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1956年就读千灯(顾炎武的故乡)中心校一年级开始,到1968年9月初离开昆山中学下乡插队结束,总共度过了13年的中小学时光(因是67届高中生,“文革”中耽搁了一年)。那时,国家以粮为纲,支援农业成为各单位的自觉行动。学校每个学期都要安排半月之长的农忙假,让大家从事力所能及的农业劳动,不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虽年代久远,但由于相伴时代变革,至今印象深刻。
那时,学校的围墙上写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从全力培养“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的“三好”学生,逐步过渡到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因此,每个班级都设立劳动委员,负责劳动事宜,如安排每天打扫教室和包干区的卫生等。
不管每年6月的夏收夏种,还是10月的秋收秋种,都是那时学生翘首盼望的假期,虽要付出一些劳力,但可以亲近田野,比起紧张的学习要轻松得多,故而称为“农忙假”。由于小学低年级人小力薄,只能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学校周边的大田里去拣麦穗或稻穗。一路上,老师介绍这是桑树,待等桑叶返青可以养蚕宝宝;那是柳树,待等柳叶变绿春天就来临。拣累了,就到田边的牛车棚里去歇息,或是老师讲故事,或是同学唱儿歌,笑声、歌声荡漾在微风吹过的原野上,真是无忧无虑的惬意。
到了三四年级,手里有些劲了,脚上有些力了,队里就会派我们下水田去丢草泥。大家对臭气倒不害怕,就怕水蛇咬人。虽然老师说没有毒性,但一旦被咬,就会疼痛好几天,所以经常小心翼翼,以防不测。小镇上的孩童习惯夏天赤脚,又喜好玩水,故而经常在水田里“打水仗”玩耍,弄得满脸泥浆,回到家里就会被母亲训斥一顿,因为那时肥皂凭票供应,难以承受经常浆洗衣服呀!
1958年的秋忙假期正值开展公社化运动,学校西边在开挖一条灌溉渠道,要求我们也去支援。我们自然无力挑泥,只是被要求依次排队,把老农在渠底掘出的方整泥块,接力传到高处。这是力气活,一不小心就会砸在脚上。有位同学想出了抛接方法,既借助巧力,又觉得好玩。就这样连续干了好几天,虽然筋疲力尽,但是一条长长的水渠在我们的劳作下终于形成,成就感油然而生。
五六年级时,正值国民经济困难时期,为了度过饥荒,学校将大操场改作旱地,种上了马铃薯和山芋、南瓜之类的副食品,除了平常劳动课上去拔草施肥外,到了农忙假,还要抽出一部分同学去挑水浇灌,有时还要去完成沉重的浇粪劳动——两个人抬一个粪桶。由于经常步调不一致而脏水四溅,泼在身上,弄得臭气冲天,只能一路埋怨对方,最后在忍俊不禁中完成了劳动任务。
进入千灯初中后,已到了有些力气的少年时代,由于很多同学来自周围农村,他们的家长急需自己的子女回家帮忙,如带领弟妹、帮助烧饭等,农忙假成为那时为农村送去及时雨的假期。而市镇上的同学就由老师带领,早出晚归下乡支农,做些更加像样的劳动,如收割(割稻)、脱粒(掼麦)等。即使老师一再关照多加小心,但麦芒刺在眼睛里、手脚被镰刀割破的事还时有发生。那时需要自带简单中饭,夏忙吃粽子,秋忙吃蒸糕,队里挑来一桶大麦茶,一个杯子轮流解渴就算完事。趁午休机会,大家经常会好奇地去抓鱼摸蟹看牛逗狗,玩得不亦乐乎。下午继续劳作,待等太阳西下就凯旋而归。一路上,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愉快地走在夕阳下。
每次农忙结束再度上课时,心绪还是不能平静。那时没有强烈的升学追求,因此没有急切上课的愿望。大家兴致勃勃地传谈农忙经历,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那时,大多数人营养跟不上,农忙假后相互看看人瘦了,脸黑了,但为家庭、为农村多少作出了一些贡献,大家都引以为荣。学校的语文老师每到农忙结束,都会拟出诸如“记农忙假二三事”“记一件印象深刻的劳动”等有关记叙农忙假的作文题,所以每次农忙假中,同学们都会自觉地收集素材,构思篇目。好几次,我的作文都被老师选为“美文”,在班级中自豪地作交流。
1964年,我考取了昆山中学,大概上了一个月课后,就迎来了高中阶段的第一个秋忙假,那时正值青年时代,要像像样样地参加农忙假劳动了。当时的城北公社田多老少,我们班级被派往比较贫穷的庙泾十五队。那天,打起铺盖,乘上小船,连炊事设备(大铁锅)都一并带上。男同学被安排在一户贫下中农的家里入住。虽是草房,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在老师和老农的指导下,地上垫上稻草,然后是一溜地铺,二十多个男同学集中住宿,还是出了娘胎第一次,晚上点着油灯照明,走廊放着粪桶解便,对那种从未体验过的艰苦生活,大家只有开心,没有任何抱怨。
为了不给农民增加麻烦,班级中的劳动委员在老农的帮助下,竖帐蓬,挖地窖,完成了简易厨房的建设。很快,由学生自己动手的第一餐白菜汤和白米饭终于大功告成,吃在嘴里分外香甜。虽然菜肴简单,但比起当地农民的伙食已经好多了,只见他们吃的是稀饭加浆面(用酱油炖制的面粉作为小菜),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那时的劳动是女同学负责割稻、男同学负责挑稻,要将远田里的稻捆通过接力传担的方式挑到公场上。队里借出二十多根扁担,人手一根,在老农的指导下,每人负责一段路程,通过走动抛担的形式,肩接肩地传送。开始感到很轻松,但几个回合下来,已感到百步无轻担了,嫩骨薄肩上已经磨出了血泡,但那时我正在申请入团,这是接受组织考验的好机会,所以,坚持轻伤不下火线,忍痛挑担,终于渡过了难关,并且肩上生出了老茧,也成为了我以后插队的劳动“资本”。
就这样又度过了一年的农忙假,1966年6月,当我在城北斜泾七队参加农忙劳动时,传出了废除高考的消息,高三同学的升学梦就此破灭。我当时还是高二学生,想当然地认为不久将恢复正常。谁知农忙假结束就停课闹革命,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变得遥遥无期,只是一年两次农忙假还雷打不动。
最后一次农忙假是1967年的夏收夏种。那时,学校里派系斗争激烈,一个班级分成针锋相对的两派,已没有条件聚在一起支农了,只能以兵团组织为单位下乡。当时,我已参加属于支派性质的“继鲁迅”宣传队,为了下乡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二十余人被派往新镇公社白塘大队参加夏收夏种,主要参加割麦、挑麦、掼麦等劳动,常常弄得满身麦芒。收工后就到附近的太仓塘里去洗个冷水浴,晚上带上手风琴乘上小船,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浆……”,抒发愉悦情感。有时,晚上还要去附近的新镇广播站录制“毛主席语录歌”的教唱节目,那时年轻,亢奋,充满着青春活力,总在不知疲倦地释放着劳动后的剩余精力。
随后的1967年秋收秋种和1968年的夏收夏种时,由于昆山中学已处于无政府管理状态,所以取消了农忙假。待等1968年秋收秋种来临前夕,中央发出了老三届学生“一片红”的指示,昆山中学雷厉风行地在人民剧场召开了下乡动员会。我于1968年9月12日被安排到千灯公社陶星七队插队落户,正好赶上了那年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那是靠赚工分吃饭了,劳动要求和劳动强度根本不能与农忙假同日而语。好在经过在校时多年农忙假的磨炼,割稻、挑稻等农活已驾轻就熟,通过三个月的繁重劳动,到年底还得到三十多元的分紅呢!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获得的劳动所得,就到上海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衫,准备好好打扮自己,找个对象,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不久,学校复课闹革命,又开始招生,仍然坚持着一年放两个农忙假的制度。那年,千灯中学的“学农队”分到了我们队里支农,我却变成了“老农”指导他们劳动,真是感慨万千。1979年,我考取了苏州“地师”,那年开始分田到户,从此,学校取消了“农忙假”。但十多年的“农忙假”劳动,在我人生道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使我终生难忘。
(责任编辑:吕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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