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歌谣》是朱自清先生的一部学术著作。
1928年暑假期间,朱自清编就了散文集《背影》,并于7月31日写作了《背影》的序言后,正式开始考虑如何编写下学期开设的“歌谣”课的讲义。据浦江清在《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里记载:1928年9月1日,他“至佩弦处闲谈。佩弦方治歌谣学,向周作人处借得书数种在研读”。周作人是朱自清的老师。早在朱自清就读于北大时,就闻听北大师生大量搜求歌谣的运动。还于1917年专门成立了歌谣研究会,创立了《歌谣》周刊。一时间,红楼内外几乎无处不谈歌谣。但他们早期的搜集,并不是研究歌谣的历史和沿革,也不怀有其他目的,只是单纯地抢救遗产,单纯地为了文艺和学术。因为“你也不记载我也不记载,只让它在口头飘浮着,不久语音渐变便无从再去稽查”了(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这次歌谣搜集取得了不俗的成果,连带着也引起了顾颉刚、钟敬文、冯式权、郑振铎、俞平伯等人的研究。比如俞平伯于1921年11月9日去常熟游览,虞山下,尚湖边,一游就是三天。或许是听了常熟的白茅山歌,俞平伯在常熟旅馆中,忽然想起在杭州看到有人用粉笔抄写在墙上的一首歌谣,觉得很有趣,歌谣只有四句:“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家家有好女,無钱没想她。”平白而通俗的词句给了俞平伯某种启发和暗示,经反复咀嚼,他把这首歌谣演化成了一首新诗,还写了小序对歌谣作了解读。序中自谦地说,新演化的“词句虽多至数倍,而温厚蕴藉之处恐不及原作十分之一”,可见歌谣的力量之大了。周作人更是北大歌谣运动的热心参与者和积极倡导者,早在1911年的时候,他从东京回到绍兴,就开始“搜集本地的儿歌童话,民国二年任县教育会长,利用会报作文鼓吹,可是没有效果,只有一个人寄过一首歌来,我自己陆续记了有二百则,还都是草稿,没有誊清过”。(《〈绍兴儿歌述略〉序》)周作人是怎么“鼓吹”的呢?“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料。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存,实为大幸。”应该说,这篇发表在当年《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的启事,既说明了事体,文采也足够飞扬。未曾想只收区区一篇歌谣来。虽然成就不大,周作人并未泄气,除自己搜集200多篇外,还有研究,在《〈儿童文学小文论〉序》里,他说,民国二三年的时候,又写出了《童话略论》,后来又写了“两篇讲童话儿歌的论文”。周作人是1917年4月来到北京大学的,他刚到不久,北大歌谣研究会就成立了,他搜集的这册歌谣汇编就派上了用场,成为他的成果之一。1919年8月,刘半农从江阴到北京时,从船夫口中采集了一集《江阴船歌》,共有20多首,兴致很高地送给周作人看,还请周作人为此作序。周作人在序文中,肯定了《江阴船歌》“是中国民歌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集”,这篇《〈江阴船歌〉序》就发表在1923年1月出版的《歌谣》周刊第六期上。1925年10月5日,周作人为刘经庵的《歌谣与妇女》作序。在序文中,周作人介绍说:“我知道刘君最初是在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那时他在卫辉,寄来几百首的河北歌谣,都是他自己采集的,后来在燕京大学才和他会见。刘君努力于歌谣采集事业,也并热心于研究,《歌谣与妇女》即是成绩之一。”周作人还积极地评论说:“这是一部歌谣选集,但也是一部妇女生活诗史,可以知道过去和现在的情形——与将来的妇女运动的方向。中国妇女向来不但没有经济政治上的权利,便是个人种种的自由也没有,不能得到男子所有的几分,而男子自己实在也还过着奴隶的生活,至于所谓爱的权利在女子自然更不必说了。但是这种不平不满,事实上虽然还少有人出来抗争,在抒情的歌谣上却是处处无心的流露,翻开书来即可明了的看出,就是末后的一种要求我觉得在歌谣唱本里也可直率地表示着;这是很可注意的事,倘若有人专来研究这一项,我相信也可成就一本很有趣味更是很有意思的一部著作。”所幸周作人的愿望没有落空,确实有不少人在认真做这项工作,除上述提到的成果外,顾颉刚有《吴歌甲集》行世;黄绍年有《孩子们的歌声》出版;刘半农热心搜集歌谣之余,还用民歌体写了不少诗,更有兴趣翻译了一部《海外民歌》;林培庐出版了一本《潮州畲歌集》;章衣萍出版了一部《霓裳续谱》;江绍原翻译了《英吉利谣俗》等等,可谓成绩斐然,就更不要说在《歌谣》周刊上发表的大量歌谣和评论文章了。周作人在这次歌谣运动中,无疑起到了中坚作用,除了为专书作序跋文外,还在《歌谣》周刊第三十一期上,发了一篇《歌谣与方言调查》,在说到“中国语体文的缺点”时,他指出“在于语汇之太贫弱,而文法之不密还在其次,这个救济的方法当然有采用古文及外来语这两件事,但采用方言也是同样重要的事情”。在《重刊〈霓裳续谱〉序》中又说:“像姑娘们所唱的小曲,而其歌词又似多出文人手笔,其名字虽无可考,很令人想起旗亭画壁时的风俗,假如有人搜集这类材料,考察诗歌与唱优的关系,也是很有价值的工作。”朱自清编歌谣讲稿,研究中国歌谣,找他的老师借资料,再切合不过了。周作人当然也乐见有人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何况研究者又是他的好学生。朱自清的综合研究,也正是在他人分题研究的基础上,进行了综合的研究和系统的整理。
其实,早在编歌谣讲稿之前的1927年第一学期,朱自清就对歌谣作了系统研究,那时他担任的课程有一门“古今诗选”,编有讲义《诗名著笺前集》《诗名著笺》和《古今诗选小传》,由清华大学铅印。《诗名著笺前集》实际上有很多内容就是关于古代歌谣的(朱自清逝世以后,《朱自清全集》编辑委员会把《诗名著笺前集》整理更名为《古逸歌谣集说》并拟收入“全集”,后来“全集”改“文集”,未能收入)。1927年10月11日,朱自清又写了篇《唱新诗等等》,该文分析了新诗与戏曲的关系,新诗与歌谣的关系,提出了从新诗音乐化的角度去拯救新诗。“古今诗选”课的开设和相关学术的研究,给朱自清后来从事歌谣研究和教学打下了基础。
1928年11月22日,周作人到清华大学办事,朱自清和俞平伯一起招待了他们的老师。这时候,朱自清关于歌谣的研究已经有了眉目,席间应该有所谈及。因为24日俞平伯年谱有“朱自清在燕京大学讲歌谣课”的记载——两天后就要去上课,依朱自清的个性,一定是早就胸有成竹的,如果有零星的问题,临时向老师请教,完全有可能。朱自清去燕京大学讲歌谣,还给我们一个启示,即当年歌谣课的首讲,也许不是在清华而在燕京,这当然也无关紧要了。朱自清最初的讲稿,大约就是后来《中国歌谣》某章的雏形吧。但朱自清研究歌谣的最早成果,却是发表在1929年4月29日、5月6日《大公报》之《文学副刊》第六十八、六十九期上的《中国近世歌谣叙录》,分两期续完。《大公报》的《文学副刊》创办于1928年1月,每周一出刊,編辑部设在清华大学,吴宓为总撰稿,赵万里、浦江清等人为撰员。1929年1月19日,吴宓、赵万里赴清华图书馆访朱自清,邀请朱自清加入撰稿者之列,两天后,朱自清和浦江清回访吴宓,同意加入。所以,朱自清才陆续有文章发表在《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上,而这篇《中国近世歌谣叙录》正巧就赶上了。
1929年9月16日,清华大学本年度第一学期开学,朱自清开设的课程有“古今诗选”和“国文”课等,并正式开设“歌谣”课,该课程为选修课,编有讲义《歌谣发凡》和参考资料《歌谣》。《歌谣发凡》是油印本,共分四章,分别是:《歌谣释名》《歌谣的起源与发展》《歌谣的分类》《歌谣的结构》。参考资料《歌谣》内容也相当丰富,收杜文澜《古谣谚·凡例》和郭绍虞的《韵文先发生之痕迹》的要点摘录,还有古今中外典籍作品中,关于谣谚和有关谣谚的论述143条。据姜建、吴为公编著的《朱自清年谱》所记载的课程安排推测,该课程只在每学年第一学期讲授。因为1929年度和1930年度的第一学期都有“歌谣”课,而这两年度的第二学期都没有。1931年度因出国学习考察休假一年(1931年8月至1932年8月),朱自清在这学年都没有上课。那么,朱自清关于歌谣的研究停止了吗?据浦江清在《〈中国歌谣〉跋记》中说,此后又增写了两章,分别是《歌谣的历史》和《歌谣的修辞》。这重要的两章,应该是在1932年下半年写成的。改书名为《中国歌谣》并铅印本,也同样应该是在下半年,朱自清计划写十章,“后面四章,初具纲目,搜罗了材料,没有完成”。关于歌谣课,1932年度第一学期9月18日开学,朱自清开设的课目中,依旧有“歌谣”,据听课的同学笔记记录,四章的内容分别是:《歌谣的评价》《歌谣研究的面面》《歌谣的分类》《歌谣搜集的历史》。这一时期,朱自清可能因忙于校务(先后兼中文系代主任、主任),加上回国后写《欧游杂记》的稿子,1933年度又没有开设“歌谣”课,因此没有把已经成形的《中国歌谣》后四章整理成文,是件十分可惜的事。朱自清的日记中,也很少有涉及这方面的记录,唯一靠点边的是,1932年10月3日日记中,谈及浦江清的来访,说浦对中国语言文字有很深的研究,“继论诗之发展,谓有三级:首为民歌,继为乐府,终乃为诗”;1933年3月18日,朱自清日记云:“下午赴北大讲中国歌谣的问题,未准备妥贴,但资笑乐而已。”
《中国歌谣》由作家出版社1957年正式出版,出版过程较为漫长和曲折。朱自清逝世以后,成立了《朱自清全集》编辑委员会,确定把《中国歌谣》收入全集,并由郭良夫比勘油印本和铅印本进行初步整理,浦江清和吕叔湘又作了最后的校读。但是,后来“全集”改为“文集”,此稿便没有收入。后,作家出版社决定出单行本,请浦江清写了一篇“跋记”,“跋记”完稿于1950年6月,7年后才出版,恐怕不完全是效率问题吧。
最近几年,许多出版社纷纷出版“民国学术经典”,朱自清的几本学术著作也纷纷以新版的面目问世,其中就有这本《中国歌谣》。
(责任编辑: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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