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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2660
萨 娜

  我从小居住在苍茫的大兴安岭中一个小镇,它有一个在外人看来稀奇古怪的名字——牙克石。许多初来此地的人以为,最早开拓这块土地的人一定饱受到处是石头之苦,于是愤愤然给小镇起了这个夸张的地名。然而,那些住在地窨子的当地土著人会告诉你,牙克石其实是“雅克萨”的谐音,是那些从黑龙江北岸迁徙过来的达斡尔人命名的。那时的牙克石,到处是林子、野兽、沼泽地,哪儿有那么多的石头。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完全不知道“雅克萨”这个名字与我家族的历史关系。以后,我才从家族的老人口中与历史书上得知,我们敖拉氏家族原本生活在精奇里江一带,巨大的“雅克萨”木城城堡就是我的祖先们建造的。十七世纪五十年代,沙俄侵略军进侵达斡尔族人生活领地,敖拉氏家族的人以部落的形式顽强抵抗侵略军,最后城毁人亡,逃出来的大多数是孩子和老人。“能拿起木棍反抗的,一个都不肯投降,直至战死!”许多年以后,家族的老人告诉我。

  那时候,我无法知道,我爷爷的爷爷究竟在几岁的时候从“雅克萨”木城堡里逃生,和劫后余生的部族人沿着黑龙江走向松嫩平原,在大兴安岭的南麓重建家园。

  那时候,我无法知道,小镇牙克石的最早开拓者是我的祖先们,他们把历史的记忆留给了那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以后相继有达斡尔族、鄂温克族、俄罗斯族、朝鲜族、蒙古族、汉族的居民在此生存。当地土著人成分虽然复杂,不过他们仍然选择与其他民族相对隔绝的生活方式,保留本民族的习俗和风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由于国内建设急需大量木材,国家林业部便做出来开发大兴安岭的决定,林业管理局设置在牙克石。往昔人迹稀少、林木茂密的小镇突然涌入了大量外来人,他们犹如一股股水流,源源不断地流向原始森林深处,当上林业工人。那些沉睡了不知几百年的树木,被粗砺的伐木 工具砍伐后,运上火车输送到全国各地的建设工地。

  与此同时,牙克石进入了一大批特殊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建筑工程师、医生、教师,还有冶金、地质专家和学者。他们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的高等学府、建筑部门,还有马来西亚的归国华侨。

  很小的时候,我在马路边经常看到他们。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奔跑着装载原木的解放牌大卡车,还有咣当当乱响的马车和牛车。地面的尘土一次又一次地被扬卷起来,在半空中经久不散。从尘雾里慢慢走出一位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格外整洁的男人,或者穿着两排纽扣的列宁服,拎着鲜艳的绸缎提兜的年轻女子,或者带着酒瓶底板厚的眼镜,穿着中山装的老学究。

  现在我也很难知道,五七年反右运动中,究竟有多少知识分子、反动权威、右派和家庭有所谓的政治问题的大学生被发配到大兴安岭。这些人属于特殊的人群,既是建设者也是被改造者,双重的身份让他们带着远离核心政治的眼光,勾画和创建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林区。牙克石因为他们的到来,纷纷建立了林业设计院、林管局、乳品厂、建工局、机械厂、亚洲第二大橡胶厂,还有商店、学校、医院、图书馆、电影院、报社。

  我的父亲在日本留学回国后,也因为政治问题流落到牙克石,进入林业设计院工作。小时候,我渐渐地认识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只要某个大人站在我身边,用大手抚摸我的大脑门,我便知道,这个人肯定是我爸爸的同事、医生,还有……对爸爸有着特殊好感的阿姨。

  只要是和爸爸在一起的人,他们身上都有阴影。

  大兴安岭的冬季格外寒冷,超出人们想象地寒冷。牙克石是西伯利亚寒流进入大兴安岭的谷口。每到冬季,天总是早早地黑下来,呼啸的北风裹卷着鹅毛大雪摇撼着整个世界,空旷的原野里发出古怪的尖叫和喧嚣。那样的夜晚,对一个孩子来讲,到处充满着恐怖的阴影。我的想象力在风声中成长,会把从屋檐掉落的冰凌想象成魔鬼的脚步,把雪团在屋瓦上滚动的声音想象成强盗,把皎洁的月光想象成迷宫。妈妈为了驱逐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怪念头,便找时间给我念小人书,那里讲的都是英雄人物的故事。她的汉语可真糟糕透了,那些出神入化的汉字,在她达斡尔族语言的音调中意义含混不清,像催眠曲一样把我送入梦乡。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妈妈以后经常拿这个办法对付我,直到有一天,我缠住她教我识字。

  也许爸爸感觉到我天性里有一种对文字的敏感,他在我身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还没到六周岁,他就决定让我入学。

  爸爸背着我走了一所又一所小学。为了说明我有提前入学的条件,他让校长出题考我。他当然赢了,他的女儿在识字量上超过了一年级学生。但他一次次失望了,每位校长都歉意地告诉爸爸,学校不能破例收我入学,一定要我七周岁读书。

  爸爸很固执,因为我开始尝试读画本了。他终于找到了一所民族小学让我入了学,了结了对我进行学前教育的心愿。那所成立不久的学校条件很差,生源严重不足。即使我再小,只要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校方也会收下我。

  最糟糕的是,所有的教师都是少数民族,讲起汉语一塌糊涂。至于教算术,我相信他们肯定不比我们这些学生聪明到哪儿去。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学校里,我能学到什么。

  第一天上学,我就坚决要跟爸爸回家。我不喜欢这所学校,它像贫民窟一样破破烂烂,像一个寡妇那样忧郁而清贫。爸爸把我交给班主任后急匆匆地走了,他要上班,照顾不了我的情绪。我坐在椅子上刚咧嘴哭几声,马上闭住了嘴。一个男孩瞪着大眼睛欣喜地瞅着我,我也认出了他——布热,爸爸同事的孩子。由于长得矮小瘦弱,总受别的男孩子欺侮,所以他经常穿越一条大道,跑到我家里找我玩。

  我们成了好朋友。确切地讲,布热在班级里找不到朋友,他太弱小了,没有力量对付男孩子们的拳头,又不愿意混在女孩子堆里,所以只能找我玩。

  他激发出了我的领袖欲望,我总是指挥他做这个做那个。他习惯地跟随我,如果想反抗,也是瞪大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的局势慢慢改变了,我不知不觉跟随着他,因为他身上有着同龄孩子没有的固执和耐力,只要他想做的事,总会想方设法地做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们总要经过一个卖冰棍的小推车。我多么想吃一根冰棍呀,那根晶莹透明的冰棍举在太阳光中那么漂亮而诱人。可是布热加快了步子坚决地走开,我只好用更快的速度超过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最后我们飞快地跑起来,抓住一辆慢悠悠的老牛车板沿爬上车,开心地哈哈大笑。车老板举起鞭子吓唬我们别让自己掉下去。我们才不怕他哪,我们不仅不怕他,而且不怕所有的车老板,他们乐不得地捎带我们这些小屁孩往街里走。喂,你们的爹妈真狠哪,老板嗤之以鼻地说,让你们这么一点儿岁数就上学,等到冬天白毛风来了,一下子就卷走你们啦。

  我明年就去更好的学校读书啦,我快嘴快舌地告诉老板,那儿的学校有砖房,还有操场。我无限向往地说。

  我们终于吃到了冰棍。那天放学后,我们路过卖冰棍的小推车,布热从衣兜里摸出两分钱,很惋惜地说:就差一分钱啦。我想起衣兜里的一分钱,掏出来递给他,让他自己买冰棍。他举着冰棍啪嗒啪嗒追上我,兴奋地喊:喂,咱俩吃一根冰棍吧。

  那根冰棍被我俩轮流举在自己手里。我从上端咬,他从下端咬。他咬得口太小了,吃得太慢了,冰棍已经融化得让人担心要掉落到地上,他还慢腾腾地咬哪。我真急了,轮到自己时,三两口就把剩余的冰棍吞进肚子,他又瞪大眼睛,满脸无辜地看我咽下最后一口。

  我想上北街的学校,我有点儿理亏地说,那边儿的学校有砖房,还有喝水的龙头。

  布热什么也不说,有点儿难过地抓抓脑袋。

  我想我还是快快长一岁吧,这样会有力气走很长的路去北街正式上小学,在那个区域里,我可以看见穿布拉吉的阿姨,戴着白边眼镜的工程师,还有他们打扮得像洋娃娃似的孩子。

  那边是一个多么诱人的世界。

  移治五牙口克啦,念。吴英老师穿着男式白衬衣,站在黑板前领读课文。

  移、治、五、牙、口、克、啦……同学们像唱歌一样跟着老师朗读课文。阳光从窗外照到我的桌面上,我看见细细的灰尘在声音里微微颤动。

  一只乌鸦口渴了……我朗读的声音孤立地响起来,同学们闭住嘴,纷纷把小脑袋转向我。我快吓哭了,惊慌地望着老师。

  老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花板。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听见她说:你领同学们读课文吧。我想起妈妈,想起她和老师一样笨笨磕磕的汉话。

  下课后,图娅让我伸出舌头。她的舌头小,说汉话不费劲儿,图娅发现了什么似的嚷嚷起来。

  我的同学大多是农民的孩子。他们上学很晚,有的十岁才上学。和父母一样,他们说汉话很吃力,而说起达斡尔语言,像小鸟一样机灵、欢快。我们围在一起讲故事时,我给他们讲汉族的民间神话,那是从哥哥姐姐们借阅的书里读到的。而他们则讲的是达斡尔族的神话故事,那样的故事,是他们的父母从祖父祖母那里听到的。

  我就这样听到了真正的达斡尔民间传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民间瑰宝对于我写作深远的意义。

  学校草房屋顶的教室西侧有一排高大的木克楞房子。在我们的眼里,这幢带着三级木梯子的房子很神秘。每当上午九点多种,房子里面的人便慢吞吞地走出来晒太阳。我们从窗户里望着他们。那是一群老人,伤残的苏联红军战士,他们没有回国,留在了中国。这家敬老院盖的木克楞房子像童话故事。一棵棵粗壮而威风的原木垒堆成墙,房顶居然也是厚厚的木板搭建的。我很喜欢那些门框与窗框,木框上雕刻出许多花纹,散发着木头温润的光泽。而那些教堂般的小方格玻璃窗像稚气的小动物,惹得人真想摸摸它们。

  我们过不去,在学校和敬老院之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铁丝围子。同学们下课的时候,愿意跑到铁网前去看他们。米吉思。男同学们一齐喊起来,布热也跟着喊:米吉思。

  那些沉浸在往日时光里的老人,懒洋洋地看着孩子们,有一个男人站起来,朝孩子们走过来。他穿的衣服真破烂,鞋也是露出洞的,浑身散发着莫名其妙的气味,好像鞣熟兽皮的味道。他说着卷舌头的俄语,径直走过来,猛然张开大手递到一个男孩的鼻子底下。他的手心里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我们一下子全跑开了,听见他在后面大声喊:糖,甜甜的糖。

  那是一种用甜菜疙瘩熬制出来的糖。在民间私坊里,工人们用铁锅熬甜菜的块茎,当熬出深红色的糖浆后,工人们便把浆液倒进铁皮框里,待凉了一刀一刀切出糖块。

  那是最贫穷的人才吃的糖。

  不知为什么,这些伤残的老红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令人忧伤的东西。他们坐在阳光里,很少说话,仿佛全身的力气已经殆尽了,只剩下呆呆地瞅地面上自己身影的余力。

  上课时,我听到他们唱歌。老师停下讲课,和大家一块儿听他们的歌声。他们想家啦,老师动情地说。我们叽叽喳喳地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是的,他们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他们没有家吗?那些低沉、忧郁的歌曲犹如冬季漫漫的雪花,悠悠地朝天际间飘散。我难过极了,很想哭一场。但我不能哭泣,同学们会说我是哭巴精。哭巴精,我不愿意有这样的绰号。

  下课后,我便一个人跑到铁丝网边看他们,等到铃声响了,我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烧开水的达斡尔老太太一看见我就喊:大脑门,别上他们那儿去,他们有病。

  可是我依然来回跑着。他们注意到了我,有人朝我微笑,但别人依然像泥雕一样坐在地面上。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询问他们,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在炎热的夏天还穿脏兮兮的棉衣,难道没人给洗吗?我想知道从木克楞房子里出现的女人们是谁,她们长得真漂亮,比我家邻居果利嘎的妈妈还漂亮,她就是俄罗斯人,整天拿着刷子像男人一样为人家刷房子。

  直到那天我从木克楞房子里看见走出的果利嘎的妈妈才猜到,这些美丽的俄罗斯妇女是干活的。

  布热站在教师的窗台上喊我,我没答理他。他应该回到男孩子堆里玩,别再整天跟着我,同学们已经嘲笑他是我的尾巴。

  他从窗台上跳到地面,跑到我身边,两手抓住铁丝网喊:米吉思,大鼻子。他喊得真响亮,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我生气了,叫他别喊,可他边喊边往窗台的方向跑。米吉思,大鼻子。他一下跳到窗台上,摇头晃脑地继续喊:米吉思,大鼻子……

  一位老人生气了,挥动着拳头向布热示威。布热不喊了,但他继续晃动着脑袋。那位老人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来,他真高大,像头白熊气势汹汹地扑到铁丝网前咆哮着,披在肩膀上的黄色卷发像布帘一样抖动。

  我吓哭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布热垂下来两条长长的胳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有些垂头丧气。我尖锐的哭声把校长引过来。他迅速地跑到我面前,喘着粗气把我挡在他的身后。我紧紧攥住校长的手,听他跟那位老人解释。在清凉的太阳光下,我仰起头看着校长,他的表情谦卑而和蔼,急促地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

  老人慢慢往回走,他的伙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校长紧紧攥着我的手说:我的孩子,再也不要一个人跑到这里,那个老人在战争中被打伤到头部,有点神经病。

  我连忙问:他们为什么不回苏联?校长说:他们没有家,德国鬼子把他们的家人全杀光了。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很可怜。

  秋天来了,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大兴安岭的秋季总是阴雨绵绵,或者是阴云密布。布热告诉我,有林子的地方爱下雨,也爱下雪。我相信他的话,他的爸爸是工程师。

  秋天来了,多雨的秋天,整个街道泥泞不堪,我们学校像一个哭唧唧的泪人,泡在水里面。烧水的达斡尔老太太也是泪水潸潸的,因为她的男人犯了气管炎,躺在破破烂烂的床上难受地喘着粗气。我拿了妈妈治咳嗽的药交给老太太,她抱了我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每天早晨我来到学校,都跑到水房推开门朝里面望一眼,希望老爷爷笑眯眯地递给我一片树叶。校园的东面有两排高大的白桦树,每逢秋季哗啦啦地落叶时,我总会在树下找到几片带色彩的叶子。老爷爷打扫校园时,常常帮我寻找色彩美丽的白桦叶,可是这样的叶子太少了,连老爷爷也解释不清它们为什么与众不同。

  每一次我推开门都失望了。老爷爷躺在破破烂烂的木床上,无力地看着我,他试图冲我微笑一下,可是我看不出他在笑,感觉他很难受。老太太

  拿起一把铁榔头默默地走出去,来到校门前那棵松树下,对着悬挂在树上的废铁轨敲下去。颤颤悠悠的钟声响了,没有往昔老爷爷敲得洪亮。我跑进教室里,同学们正闹哄哄地等着老师。

  我坐在桌子前朝窗外看去,那道铁网已经被拆除,我们可以跑到那片空地玩耍了。老师说,那些老苏联红军战士回国了,她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回国。而爸爸说因为中苏关系紧张,中国政府要求所有的俄罗斯人回国。

  我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好像这个秋季与往年的秋季不同。爸爸心境不佳,而哥哥因为想入红卫兵,整天待在学校不回家。妈妈警告我放学以后不准出去,街道上有许多人游行。

  听说电影院里踩死了一个孩子。妈妈说。

  秋天来了,通往小学的马路泥泞不堪,连牛车和马车都经常陷在泥泞里出不来。车老板凶狠地用鞭子抽着马或是牛。我从旁边经过时害怕极了。他会抽死它们的,我害怕地想,他会抽死它们的。

  布热和我一样,除了脚上那双布鞋,没有第二双鞋可以替换。在放学的路上,我们俩尽量找干爽的地方走,很快发现贴着人家的障子边走不湿鞋。但是我们立即被院内狂吠的狗赶跑了,重新返回汪着污水的土路上。我把鞋脱下来,拎在手中,布热看了也这么干了。尽管有些硌脚,我俩还是挺快乐的。走着走着,我俩便惊呆地站住了,从远处漫过来一股大水,气势汹汹地朝我们淌来,道路两边住的人家正忙着垫土,以防大水冲进院内。我低下头时,看见水已经快淹没我的膝盖了。布热把他那双臭烘烘的鞋递给我,让我拎着,他要背我趟过去。

  结果他背着我刚走两步,一下子摔在水里,我俩弄得全身精湿。事后,我们都遭到父母的埋怨。

  我什么都没告诉妈妈。布热很牛气地说。

  我也是,什么都不告诉妈妈。我也很仗义地说。

  冬天来了,当薄薄的白雪飘落到大地时,我们班级从板夹泥的教室搬进木克楞里。当我踏上三阶木质梯子走进木克楞室内时,心里快乐极了。我喜欢听脚下的木梯子发出耗子的吱吱叫声。喜欢闻到松木清香的气息,还有里面可以引起我好奇心的神秘。

  也许是由于快乐,那天我没注意到布热没来上学。不仅是那一天,很长时间我都没注意到,布热离开了学校。

  我来回在木梯子上走了几遍,才余意未尽地走进房子里面。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狭长的走廊像神话里描述的妖洞那么幽暗。即使大白天也必须打开灯才能看见脚下的道路。昏暗的白炽灯在头顶上无精打采地亮着,像病猫的眼睛。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地窖口,不知谁打开了地窖口的板盖,黑洞洞的口张得比魔王的嘴还大,掉进去准会咬破了舌头。还好,我很快被同学们的欢呼声吸引住,走进教室里。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脚轻轻地触擦地板。多么奢侈呀,整个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板,刷着红棕的油漆,泛出幽红的光泽。不过那些小方块的玻璃由于擦得马虎,留有明显的污秽。我抬起头看屋顶,是的,整个屋子刷着白灰,但仍然显得肮脏,而且屋里还有一股怪味儿。我抽动一下鼻子——妈妈形容我有一条嗅觉灵敏的小狗鼻子——我抽动一下鼻子,是有怪味,从屋里每一道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的,像夜色里的游鱼一样捉摸不定。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喧闹着,有人敲起了桌子,还有人跳上窗台,打开窗户,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他连忙关上。自从来了五位新同学,我们班级就闹腾起来,他们也是农民的孩子,年龄比我更大了,淘气得连老师都管不住。

  上课的钟声响了,他们安静下来,比往日安静。新来的金老师曾经狠狠地收拾过一个男同学,我真高兴他们能安静下来。走廊传来金老师的脚步声,拖拖拉拉的。我注意到金老师穿的鞋。是当时少见的翻毛鞋,居然还不系鞋带。他已经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住在学校里。想必是睁开眼睛便把双脚伸进油腻腻的鞋里赶来给我们上课。

  我们听见了一声闷响,接着听见金老师的咒骂。他一定是掉进了地窖里。我没猜错,他是掉到了里面,刚才有一个淘气包出去把灯关闭了。图娅兴奋地告诉我这句话时,我正瞅着窗户发呆。

  金老师狼狈不堪地走进教室,他什么也没说,因为男同学憋住坏笑正等着看他的笑话,而女同学则同情地望着他。我坐在第一排,他看了我一眼,也许我的表情让他突然间决定不该追究这件事,他挥挥手说:上课吧。

  金老师掉转身体在黑板上写板书,后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回头看见,男同学们一个个从后门溜了出去。当金老师转回身体后,最后一个男同学的身影刚从他视线里滑出去。他瞅了瞅女同学们,说了一句继续学习,又回身写起板书。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后面的女同学也一个个地溜走了。当金老师再度转过身时,只看见两个女同学,图娅和我。老师瞅瞅我,又瞅瞅图娅,心平气和地说:你俩也出去吧。然后夹起课本走了。

  那一天我走了几间空空荡荡的屋子,而且找到了北面的出口。我推开了沉重的大门,沿着更高的阶梯走下去后,漫天的飞雪已经令人透不上气了。男同学们光着脑袋在雪地上飞快地奔跑,边叫喊边打雪仗。一团团白色的雪球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砸在谁身上顿时进散开来。在他们兴奋的尖叫声中,我护着书包小心翼翼地穿行那片场地。书包里装着一本神话小说,是我从邻居家一位上五年级的姐姐手里借来的。她哥哥从设计院大仓库里偷出许多被禁阅的书,让她妈妈烧火用。她家很穷,冬天买不起煤。所以她让我看完书后必须还回去。

  我护着书包,因为里面有一本神话小说。那些故事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我眼前的一切毫无关系。在那里,天空是蔚蓝的,河流是清澈的,善良的穷人会得到苍天赐予的宝物,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我护着书包绕过一个个打打闹闹的男同学。他们发现了我,用雪团砸向我。后面的女同学尖叫着跑过去,我来不及躲闪,一团雪砸在我额头上,砰地飞散开来。他们哈哈大笑着,很欣赏地看着我。我的眼泪憋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掉落下来。我慢慢地走向学校校门,看见一辆毛驴车慢悠悠地过来,赶车的老板问:丫头,进街里吗?捎你一段路。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连忙从车板后面爬上去。毛驴车继续在泥泞的雪地上行走,雪花飘落在我脸上凉滋滋的。我说:下雪啦。老板摇了摇手里的鞭子,啪地在半空中甩一下。下雪啦,他说,天该嘎嘎冷啦。

  第二年的春天,一场大火烧光了我们的教室。那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在凌晨燃烧起来,由于房子完全是木头建筑的,大火燃烧得特别迅速。小镇消防队出动了三辆水车也无济于事,只能看着木克楞房子在大火中坍塌。好在那几天无风,消防车控制得有力,大火没有蔓延开来。

  我在上学的路上就看到半空浓郁的烟雾了。当我一路小跑地赶到学校,发现所有的老师都站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烧的房子。那幢像童话里描述的高大而神秘的木克楞房子早已趴在地面,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我还记得那天早晨的天空阴沉灰暗,太阳被厚厚的阴云遮挡,露出昏沉的光芒。

  我哭了,我的同学们都哭了,包括那几个淘气包。我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紧紧地围在一起。木头燃烧的气味真纯净,像水一样纯净。巨大的灰烬中,似乎蜷卧着许多受伤的野兽,发出疼痛的喘息。

  一个房子只能这样悲壮地死去,因为它是一篇美丽忧伤的童话。那场大火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燃烧,我喜欢的木梯子和方格式的玻璃窗,我留恋的狭长的走廊和沉重的木门,还有漫天的白雪,它们都在腾空的大火中像精灵一样翻飞、舞蹈。而那些悠长如水的俄罗斯民歌,化成了泪水流入我的血液里。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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