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珊‘桑塔格在论及加缪时,说他是一个“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情人具有的是诱惑的天赋,他可以好事做尽,坏事做绝,一个天才的疯子,却总能捕获女人的心;而一个理想的丈夫,则需正派大方、担负责任,他所具有的是一种“美德的天赋”。如今,文学的世界里充斥了发疯的情人、得意的强奸犯和被阉割的儿子,却罕有丈夫的形象,“丈夫们感到内疚,全都想去当情人”。桑塔格似乎对“丈夫”们态度暧昧,特别是当他们担负起与其才华不相称的理智的责任时,“他所获得的喝彩必定超出了他的纯文学价值”。
2.这又有何不可?如果一个丈夫放弃自己的责任,变身为一个疯狂的情人后,难道其艺术价值就会适得其所或相应增值?我觉得桑塔格在“反对阐释”的道路上走得过远了。她说:“如果说卡夫卡唤起的是冷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普鲁斯特和纪德唤起的是敬意,那么加缪唤起的则是爱。”此说甚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姚风。一个理想的丈夫,肯定是一个带有理智、冷静、适度、和蔼气质的人道主义者,他对疯子们的主题或有涉猎,但总能完成由虚无向理想的纵身一跃。此种才华,与其说是才华,不如说是更大的责任,和爱。
3.对“爱”的期待,使姚风的诗歌里充满了道德主题,他专注于此,极少旁骛,也极少卖弄一些琐碎的花边。他是质朴的、明晰的,他的诗歌灵感直接来自于日常的观察、生活经验的累积。他有最典型的体制生活的经验(外交官),又有一颗非体制的心(他办民刊,参与民间诗人们的活动);他是最中国的(生于1958年的北京),又是很西方的(我看到他在一堆洋文中如鱼得水,在大使们的宴席上滔滔不绝);他是最易于接轨的,却又是一个对民族性念念不忘的诗人,他是最边缘的(澳门,孤岛般的),却又是处于时代的中心的,从未将母语、时代、祖国这样的精神背景放置在不足道的地方的:祖国啊,那是诗人心中的哭墙1
4.在我印象中,他本人就是一个理想丈夫的形象。他是一位生活上宽厚的朋友,处事稳重、低调,但能量巨大,热情周到。他有一种巨大的吸附的能力,他能将爱恨情仇不动声色地转化为一种内力,因此,他拥有一种持续散发的激情。他是复杂而简单的,他有资格卖弄,但他从不为此所惑。他是成熟的。
5.说他是一位“丈夫”的形象,是因为他心中的良知,他承担的立场,他施爱者的角色。他能从时代巨人的阴影中发现善恶美丑,他温和,但不失尖锐,他的诗有时像锥子,直接将这时代刺出血来。那些风格衰败的诗人,难以对应这时代的活力;那些风格恣肆的诗人,穿着花里胡哨的青春的外衣,过多的卖弄与游戏精神,与时代的黑暗完全不着调;那种自我弃绝的、狂热的禁欲主义者,以及与之相反的插科打诨的学院的油腔滑调,都是对时代的弃绝;在一些堪称典范的诗人那里,一种纯粹的、过于干净的、中庸的语言的堆积者,又让人产生一种诗的无力感。所有这些,姚风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对这时代的写作充满了警惕,他持守,节制,隐忍,似乎从来没有过游移。
6.一个道德主义者,一个将自己的写作与公民的良知自觉结合起来的“丈夫气”的诗人,是最容易陷入“道德说教”的泥潭的。他会因其道德上的严肃性而使人略感不快。想想看,一个“正义者”的化身,是多么容易遭致当代读者的抛弃啊。姚风在为自己所翻译的安德拉德诗选的前言中说:用诗歌去爱。这无疑是一种伟大的、信徒般的宗教精神。当诗歌上升为信仰,成为一种爱,诗歌的盛大一与l冷悯是否会减损它的见证人性的力量?诗歌,是用来爱,还是用来恨?当诗歌用来爱时,我们如何有效剔除其中伪善的和自我感伤的成分?在无宗教信仰可言的汉语世界里,一种大而无当的爱往往是虚弱与伪善的表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还没有一种大爱,可以化解和包容所有的恶。姚风如何化解这些看似不存在的矛盾?
7.他不回避恨。在很多表达“爱”的诗中,恰恰又包含着血腥、暴戾和黑暗,如那首《母性》,扯他人的皮,织自己的衣。有时候,恨恰恰表达了爱,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姚风的诗行里,也隐藏着这样的大恶。“我的心中充满了黑暗”(《白夜》),不是心的黑,而是时代的黑,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光。作为一个汉语诗人是多么的幸福啊,时代让我们担此重任发现其中的黑。而在西方世界,人性的回归、政治的复明和宗教的信仰,早已涤除了心中的恨。但西方有自身的问题。“她告诉我/在她那个寒冷的国家/许多人因为漫长的光明/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杀(《白夜》)。”多么吊诡,解决了内心之恨、平庸之恶,却又难以应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8.我要再举一首简单的小诗为例。《1968年的奔跑》。“我跑了起来/因为我看见一群人/向着一个方向奔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但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因为他们在跑”。这小诗,简单到只是一个动作、一群背影,既无学院派的“口吃”,也无网络化的“口水”,却写尽了一个时代的疯狂与迷惘,其中还包含一点神秘的气质。这是一首透明的小诗,背后却有一片复杂的时代背景和精神背景。在这里,姚风将自己的风格稍稍一转,剔除了其中伪善的部分。但并不是轻易加进一些‘隋人”的作料,比如诱惑、情色、轻浮、病态等等,而是恢复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脸谱化。轻逸带来的是力量,质朴又压抑了感伤。
9.没必要为一首小诗写尽赞词,事实上姚风的大部分诗作均是如此,短短不过七八行之间,其中却蕴含相当的功力。这功力来自经验的世界、人生的历练、精神的历险和技艺的返璞归真。用最简单的方式说出复杂,用最质朴的方式浇胸中块垒,少即是多。他会经常向那庞然大物做个鬼脸,他有一种拈重若轻的功夫;他从不写过分复杂的诗,但你也不要将他的诗看得简单,他简单的背后有一片复杂的大海;他不是一个语言的纵欲者,没有绝望和悲观,没有哀悼的气质,有的是冷静的反讽,嘴角的一丝嘲弄。他写那种把激情压抑成质朴(一个丈夫的本色)、把愤怒变异成反讽、将复杂转化为简单的诗。他的笔底有风暴,他的胸中有时代,他的眼里有真相。循此往下深究,我们看到的景观可谓惊心动魄。
10.如今,一种油滑的时代病正在蔓延,那些自负的年轻人、返魅的文化论者、自我弃绝的纯诗爱好者,在无言的黑暗面前显得那样楚楚可怜。而姚风是有力的,因为他有爱,有恨。阿兰·布鲁姆说,诗是最有力量的修辞形式。无力感实在让我们厌烦。力的表达不是叫嚣,不是力比多的爆炸,它来自心灵的敏感触角,来自对文字的创造,来自经验的厚度和一个诗人的视野与良知。相对于那些感伤的、滥情的、肉欲的、恣肆的青春期抒情,姚风是一种适度的内敛。但并不是自我阉割的、取消个人锋芒的,而是把刀放回腰间,不必凶相毕露。有人爱卖弄剑术的复杂,但他并不能杀人;有人爱卖弄经卷的厚度,但他并没有信仰。姚风并不需要多少招式,但一招一式皆可杀人。英雄气质,在于一呼一吸之间,此之谓大丈夫。
责任编校王小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