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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夫妻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729
芦 庐

  一

  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太阳晒在老棉袄上,前胸和后背都往心里传着温热。大山的背阴处还有花花搭搭的冰雪,天空和大地上的一切,都显现着晴好祥和的气氛来。

  北屯堡子边上,靠着村里的泡子,泡子水绿澄澄的,照着天和地。野生的鱼儿也开始跳跃起来。在泡子不远的大地头上,用柴火夹起了园子,在园子边上砌上了大石板的炉灶,石板上堆着筛过的牛羊粪,掺和着饼肥,炉膛里烧着大柴火,青烟直上云中。几天以后,田野和村中就弥漫着一点香的味道来。

  村中的妇女在我大哥的带领下,在园子里平整土地,分隔成菜畦,把烧好的粪肥均撒在地上,又压上一层从山里挑来的腐植土,再覆上老土,撒上烟籽。从泡子里挑水,倒进大缸里,经太阳晒过,用喷壶浇进烟苗池里,盖上塑料布,压上草帘子。一年种植烟草的活计就开始了。我大嫂每年到这席烟苗的时候,都帮助大哥打下手,忙个不停。过了半个月,胖乎乎的烟苗长有一寸高了,到了拔烟草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一人带个小板凳,手里拿着镊子,一边拔烟草,一边唠着家长里短,欢声笑语穿过烟园子,向四方扩散。

  我们老家辽东凤城,是全国有名的烟草产区。听老人讲,种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解放前,俄罗斯、英、美、日本人的烟草公司,在东北建立了哈尔滨、沈阳,营口三大卷烟厂,都用我们凤城的烟草。听大哥说,生产的名牌香烟有“大哈德门”、“前门王”、“老百夺”、“金鱼”等等。大哥还给我念叨了大前门在解放前的广告词:“大人物抽大前门,落落大方!”大哥对我说,你小子长大要是有出息,抽烟你就抽大前门。那烟要是抽一口,满嘴都是香味,大前门烟卷一亮,手指一夹,那真叫神气!

  我们老家把种烤烟叫种洋烟,把抽香烟叫抽洋烟卷。我们当地老百姓不抽这个,我们还种旱烟,叫关东烟,也叫晒烟。抽旱烟用大烟袋。我小的时候,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都叼着大烟袋,我淘气,没少挨大烟袋锅刨后脑勺,真疼。

  我的大伯父是烟把头,解放后叫烟草技术员,他把手艺传给了我大哥。大伯父六十年代初去世,这个活计就由大哥接班干,这是生产队的专业技术活,由大哥一直干到生产队消亡。

  种烟的活是个细致活,也是个俏流活,席苗,拔烟草,栽烟,掰烟,押烟,烤烟,挑烟,打包,卖烟。一年从春天一直忙到秋来寒霜降,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影响烟叶的质量。而烤烟是最重要的一环。靠的全是烤烟人眼力和火候的综合把握,一房烟,烤不上金黄色,就上不去等级,卖不上好价钱,就前功尽弃。

  我们凤城的烟草,每年产量几十万担,烤好的烟叶,像黄金一样的颜色,卖到沈阳天津等地的香烟厂,打开包一看:啊!凤城的烟叶。大家都认货。当时的名牌香烟,像大生产、大前门,都用我们凤城的烟草。此外,还出口到东欧的一些国家。我在外贸工作期间,到前苏联访问,带了几条老家生产的白皮香烟,苏联人一抽,大呼哈拉绍!

  大哥是公社有名的烟草技术员,每年秋末,我们队里的大马车拉着大包的烟叶到收购站送烟的时候,车上插着红旗,赶车人和我大哥坐在高高的马车上,趾高气扬。收购站的领导和验烟的一听北屯送烟车和老卢来了,都分外优待。给顿猪肉,还给烧酒喝,还有大馒头管够吃。大哥那时是喜笑颜开。烟草检验分等级,黄色等级质量好,黄色等级又分,黄一、黄二……一直到黄五。青色的等级质量差,也同样分五等。我们队里的烟草经过检验,多数都是黄色等级多,青色的等级少。都是国家急需的优质烟草啊。那可是我大哥的功劳。等到年底公社召开劳模会,大哥肯定当劳模,在全公社他也算一个人物啊。在队里年终分红兑现的时候,他是挣特等工分的,他一人就相当一个半劳力的工钱。有时连大小队干部都让他三分。

  二

  大哥是我的堂哥,我们没有出五服,住在一个院,我家住东厢房,他家住西厢房。解放前三十年代我们是大家族,在一起过日子,叫“来老伙”。以后家族大了,就分家另过了。那时候经济相当于中农的水平,土改时大哥家就是贫农了。大哥家是长支,他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几岁,他都二十多岁才结婚,在那时,这个年龄就是晚婚了。

  我大嫂是我们北屯堡子河对面刘家堡子人,她和我大哥是土改那年结的婚。她娘家有三十来亩地,土改时划为富农。她嫁给我大哥之前,嫌大哥家穷,不愿意。后来她和大哥吵架拌嘴,有时还说大哥家里穷。大哥说,你家富,还带个帽!(她父亲解放后被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监督改造。)一说到这,她就不吭声了。据她讲,她和大哥没结婚以前见过面,只是没说过话,经媒人介绍,嫁给大哥之前她很犹豫,后来找个瞎子算了命,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个隔河望金的命。在她印象中,我大哥小伙子长得不错,后来就同意了。这些说法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她瞎掰。不过她在娘家时爹娘对她娇惯着,由着她的性子倒是真的。

  三

  我的大伯父爱看武侠书,他去世以后,这些书都传到大哥手里。大哥只念了两年书,但是一生也最爱看武侠书。这也是大嫂反对他的一个理由。他最喜欢的是侠客书,有《三侠剑》《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说唐》《薛礼征东》《薛仁贵征西》《樊梨花》《说岳全传》《瓦岗寨》《杨家将》《薛家将》《呼家将》,还有《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等等,有些书都是黄纸印刷的,竖排版,看着很费劲。他看武侠书就像我们文革时学习老三篇一样,是认真读,反复读。看完以后,就给队里人讲。每年腊月和正月里,在二爷家的大条炕上,坐满了老老少少。大哥站在地上,有人伺候,不时地就给端上一碗山里红皮泡水加糖精。

  大哥口齿伶俐,故事讲得不紧不慢,像门前小河流水一样。有比喻有形容,结合着乡情俗语、民谚土语,捎带一点闲言碎语,把村里男女老少的心都勾住了。大家随着故事里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一会儿兴高采烈,喜眉笑眼的,一会儿长吁短叹,直眉瞪眼的。还有的老太太听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天晚上讲到三更半夜,大家还不愿散场。

  在我看来,我大哥讲的侠客故事,比那讲评书的名家袁阔成、单田芳的水平,也差不了多少。但是就是没有那样的环境和条件让他表演罢了。文革开始,大哥再也不敢讲了,他害怕书被红卫兵搜走,背着家里家外人,把书用塑料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偷偷地埋在屋后自家园子里。还对别人讲,书都烧了。

  有一年冬天,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大哥在讲《三侠剑》,我天天晚上去听。他讲到,有人正月十五元宵节进入皇宫作案,盗走皇宫三件宝物,翡翠鸳鸯镯、九凤金钗,和八宝珍珠汗衫。还在皇宫墙上以胜英的名字提了一首诗:飞檐走壁逞刚强,天下第一猛无双,鼠盗三宝归湖内,盗宝之人在两江。每首诗第一个字连读是:飞天鼠盗。讲到这里,已经是后半夜,大哥就不讲了。大家和我都等他第二

  天晚上继续往下讲。但是以后好几天晚上他都不露面,有的人说他到外队推牌九去了。我也等不得,就去找他。他在睡觉,我等了好长时间,他才醒。我央求他给我看《三侠剑》。他说,小孩子要好生念书,不要看闲书。我当时已经像今天小学生上网吧那样上瘾。我说要不你给我讲,要不借书给我看。他一开始不借我,我说你不借我看,以后你也不要借我小人书看。我们小学生搞勤工俭学,割草卖钱买了很多小人书,我常借来给他看。后来他终于答应让我看书,但是书不能拿走,就在他家屋里看。他拿出裤带上挂的钥匙,打开一个箱子,那里有好多古书,他拿出《三侠剑》那本书,我就躺在他卷起的行李上,接着“飞天鼠盗宝”往下看。这时,门外的雪下得很大,他不知出门干什么。大嫂过来问我,你看什么书?我说:看好书。什么好书?我说:都是大英雄。她说:你大哥能有什么好书?还大英雄?你跟他学,看这些坏书能学什么好?长大也喝酒、耍钱、打老婆,能有什么出息?我说:你说这些跟我挨得上吗?她说:我原来觉得你念书挺好,长大会有出息,想把我的小妹嫁给你呢。你倒好,跟你大哥学,那你就别想了。我听了哭笑不得。

  四

  六十年代的一个腊月里,生产队年终分红,那一年的劳日值较好,我大哥全家分了三百多元。钱拿回家以后,给大嫂三十元,大哥把钱都锁在自己的小箱子里了。大嫂问大哥,今年分多少钱?大哥说,没几个钱。大嫂说,没几个钱是多少钱?大哥一甩头走了。大嫂一看勃然大怒,立马穿鞋下地,一溜风来到西头队长家,向队长问遭今年我家分多少钱?队长是我们远房爷爷,全村都知道她两口子经常干仗,哪里敢告诉她实情,说记不住了。大嫂无奈,回家仍然和大哥要钱,大哥不给,大嫂说,好!不给——你等着!

  此时是猫冬的季节,大雪封门,生产队没有什么活计了。每年这时,是大哥一年最激情最快乐最熬夜的时候,晚上经常到赌场去。本村、外村的赌徒们都聚在我们本家的一个叔叔家,他家是孤家子,后面靠山,前面临河,安全保卫好搞,又有放哨的,就是缺个狗,那时一般养不起狗。

  我大嫂知道大哥耍钱,有一天晚上,她跟踪大哥,把他们耍钱的地点找准了,她立马来到大队书记家,进了屋,一股寒气和飞雪也跟着进了屋。大队书记正坐在炕上围着火炉喝酒吃火锅。她气哼哼对大队书记说,我大爷呀,你这个大队书记是怎么当的,这么些耍钱鬼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耍钱,你怎么就是不管?你是不是包庇他们?大队书记也是我们本家爷爷,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后脑勺还留下—个大疤痕,平常都是说上句的,哪听过这个,叫一个孙子媳妇一顿抢白!他一步跳下炕,问我大嫂耍钱的在哪里,大嫂立即告诉了他。他也不对我大嫂说什么,拿起电话给邻村的民兵连长,说有敌情,命令外村民兵秘密集合两个班,立即急行军到大队部。那时我们家乡处于前线,民兵经常集训演习,有时也真有敌情。台湾的飞机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反动传单撒在我们的山里,我上山还捡到了,传单上面写的是“一心反共”,号召我们配合国军反攻大陆。

  民兵们一听有敌情,个个不敢怠慢,二十分钟以后,二十多名基干民兵急行军赶到大队部,在大队书记我大爷的带领下,从后山瞠着一尺多深的雪窝子,绕路来到赌场的房后,悄悄地扑到了赌场的院子里。我大爷一进院就放了一洋炮,大声喊道:屋里人,谁都不许动!里面的赌徒们都吓蒙了,有的开窗户想逃跑,门窗都是民兵把着,哪里跑得了!民兵们立即冲进屋,像擒小鸡一样,把这些赌徒都绑上,还包括房东,放哨的、卖呆的,都带到大队部,开始突击审问。我大爷亲自主持,赌徒们单个交代,记录,画押,当场分别定性为赌徒(偶尔去玩的)、惯赌分子(经常去玩的)、赌头(赌博召集人)。没收的牌九,当时就被扔进火炉里烧了。没收的赌资有好几百元,做了民兵的活动经费。当晚出动的民兵,还用其中一部分钱在供销社买了饼干和罐头吃。赌徒们每人被罚割五百捆柴火,惯赌分子每人六百捆,赌头七百捆。柴火是为五保户和军属家割的,限期头年完成。另外,所有人都要到生产队社员大会上交代检查。

  我大哥那天晚上来了英雄气,还想争当赌头,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但是他说的和别人说的都对不上号。最后被定为惯赌分子,被罚割柴六百捆。对这样的处理结果他很不服气,当场对大队书记说,我大爷呀,现在大雪封门,我们闲着无趣,玩点小钱,你还用这么兴师动众?这样的处理太狠了!我大爷笑着没答话。我大奶当时也在场,我大奶比我大爷小十多岁,长得又漂亮,经常参政议政,她一听孙子埋怨她老头,不干了。我大奶在旁边对我大哥说:大孙子,你不要埋怨你大爷,这事是民不举,官不究。你还是回家看住你那老——她的“婆”字还没说出口,我大爷急忙拦住她的话头,说,就这么处理,不服也不行。有再敢闹事的,加重处罚!这一招灵,这帮赌徒都不吭声了。

  第二天,这些赌徒们在民兵的监督下,带着镰刀斧子上山,顶风冒雪,在生产队的柴火场给军属割柴火,一直割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才算完成了任务。

  我大哥这次吃了大亏,被没收了一百多块钱不说,上山割了半个多月柴火,累得直不起腰,以往自己家柴火他都不割,求人帮工割。他一边割柴,一边心里憋火,听大奶的半截话,他知道了是大嫂的举报,气得七窍生烟,但是眼看就要过年了,他只好忍气吞声。

  正月里有一天,下着小清雪,不知道什么事大嫂又把他惹火了,旧恨新仇,两人就打起来了,从屋里打到院子。大嫂鼻子被大哥打出了血,大哥脸被大嫂抓破了。大嫂躺在雪地上打滚,满脸是血粘着雪,她坐在雪地上放大悲声,骂我大哥的话刀刀见血你个倒头的!你个供饭的!你个挨刀剁的!你个遭雷击的!,你个遭枪子崩的!……骂人的话有些我都不懂,句句都是排比句。骂得是石破天惊,听得人是心惊胆战。

  我大哥离家出走三天,大嫂也是三天不起炕。四个儿子,最小的是个女儿,大的才十二,小的才四岁,个个眼泪汪汪。一个比一个矮个头,站在屋檐下,大家都可怜,亲属邻居帮助做饭。

  村里其他耍钱赌徒们知道大嫂挨揍了,都高兴了,说:这娘们就是揍得轻。我们累一年,就这么点乐趣,她还去告密,连累大家赔钱还得出劳工!

  这一年,我大哥割的柴火都给军属家了,他再也不上山割,也不雇帮工。家里没有干柴烧,孩子们现割现烧,都是湿柴火,每次烧火做饭,灶坑干冒烟不起火苗,呛得大嫂喀喀直咳嗽,眼泪直滚,从此落下病,两眼出门迎风就流泪,坐下个红眼病,直到老。

  从我童年起,大哥和大嫂就拿拌嘴打仗当日子过,不吵不闹反倒不正常了。大嫂说大哥耍钱、喝酒、看古书、懒。大哥说,老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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