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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真相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990
我不教训任何人,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蒙田

  1

  想一想,时光真是流水一般呀,哗———十几年时间眨眼间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留给他的,除了三本小说集,其他还有什么呢?

  当初,黄石还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有一年,他阴差阳错,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爱上了写作,一天到晚,不是想着写散文,就是构思着如何写小说,着了魔一样。他的怪异行径引起了全校老师的关注。校长和教务主任为此很生气,大会小会上,没少对他进行讽刺和挖苦;并且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警告他精力要用在教学上,不要不务正业、误人子弟。

  黄石也许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个破公鸡嗓子校长的无休无止地讽刺和挖苦,和那个长像如同老山羊似的教务主任无时无刻地对他的监视和诽谤,这才动了改行的念头。恰好这年县文化馆缺人,黄石因在报纸上发表了好几篇散文,就被县文化馆破格要了去。

  不进县文化馆黄石真不知道,文化馆有这么好。馆里工作十分闲散,每天早上睡到八九点钟起床,简直如家常便饭,而且从没有人会指责你。因为馆里差不多人人都这样。

  文化馆在一院老式徽派房子里办公,人少房子多,又在县城一隅,白日里,里面安静得树叶子落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在文化馆工作,不以身份高低论英雄,而以作品发表多少论英雄。改行后,黄石几乎天天晚上通宵写作,白天睡大觉,从没人管,太惬意了。因而到文化馆的第一年,他就在省级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好几篇小说,一下子在县上有了名气,这样他便在文化馆牢牢地扎下了根基。他心里不由感叹,文化馆大概天生就是为他這种人设的,太美了。

  人走运的时候,好事常常是接踵而至。

  这一年县上新调来了一位主管文教的副县长,恰好这位副县长也爱好文学。当得知黄石在省级杂志上发表了不少小说时,副县长亲自上门面见了他,并翻阅了一下他发表过的文学杂志。看过之后,这位副县长显得非常惊讶,随后便在不同场合表扬他,说他是个人才。这个副县长是外地人,师大中文系毕业,星期天不回家的时候,便打电话让黄石到他那里去谈文学。黄石的书读得多,文学功底又很扎实,他们一起谈了几次文学后,那个副县长对他印象非常好。为了活跃全县文学气氛,这个姓李的副县长利用了职务便利,让黄石组织全县文艺骨干开展了几次内容丰富的文学沙龙活动,他每次都忙里偷闲地参加了。黄石形象气质好,加上当老师练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每次活动中,他表现得都很优秀。因而赢得了副县长的大力赏识,他逢人便说黄石才华横溢,是个人才,他准备把他要到政府办,并表态两年后就想办法把他提拔成政府办副主任。可黄石却不为所动。他认为自己改行的目的是为了写作,而不是为了当官,如果到了政府办,当官也许有可能,可写作是万万不可能继续了。

  他这种做法自然引起了周围一些朋友对他的不满,认为他榆木疙瘩,好好的资源不利用,非要当什么作家,作家能发财吗?作家能为人办事吗?劝他趁早断了这一念头,去走一条快捷而实惠的发展之路。黄石没有听人这么劝,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潜心于写作。为了不浪费资源,他只是求那个副县长把他在乡下当小学教师的妻子调到县城关小学。这事对主管文教的副县长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一句话就把他妻子调回来了。

  可惜那个副县长在任上只干了一届就升到其他地方当更大的官去了,黄石仍然一门心思搞他的写作。文化馆剩余房子多,老婆孩子回城后,他主动向馆里多要了两间房子。加上原来的一间,他一共有了三间房子,而且紧紧相挨着,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这三间房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门口的小院子,他用几根木棍支起来搭一个凉亭,旁边栽上葡萄,里面支上石桌,摆上凳子。几年时间,葡萄藤就把凉亭上面铺满了。他就给这个凉亭取名为“悦心亭”。黄石吃饭在这里,看书在这里,遇到高兴事,他就把县城里几个文人叫到一起,在这里吟诗作词,或者朗诵他所写的散文和小说。他感到自己简直过得就是神仙日子,再好的地方他也不眼气。

  黄石在写作上很勤奋,又比较有天赋,几年下来,他就发表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出了三本小说集。黄石以为自己已经很不错了,更知足了,写小说的劲头更大了。

  这叫什么?叫作茧自缚,他不晓得世道正悄然地发生着沧桑巨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人都发了疯般地开始做生意挣钱。有门道的,做大生意,挣大钱;没门道的,做小生意,挣小钱。文化馆这个曾经既清闲又体面的单位,顿时成了人嫌狗不爱的穷酸单位,里面几个正式职工,有的下海经商去了,有的利用关系,跳槽跳到有钱有势的单位去了。

  妻子比较敏感,见世道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便奉劝黄石与时俱进,动动心思,跳槽跳到有实惠的单位,或者下海去经商。黄石听了嗤之以鼻,他责问道:“我当初改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升官发财吗?”妻子只好什么也不说,任他专心地写小说。

  做生意的热潮还没有退,人们又开始在房子上面打主意了,没楼房的想买房,有楼房的想买更多更好的楼房屯积起来,房地产被炒得热火朝天。无论是单位,还是个人,都在利用资源优势,置办房产,或者大捞钱财。文化馆的主管上级是文化局,文化局虽然也是个穷酸单位,但却管着一大摊子更穷的单位,图书馆、文化馆、剧团、电影院、电影公司等等,这些单位最大的优势是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占的地盘比较大。比如电影院,有上百亩地皮,间间房子因年代久远而摇摇欲坠。

  这届文化局局长脑子灵活,通过积极争取,县上同意了他们整活文化系统资源的提议。他们就以建文化活动中心为由,把那破破烂烂的电影院及四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全给扒了,一方面向上争取资金盖文化活动中心,一方面集资盖家属楼。文化系统职工有优先权,而且每套房子能优惠两万块呢。按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黄石当时只要花上三四万块钱,就能买一套面积不小的单元房。文化系统几乎所有干部职工都报了名,有的不仅买了单元房,还买了门面房;有的不仅自己买了房子,还给亲戚朋友在里面买了房。妻子这次也是积极鼓动黄石买房的,而且他们手头刚好有两万多块闲钱,买套房子借不了多少钱。可是黄石不同意,他认为,文化馆有剩余的房子不住,偏要去买商品房,那是瓜蛋。他宁愿把这钱借给别人去买房子。他仍然住在文化馆分给他的几间老房里,独善其乐,看他的书,写他的小说;烦闷的时候,他就把县城里几个文人叫在一块,吟诗作词,划拳喝酒。时光就这样缓缓地波澜不惊地流过去了。

  黄石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是个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质生活更重要的人,他有工资,有饭吃,有地方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而且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其妙哉!更令人自豪的是,他还时不时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挣些稿费。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又过了几年后,全国上下大规模城镇化建设又开始了。县上提出了宏伟目标,要用两三年时间把县城发展成一个新兴旅游城市。接照规划,许多陈腐的,破烂的,不规整的房子都要被扒掉。文化馆历尽沧桑,已显得非常破旧,有碍观瞻了。在首批拆迁名单中,就被挂上号了。这是县上的大政方针,文化馆胳膊怎扭得过大腿?县上限几时搬走,它就得搬走。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文化馆都搬走了,黄石能不搬吗?那可是公家房子。没有办法,黄石和妻子只好先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告别了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县文化馆。

  这个时候,妻子似乎才彻底醒悟过来了,她后悔当初没有买房子,后悔当初一切听黄石的,弄得现在房子没房子,钱没攥到钱,眼看着县城的房子仍在直升飞机一样地往起升,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房子买上,不然以后咋办?难道他们俩个双职工打算一辈子就租房住?别人笑话不笑话?他们的儿子大学也快毕业了,将来住哪儿?

  黄石也想不到时事变化这么大,真是白云苍狗,野马尘埃呀,他内心坚守的东西一件件地都在跨塌,许多他认为是永恒的东西,瞬间就消亡了;许多他认为是正确的东西,马上就成谬误的了。他感到彻底地迷茫了。他感到自己彻底落伍,跟不上时代了。所以面对妻子滔滔不绝的指责和埋怨,他一句都不还口。好在妻子贤慧大度,知道他是个文人,说归说,埋怨归埋怨,并没有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激化升级,她只是让他以后要改变思路,不要再一门心思地看书写小说了,要学会挣钱。而且他们一定要想方设法买一套房子,不然以后就是想买也买不起了。

  刚好广场新区旁边又在盖商品房,那里位置好,户型好,很抢手。妻子去看中了一套,面积130多个平方,南北通透,采光很好;楼层也不错,三樓。但条件却非常苛刻,首付款就得20万,谁交不够,就别想要房子,有的是人要呢。房子定下来之后,妻子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东凑西借,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钱还差两三万。妻子急得嘴上起泡泡,对黄石大发了一顿脾气,让他无论如何得完成两万块钱的筹款任务。

  这多年来,黄石从来就不操心钱的问题,交往的朋友也多是清贫如洗的文人,让他找两万块钱,除非把他给卖了。可是,房子毕竟是全家的大事,他总不能让妻子一个人操心呀。怎么办?借吧。第二天他就厚着脸皮去向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借,可那些朋友一见他是来借钱的,马上像是见了瘟神一样,连连声称自己手头没钱,要么说钱早让谁谁给借走了。

  钱是硬道理呀,这可怎么办?

  2

  事情也真奇怪,黄石正在为钱的事愁得两眉成一眉的时候,县作协主席汪洋突然打电话问他:“黄作家,最近忙什么呢?”

  黄石说:“忙什么?忙着数钱。”

  “说正经的,你要是有时间,愿意挣钱不?”

  “你要是能让我挣到钱,让我卖淫我都愿意。”

  “也不用你卖淫,你只需动动笔,写写文章就行了,而且报酬优厚。”

  “你是不是拿我来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既然这样,怎敢劳你的大驾,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黄石一到,汪洋就热情地给他倒茶递烟,还没等黄石开口问,汪洋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我想拉你入伙,给三秦公司的老总牛红旗写一部大型报告文学。三秦公司你熟悉不熟悉吧?”

  “咱县上的第一大企业,谁不知道!”

  “对。可你知道不?三秦公司的前身竟然是一个乡级水泥厂,公司老总牛红旗也是从西河水泥厂的天天工干起的。”

  “我当然清楚。”

  “这你也知道?”

  “怎么不知道!我和牛红旗都是西河镇的人。”

  “是吗?那太好了,告诉你实情吧,牛红旗今年已经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在公司的几次董事会上,他已经明确表示,他来年有退居二线的意思。其他董事会的人自然不同意他这个请求。可牛红旗决心已定,他说他干了一辈子了,人老了,思想跟不上趟了,想休息休息;并让办公室主任李栋梁找到我,要县作协牵头把县上的几个大笔杆子拢在一起,成立一个写作班子,给他写一部创业史,作为他一生的总结。”

  黄石问有哪些人组成。汪洋说:“除了你,还有天涯飞雪和牧童,你们三个是县上公认的大笔杆子;你和牛总又是同乡,肯定能把牛总的创业史写好。你放心,三秦公司有的是钱,稿子写好审定之后,每人至少可得两万元稿费。怎么样?加不加盟?”

  黄石听说这次至少能得两万元稿费,这不是能完成妻子交给他的筹钱任务吗?于是痛快地答应道:“好吧,我加盟!但丑话说在前头,文章写好之后,你要立即兑现稿酬,少一分钱也不行!”

  汪洋拍着胸脯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写作班子终于在县作协一间独立办公室里隆重宣告成立了。三秦公司不仅先兑现了三万块钱的启动资金,老总牛红旗还亲自在三秦宾馆设宴招待了作协主席汪洋和写作班子的几个笔杆子。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作协主席汪洋毕恭毕敬地向老总牛红旗一一介绍写作班子的几员大将,当他郑重其事地介绍到黄石,并且说他已经出了三本小说集时,牛红旗马上举起酒杯站起身说:

  “想不到我们西河镇出了这么个大作家,恭喜你呀。为你写了那么多的精彩文章,和我们的这次合作,我敬你一杯!”

  黄石端起杯子和牛红旗碰了一下。

  李栋梁见牛总向黄石敬了酒,便马上端起酒杯说:“西河镇真是风水宝地,不但出了我们牛总这样的商业巨子,还出了黄作家这样的大才子,我也向你敬一杯!”

  黄石推辞说:“牛总才是真正的人物,我等清贫文人,算个什么!免了,免了。”

  汪洋忙说:“黄作家,你不要妄自菲薄嘛!文人怎么了?文章千古事,文人自有文人的价值。喝吧,李主任敬的酒,你可一定得喝。”

  黄石无奈,只得喝了。

  接着,牛红旗又向天涯飞雪和牧童敬了酒,鼓励他们好好写书稿,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汪洋主席说,或者直接找李栋梁主任也行,公司会积极支持的。

  汪洋首先表态,他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当成作协今年的头等大事来抓,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任务。

  天涯飞雪和牧童也现场表了态,保证认真写作,不辜负牛董事长的厚望。

  临到黄石了,黄石说他也没啥可说的,只是有一点,写牛董事长的创业史必须认真采访,包括牛董事长本人及相关的人和事,他希望三秦公司能给写作组提供一些人员名单,他好按名单去一一采访,只有情况非常熟悉,掌握了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写作才能得心应手。

  牛红旗连连称赞说:“对对对,黄作家提的这个意见很好,下来让李主任拉一个名单,你们按名单去采访。我非常希望把真实的我写出来,要客观,不要言过其实。你们需要用车什么的,可直接跟李主任联系,他会陪你们去的。文章写好了,钱不是问题。”

  作协主席汪洋激动地说:“大家都看到了,牛董事长非常重视这项工作,你们一定要不负厚望,写出精彩的华章。”

  3

  为了能更好完成这部报告文学的创作任务,随后作协主席汪洋根据实际,进行了任务分解:

  黄石:撰写牛红旗头十年的创业史,即从1971年写到1981年。字数10万。

  天涯飞雪:撰写牛红旗1982年至1999年的创业史。字数10万。

  牧童:写牛红旗2000年至今的创业史。字数10万。

  从难度上讲,黄石的任务要艰巨一些,因为他写的内容年代已经久远,牛紅旗当年的很多业绩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又不能随便捏造,唯有靠一点一滴地采访了。

  黄石向汪洋摆了他的具体困难,要汪洋联系牛红旗再见一次面,先通过他本人讲一讲他当年的创业简历,下来之后,他拉一个采访大纲,然后按采访大纲逐项采访,获得丰富的第一手材料;否则他没法写。

  汪洋面有戚色,他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黄石的要求。

  一个雨声淅沥的下午,黄石正在家里看书,汪洋突然打电话告诉他,牛总正在三秦公司的足浴房等他们,他正在往过赶,他催黄石也赶快过去,牛总特别忙。

  黄石急忙揣上笔记本和笔就走了。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色阴暗,寒气袭人,但一进洗脚房,一股暧气便迎面扑来。桔黄色的灯光下,衣着华丽的三名洗脚小姐仪态万方。曼妙的轻音乐轻轻地流淌着,黄石感觉十分温馨。

  牛红旗老总正躺在沙发里抽烟,见俩人都来了,便笑对这些姑娘说:“人到齐了,开始洗吧。”

  三名姑娘说了声:“是!”便纷纷出门,然后一人端一盆热气腾腾的药水进来。黄石靠在沙发上,让洗脚女脱去鞋袜,轻轻地放进浴盆,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从脚底直上,一直传到丹田。

  牛红旗就躺在黄石旁边的位子上,他关切地对黄石说:“满意不?不满意了再换一个姑娘?”

  黄石说:“很好,这个姑娘很好,不必换了。”

  给黄石洗脚的姑娘一听,立刻红了脸说:“谢谢!”对黄石的动作更加温柔了。

  牛红旗说:“咱们边洗边聊吧,你要了解什么,只管问。”

  黄石说:“牛董事长,我想了解一下你起家的历史,你能否把你最初的一些难忘经历讲一讲?哪怕大致轮廓都行。”

  也许是牛红旗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他高兴地说:“好呀!”接着他就讲起了他在部队当兵的经历,牛红旗说他在新疆当兵,那里环境特别艰苦,热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但他不怕苦,每天早上出操他第一个到;晚上,别人都休息了,他还在营外做投掷手榴弹练习。由于他能吃苦耐劳,刻苦训练,在全团射击比赛中他多次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当了三年兵,他一复员回到家,就担任了生产队长,领导全队修大寨田,每次评比,他们村都是第一名。

  一听说牛红旗还当过生产队长,作协主席汪洋惊讶地说:“牛董事长还当过生产队长!真想不到,不容易呀,从一个生产队长,发展到一个拥有上亿资产的公司董事长,真是奇迹!”

  牛红旗谦虚地说:“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提。”

  接着牛红旗又讲述了他如何从生产队长干到大队副支书,再由大队副支书干到西河水泥厂的副厂长、厂长的经历。令黄石深感惊讶的是,牛红旗的记忆相当好,过去了几十年的事件,他竟然像账目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你到西河水泥厂是哪一年?”黄石问。

  牛红旗想了想说:“应该是———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对,就是,记得我去水泥厂的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我是踏着积雪进厂的。”

  “当时水泥厂的情形如何?”黄石问。

  “那时的水泥厂当然无法和现在相比,我去的时候工人只有七八个人,粉碎机只有一台,运载石料和水泥的大卡车只有一辆,而且技术员也是临时凑数的。大队是看水泥厂要垮掉,才让我去接手。”

  汪洋此时又不失时机地对牛红旗恭维了一番,说要不是牛董事长去西河水泥厂,也就没有今天的三秦公司。

  这话牛红旗听了自然很受用。接着他又详细地讲述了他是如何整顿水泥厂,如何扩大水泥生产线,增加设备。改革开放后,他又是如何紧跟形式,不断扩大销售市场。

  黄石细细地听着,并在提到相关人和事时,拿出笔在本子上记一下。

  牛红旗对黄石的这种工作态度很是赏识,竖起大拇指对汪洋说:“你看看我这位老乡,不愧是个作家,干事就是认真,这种人我喜欢。”

  汪洋说:“是的,是的。黄石是我们县最有希望的作家。”

  脚洗罢之后,牛红旗又特意请黄石和汪洋吃了一顿饭,并郑重叮嘱办公室主任李栋梁:对于黄作家提出的任何要求,公司一定要无条件地予以满足。

  4

  黄石开始还担心自己的写作任务不好完成,他想不到三秦公司老总牛红旗配合得那么好;而且给他讲述了最初起家的那段经历。这些经历无疑很有故事性,对于一个写了上百万字小说的作家来说,只要有故事轮廓,他随手写,也能写上它十万字的东西。这样那几万块钱稿费就稳操胜券地归入他的囊中了。大功即将告成,黄石心头卸下了重负,回家后,他就得意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妻子讲了一遍。

  妻子听说给牛红旗写一篇报告文学就能得到两万元稿费,眼睛睁得像铜铃,她激动地说:“那你就好好写吧,这个月家里的大小事你都不用插手了,专专心心地哄牛红旗高兴,把那两万块钱妥妥地拿回来。”

  黄石也确实觉得这是件好事,写报告文学比写小说容易多了,说实话,写报告文学其实就是写煽情故事,他只需把语句写得华丽一些,把情感写得激昂煽情一些就行了。

  可是,这件事却引起了黄石对他大姐的伤心记忆,他的大姐黄英姑就是在西河水泥厂最初发展的那个时间段亡故的。那一年他才八岁,还在上小学二年级。

  黄石回了一趟老家。途经水泥厂时,黄石故意停下车,走了进去。现在的水泥厂已不叫西河水泥厂,而叫三秦水泥厂。厂址仍是几十年前的老地方,但厂房增多了,规模增大了。过去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十几间厂房,现在厂房已经蔓延到二、三里,不仅有生产区,还有化验大楼、销售部和生活区。听李栋梁介绍,如今水泥厂的水泥月生产就达800万吨,水泥远销河南、湖北及西安等地,效益非常好。站在大门口,只见一辆又一辆大车轰隆隆响着从眼前经过,扬起了漫天灰尘。这些车都是来拉水泥的。听说现在买水泥都要走后门,否则便买不到手,可见水泥厂多么红火。面对此情此景,黄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要是他大姐活着,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老家后,黄石特意来到大姐的坟前。大姐去世已经几十年了,荒草已长满了坟头,坟前的一棵桦栎树也已经长得老粗老粗了。黄石的心情十分悲痛,尽管几十年过去了,可他还是忘不了大姐惨死的情形,那粘满血迹的工作服,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的深处。安葬大姐的那一天,全村人都来了,满山的哭泣声,数不清的花圈、挽联。母亲因悲伤过度,无数次地昏迷过去。如今,父母也都故去了。想到这里,黄石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5

  按照黄石的意见,李栋梁先给他提供了两个采访对象的名单:一个叫甫安松,六十五岁,当年西河水泥厂的会计,现在已退休在家,但还担任着三秦公司董事会的顾问,家住西河乡的四坪村;一个叫汪柄男,当年水泥厂的职工,六十多岁,家住西河乡的磨盘村。

  李栋梁对黄石说:“这俩人都是牛总创业初发迹的见证人,有些动人事迹他们最清楚。你什么时候去,给我打个招呼。”

  黄石谢了李栋梁。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他把汪洋和李栋梁叫上一块儿,由公司派车把他们送往四坪村的甫安松家里。

  从县城到四坪村大约有五十多华里,道路非常好,先是三十里的县级公路,又是二十多里通村水泥路,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甫安松家门口。

  李栋梁提前已经跟甫安松联系过了,小车刚在门口停下,甫安松和他的女人就出门迎接了。

  甫安松家看起来非常殷富。从高大威武的门楼进去,迎面便是一个异常阔大的院子。一只凶恶的狼狗一见人进来,立即吼叫着扑上来。黄石平时最怕狗,一见这只有半人高的狼狗,吓得腿直发软。甫安松见狼狗蛮不讲理,指着狼狗大骂了两句,狼狗马上乖溜溜回到拴它的树底下卧着去了。院子里规划得很美,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品种都比较稀奇珍贵。靠院墙的地方还修了一座四五米高的假山,一股清水从假山顶部源源不断地四处流淌出来,汇入假山底部的圆池里,池里的几十条好看的红鱼,悠然自乐地在里面游动着。顺着一条洁净的甬道往里走,最后面是一幢设计非常别致的五层洋式楼房。

  甫安松在前面把大门打开,让几位客人进屋。一进客厅,把黄石吓了一跳,客厅呈长方形,足有八十多平米,显得异常宽敞,而且装修得十分讲究。顶蓬上安了一个直径约有一米五的水晶吊灯。正北的一面墙上还挂了张巨幅的山水画,还有几面墙上,恰如其分地悬挂了几幅字。黄石这几年除了写小说,为了消遣,他还醉心于书法,而且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但是看看这上面挂的书法,他不禁暗暗称奇,这几幅字丰厚雍容、气韵生动,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书法家的手笔。在书画的点缀下,客厅显得既气派又高雅。客厅里面的摆设,一律都是仿古的红木家具,透出一种好闻的古檀气息。估计光这些家具都得十几万。

  甫安松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了,但看起来仿佛只有五十来岁,他的精神头很好,也比较健谈。

  李栋梁先把汪洋和黄石介绍给甫安松,然后说明了来意,让甫安松给黄石提供一些牛总当年如何发展壮大水泥厂的动人事迹。

  甫安松似乎是非常乐意干这件事。他先是给黄石竖起了大拇指,说作家就是了不起,能写出让人感动流泪的故事。他现在就喜欢看书,并且还列举了一些书名。接着他说,牛红旗董事长太了不起了,能把一个破水泥厂发展成为全县最大的企业,又是搞水泥,又是搞房地产开发,还弄宾馆餐饮业、大型超市,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牛总早就应该写成书了,而且最好能拍成电影和电视剧,让大家都能学习学习。

  “甫叔,你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些牛总刚到水泥厂时,他身上所发生的一些典型事件?”黄石建议说。

  “那没问题。”甫安松说,牛总是一九七二年冬季到水泥厂的,当时水泥厂首任厂长是殷实劲,这个人是个大老粗,管理混乱,生产的水泥标号不够,几乎卖不动。牛总一到水泥厂,首先从水泥质量上着手,他从县上聘请了几名专业技术员和化验员,使水泥质量赶上并超过了县水泥厂;接着他又抓管理。牛总是当兵出身,干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管理上更是严格按制度办事,不论关系,不讲情面,只讲能力和水平。因而他到水泥廠不到两年时间,西河水泥厂就起死回生,水泥生产节节提升,经济收益不断提高。牛总这人非常舍得下苦,他虽然当着厂长,可是他经常下车间和工人一同劳动,还开着大卡车亲自到采石场拉矿石。牛总的车开得非常好,别人一天拉三趟,他一天拉五趟,六趟……”

  甫安松说,黄石拿笔记,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黄石记了大约四五千字。黄石很满意,从甫安松口里,他清楚地了解到了牛红旗许多鲜为人知的动人事迹。凭这些素材,回去一加工,就能写出一篇精彩的报告文学。

  正在这时,甫安松的女人进来说饭好了,问是不是开始吃饭?

  甫安松便征求黄石:“那咱们就说到这儿,还有哪些事情不清楚,咱们边吃边聊,黄作家您看行不行?”

  黄石说:“好呀!”

  正在上菜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车喇叭响,一会儿外面便走进来两个人,他们一人抱了一箱子啤酒,提了不少菜。这俩人一进门就和黄石、汪洋亲切握手,其中一个中年人对李栋梁说:“李主任,你们来了也不提前给我打声招呼,让我好准备准备。”

  李栋梁说:“甫厂长很忙,我不想打扰你。”

  那人说:“说什么话!李主任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况且这次不是有关牛总的大事吗?我再忙也得回来。”

  李栋梁马上趁机把来人向黄石和汪洋做了介绍。原来这俩人一个是甫安松的大儿子,叫甫宏运,在三秦公司水泥厂当厂长;另一个是甫宏运的儿子,叫甫远,任三秦宾馆餐饮部经理。

  黄石心想,甫安松家真是三秦公司的世家呀,难怪甫安松对牛红旗说了那么多好话。

  6

  采访了甫安松之后,按说应该接着去采访汪柄男。但是通过与牛红旗座谈,以及采访甫安松的过程中,黄石都一再听到殷实劲这个名字,知道他是西河水泥厂的第一任厂长。既然他是厂长,对牛红旗初到水泥厂的这一段历史,他自然比别人再清楚不过了。因此黄石改变了当初的采访计划,私自决定增加一个采访对象———殷实劲,待他采访了殷实劲之后再去采访汪柄男。黄石本想把这一计划告诉给汪洋的,可他隐约地感觉到,现在三秦公司的几个高层人物好像都不大待见殷实劲这个人。他怕给汪洋说了,汪洋会阻挠他。因此他决定悄悄去采访一下殷实劲,他想从这个特殊的人物口里,采集到更多更真实的第一手资料。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才更丰满真实。

  通过打听,他得以知晓,殷实劲是西河镇土门村人。殷实劲的老伴几年前已经去世,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他现在一个人在家里照看孙子。

  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黄石决定独自一个人去见采访对象。上次在甫安松家里,黄石被甫安松的儿子和孙子轮番劝酒,最后醉得一塌糊涂,把他难受了好几天。李栋梁现在是三秦公司办公室主任,牛红旗的大红人,他跟着李栋梁到哪里,肯定少不了酒肉款待。黄石好静,他不喜欢酒席上乌烟瘴气的环境,更不喜欢酒场上肉麻而虚假的吹捧和恭维。他想独自一个人去了解一些牛红旗当年真实的创业经历。黄石清楚,一个企业的成长和壮大,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它肯定凝结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牛红旗的功绩当然是首屈一指,但肯定还有其他一些为西河水泥厂的发展壮大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他要在写牛红旗的同时,把这些人也捎带写上。红花尚需绿叶扶,只有把西河水泥厂当初艰苦的情形及多少人的共同奋斗历程都写出来,才显得真实,才血肉丰满。

  黄石于是就单独行动。

  土门是西河镇最边远的一个重点贫困村,几十户人家散居在一个山坳里。黄石于一天的中午时分骑着摩托来到土门,冬日的阳光下,土门清一色的土瓦房子,显得十分陈旧和破败。很多人家都关门闭户,门口的荒草长得齐人高。一进村里,黄石就去打听殷实劲家的住处。殷实劲似乎在当地有一定的知名度,黄石几乎没有费好大气力,就找到殷实劲家了。黄石到门口的时候,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干瘦老人正坐在几间几乎要倒塌的房子前面曬太阳,旁边三个孩子,一个三四岁,还有两个大概五六岁。

  黄石走到他跟前,先给他敬了一根烟,然后问道:“叔,你就是殷实劲吧?”

  老人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是的,你是谁?”

  黄石作了自我介绍,然后简要说明了来意。

  殷实劲一听说县作协要为牛红旗写成一本书,两颊杂草一样的短须立刻张飞似地怒张起来,眼瞪着,生气地说:“为什么要把他写成一本书?他这个大腐败分子,不把他捆起来都算便宜他了。西河水泥厂不是他一个人搞起来的。”

  黄石便立刻向他解释:“三秦公司如今每年向县上上缴财税1000多万,是县上第一大企业,牛总现在面临退休,给他个人写部书,也不为过,毕竟他为三秦公司的发展壮大立下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当然———”黄石接着说,“你是水泥厂的首任厂长,写牛红旗,自然也少不了你,我想把你当初所做的贡献也写进去。”

  听黄石这样说,殷实劲脸上的怒气才慢慢消下去。他起身到屋里搬了一张凳子,又拿来暖壶和水杯,先给黄石沏了一杯茶。

  黄石一边喝茶,一边对殷实劲说:“前几天我去采访了甫安松,他向我提供了不少牛红旗当年的奋斗经历,你可以看看,再向我提供一些更有价值的线索。”黄石把采访甫安松的本子递给了殷实劲。

  殷实劲的眼睛不好,他进屋去拿了副老花镜,认真地看起来。一边玩耍的几个小孩马上围过来,爷爷爷爷地叫着,并用脏手要夺本子。

  殷实劲老豹子似的吼叫了一声,让他们到一边去,几个孩子马上乖乖地四散走开,一边玩耍去了。

  殷实劲一口气把黄石记录的十几页文字看完,生气地说:“甫安松尽放屁!牛红旗有那么好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牛红旗从大队到水泥厂,不是大队派的,是处理进去的。”

  黄石不明白,问:“为啥是处理进去的?”

  殷实劲说:“他跟大队部播音员好上了,经常在播音室干那肮脏事。一次那女的忘了关机子,结果把他们做事的声音传了出去,被人当场捉了奸。”

  黄石听了大吃一惊,他想不到牛红旗是因为男女关系而进了水泥厂。

  殷实劲接着说“:牛红旗进了水泥厂之后也并不像甫安松吹嘘的那样,还亲自下车间、亲自拉水泥哩,他几乎不干活。那时我抓全盘工作,让他抓安全生产,结果他三天两头请假,水泥生产上不去,还一直出安全事故,有好几个职工丧了命,厂里赔了不少钱。”

  听到这话黄石心里一紧。他大姐就是那几年去世的,是不是和牛红旗有关?但黄石没有打断殷实劲的话音,他想让他把话说完。

  殷实劲说:“当然,牛红旗脑瓜子比较灵活,鬼点子多。廠里让他抓生产不行,接着让他负责销售。牛红旗嘴巴能编,靠销售水泥,挣了不少钱。他又玩手腕把公社书记活动翻,把我给踢了下去,他当了厂长。后来又遇到了好形势,加上他这人善于投机钻营,会给领导送礼,水泥厂在县上低价购买了几个厂子,由西河镇打进了县城。接着他们又靠国家项目支持,贷了上亿元的款,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人家运气好,越活越光彩,不像我,你看我现在这光景过的,唉----说不成!”

  黄石问:“你是元老,三秦公司一年对你也没什么照顾?”

  “照顾啥?谁还想到我?”殷实劲生气地说,“我在水泥厂干了十多年,钱没挣到钱,倒落下了一身病。”说着便咳嗽起来。

  黄石这才明白李栋梁为什么没有提供殷实劲的名字,殷实劲对牛红旗有怨气呀。黄石主要是写牛红旗的,按说再听殷实劲发牢骚也没有用,因为他不能把这些话写进去。可他这时突然想到了他大姐,便随意问道:“殷厂长,有个人你不知道认得不认得?”

  “谁?”殷实劲问。

  “黄英姑。”

  “……你是说在水泥厂死了的那个黄英姑?”

  “对。”

  “这人我咋不记得,你问她做啥?”

  “我是她弟弟。”黄石说。

  “你是她弟弟?———你也是西河镇人?”殷实劲大吃一惊。

  “对。”

  “那可是个好女子呀,可惜死了,要是活着,也该六十多了,子女都成群了。”

  “你刚才说牛红旗主管安全生产时不尽职,我大姐的死和他有关吗?”黄石问。

  “你问这干啥?”

  “这多年我一直很疑惑,我大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在车间里。”

  “当时情况你不清楚?”

  “什么情况?”黄石摸不着头脑。

  “你真的不知道?”殷实劲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知道。”

  殷实劲说:“这件事倒与牛红旗无直接关系,可与另一个人有关。”

  “谁?”

  “汪柄男。”

  “汪柄男?”

  “对,与他有关,是他无意中害死了你大姐。”

  “啊!”黄石大吃一惊,他想不到是汪柄男害死了他大姐。

  “我的父母不知道这件事吗?”黄石问。

  “你父亲知道。厂里调查处理后,你父亲还在字据上按了手印。”

  “厂里咋处理的?”

  “我想想,对,厂里给你家赔了2万块钱。”

  “那字据呢?”

  “厂里一直保存着,不知现在还在不。”

  “你确定有这事?”

  “我当时是厂长,事故是由我、牛红旗、汪柄男,还有你父亲四个人在一起协商处理的,我咋不清楚?”

  “汪柄男是怎样害死我大姐的?”黄石问。

  “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汪柄男是无意的。”

  黄石十分惊讶,几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姐是被人害死的。

  “我父亲为什么没有往上找?”黄石问。

  “你父亲是准备往上找的,可是后来又放弃了。”

  “为什么?”

  “你去问汪柄男吧,他肯定清楚。”

  仿佛头顶上响了一声惊雷,黄石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殷实劲看出了黄石的心情,安慰他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以为你都知道。”

  7

  见了殷实劲之后,黄石的心情变得十分压抑和难受,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大姐是被人无意害死的,而这个秘密竟然一藏就是几十年。

  就在这天,汪洋突然打电话来,问黄石写了多少字,并告诉他,天涯飞雪和牧童都已经写上万字了。

  黄石说他还在搜集素材,文章还没开始写。

  汪洋说:“你可别误了交稿时间,牛总可是最看重你的。”

  黄石说:“你放心吧,我会按时完成交稿任务。”

  黄石情绪不好,哪有心情来写牛红旗的报告文学?几天来,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大姐生前的影子。在他的记忆中,大姐梳着一对又粗又长的辫子,特别爱笑,为人十分热情。每个月发的工资,她都按时交给父亲;每次从水泥厂回来,她总是给几个弟弟妹妹带一些好吃的。黄石小的时候,经常领着村子里几个小伙伴到大姐那里去。大姐一见他们,就给他们一人搅一缸子糖水,还从食堂里给他们一人买一份饭。家里已经给大姐找婆家了,对象是个军人,嫁妆都做好了,她却不幸亡故了。大姐的亡故对母亲打击非常大,母亲经常到大姐的坟上痛哭,哭着哭着就昏迷过去了……然而,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当年的事实真相,不知道她的大女儿竟然是让人无意中害死的。父亲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给母亲?难道仅仅为了那二万块钱,就放弃了为他的大女儿追回公道的机会?再者,为什么说大姐是无意中被人害死的?怎样区分有意和无意?里面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黄石心里像一团雾,他想,无论如何要揭开大姐被害的谜底。

  黄石特意去了三秦公司总部,他以采访为名,仔细查看了公司所存的历史档案。可是他把所有资料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当年父亲按过手印的那张字据。

  档案管理员告诉黄石:“别说那么早的资料,就是年代更近一些的资料都难找了。总部换了好几处地址,每换一次都丢了不少东西,加上档案管理也没有专人,好些重要的资料都找不到了。”

  黄石很失望,没找到字据,似乎一切都无根无据,他怀疑殷实劲所说的是否属实。可转念一想,若大姐果真是汪柄男害死的,又没有留下父亲按过手印的字据,他就可以把汪柄男告上法庭,替大姐讨回公道。但是,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谁能证明大姐是被汪柄男害死的?证据不充分,法院会受理吗?

  为此,黄石特意找到大哥黄欣,并向他透露了大姐的真正死因。

  哥哥听了很意外,但他根本不相信这一事实,他说:“要是父亲知道是汪柄男害死了大姐,一定会把他告到法庭,不会那么便宜他;而且父亲生前也从没有提说过大姐是被人害死的。”

  黄石问:“大姐为什么要到水泥石上班?”

  大哥说:“那时我们家里人口多,而且妈妈住院做了一次手术,借外面好几万块钱,要不然家里也不会让大姐到水泥厂去干那又脏又危险的活儿。”

  既然连哥哥都不相信父亲会去包庇一个害死大姐的凶手,那殷实劲为什么会说那番话呢?他会撒谎吗?他何必撒这个谎?这中间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黄石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不可自拔的迷雾中,他决定还是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个可恶的魔鬼一般的汪柄男。

  8

  一天下午,黄石骑着摩托,冒着严寒前往西河镇的磨盘村。

  路上行人非常稀少,黄石一边骑着车子跑,一边思虑着:今天如何面对汪柄男?假若他真是害死姐姐的凶手怎么办?几十年过去了,他会承认吗?

  磨盘村是因古时留传下来的一个巨大的石磨而得名的。如今这个磨盘仍然躺在村头的一片草地上,直径大约三米,上半扇不知流落何处,留下的下半扇经过风吹日晒,显得很破旧。县博物馆的人来考证,说这是唐代的石器,想运回去,怎奈磨盘太大、石质太重而未实行,因此这个磨盘仍然弃在路边的草丛中。

  黄石以前见过这个磨盘,许多年过去了,磨盘还是老样子。立在磨盘前,黄石不禁感叹:石头还是比人的生命长久啊,人的一生也就是几十年功夫,哗一下就过去了,这还不包括那些早年夭折的,或者意外亡故的,像他的大姐,只活了二十一岁,多么短暂啊!立在磨盘前,黄石感到自己的心情异常沉重。

  黄石走进村子,正好遇到一个下河洗菜的中年妇女,便问:“大嫂,你知道汪柄男家住哪里?”

  那个妇女手往前指了指,说:“你往西去,在村西头的一条沟里,就是。”

  黄石谢了这位妇女,一直往西走,走了大约二三里路,旁边有一条山沟沟,距沟口大约100米远的地方就是一户人家。

  望着这户离群索居的人家,黄石似乎已经认定汪柄男就是真正的凶手了。只有心理阴暗,或者做了伤天害理的人,才会远远避开众人,在一个小小的旮旯里苟延残喘,苟且偷生。黄石的心里不由得涌动着一阵阵仇恨的巨浪。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登上十几级歪歪扭扭的石阶,就走到汪柄男家的门口了。房子破旧不堪,土墙坑坑凹凹。一只黑猫正在门凳上打盹,见了他,尖叫了一声,倏一下钻进屋里去了。门前立着一只缸,破的;枯草长得很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门是虚掩着的,黄石听到里面有人的咳嗽声,便上前敲了一下,门开了,出现了一个黑黄面皮的三十多岁的妇女,这人不悦地问:“你找谁?”

  “找汪柄男。”

  这个妇女对黄石瞪了一眼,说:“我父亲病了,你找他干啥?”

  “你让我进去,我有话问他。”

  这女人冷冷地闪过一边,让黄石进了屋。一进屋,黄石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

  汪柄男正躺在床上。见黄石来了,他想坐起身,谁知刚一动,便咳嗽起来。黄石听李栋梁介绍,汪柄男不过六十岁,怎么这么老了———满脸蛛网似的皱纹,稀疏杂乱的白发,一双干枯而混浊的眼睛,仿佛有八十岁。黄石心里不由一阵叹息。

  见汪柄男不停地咳嗽,他的女儿马上走进来,给他披好袄子,在背上拍着,又倒了一杯开水。

  汪柄男喝了几口开水,咳嗽好一些了,便对他女儿说:“给客人倒杯茶。”

  黄石对那个妇女说:“我不喝,你出去吧,我和你父亲有话要说。”

  那女人愣了一下,感到很意外,但还是出去了。

  汪柄男衰老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问:“你是来了解牛红旗的事吧,前几天三秦公司让人给我捎话了。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统统给你说。”

  黄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对汪柄男说;“我不是来了解牛红旗的。”

  “不是!那你———?”

  “黄英姑你认得吧?”

  “哪个黄英姑?”

  “还有几个黄英姑?”

  “你是?”

  “我是她小弟。”

  “……难怪,很像。”汪柄男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黄石,头微微摇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我到殷实劲那里去了,有些事情真相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什么事实真相?”

  “你比我明白。”

  “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那你该知道,当年事故发生,水泥厂调查了,是你害死了我大姐。”

  “……那是我无意的,当时,我都承认了,而且———后来,后来,我还赔偿了。”

  “你,赔偿了?”

  “你不知道?当时一共赔了2万,厂里赔一萬,我赔一万,你父亲黄启志还写了字据,按了手印,保证以后不再追究厂里和我的责任。”

  “你见那张字据了?”

  “怎么没见,那字据一式三份,厂里一份,你父拿一份,我保存一份。”说着汪柄男就翻身起床。他一动,又咳嗽起来,在咳嗽声中,他慢慢走到一只大木箱子跟前,然后从怀里掏出钥匙,开开箱子,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本红塑料皮语录本,从封皮里抽出了那张字据。

  汪柄男把那张字据摊开,交给黄石说:“你看吧,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黄石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字据

  黄英姑之死,属意外事故(汪柄男负有主要责任)。经双方协调后,厂里一次性赔偿黄英姑家属2万元安葬费及损失费。黄英姑之父黄启志愿和西河水泥厂留下字据为证,永不追究河西水泥厂及汪柄男的责任。立字为凭,永不反悔。

  立据人黄启志西河水泥厂

  一九七四年九月十二日

  看到这张已经破损发黄的字据,黄石感觉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塌陷。

  汪柄男重新靠在床上,不停地咳嗽着,脸上泛出死灰般的颜色。

  “我就怕你们来找,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这张字据保存着。可是,那么长时间一直没人来,我以为这事就此了了,不想,不想你来了。”汪柄男吃力地说。

  “你现在说清楚,你怎么会是无意中害死了我大姐?”黄石问。

  “那天是阴天,一早上班,车间里很暗。要是我先把灯泡拉着,再开机械,也不会出事,结果我先开机械。机械一开,就发出了你姐的惨叫声,原来她在给机械上油。她的辫子长,被绞进皮带里了,就这样……”汪柄男抱住头痛哭起来:“我当时吓呆了,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我后悔呀,你知道吗?几十年来,我没有一天能忘记那个场面,那个悲惨的场面。我这一生也就从此完了,我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成天胆战心惊。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都是报应啊!”

  “你们的心也真够硬的,2万块钱就轻易地打发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公道吗?”

  “2万块钱对于现在来说不算什么,在当时那可是怕人的数字呀,那时一毛钱就能买6只鸡蛋,二三百块钱就能盖起三间房子,二万块,你想想有多少?”

  “听说我父亲当时准备找上面人,为什么最后没去?”

  “为了钱。”

  “为了钱?”

  “对,如果真找法院了,处理结果只能是把我关起来,至多给你家赔偿三四千元,甚至还没有,你父亲仔细掂量了之后,就没找了。因为当时你母亲住院,借了外面两万多块钱,你家里吃饭人又多。”

  黄石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想不到事实会是这样。

  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个命案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通过私了的方式解决好了,而且双方都留下了字据。

  黄石忍住愤怒说:“汪柄男你知道吗?你把一个多么可贵的生命给熄灭了,你真是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

  汪柄男的女子一直在外面偷听着,听到黄石说了这样一番话,马上从外面闯进来,指着黄石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人死也死了,該赔的我父亲当时也赔了,你还想咋?”

  “你们那也叫赔?一个生命,就值一两万块钱?”

  “一两万块钱,你说得轻巧,我父亲为了这一万块钱,整整还了二十八年。我家就是让你姐那件事给拖跨了。我父亲没过上一天高兴的日子,我妈妈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和我父亲离婚了,你以为那件事光给你们家带来了灾难,我们家受的难更多。”汪柄男的女子越说声越大。

  汪柄男开始激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挥手说:“你出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插嘴。”

  汪柄男的女子听到她父亲这样说,眼睛朝黄石狠狠地瞪了一下,生气地走出去了。

  黄石想不到事情会这样。从这家的情形看,也真像汪柄男的女子所说,大姐的死也给这家带来了巨大灾难,人家把钱都赔了,他还能让人家怎样?黄石觉得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黄石默默地走出这间黑洞一样的房子。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踏过那段杂草丛生的小路,正要走出他们的视线时,背后突然传来汪柄男女儿的大声呼叫:“你回来,我父还有话对你说。”

  黄石本不想停的,但想了想,他还是转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黄石再次走到汪柄男跟前问。汪柄男让他女儿出去。房间里剩下他们俩人,显得格外寂静。

  “你大姐不是我无意害的,是有意的。”汪柄男吃力地睁着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黄石惊讶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汪柄男咳嗽了一通,说:“罢了,我也是快进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索性说出来吧,我真的是有意的。”

  黄石的心通通地跳起来,但他没有打搅他。

  “那天早上上班,我先到。那天是阴天,车间里光线很暗,我一进去就把灯拉着了。刚开着,你大姐就兴冲冲地来了。她一来,就给我发了两颗喜糖,笑吟吟地说:‘柄男,我昨天领了结婚证,下个星期就要结婚,给你吃颗喜糖吧。你不知道我当时听了这句话心里有多难受!从你大姐一到厂里,我就喜欢上她了,开始我是暗暗地喜欢,后来我就给她写信,对她挑明了。整整三年,我不知给她写了多少封信。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你大姐,无论吃饭、睡觉、走路,眼前都是你大姐的影子。可是,她始终没有答应。我没有泄气,我相信只要锲而不舍,你姐总有一天会答应的,于是我就找机会和她接近。晚上她回家,我送她回去;有啥重活,我替她干。你大姐对我渐渐有了好感,我心里暗自高兴,认为有希望了。刚好这年年初,我们两人又分到同一个车间,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可是有一天,我听人说你家里给你大姐找了个婆家,男的是个当兵的。我不大相信,想问,又不好意思,心里非常难受。谁料刚过了几天,你大姐竟然亲口告诉我她结婚证都领了。听了这消息,我感觉天地都在旋转,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紧紧地扶在墙上才不至于倒下。你大姐跟我说了那句话之后,什么也没有解释,就转身开始给机械上油。我明明看见她蹲在那里,可我心里的野兽发作了,竟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了电闸,开动了机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机械开动了,我看到你姐的长辫子绞进了皮带,那巨大的力量把你姐拽起来然后摔出去……我顿时吓慌了。但一种做祟的心理帮了我,我赶忙拉灭了灯泡……所以后来调查时,我说,那天光线暗,我是无意的……牛红旗又替我说了几句好话,这事后来才通过私下协商的办法解决了。现在我已把实情对你说了,你去上告吧,无论怎样处理,我都没有怨言,我混蛋,我自私,是我害了你大姐,也害了自己……”说完汪柄男失声痛哭了起来。

  黄石眼睛冒着火,指着汪柄男说:“这可是你说的,上面来调查的时候你可不要否认。”

  汪柄男说:“否认什么?不会的,这事已经在我心里憋了几十年了,我不想再憋下去,把它带进坟墓里……”

  “好吧,杂种,你死去吧!”黄石擦干眼泪转身就走。

  这时汪柄男的女子疯一般地冲了进来,她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黄石面前,说:“求求你放了我父亲!看在他一辈子受罪的份上,就绕了他吧。你看他病成这样了,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黄石没有听这女人的话,他要为姐姐申冤,要为她报仇,这个刽子手!

  汪柄男的女儿见黄石不听,急忙双手抱住了黄石的大腿,哀求说:“求求你了,不要告我父亲!不要!”

  黄石用力掰开她的手,一步跨出了门槛。只听身后发出一串串凄惨的哭泣声……

  9

  黄石回到县上之后,立即向公安局报了案。

  第二天,两名刑警就开着警车来到河西乡的磨盘村。可当他们来到汪柄男家时,汪柄男已经死了。

  黄石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

  后来,黄石还是放弃了给牛红旗写报告文学,他太伤心了。

  牛红旗知道内情后,代表公司专门来向他道歉,他说他确实不知道黄英姑会是汪柄男有意害死的。但牛红旗还是建议黄石把他的文章写出来,公司愿意给他双倍的酬谢。

  汪洋也让他把他大姐的事忘掉,专心把报告文学写出来。

  黄石伤心地拒绝了,虽然他缺钱,但他不会再为了钱,干违心的事了。至于那买房所差的两万块钱,他再想想办法吧,他想妻子会理解他的。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姚家明,男,陕西商南县人。先后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延河》等全国10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2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守望》《生龙寨》《救赎》《月亮湾》,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玫瑰》《陈凤的腊月》《古渡》,散文集《远去的故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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