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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2500
马晓丽

  我早就知道,我迟早会写下这篇文字的,因为我跟他叫过哥,还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他叫哥了。

  第一次叫哥时我有点勉强,费了好大劲儿才张开嘴。我这人嘴生,不善用言语近便人,历来连叔呀姨的叫出口都困难,更不要说哥呀姐的了。当他端着酒杯瞪着眼珠子逼我跟他叫哥时,我舌头直扭劲儿。我不想叫,但满桌的眼睛看着我俩,不叫一声他就下不来台。我知道他这人自尊,下不来台就能豁出去把台砸塌,所以我必须当众叫他一声哥。我噎噎地看着他,嗓子眼儿里就像卡着一颗杏核,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哥”字吐出来。看我终于吐出了这颗杏核,他嘴一咧,受用得满脸大麻子在眉眼间乱蹿。他说晓丽你叫我声哥不亏,今后无论有什么事儿就找哥,哥保证都给你扛着!我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那时我还业余着,知道自己渺小得不得了,所以只要是专业的都被我放大了好几倍去看。他就是专业的,虽然行当不同,是画家不是作家,但在我的眼里同样无比巨大。我知道他有名,我很早就注意过他的画。最早看到的是那幅后来被列入“文革美术重要作品”的《课前》。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画面上的战士很清秀,不像当时画坛上的标准工农兵形象那么粗壮,表情和动作也没那么夸张。整幅画就像是在嘈杂的革命鼓乐中飘出的一段抒情曲,让人耳目一新,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再后来,我就看到了那幅使他名扬海外的《冬梦》。第一眼看到《冬梦》的感觉是晕,那种被攫住了魂魄的晕。我晕晕地走进他制造的那个梦境般的冬天。那个世界既静又净,无风,无声,无一丝杂念,无一缕尘埃,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喘气就会哈化了面前的积雪,一伸手就会玷污了四周的单纯和洁净。只有在看东山魁夷的画时,我才有过这种感觉。

  以画推人,我猜他定是个细腻安静的人。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是大错而特错了,他竟是个粗壮热闹的人,而且长着满脸的大麻子!而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与他的关系很好。那时,他牵头与几个画家联手在大连开办了一个“八七画廊”。画廊挂牌的那天我去了,仪式很是隆重,来宾中不乏显赫之人。他像新郎倌一样喜气洋洋地在贵宾中穿梭,整个人灿烂得如印象派般流光溢彩。我和一帮不重要的来宾散在一边,虽然靠不上前,却真诚地为他兴奋着。看他折腾出了这么大一桩子事儿,个个都在心里头把他佩服得要死。于是就抻着脖子兴致勃勃地听那些差不多一样的致辞,该拍巴掌的时候就拼命拍巴掌,该笑的时候就使劲儿地笑。那时我们谁都不知道画廊为何物,谁都不知道这个市场经济下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会把他带到何处。我们只是对他有所期待,期待着这一切能助他画出更多的好画。我相信他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就不会把那么大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其中了。现在想来,那个时期应该是他生命中最蓬勃的一个时期。他在生命最蓬勃的时期把所有的热情都托付给了画廊,托付给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形式。我想,他一定是希望借助这个新鲜的载体托举起他人生的全部梦想。

  我有时会到他那个画廊去看看画。记忆中我似乎没在那里看到过太出色的画作,也许出色的都迅速卖出去了吧,我愿意这样想。那里只有一个年轻画家的画曾经引起过我的注意,他总是画海边遗弃的渔船,那些老木船满身的斑驳,满目的沧桑,如垂暮老人一样孤独地守望着大海,独自追忆着从前的时光,无奈地任日子从身边流逝,对未来充满了忧伤和绝望。他那个时期的画包括其他画家的画都没给我留下过太深的印象,印象深刻的倒是无论我什么时间去,他总在画廊里,总在忙着一些杂事。我知道,虽然这个画廊是由好几个画家合办的,但一直由他主持着。我看出画廊里的所有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他在张罗。我曾问过他用什么时间画画,他说晚上。我问,那你用什么时间睡觉?他拍着胸大肌说我这体格眯瞪两个小时就足够了。他身体真的很好,因为常年坚持在海水里游泳,他皮肤黝黑,肌肉发达,体格壮硕。大概是他的身体比容貌更能让他找到自信吧,所以他极愿意光膀子,极愿意当众亮出一身蓬勃的肌肉,极愿意四处寻人掰腕子比臂力,而且每战必胜。所以,虽然看到画廊里那些琐碎的事务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并没为此忧虑。没关系,我想,一切才刚刚开始,何况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在这个冬日的一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微明的晨曦,不知怎么他就挤进了我清晨的思绪。我这才忽然记起他已经离开很久了。有多久了?两年还是三年?不,好像是快四年了。四年?四年!有那么久吗?我突然心里慌慌的,怎么会呢?怎么会有那么久了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总是对时间作出误判。过去了的时间就像缩回去了的猴皮筋,常常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很短,只有抻开来看的时候才发现那其实是很长很长的一截。而对未来的时间,我又习惯在想象中把它抻得很长,总以为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无论做什么都来得及。直到有一天,时间突然在我面前截止了,我才惊讶地发现它其实只有短短的一小截。

  他的时间截止在五月,四年前的五月。

  五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打电话要我赶到一个饭店去吃饭。当时我有点意外,因为近几年他来大连从不跟我照面。他知道我住在大连,我也知道他经常漂在大连,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来找我,一次也没找过。每每想到这一层,我总感到有些不解:我们同在一个创作室,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错,但为什么我们离开沈阳同处另一个城市之后,相互间却没有一丁点儿的联系呢?我猜测他也许是不愿意让我了解他的活动,不愿意通过我让创作室了解他的活动吧。我感觉他那时已经与创作室很疏远了,在每年有限的几次创作室的会议上,越来越难得觅见他的身影了。

  接到他电话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多了,早已过了饭点儿。这个时候让我赶过去吃饭,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心想这家伙肯定是在酒桌上喝过了几巡之后,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间想起了我,一时兴起就打了这个电话。我不想去,我不愿意看他酒后的那副样子。他是那种一喝酒就兴奋,一兴奋就耍疯的人。虽然他耍疯的表现只是强迫大家听他讲话,强迫大家听他唱歌,但比那些哭笑叫骂的酒疯子还折磨人。每当他喝多了进入状态之后,就会变得极其霸道,不仅要求所有人必须听他讲话、唱歌,而且要求大家精力高度集中,支起耳朵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旦发现哪个人精神溜号或随便插话,他就会立刻勃然大怒,不把桌子掀翻闹得大伙儿不欢而散绝不罢休。我就吃过一次这样的亏。有一次,我在他讲话时随性插了句嘴,让他听出了我话里的揶揄,结果他一怒之下,回手就把我甩出了丈把远。若不是别人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接住,我差点当场摔了个仰巴叉。那以后,我很久都不肯跟他同进一个饭局。只要有人来请,我就会毫不

  客气地指着他说,有他我就不去。每当这时,他就面皮尴尬着把脸转向一边,但却从不恼我,也从不给我说一句小话。现在想起来,当时的那种情景倒真是像极了兄妹;妹抓住了哥的短,一次又一次地耍,故意当众让哥下不来台。哥知道妹心里并不真的恨他,只不过是受了委屈不痛快使使小性子而已,所以无论妹怎样耍,哥也不生气,但也绝不肯说句软乎话失了当哥的尊严,所以两下就这样僵持着。好在我是个忘性比记性大的人,僵持了一阵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说我不去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却一再坚持,不由分说且言辞恳切地要求我先生也一同去,说他好长时间没见到小东了,很想见见他。我不好再推辞,只好拉上我先生一起去了。

  幸亏我去了,幸亏!

  至今,每当想起那个晚上,我还会唏嘘感叹不止。我曾不止一次地试想,如果那天我没去的话,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再安心了。

  因为那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那么喜欢他的画了呢?

  我说不清楚。我只隐隐约约地感觉问题大概是出在我身上,是我发生变化了。那时,我开始厌倦了用文字的油彩涂抹社会意识形态的写作方式,开始对虚构出来的不真实的美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大概是在这种心态的作用下,我突然间就丧失了欣赏他那类唯美主义画作的心情和能力了。那段日子,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的画太细腻,纤毫必具,无一忽略,细得让人心头生腻;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的画太完美,形态太协调,色彩太柔和,无懈可击得叫人生气。我很变态地希望能在他的画面上看到缺陷,看到缺陷之美,哪怕是块刺目的色彩,哪怕是个突兀的形态,但只要能给我带来强烈的视觉刺激,让我陡然提起兴致就行。我甚至蛮不讲理地指着画面上一群暮归的牛说,就不能让一只牛把屁股掉过来吗?

  其实,这一切恐怕都是源于我当时的文学困境和焦虑。那个时候,我从前构建起来的文学殿堂正在坍塌,我不知道此刻的我该何去何从。我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觉得自己正在无助地往下沉。虽然四周一次次地向我伸出诱惑,但我却不知道该抓住哪只手。我本能地不想碰那些手,那些手上展示出的赤裸裸的欲望有悖于我的价值观,让我感到害怕。虽然我不想被人说有精神洁癖,但我总不能什么都接受吧?如果我的文学伸出了无数欲望的爪子,像章鱼一样在大潮中索取,那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文学吗?

  我不再去他那里看画了。

  在冬日的那个清晨之后,我突然产生了要为他写下点什么的冲动。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在电脑前坐定之后才发现,我对他几乎毫不了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不知道他的出身,不知道他的经历,甚至没看过他的大部分画作。面对着空白的电脑,一种深深的愧疚感从我的心底涌出,缓缓地向全身蔓延开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四肢和整个身体都在一点点地变凉,心在一点点地紧缩发冷。真冷啊,冷得我浑身战栗。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形容出我此刻的内心感受,此前,我从未想到过我与他的距离竟然是这么遥远,从未想到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如此淡薄。我跟他叫过哥,我跟他同过事,我曾经长期把他当做是我的朋友,但我却从未企图全面了解过他,从未认真地关心过他,从未真正地走近过他。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最后的那几年里,他给我留下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背影了。

  那几年他有些落寞。我不知道他那个画廊是什么时候解体的,也不知道这期间他得到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只知道画廊解体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似乎不怎么快乐。那以后的几次全军美展,他的画都落选了。以他这样有实力的资深画家,出现这样的结果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里的原因我实在说不清楚,尽管我听说过许多关于评奖的微词,也相信会有人不遗余力地争取奖项,但我仍然认为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自己,至少他的画没有超越自己的高度,没能达到人们的预期。我其实真的不忍心这样说他,这样说对他似乎有些太苛刻。但其实我是常常这样说自己的。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的作品入围了,但最终却没能获奖。这时你应该怎样想?你是怨评委不识珠玉呢?还是怨他人竭力争取?这种思维方式真是好没意思。其实,如果你是沙砾,你就只能被人在沙砾群中扒拉来扒拉去地挑拣,能不能挑拣出来就凭你的运气了。但如果你是沙砾中的贝壳,你一下子就会被人抓在手中不肯放掉的。

  无论是写字画画,我们都梦想着当沙砾中的那只贝壳。

  他又开始奋力画画,准备筹办个人画展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真的很为他高兴。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从此与大家隔得越来越远了。也许他是太忙,忙得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希望是这样。但我总隐约地感觉他似乎受到了什么伤害,是为评奖的事吗?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个性有些过于自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过于自尊就是他的软肋,而过于自尊的人内心往往都是脆弱的。他其实就是个外表强悍内心脆弱的人。我猜想,这一切可能都与他脸上的麻子有关。有谁能知道出天花落下的满脸麻子曾经对他的心灵造成过多深的伤害?那些麻子一定从童年起就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灵,让他自卑,让他痛苦,而极度的自卑必然会导致极度的自尊。他用自尊当做外壳来保护自己,一定是希望这样就能避免脆弱的内心再受到伤害。可他怎么就不明白,自尊其实是人身上最易碎的外壳,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外壳呢?

  这样说他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很疼。我并不是想埋怨他过于自尊或太过脆弱,我们这些独自行走的人,哪个不自尊?哪个不脆弱?我们在沙砾中挣扎,想要当那只贝壳,但没人认得我们。我们想抛弃一切外在的东西向内心深处走,但没有呼应的表达使我们缺乏自信,更令我们倍感孤独寂寞。其实,我与他的处境是一样的,我与他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身不够强大,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大陆。刘烨园先生曾写过一篇很令我感动的文章《以大陆的力量》。他在这篇感受凯尔泰斯-伊姆雷的札记中说,人是自己的大陆。一个人就是一个大陆。一个人能成为一个大陆。他说,依附的墙角与独立的大陆是有天壤之别的。他说,一个作家必须自主地选择生命大陆的状态存在并写作。他的这些话句句入心,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使我久久地感动着并温暖着。我相信,如果凯尔泰斯·伊姆雷不是一个独立的大陆,他就不会说出这样充满自信的话:“我不动摇地写作。我写作不是为了取得成就,不是为了肤浅的目标。我不做任何妥协。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我只追随它。”

  当时我在这句话的后面写道一以上这段话可看做自救之律!

  我找到饭店的时候,看见那里坐着满桌子的人。他朝我走来,在料峭的春寒中竟然光着膀子。没有人诧异,都知道这是他一贯

  的做派。当着我先生的面,他一把就把我搂住了,回头对我先生说,小东,你别往心里去啊,我和晓丽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得好好亲热一下。我先生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他那粗糙的麻脸就在我的面颊上狠狠地一边蹭了一下。在大家的笑声中,他把我拉到身边坐下了。

  他敬酒,一开口就把大家说愣了。他说小东,我先敬晓丽一杯。你别吃醋,我跟晓丽是哥们儿,别看晓丽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男人,比男人还大气。

  我从不知道他竟是这样看我的,我感到惶惑不安。我几乎从未大气地对待过他,他竟然说我大气。我突然记起我曾经伤害过他。有一次,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我为了表现自己有独特见解,一时兴起就对他的画发表了一通太完美太细腻的议论。那以后,他在一次见面后突然对我说,晓丽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大惊失色,不知道他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赶紧忙不迭地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那么大个画家!他很有把握地说,因为你不喜欢我的画。我立刻结巴了,谁、谁说的?你的画那么美,那么细、细腻……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耐心地看我怎样撒谎,直到这时才笑着接了一句:腻不?我立刻就哑巴了。我知道我完了,有人把我的话转述给他了。我当时真的很生自己的气,我为什么要说那些屁话呢?即便要说,也应该当面说给他呀!我羞愧万分涨红着脸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他笑了笑,说没关系,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我听见他呼吸沉重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对。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如果眼前有个地缝的话,我一头就会钻进去的。

  我曾经以为他不是个大气的人,他虽然表面上粗犷豪气,但内里却极其细腻敏感。因为敏感,所以对周围的感知过于细致;又因为自尊,所以对感知的反应过于强烈。平时还好,但几杯酒一下肚,他的末梢神经就全部活跃起来,雷达一样一丝不露地搜索着四周的信息,只要有一点感觉不对,立刻就会做出过激反应。他极要面子,而在酒后他会把要面子的个性发挥到极致。有一次,他带了两个朋友去沈阳附近的一个县城。县城的朋友接待他们住下,晚上招待他们喝酒时,不知怎么就伤了他的面子。他当场勃然大怒,掉头就走。那时已是深夜了,路上什么车也没有。谁都以为他找不到车就会回来,但他就是没回来,生生地用脚走了一夜,走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回沈阳。

  我是从掰腕子那件事以后,开始对他刮目相看的。他掰腕子一直所向无敌,所以始终引为自豪。那次突然冒出了一个厉害的,也号称所向无敌,两个人就较上劲了。先是嘴上较劲,然后就拉场子摆架式准备开战。围观者少说也有二十几个男女,弄得声势十分浩大。也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要求他俩谁输了就得当场承认自己是对方的老婆。两人显然都对自己很有信心,二话不说,当即就把这个嘲弄性条款应承下来了。于是大战开始。两人一上手就僵持住了,我从前看他跟别人掰腕子基本没有什么悬念,看来这一个的确厉害。第一局他竟然输了。第二局能看出他是发了狠了,总算勉强扳回了一局。大概是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光了吧,第三局他上去就被对方扳倒了。我心里一下紧张起来,这下他可怎么办?以他的自尊,以他的要面子,以他的刚烈,他怎么可能面对众人兑现那个嘲弄性的条款?就在这时,我看见他从人群中站起身,极其爽快地高举起右手,大声喊道:“我是他老婆!”

  后来我告诉他,那是我看到他最男人的一次。

  在我认识的男人中间,他是最愿意标榜自己是男人的一个。在这方面他表现得格外过激,总在不失时机地刻意强化自己的健壮、孔武和粗野,似乎这样就能证明他比别人更具有男性魅力。他是太喜欢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了,无论是在男人或女人面前,以至连我这样闭塞的人都经常听到对他的微词。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些说法我大体都信。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从心里排斥了,但不知为什么,对他我总能宽容。那感觉就像大人在旁边看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儿胡闹一样,有点好笑,有点担忧,也有点生气,但却从未厌恶或鄙薄过他。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本不是一个什么都能接受的人。也许,还是因了他那满脸的大麻子吧。我似乎一直都能体会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不肯示人的自卑和痛苦,所以我总有点心疼他。我想,当他带着那样一种不同常人的容貌走入青春之后,他能向常人那样尽情地伸展自己的青春吗?与常人相比,他压抑自己的时间一定是太久了。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才气已经超越了容貌,发现容貌再也无法遮蔽自己的魅力的时候,他心中的欲望就会尽情喷发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狂欢,一个发现了自己的男人的狂欢,一个因压抑了太久而向从前的失去拼命索取的男人的狂欢。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指责他,去压抑他呢?他需要自信,像他那样一个内心脆弱的人太需要自信了。他需要不断地用健壮的身体和过人的精力来证明,他是个超越了容貌的有魅力的男人。

  突然有一次,一个朋友提到他时说他现在不知怎么了,不仅越来越频繁地鼓吹自己的身体棒,还拼命强调自己在那方面的能力强。我当时想也没想脱口就说,这说明他心里出现恐慌了。如果不是感觉到身体不如从前或行事力不从心,他就没有必要拼命强调这些东西。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讨厌自己这副极度敏感的样子,更讨厌自己像个老妖婆似的说出这种巫气十足的话,我真希望这不是上天借我之口放出的一句谶言。

  谁知这句话真的就成了一句谶言。

  不久之后,我打电话找他问一件事,手机竟是他夫人接的。他夫人低声告诉我他正在医院住院。我听了大吃一惊。我知道他最讨厌医院,从来不上医院,为了离医院远远的甚至拒绝参加单位一年一度的例行体检,连在电视里看到医院的镜头都会立刻换台。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他是绝不会住进医院的。我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夫人似乎不太愿意说,我明白一定是他不让夫人说。果然,当我提出要去沈阳看他的时候,他夫人立刻劝阻我,说你千万别来,他住院的事谁也没告诉,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就当做不知道吧。

  我就当做不知道了,也没把这件事在心里搁得太久,因为很快他就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了。

  在五月之前的那顿最后的晚餐上,他表现得尤其生龙活虎。事后想起来,他那天晚上的确有些反常。虽然仍旧豪气十足地喝大酒,但说出的话却格外地温情。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表白说,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至爱亲朋,都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边说边真诚地拍打着自己赤裸的胸膛。

  那晚的酒一直喝到深夜。他次日发病,被送到医院抢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我自作主张冒充单位领导派来的,去向医生询问病情。医生告诉我,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很可能是腹主动

  脉夹层瘤……我听见我的脑袋里发出了一声闷响,就像遭到猛烈撞击一样尖锐地疼痛起来。医生的嘴还在不停地动,但我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那些声音的意义了。

  为什么会是腹主动脉?我的脑袋在剧痛中艰难地转动着,我知道这根血管,我知道这是人体内最粗的一根血管,但为什么总是它出问题?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突然很想呕吐,眼泪就在这个时候趁机涌了出来。

  泪眼模糊中,我用手势阻止了医生进一步的解释,我说我懂,我父亲就死于腹主动脉栓塞……

  那天,我站在急救室外面,隔着玻璃久久地望着他。

  他正狂躁着,人在床上奋力地扭动着身体,不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喊,好像企图挣脱那些连在身上的管子,好几个人都按不住他。

  他是不甘心啊,我想。他怎么能甘心呢?他此生最自信的就是他的身体。多少年来,他始终以自己健美的体型、阳光色的皮肤和充满弹性的肌肉而自豪,始终以自己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生机勃勃而自豪。他没想到身体有一天也会背叛他,也会令他如此的难堪。所以他愤怒了,他怒不可遏。他无法容忍身体对自己的背叛,无法容忍身体脱离自己的意志,他要与身体抗争,让身体向他屈服。他要让身体明白他能够主宰它,永远是它的主人。

  但他却做不到了,他怎么努力也摆布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当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对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之后,就在绝望中把那个背叛了自己的身体连同自己一同放弃掉了。

  他放弃了,放弃得果敢而决绝,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我后来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他能与自己的身体妥协,如果他能接受身体不断衰老的现实,他会不会活下来?会不会以一种不再那么生龙活虎的方式继续活着?

  不会的。我总是又无数次地否决了这个设想。那就不是他了,那不是他的活法,他只能以他的方式生龙活虎地活着,否则,他宁肯不活。

  今天,我在网上定购的他的画册到了。

  发现我对他的情况并不了解之后,我开始上网搜索他的名字。我知道了他是辽宁新民人,1968年毕业于辽宁艺术师范美术专业;知道了他的著名画作《涛声远去》曾从首届中国油画展的404幅作品中脱颖而出,作为解放军的唯一入选作品,被选送到美国参加“中国当代油画艺术展”;知道了他的绘画技巧很特别,近乎于独特,属于间接画法类;知道了他曾在法国画家克劳德·伊维尔的欧洲古典透明画法研究班上学习,因此画法中糅进了欧洲古典技法……

  在搜索中,我意外地发现了这本画册。此前,我从不知道他曾经出过画册。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本他的个人风景油画集竟然是在2005年1月出版的。那时他还在,还没走,他是在五个月之后才走的,可他为什么从来也没提过呢?这让我百思不解。

  现在,这本画册就在我的手上。平装本,装潢略显简单了些,外表也不够精美。但一翻开画页,我就如同被他牵住了手一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进去。他不做声,只在前面微笑,就那样微笑着带我走进那一个又一个的梦。他的梦一如既往地静谧而洁净,一如既往地完美而细腻,而我竟也全然忘却了对唯美的厌倦和腻感,只觉得心在静静地往下沉,渐渐地,竟如同被暖色的梦包裹起来了一般,变得湿漉漉、毛茸茸、温润润的了。

  透过他的目光,我在他制造的梦境中一点点地摸索着。我摸索到了一个梦中人,一个用梦与现实对抗的梦中之人。我突然明白了,他笔下的所有风景都是不现实的,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风景,是他主观臆造的风景,是他故意剔除杂质打造出来的完美。

  是不是因为与丑相伴,所以他对美才格外地迷恋呢?是不是因为外部世界太不完美,所以他才刻意地制造完美呢?是不是因为无法应对现实,所以他才习惯了超现实地表达美呢?我不知道,但透过那些不真实的表达,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心中那真实的不安。也许,在现实世界中,他始终也没能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安放的去处,结果只能是长时间地在不真实的风景中游弋吧。

  我们的心灵都曾遭受过绑架,都曾作为献祭在圣坛上供奉过,所以无论为文或作画,我们都不自觉地留下了捆绑的痕迹。至今,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消除那些捆绑的痕迹;至今,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从祭坛上把自己完整地取回来;至今,我们也不知道该把自己的心灵安放到何处。

  我突然很想哭,为他,为我,为所有被绑架了的心灵。他怎么会来呢?他不是已经走了吗?随即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他没有走!原来他又回来了!我高兴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见身边的人全无反应,我才明白在座的人里只有我能看见他。

  我看见他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不说话,就那么一直文雅地微笑着,全没了从前的生猛和莽撞。走到近前,他停下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脸很平滑,上面没有一颗麻子。他的目光也很柔和,带着兄长般的宽厚。他把一直握着的左手伸到我面前,慢慢地张开……我看到在他的掌心里蹲着一只石刻的兔子。

  那一刻,我恍惚记起似乎跟他要过兔子,抑或是他曾答应过给我兔子,反正我们之间肯定有这么一回事儿。把兔子捧在手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化了一样,蔓延开一种暖暖的、软软的甜蜜。

  再抬头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他走向门口,走出大门,走到了外面的雪地上。

  外面的雪好厚,厚厚的积雪静静地卧在河边,河水就停止了流动。连河水也不忍惊扰那些白色的生命。我想,它们是太敏感,太逞强,太容易受到伤害了,所以它们的生命才格外地美丽而短暂。忽然,我依稀觉出这情景我曾经见过,这感受我也曾经有过……我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冬梦》!

  我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风景,

  记得在他走后不久,我这个无梦之人突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正与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话,他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很年轻,面容清瘦,身材颀长,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全然不是生前的模样了。但我心里知道,这个人就是他。我不由有些奇怪,走进了他的《冬梦》……

  (注:李秉刚,男,辽宁省新氏县人,原沈阳军区创作室创作员,著名油画家。1947年3月出生,2005年5月病逝。)

  2009年1月31日

  于大连莲花山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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