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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学名家魏正申先生六周年祭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5151


  2010年7月2日,平生风义兼师友的陶学名家魏正申先生因哮喘发作、呼吸受阻未及抢救而不幸逝世。虽然六年多过去了,但我与魏先生以文会友、以诚相待的件件往事,便似蒙太奇电影镜头般一幕幕清晰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令人感动而难忘。

  1991年初,一次,我在金坛电大刚辅导完《中国古代文学》课程,门卫王师傅就送来包裹,下方写着:辽宁鞍山市广播电视大学魏正申。这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名字。他何以寄我物件?该不是什么广告式硬性推销吧(此前曾遭遇过此类尴尬之事,即有些自费出版书的陌生人不告而寄,其中附一说明,诸如“写书寒苦,出书拮据,售书艰难,贸然奉上,谢君购取”云云),颇为疑惑。谁知打开一看,却是一本由文津出版社出版的《陶渊明探稿》专著。扉页上写有“李金坤先生指正,魏正申敬赠,1991,1,9”字样。书中附信写了满满一张。魏先生首先自我介绍,然后告诉我寄书的原因,说是书中《“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我见》一文中引用了我《陶渊明四言诗探源》(《辽宁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的主要观点。奉赠小书,一则以示不敢掠人之美,二则“请您指教,并希望成为陶学之友”。他还告诉我说,引用我的文字,在书中第21页已用红笔划出。翻至引文处,果真如此,且为双线。所引拙文内容为:“陶渊明读《诗经》多从文学创作角度着眼,整个陶集与《诗经》的渊源极密,源于《诗经》之语几乎篇篇皆有,至于占陶集五分之一的四言诗,无论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赋比兴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还是诗前加小序和重章迭字的创作方法,皆见其继承基础上的创新,‘终汉、魏、六朝之世,善学《三百篇》者,以渊明为最(清厉志《白华山人诗说》)。”阅读来信,浏览引文,我倍感亲切和温馨。魏先生是我国著名学者逯钦立先生的高足,当时他已潜心研陶30余年矣。这本《陶渊明探稿》集18篇精品于一书,著名陶学家李华与陈忠先生分别作序题跋,推许其为一部存真求实、创获良多的研陶力作,评价甚高。而陶学名家魏先生则如此青睐于我这位名不见经传者之小文,其虚怀若谷之精神与尊重学术之美德,委实令人感怀不已。从此,魏先生那谦谦君子、蔼然长者的忠厚形象便永远铭刻我心。

  我与魏先生的通信、电话联系也因此而渐渐多了起来。我们交谈的话题甚广,研陶心得、学习、工作、思想与家庭等情况,可谓无话不谈。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还给我寄来照片,其中一张是以大山为背景的半身照,理一式平头短发,春风满面,浓眉慈目国字脸,堂堂正正东北汉。我甚爱之,遂置于案前,旦暮相见,情系南北。至于他所发之文、所出之书,都一律在第一时间挂号寄我,并且要电话告之,好让我准时查收。诚厚仁爱如此,每使我怦然心动、感怀良久。在书橱的醒目位置,我特将魏先生之研陶著作专列一起,如《陶渊明探稿》、《陶渊明集译注》、《陶渊明评传》、《廿世纪陶学论著》、《陶渊明及其研究论》、《二十世纪陶渊明研究评论》等。这些著作,既是我取之即来的研陶参考书,也是鞭策我学业上进的座右铭。魏先生长我十余岁,在年岁上是我的大哥,在学术上是我的导师,在情谊上是我的挚友。“杨柳依依,雨雪霏霏”,随着冬去春来的季节变换、南翔北飞的鸿雁往返、隔三差五的电波传送,我们之间的那种亦师亦友之情感便与日俱增、如花绽放。在魏先生所寄每一本书的扉页上,他总是工工整整地写上诸如“恭呈金坤先生指谬,正申敬赠”、“金坤先生雅正,正申敬呈”等字样,并且一律写上日期,并钤上圆形印章。谦恭真诚如此,怎不令人油然而敬?更让我感动的是,他由于手头实在找不出《陶渊明集译注》这本出版多年的大著送我,因此,他就设法与某校长商量,将已签名奉送校长的那本转赠于我。(至于魏先生是如何向校长表明取书之意、而又让校长颔首理解的经过,想必是颇费心思的,难为之状可想而知,然而魏先生却从未言及一字。真是“大美无言”、“大爱无疆”啊!)当我收到此著后,感动得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潸然泪下,一遍遍反復抚摸着这本来之不易的赠书。

  魏先生不但将自己的著作慷慨赐我,还常常将友人送他的研陶论著余本寄我。如1997年2月14日寄来的邓安生先生《陶渊明新探》,魏先生在附信中说:“昨日接到台湾一陶友所赠邓安生先生在台出版的论陶大作。因我与安生先生互有著述交流与书信往返,他早已将大作赐我,所以特将此作转给您。您已在致力于陶学,将来必有所成,就让此书成为您进取途中的激励吧!在台出书,只给作者10本书,此书较难得。我估计,大陆有此书者当为寥寥也。祝您有更大成绩。”师友间赠书可谓常事,然而,像魏先生如此热心至诚者,委实是非同寻常而难能可贵的。当即我便于扉页写下感言:“此著由鞍山治陶专家魏正申教授转赠。魏先生与我素昧平生,然神交已久。古道热肠,令人血涌。如此诚谊,何处可觅?理当奋进,不负厚望!”不久,魏先生又寄来陶学专家徐声扬、陈忠的合著《徐论陈词集》,我亦于扉页题记心曲:“此著由鞍山电大魏正申先生寄赠。其情殷殷,其嘱谆谆,勉余研陶,何敢懈怠?”我为今生遇到魏先生这般满怀赤诚的良师益友而暗自庆幸。然而,令我愧赧汗颜的是,后来由于攻读博士学位、另择专业研究方向等原因,陶学研究便基本束之高阁矣,有负先生深情厚意。不过,我的陶学情结未变,研究兴趣仍在。我想,待将手头有关课题完成之后,定会重拾陶学拓新路,告慰忠魂表心曲。仙逝天堂的魏先生想必是能够谅宥的吧。

  在魏先生负责《鞍山社会科学》杂志《陶渊明研究》专栏期间,每期刊物他都给我按时寄来,提供学习与参考。他还积极鼓励我为专栏撰写研陶论文,并希望我推荐研陶友人也为之撰文。在魏先生的敦促与鼓励下,我陆续发表了“《〈桃花源记〉‘落英缤纷臆说》、《“山气日夕佳”新解》”等小文。小文卑陋,但魏先生总是给予较高评价。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小文尚有稚嫩欠妥之处,而先生却不掩片善、竭诚说项,主要是为了鼓励我,希望我在研陶之路上走得稳当扎实,走向光明未来。舐犊情深,感人肺腑。晋袁宏《后汉记·灵帝纪上》云:“经师易遇,人师难遭。”魏先生具有雅正的学品与高洁的人品,几十年来如雨露阳光一样滋润照耀着我,使我在学业与做人方面皆深受影响。我能遇上魏先生这样集经师与人师于一身的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啊!

  在我与魏先生神交的二十年里,信函往来是主要的媒介。其内容大多是有关陶学的,或是交流自己的研陶体会,或是介绍研陶的论著佳作,或是研陶过程的创新思路,等等。就在这样频繁的神交过程中,我扩大了陶学研究的眼界,增强了陶学研究的兴趣,明白了陶学研究的意义,坚定了陶学研究的意志。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魏先生于1996年附于赠书《陶渊明评传》中的一封信。全信都在谈他编撰《二十世纪陶渊明研究评论》新著的内容安排及其具体步骤,娓娓道来,十分周详。信中说:“我的《二十世纪陶渊明研究评论》书稿已成。一编为二十世纪陶学里程概论;二编为二十世纪陶渊明研究的四次大开拓论;三编为二十世纪陶学家突出贡献论;附编为有关魏正申的研陶评论的选录。……如先生有时间且有兴趣对拙作写点评论,请于1997年5月1日前寄我,我拟于6月1日前交出版社。如先生忙,也可作罢。愿多联系,如有新作,请及时寄我(您1996年前发的文章,我都搜集了,拟全编在书中)。向你学习。”读着这样亲切友好、温情脉脉的信函,即如同聆听一位慈祥和蔼的智者在诚恳谈心,使人颇有如坐春风的和煦与惬意。这就是魏先生感人肺腑的学术魅力与品格精神。鉴此,我在认真阅读魏先生赠我的几部陶学著作之基础上,撰写了一篇题为《卓荦不凡的治陶成就与灵活多样的治学门径:简谈魏正申先生治陶与治学的双重贡献》,后收入《二十世纪陶渊明研究评论》(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拙评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对其人品与学品都给予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深得魏先生首肯。他认为拙评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从而使他大有“知音”之遇的快慰之感。

  追怀与魏先生数十年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已深深感受到魏先生那诚厚敦仁的人格魅力。若以一字概括之,那就是“真”。陶渊明为人为诗皆是“真”。魏先生一生研陶不止,潜移默化,沾溉既久,影響已深,所以,魏先生可谓深得陶渊明之“真”传矣。魏先生就这样以“真”研“真”,“真”“真”相遇,故而其无论是为人,抑或为文,还是为事,皆是“真”气氤氲,“真”情弥漫,“真”心一片。这在陶学界乃至整个学术界都是有口皆碑的。由此观之,遇此良师益友,不仅是本人之大幸,也是学界之大幸。

  魏先生遽归道山,悲恸哀伤之情,难以言表。从此,我再也收不着他的赠书了,看不见他的来信了,听不到他的电话了。然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楚辞·国殇》),魏先生的谦虚态度、纯真品格与钻研精神,则早已铭刻于我的心碑。行文至此,追怀之情犹未为尽,遂缀赋小诗《哭魏正申先生》云:

  缘于陶学结良朋,

  廿载鸿雁总论文。

  迄今未面情已厚,

  过往点滴念更深。

  钦敬孔儒践大仁,

  追仰元亮尚纯真。

  平生风义兼师友,

  不敢同君哭寝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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