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期,施蛰存经过多次思想改造,被吸收加入上海作协,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上海市第一届文代会和全国第二届文代会……种种迹象表明,他终于被新生的国家体制吸收,成为广大人民群众阵营中一分子。他也确实尝试着做出积极的努力,顺应当时的一体化的文学批判,与主流评价保持同一种立场和声音,如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和胡适思想等资产阶级唯心观。在这场自上而下的全国文化界集体批判的思想改造运动中,施蛰存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他在华东师范大学参与了批判《红楼梦》研究的座谈会,当时上海的《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报》和《华东师范大学校报》等报刊,记录了施蛰存在这些座谈会上的一些情况。
一
1954年11月16日,《解放日报》编辑部邀请上海文学学术界人士,就批判《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的问题,举行座谈会。出席座谈会的有古典文学研究者、大学校长、中文系教授、中学语文教师、《文艺月报》编委、文艺书籍出版社的负责人等,施蛰存也在受邀之列。他在座谈会上发言:“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的著作中,有不少地方可以接触到中心问题,但都因不能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进行分析和评论,他的笔,他的思想就显得无能为力了。”这个观点,比照当时众多学者专家的相关批判,显得委婉含蓄。
1954年11月21日,《新民报》发表了题为《华东师范大学昨举行〈红楼梦〉研究座谈会》的文章,批判文化学术研究领域的资产阶级思想,施蛰存参加了这个九百余人的座谈会。11月22日《解放日报》发表了题为《华东师范大学师生九百人举行座谈会批判〈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一文,特别提到施蛰存的发言内容:“在古典文学的研究方面,以资产阶级思想教授给青年,是一个严重的事实,彻底批判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错误观点,将能帮助我们树立起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术思想,并改进教学。”
此后,施蛰存参加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举办的批判《红楼梦》研究的座谈会。据《华东师范大学校报》报道,1955年1月7日,许杰、施蛰存、黄仲苏、钱国荣(钱谷融)、徐中玉、徐震堮、张德林等中文系老师十人参加了第二次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座谈会,报道称:“这一次座谈会,谈得比较深入,也接触到了一些问题,……进一步分析和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进一步分析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在文学领域的影响。”随后,施蛰存也参加了胡适文学思想批判研讨会,他和錢国荣在会上指出:“胡适反动的文学观表现在另一方面,是对中国光辉的古典文学遗产,尽其歪曲、污蔑的能事;相反的,对西洋文学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建国初期关于施蛰存参与文艺批判的报道虽然不多,却给读者传达出一些历史信息:其一,在一段时期内,施蛰存曾与当时的文化主流保持高度的一致,他站在主流立场上批判俞平伯、胡适等人的资产阶级思想,鲜明表达自己的态度,与以往施蛰存强调性灵、追求文艺批评的自由争鸣很不一样。其二,施蛰存每次出席这种批判座谈会,都是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身份出席的。大学成为施蛰存发声的强大后盾,这说明施蛰存依附于华东师范大学,与全国知识界保持同调。其三,施蛰存将矛头对准了他的前辈作家胡适和俞平伯,这都是他所尊敬的长者和老师,他几乎在每场座谈会上,都有批判性的主题发言,似乎完全淡漠了人情,混淆了视听。这种文艺批判与建国前施蛰存发表的文艺批评完全不同,是集体行为,由单位组织发起,有固定程序和议题的集中批判,剑拔弩张,敌我对立的立场很鲜明;而建国前的文艺批评,一般是施蛰存的个人行为,主动出击,虽然也有口舌之争,大多限于学术范围内。
二
事实上,回到当时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看,施蛰存的种种作为,都是不得已。他要么顺应批判主潮,积极参与批判他人的座谈会;要么就一声不吭,成为他人批判的对象,对此,施蛰存向来是直言不讳的,他晚年在信中说:“再前一年,师大的《红楼梦》批判会也是我主持的,我也讲了话。这不能说我不参加批判。”《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实质是一次知识分子的思想再改造,也是全国统一思想的步骤之一,它已经由一场文艺批判上升到一场在全国文化界范围内的政治运动。有学者指出:“1954年,毛泽东亲自发动了对于《红楼梦》研究的思想批判运动,其做法是借助于行政手段,自上而下地、有组织有步骤地进行思想批判、文化批判和政治批判。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简论》是导火线,主要目标是胡适,主要意图是清除政治、哲学和文化学术领域里,以胡适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
时隔多年,很多知识分子回忆起这段批判经历,都觉得其政治色彩过浓,对俞平伯的打压过大。林默涵认为,在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过程中,“有些批评文章全盘否定考证,这是不对的。有些批评缺乏根据,指责俞平伯独占资料,是学阀、恶霸,这不是事实。此外,当时我们感到批判的声势是否太大了一点”。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多年的老编辑袁鹰回忆:“当时我想不通,怎么突然搞起《红楼梦》来了?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可能有问题,但是值得在中央党报上那样大张旗鼓地展开批评吗?”就连俞平伯自己也在生命行将结束时,沉痛地写下“千秋功罪,难于辞达”,表达自己悲怆、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遗憾。
在施蛰存的内心深处,依然坚守着对文学艺术的自由追求。当然,他并不反党,相反,他真心拥护共产党。早在1925年,他就在大同大学参加过五卅运动,并在同年秋与戴望舒、杜衡一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参加地下革命宣传工作。甚至在1927年,他被国民党列为大学生共产党嫌疑分子,其在1928年创办的文艺半月刊《无轨列车》也被国民党中央列入查禁反动刊物,罪状是“藉无产阶级文学,宣传阶级斗争,鼓吹共产主义”。他还尝试创作了几篇不成功的左翼小说,被国民党列入禁书目录。他坚持文学艺术的独立性,追求率真自由的人生境界,反感条条框框的束缚,因此,施蛰存对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有所保留,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
有学生这样评价建国初施蛰存的课堂,“三个学期的授课,同学们惊奇地发现,他从未引用过‘马克思说或‘毛泽东说”。刘志一撰文说:“他(施蛰存)凭个人兴趣讲课,不引用政治性的语录,却讲得非常生动。”施蛰存对于在课堂上是否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曾这样说:“解放后在华东师大教书,我不是不用马列毛观点,但青年人听不懂我的观点符不符合马列主义,他们只要老师满口马列语录,就认为是马列主义的讲解,这点我是不屑做的。”可见,施蛰存对于马克思主义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有选择地消化吸收后,将马克思主义与自己的思想体系融合起来,运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是其自由心性的表现,这也说明,施蛰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持个人思想和艺术的纯粹性,在大的时代风云中唱一己寂寞的歌。endprint
三
施蛰存在《红楼梦》研究批判会上,站在对立面,针对自己的老师俞平伯发表犀利的批判言论,是迫于政治环境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1982年,施蛰存为俞平伯散文集《杂拌儿》作序,他说:“平伯先生的‘红学,当然是旧了,可是,我们如果把它放在历史的地位上,对新文学运动以前的‘红学来说,则平伯先生的‘红学,还是新的。”
事实上,俞平伯是施蛰存古典文学研究的领路人。1923年,施蛰存进入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俞平伯为他们讲授诗词,施蛰存回忆:“俞平伯老师讲过《诗经·卷耳》,指导我研究《诗经》的路子,于是我找到一部方玉润的《诗经原始》,通读之下,才知道古典文学研究的历史进程。”在俞平伯的推荐下,他第一次署名“施蛰存”,在《旧事新报·文学》第100期上发表《诗经》的研究论文《 华室诗见》。施蛰存特别感激俞平伯的教诲与提携,1980年,施蛰存作诗《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云:“犹忆青云侍讲筵,曲园诗学有薪传。”他深情回忆:“余尝一夕登楼奉谒,会电灯失明,先生遂入市购红烛归。即烛光下谈艺论文,迄二鼓而退。”晚年施蛰存在古典文学方面成为大家,以性灵视角研究唐诗宋词,写成《唐诗百话》《词学名词释义》,编辑《词学》《宋元词话》《宋词经典》《花间新集》《词籍序跋萃编》等,固然与他的家学渊源、后天钻研有关,但也不可忽视早年俞平伯对他的指引作用。
俞平伯也是施蛰存非常欣赏的散文家之一,施蛰存在多篇文章中谈到俞平伯散文的艺术魅力及其对自己的影响。施蛰存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觉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游戏愈来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赞一辞。”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写道:“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写他自己乘夜车回到杭州家里时的那情状。……这一节文章我看了很动心,我觉得那些黑魆魆的高墙和深巷很够味。”施蛰存晚年写过一篇文章《回顾与前瞻》,对古今中外的散文创作作了全景式的勾勒,其中特别谈道:“茅盾、俞平伯、冯文炳、王鲁彦、魏金枝诸家,也都有好几篇杰出的散文,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施蛰存认为,郭沫若、鲁迅、周作人、謝婉莹,以及俞平伯的著作,对他的文学生活起过重要的作用。
俞平伯也总是在施蛰存主编刊物需要稿源时给予帮助。1932年11月,俞平伯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第2卷第1期发表旧体诗《失题》手写稿。1935年4月,他又在施蛰存主编的《文饭小品》第三期上发表散文《三槐序》。1935年,俞平伯曾参与了由施蛰存、阿英主编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的编撰工作,成为编委之一。可见施蛰存与俞平伯既是师生关系,又有编辑和作者的情谊。
面对自己的恩师、朋友,在1954年关于《红楼梦》研究批判的座谈会上,施蛰存也难以避免地卷入时流中,对俞平伯发表有违自己内心真实声音的批判。对此,施蛰存是抱愧的,这不能归咎于施蛰存的良心操守,而是大的时代环境使然。所以在1980年代,施蛰存和俞平伯恢复通信后,表示要推动俞平伯散文的出版,并为此奔走呼告。俞平伯在信中表达了对施蛰存的感谢,说:“蛰存兄:手书欣诵,《杂拌儿》承绍介重印有成议,欣荷。”1982年12月,经施蛰存推荐,俞平伯的散文集《杂拌儿》作为“百花洲文库第二辑”,由江西人民出版社重印出版,施蛰存作序《重印〈杂拌儿〉题记》,在《题记》中,施蛰存盛赞俞平伯的散文和五四其他优秀作家的作品“都是新文学史的奠基石”。1983年4月,经施蛰存推荐,俞平伯的散文集《杂拌儿之二》由江西人民出版社重印出版。
在一时的政治运动过去后,施蛰存与俞平伯之间的师生情谊,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醇厚,1954年的关于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施蛰存厕身其中,不得已而发声。岁月如滔滔逝水,时间能说明一切。
(责任编辑:刘跃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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