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已经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文艺舞台上一片肃杀、百花凋零,全国绝大多数剧团,从国家级剧团到县级剧团都因过去上演的是“封、资、修”剧目而停止演出,剧团中的一些名导演、名演员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关进“牛棚”,演戏的行头被烧毁,道具被砸烂,全国八亿人民只能看到八个样板戏。后来,一些群众组织和基层单位也开始学排样板戏,在本单位或在周边地区演出。
这一天,我的一位在农村大队当革委会主任的远房亲戚找到我,说他们大队即将要被县革会树为学“毛著”先进大队,想营造点革命气氛烘托烘托,因为他们大队已经有了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一群爱好文艺的小青年组成,打算以他们为基础,搭个班子建个剧团,排几出“革命样板戏”,还说这几出戏弄好了,大队在县里的影响就扩大了,以后到县里找个人、搞点物资都方便得多。
他们演戏要找我干什么,我不解地探询他找我的目的,原来,我的这位亲戚虽有办剧团、排大戏的勇气,但演大戏的条件并不完全具备,他知道我与一个已经停演的剧团的团长熟识,想请我找到那位团长,从他们那里借两个紧缺的角色来参加演出并帮助他们导演。
提起他们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那批小青年我大体清楚,没有一个受过专业训练,更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的,平时唱个革命歌曲、跳个集体舞还凑合,真正要演大戏恐怕只能当个“路人甲”、“匪兵甲”之类的角色,很少有几个能挑大梁的。
在当时文革那种形势下,对新生事物只能支持不能有丝毫的泼冷水,对他们办剧团也一样,我也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办好,便认真地替他出主意、想办法。后来,我几经努力,总算从这个停演的剧团中借来了几名演员和部分乐器,还借了一些服饰和道具。
借出人员中的老张“文革”前就在剧团干过多年,被造反派说成是文革前旧艺人,借到大队剧团后在安排角色时,饰演高大全式的正面人物是轮不到他的,但由于这人在艺术上有一套,于是分配他饰演剧中的主要反面演员,如《红灯记》里的鸠山、《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等。
排演的首部剧目是革命现代淮剧《红灯记》,是现代革命京剧《红灯记》的翻版,排好后先进行内部演出,请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审查,待审查通过后再正式对外公演,大队革委会主任把我也请去观摩,还客气地说是请我去提意见、挑毛病,让我知无不言、不要客气,都是为了以后外出公演不出笑话。
与京剧相比,淮剧《红灯记》只是将其中的京剧唱腔改为淮剧唱腔,唱词和道白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其实说实在的,在当时,谁也不敢乱改样板戏。预演时,有些演员从来没有登过台,唱腔和对白时常结结巴巴、丢三落四,其中还闹了个大笑话。评点时,不知大家是为支持新生事物,还是没有看出问题或有所顾忌,对明显出现的差错都避而不谈,都说了些恭维话,见此情况,我也就没有提什么意见。
我清楚记得,那次演出中出的笑话是:剧中有日本宪兵分别严刑拷打王连举和李玉和两个场面,在拷打王连举后,日本宪兵队伍长向饰鸠山的老张报告说:“王连举他招了。”老张问:“同党人是谁。”回答说是扳道夫李玉和。在拷打李玉和后,日本宪兵伍长本应向鸠山报告说:“李玉和宁死不讲。”谁知道那个演伍长的演员慌了场,他嘴里竟突然冒出句:“报告,李玉和他招了。”霎时,台下观众一片寂静,片刻后忽然哄声一片。
“李玉和他招了”,这戏还怎么往下演,再说这么严重的政治错误,搁在谁头上吃得消。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饰演鸠山的老张忽然放声大笑说:“他招了?不可能吧,你再去问他一问。”那演伍长的演员正惊吓得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猛听到鸠山重新发问,如蒙大赦,掉头便溜向台后,几秒钟后又转了回来,重新向鸠山报告:“李玉和宁死不讲。”那鸠山还接着回了一句话:“我说呢!”顿时,台上、台下都松了一口气。
事后,大队主任夸奖老张,说他真是个应变之才。张说,戏剧演出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有时难免会出现各种舞台失误与剧情突阻,如哪位演员说错了话或忘记了台词的事是常有的,遇此情景,往往需要演员随机应变,即兴编词予以补救,戏班里的行话,管这叫“救场”。遇到这种情况,就看配戏人有无急中生智、随机应变的本领,只要最后能自圆其说、观众也听不出来就行了。
这次之后,大队主任对老张格外另眼相看,还说到底还是老班子的老人马,生姜还是老的辣啊,他有心想“提拔”他,调整老张的角色让他演正面人物,又碍于他是文革前的旧艺人而作罢,只是让他在下面多给那些“半把刀”的演员说戏,背地里对他好烟好酒款待。
这出戏成功演出后不久,那个大队果然被评为全县“学毛著”先进大队,还由县城组织到各公社演出。后来,他们剧团排练革命现代淮剧《智取威虎山》,我又被邀去观看。在这出戏中,老张仍然扮演反派角色座山雕,扮演杨子荣的男一号演员是位退伍军人,一位学戏不久的年轻人,在老张的精心辅导下,演出进步很大,特别是应对“救场”也有了一些经验。
当演到第六场《打进匪窟》杨子荣与座山雕对黑话的一段时,剧本的情节应该是,座山雕问杨子荣:脸红什么?杨答,精神焕发。座山雕又问:怎么又黄啦?杨答,防冷涂的蜡。可是当座山雕问出脸红什么后,扮演杨子荣的演员没有回答“精神焕发”而是回答成“防冷涂的蜡”。扮座山雕的老张一听不对了,连忙追问了一句,红脸怎么又黄啦?那扮演杨子荣的演员也算机灵,立即醒悟过来,接过话茬说,又涂了一层蜡。台下观众顿时笑声一片。
这次演出之后,我对老张说,与他一同出演杨子荣的那位演员演技被他调教得还可以吧。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他打虎上山时穿在身上的那件皮大衣可真不错,货真价实的真老虎皮,是从一个资本家家中抄来的,一般剧團还真置办不到呢!
50年过去了,文革中那些荒唐而可笑的表演,老张“救场”时智慧机敏的情景,仍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不能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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