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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雪湖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4761
王兆贵

  这片如今被称作秋雪湖的风景区,位于里下河的三泰地区境内。南连苏陈庄,北邻李中镇,东有溱湖水,西靠凤城河,距泰州主城区约八公里。目前,兴泰公路贯穿其中,设有公交专线及站点。想当年,这里还是一片没有人烟的河滩地,沼泽遍布,芦苇丛生。从围垦到现在的半个世纪里,不知洒下了多少军人的血汗。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曾多次前往视察,钟国楚、尤太忠等军队领导以及作家沈西蒙、胡石言,指挥家龚龙坤,作曲家龙飞,从演员到编剧的李传弟、梁泉夫妇,篮球教练吴承章等,都曾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厦门大学、上海师范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十多所高校的两千多名学生,也曾来此体验军营生活,参加劳动锻炼。

  部队撤出并交由地方管理后,于1976年初改作红旗良种场,秋雪湖风景区的建成,还是近几年的事。红旗农场的华丽转身,在我们这些曾与其厮混多年的老兵眼里,堪称“再不是旧模样,是苏北的好江南”。但是,不管怎么说,还得感谢胡石言老前辈,若不是他在讲述了柳堡的故事之后,又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了《秋雪湖之恋》,这片历经沧桑的土地哪里会有如此诗意的名字呢?

  这世上,被诗化了的事物,其内里往往隐含着酸辛。诗意是对酸辛的提炼,就像提炼后的美酒,闻起来芳香四溢,品起来,苦辣穿喉。秋雪湖的前身红旗农场,何尝不是这样呢?三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那时成家的孩子,如今孩子都有孩子了。想当年,那可是一块曾经让我们诅咒的土地,因为农场生活的经历太苦太累了。尽管我们离开那块土地后也会有怀念,但这种怀念,多的是对炼狱般艰苦岁月的回味,其中掺杂着说不完的酸甜苦辣。因为我们的青春年华,毕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那块土地。浪漫一点表述,也是一场要说爱你不容易的苦恋。

  梦之舟搁浅

  “刺儿嘎,拉大锯,拉倒姥姥门前大槐树。破到板,做到船,载着宝宝上江南……”在我老家胶东,这首儿歌不知传了多少辈。于今想来,那时节江南二字,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里,就像天方夜谭一样,朦胧,遥远,即便是念叨儿歌给我们听的长辈们,也很少有人到过江南,说不清江南什么样。年画中的江南,多半有粼粼的水面,悠悠的小船,船上有摇桨的蓑翁,岸边有飘拂的杨柳,柳下有犄角曲张的黑水牛。除此而外,便一无所知了。

  十多年后,儿时的梦境被响彻江面的汽笛声惊醒了,变成了坦坦荡荡的现实。长江水面之阔,港湾帆桅之盛,江岸转运之忙,让我目不暇接。在带兵干部的引领下,我们一行六十多个小伙子,坐了卡车乘火车,坐了大船换小船,晓行夜宿,水陆兼程,来到了水网密布的苏北里下河地区,开始了严肃紧张的军营生活。这里水多,船多,码头多,芦苇荡多,却不像老家画中的江南那样闲适,那样诗性。当安顿下来,开始辛苦的耕作时才发觉,这哪里是当兵啊,分明是拓荒屯垦服苦役。

  七十年代初,大学还没恢复,工厂也没招工,对于一个农村青年来说,面临的最佳选择就是当兵了。当时,农村青年比较羡慕的兵种是空军和海军地勤。我们这一批入伍的,确有穿蓝裤子的,而我不是,发下来的军装是肥肥大大的一身绿,陆军是肯定的了。无奈之余听说是装甲兵,又有了些许安慰。

  来到部队一看,乖乖隆滴咚,这里根本没有装甲和坦克,有的只是铁牛和水牛,也没有杀声震天的练兵场,有的只是绵延沉寂的黑土地。在家时做梦也没想到,军旅生涯的第一步,却踏进了与泥巴打交道的农场,装甲兵成了庄稼兵。难怪有战士说,早知来种地,还不如让我爸爸来呢。

  非典型军营

  我们团属于甲种步兵建制,每个营除辖三个步兵连外,还有机枪连和炮连,应该算是野战部队。但从执行的任务看,却是以生产为主,生产任务重于训练任务。训练主要集中在冬春农闲的一小段时间,大部分时间搞生产。粮食亩产不仅要上纲要(400斤)、过黄河(600斤),而且要跨长江(800斤)。营区内,农机具到处可见。操场上,垛满了稻草和麦秸。营房周边,除了一排排茅草房以及牛棚、猪圈、鸡栏、鸭栏、鹅栏,就是菜地。若不是有穿军装的人来来往往,你很难想象这就是军营。

  农场的岁月,艰苦得超出想象。不要说盛夏酷暑太阳烤,也不要说蚊叮虫咬蚂蟥蜇,春种秋收平常事,三夏大忙似战场,即便是冬季也不得清闲。刚入冬,就要兴修水利(苏北叫扒河)。扒河那活儿可真够苦的,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唏嘘。扒新河还好些,只要卖力气就行,而扒旧河就不那么容易了。必须光着脚板,站在冰冷冰冷的河沟中,花费很大的力气,一锹一锹地将连泥带水的土块翻上岸去,再铲到畚箕里,一挑子一挑子地担到麦田里。由于河床是那种细密坚实的流沙土,板结而又有吸力,铁锹很难铲下去,铲下去了又很难撅开来,没有一双铁脚板,没有一身蛮力气,这活是干不了的。

  北方人来这里,最不适应的活儿除了插秧就是挑担子。旱地农活的运输工具是牛马拉车或手推车,一般不用肩挑。而在水网密布的里下河地区,但凡需要运送的农活都离不开扁担,即便是有船舶,从田间到码头这段路还得靠担子。挑担子对于来自苏浙皖等南方农村的战士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对于从没经过担子压磨的肩膀来说,哪怕是挑五六十斤东西,也吃力得很。即使用两只手托着,肩膀还是硬不起来,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几天下来,肩膀已红肿如鲜桃,担子再上肩更是苦不堪言,走起路来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样子真是可怜。修成正果的人往往会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可对泡在苦水里的人来说,哪里会如此超脱。要有,也只是四个字:慢慢熬吧。

  连队干部看我比较文弱,不适合大田劳作,就把我调到炮排。炮排的任务主要是种菜和养牛,劳动强度相对轻些。说来好笑,我对骡马驴牛狗这些牲畜,自小就“敬而远之”,初次见到南方这种体型肥壮、犄角犀利的大水牛,真有点发怵,而炮排分配给我的任务恰恰是养牛。好在养牛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位“先行者”,一位是来自浙江农村的战士,另一位是来自前线歌舞团的副团长徐兵克。

  在军队农场的牛棚里,不经意间遇上大军区的舞蹈编导,真让我惊诧不已。徐兵克这位和蔼可亲的“老牛倌”,对我这位新来的“放牛娃”照顾有加。他除了教给我养牛、放牛的常识,还告诉我一些适应部队农场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正是在这些日子里,我从老徐身上学到了不少古今中外的知识,懂得了不少待人处事的道理。

  后来,我到团部、师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期间,从机关同志那里了解到,我们这个师组建于1969年10月,由南京军区装甲兵管辖,师长是全国战斗英雄刘奎基,全称为陆军甲种步兵第七十四师,师部设在泰州。下辖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分别驻扎在三大农场。其他两个农场,一个是在安徽全椒的荒草圩农场;一个是在苏州吴江的吴江农场。余秋雨在《借我一生》这本书中描述的他下放劳动的地方,就是吴江农场。他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写来还是一身寒噤”的那些非人的苦役,我们都曾体验过。

  1975年,我调到省军区工作后,曾到住在大方巷附近的徐兵克家中看望他。当时,李传弟、陶玉玲等恰好也在那里。提起这些往事,大家谈笑之余,免不了几多唏嘘,几多感慨。

  除夕夜第一次站岗

  “一片二片三四片,……飞入芦花都不见。”楼下不知谁家的小女孩,站在楼宇间的空地里,仰脸望着天空,用欣喜的童声来欢迎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飞雪。这让站在阳台上的我,不由得有些怅惘起来,心神也开始恍惚,眼前的雪花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除夕,我当兵下连后第一次站岗。气温虽已跌破冰点,但由于无风,让飘雪显得静谧而又从容。大片大片的雪花,晃晃悠悠地连翩洒落,给远远近近的静物披上了洁白的外套。

  站在岗亭里,沉寂中时而会听到积雪崩塌的哗啦声,由芦荡深处传来,突然而又清晰,令人心怯胆寒。顺着乡间小路望去,远处的村庄灯火闪烁,不时传来噼哩啪啦的鞭炮声。连队里正在吃年夜饭,热闹的喧哗声不时冲撞着我的耳鼓,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我心中蔓延开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思乡。在新兵连,尽管营房条件、伙食水平不如建制连队,但由于还有许多老乡在一起,并不感到寂寞。新兵训练结束分到步兵连后,举目都是陌生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思乡,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欲说口难开,要赶赶不走,就像单相思。

  正当我心情郁闷、思绪恍惚的当口,一阵踏雪的脚步声让我警醒过来,只见有个人影顶着雪花走向哨所。我随口喊了一声“口令”,待对方应答后走近,翻开大衣领子一看,才认出是同班老兵纪少如。原来,他考虑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又赶上除夕夜站岗,心情难免孤独,简单吃了点饭后,就来到哨所看我、陪我,按规定也算是带岗。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鼓鼓囊囊,里边装的是糖果和花生,还有一瓶白酒。当兵的都知道,哨所里不允许吃任何东西。纪少如一边抖着大衣上的雪,一边笑着说:“我拿这些年货来,是让你看着心里踏实,下岗后到炊事班去享用,下酒菜还在锅里热着呐。”一席话,说得我心里又是酸来又是甜,更多的是慰藉、温暖和感激,并永远记住了这个憨厚的老兵和这个不平常的夜晚。

  错把团长当探长

  入伍后的第二年,我从师部设在安徽滁县东营房的师部教导队集训回来,由步兵六连调到团直高射机枪连当副班长。白天在连里参加训练或执勤,晚上住在连队养猪场,与喂猪的老兵作伴。

  一个星期天下午,喂猪的老兵外出了,我独自在宿舍门口看书。抬头见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背着手在猪圈那边转悠。那人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从侧面看去,很像一部老电影里扮演探长的演员。因为大军区文工团有不少演艺人员下放在我们这个农场,我估计他可能就是那一类人。

  突然,有一只猪不停地咳嗽起来。他朝那头猪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这头猪好像生病了。”我见他这身打扮不像是场部的管理人员,就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会吧,可能是吃草料呛的。”可他坚持说这头猪生病了,并说了自己的理由。看他认真的样子,我不禁好笑,就回了他一句:“你又不是兽医,怎么就认定它病了呢?”他见我不服,也没再争执,边离去边留下话说:“请团里的兽医来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我们部队是甲种步兵建制,又从事军农生产,所以除了饲养家畜家禽外,还养军马,专门配备有兽医。他前脚走,喂猪的老兵就回来了。他告诉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团长,他帮我们去请兽医去了。”这让我始料不及,没想到入伍后第一次见团长会是在养猪场里,没认出来不说,还同他顶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讷讷地说:“怎么会是团长,我看他那样子,还以为他是演探长的那位演员呢。”你还别说,团长的判断是正确的,经兽医诊断,那头猪果然病了。

  那年柳堡没故事

  记得是中学时代,有个地质勘探队进驻我村后,为乡亲们放映了一场电影《柳堡的故事》。第一次在战争影片中见到这么美丽动人的爱情,我完全被这部电影迷住了,更为这部电影的插曲所陶醉,所倾倒。

  没想到十年后我入伍的第一站,就来到了柳堡故事的发生地,更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编创这个故事的作者石言。由于这部电影描写的是新四军战士与驻地民女的爱情纠葛,在那个年月里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批判,就连那首委婉动人的插曲也未能幸免。正是由于《柳堡的故事》惹祸,他与军区文化部门的一些负责同志被下放到红旗农场劳动。当时,石言分配在步兵五连负责养猪,与我所在的六连仅有一坝之隔。那时的苏北水乡,鲜嫩的麦苗年年返青,蚕豆花儿岁岁飘香,咿呀呀的风车仍在转动,九九艳阳天的景色依旧,但柳堡的故事却不能再上演了,就连二妹子的扮演者陶玉玲,也被下放到工厂当工人,纯情甜美的微笑就此定格。而那时的石言,并没有丢下自己的老本行,他在留心地观察生活,悄悄地积累素材,耐心地期待文学创作艳阳天的到来。

  在阴霾逐渐消逝的日子里,石言被调到师部负责培训文学创作骨干。这时,我也恰好由团部调到师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与石言同住在师部招待所。在抓好文学创作骨干培训的同时,石言还帮助师部文艺宣传队创作或修改剧本。后来活跃在文坛的肖俊志、胡正言、阎世宏等,都是从他门下起步的。

  那段非常时期结束后,石言又回到了大军区机关,很快被任命为创作室主任,并曾担任中国作协江苏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江苏省文联委员,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石言文集》三卷也得以出版发行,代表作除了有小说《柳堡的故事》外,还有《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恋》等。这后两部小说,许多素材都来源于他在部队农场期间的生活体验。我在许多年后阅读时,仍能从中看出那段时日的影子,回想起那些令人难忘的经历。如今的秋雪湖,将永远铭记石言在文化艺术领域作出的贡献,并把他写进了景区的发展史和导游词。

  挥舞牧鹅竿的歌者

  那年夏天,我从师部调回团里,奉命到一连上任。行走间,只见左边的草甸上走来一群摇头晃脑、叽叽嘎嘎的白鹅。鹅群后头的是一位老者,手执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挑着一块褪了色的红布条。他一边挥动着牧鹅竿,一边用低沉的嘘喝声,驱赶掉队的孤鹅。

  待鹅群统统进入草甸,开始专注地啄食草叶后,那老者踱上高坡,抬头向远处望去,河湖港汊纵横交错,长篙短楫四通八达,良田美畴阡陌相连,青苗黄穗迎风起舞,好一派苏北水乡的原野风光!也许是眼前的图景感染了这位老者,只见他将牧鹅竿往肩膀上一靠,靠近芦苇荡的阴凉处坐了下来,清了清嗓门,哼起了当地的小调。

  在他的身后的田间,有一帮女子正在薅草。这些女子年龄有大有小,头上都裹着蓝色印花布头巾。如此熟稔的歌声,很快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远远地打量起这个牧鹅的歌者。老者须发斑白,面容清癯,一双炯目极富神采。洗得发白的军装上虽然没有领章,却有四个口袋,显然是干部打扮。眼前的景象让这些农妇们颇为纳闷:一个年过半百的军官,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地里牧鹅,本身就够让人诧异的了,何况他还能操着当地口音,有滋有味地哼唱民间小调呢?

  到连队安顿下来后,我谈起路上碰到的一幕,连队干部告诉我,那位放鹅的老干部是前线歌舞团乐队队长龚隆昆。龚隆昆,1925年出生于四川省三台县,1949年从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后,就投身到部队文化工作中。先后在苏南军区文工团、华东第三野战军剧院任乐队指挥。1953年随中央慰问团赴朝鲜前线演出半年。自1955年开始,一直担任前线歌舞团管弦乐队队长兼指挥和作曲。他指挥演出的许多大型歌舞作品,先后在军区及全军汇演中获奖。1956年加入中国音乐家协会,任江苏分会器乐委员会副主任。1964年他参加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排练期间,周恩来总理曾经听他指挥乐队和歌手演唱江苏民歌《茉莉花》。

  龚隆昆来到农场后,部队领导见他体质文弱,就安排他到连队负责放鹅。在人皆景仰的舞台上,龚隆昆曾指挥乐队演奏过一首又一首美妙的乐曲,指挥棒一挥就是二十年。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那双挥舞指挥棒的手,二十年后却拿起了牧鹅竿,指挥那群叽叽嘎嘎的白鹅。

  那段岁月结束后,龚隆昆等人陆续回到单位,将自己的艺术生命重新融入到百花齐放的春天里,为繁荣军地文化演出事业作出了新的贡献。离休后,龚隆昆荣获中央军委颁发的胜利勋章,被授予国家一级指挥,并被载入《中国音乐家名录》。

  沈西蒙“蒙冤”

  沈西蒙的故事,我在六连当战士和在团部当报道员时就听说过。来到一连后,又得到了进一步印证。

  下放到连队的老干部,师部、团部都有交代,尽量安排他们单独居住,也不到大田里参加抢收抢种,主要从事养猪、种菜等轻体力劳动,能干多少干多少,起居生活酌情自便。连队上上下下,对来农场的老干部都很尊重,也很照顾。沈西蒙也是这样,住在官兵家属招待所里,参与连队种菜等勤杂事务。

  红旗农场约为12.8平方公里,耕种面积近两万亩,劳动强度很大。一个基层连队,要负责耕种五六百亩土地。“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官兵们挂在嘴边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农闲时,要搞军事训练,并为农忙做各种准备工作。稍有闲暇,除了打打篮球唱唱歌,偶尔看场电影外,基本上没有娱乐活动。大忙季节就更加劳累,睡眠明显不足。农村来的小伙子都有些扛不住,不要说城镇兵了。收工的路上,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甚至昏倒在地上。因此,一个连队有三五个病号,几乎成了常态。

  沈西蒙发现排里几个病号很无聊,只能躺在床上看看旧报,翻翻家信。在外当兵,生病的时候最容易想家,那种滋味我尝过,抑郁得很。于是,沈西蒙就利用劳动间隙,给他们讲战争年代的小故事。毕竟是《霓虹灯下的哨兵》的主创,故事讲得生动有趣,病号们听了很过瘾。这事传开后,其他战士都很羡慕,但正值大忙季节,哪里有空来听故事呢?于是,有的老兵就打起了歪主意,装病。

  刚开始,排长并没在意,后来发现排里病号多了起来,而且还有别的排里的病号也往这边溜,就留心观察了一番,这才弄清了病号增多的原因。他又不好当面责怪沈部长,于是就利用晚点名时间,严厉地批评了那些装病的老兵。话语之间,或多或少有点埋怨沈部长。意思是说,大忙季节,时间紧,任务重,老同志要体谅连队的难处,不能拖生产一线抢收抢种的后腿。“老同志”三字,在部队话语系统里,可以理解为老兵,也可以理解为老干部。沈西蒙本想帮助连队稳定病号的情绪,以便早日康复,不料帮忙不成反倒添乱,还受了埋怨,既尴尬又窝囊,心里不是个滋味,在连队又不好说,只好闷在心里。

  星期天,除了站岗执勤的,连队里通常要放一天假,让官兵们理发、洗澡、洗衣服、写写家信什么的。这天,沈西蒙利用去团部洗澡的机会,顺便到徐兵克那里串门。来到六连后,他先与徐兵克聊了一会天,而后话赶话,谈起了他在连队给病号讲故事反倒受埋怨这件尴尬事。说着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徐说,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沈部长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看不开,只是因为这件窝囊事,将他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情绪勾了起来,所以才伤心落泪的。

  到得七十年代中期,下放到农场劳动的老干部陆续回到南京,重新投入到部队文化体育工作中。1976年之后,沈西蒙先后调任总政文化部副部长、上海警备区副政委,直至离休。期间,他还创作了《秦淮丽人》等话剧以及长篇小说《山外有山天外天》,87岁那年因心脏病在上海去世。

  关门闭户听老歌

  大约是1974年春天,大地解冻,万物复苏,乍暖还寒。一个礼拜天晚饭后,团政治处文化干事朱天吉对我耳语说:“别吱声,跟我来。”见他那神秘的样子,不知又搞什么鬼。朱干事是个乐天派,看人总是眯缝着个眼,女人似的有些媚气。这老兄吹拉弹唱样样会,模仿起各色人等笑死人,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基层文化干部。

  跟着他三转两转,走进离办公区较远的一排营房过道,来到一间斑驳破旧的门楣前,费了半天时间,才打开门锁。进去之后,拉了一下开关灯绳,暗室变得亮堂起来。走进门后,一股子霉味直冲鼻腔。关上门时,朱干事告诉我,这是一间封存多年的文化器材仓库。刚打开时,霉味那才叫重。前些日子趁天晴有太阳,打开门窗通风透光,几天下来好多了。脚跟还没站稳,就听到轻轻的三响敲门声,朱干事会意地拉开门,又进来几位他已约好的人。大家都一脸困惑,不知他约我们来所为何事。他也不解释,从箱子里搬出一架台式留声机,摆在条桌上,掀开来插入摇把,唔儿唔儿地摇了七八圈,然后放进一张布满密纹的黑胶唱片,再将装好唱针的唱头从支架上提起来,轻轻地放到开始旋转的唱片最外层,音乐声随之响了起来。

  当时听了哪些曲子,于今记不太清了。回想起来,都是被文革贴上毒草标签、打入冷宫的轻音乐和抒情歌曲,包括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国产电影插曲以及少量外国电影插曲。其中,最为熟悉的是歌剧《江姐》和《洪湖赤卫队》唱段,最让人心颤的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插曲。这里所以用“心颤”二字,一是因为这些老歌久违了,听来恍如隔世,熟稔而又情怯;二是因为这些歌曲太绵软,与当时的政治氛围大相径庭,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抖乎,那感觉只能用噤若寒蝉来形容。要知道,像《夜上海》《四季歌》《天涯歌女》之类的歌曲,在当年可是绝对禁播、禁唱的,如果被人发现,上纲上线起来,就要吃不了兜着走!由于这些老歌重新唤醒了我们对艺术的美好记忆,因此尽管心有余悸,还是如饥似渴地听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夜阑人静,才悄悄地散去。

  其实,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没过多久,被禁播、禁唱的这些老歌便一批又一批地响起在大街小巷,文化艺术的春天到来了。后来我想,朱干事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内部消息,或者是嗅到了春天来临的气息,否则给他一万个胆也不敢擅闯雷区的。“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红楼梦》中的这两句诗,用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告别在麦香时节

  那时的风气真好,行贿受贿闻所未闻。我从连队到机关,由战士提拔为干部,以及后来调整职务,自己完全不知情。直到后来才听人说,是谁谁谁发现的你,并推荐你到师教导队参加干部苗子集训的。原打算提拔你到司令部当参谋,后来又是谁谁谁认为你擅长文字工作,并向领导汇报争取到政治处当干事的。

  团机关干部调动或是转业,欢送时要吃顿饭,聚餐的花销,是平时卖旧报刊加上请人上门掏厕所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的。那时的机关,公私分明的原则根深蒂固,并已成为人们行事的习惯,没听说动用公款请客送礼的。部队农场能变卖钱的东西到处都有,但这不是能不能、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大家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那年夏天,我即将离开那片上万亩土地的大农场,调到省军区机关工作,政治处领导和同仁照例为我安排了欢送晚宴。说是宴会,餐桌上的食物非常简单,不过是油炸花生米和炸虾片各一碟,凉拌黄瓜和西红柿各一碟,再来两盘炒蔬菜,一盘烹鲜鱼,外加一盆汤,就很知足了。

  晚宴结束的早,一时难以入睡,我就趁着清朗如水的月光,信步向场部西边的那条小径走去。这条小路通向田间,右侧是麦田,左侧是长满杂草的水渠,虽然不够宽敞,但却笔直悠长,静谧闲适,是我们晚饭后散步的好去处。

  当下正值小麦灌浆期。路旁的这片麦地白天刚刚浇过水,齐及腰间的麦苗显得格外精神。偶有阵风吹来,它们轻轻地摇摆着身躯婆娑起舞,齐刷刷的麦芒影影绰绰,让洒下来的月光不再那么虚幻。隐约间,会有甘洌青涩的麦香袭来,隐含着水汽,混合着泥腥,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清爽,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用力地吸了吸鼻孔。

  在自然界中,不同的动物和不同的植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也不同,麦香不过是小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罢了。小麦从播种到成熟要经过半年时间,在如此漫长的生长期内,小麦向下汲取水分和营养,向上吸收空气和阳光,使自己发育得更加丰满,气味也更加浓郁。许多人都认为,麦香是小麦成熟后、粉碎后甚至是做出面食后发出来的,其实,自扬花那天起,小麦就开始散发出它那原始的清香,乃至孕穗、灌浆、鼓粒,都会有青涩的香气弥散在田间。农场的一位老技术员告诉我,最令人心醉的麦香不在小麦完全成熟后,而是在扬花、孕穗到灌浆、鼓粒这一阶段。如果说成熟后的麦香蕴含着阳光的味道,那么成熟前的麦香则漫溢着绿地的气息。这样的感悟,只有经常蹲在田间地头观察小麦成长的人,只有年复一年与小麦亲密接触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

  记得少小离家刚到农场那阵子,一天忙碌下来,很容易被想家的心绪所笼罩。那滋味就像单相思,丢魂落魄、没抓没捞的特烦人。说它淡吧,又魂绕梦牵地刻骨铭心;说它浓吧,却恍恍惚惚地无迹可寻,真正是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在集体生活的氛围里,这种事不便对人说,也说不出口,如果憋得难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个人来到田间地头,闻一闻土地和庄稼的味道。由于家乡地处北方平原,玉米和小麦是一年两茬的主要作物。在温饱不逮的岁月里,小麦作为细粮,在乡亲们的眼中比较金贵,因而对小麦的感情颇深。嗅着阵阵浸润着绿意的麦香,心里感到特别亲切,特别踏实,心绪很快安宁下来。在农村长大的人,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年少时不以为然,且屡屡生发出叛逆心理,真正飞离那片土地后,这颗心又安不下来了,而且年龄越大,眷恋弥深。

  (责任编辑: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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