来。每天从这个常人中支付一点出去,就有另一面的上升,给我们留下了《羊脂球》《俊友》《一生》等作品……福楼拜逝世前数周,当面称赞这位年仅30岁的年轻人,说他的《羊脂球》是他“进入永恒的护照”。福楼拜没有错。莫泊桑短短一生写了280个中,短篇,七部长篇和无数小篇章。带着这副重量可观的文字行囊走过人生舞台,也是他的交代。作品跟着时代不断重版,传记一再出现。2005年,他的中、短篇《巴黎篇》《诺曼第篇》《冷酷怪异篇》出了袖珍本;1880年前后发表在专栏里的小篇小章,由H.Mitterant选编注释,2008年12月出版:铎尔梅逊(J.dormesson)为费加罗报编的古典文学丛书,第一套就是莫泊桑的作品,2009年3月问世。

  莫泊桑也像福楼拜,是诺曼第人。这个奇岩怪石的诺曼第海岸世界,冬日天空灰沉,雨天带来沉甸甸的忧郁。某些早晨或有一撮颤抖着的阳光射在墙头上,但很快冷雨敲窗,灰云密布,还有吊死鬼的传说。一切都联起手来,制造一个忧郁世界,尤其是在漫长的冬日。也许是天气的过错,他母亲患有偏头痛,老躲在幽暗地方,精神数度崩溃,曾以自己的长发企图自杀。作为这样一个母亲的儿子,手中已接了派发下来的牌,牌局如何,早已注定。福楼拜一早称他为“一头可悲的斗牛”,斗牛一经进入斗兽场,即使暂时胜利,却难免死亡在即。福楼拜也没有错。法国文学竞技场上,找不到比他更为痛苦的竞技者。

  福楼拜对莫泊桑怀有几多爱?说不清。“看到你我心里很激动。“那时莫泊桑17岁。他是他的教父,是他母亲和舅舅圈子里的人。少年莫泊桑从《包法利夫人》的作者,他的教父那里,得到写作信念。这是一位全心将他抬举的导师,给他传授写作技巧,批改初期作业。1880年,他的《羊脂球》在左拉主持的《梅塘晚会》集子中刊出,一夜成名,写作命运旗开得胜。福楼拜叫他不要择易而行,他一开始就写得认真,连为挣饭钱的小篇小章也一样:“我名字下的每一篇文章,写作时间都不会少于两个小时。”字眼的选择,音调的铿锵,也深受福氏影响。他们情同父子,文坛上传说他们是真正的父子。福楼拜逝世前数月,每周两人之间的来往信件不会少于一封。1880年2月,莫泊桑被埃斯唐普(Estampes)地方检察院指责“伤风败俗”,面临起诉。还得了,《包法利夫人》事件要重演了!小熊被围攻,老熊奋起保卫,他在《高卢人》杂志上发表文章“打着所谓‘意图的理论,可以指一头羊梦想吃肉而将它送上断头台。”福氏声色俱厉,检察官终于放弃起诉。后期的通讯,福楼拜干脆称莫泊桑为”我亲爱的儿子”。他们很早就一起做梦,一起设想过一部“现代巴黎”的大书。里面交织着“大量的屁股,大量的金钱,大量可能存在的虔诚”。像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加上审美的堕落,角度的丑陋。还要神经质,要神秘,要像叔本华那样思想,看待事物。人注定要失败,无可救药:“我感到所有人都在没完没了地迷路,感到空虚的重压。当一切在溃败之中,我清晰而准确的脑袋在运转,使我感到缭乱的是,永恒事物不存在。”男女之爱是大自然的作弄,是人的本能的陷阱,不可能提高到肉欲享受之上,爱情总是一场空。女人敏感、无情无义,男人自私、虚伪而粗暴,指望男女维持永久关系,是徒劳无功。在黑白世界中,他只选择黑,黑色跟一切都搭配。

  他从小怀疑自己的身份,却明知自己出生于一座古堡,虽然这座庞然大物并非家族的物业,而是她母亲租来待产的。她希望孩子不但拥有贵族姓氏,还出生于一个贵族环境。古堡所在地充满了梦,也适宜于做梦。梦使他情感飞升,也叫他萎靡不振,深知自己受本能控制,没法抵抗。“我是一部感觉的机器,我爱女人的肉体,跟爱草木,爱河,爱海有同样的感觉。”心态最初还算原始平常,但很快就变了,生活放荡不羁,眠花宿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他成了青楼作家,法国的柳永。无论在国内、国外,都不忘记逛窑子,找女人。从塞纳河上的划船女、供水妇、小资家庭半掩门的女人,一直找到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意大利等地方去,作为旅行的随手采撷。成名后,还有沙龙主持人H.L.du Nouy夫人、社会名流MarieKahn夫人和她的姐妹Cahen d'Anvers、女伯爵Potocka等,这些女人多少带有病态,个性可怕,甚至吸毒,使他对现代新女性有所思考,成为他作品中的人物。读者就看到一个毕生得不到爱情,自杀后却得到一个长吻的老处女;因怀孕被抛弃的女人;拒绝继续生孩子的现代女性……林林总总,都是熟悉的,他不写不熟悉的事物。女人和写作,他都贪得无厌。

  女人还不够,得大量补充萨德(Sade)的色情和性虐待,如《闺房哲学》之类。27岁染上淋病,当时的世纪病。由母亲陪着,从温泉到温泉进行治疗,服食水银、溴化钾、鸦片和兴奋剂。治疗是越治越病,剧烈的偏头痛,暂时性的失明,幻觉满天飞,精神和身体日益沉沦,写作成为对抗疾病的手段,好将痛苦折射到别人身上,写作于他是关系到生死的一根篙。但与日俱增的恐惧,魂魄的出窍,都在干预他的笔。他不能自主,像另有人从旁捣乱,萨德式的色情和性虐待不时出现了。在《小洛克》中描写:“他粗暴无比地向我袭来,将我紧紧攫住,打得我混身伤痕累累,手臂从上到下都变黑了……他将我拥吻,尽力制服我的反抗。”“他扑到她身上,将她压在下面,像打一个男人那样殴打她。”他参与艺术建设,也成了文学上的现行罪犯。像风尘女子,被逆向命运追赶着。无可选择,无可遁逃,一如斗牛的处境,唯有战斗到底。武器就是笔,疾病就是敌人。下沉的人生状态,使文学一辈子在上升。

  他一心追求现实主义,却一切含混不清,规则没有了,方向迷失了,某些作品沉重、怪诞,散发着异味。他相信叔本华,从生理而言,女人属于次等性别,受本能控制,命运由生理决定,只为结婚和养孩子而存在,是大自然为保持物种的牺牲品。莫泊桑就从自身经验和自然主义,以文学手法来诠释。母性和生育吗?都是负面东西,是堕落的。意外使女人成为母亲,备受

  身体、社会和男人的约束,失去了自由选择。孕妇脸颊下陷,皮肤蜡黄,干枯憔悴变形,形象丑恶。他一再以自然主义手法描绘女人分娩。在《一生》中描过两回。初生婴儿吗?与其说具人味,不如说物质化。之后,就去写一条母狗下崽。

  女性最美,最感人的形象7只在妓女中。她们有七大恶,但仁慈,敏感,对家庭负责,都是些好女儿。尤其对男人屈就,将智慧放在肉体上,也放在心上。只有在妓女当中,才存在真正的母亲。她们与海员厮混,踯躅街头,或在华丽房间里迎送,经常有一两个在10个或20个法郎的交易中无意中得来的孩子,包括“羊脂球”在内。孩子给她们找回廉耻,补偿生活的缺失,成为真正的女人,阴沉生活就有了阳光。

  你不喜欢他笔下某些世界,他无意叫你不喜欢。他自顾自说得诚恳,自然得像天下雨。作品在国内外畅销,很快成了富翁。旋风式的荣誉来了,但镜子里的阴影、鬼影也来了。他往地狱直坠,其深无比。他的兄弟Herv 6发疯死后,他已洞悉自己的命运,企图割喉自杀,不遂。瘫痪,痴呆,间或强烈的癫狂。有的人经历一番现实风暴后,回到“自己”,但他没有“自己”可回,他的“自己”跟魔鬼走了,他变成了“无人称”。被送进勃朗医生的医院时,莫泊桑还活着,但莫泊桑已经死了。一年半后,死神来将他带走。43岁的人生履历是一份病历。徒怀希望,空有欢乐,深知赌注迟早要赔光。不断遁逃,逃向写作,逃向女人,逃向旅行,但,如何逃得过疾病,逃得过颓丧?唯是,在这种西斯弗式的漫长而痛苦的战斗中,他奋力支撑,在大约十年的写作时间中,写下从数量到质量皆灿然可观的作品。他从诺曼第农夫写到巴黎的上层社会,从塞纳河上的划船手写到政府官员,从青楼女子写到大家闺秀,写到独立自由的新女性。莫泊桑的短篇是一个高峰。又从短篇写到中篇、长篇,从历史故事,到戏剧、诗歌、游记、传奇故事。他借鉴了所有流派,左拉的自然主义、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韩波和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拌上萨德的色情和性虐待,越走越远,一直走到颓废主义。非道德?不,他没有意识到。从自身经验和内心出发,笔下的死亡、罪恶、丑陋,都框在清晰而简单的风格里,直接而不夸张,流露出艺术的诚恳,这个脆弱的人就是致力于不撒谎。

  除却淋病和精神崩溃,就一无所有?不,他有过很好的前奏曲。他有福楼拜,谈起莫泊桑就会提起的福楼拜他有故乡埃特塔海边的游荡,在那里他见过柯罗,“在一棵苹果树下画画”,也见过库尔贝,一边作画一边喝苹果酒——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就遗落在那个海滩上;还有塞纳河上的泛舟,他曾经是一个划船好手,这条流动的大道给他梦想,使他忘忧,船上有的是划船女,雷奈儿笔下的漂亮女郎。啊,不。一切短暂的幸福都不重要,疯癫、淋病也不足挂齿,重要的是他在斗兽场上的勇气,勇气为他创造了一个纸上王国。顽疾与生俱来,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种自然属性,颓废变成本能,反映到笔头上,成就了一种风格。痴呆空洞的面孔?那是绝对的莫泊桑。疾病将他的一生变成自由落体,往下不知坠了多久,悠然地,落在文学的高峰上。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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