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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往事 依稀似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4513
黄建聆+口述++廖群+整理

  

  

  祖父黄兴的名字第一次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是小学高年级时。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表格,里面有“家庭成分”一栏,我问父亲该怎么填。父亲也不清楚,想了想说:“你就填革命家庭吧,你祖父黄兴领导了辛亥革命。”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辛亥革命,但记住了祖父的名字,也仅仅是名字。谨言慎行的父亲之前从没提起过祖父,也不跟我们说家族往事。不过,每年十月三十一日祖父忌日,父亲都在厅堂祖父肖像下供两盆菊花,全家人要行三鞠躬。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小孩子遵从父母嘱咐去做,只是把他当一个祖父来敬供。

  表格交上去,老师说没有革命家庭这个成分。他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得知在上海民政局工作,他就划掉“革命家庭”,填上了“职员”两字。

  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在上海工作,因为有六个孩子,开支大,就把家安在苏州,租了仓街25号一个带院落的洋房,很宽敞,我们姐弟六人放学就在院子里嬉戏。我入读的是尚德小学,一所坐落在颜家巷的教会私立学校。

  1949年的一天,大伯父黄一欧驾驶一辆军车载着大姑妈黄振华,一起从上海来到苏州家里。当时国民党大势已去,担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的大姑妈,是来劝父亲,和她一起飞台湾去。父亲看着一家老小近十口人,迁移实在负担太重,就选择留下来。大人们说完话,大姑妈转过来问我,学英语了没有。我说学了字母和单词,她就要我用英语说铅笔和书。大姑妈听后,纠正我的发音,并说英语一定要学好,长大了要去外国学习。当时我才三年级,觉得长大还是非常遥远的未来。不久,解放了,学校改名为颜家巷小学,不再有英语课,大姑妈也远走台湾。等再度见到大姑妈,已是四十年后。

  大姑妈去台湾,是搭乘最后一班飞机,随身只带两只箱子,箱子里是她收集整理的黄兴照片、诗词、书画、文件、图章以及一些文具用品。但最后一班飞机只允许上人。她赶紧打电话让我父亲赶到机场,取回箱子。后来,开始搞运动,父亲觉得黄兴的遗物放上海公寓不安全,悄悄把箱子运回苏州家里藏起来。但是到了文革,还是被红卫兵搜走,片纸无存。文革结束,我们去问有关部门,都说不清楚到哪里去了。

  我父亲黄一中,排行老二,生于1901年6月。祖父黄兴1903年在长沙起义时,他还只有两三岁。伯父黄一欧一直跟随祖父四处奔波革命,家里的重担就交给了我父亲。祖父一直用书信和我父亲联系,嘱咐他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并承诺今后也带他出国留学。1914年,我父亲带着他的奶奶和母亲还有小妹黄德华赴日本,和祖父团聚了仅两个月,黄兴又远赴美国,留下四口女眷,都靠我父亲照料。过了两年,黄兴电报要他带家人回国。年仅15岁的父亲完成了任务,把一家老小从日本带回了上海。不久,他又返回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这期间还遇上了廖承志,他是父亲的学弟,曾向父亲学习日文。

  我父亲把家人照顾得好,让祖父一心革命没有后顾之忧,这种从小开始的磨砺,也锻炼了父亲,他早熟稳重,秉承了祖父实干的一面。北伐战争结束后,我父亲从日本归国,在南京国民政府铁道部担任参事。后来又出任过内务部统计司司长。当时,国民政府要统计人口。战乱时期,财政困难,拨款有限,人口统计又被列为当年政府必办之事。怎么办?父亲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想出了好办法:因为每人每月的食盐量基本是个定值,只要统计每个县、市的食盐量,便可统计出每个地方的人口总数。此思路提出后,得到大家一致赞扬。后来四万万五千万人口数字统计出来了。解放前后几十年间一直是用这个数字。

  父亲是国民政府普通职员,兢兢业业工作。解放后,也在政府机关当职员,当选了苏州市政协委员。他完全秉承了祖父提出的家训“笃实无我”。1957年大鸣大放中,耿直的父亲说了些真话,被内定为右派。原本每两周回一次苏州,从此就不允许回家探亲了。我弟弟高中毕业,成绩非常优秀,抱定考上清华大学的决心,但莫名其妙没被录取,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右派父亲,政审没通过。

  有一次,父亲和我谈起信仰,又提到了祖父。他说,和孙中山一样,祖父也信奉三民主义。祖父在日本和孙中山可以说是一拍即合,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孙中山对国外的情况很熟悉,去过日本、美国,他认为孙中山见过世面,对于外面的世界很了解。从那时起,无论做什么,他都把自己排在孙中山的后面。他和孙中山的主张基本一致,最大的分歧就是组建中华革命党。

  父亲对我说:“1914年,袁世凯篡权后,孙中山决定组建中华革命党。担心下属不听指挥,无法从事革命行动,就制定出一个规矩——凡入党者,都必须按手印,发誓对他效忠。你祖父对此非常反对,没有参加。孙中山为了维护他在党内的权威,写信劝黄兴病休两年,彼此不谈公事。你祖父照办了,便把军权、政权交给了孙中山,自己避让到美国。”这是父亲唯一一次跟我谈起辛亥革命中的祖父黄兴。后来我通过上海民革,在档案馆里见到了孙中山写给祖父的信件,印证了父亲的说法。

  文革后期,两岸可以通信了。大姑妈就一封封来信,敦促父亲一定要让孩子们接受好的教育。她在一封信里写道:

  “端弟!希你教育好再下一代(孙子辈),第一把本国文字读通,做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历史地理懂得清楚,方能了解国家社会之所需。端弟!好好培养子孙,至要至要!”

  文革一结束,大姑妈就请三姑妈从美国来大陆,要她挑选后辈出国深造。我们结婚生子,过了读书的年龄。最后选了小弟黄力文去美国留学,一切费用都是大姑妈承担。

  大姑妈一直在台湾“立法院”工作,年过九旬才退休。她一直保存着祖父写给她的“无我”字幅。年轻时,她留学哥伦比亚大学,取得法学博士。她和在“教育部”任职的姑父没有孩子,两位老人一生节俭,在台湾建立了“克强奖学基金”,慷慨捐赠教育。她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完美承续了黄兴“无我”、“能行”的精神特质。1989年,大姑妈执意要回大陆,把台湾的房产变卖取现,后来三姑父薛君度就用大姑妈的钱,在美国成立了黄兴基金会,用于研究辛亥革命和资助学子。

  当大姑妈飞抵北京时,身体还好,后来在老家长沙病倒了。经多方协商,最后决定让她到苏州来治疗,市委统战部出面跟学校打招呼,让我半脱产来照顾她。

  之前我和大姑妈通过信,她一直鼓励我读书,成为有知识的人。我从长沙接她到苏州时,她脑梗很严重,已不能自主进食和言语了。我父亲和大姑妈亲情深厚,人为分隔四十年后,风烛残年才得以相聚,他们经常默默地手握手,相依相守地呆着……三年后,大姑妈走到人生终点。我们遵照大姑妈的遗愿,把她的骨灰送回长沙安葬,虽然未能安眠在祖父墓边,但也相隔不远,在永恒的寂静里,他们父女终于又相见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从小没能以有如此伟大的祖父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没能在我启蒙时期就承接他的精神遗产,直到1980年代,我才开始读到他的诗词和别人研究他的文字。他风云激荡的人生对我而言是那么高远难及,作为孙女,我只是从父亲和大姑妈身上,依稀感受到祖父黄兴“笃实无我”的家风。

  (责任编辑:武学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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