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崔浩,还是少时翻阅宋人徐钧《史咏集》,其中有首《崔浩》诗:
智谋断国灼蓍龟,自比留侯果是非。
一死人言缘史事,谁知谋泄为南归。
也就是这首诗令我通读了《北史》《魏书》《南史》《宋书》,探究崔浩悲剧之谜。
崔浩(381—450),字伯渊。曹魏司空崔林七世孙,北魏司空崔宏长子,其母卢氏为西晋末文学家卢谌的孙女,和范阳高门卢玄是表兄弟。自幼博览经史,诸子百家之言,无听一不通。崔浩长相如美貌妇人,自比张良,历仕道武、明元、太武三朝,他为北魏制度建设和统一献计献策,功勋卓著。为此,他赢得了三任皇帝的高度信任,特别是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太武帝对他更为倚重,须臾不可离。这位英明果断而又残忍暴戾的君主曾对崔浩推心置腹:“卿才智渊博,事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尽规谏,匡予弼予,勿有隐怀。”(《魏书·崔浩传》)
尽管如此,崔浩仍未得意忘形。在太武帝面前,他始终谦恭谨慎,如履薄冰,因为他太了解这位君主喜怒无常的性格了,他不想因为一点微小的失误,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崔浩以书法闻名,当时许多人请他代抄普及读物《急就章》。从少至老,崔浩抄写了数百篇。每次抄写,他总是不忘把文中的“冯汉彊”(彊即强字)改换成“冯代彊”,生怕鲜卑贵族多心生疑,因为拓跋氏的早期国号为“代”,自己出身汉族,他不希望给北魏君主留下“身在代营心在汉”的印象,从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检阅史书,我发现徐钧诗句“谁知谋泄为南归”源于《宋书·柳元景传》:“元嘉二十七年,虏主拓跋焘南寇汝、颍,浩密有异图,光世要河北义士为浩应。浩谋泄被诛,河东大姓坐连谋夷灭者甚众。”但是,这个记载似乎只是一厢情愿,因为从崔浩在北方行事来看,他没有任何背叛北魏的理由。退一步说,宋人记载的都是事实,但是熟悉内情的魏人为何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的记载呢?魏人完全没有必要为崔浩的反叛隐瞒遮掩。我看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直接原因,还是《国记》事件。
崔浩修史,始于神 二年(429)。当时,即位已经五年的太武帝恢复了史馆,命令崔浩、崔览、高谠、邓颖、晁继、范亨、黄辅等汉族士人撰修国史。但是,十年过后,修史没有什么进展。太延五年(439),太武帝再次下诏,命令崔浩主持修史,而且要据实撰写。又过了十年,史书终于修成。不料,此事不仅没有给崔浩带来相应的荣誉,反而惹来了灭门之祸。修史令太武帝如此震怒失态,以致绝情寡义地将崔浩满门抄斩,主要是由于史书“备而不典”(《北史·崔浩传》),也就是如实描写了太武帝祖上在汉人看来不堪入目的丑事——
太武帝的曾祖是献明帝拓跋寔。拓跋寔并没有做过皇帝。代是十六国时期拓跋所建政权。东晋咸康四年(338),拓跋什翼犍即代王位,置百官,制法律,由部落联盟转为国家形式。代建国三十四年(371),拓跋寔因保护父亲昭成帝拓跋什翼犍,被叛贼杀死,年仅22岁,其相貌漂亮的妻子贺氏成为遗孀。几个月后,贺氏生下了北魏的创业始祖拓跋珪。据史学家研究,这位贺氏并没有守节在家,而是嫁给了公爹什翼犍,并生下了秦王拓跋觚。拓跋觚的出生,令這个家庭的辈分变得复杂起来,他既是拓跋珪一母所生的弟弟,又是一母所生的叔叔;他还是什翼犍名义上的孙子、实际上的儿子。这种辈分错乱的关系在拓跋鲜卑早期的每个家庭中屡见不鲜,因为与中国北方其他游牧民族一样,鲜卑拓跋也有父死而妻后母、兄死而妻嫂的习俗。汉人婚姻,最重辈分,而当时的草原游牧民族完全没有这些观念。什翼犍之后,拓跋珪还娶了亲生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亲姨母为妃,一直到北魏晚期,以汉化改革著称的孝文帝还娶了祖母的两个侄女。所以,什翼犍的做法在鲜卑族的早期历史上,实在算不得出格,无关荣辱。但是,太武帝时,北魏已经宣传儒家思想,礼法人伦开始成为衡量道德的准则,这时再来看什翼犍的行事,未免给人等同禽兽的感觉。史臣竟将什翼犍的行迹记录于史。无论过去与崔浩关系多么密切多么倚重,面对如此奇耻大辱,太武帝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其实,崔浩并不是因修北魏国史被杀的第一人,四十多年前,一位名叫邓渊的汉族官员即邓颖的父亲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时,深具历史感的开国君主拓跋珪在他晚年,想从鲜卑拓跋的早期历史中借鉴一点经验和教训,便命令邓渊撰修国史。鲜卑拓跋氏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主要靠编成歌谣的《代歌》口耳相传,《代歌》是拓跋先世历史的真实记录,邓渊受命修史后,便以《代歌》为依据修成了《代记》。但是,邓渊的“错误”在于他过于诚实,没有对《代歌》中的内容进行删减,昭成帝与贺氏的关系因《代记》问世而逐渐被人了解。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令拓跋珪接受的事实,更何况,晚年的拓跋珪已经变得喜怒无常,杀戮无节,于是,邓渊也就在劫难逃了。天赐四年(407)五月,邓渊被赐死。拓跋珪不想让外界了解真相,他给生性谨慎、从未忤旨的邓渊加了一个追逐虚名、生活奢侈的罪名。
诚然,邓渊修史被杀自然在汉族士人心头蒙上了阴影,国史的修撰因此停顿。直到神 二年(429),太武帝才重开史馆,编修国史。为了表示诚意,太武帝还将邓渊之子邓颖也纳入到修史队伍中来。也正因此,史臣无不记起邓渊事件,谁愿重蹈覆辙?所以,十年过后修史一事毫无进展。太武帝也料到史臣心有余悸,遂令有地位、有担当、有能力的宠臣崔浩出任总编,表示一旦出现问题由崔浩负责,不会牵连其他史臣。为解除史臣的后顾之忧,太武帝又特意下诏强调:务从实录。于是,史臣终于放心写史了。十年以后,北魏的第一部国史终于问世。
平心而论,崔浩第一次受命参修国史肯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他只是撰修人之一,身份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可以和一般人那样,拖延时日,敷衍塞责。但是,他和太武帝的特殊关系,最终使他由撰修人之一成为撰修总监,这是一个要负全责的职务,可以想见,崔浩接到这个任命肯定是不寒而栗,甚至邓渊的影子也开始在他眼前晃动。不过,太武帝特意要求“务从实录”,可能又使他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身为一国之君,总不至于言而无信吧?况且,当初太武帝之所以能够成为国家储君,自己是主要推荐人,之后相处十几年。自己不但没有任何过失,而且功勋卓著,国君对自己也是青眼有加,应不会因为修国史而让自己走上邓渊的老路吧。崔浩在一种极为复杂矛盾的心情下,接受了这个后来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总监职务。
在崔浩监修下,北魏国史终于十年之后修成。严格说来,太武帝拓跋珪以前的历史,是以邓渊《代记》为蓝本加工而成的,国史“备而不典”“暴扬国恶”与崔浩没有太大的关系。崔浩最大的错误在于,他没有删去这些令太武帝及其他鲜卑人颜面无光、备感耻辱的真实记录。更遗憾的是,他不仅没有接受邓渊的教训,而且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大概觉得自己执行“务从实录”的最高指示相当成功,当一批奉承拍马的小人将国史镌刻在大石之上,并将其矗立在交通要道,供过往之人观瞻时,崔浩竟然默许了,而这个忘乎所以的做法,导致崔浩及其姻亲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己亥,崔浩被夷九族,时年七十。据《魏书·崔浩传》记载:“浩被诛,备受五刑。……浩幽执,置槛内,送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撒尿)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司之被戮,未有如浩者。”同时,秘书郎吏以下也都被杀,而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连坐灭族。崔浩之死表面看是一场“国史之狱”,但是恰如北宋史学家刘攽所分析的那样:“拓跋氏乘后燕之衰,蚕食并、冀,暴师喋血三十余年,而中国略定。其始也,公卿方镇皆故部落酋大,虽参用赵魏旧族,往往以猜忌夷灭。”(古本《魏书》目录序)此言道出了鲜卑贵族与赵魏大族的矛盾,而崔浩正是这种矛盾的牺牲品。固然,拓跋焘事后曾叹惜:“崔司徒可惜!”(《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二十五)但却是北魏在逐步汉化和保持本色平衡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责任编辑:顾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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