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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2639
纪永亮

  小镇不大,两块钱就能打出租车。要说别致,是小镇外面有大片的白桦林。欣欣来小镇时,正是春天,白桦林里,树叶绿成了一片海,春风袭来,树叶碧波荡漾,欣欣站在桦树林边儿上,觉得自己被那片绿波掠走,直卷进春风里去了。

  欣欣把小镇临街的两间不大的房子收拾出来,开了一家服装店。她买来粉红色油漆,自己刷墙。

  “这色儿整的,跟新房似的。”枣花站在门口往里看,手里攥了把绿油油的芹菜,“我帮你刷吧?”

  “不用不用。”欣欣站在梯子上,连连摆手,“马上就刷完了。”

  “今天你姐夫回来,他爱吃芹菜馅儿饺子,你早点儿过来跟我包饺子吧,吃完我帮你一起刷。”

  “姐夫回来了,我就不过去了。”

  “跟我客气啥。再说你来这么多天了,不跟你姐夫打声招呼啊?”枣花不由分说,挥了挥手,走了。

  吃饺子时,欣欣看见枣花的老公高振飞。他是镇子里的王,开金矿发了家。欣欣听别人跟枣花开玩笑,说高振飞跺跺脚,镇子都要摇三摇。要不就说,高振飞的金子多得能给镇子镶上金边儿。

  欣欣来了快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他,他经常在矿上住。

  枣花人长得粗拉拉的,活儿却干得细巧,饺子包得小巧玲珑,元宝似的。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高振飞蘸着香油调料,一口一个。

  “我表妹漂亮吧?”枣花问他。

  他看了欣欣一眼,没吭声。

  “红颜薄命啊。”枣花说,“嫁了那么个王八蛋,张口就骂伸手就打。仗着他爸是县长,无法无天了——”

  “姐——”欣欣的脸热辣辣的。

  “我不说了不说了。”枣花说,“你快吃。”

  欣欣吃不下,她看了高振飞一眼,“给你们添麻烦了。”

  “把这儿当自己家。”高振飞吃完两盘,筷子往桌上一放,“缺啥少啥,跟你姐说。”

  话说完,人也走出去了。

  “他就这样,”枣花笑笑,“话比金子少。你别挑理啊。”

  高振飞一走,欣欣放松了很多,冲枣花笑笑,“光知道姐夫有钱,没想到长得也这么帅,你可真好命啊。”

  “我知足。”枣花笑着,“我们结婚那会儿他还在部队当兵呢。他是为了让我侍候家里的老人才跟我结婚的。我知道他半眼都没相中我。”

  “你有什么不好?丑妻近地家中宝嘛。”欣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我公公婆婆也这么说。”枣花哈哈笑着,“他们说女人漂亮除了让人操心以外,一点儿用没有。哎呀,我不是说你啊,你别生气啊。”

  欣欣笑了。

  欣欣的服装店开业了,生意却不好。小镇有钱人都到县城省城去买衣服,喜欢欣欣店里衣服的,大多是些初中生高中生。欣欣不管穿什么,她们都追着要买。但她们自己没钱,想买衣服得跟家里大人商量。

  没有顾客上门,枣花很替欣欣着急,欣欣自己却无所谓。她经常坐在小店里,看着外面瓦蓝的天空,一坐就是大半天。

  “你不闷得慌吗?”枣花问她。

  “挺好的啊。”欣欣说,“你一直一直盯着那天看,慢慢地,那天就变成海了,而你呢,就能到海里游泳了,你要是在海里玩儿,你会觉得闷吗?”

  “那倒也是。”枣花打着哈哈走了。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高振飞回来的时候,她跟他说起欣欣的事儿,“她不是离了婚,受了刺激,魔怔了吧?”

  “不至于吧?”高振飞说。

  “我也是拿不大准才跟你商量的,要不,你去观察观察?”

  高振飞想了想,起身走出家门。隔着一条街,就是欣欣的店。里面传来音乐声,不是流行歌曲,是小提琴曲《梁祝》。那曲子左弯右绕,声音不大,却往人心里挖。

  欣欣在墙上画画,绿树,蓝天,鲜花,树枝上面栖着小鸟。这些东西都是用线在粉红色底子上面勾出来的,有一种别样的味道。欣欣勾描得很认真,好半天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高振飞咳嗽了一声,欣欣身子一抖,墙上的线歪了。

  “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欣欣笑笑,“你怎么来了?”

  “你姐让我过来看看。”

  “唔。”欣欣看看墙上弄乱的那笔,几笔在上面勾出个蝴蝶来,然后把笔放下,笑着说:“生意不好,她比我还担心呢。其实我不在乎赚不赚钱,赚个清静就行。”

  “你姐说你天天去镇子边儿上的桦树林。”

  “我喜欢散步。”欣欣说。

  “资产阶级小姐作风。”高振飞说。

  他怕欣欣误会,赶紧又解释了一下:“我们以前在部队时,经常这么说那些娇里娇气的女人。”

  “我可不娇气。”

  “女人娇不娇气,是男人说了算。”

  欣欣看了高振飞一眼,没吭声。

  高振飞打量一下四周,“这个房子还是我当兵前跟我爸妈一起盖起来的呢。”

  “是吗?”欣欣没想到。

  “一砖一瓦都有我的汗水。特别有感情。”高振飞说,“盖新房子时我宁可花钱在对面买块地,也不想拆这个房子。”

  “这是你的根据地。”欣欣说。

  “没错儿。”高振飞看了欣欣一眼,“你姐说你从小就聪明伶俐。”

  欣欣的脸红了。

  两个人枯坐了一会儿,高振飞从兜里点出一千块钱扔到桌上,“给你姐捌饬捌饬,弄身儿合适的衣服。”

  欣欣拿着钱往高振飞手里塞,“不用这个。”

  “给你你就拿着。”他把钱又塞回到欣欣的手里,欣欣的手那么软,像面团儿似的,让他愣了愣,“——就当是我给你姐买的礼物。”

  “咋样儿?”高振飞刚一进门,枣花就迎上来低声问,“她有病不?”

  “你有病。”高振飞说,“给我沏壶茶,烧洗澡水。”

  “你在家住?”枣花瞪大了眼睛。

  高振飞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行啊?”

  “谁敢说不行啊?”枣花转过脸,笑了。

  “昨天你姐夫在家住的。”第二天枣花去找欣欣,“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心情好,大早晨起来包了馄饨,先让高振飞吃了饭走了,然后煮了带来给欣欣吃。

  “他从来不在家住吗?”欣欣问了半句打住了话头儿,看看枣花说:“你是该打扮打扮了。”

  “打扮啥啊,儿子都上初中了。”

  “打扮好了,姐夫就天天回家了。”

  欣欣这么一说,枣花不吭声了。

  枣花骨架子大,肤色又黑又粗,她的衣服非黑即灰,要不就是款式老旧、土气。欣欣买了花布,手工给她做了一件中式半袖衣服,又把她拉到一家理发店,指导着理发大工,给枣花做了个新头型。她还拿着刮眉刀给她修了眉毛。高振飞回家的时候,看见枣花的变化,笑了,逗她说:“一下子变成美女了。”

  枣花不好意思了,炒了几个莱,把欣欣拉过来一起吃饭。枣花不能喝酒,欣欣陪高振飞喝了两杯。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枣花问欣欣。

  “天生就会啊。”欣欣笑,过了一会儿说:“离婚那年,闲着没事儿,瞎喝。”

  枣花看高振飞一眼。

  高振飞又给欣欣倒了杯酒,“来,再喝一杯。”

  高振飞喝了酒,兴致也上来了,他让枣花和欣欣陪他唱歌。家里盖这栋楼时,还装修了一间KTV房,平时都是他们儿子周末回来的时候进来吼一会儿。

  枣花先是让他们唱,自己把厨房收拾干净,上来后也不消停,又是沏茶又是洗水果的,还跑出去买了新炒的瓜子花生回来。

  高振飞和欣欣开始各唱各的,后来还一起合唱。

  欣欣喝了酒,特别爱笑。她拉着枣花,非让她唱一个。枣花正推着,高振飞说想喝冰镇的啤酒,枣花对欣欣说:“我下去拿啤酒,回来再唱。”

  高振飞点了首《糊涂的爱》,拉欣欣一起唱,唱着唱着,手缠到了欣欣的腰间。欣欣的腰软,软里面有股韧劲儿,像柳枝。

  歌儿唱完,欣欣闪开身子,跟高振飞说:“我姐对你的爱可一点儿不糊涂。”

  枣花拎着啤酒进来,笑着,“瞎说啥呢。”

  欣欣里里外外地打扮枣花表姐,进不到合适的衣服,就给她做。还特意做了两套睡衣。枣花本来是最不讲究这些的,穿新衣服她老是浑身不自在,但一来欣欣做的衣服很适合她,讲究得不露痕迹,二来,高振飞越来越愿意回家了。

  高振飞愿意在家里喝点儿酒,枣花总让欣欣陪着喝,欣欣不肯,“你真拿我当酒鬼了?”

  “求你了还不行吗?”枣花说,“我给你做好吃的,干什么都行。”

  欣欣看着枣花,叹了口气。

  “自从你来了,你姐的日子过得高兴多了。”酒桌上,高振飞对欣欣说,“以前她天天挂着个脸,跟门帘子似的。”

  “谁挂着脸了?你才跟门帘子似的。”枣花说,“让你说句整话,跟打根金条似的。”

  “对了,你说起金条……”高振飞从包里翻出两个盒子来,给枣花和欣欣一人一个戒指,都是新花样儿,枣花的是一个羊头,欣欣的是朵牡丹花。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欣欣看了一眼就把小盒子扣上了,放到桌子上。

  “金子在别人家贵重,在我们家算什么。”高振飞说。

  “对我是贵重的,我不能要。”欣欣说。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高振飞说。

  “就是啊!”枣花也劝欣欣,“让你拿着就拿着。”

  欣欣摇摇头,“我说不要就不要。”

  高振飞沉下了脸。

  欣欣不看他,对枣花说:“喝酒喝急了,我先回去睡了。你们慢慢吃。”

  没等欣欣站起来,高振飞呼啦一下先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开车走了。

  “你看看你,”枣花责怪欣欣,“他好心好意的,你惹他干吗?”

  “怎么是我惹他了?”欣欣说,“他送礼我不要还不行吗?”

  “你姐夫一片好心。”

  “好心我领情,但东西不能要。”欣欣说,“我在这儿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你说啥呢?”枣花说,“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

  欣欣没说话,眼泪忽然从眼睛里面滚出来,一颗颗泪珠子,跟小钻石似的。

  “哎呀,别哭啊——”枣花劝。

  第二天高振飞回来时,欣欣没过去吃晚饭,枣花过来劝了好几次,她就是不去。她说不光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表姐家吃饭了。

  “你这不是逼人吗?”枣花急得汗都出来了,“难不成我把饭桌搬你家来?”

  “你来我欢迎啊。”欣欣笑着说,“我给你做饭吃,我手艺不错的。”

  “算姐求你了不行吗?”枣花低声下气地说。

  “姐,”欣欣眼睛里面泪花闪了闪,“你再这么说,就是撵我走了。”

  枣花没辙,回去跟高振飞说了。

  “死丫头,死犟的脾气。”

  高振飞没吭声,喝了瓶冰镇啤酒,一口菜没动,起身走了。

  高振飞一周没回家。

  枣花丢了魂儿似的,在欣欣的服装店里转磨磨儿。

  “以前他总不回来,我倒是不这么惦记的。”枣花长长地叹口气,“现在有点儿习惯他在家里待着了。”

  “你也太迁就姐夫了。”欣欣说。

  “他也迁就我啊。”枣花说,“现在的男人,有钱,有样儿,不换老婆的有几个?”

  欣欣一时无语。

  “你姐夫有良心,觉得我把两位老人送了终,吃了不少辛苦,他从来没跟我提过离婚的事儿。”枣花红了眼圈儿,“你姐夫脾气硬,心肠软。”

  有一天欣欣去桦树林散步回来,经过镇里最大的饭店“龙门酒家”时,正好高振飞跟镇长一大帮人喝了酒出来,男人们红头涨脸的,几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女子夹杂在男人中间,一个头发烫得像黄菊花似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整个人挂在高振飞身上。

  欣欣在高振飞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前,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开了。

  欣欣在白桦林里每天沿着同一条路线,走两个S形,从林子里面绕出来。走到林子中间时,树后面闪出个黑影,吓了她一跳,却是高振飞。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一个女孩儿,”他语气里带着气,“比块石头还硬。”

  “要能软,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是啊,城市人,”高振飞说,“看不起我们土里土气的。”

  “对啊,”欣欣笑笑,“我是瞧不起。虽然我自己一穷二白,寄人篱下,我还是瞧不起。”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真没良心。”

  “是没良心。”

  欣欣说完转身往回走,转过半个身子被高振飞拽住了。拽过去高振飞发现她泪流了一脸。

  “你哭什么?”

  “你管不着。”欣欣甩了甩手臂,但高振飞的手就像手铐,把她铐得死死的。

  “放开!”

  “你说,你为什么哭,我就放开你。”

  “你放开!你再不放开我喊人了!”

  高振飞笑了,“你喊啊,喊个试试!”

  欣欣叹口气,看看树上,“那么多眼睛看着呢,你好意思?”

  高振飞看了眼树干,“它们是木头,你也是木头?”

  “枣花呢?你当枣花是木头?”

  “她不是木头,所以,她对你好。”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高振飞的话都用眼睛说了,欣欣觉得他那眼神几像一把淬火的刀子。她开始还死扛着,慢慢顶不住,整个人都软下来。

  高振飞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两个女孩子来欣欣服装店买衣服,其中一个烫着黄菊花头,正是跟高振飞他们一起喝酒的那个。

  她们打量着店里的衣服,也打量着欣欣。

  “你身上这条裙子还有吗?”女孩子问。

  “这是我做的,就一条。”

  枣花出现在门口,一手拎着个大大的篮子,里面装满了鱼肉青菜,另一手单抓着把新鲜芹菜,“你姐夫打了个电话,晚上回来,你过来帮我包饺子呗?”

  欣欣没吭声。

  枣花看看那两个女孩子,示意欣欣过去,低声说:“别跟你姐夫再较劲了,全看在我面子上,全当可怜姐姐,行不行?”

  欣欣点点头,“我晚点儿过去。”

  “说话算数儿啊!”枣花如释重负地笑了,“我等你。”

  “这么老?”欣欣听见两个女孩子互相咬耳朵,“看上去像他妈。”

  “姜是老的辣。”另一个说。

  两个人吃吃笑,见欣欣盯着她们,两个人转过脸去。

  傍晚的时候,欣欣去找枣花。枣花弄了好几个菜,都收拾好了,只等高振飞一进家门就炒菜。

  “我刚给你做了件衣服,你换上。”欣欣说。

  “又给我做衣服干吗?”枣花说,“我衣服多得穿不完……”

  “女人就得有穿不完的衣服。”欣欣说,“你快点儿,趁姐夫没回来赶紧换上。”

  枣花把手里东西放下,进屋换衣服。欣欣也跟着进去,替枣花整理。

  枣花盯着镜子里欣欣的身影说:“你对我最好了。”

  欣欣愣了愣,“瞎说什么啊你?好像不是我投奔你,倒是你投奔我似的。”

  “我知道你想帮我,姐心里有数儿。”枣花说,“我这辈子过的好日子,都是你来了以后才过上的。你真是我的贵人。”

  欣欣看着枣花。

  枣花眼圈儿红了,随手抹一把,“姐知道你关心我,姐啥都知道。姐领情。”

  “你说啥呢?”欣欣说,“没头没脑儿的……”

  “姐求求你别走行吗?”

  欣欣愣住了,“你怎么……”

  “我看见你收拾东西了。”枣花说,“你走了,又剩姐一个人儿了。”

  “你哪是一个人,还有姐夫呢……”欣欣看了眼枣花,咽下了话头儿。

  “我不能没有这个家啊。”枣花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樱桃树,怔怔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有这个家,我活不了啊。”

  “你怎么回事儿啊你?”欣欣说,“你的家好好儿地在这儿呢,谁也抢不走。”

  “你帮我守着才会好好儿的。”枣花说完,转身去厨房了。

  欣欣看着樱桃树上结出来的小樱桃,也怔怔地,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啊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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