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昆山城里的徐氏名门创造了震撼全国的“三鼎甲”科举奇迹——三子徐元文率先摘取状元桂冠,随后,长子徐乾学、次子徐秉义分别高中探花。由于都在朝廷谋得大官,既有势,又有财,因此都有条件在家乡大兴土木,建造豪宅,以表现出引人瞩目的望族身价。特别是徐乾学(1631—1694,字原一,号健庵)官至刑部尚书,当他退职还乡后,离开了东塘街上的来复堂老宅,选取了西塘街上塘玉峰山之阳的一方风水宝地,建起了威震一地的尚书第,其间楼台亭阁、石坊牌楼应有尽有,特别是显赫一地的传是楼,更以藏书宏富而名闻遐迩。由于传是楼的藏书可与宁波天一阁相媲美,因此声名远扬,令人向往。不但主人自己陶醉于书楼,而且吸引了周边众多鸿儒的眼球,他们穿梭其间,有感而发,包括主人在内的名师大家留下了多篇流芳百世的经典美文,闪烁着传是楼曾经的辉煌。
徐乾学编《传是楼书目》
由于受到舅舅顾炎武读书万卷、著书立说的影响,徐乾学也酷爱藏书、读书、写书。当他在京城担任明史总裁官后,且富有资财,有条件搜集各类珍本典籍。那时正值清初乱世,社会上流传着大量因战乱而散佚的珍贵图书,徐乾学趁机广采博收。经过20多年的积聚后,不觉洋洋洒洒,数量逾万。
当他回乡建宅设计尚书第时,有意腾出空间,准备建造一座用于藏书的传是楼,争取为社会,也为家人留下一笔厚重的精神财富。落成后,楼有七楹,共设56个专橱,每橱分4格,按经史子集四部井然有序地排列,大多为宋、元、明不同时期的刻本,格外珍贵。
从此以后,徐乾学置身于书海之中,每天读书不止,其乐无穷。但他想到如此丰厚的藏书不能只给自己及自家享用,应该公开书目,提供给广大学者参考,才能发挥出传是楼更大的作用。于是,徐乾学不厌其烦地翻书编号,撰成《传是楼书目》四卷,合计楼中藏有珍贵图书七千余种。
传是楼藏书号称有一万余卷,但为何《传是楼书目》中只列七千?原来,主人为了标榜传是楼的藏书之精,而剔除了一些司空见惯的常见书。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引发贪婪目光,因此一些特别珍贵的图书没有出现在《传是楼书目》中,如顾炎武的手抄本《天下郡国利病书》就深藏不露,秘而不宣。
这部由顾炎武花费半生心血著成的鸿篇大著来之不易——当他在山西曲沃逝世后,嗣子衍生就将这部抄本带回了昆山,徐乾学得悉后,认为该书价值连城,应该代为保管才稳妥,便将其收入囊中。由于责任重大,所以没有透露藏书信息,以防不测。传是楼不幸在雍正年间遭遇了一场大火,家中知情人首先抢出手抄本《天下郡国利病书》,后来辗转收藏,才使这部经典著作保存至今。其他抢出的余书,不知什么原因后归清怡亲王胤祥所有。
传是楼虽然早已毁弃,但《传是楼书目》后来得到多轮印刷出版,一方面记录了传是楼曾经的收藏业绩,另一方面,也可由此提供线索,以寻找那些散落在民间的珍本、善本、抄本的下落。
汪琬作《传是楼记》
《传是楼书目》公诸于众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徐乾学的同人、好友立即慕名传是楼,纷纷前往一饱眼福。其中就有大散文家汪琬(1624—1691,字苕文,号钝庵),长洲(今苏州)人,晚年隐居太湖尧峰山。顺治十二年考中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等职。后因病辞官归家,闭门不出,在读书作文中度过寂寞时光。当他得悉昆山传是楼藏有经典著作的消息后,立即破例外出,登门造访。
汪琬参观了传是楼中的藏书后,不禁感慨万千。他很想了解徐乾学的造楼初衷和传是楼的命名出典。主人推心置腹地讲述了他留书育人的目的,传经读典的追求。当汪琬看到传是楼中“教子有遗经,诗书易春秋礼记;传家无别业,解会状榜眼探花”的对联后,就明白了一切。触景生情,创作了一篇意味深长的《传是楼记》。文中首先介绍了藏书楼的简况,然后着重叙述了藏书的意义,最后赞扬了徐乾学留书于后代,用心良苦的教育方法。文章夹叙夹议,引人入胜。特别是有一段主人语重心长的独白深受启发:
……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
这段话点明了建造传是楼的用意:传知识比传家产更为重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软件应该强于硬件,而且还必须是优秀的软件,这才是“传是”的初心。
传是楼首先得益了徐乾学,他沉浸在书库中,完成了多部鸿篇大著,成为中华文坛的厚重遗产;其次是他的五个儿子,由于吸取了书库中的经典营养,后来先后考中进士,创造了声誉广播的“五子登科”奇迹。
黄宗羲作《传是楼藏书记》
主人徐乾学编撰的《传是楼书目》的卷首就是黄宗羲所作的《传是楼藏书记》,以作代序,可见徐乾学对黄宗羲的《传是楼藏书记》是十分推崇的。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浙江余姚县人。明末清初大学问家,思辨深邃,著作宏富,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为“清初三大儒”,坚守生命不息、求学不止的信条。当他获悉昆山传是楼藏书犹为丰富的消息后,不顾年老体衰,立即赴昆访书。每次登门,都废寝忘食地驰骋在传是楼的书海中,黄宗羲如鱼得水,在书海中尽情遨游。即使日以繼夜地蹲守在书楼中,还有读不完的善本精品,还有摘不完的珍本文献。徐乾学十分敬重这位大文豪,也感动他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格魅力,每次回程都破例答应他借书数百,前后往来足有三次之多,成为文坛刻苦求学的美谈。
由于黄宗羲长期与传是楼接触,对书楼的藏书情况和主人的治学态度了如指掌,因此写出了为传是楼树碑立传的《传是楼藏书记》,书中不乏对书楼和徐乾学的由衷赞叹。
文中载:“古来藏书者,亦不乏兼收并畜。”古代“畜”同“蓄”,意思是,徐乾学也是“兼收并蓄”者,他把不同门派的书刊全部收藏保存,显得功德无量。黄宗羲认为徐乾学没有门户之见,书楼中藏有不同观点的著作,难能可贵。后来“兼收并蓄”成为常用成语,典故出处就在这里。
黄宗羲还认为:“世之藏书家未必能读,读者未必能文章,而先生并是三者而能之,非近代藏书家所及。”言下之意,能藏、能读、能写者,世所罕见,而徐乾学即是少有的能藏、能读、能写者之一。这是前辈对后生的极力推崇。
黄宗羲又说:“健庵先生生乎丧乱之后,藏书之家多不能守,异日之尘封未触,数百年之沉于瑶台牛箧者,一时俱出。于是南北大家之藏书尽归先生。先生之门生故吏遍于天下,随其所至,莫不网罗坠简,搜抉缇帙,而先生为之海若。”这段话道出了传是楼藏书和守书的不易,对主人的崇敬心情油然而生。
万斯同作《传是楼藏书歌》
清初有位著名史学家,名叫万斯同(1638—1702,字季野,号石园),浙江鄞州人,曾参与编撰著名的二十四史,在文坛留下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师事黄宗羲,学识渊博。万斯同也有反清志向,康熙年间荐他加入博学鸿词科,但他坚决不就。一生博览群书,年轻时膜拜天一阁藏书后,博通诸史,受益无穷。年老时,慕名传是楼的藏书。当他置身于传是楼的经书大观后,情动于衷,不禁诗兴大发,留下了内容丰富的组诗《传是楼藏书歌》:
东海先生性爱书,胸中已贮万卷馀。更向人间搜遗籍,直穷四库盈其庐。
先生珍奇百不好,闻书即欲探其奥。故此网罗遍东南,犹复采访穷远道。
楼高百尺势矗天,两楼并峙如比肩。左右以书为垣壁,中留方丈容人旋。
光华入夜烛天汉,斗府东壁在户牖。琅嬛秘藏不足奇,鸡林贾人都惊走。
即今海内藏书家,残编散落如春花。钱氏绛云归一炬,祁园缃帙亦堪嗟。
但闻白下黄氏室,亦有吾乡范氏楼。两家卷帙盈数万,高视亦足霸一州。
此皆小邦自倔強,中原初未当强侯。若将此楼相絜量,何异八百归西周。
玉峰当代盛人物,君家昆弟真英杰。论才宇内原无双,积书寰中亦第一。
忆昔汉代有曹曾,石仓置书何峥嵘。邺侯之架唐世羡,牙签万轴亦足称。
放翁嗜书有书巢,作文自记意颇骄。遥遥今古千百载,仅此数者擅名高。
先生后起书亦富,彼哉自欲呼儿曹。只此风流当世绝,眼前何人堪并豪。
昨年招我置其下,亦欲啜醨还餔糟。恍如上林看春卉,目不给视徒郁陶。
奇篇异本多未见,到此翻令人意乱。宝山身入还空回,至今追想足流汗。
何日重来此室居,拓我心胸启我愚。欧九不学虽自愧,犹愿其中作蠹鱼。
这首组诗《传是楼藏书歌》刊于万斯同的《石园文集》中,用曼妙诗语对徐乾学和传是楼极尽美言,在文人圈中引发共鸣。只要通读全文,就会对书楼主人的杰出和书楼藏量的宏富肃然起敬。尤以第一首和第八首诗给人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书优,可以“直穷四库”;因为人杰,可数“寰中第一”,只要读到此歌,就会催人登楼,一饱眼福。
虽然传是楼早已废弃,但是这些经典文字还留于人间,只要浏览字里行间,徐乾学的高大形象和传是楼的伟岸身影就会浮现眼前。上世纪40年代昆山祭祀顾炎武、归有光、朱柏庐的“三贤堂”曾建在这里(现已拆去),50年代的江苏省立昆山中学的一座红楼也被命名为传是楼,这里仍是昆山的文化厚土,还在传承着悠悠文脉。
(责任编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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