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地区自古社会经济发达,在这里世居的名门望族崇尚诗书传家。在苏杭名门望族中,有两个因科举而闻名海内外的大家族,特别受到世人敬仰。
苏州潘世恩家族,先后共有潘奕隽、潘曾莹、潘祖荫等九人考中进士(状元一人,探花二人),举人36名,贡生21名,秀才142名。潘曾莹的门生李鸿章于同治初任江苏巡抚时,特题“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匾,高悬于潘宅。潘家是清代一个累世显荣的官宦、科举世家,时人称之为苏州“贵潘”。
杭州许学范家族,崇尚读书且游幕各地,“笔耕而经营四方”,曾卜居苏州。从清乾隆三年至光绪二十九年,这一百多年中,许氏家族共有进士、举人34人,秀才、监生不计其数。
许学范七个儿子相继中举,这“七子登科,海内所未有”之盛事,令人艳羡不已。这七子中许乃普、许乃济、许乃钊三位胞兄弟又高中进士,而巧合的是他们还有两位堂兄弟许乃庚和许乃安也考中进士。这兄弟五人又先后入职翰林院,被人艳称为“五凤齐飞入翰林”,它连同“七子登科”在清代被传为科举佳话。
许乃钊、许乃普故居
在苏州平江路北尽头,拙政园东面的东北街上有一座由老屋改建而成“苏州玉雕艺术馆”的深宅大院,其东部已归入苏州市第六中学。要不是这座石库门旁钉有不起眼的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牌记,恐怕我们很难注意到这座老宅曾是清代江苏巡抚许乃钊、工部尚书许乃普故居。苏州、杭州的文化积淀太深厚了,没想到的是这座苏州“无名”古宅,今天却能为我们钩沉出这杭州家族一段曾经辉煌的历史。
许氏自杭州至苏州买此宅后在道光初年将其重葺,因为现存故居当年修建的砖雕门楼上题字为道光五年可证,后维修中还发现宅院大梁上有“万历”等墨迹,故推断此原为明代建筑。
经许氏扩建后,全宅原有四落五进,十二开间,占地4700平方米。有轿厅、正厅、花园、池塘等,东西各有一备弄,俨然成为典型的苏州大户豪宅气象。与苏州潘祖荫探花府三落五进、俞樾的曲园府邸二落四进一备弄的格局相比,许氏的财力应当更胜一筹。
另查许乃普是嘉庆末年任军机处章京,他在嘉庆二十五年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之前,不过是由拔贡生考授的七品小京官。而许乃钊则是道光十五年考取进士。从官职、年龄因素来看,许乃普、许乃钊当年是没有财力购买并大兴土木改建此宅的,此宅应该是由其父许学范出资购得。
而许乃普、许乃钊是从此宅出道,走入仕途的。许氏代代名扬,而如今人去楼空,音讯全无,很少有人问津此宅,令人唏嘘!
有幸的是,在我们最近整理苏州过云楼遗存文献时,竟然意外发现了这座大宅主人江苏巡抚许乃钊当年留下的尺牍,也吸引着我们迫切地将其展示释读。
许乃钊尺牍一释读
尺牍一,全文为:
承赐画扇,神似苕华馆,可宝之。至惟尊称,万不敢当,惶悚无似。谨此鸣谢,即请道安。
星斋二世叔大人阁下。
侄乃钊顿首
此通尺牍上款人为星斋,星斋为何人呢?上款星斋,一般来讲是收件人字号而不是姓名。我们查考到与许氏家族有交集的星斋有二人,他们是罗惇衍和潘曾莹。罗惇衍(1814—1874),字星斋,道光十五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兼武英殿总裁。曾因向朝廷成功举荐李鸿章、林则徐、曾国藩等治国贤才,而显赫一时。潘曾莹(1808—1878),字星斋,苏州人。苏州“贵潘”状元潘世恩次子,道光二十一年进士,官至工部左侍郎。工书画尤善作扇头小景,书学米芾。
从许乃钊函中“万不敢当” “惶悚无似” “即请道安”等恭维语句来看,上款人星斋和罗、潘二位的身份、地位都相符合。那究竟许是写给哪位星斋的呢?我们再看信函中“赐画扇”,又“神似苕华馆”句,则可知这位星斋善画扇,赠扇。而画的风格和苕华馆主人浙江绍兴画家包栋相近者,则这个星斋大人当推定为潘曾莹,而不是罗惇衍。
但问题是尺牍中许乃钊称这个星斋为“二世叔”,许乃钊生于1799年(还有一种记载许生于1787年),潘曾莹生于1808年,许乃钊怎么会称比他小九岁的潘为“师叔”呢?当然即使潘比许乃钊年龄小九岁,如潘曾莹曾和许乃钊父许学范交游结谊的话,按辈分来讲,许乃钊仍该称潘为“世叔”。可查遍相关史料,未见有潘与许学范交游记载。
我们换个思路来看这个问题,许乃钊是道光十五年考取進士,这年会试主考官由穆彰阿担任。当然许乃钊通过这年会试,也就成为事实上的穆彰阿门生,高攀上了这位五典会试清权臣。科举时代这种师生关系也是考官拉拢士子,士子晋升官职的重要途径。
有意思的是早年在翰林院,潘曾莹父潘世恩又曾是穆彰阿的老师。潘世恩晚年曾自豪地赋诗云:“翰苑由来重馆师,卅年往事试寻思。即今黄阁三元老,可忆槐厅执卷时。”“黄阁三元老”即指时内阁大学士穆彰阿、宝兴、卓秉恬三人均为潘门生。也就是讲潘世恩应该是许乃钊老师的老师“太夫子”,老师的老师的儿子,许乃钊是应该称“世叔”。而潘曾莹又是潘世恩的次公子,所以许在尺牍中就有了这个奇怪的“二世叔”称谓。世家学究的一个称谓都这么绕弯,看来接着要读的下一通尺牍,我们脑子得开足马力。
许乃钊尺牍二释读
尺牍二,全文为:
手示读悉,屡次趋候,未获良晤,驰仰甚深。今观法书,相见精神完固,欣忭异常。
大著得细细捧读,尤以为幸,又二册当代呈家兄也。玉年先兄画品向有刻本,高丽金秋坪已有翻本。上年寄与,丢侄茅矣,俟检出送。正冬花庵稿一册,倾在书架册上,遍寻未得。容细觅再奉上乎?
肃鸣谢,恭颂星斋世叔大人午禧。
侄乃钊谨启
侄谦,万不敢当,惶悚。即刻!
尺牍中“屡次趋候”“未获良晤”,语词之中好像二位居住(或工作)的地点相距不是太远。“今观法书”“相见精神完固”,潘、许两位均是书法造诣深厚之人,不然许不会把潘写的书札称为“法书”。潘的书法初学赵雪松,后学米芾,许能从潘的书法笔力中看出潘精神健康状况也绝非虚言。而许的书法是先学董其昌、米芾,后自成一家,风格秀逸生动、活泼且浪漫。二位函札往来,不仅是文字内容,也是书法的相互切磋交流。
有意思的是,许的书法初看,有些令人疑惑不解,字的架构,线条粗细摇曳多姿,且有点“失控”,别具天真烂漫的韵味。这种单个字任性、夸张,但整幅字仍整体协调的书法,不是“正常人”能想到并操演的,那许是如何达到的呢?据说这位许翰林是用了一种特殊的“鸡毛笔”,创造性地用这种特软的笔写书法,带出了意想不到的“神韵”。
书史中有“笔软则奇怪生焉”经典之句,它被千人读万人颂,但真正能读懂此句者其实并不多。能读懂且活学活用“操作”之者,世上又有几人呢?这仅有厚重学识还远不够,关键还得加上学者的胆识。
潘、许两位学米芾字的高手,均已达到非常高的境界,但后来是潘得“米字”形,而许得“米字”神,看来高水平上也还是可以再分一分层次的。
宋代米芾,是个性张狂的大书法家,人称其“米颠”,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合称为“宋四家”。许乃钊看似学米芾书法,其实学到手是“米颠”书法!他把“米字”创造性地写得飘逸且“失控”,把“米字”写“颠”了,恰是学到了这位“米颠”的书法精神本质。
一千多年来那么多人学“米字”,为何就被许乃钊“颠覆”脱颖而出呢?仅从许乃钊学习书法的创造性精神这一维度来看,也显而易见他不是“正常人”。我们也顺理成章明白了,他许家“兄弟五翰林”“七子登科”这种辉煌的成功取得绝非偶然!
尺牍中“大著得细细捧读”,“又二册当代呈家兄也”句,是和潘曾莹长于史学、工书画,著有小鸥波馆文钞、诗钞、画品等史实相符。潘把自己的著作赠于许乃钊,另还有两册请许乃钊代转赠其兄,这里看来应当是许乃普。潘当年不仅和许乃钊切磋学问,还向其兄许乃普(榜眼)请教。
“玉年先兄画品向有刻本”,这是许乃钊告诉潘他已去世的哥许乃谷撰画品著作早就出版了,而且朝鲜金秋坪还翻刻出版了许乃谷画品书。上次收到寄来的许乃谷画品书丢在了家中,等找出后亦要送给潘曾莹的,大家礼尚往来,互相学习。
许乃钊兄许乃谷虽没有像他二位弟乃钊、乃普考中进士,“学历”仅为举人,但他多才艺能诗善画,酬唱极多,而且培养出了晚清著名人物、军机大臣许庚身这样有出息的儿子。“玉年先兄”说明此时许乃谷已去世,其卒于道光十五年,即此函当晚于1835年写,且此时许乃钊已中进士,也印证了上面推理的师承关系是合理的。
许氏诸昆季皆才华横溢,乃济工诗,乃谷善画,乃普长于书法。当然许乃钊也紧追其诸兄长,不仅历任要职,且博学而文武全才。撰著有《武备辑要》六卷、《荒政辑要》九卷、《安澜纪要》两卷等多部作品,并注释了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所著《练兵实纪》等书,著作等身。
尺牍中“正冬花庵稿一册,倾在书架册上,遍寻未得。容细觅再奉上乎”句,是讲潘向许乃钊索要奚冈著的《冬花庵烬余稿》书,而许讲“正冬花庵稿”,是指奚冈“冬花庵稿”当时就有不同的版本,而许答应找到家中好的“正版本”送给潘。
再看,许乃钊在尺牍结尾语用上了奇怪的祝贺词,“恭颂星斋世叔大人午禧”。“午禧”确很稀见!一般用“新禧”(元旦)、“春禧”(春节)、“年禧”、“岁禧”、“节禧”(某节日),而“午禧”不常见啊。
那我们要弄清,他这个“午禧”究竟是“端午禧”还是“中午禧”呢?其他节日可用带“禧”的贺词,而端午节是国人纪念屈原投江,吴地纪念伍子胥献身这种悲伤的日子,故这个节日,只能互祝平安不能“贺喜”,所以这里的“午禧”不是“端午禧”而是“中午禧”。由此可以推断此信札不是邮寄的,而是本埠互送的信函,差人送去当天中午即可到达,所以用了“午禧”。当然潘、许二人当时可能就住在苏州自家府上,一个住钮家巷,一个住东北街,差人送函个把小时即可到达。
我们还注意到此札左下角留有“即刻”二字,当时觉得奇怪,“即刻”放句子不通。噫,恍然所悟不就是“火急”意思,差人“即刻”送此函中午到达潘府。另我们看二尺牍奇怪的是最后只落名款,而没落月日记时款?现明白了,不落记时款,因为是当时即刻送达函,也证明前面推测得正确。
结束语
晚清的苏州、杭州地区有众多书院、学堂,文化发达,人才辈出,但像苏州潘家、杭州许家这样“文化家族”也还是绝无仅有的。
许乃钊子辈许祐身后来还传奇般地官至苏州知府,重孙许宝驹、许宝騄、许宝骙被人称为“杭州许氏三杰”。玄孙许鸿儒就是文学大家、台湾著名作家高阳,撰有《慈禧全传》《胡雪岩》等著作。
许氏家姻亲也颇多世家望族,清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陈夔龙,清末翰林张元济,民国初年内阁总理钱能训,浙江省教育厅长夏敬观,以及蔡元培之子蔡无忌等都是许家女婿。另外,政治家叶恭绰、大学者俞樾家族也都和许家多次联姻。许家真是个“威饮四海”的文化大家族!
清代著名學者、书法家梁同书曾赠杭州许学范的一副对联:“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赞扬许氏家风与名望。
令人惊奇的是2015年媒体报道,悬挂有张元济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的大有书局出版社在中央党校揭牌的消息。确切讲这其实是张元济写的梁同书赠许氏家对联,只是截去“世间”“天下”二词。这位曾担任上海文史馆馆长、商务印书馆董事长的张元济也因为是杭州许家的女婿,故他要写此对联来颂扬许氏“向善、好学”的家风。毫无疑问也是契合党中央加强文化建设,提高民族“文化自信”的时代高远立意的。
(责任编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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