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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大跃进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4004
刘武权

  1958年,对于当年每一个中国人而言都是刻骨铭心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公元纪年的概念,成了“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五风”(共产风、瞎指挥、强迫命令、浮夸风和干部特殊化风)的代名词,它给历史、国人和后辈子孙们的教训实在是太多、太深刻了。

  1958年,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学校设在谢集中街原国民党江都县八区区长章丽荣家里。校名虽为完小,但只有四五个班级,有两个年级还搞了复式班。早在读一年级时,我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放晚学前,老师要大家把课桌收拾干净,把桌凳摆放整齐……并不准在学校玩耍。不到天晚,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就来教室写粉笔字会标,什么批斗会、辩论会的,或是拎上汽油灯来打气,擦拭灯罩……那时,年幼的小学生既非革命动力,又非革命对象,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似的,可成人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白天忙工作,晚上总要聚集在小学校里开会或学习,或批判别人,或接受别人的批判。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小朋友好奇地摸回教室,只见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下站着铁匠赵建生。有人责问他:为什么被批判时睡觉?他反驳道:“我没有睡觉啊,你们听到我打呼了吗!我是在闭目养神!”会议主持人把桌子一拍,喝道:“你想对抗运动!我们帮你整风,你还闭目养神,明天到捺山去挑沙20担……”随后便是震天的口号声:“赵建生对抗运动,没有好下场!”见此情景他的女儿被吓哭了。主持人听到小孩哭声,便大声询问:“是哪家小孩捣蛋?”我见状赶紧拉着她溜走了。

  到了二年级,我们的劳动课一下子多起来。秋收时节,几乎天天下午由老师带领着去附近生产队劳动,什么挖山芋、扒花生、拾棉花、扛稻把、拾稻穗都干。低年级小朋友到田里劳动,大点的同学就到南头庵昔日的战壕旁翻地找子弹壳、枪栓、枪管等废铁,凡金属都收拾起来,然后集中送到公社炼铁厂熔化,再不就是到南头乱葬岗上找尸骨,送到公社钾肥厂磨骨粉做钾肥。小学生忙秋收,青壮农民则统统去了水利工地。那时,谢集公社正忙于修筑六松、铁坝、杨营、邵冲等水库,他们还没等到秋收就征调出发了,这颇像彭德怀元帅当年悲叹的那样:“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翁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与人民鼓咙呼。”

  低年级小学生身单力薄,刚下地还人模人样的,不一会儿就体力难支了。如扒花生,应先拔去花生秆,然后用耙子慢慢刨土,再拾起花生果,而我们用的是“猫盖屎”法,把花生秆摊到垄上,这垄没收完又去收下垄,以致好多果实烂在地里,农民丰产却得不到丰收。等第二年春天,我们饿极时想到田里未拾净的花生果,再去扒地,看到果实已经霉烂或发芽了。扛稻把也是如此,孩子们把成捆的稻把扛在肩上或顶在头上满田垄地跑,结果沿途都是丢弃的稻穗,看了令人心痛。

  支农结束后,学校还组织了一次大评比,受社会影响,校园里也挂起了“红旗”、“白旗”,学生中也有了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我所在的二年级,有的班因有同学扒花生时偷吃了花生果竟被插上了“白旗”——一块2尺长1尺宽大小的灰布,上面用白漆写着“奋起直追”四字,下边贴着用黑蜡纸剪成的“水牛”,以此讽喻像老牛一样动作慢慢吞吞。优胜的班级则颁发红旗,紫色的平绒旗上贴着用黄色蜡纸剪成的火箭。

  彼时,街道上的政治空气更为浓烈,从街道南头到北头,凡朝街的墙壁上都画着宣传画或刷上标语,诸如“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十五年赶上美国,超过英国”……壁画有画小孩站在稻穗上跳跃而不陷落的(比喻粮食高产),有画生猪养得像牯牛一样肥大的,还有画粮食囤高耸入云的。

  1958年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第二年春季开学,附近的龙山小学并入谢集小学,校舍迁到谢集北街的谢小现址。建校伊始,学校没有操场,就借用邻近的谢营生产队公场。公场北面为新砌的两排教室,后面还有简易的砖木洋瓦平房做老师们的办公室,在当时孩子眼里这两排各十二间屋的教室很气派,比之章丽荣家的旧宅要宽敞明亮得多。屋顶上用白漆刷着两道标语,即“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两校合并后学生数大增,课间也比往常热闹多了:男孩子忙“斗鸡”(一对一,膝盖顶膝盖碰斗),或挤矮子(站在教室的金刚墙下分成两边互相挤撞),或滚铁环;女孩子一般忙跳绳、踢毽子。正月刚结束,课间凡耗体力的活动都叫停了。什么原因呢?肚子饿。俗话说“半桩子饭仓子”,少儿正在长身体,因为吃不饱,不少同学已成了骨瘦如柴的畸形人,或两条细腿支着一个大肚子,或长长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那时无论城乡都在吃食堂,城镇学生每人每天定量为八两(不纯是大米),农村人均原粮半斤,可好多时候还保证不了。饥饿的人们没法子,只能逮老鼠、抓麻雀、捋树叶、挖野菜,凡能人嘴的东西都往家收拾。公共食堂是军事共产主义的雏型,一两百户人家在一个锅里做饭,三餐开饭时先排成长龙,各户用饭桶(或铝锅)把饭、粥打回去,再分到家庭成员的碗里。食堂无菜肴供应,倘有菜汤、咸菜佐饭就算奢侈了,更谈不上什么荤腥。稀粥能照见人影,一碗喝下去连筷子都不用,饭则是先把米、麦仁拌起后再用冷水浸,等膨胀了再放到饭钵里蒸,样子很像干粥,吃起来很不爽口且容易饱,但过不了多久肚子又饿了。

  起初,谢集街道按地段办了三个食堂,南头食堂用的是潘世荣家屋子,中街在窦基本家,北街在赵先华家,分别由刘成云、窦立山、赵先华负责,后来听说要让更多的商业从业人员去支援农业,三个食堂便合并为一,由小学毕业生周继成做会计。乡下则以生产队为单位,一个或两个队办一个食堂。那时不问城乡,各家各户几乎都没有锅灶,因为原有锅灶已被拆除,锅台土灰成了庄稼的肥料,铁锅则被送到炼铁厂。一个人的家当就是一双筷子、两只碗、身上的衣裳及晚上盖的被褥,其余的生活资料如房子,你住着就属于你,公家或集体一旦征用,那就“充公”了。常言道,一顿不饱顿顿饥,挨饿的滋味最不好受。吃,成了人们生活中唯一的追求和目标。即使好动的少年课间也懒得动,大家都默默地站在草堆下或教室的走廊里晒太阳。青黄不接时,大小麦尚未饱浆,饿极了的农村同学放学后有的就偷偷跑到麦田里,抹点麦子炒一炒来充饥,而城镇同学连吃炒麦的份都没有,为了解饥就向农村同学讨要,成绩好点的还可以接受他们的“进贡”。

  当时年幼的我们只知道自己饥饿难忍,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糟糕。一天清晨上学,我刚走到食品站那儿,就远远看到一个男子像喝醉酒似地向学校操场草堆旁走去,几分钟后,当我们走近时发现他已经死了。那人四十开外,着一身蓝布衣裳,脚穿一双蓝色高帮球鞋。上课铃响了,同学们没有立刻回到教室,纷纷议论着刚刚死去的那个人,胆小的女同学想看,又害怕,始终不敢靠近。约摸过了十几二十分钟,街道上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吴炎福,外号麻

  雀子,他们把死者抬上板车,用一床破席子卷着运到三叉河去掩埋了。吴炎福胆子大,刚到草堆旁就去搜死者身子,最终只从他身上摸到几支香烟。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正是饥饿使之命丧黄泉,至于死者是谁,大家都不认识。

  建国初,我家有大大小小草房十余间,谢集联合诊所就是1956年租借我家房子开业的。到了1959年春,全公社的浮肿病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原有的草屋接纳不下,公社、街道的干部就盘算着把我家往外赶。其时我家五口人,只住在两间草屋里,听到勒令搬家的通知,我奶奶火冒三丈。她这辈子没有参加过什么工作,头上也没有什么紧箍子,性子很倔犟。公社、街道的干部气汹汹地上门来了,我奶奶手持厨刀当门一站,大声呵斥:“我家不是地主顽干,政府不照顾我们照顾谁?今天只要你们敢动手搬东西,我就先死给你们看。”这一招很灵验,来人中竞没有一个敢搬东西的。1959年秋联合诊所更名为公社卫生院,院里住满了浮肿病和青紫病人,他们都是经各大队筛选来集上住院治疗的。人院者一律睡地铺,下边铺着干稻草,上边是草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还带有破棉絮。这些入院者,与其把他们集中起来治疗,倒不如发给几十斤大米充饥,然而政府当时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为了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公社从外地调来了许多“营养粉”,由卫生院食堂统一做成小饼子,分早晚两顿发给病人。所谓“营养粉”是用皮糠、黄豆粉(豇豆粉或绿豆粉)加少许食糖拌和起来的,由它烘成的小饼子坚硬粗糙,难以下咽,但是比之榆树皮、山芋蔓、野菜要好吃得多。医院开在我家,我们同病人朝夕相处,并尽力提供一些方便,彼此也建立了一些感情。这类浮肿病人病情有轻有重,轻的脸上“胖”得一按一个坑,许久不能平复,蹲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出院,回家务农了;重的全身浮肿泛黄,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仿佛与下眼泡连到了一起,嘴肿得往两边开裂着,头发都竖了起来,说话嗓音也变了,走路摇晃着身体,每迈一步都要停顿几秒钟。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遇到死人的事,人刚咽气,就用芦席裹起来让南头赵家营的李大志拖走。

  当年城镇居民各项供应标准都很低,只是尚能勉强过活,可有的人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卖粮食或用精粮换粗粮过日子。我有一个近邻叫张士礼,此人很会算小账,他曾算过一笔账:一个人一天一斤大米吃不饱,可一斤大米能换回二斤半麦仁,二斤半麦仁就两天也吃不完。于是,他背着家人将粮站供应的少得可怜的大米与附近农民调换成麦仁。当年的麦仁不比当今超市里的麦仁,只是把大麦蜕去一层外衣,煮出粥来,一股麦腥味,锅上能浮起一层麦皮,若煮成麦仁饭,不小心能划破食道。此公已五十多岁,常犯胃病,由于常年无精粮、油水下肚,胃越来越坏,最后竟患上了胃癌。临咽气时,他摸出一辈子的积蓄计400多元,含着泪水对妻子说:“以后你们不要再省了,人都死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呢?”

  常年食用粗粮,过多地摄入青菜、野菜,还会发青紫病。严重者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浑身呈紫黑色,死亡率也很高,要是防控及时,提前喝下一碗糖开水兴许就能安然无恙。

  严重的缺食少穿,再加上基层部分干部无视人权,搞强迫命令,刮共产风,自然也引起人民群众的不满。当时主要形势特点之一就是“反标”案件多,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1960年的一天,谢集公社机关大门上留下了两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唐代杜甫的诗句,要是写在别处,也许并无大碍,岂料写到了人民公社的大门上。公社党委立刻开会研究,一种意见认为是小孩乱写乱划,无政治目的,擦干净就行了;另一种意见认定这就是“反标”,不排除小孩后面还有别有用心的成人在指使:最后左倾思潮占了上风,确定由公社公安特派员雷承龙坐镇调查,处理此事。那阵子我们这些家住公社附近的小学生都成了嫌疑分子,经过反复调查与核实,最后认定是当时上五年级的赵益华信手涂写的,他刚刚学过这句诗便信手写下。赵家是开理发店的,他父亲赵先明手艺好,人缘也好,好多公社干部都在他家理发。赵益华本人少年时代人也很乖巧,成天叫这个伯伯,那个叔叔的,所以公社干部们都很喜欢他。案件有了结果,雷特派员还是公事公办,把小赵叫到公社受训,可把他父母吓得够呛。他爸气急之余把小赵绑起来毒打一顿,边打边哭:“你坐牢就算了,若把我抓起来,看谁来养活你们?”

  “反标”事件增多的同时,一些人顾不得脸面去偷偷摸摸,即便被发现也不在乎坐牢与否,其普遍心理就是坐牢不致于饿死,若留在家里则必死无疑。熬到1961年,城乡食堂解散了,人们才慢慢地改变这种观念。当时群众对搞公共食堂非常反感,不过没有中央的指示,谁又敢去解散呢?被饥饿笼罩着的国人倘有打赌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赌“吃”。我外公有个庄邻(谢集公社尹山大队河西小队)叫窦方元的,一次与人打赌竟吃了5斤大米煮成的米饭。这事若放到现在可能就要上“基尼斯世界大全”了。

  大跃进给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留下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据《人民共和国春秋实录》记载:农村粮食短缺,国库存粮无几,一些大城市几乎脱销,全国大约缺少3000万人一年的口粮,人民身体素质下降,加上长期紧张劳动和疾病流行,出现了大量的非正常死亡现象,减少人口在4060万左右。比之更为恶劣的是共产风、瞎指挥、强迫命令、浮夸风和干部特殊化风“五风”滋长,使党的威信受损,社会生产力严重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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