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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尽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4066
王 棵

  沉泥午睡的中途醒了过来。夏日蹲在门外,云耷拉在半空中。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变成麦粒那么小,涂了金油般,射向云之上厚蓝的天空。如果倒转过来,大地跑到天空的上面,树、庄稼、蚯蚓、房顶上的瓦、东河里的水、水里的螃蟹、河床里臭软的淤泥、裹着黏液的灰绿色水草,还有他阴郁的母亲、易怒的父亲,都会像麦粒一样,坠向天空吗?那将是何等壮观的一场金色大雨。

  该去做什么呢?沉泥恋恋不舍地告别想象中变成麦粒的万物,睁开眼时恰好看到插在门格上的铲刀。去东河挖螃蟹吧。每个比他大的男孩一下午都可以挖到十几只螃蟹,可他从没挖到过一只。他曾跟自己赌气,在东河蟹洞最密集的堤岸从正午趴到黄昏,铲刀戳向一个又一个的洞,但长在堤岸上的柳树总在关键时刻伸出一条根蔓,拦住铲刀——螃蟹是极富心机的,善于让泥土里密集的树根免费替它们充当门卫。大男孩们都能用力挥起铲刀,将门卫拦腰铡断;沉泥的胳膊却是软的,铲刀总像切在钢做的棉花上,其间还弹回来一次,剖破他的胳膊,若不是他避闪及时,遭殃的可能是他那张脸。什么时候他能像大男孩们一样,挥臂自如地揭开蟹洞的秘密,亲手生擒某只螃蟹呢?每一门技术都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才能得心应手吗?

  沉泥溜下睡椅,抽出铲刀拎在手上跨出门槛。下午那么漫长,他大可以将挖蟹训练的时间往后推一推。刚才有人在说话?要不他怎会睡一半醒过来?是他失眠的母亲说梦话了吗?还是他听错了,只不过是太阳底下游走的一只鸡渴坏了,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沉泥不觉间已走至自家那棵银杏树下。树冠大而稠密的投影里,他母亲仰面躺在草席上。经过一阵碎风,她的嘴张了张,仿佛是风把它撬开的。沉泥看到她褐色的被唾沫浸得晶亮的牙床,握住铲刀的手猛地掠过一股热流。他盯着母亲的乳房。它们百无聊赖地躲在她的衣服下面。沉泥将握铲的手背至腰后,另一手摸索过去,用力抓住一只乳房。他母亲从不曾睡着似的,快速撕脱他的手。

  细匣子鬼!你多大了?睡觉去!

  他母亲翻身,乳房被掖进身子与地面间。她复又静卧在凉席上,眼睛睁都没睁一下。

  沉泥悻悻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铲刀,学着大男孩的样子吐口唾沫在手上,搓了两搓,抬起头,眺望硕大的银杏树。他母亲说,这棵树是太爷爷出生那年种下的。太爷爷是谁?长什么样子?对这些,沉泥永远无法知晓。就算他的爷爷,也已死去多年。他见过的最老的亲人只有他的奶奶,一个每天早晨把裹脚布晾到屋檐下的小脚老太婆。这树远比他奶奶还要高龄,那么就是棵百年老树了?在王家园,再也找不到更老的树了吧。沉泥有次不小心偷听到大男孩们的议论。他们说,爬到沉泥家的老银杏树上,可以看到狼山。

  大男孩们胸有成竹的仿佛掌握了某种秘密的语气,以及他们因为洞悉世事而洋溢着快乐的脸,使沉泥确信他们说的是真的。他还想,在这棵树上不但可以看到这平原上唯一的那座山,也许还能看到吕四。吕四在哪里?他不知道。每到春天,总有一些讲着沙蛮话的高个男人挑着两桶虾酱,吆喝着走进王家园。一时间村路上弥漫着海的腥香。人们都说,那些男人从吕四来。那是个濒海小镇。在镇上随便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海。有一回,沉泥拿定主意跟在一个虾酱郎身后,直走到村路口。最后那恼怒的男人放下酱桶,抽出扁担作势向身后的鼻涕虫劈去,沉泥不得不放弃去吕四看海的打算。

  山是什么样子的?海到底是怎么回事?沉泥去问大男孩们,他们互相挤眼睛,把嘴巴伸进另一个人的耳朵,许久后哈哈大笑着分开,摇着头离去,把满心疑惑的沉泥远远丢在后面。沉泥认定,在这世上,那些疑问,只对他一个人存在。他还想到,他是有心事的,那么别人呢?答案是肯定的。就是说,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满腹心事,可他却只知自己在想什么,世间如此多的人,每个人都心事浩繁,他不知道的事该有多少?等他长到大男孩们那么大,比他们还大,脖子上打结,胳肢窝里有毛,还懂得装蒜,他就能知道所有事吗?

  沉泥将目光抽离树冠,定格在树干上。树太粗了,三个大男孩都抱不拢。沉泥张开小小的双臂,敬畏地望着这树。一阵钻心的痛,在身体里升腾。他在痛着什么?他捡起铲刀尽量不惊动地上午睡的母亲,向东河走去。

  一条青蛇钻出草丛,挡住去路。沉泥只好一动不动站在河堤上,与蛇对视。他母亲、父亲、奶奶、那些大男孩都教过他:避免与蛇发生冲突的最好办法,是站着别动,最好连呼吸都不要;蛇不会攻击静止的东西,就像青蛙、蟾蜍、母鸡不吃死蚯蚓一样。蛇果然松下脖子,走了。沉泥想耐心地等它游过河去对岸,他好下水。它却在河中央一朵水葫芦旁停下了,只留了头眼在水面上,专心守望着他。沉泥不得不在河堤上歇坐下来。河面上有水葫芦、棱角、丝绒般的嫩绿色水苔、浮涌着的大团薇草,还有些晃动的水纹,沉泥想起奶奶每晚入睡前解在床下踏脚板上的长而宽阔的裹脚布,觉得它与河面看起来很像。

  王家园里年岁稍长的人都说,东河里淹死过一个叫春英的女孩。她死时,比现在的沉泥都小,只有五岁。沉泥的父亲是春英溺死后第三年出生的。按辈分排,沉泥应该叫她姑姑。每次来到东河,沉泥都会想起这个溺死了几十年的亡灵。那亡灵并不令他恐惧,他只是觉得神秘。她要是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沉泥拼命想象,竟想到了母亲阴沉的脸色和干瘪的乳房。女孩像太爷爷、爷爷、狼山、吕四镇旁边的大海,所有故去的、别处的事物一样,给他带来漫无涯际的困惑。或许有一天,他会看到狼山,看到吕四,毕竟,它们在远处等着他,等着每个人;而死去的人,他一生都不可能遇到。沉泥的心因了这种领悟,荡起阵阵撕痛。

  河中央的水葫芦抖动了一阵,蛇的头眼都不见了,一条水纹划向对岸,过了一会儿,蛇油亮的身体耸动在对岸的秆芦里。沉泥慢吞吞下了水,用铲刀劈开随水漂滚,试图缠住他的水草,向他熟悉的那条河路走去。这河底有条宽阔、浅高的路,不知是不是当初挖河时有意留下的。河路像房顶中间那根大梁,与河岸平行,卧在河的中部,使下水者可以放胆行走;这幽路的两边,都是极深的水域。沉泥在河路上走出十几米,远处飘来喊他的声音。是他的母亲。还有父亲。他们的午睡都结束了。

  沉泥,死哪去了?你个匣子鬼!在哪里?

  跟着是他父亲恶毒的斥骂:

  狗嚼的!等老子找到你,把你砸死。快滚出来!

  沉泥憋足一大口气,蹲下去,匍匐着,前进起来。前面七八米远的岸堤上,有排高密的秆芦,可以挡住岸上人眺向东河的目光。沉泥向那屏障爬去。河水拥住他细瘦的身体,使他想起被父亲惩罚装在麻袋里的感觉。随着他急乱的抓扒,松软的河底跳腾起来,他前面出现了变化万千的各种东西,他竭尽全力闭紧双眼,可目光还是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到了它们的剪影:山、草垛、水牛、迎风舒展的蒲公英张开的那个瞬间、成熟马铃薯弯卷的藤叶、他奶奶或另一个人的笑脸。在窒息越来越强烈的这短暂的潜泳中,沉泥因这些幻像激动不已。眼看憋不住了,沉泥英勇地张

  开双眼。一只铁锤砸到他的脑门上,这感觉之后,他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洁的白色世界里,很快白色变重,片片暗影闪挪。就是在这个时刻,他看到了春英。

  那是个默不作声的女童,穿杏黄色秋衣,手交缠在瘦小的屁股后。她低着头,迎面向他走来,与他擦身而过。这个在东河从天而降的女童,除了春英还能是谁呢?

  沉泥来不及惊喜,先大骇了。他双手猛推河床,跃出水面。夏日像把巨伞当头肃立,沉泥大咳,贪婪地吸着潮热的空气。知了在叫,正对着河堤的秆芦丛里有一个新砌的马蜂窝,一只马蜂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向河面飞去。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什么人。母亲、奶奶,所有的人都对沉泥说过,小孩子是不会做梦的,小孩子什么都不会有,就像装在玻璃杯里的水,透明又空洞。何况他刚才并没睡着,更不可能做梦。沉泥呆站了一会儿,惊喜终于取代了骇怕。

  现在沉泥用手捏住鼻子,再次潜入水里。刚才太慌了,没把春英看清楚。这次他要沉着冷静。他蹲在水里,瞪大眼,四处搜寻,春英却踪影皆无。他站起来,河面从未有过地空旷。他潜下去站上来好几次,都再看不到春英。那种熟悉的痛感蟹螯一样钳住了他的心。后来他集中精力,绞尽脑汁回想看到春英一刹那时的情景。他又潜下去了。在一种快要令他窒息的热流中,他将眼睛睁到要裂开的程度。好了,他又看到她了。和刚才略有不同——她在笑,衣袖上有个洞。

  沉泥像终于学会一门技术一样,心满意足地在河路上徜徉起来。今天他已不打算去挖螃蟹了。比挖螃蟹更有意思的事是回想与春英的偶遇。他欣然在水里游弋。太阳困了,躲进秆芦后面天空里的云层。靠近沉泥家的岸边出现了一个男人。沉泥的父亲并不回头,但显然在给他母亲报信:

  找到了!他冲河面大吼,狗嚼的!把你踢死!落水鬼来捉了!快滚回来!

  沉泥看到父亲跳上河路,向他这里扑来。这河路的水对大人来说就太浅了,他父亲奔跑的速度丝毫不逊于在陆地上。沉泥惊恐地站在河心等着即将到来的暴力。其间他哆嗦着从河底掏了一把黑泥,抹在脸上。他终于被父亲抓住,后者抢过他手里的铲刀,用刀背抽他的屁股,最后狠狠地将他掼进水里。

  那天之后沉泥开始期盼每日正午的到来。通常是这样:家人午睡正酣时,他偷偷潜入东河;待大家快要醒了,他潜回家里,若无其事地躺进睡椅。

  东河现在是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对沉泥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沉泥每次东河之行的过程都一样简单。他沿着河路,悄悄来到那丛秆芦正对的地段,接下来开始一次次潜卧进河底,坐等那个胸腔快要爆炸的时刻。并非每次都能如愿找见春英,事实是,能够顺利看到春英的次数不多。这正是另一种诱惑,如果与一个死人相遇那么容易,他对这事也许早就腻了。

  他渐渐掌握了成功的诀窍。关键在于两点:第一,憋住气,一定要憋住。如果感到憋不住就从水里出来,马上前功尽弃。成功的光芒闪现的时刻,只局限在憋不住但硬是憋住的时段里。第二,要心无杂念,像入睡前那样平静。

  沉泥现在熟知春英的长相了。复活在东河里的这个女童,长着一张西红柿般圆润的脸,脖子像倒垂在瓜棚的细长丝瓜,勉强把头粘在身体上,最奇之处是她的两颊——竟像成午男子,有两道深而硬的撇纹。她无疑长得怪异、出众。总的来说她是淡漠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乖巧、从容。她从不开口说话,明显是个哑巴——也可能,是个可怜的聋女。

  他并非对春英有种特殊的好感,只是迷恋那个突然向他洞开的隐秘世界。理所当然,在熟悉了如何找到春英的技术之后,沉泥开始扩展他的搜索范围。他如法炮制,去寻他的爷爷、太爷爷,所有他听说过的死人。同样,开始很难,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最终还是一一与他们照面了。沉泥的太爷爷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五官模糊,情绪激昂;爷爷是个和蔼的大个子,同那些春天里来到王家园的吕四虾酱郎倒有几分神似。沉泥见过一个叫香蜂的女人,据说在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前,这女人曾和父亲订过婚,然而订婚不久她得肝癌死了,现在她重现于世,令沉泥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他还看到一些从未听说过的人,大概他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这个夏日沉泥有了一份只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他终于像那些在他面前老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神情的大男孩们一样,掌握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秘密。他学着他们的样子,故意在人前露出一种深邃的笑容以暗示他知道一些秘事,却从不打算将它们公之于众。他相信任何人都拥有自己的秘密领地,秘密的多寡决定一个人的威信。沉泥拿不准的是,人们会不会拿出一个两个的秘密在小范围内相互交换。他知道父亲和母亲会在夜间窃窃私语,第二天以极其一致的口径命令或说服他做某件事情。这是否说明那种交换是存在的?如果是,他要不要把他在东河里刚刚学会的这门技术有选择性地告诉别人?母亲他是不会告诉的,她是根本藏不住话的人。有一次,他偷偷要求晚上同她一起睡,她不允。而父亲转而就知道了这事,差点拧断他的耳朵。要不要告诉奶奶呢?沉泥知道,奶奶作为一个童养媳,很小就离开了父母,她一生都在思念她的双亲。他应该教会奶奶这项本领,使她随时能与父母重聚吗?可万一奶奶是懂得这门技术的,只不过没对他说,他岂非多此一举?

  父母都是不好蒙蔽的。八月的一天,沉泥刚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他母亲一骨碌从树下爬起来,一迭声训斥着飞速追上沉泥。他父亲斜剌里穿过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再敢去东河,把你钳死!

  他父亲除了喜欢赐给沉泥各种各样的死法,好像再没别的话可跟他讲。愠怒的沉泥口不择言,突然来了一句:

  我看到了爷爷!

  他本意是想警告父亲,别老是以父亲的名义压人。

  他父母听完这句怪话,面面相觑。一个决定马上在他们心有灵犀的对视中诞生了:看住这孩子,再不能让他去东河了。

  往东的路给他父母警惕的双眼堵住了,那就往西。沉泥稍微动动脑子,就想到了西面的灌溉渠。夏天是灌溉渠夜以继日工作的时节,渠道两边的稻田每天都需要灌溉。渠里时刻都有水,深度恰与东河水路的情景相当,既不至于令沉泥无法潜水,也不至于把他淹死。还有一个东河没有的优势:现在沉泥不必非得正午去潜水了,他获得了更多的时间,因为夏天除了正午和晚上的睡觉时间,其他时候沉泥的父母都待在稻田里,施肥,打农药,捉虫子,拔稗草,沉泥就打着跟他们去稻田的幌子,到灌溉渠去玩。但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父母就在附近,沉泥随时处于他们的监控中,他很少能找到机会痛快潜上一次水。

  这个夏日沉泥脸上爬满了愁容。他想念秘密生活里的那些亡灵。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世界无非分为两界:死者与生者。沉泥现在与死界的勾联越来越难,与亡灵们聚多离少,就无异于失去了近一半的生活。他该怎么办呢?

  心里那种撕裂的痛感,现在会将他连续困住几个小时,有时整整几天,他会痛得眼睛只能眯缝在那

  儿。有一天沉泥灵机一动,属于他的那门技术又得到一次小小的拓展——放满满一脸盆的水,把头全部浸泡在里面,达到潜水一样的效果。这门技术的重点之重点无非是在水里屏住呼吸直至窒息,而在盛满水的脸盆里窒息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困境中的沉泥多了一种与亡灵重逢的形式,他缺陷的生活被打上了一块补丁。沉泥寻找着在灌溉渠里潜水和把头浸在脸盆里的一切机会。父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们越来越了解沉泥,有时候,沉泥刚用勺子打满一脸盆的水,他们就凶神恶煞地出现了。有次沉泥正打算看清楚舂英的胳膊有没有像他一样长起了汗毛,他父亲突然将脸盆推翻在地。生活如果需要一个仇恨对象的话,沉泥现在的仇人就是父母,特别是他父亲。沉泥很希望他们死掉。如果成了亡灵,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就是沉泥说了算了。但他又不想他们死,他们毕竟是他人界生活的主体,没有了他们,他的生活更为残缺不全。

  沉泥在阵阵袭来的心的痛感中,思考拓展那门技术的更多形式。九月的某个早晨,沉泥惊奇地发现,一直以来,他被水蒙住了双眼,其实,这门技术的要点就是窒息,在窒息的时刻眼睛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他父母的监控再无用武之地,因为他再也不必想着东河了,再也不必去灌溉渠了,脸盆也被他废弃不用了。沉泥现在只要保持这样一个姿势就可以达到目的:静坐或静立在某处,微抬头,目光投向远处定在那里,紧闭双唇屏住呼吸。这种不借助外物的形式使技术难度变大,但可以使他与亡灵们的沟通变得随时随地。沉泥通过自己的摸索,终于给这门技术与障碍重重的人界生活找到一个最佳契合点。

  这孩子傻了吗?

  他的父亲和母亲,望着他交头接耳。他现在可以镇定自若地对父母的话置若罔闻,而不用担心他们会斥责和阻止他。亡灵们与他越来越熟悉了,甚至狼山、吕四、大海、一年前从新疆克拉玛依回来探亲的军官舅舅给他讲过的《苏武牧羊》故事里的远古时代,都在他脑海里变得形象清晰,触手可及。沉泥的生活像一个丰满的球,弹性十足,丰盈无比。

  他奶奶雨天去河里洗衣服,不小心滑进了水里。接下来,死神来到她独居的小屋。这一次死神变成了一个抽水泵,她躺在床上的身体一天天地萎缩下去。沉泥爬到她的床上,悄悄对她说,等你死了,我也会经常去看你的。他奶奶即将被死神吸干的身体战栗了一下,用一种濒死者惯有的惊惧目光瞪着他。沉泥揣摩着那目光中的惊惧,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奶奶并不掌握与死者会面的技术。他只好用手紧紧捂住嘴和鼻子,留了眼睛在外面,凝视着他奶奶,尽可能向她展示通往灵界的过程。最后,他指着自己因过分用力而失神的眼睛,对她说,你死以后,我也可以看到你。

  濒死的老人显然将沉泥一本正经的技术讲解理解成了孙子对她的留恋,枯槁的眼睛里淌出知足者常有的温柔。她示意沉泥抓住她的手。老人和孩子无言地将手握在一起,仿佛在做一个约定。几天后他奶奶死了。沉泥避开父母和那些从外地回来给奶奶奔丧的姑姑、姑夫们,独自站在角落里,与他奶奶秘密会面。现在他知道了,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懂得那门技术。他不会把它泄露出去的,他要独享它。他站在一边,遥望哭成一团的人们,觉得奶奶不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他得意地笑了。

  你们家沉泥,该不会有毛病吧?

  姑姑、姑夫们望着在悲伤的人群里满脸笑容的沉泥,向他的父母提出质疑。他父亲被沉泥不合时宜的快乐激怒了,当众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给我哭!快哭!

  沉泥捂着烧灼的脸哭了。但哭声家戛然而止。在众人狐疑的注视中,沉泥的脸定在一个方向,他开始憋气。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个过程:他的嘴唇越抿越紧,后来哆嗦起来,一股白色沿脖子慢慢往上爬,爬到他眼睛的时候,人们看到他几乎要瞪落的眼珠子毫无生机,与死人眼无异,慢慢他脸上泛出青紫色。沉泥的母亲跑过来,伸出颤抖的手,晃着他。

  出什么事了孩子?

  沉泥已经完成了他与奶奶、爷爷,所有他认识的亡灵的一次会面。这一次,他只是下意识地运用自己的独门秘技逃离那个动不动打骂他的父亲。现在他心平气和了,又笑起来,拉着母亲的手,望着父亲,怯怯地说:

  爸爸什么时候死?

  屋里一片哗然,然后是寂静。空气像寒风中秃鹰的羽翼瑟瑟抖动。

  沉泥的父母把本地最有名的阴人请到家来。如同所有掌握这类技术的人一样,端坐在沉泥家堂屋正中的这个中年男人衣冠楚楚,长着一张意在说明他是个满腹经纶的智者的脸,当然他是不动声色的。起先只有沉泥的母亲一个人在说话,她从夏天沉泥对东河的痴迷说起,说到灌溉渠、盛满水的脸盆,以及突然间沉泥什么话都不说,眼神木然瞪着墙壁的那个早晨,还有多得不胜枚举的缺乏前因后果的他的笑、莫名奇妙的话。她在夜晚昏黑的屋里,问那个相貌堂堂的阴人,她年幼的儿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现在只有阴人在解说。东河里住着一个落水鬼。几十年了,她一直在找替身,以便自己投胎转世。沉泥不幸在今年夏天成为她的目标。鬼附上了他的身体。庆幸的是,沉泥是牛魔王投胎,阳气太重,那鬼附身数月也无法索去沉泥的魂。正好沉泥的奶奶在阴天去河滩。鬼顺便弄死了她。现在那旧鬼和变成鬼的奶奶,都附在沉泥身上。为什么沉泥会问,爸爸什么时候死呢?因为鬼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沉泥的父亲。

  他父母吓得面如死灰。依阴人吩咐,他们将屋里上上下下点满蜡烛。在一个铁锅里,银色的草纸、纸帛和冥币、松香,被一并点着。满屋火焰飞腾,将人们的脸映得通红。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玄虚。沉泥惊呆了,兴奋地四处张望。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喜欢过一个夜晚。阴人直挺挺向他走来。他父母默契地扒光沉泥,将他摁趴在屋子正中的桌上。沉泥尽可能将头后扭,他要看清他们对他做什么。阴人一手举着酒瓶,另一手低举蜡烛,用他的嘴把瓶里的酒一口口喷向烛火,带着火苗的液体淋向沉泥的后背。沉泥后背火烧火燎地痛。这些刺痛竟令他快活无比。

  按照阴人交代的程序,后面两个月里,沉泥的家里做了七次道场。阴人说,做足了道场,鬼魂会自动离开,大家都将安然无恙。这是秋天了,每到做道场的那天,沉泥会格外兴奋。他喜欢那些烛火。他希望阴人多来几次,像那晚一样不断将火热的水珠喷向他的身体。可阴人只来了一次。沉泥的心又开始间发出阵痛。

  最后那次道场,沉泥取了最大的一支蜡烛,躲进了西边的厢房,闩紧门闩。自从那个阴人将烧酒喷向沉泥后背的夜晚之后,他就开始酝酿某种行动,现在他要付诸实施了。他因这即将到来的行动激动得视力骤降,仿佛即将去往狼山和吕四镇边的大海。他小心倾斜烛身,朝向裸露的胳膊。滚烫的一滴烛液落下来了。一阵痛,很快就是涨满感。血管有节奏地收缩,带来妙不可言的快意。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烛液前赴后继落向他的皮肤,像被收割机打落的麦雨一样,使他眼前金蛇狂舞。大地和天空倒换过来,万物飘向天空,金色阳光变成无数藤制的天梯,他幸福地攀缘而上。他下意识地开始憋气了。在一片灼痛和窒

  息并至的感觉中,他看到亡灵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呆板、沉静、抑郁。现在他们都在欢歌,手舞足蹈,互相抱拥,将对方扔向天空。沉泥被这一恢宏的场面迷醉。他大笑不止。

  他父母在外面拼命敲门。沉泥以最快的速度弄干净自己的胳膊,将蜡烛吹灭,将被他因兴奋踹倒的椅子扶好归位,一切回到正常状态。他现在要尽可能让父母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疑点,这样才能使他们对他放松警惕。他将胳膊背至身后,打开门,看到他们愁云密布但时刻都在酝酿新主意的脸。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厌恶看到他们。他确信,他讨厌他们。而他们,每天都要在他眼前晃动。那种莫可名状的痛,伴着恐慌,再次袭击了他。这痛会无休止地伴他一生吗?有什么方法可使他躲开它?

  大男孩们诡秘的笑、父母自以为是的表情、粗不可攀的老银杏树,所有这些眼睛能正常看到一切,要么令人费解,要么让人无奈,要么惹人讨厌;而当沉泥屏息静气,在将眼睛废弃不用的情况下,他看到的一切,譬如那些亡灵,为什么又是那么听话、妥当、令他快乐呢?难道眼睛才是真正的障碍,正是它,阻碍了人们抵达更多未知世界的道路?

  六岁的沉泥并没有真正学会思考,更无法借由思考找到世界的真谛。但在一种天性的驱使下,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本来只要一样东西就可以了——针。但应该用一根呢还是两根?在这个问题上,沉泥慎重地选择了后者。做这种事应一气呵成、一锤定音,扎完了一只眼必定会痛,若因为痛无法再扎另一只眼,这行动便功亏一篑。

  第二样东西虽然不是必须的,但可以保证他的行动万无一失——一根绳子。他应该事前将自己固定住。他父亲扇他的脸会痛,蜡烛滴在胳膊上也会痛,它们还都没流血,针扎在眼珠上,会流很多血吧?那种痛必定难以想象。把自己牢牢绑起来,那样的话,再痛他也不至于失控。

  沉泥当然把时间定在父母不在家的某一天。那是上午,冬天了,一只斑鸠歪歪斜斜地站在秃了顶的银杏树上眺望远方。家里养的四只母鸡中的一只刚下完蛋,院子里充斥着母鸡明亮的向人邀功的鸣叫。沉泥去鸡窝推开母鸡取了蛋,用针刺破蛋壳,把蛋清全部吸进肚里。几分钟后,他找出一根早就藏好的农忙时用来收麦秸的油纸绳,费了很大劲,把自己上半个身躯和两腿捆在桑木饭桌边。他微仰着头,面朝屋外。冬日绵密的阳光干燥地踅进屋里,在门口留了一方狭促的投影后,又踱回外面去了。沉泥用舌头吮湿手指,再用手指将眼眶细心涂抹了一遍。不容置疑地,他刺瞎了自己。

  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或只是因为他立刻就昏过去了。沉泥的父母当天把他送到了县医院。他父亲蹲在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拍打自己的头。他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捂着脸号啕大哭。一个中途出来休息的医生站在这对农民夫妇中间,替他们分析沉泥。

  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沉泥患有孤独症。得这种病的原因有很多,像遗传、出生时受伤、免疫神经递质有问题,都可能诱发这病。还有一个可能,沉泥的脑质发育不良。他又觉得,也不能排除精神方面的原因,沉泥日常生活里的那些怪异行为,和癔症病人相似。总之沉泥到底是怎么回事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得先去作一次身体的全面检查再说。

  沉泥的父母似懂非懂,但他们立即以某种难以表述的信仰拒绝相信医生。他们认为医院最主要是想掏空他们可怜的口袋。摘除了沉泥残破的眼球,再做完必要的抢救后,沉泥的父母已分文皆无了。他们没听从县医院的建议,将沉泥转入更大或更专业的医院,几天后就将沉泥带回了家。他们又做了几次道场,沉泥的母亲一有时间就跪到菩萨面前流泪。之后沉泥有了一根拐杖,比通常的拐杖几乎要短一半。他母亲专门找木匠定做的。

  现在沉泥得到了他的理想生活,他可以与亡灵们朝夕相处了,以往那种常来折磨他的心痛感觉再也不会来了。当他再无法看到生者世界里的一切,他的独门技术被他运用得更为得心应手。停止呼吸不再成为这门技术的必须。只要他想,他毫不费劲地就可以看到它们。最具突破意义的是,亡灵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它们一个个都变得口齿伶俐。真是形神兼备,声色俱全。看起来他们都是那么喜欢沉泥,争抢着与他说话。沉泥时刻都被亡灵们簇拥在中间,他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他拄着拐杖,领着他的亡灵朋友们成天在王家园的村路上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都引来万众瞩目。村人们像看猴戏一样扔掉正在锄草的锄头和炒了一半的菜,追出老远,观看沉泥。他们看到,这个已经疯名远扬的盲童将手伸进裆里,掏出嫩红的小阴茎,羞涩地将头别向一边;有时他走得好好的,却蓦地扭身往回走去,走几步重又转身,望着刚才步伐中止的地方,得意地窃笑数声;有一个大晴天,他抱着自家的母鸡,坐在路边来回抚摸母鸡的尾巴,嘴里说着安慰的话,人们猜想他可能在给某个不存在的女人接生。

  大男孩们有了一个万能的玩具——对他们来说,沉泥太乖了,他们只要稍稍用一点伎俩,就可以诱导这个小傻瓜做他们想让他做的任何事。他们附和着成天自言自语的沉泥,在必要的时候,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一个能促使他们阴谋得逞的场景,然后沉泥落入他们的圈套。一个温暖的傍晚,他们唆使沉泥爬上了房顶。他们说:

  沉泥,往前!马上就到东海了。

  沉泥脸上挂着持久的纯洁的笑,仰脸望着他想象中的大海。秋去春来的数月之后,他的想象力已完全取代他的视觉。他无数次游历了狼山、吕四、大海、新疆克拉玛依、牧羊者苏武生活的远古时代、天空的某处,他还学会了飞翔,时常,他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受宠的男孩。现在他把头仰起,磕磕绊绊爬向房顶的犄角,边趾高气扬地大声对房子下面克制着不笑出声来的大孩子们说:

  我看到了。海真红!

  再往前!

  房顶的犄角嘣地断了。沉泥和四散的瓦片一起冲向地面。

  他的两条腿摔断了一条。他悲痛欲绝的母亲和脾气更加暴躁的父亲在他脖子上套了根铁链,像拴一条狗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把他拴在银杏树下让他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和忏悔,天气不好时,他们就将他拴在桑树木的饭桌旁,他们在他的手能摸得着的地方放一个碗,一日三餐按时往里面添食。沉泥痛恨这条铁链,他认为这条链子的存在使他的脚步和翅膀不再随心所欲。现在,那种无法言表的心痛感觉几乎要碾碎他全身的骨头。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他学会了怒吼和咬噬。终于有一天,他将头与银杏树干摆成垂直的角度,一鼓作气撞了过去。在那天,他看到自己变成一颗金色麦粒,在倒转过来的大地下方坠落。银杏树拔地而起,亡灵和万物汇成千丝万缕结成一个巨茧。沉泥在茧中感受亡灵及万物的搏动,接着被幸福地消化。

  责任编校王小王

  王棵主要作品年表

  2000年:

  短篇小说《叫穆穆的纯情女兵》——《青春阅读》第

  5期

  2003年:

  短篇小说《泰朝带兵》等4篇——《解放军文艺》第

  2期

  短篇小说《队列图》——《解放军文艺》第7期

  2005年:

  中篇小说《有盐时期》——《特区文学》第11期

  小说集《守礁关键词》——入选中华基金会“21世

  纪文学之星”2005卷,作家出版社出版

  2006年:

  短篇小说《蛇》——《厦门文学》第1期

  短篇小说《刺青》——《作品》第2期

  短篇小说《在茧中》——《当代小说》第2期

  短篇小说《守礁关键词》等4篇——《解放军文艺》

  第4期

  短篇小说《海戒》——《山花》第9期

  短篇小说《飞鱼》——《解放军文艺》第1 2期

  2007年:

  中篇小说《随他去吧》、短篇小说《战胜爱》——《十

  月》第1期

  短篇小说《寻找一个人》——《红豆》第1期

  短篇小说《风过礁楼》——《山花》第3期

  短篇小说《暗自芬芳》——《芒种》第8期

  短篇小说《米粒儿的天堂》——《人民文学》第6期

  短篇小说《难过》——《芙蓉》第3期

  中篇小说《归来》——《山花》第8期

  短篇小说《海面平静》——《文学界》第8期

  王棵专辑——《文学界》第9期

  中篇小说《如影随形》——《十月》第5期

  长篇小说《间歇性印》——《作家》长篇秋季卷

  中篇小说《我不爱安霓》——《青年文学》第1.期

  短篇小说《我们为什么歌唱》等2篇——《长城》第

  5期

  2008年:

  中篇小说《爱无法替代》——《中国作家》第1期

  中篇小说《束手无策》——《青年文学》第1期

  中篇小说《透不过气》——《十月》第2期

  中篇小说《次要战争》——《花城》第2期

  中篇小说《海峡》——《芳草》第3期

  王棵作品小辑——《滇池》第6期

  长篇小说《间歇性ED》——江苏文艺出版社5月出版

  长篇小说《幸福打在头上》——解放军文艺出版社6

  月出版

  短篇小说《美发史》——《山花》第7期

  中篇小说《与李陶相关的十个问题》——《广州文艺》

  第7期

  2009年:

  中篇小说《改变的,无法改变的》——《花城》第1期

  短篇小说《暗》——《朔方》第1期

  短篇小说《潮伤》——《芒种》第3期

  中篇小说《沈宅五楼》——《芙蓉》第2期

  短篇小说《默诵》——《山花》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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