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冬天,一夜之间就落到了人的额头上。老旧的木屋中,散发着光阴的味道。壁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突突地向上蹿。你整日靠在椅子上,腿上的毛毯掉了一次又一次,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成了这座老房里最大的动静。
我的拐杖,随着挪动的脚步,声声敲在木地板上。我从何时起是如此讨厌这种声音的?已经记不清了。时光的脚步每向前迈一步,我的心都会使劲地缩紧一下。每一次心脏的紧缩,都不由自主地让我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夜晚,对面房子的生日晚会,音乐在寂静的夜里,随着寒风传进耳朵里,越发震耳欲聋。音乐的嘈杂与你的咳嗽声凌乱地交织在一起,令我们无法入眠。你不得不一次次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然后一次次地说:真是折磨人啊,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死掉呢?哎,那样似乎也不行,我一死了之,你可怎么办呢?
你在每一天都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这样的重复使得你看上去疲惫、倦怠,缠绕着解不开甩不掉的复杂。
入冬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你都在这样的矛盾之中度过,而我,只能在黑夜里用心摸索着我们携手60年走过的岁月。这才发现,年轻的时光是短暂而忙碌的,四个儿女都长大了,18岁以后先后离开了家,走得越来越远了。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我们刚刚结婚的那段时光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同的是,我和你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我们行动渐渐缓慢,衰老正在一天天地向我们逼近。守在这座陈旧不堪的房子里,木地板在我们的踩踏之下,一天天地发着“吱吱呀呀”的响声,成了我们沉寂生活的全部音符。
灯光之下,火炉旁,经过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你,终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轻微的呼吸声伴随着温热的炉火,让你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你鬓角的银丝,在炉火的光芒里,折射出雪样的苍白。你的身体不时地抖动一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突然想起你在婚礼上的誓言:愿我们一起走过人生,走过生死,若你不在,我决不独自活在人世。因为,你就是我的全部。人生如梦,一晃就是68年,这些话,每一天都会在我脑海里浮现。你总是牵着我的手,走过生活的每一步。刮风下雨的日子,你是一把挡在我头顶上的伞;快乐时,你是那首欢乐的乐曲;遇到危险时,你是那个将我挡在身后的英雄;痛苦时,你是我的安慰剂。你总是有能力让我快乐、让我摆脱痛苦、让我的心获得巨大的安全感。我知道,正是你不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才不得不苦苦地挣扎在疾病带来的痛苦之中。
我明白,如果没有我,凭着你的性格,你早就放弃了。
冬日的阳光,对我们来说真是贵如金。我推着你,走在湖边。没几分钟,被风湿折磨的双腿,使我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从前,我们在王子公园散步时,手牵手,无论朝阳还是余晖,都会让我们感觉到快乐。而今,我们竟然顾不上欣赏与享受这些大自然的馈赠了。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只有疾病带给我们的疼痛,精神与肉体都受着双重的折磨。
几只凤头鹦鹉在头顶上掠过,带过一阵阵的寒风。那白色的翅膀扑打在空气中,传出一声声欢叫。那是我们曾经最喜欢的声音,而今却总觉得这种凤头鹦鹉的叫声很吵,就如同嘲笑我们在风中不断衰退的身躯,令人沮丧。
真是受罪啊,又连累你。
在回来的路上,你又一次重复这句话。自从你行动不自由以后,这句话成了你口中最频繁的字眼。你这一生,最怕的就是给别人带来麻烦,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无人知道这句话里,藏着你多少沮丧、失望与无能为力!我每一次都要不停地安慰你。这一次,我突然沉默了,我不是厌烦了安慰,而是觉察到了这种安慰的无力与苍白。
狂风暴雨的冬夜,你依然被咳嗽折磨得无法入眠。我们依偎在火炉边,生日蛋糕在咖啡桌上散发着甜丝丝的光芒。从第一次一起过生日,到现在,我们一起度过了70个生日,携手走过了68年的婚姻。我们也应该是幸运的了,能够一起走过人生的68年,从青年到暮年,该经历的我们都经历过了。烛光摇曳中,你默默地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你只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的手凉、无力、瘦且青筋凸出。那个在我头脑里一直盘旋的想法再次闪现。这一瞬间,我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讲出了我这个冬天一直想说出的话。
我紧张地望着你,那一刻,我能清晰地听到烛光的噗噗声。
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笑着看我:亲爱的,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想法了!谢谢您!
得到你的认可后,我突然觉得内心与精神都轻松了很多。于是,我们开始了准备,准备着这场人生的归途。当房子与所有的财产都得到妥善的安排之后,我们又跟瑞士的相关部门取得了联系。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们在瑞士的一个明亮的房间里,并排躺下,十指相扣。护士手中拿着针管,轻声细语地问:你们准备好了吗?
你我相视一笑:准备好了!
亲爱的,感谢今生有你相伴,我们来生再见!
针管里的药液正一点一点地被推进我们的身体里,我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着你,一幅人生的长卷慢慢地在我的眼前打开,又關上。我默默地说:亲爱的,天堂见。
蓝花楹下的灯光
子雅在街灯如豆的街道上,快速地冲进院子。门前,一盏灯,明亮亮地照着前院的两颗蓝花楹树,更照亮了通向前门的台阶。微风吹来,蓝花楹的周围,落英缤纷。她仰头望着灯光下的蓝花楹,如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身上、脸上、脚下、地上,充满诗情画意。她第一次注意到,蓝花楹树下,放着一把秋千躺椅。想不到,这尼尔还挺有情趣呢。早起,因与房东尼尔先生发生的不悦引起的搬家念头,也随花而落。她随手关掉了门前的灯进门。
此时,80多岁的尼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视机的高音量震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响。她轻轻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子雅昨天才从北京飞到墨尔本,将开启她的留学生涯。来之前,经过网络推荐,她选中了有着良好个人信用纪录的尼尔先生的房子。看到居住环境后,子雅很满意,尤其是院门前的两棵蓝花楹树,正开得花枝灿烂。据说,房东尼尔先生与他的太太杰西卡因为无子女,几十年以来,家里一直住有留学生。房子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卧室也很大,而且还配了桌椅与沙发,又与尼尔先生所住的区域有明显隔离,有足够的私人空间。最重要的是,每周200澳元的租金,在这个区域绝对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
但是第一天,跟尼尔先生互相介绍之后,子雅就跟尼尔有了第一次的不愉快经历。她随手把行李箱放在走廊里,想先去洗手后,再开始收拾,结果尼尔就发出了牢骚:你不能把行李箱放在走廊里!
子雅没说话,将行李箱拉进自己的房间,心情却产生了180度的转变,她觉得尼尔真是不通人情。晚上,她出去晒衣服,回来忘了关屋内走廊的灯,尼尔走过来说:电费很贵,请用完后随手关灯。
子雅在手机上翻出租房合同,她问:这个走廊上的用电是不是由我来负责的?
尼尔说:是。
子雅说:那您别担心,我会按照合同来交电费的。
尼尔说:即使是你交电费,也得注意节约用电!
尼尔声音严厉。子雅没说话,转身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尼尔在后边大声说:嗨,请你关上灯!
子雅说:我不喜欢黑暗,亮着吧!反正电费是我出。
尼尔却不依不饶地说:你既然不需要,就请关灯,不能如此浪费资源!
子雅又转回身,气呼呼地关了灯。
刚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不愉快,因此,当她看到院子里与门口的灯亮着时,就想:尼尔这老头是特意为自己回家照亮才开灯的吧!这样想着,内心里生出的温暖使她平静下来。跟父母在视频中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又给他们发了几张蒙纳什大学的照片,子雅才在父母的叮咛中睡去。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子雅又受到了尼尔的一通责怪。
出门前,子雅在走廊里遇到尼尔,他穿着蓝色的西装,配一条金色的领带,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头顶上,额头的皱纹深而密集。他看起来比昨天多了几分威严,他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把门口的灯和院子的灯都关了?谁让你关的?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动院门与前门的灯!
子雅愕然,她无法理解:第一天晚上,为了自己没有随手关走廊里的灯,他厉声告诉自己不能浪费资源,可她随手关了灯后,他又因此而批评自己关了外边的灯。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这灯到底是关还是不关?子雅的火“呼啦”一下冲到脑门上。
但是,她想起中介曾说尼尔太太杰西卡上个月刚刚去世,因此她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尼尔并未等她回答,他说完就默默地回到客厅里。通过走廊与客厅之间的推拉门,他看到尼尔正临窗而站,目光在窗外的两棵蓝花楹间,一动也不动。
子雅带着一肚子气出去了。
一整天,她也没有想明白:关灯与开灯这样的小事,为什么令尼尔那么激动。
之后的几天,过得相安无事。每次回家,子雅都会发现,尼尔不是在客厅里发呆,就是坐在院子里的蓝花楹树下,喃喃自語。他很少过问子雅的生活,有时候,子雅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午后,一场雨使蓝花楹树下,落满了紫色的花瓣,尼尔先生正跪在树下,一片一片地捡拾着地上的花瓣。他左手拖着一个篮子,右手则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放在篮子里。有时,他还会将一片片的蓝花楹花瓣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掉上边细小的尘埃,然后再慢悠悠地放到篮子里。雨后初晴,阳光从蓝花楹的枝叶间落下来,尼尔的身影便在那斑驳的光线下,愈显得苍老。他捡那些花瓣做什么呢?真是个怪人。子雅礼貌性地对尼尔笑了笑,直接向房门走去。
子雅,对不起,请原谅我前几天的无礼!
就在子雅的脚迈向台阶时,身后传来尼尔的话。她一愣,转过身,尼尔依然跪在地上,篮子里装满了花瓣。
子雅有些意外,摇摇头说:哦,那个……
尼尔站起来说:在蓝花楹盛开的日子,一定要开着灯,因为杰西卡最喜欢在夜晚的灯光下,坐在秋千椅上欣赏蓝花楹。你关了灯,她就看不到了。
杰西卡?子雅愣愣地看着尼尔。
尼尔说:我的妻子杰西卡最喜欢蓝花楹,每年花开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陪她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赏花。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数不清的幸福时光。她虽然走了,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看花的。没有灯光,她怎么会看到呢?
啼血的红罂粟
两年前,我在网上参加了一个居家养老义工服务的活动。这是一个区政府的官方服务机构,专门为那些居家养老又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上门服务。这服务包括打扫卫生、帮老人购物或者带他们出去走走。我的服务对象是一位叫艾丽莎的老人。
那时,艾丽莎已92岁,跟许多同龄人比起来,她身体健康状况良好,依然独立生活。她是一个健谈的老人,每次我上门都很热情。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只不过是偶尔需要我带她去超市买一些生活用品,但她知道时间的重要性,绝对不多耽误我一分钟。总是事先在一张纸上写好她需要的东西,并按照购物清单一样样地放进购物车里。放进去一件,就在清单上打一个勾,一旦清单上的东西全部买好了,就立刻结账走人。她这种干净利落的性格,令我非常喜欢。
艾丽莎是一个平和的老人,她的生活也很规律。每次都会跟我聊上一会儿,聊的内容很广泛,比如对战争的看法,比如对世界格局的发展预测,谈起这些的时候,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92岁的老人,思维敏捷,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一次,当我们谈到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走过来抱抱我说:战争和侵略都是可耻的,是人类的灾难。有多少无辜的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自由、亲人和家庭,我恨战争。
进入到10月初,樱花渐渐地凋谢了,艾丽莎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坏了,每一次见到她,都是沉默无语的。她一个人总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或者沙发上,双手勾织着朵朵红色的花。那些毛线花活灵活现,看起来比真的还要生动。我叫不出花的名字。她不停歇地勾啊勾啊,一朵朵的花摆在茶几上、桌子上、餐桌上,家里似乎每一个角落里都有花的影子。望过去,那些花一朵挨着一朵,一朵连着一朵,红得耀眼,如血一样令人看后眩晕。仿佛那些花是有魔力的,看着看着就被那样耀眼的红刺痛了,头脑与眼睛都渐渐失去了知觉一般难受。一团又一团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形成,有几次,我都想问问艾丽莎,她为什么勾这么多红色的花?可是,艾丽莎似乎顾不上说话一样,她连每周例行去购物的习惯都取消了,都是在桌子上放好一张购物清单与购物款,让我独自代替她购物。
这样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我因为忙,在此期间,一直都没有办法去艾丽莎家做义工。11月的墨尔本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季节,春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走在外面,总忍不住用鼻子对着空气闻一下,散发的花香呲溜一声就钻进心肺,令人神清气爽,心情也就格外舒畅。
再次走进艾丽莎的院子,虚掩的木门内,杜鹃花开得葱茏,使小院里有了一种别样的生气。艾丽莎开了门,才一个月的时间,她竟然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脸色阴郁着,就连行动也觉得不那么灵便了。这一次,她并没有让我带她去购物,而是跟我说:带我去公园看看吧。
她似乎早已有了准备,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里边装满了东西,但并不沉重。她戴上一顶紫色的帽子,出门前又走到客厅的柜子前,对着那上面的一张照片望了好一会儿。小小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位十分英俊的男子,穿着军装,大概是30岁左右的年纪。艾丽莎默默地看着照片,然后才转身坐到轮椅上,她双手紧紧地抱着那个袋子,似乎生怕它飞走了一般。
公园的一侧,是新修的一条人行道。两边则是一条条的长方形大理石。艾丽莎叫我停下来,她颤抖着从轮椅上下来,仔细地看着地面。原来,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林荫道两侧的条石上,刻着很多名字,包括出生与去世的时间。艾丽莎打开袋子,呈现在眼前的是她勾的毛线花。她双手颤抖着,拿起三朵花,走到中间的一块条石前。那石头上用英文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大卫·斯密斯,(1900—1921)。艾丽莎轻轻地将三朵花放在这个名字的下方。然后,她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那个名字的旁边,用手抚摸着一个字母,泪水潸然。她的泪一行一行地落下来,落在地面上,落在那名字上。
过了很久,艾丽莎站起来,她提着袋子,将那些花都放在一个个的名字面前。每走过一个名字,她的脸色都异常凝重而悲伤。那一袋子的花放在林荫路两边的每一个名字边时,再看去,眼前就是一片花的世界了。在春日的阳光下,虽然熠熠生辉,却荡漾出一种血色的悲伤。
我此时此刻,才想起来,这些花叫罂粟。
回来的路上,艾丽莎说,大卫·斯密斯就是她的父亲,死于战争。那时候,她只有6个月大。母亲因受不了打击,在一个午夜将自己送进了滚滚的河水中。艾丽莎由姨妈抚养长大。成人后,她开始寻找父亲的消息,希望能有所收获。时光如一台机器,一直到今年,她才有了父亲的消息。
回头望去,罂粟花仿佛在唱着一首首苍凉与悲伤的歌,在阳光与绿树的衬托下,格外耀眼。
免费晚餐
春天说来就来了,路两旁的茶花与玉兰正娇艳地在春风里微笑。琳琳将车开得飞快,她的手哆嗦着,眼前依然想着刚才在办公室里那一幕:都看着她,夏娜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报纸上的照片里,最左边的老太太不就是你的婆婆吗?你知道她到教堂去干什么吗?她是去吃免费晚餐的。你知道免费晚餐是给什么人准备的吗?无家可归者或者是基督教徒。而你们家住的是两层楼占地3000平米的别墅。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占便宜呢?中国人啊……
琳琳听到这些话,气得直哆嗦,她恨不得扬手一巴掌甩在夏奈特那个英国老女人的脸上。这女人,从她一进公司就开始跟她过不去。天天说什么“中国人爱占便宜”、“全球的环境污染都是由中国引起的”,要么就是说“听说中国人每天的生活费连5澳元都不到,我们家狗狗每天的开销都得十多澳元呢,中国人是怎么活的?”琳琳觉得她变态,并且发现她越来越放肆。一天早上,当夏奈特又在办公室里肆无忌惮地说:我昨天听一个朋友说中国人都不知道怎么用微波炉,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的时候,琳琳及时地出现在夏奈特面前。琳琳先是上下左右地盯着夏奈特说:夏奈特,你的脸怎么那么多皱纹啊?我感觉你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就像丹迪农山上那些几百年的老树脱皮了一样!怪吓人的!
夏奈特听到这些话,完全愣住了,半天才结巴着问:你,你说什么?
琳琳说:夏奈特,你别没事污蔑中国和中国人。你自称的日不落帝国是靠侵略起家的,连雨果都说过,英国和法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强盗。你们大英博物馆里有多少文物是从我们国家掠夺来的?再说了,你连中国的门都没有登过,你是怎么知道事实的。我告诉你,我们中国人吃的、用的、穿的,肯定比你强多了。说着琳琳用两根手指捏了捏夏奈特的衣角说:你看,你这衣服就是KMART里那些几块钱的货色,还不如我们中国地摊货的质量与款式呢。哎呀,你说你都70岁了,还天天这么上班,不就是因为你房子贷款还没有还完吗?跟我们国家的老人比起来,你真够可怜的,这么大岁数还在为生活奔波,我们那的老人早都周游世界去了。
这些话,把夏奈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像一块被霜打过的茄子皮。她伸手就要打琳琳。琳琳却在空中一把抓住她的手,依然笑眯眯地说:要真打人,性质可就变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知道吗?我从小就跟我爺爷练武术。不过,我的功夫是对待流氓坏蛋的,跟你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用武功太丢人!还有,我这就去投诉你数次发出不当言论,歧视中国人的行径!我要看看在这个自称民主、文明与多民族、多元文化包容的国家,会出什么样的结果!
说着,琳琳直接走进了公司多元文化组去投诉。
那之后,夏奈特被迫跟琳琳道歉,消停了很长时间,想不到今天又拿出了报纸上的新闻来侮辱她。可气的是:婆婆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配着大标题的照片上,那么刺眼,她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公司里刚刚过去的新年与圣诞节聚会邀请家属参加,她觉得婆婆平日里辛苦,就每次都带着她一起参加。想不到夏奈特这个老太太还认得婆婆!
夏奈特的笑声刺耳地在身后缠绕,她恨不得脚下有个缝钻进去。
一路上,她的手都是颤抖的,有好几次差点跟前面的车撞上。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车停到车库,就跳了出来。她与丈夫都是国际公司的高管,工作非常忙,因此,他们几次三番地恳求公公婆婆来澳洲。公公死活不同意,他说:我一句英语不会说,难道让我去院子里数鸟吗?不去!婆婆两头为难:你爸爸有糖尿病和有高血压,一个人在家,我真是不放心!
公公是个倔脾气,本来就对他们留在澳洲不满,如今却要去给他们看孩子,用公公的话说就是欺负人。最终,婆婆爱子心切,还是来了。她天天在家照顾孩子,只有周六周日才能一个人出去转转。可是,谁知道她会去教堂蹭免费的晚餐啊!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儿啊。
看到婆婆兴冲冲地开了门,她的火忍不住往上蹿。
妈,你在这里帮我们带孩子很辛苦,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有少你吃少你穿,零花钱也没少给您,一直都告诉您,不够了跟我要。您为什么还去教堂蹭饭呢?
婆婆听完,似乎吃了一惊,漠然地看着她,没有说出一个字。
这时,丈夫下班回来,看到这场面吓了一跳,琳琳就把办公室夏奈特的话与报纸上的新闻重复了一遍。听完了,丈夫也立刻变了脸色。
妈,您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还上了澳洲报纸,这,为什么啊?我总告诉您,不要占外边那点小便宜,再说,您平时在家连晚饭都不吃,干嘛去教堂蹭饭?
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那样子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她的脸涨得通红,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琳琳和丈夫都吓了一跳。
我根本就不是冲免费晚餐去的啊,你们上班忙,我天天一个人在家看孩子做饭,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说话都得自言自语。你们两个一回来就一头钻进房间,不到喊吃饭绝对不出来,我还是得一边做饭一边看孩子。你们知道,我晚上是不吃饭的,因此教堂里的免费晚餐并没有吸引我。我每次去都会扔进那捐款箱里10澳元啊!
那您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好多和我一样的老人,可以一起说说话!
琳琳和丈夫互相看了一眼,低下了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王若冰,原名王馥莉,旅澳作家,《澳华文学》总编辑。出版长篇小说《跳蚤女人》《祈祷一季的爱情》,散文集《我们家族的女人》《对面的少年》,小小说集《第三十七个女孩》等多部,累计发表作品300万字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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