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的小说,此前我们没有读过。阅读《月晕》和《草木深》两个短篇小说之初,带着犹疑的。后来,这个犹疑贯穿了阅读的始终。
读完小说,稍加梳理和讨论,形成我们的阅读感受和看法,写出来与读者们一起分享。
首先,需要肯定的是,作者阿英有很强的叙事能力。这也是一个小说作者所需要的最基本的能力。虽然不少写作者叙事能力都不太过关。阿英则相反,他的叙事能力非常强,甚至是太强了。这种叙事能力太强的表现是,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较多。《草木深》约两万七千字,写了卡车司机秦万俊和发小黄福两家子、两代人(加上秦万俊的女儿秦倩是三代人,不过,由于秦倩几乎在小说里没怎么出现过,所以可看作是两代人),主要角色包括秦万俊和他的父亲秦老师(秦老师是他的绰号,其实不是老师)、黄福和他的父亲黄铁民,秦万俊的妻子、姐姐和姐夫,黄铁民的“后妻”(说是后妻,其实没有领证办手续,只是在一起生活了一段)嬢嬢和她带来的女儿七果,秦万俊的战友、卡车合伙人徐大句等十余人,所涉及的情节,时间跨度从当下到过去的二三十年。《月暈》的篇幅也是两万七千字,同样写了两代人、两家(甚至三四家)子的故事,主人公包括临时工孙殿甲夫妇及其女儿孙静怡,工厂领导胡书记和儿子胡建设,孙静怡的准男友、小说的叙述者“我”———陈皮,陈皮的同事古大姐及其女儿、胡建设的司机、古大姐的前夫包宏、孙殿甲的妻子萧月白的前工友毛小洁……也有十余人。写作的方式也是立足当下,回顾以前,由此写了孙殿甲夫妇和胡书记父子二十多年的生活史。在不到三万字的篇幅里,写了那么多人,实在塞得有点满。这个满的结果,是人物个性不突出,笔力不够集中,有些地方的叙事有些过于勾勒得概括化和脸谱化。
与此同时,叙述的时间跨度过大———实际上是作者为了交代人物背景,主动或被动地在较大的时间跨度内展开。这样一来,有些情节就有点像电视剧的情节了。我们不妨对比一下一些中短篇小说名作,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译文三万余字)、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译文三万余字)、加缪的《局外人》(中译文三万多字)、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阿城的“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实则为短篇,各约两万多字)、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人物少而情节集中的。这样的好处在于,作者可以更为深入地呈现看似简单的人事。
其次,更加需要肯定的是,作者的修辞能力非常强。《月晕》和《草木深》两个中篇当中,从开篇到结尾,无一例外地几乎是警句不断。如《月晕》开篇第二段(第一段只有一句话):
严格地讲,胡建设的右手并未完全摊开。那只手被烧伤过,斑斓而多皱。如果更严格些,胡建设的笑容也值得商榷。多年前那场火,将他的左嘴角扯到了耳根,他不得不永远笑下去。半扇牙齿暴露出来,彼此交错,有空洞若干,像废旧厂房的窗户。
一百来字的几句话里,将一个烧伤的人的样子描述得堪称精确。
再如《草木深》的开篇的三段(第二段也是一句话):秦万俊从批发城出来,被风打了一下脸。他将一只帆布手套叼在嘴上,大拇指戳透瓦楞纸盒的胶带,一路划开,像剖鱼。噗一长声,有隐约的木屑味道。
秦万俊!有人喊他,正要寻你去,你不是说在外地?
是战友徐大句。人到近前,声音仍让风刮得扑簌簌的。两人互相推扶,避开一辆车,衣角猎猎地响。初夏已至,张垣却突遭降温,起了尘暴。细沙钻进口鼻,半空漫着黄色。
一百六十多个字里,有两个比喻句,也是很准确。叙述的节奏也很是稳健。
像《月晕》中如下的句子:
孙静怡钉在暴雪般的灯光里。孙殿甲肩膀抖了两下,浑身一激灵,眼皮蚌壳似的阖上了。两滴泪撬开道缝,爬了出来。
五十余字的两句话,包含三个比喻,堪称密集。当然,读这样的小说,自然会不时地有语言上的惊喜。比如,“年轻的女孩总是有谣言围绕,和你香水的味道传播得一样远”;“她的嗓子又润又亮,像正午日光下的一道冰凌”;“我委顿下去,像堆倒出的沙子”……
然而,就小说的整体叙事来看,虽然我们会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感叹作者的想象力之丰富,但还是为叙述本身隐隐地担忧:千万不能为了修辞而破坏了整体的叙述力和小说向前推进的节奏感。换言之,即使这样的总体叙述节奏不错,没有密集得叫人吃不消,也要警惕这种倾向。因为小说的叙述和结构性应该是走在修辞前面的。
在《月晕》中,因为小说的叙述者是“我”———美术学院毕业的艺术生陈皮,有一些比喻还好理解,不难叫人觉得这是小说人物的眼睛所看到的、小说人物内心感受。而在《草木深》中,几乎所有的主人公(秦万俊的父亲秦老师除外,后者是资深的文学爱好者)都文化程度不高,文艺修养不够,也不是文学爱好者。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嘴巴说出的比喻句,是否完全符合人物的形象和特点?也是需要仔细考量的。其他的一些不是从小说人物,而是从小说作者以全知全能的是视角展开的叙述中出现的比喻,有时用得巧妙,增强了叙述,有时则叫人感觉,作者有露才之嫌。
沈从文说,写小说不是两个聪明的脑壳打架,而是要贴着人物写。对于已经有了很好的叙述能力和修辞能力的阿英来说,小说技艺的进一步提高,或许需要克制自身对修辞的迷恋,更多地去考虑小说的故事架构、人物和整体的叙述格调。
第三,同样在修辞上,阿英似乎比较喜欢用一些单字的动词和形容词,前者如“荡”、“射”、“漫”、“漾”、“淌”(“眼神一圈圈荡出去”;“不一会儿,有人吵急了,腾一下从屋里射出来”;“抬头,却见胡建设面色古怪,像当头泼了一碗漆,正一层层漫下来”;“楼道的灯不知何时亮了,黄黄的一漾一漾”;“眼里淌出探索欲”),后者如“滩”(“脸上却一滩软笑”)等。这些用词,体现出作者在写作上炼字的努力和用心。不过,有些字的用法,与某些更为年长的作家如1950年代出生的当代作家有些亲缘。也因此,会叫人一方面觉得是一种语言上的承袭,而不是创造,另一方面,也有些似曾相识的陈旧之感。而文学写作,从语言到氛围,都要努力寻找自己的特点,需要新颖的语言。
第四,除了上述所言,这两篇小说还有若干情节的真实性问题。前面我们说过,作者有很强的叙事能力。不仅如此,作者编故事、设计情节的能力也很强。正如这两个中篇当中所涉及的人物很多,故事很多,情节也很多。情节多了,难免有些不太经得起推敲。比如《草木深》中写秦老师,秦老师的儿子女儿说起秦老师,也都是“秦老师”,而不是叫爸爸或父亲,是否真实?小说结尾,写黄福看似具有黑社会性质,其实上面有“本尊”,而他不过是个傀儡。即使如此,在扫黑除恶的态势下,“黄福应该事不大”?此外,黄福在“本尊”租给他住用的别墅里,竟“有尊菩萨”?当然,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受恩师秦老师的影响,然而,果真如此,黄福又怎么会跟着“本尊”去做违法的事?作者应该对文本体现出的内心与行为的“不协调”进行负责。而不是只是机械地制造“不协调”。
在《月晕》中,非常关键的细节是,孙殿甲如何能拿到吕司机的车钥匙。在此之前的一个关键细节是,如何能够拿到手机。“我”———陈皮的手机非常巧,就正好放进了胡建设的包里,不仅如此,几个人的手机都放进了他的包里。这个细节,对于如今手机不离身的人来说,有点过于巧合了。更巧合的是,没有拿到车钥匙的孙殿甲“绕到自动门处,扒了一把。车欠压,门一下便被勾开了。”不仅如此,“丰田车轻哼一声,车内蓦然透亮……发动机短促嘶鸣……车猛然向后蹿出去。”再后来,吕司机竟然被孙用一桶油打晕了,其余胡建设、古大姐、陈皮三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全上了车……即使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事,也太巧了一些吧。
也正因此,我们觉得,像上述这些小说情节,与当下的某些电视剧的情节倒有些像。作者似乎没有仔细想过,小说的细节与影视剧的细节应该有何不同?小说的情节与影视剧的情节又有何不同。我们不妨简单想一下,像前面提到过的《老人与海》,写一个老人打渔,如果用视觉呈现,如何呈现?视觉呈现与文字呈现又有何不同?它会多出什么来?又会少了什么?
《月晕》中有一个情节:
那边依旧呜哇呜哇,话音变得急迫严厉,被胡建设掐掉。
目前情况咋说?胡建设问古大姐。
古大姐伸展一只手,拔掉一根倒刺,说还好,目前没事。
跟我得到的消息一致。胡建设说,我只信你,古大姐。你是良心媒体,堪比凤凰卫视。
这样的情节,距离生活太近了,以至于缺乏基本的审美距离。真正的文学艺术,以创造为生命,即使写现实生活,也应当保持必要的距离。以大众消遣为目的的通俗影视剧,自有它存在的理由,比如为大众提供娱乐和消费品。小说艺术则不同。它不应更加简单、甚至简陋的方式承袭其他艺术形式(如影视剧情)。
最后,《月晕》和《草木深》这两篇小说想写什么?或者说,作者想表达什么?讀完小说,坦白地讲,我们并不是很明白。总觉得结束处有点落空。我们———本文的两位作者———觉得,这两篇小说似乎可以说是介于严肃小说和通俗小说之间的。以作者的写作功底,如果向严肃小说看齐,将自己的才气和精力用在更为严肃的文学写作上,他的写作会提高不少。如果他的小说仍然以目前的情形写下去,就有滑向通俗小说的危险。两者(严肃小说与通俗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更多是追求情节,前者则有更高的精神诉求和微妙的细节。
对于一篇具有读后感性质的短评来说,似乎批评太多了些。不过,我们还要说一点,就是这两篇小说的题目,似乎也不那么醒目。无论从内容,还是从体量来看,它们都更像是两篇散文的题目。虽然我们可以说,《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额尔古纳河右岸》《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些题目都比较像散文吧。上述题目并不是每一个都好。但是总体而言,有些题目(书名),像《白鹿原》《额尔古纳河右岸》,如果读了小说,我们不仅能够接受这样一个题目,而且会觉得,没错,以小说的体量和它所叙述的事情,是应该有这样一个宏大的题目来承担。这样的故事就应该发生在厚重的“白鹿原”上,或者额尔古纳河水流过的岸边。也就是说,作品的内容赋予了题目以内在的合理性。而在这两篇小说中,我们看到,这一方面似还有提升的空间。
以上,就是我们的阅读感受,聊作评论,其实,更是与作者和读者们的交流和商榷。如果说它还有点价值,那就是,它确是我们作为读者,读过之后的诚实之言。
作者简介:毕海娜,西安财经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研究生;宋宁刚,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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