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月,《上海文化》月刊在大中学生及职业知识青年中进行了“你最钦佩的一位作家”的读者调查。结果令人大为惊讶,“东吴系女作家”的领军人物施济美竟然紧追大作家巴金、郑振铎和茅盾之后,名列第四,把叱咤上海文坛的张爱玲、苏青和潘柳黛等抛在了后面。
才华横溢,在文坛崭露头角
1920年,才女施济美生于北京一个书香浓郁的家庭。她的父亲施肇夔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后,供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是民国著名外交家顾维钧的得力助手。1927年国民政府南迁后,全家随父亲搬到了南京。施济美的母亲是熟读古书的名门闺秀,中文根底极深,既能吟诗作赋,又擅长书法。耳濡目染加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培养了施济美卓越的文学才能。
1935年,施济美随父母来到上海,就读于培明女子中学。早慧的她年方15便小荷初露尖尖角,在著名杂志《万象》和《紫罗兰》上发表小说,一时好评如潮。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施济美在文坛崭露头角后,立即引起广泛关注,秦瘦鸥、陈蝶衣等名家都对她的才华赞不绝口。而张爱玲在1943年,才挟着让她成名的作品《沉香屑·第一炉香》前往拜见《紫罗兰》主编周瘦鹃。
相知相恋,与俞允明翱翔爱空
正是在培明女中,施济美结识了女同学俞昭明,爱好文学的两人因志同道合成为知己。俞昭明有个在浦东中学读高中的弟弟俞允明,他每逢星期天都要去看望姐姐,因此也就认识了施济美。有时,俞家姐弟回苏州老家,施济美也跟着一起去。俞允明有着世家子弟的谦谦风度,虽然不善言辞,可是在施济美面前却谈笑风生,两人一见如故并且相见恨晚。就这样经常交往后,施济美和俞允明之间的友情逐渐发展成为爱情。
两年后的1937年,施济美和俞允明一同考入东吴大学经济系。在校园里,施济美是气韵清雅的才女,她婉丽轻盈、语笑嫣然,仿佛空谷里的幽兰,深受男生们恋慕,可她的眼里只有俞允明一人。他俩在学业上齐头并进,也经常一同走上街头宣传抗日,在爱空里浪漫地翱翔。
然而岁月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静好,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当时的有志青年都以奔向大后方为主要选择,一面抗日一面求学。俞允明也不例外,他告别了父母、姐姐和恋人施济美,只身一人前往武汉大学读书。施济美很想与他结伴同行,可父亲远在巴黎担任驻法国大使馆参赞,作为家中长女,她要承担侍奉母亲、照顾弟妹的责任。施济美以男友的爱国情怀为荣,期盼着将来重逢的那一天。
晴天霹雳,肝肠寸断痛失爱
当时,施济美和俞允明的家人都住在已经沦陷的南京。虽然施济美才17岁,危难关头却显示出临阵不畏的过人胆略,正在南京探望家人的她就像一位智勇双全的战斗指挥员,镇静地迅速制定出前往上海的逃难方案。随后,她扶老携幼地带着两家人跋山涉水,一路上可谓步步惊心。凭着机智勇敢,施济美多次带家人安然得脱敌手,最后终于平安抵达上海。这个过程中所有的艰险与安危,都由施济美一人承担,让人完全想象不出在她温柔和善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坚毅刚强的气概。
在一年多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施济美和俞允明鸿雁传书,数着日子期盼重逢。有一天,俞允明在信里告诉施济美,武汉大学因战事已经西迁四川乐山,寒假里他会回来和她正式订婚。正当施济美的心盛满欢喜时,却收到了來自武汉大学的电报:“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机轰炸乐山时不幸遇难身亡,希节哀。”这个晴天霹雳使施济美悲痛欲绝。
对一个憧憬幸福生活的少女来说,消息如五雷轰顶,令她肝肠寸断。施济美勇敢地接受了命运的挑战,默默地把悲痛埋在心底,她一直微笑着面对人生,就是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别人也无从探测到她心灵深处的创伤。由于俞允明每月都有一封家书寄给双亲,为了不让他的父母承受这一沉重的打击,施济美就瞒住二老,模仿俞允明的笔迹,以儿子的口气写起了家书。一直到抗战胜利后,俞允明父母以为儿子会回来与施济美成婚,施济美和俞昭明知道已经无法隐瞒,就试探性地把实情告诉了俞母,哪知老太太就此一病不起,临终前给施济美的遗言是不要让俞父知晓。施济美只得继续隐瞒,对俞父说俞允明已去法国深造,直到俞老伯寿终正寝,也不知他的爱子早已遇难。在这段时间里,施济美谢绝了所有男士的追求,眼看同伴和同学一个个结婚,她抑制住痛苦,让回忆来抚慰自己,在一篇篇小说中含而不露地抒泄着内心的悲伤。
创作高峰,成就文坛美丽风景
1942年,施济美从东吴大学经济系毕业后,为了寻找合适的工作四处奔波。当时的上海正值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由于日军侵占了租界,施济美父亲对家人的接济完全中断,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有人介绍施济美去日本人开的保险公司工作,虽然待遇优厚,但施济美宁愿去学校当工资低的教员,也不愿去日本人或汉奸投资的公司。从此,施济美就以教师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
继承了俞允明的遗志,施济美先后在上海集英中学和正中女子中学担任教师。她一面教书,一面参加爱国活动,将幻灭的爱情化为对敌人的仇恨,多次掩护中共地下党员,为此一度成为日军的搜捕对象。有一次,施济美机智勇敢地摆脱了日本宪兵的追捕,暂时避居在苏州黄埭俞昭明的家里,使上海的日本宪兵扑了个空。
施济美白天教书,晚上写作,把对俞允明的思念都交付给文字。别人用笔写故事,她则用自己的生命写小说。这段时间,也是施济美的文学创作最高产的时期,在《万象》《春秋》《幸福》及《小说月报》等知名刊物上,她发表的《爱的胜利》《嘉陵江上的秋天》《寻梦人》等小说,每一篇都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喜爱,这些杂志也因刊载她的文章而销路大增。
施济美通过文学作品,引导读者维护真理,以善良的愿望追求未来的幸福。当时《幸福》杂志的主编沈寂对施济美的才华大加赞赏,在他看来,施济美的作品中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所塑造的人物心灵善良、品格高尚,人与人之间洋溢着真切的友谊和圣洁的爱情,于是热情地向她约稿。施济美不负厚望,在很短的时间连续写了三个中篇小说:《风仪园》《圣凉娜的黄昏》和《群莺乱飞》。不久又出版了两部小说集:《凤仪园》和《鬼月》,《凤仪园》更是成了畅销书,一年之内印了三版。而长篇小说《莫愁巷》则代表了施济美创作生涯的高峰,这部小说在香港出版后,不久被改编为由朱石麟导演的电影,公映后大获好评。
施济美的小说,充满了大量的对现实人生的悲情和对“那永不再来的往昔”的执着回忆。回忆,是施济美的精神返乡,是对过往的美好与苦难岁月的开掘,使她的小说所表达的情感得以净化和升华,也引起了千万读者的强烈共鸣。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都市社会里,施济美通过对下层民众、特别是下层女性的描写,表达了赞美他们敢于默默担当悲苦命运的坚忍心声。
上世纪40年代,上海的女作家程育真、杨琇珍、郑家瑷、邢禾丽等都是施济美的好友,文坛“五虎将”沈寂、徐慧棠、石琪、沈毓刚、郭朋和许多文学爱好者也经常到施济美家做客,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地欣赏、议论着文学。施济美、俞昭明、施济英、汤雪华等这些创作活跃的女作家,渐渐地有了“小姐作家”的美称,成了上海文坛的一道秀丽风景。当时,张爱玲以《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一系列作品已成为红遍上海滩的文坛明星,而与她齐名的则当属在“小姐作家”中鹤立鸡群的施济美。
1944年5月,女作家陶岚影在最时髦的文学杂志《春秋》上写了一篇《闲话小姐作家》,以幽默的笔调点评了当时包括“东吴系”在内的众多女作家:“长得温文尔雅,又多情,又讲信义,施济美着实是个好女孩子。和她最知己的女朋友叫俞昭明,前些日子就住在她的家里。济珍是她们家的三小姐,施济美有一篇得意杰作《小三的惆怅》,其中的主角就是她。她们三个都很来得,没有佣人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自己煮饭吃,自己收拾房间,可是要她们洗衣裳就都不能胜任了。大‘小姐到底不能和小‘大姐相提并论的。”
抱定独身,结束写作生涯
由于施济美从事过抗日工作,抗战胜利后,就有人建议她去向有关方面说明,以便改善她的工作待遇。面对别人的善意,施济美说:“我不是为别人抗日的,抗日是每个中国人的职责。要借此去搞一官半职,我的心会不安。何况,我也不屑做这种汲汲于名利的官。”她还是选择了教育事业,而且为了做好这份工作,经常黎明即起、深夜不眠地备课和批改作业。学生们也都把施老师看作是他们的知心人,一到节假日,从早到晚上门来的学生川流不息。即使毕业多年的学生,依然念念不忘地找她谈心,在外地的学生则经常来信诉说近况,盼望老师指点迷津。这一切,都是由于施济美心怀对学生的满腔热忱所致。
施济美固守着初恋情怀,纵然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但她执拗地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也有许多不知内情者对施济美的独身感到奇怪,于是他们猜测、非议,却不了解她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痛。施济美的父亲施肇夔从海外归来后,全家人终于欢乐地团聚在一起,当施肇夔知道女儿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时,就劝道:“允明不幸遇难已近10年,你对爱情的忠貞,确实人所敬佩,但也不能就此独身下去啊!你已经28岁了,青春是一去不再回来的!”见实在劝不了女儿,施肇夔只能长叹一声:“人各有志,不能相迫,你自己看着办吧。”
全国解放时,俞允明的父亲抱着待儿不归的遗憾离开了人间,施济美终于放下初恋情人给她的沉重负担,亲友们也庆幸她从此可以摆脱套在身上的婚姻枷锁了。可施济美已经年届30,曾经追求她的人有的早已离别,有的则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于是她对爱情不再有任何向往和追求,全身心地扑在教育和写作上,她用文笔欢呼国家的和平、社会的新生、人民的幸福,又将过去曾经奉献给爱情和抗战的一片忠诚,给了喜爱她作品的读者和天天向上的学生们。然而,这时她的文学作品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被指责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的施济美从此停笔退出作家队伍,结束了写作生涯,她努力改造,立志做一名立场坚定、拥护社会主义的人民教师。
在上海七一中学执教期间,施济美是语文组的骨干教师,她打造了生动有趣的语文课堂,赋予语文学习以生命的活力,也使自己的教学达到艺术高度,各地教师争相前来观摩学习她精彩的语文课。由于突出的成绩,教育行政部门评施济美为一级教师,并将她的教学誉为“施济美水平”。
正直善良的施济美,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屡遭厄运,如今和祖国一起走在光明大道上,满心以为后半生一定会绽放出灿烂的光芒。可是,“文革”的到来使施济美的幻想破灭了,为真理、为信仰、为祖国培育学生的施济美被定为“牛鬼蛇神”,又被批为反党、反人民和贯彻修正主义的反动教师。大字报上揭发施济美是“鸳鸯蝴蝶派”女作家,是写作“坏小说”的坏人,于是她遭到各种口诛笔伐和抄家、威胁、殴打、侮辱,她的著作和珍藏的书籍被洗劫一空。批斗施济美时,说她一直不结婚是生活作风有问题,要给她剃“阴阳头”。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施济美的心里充满了忧郁和绝望,不堪受辱的她以死抗争,在1968年5月8日深夜与同事林丽珍一起在学校宿舍悬梁自尽。一朵清素若菊的花,就这样被摧残了。一位作家和教师,本不应该逃离这曾经让她寄予美好愿望的人间,可施济美却选择默默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施济美的一生,是一幕美丽而哀怨的悲剧。她对爱情的忠贞、对友谊的真挚,是多么的可歌可泣!曾经驰名上海文坛的施济美,是一位不该被遗忘的优秀作家。
(责任编辑:吕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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