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期间,我的课她从没有缺过,我还记得的是,她还走出校门,数次专访当时在文坛尚未燥红的陕西作家叶广芩。叶氏的行文风度,包括从容和迅疾,松动与收放,对她有着刻骨的影响。在陕师大的联合教室,那次我请路遥作报告,她在报告后第一个站起来,向路遥提问。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她暖淡的花格子外套,留给我难以磨灭的记忆。而在文学之外,她就是一个素面朝天,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孩子。
毕业之后,她也走上了高校教师的岗位,却是公安院校。依照成见,我猜想她这个文学僧侣,怕难得如鱼得水,那里有律令,有铁规,有峻法,有整齐划一,生长个性沛然的诗情画意的土壤没那么宽广厚实。我知道环境是把雕刻刀,最能改变人了,她能调整自己,适应新的环境吗?以后和她的联系就不多了,只是偶尔她回西安,必来家里看我。近几年,微信兴起,每每看她朋友圈,我能感知的是她相夫教子,安居乐业,只是对茶道和玉石古玩情有独钟,谈及茶叶的色泽和口感,玉石的品相和质地,竟然头头是道,其水平不在专业人员之下。而文学呢?那个出身农家,像相信土地一样相信文学的学子,文学在她心中还有位置吗?世态炎凉,文学这个弃儿,她还会眷顾吗?
出乎意料的是,去年年底,她把一部,名叫《黑唇》的中篇小说用微信发给我。我惊喜过望,连夜就看完了,伴随着喜悦,也伴随着舒坦,还有心灵的慰藉与亢奋。我又一次认识了我的学生,二十多年后的学生。以后几个月,她又连珠炮似的发给我三四部中篇,都是躲疫期间的新作。惊喜中,我实实在在地感知到,时光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社会也万花筒般地变幻着色彩,但根植于她心底的文学梦想并没有黯淡,没有萎靡,更没有消失,还是当年大学的耳提面命。透过作品,我能看到她的书写更加老练,更加蕴藉,更加优雅了。文学不是权贵的嫔妃,而是平民的鸽哨,她笔下都是小人物,小到可以被社会忽略,像蚂蚁,像草芥,都是“零余人”,她的笔触,描述的就是他们,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这些人并不高尚,不伟岸,身上有自私之处,狡黠之处,扭曲之处,甚至黑暗变态之处,他们活得很辛苦,小心翼翼,有些卑琐,但他们是真实的人,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图,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三姑八姨,或者是同事老李,隔壁老张。她告诉我,她也有寫不下去的时候,一个长篇写了十几年,重写十几次,究其原因,或是叙述语言,视角的选择不妥当,或是节奏把握不准确,谋篇布局的技术不够巧妙,每一次的不满意都让她推倒重来;这是她对文学最真诚的态度,她说,文学需要刻苦,但只有刻苦是不行的,文学需要才情,需要顿悟,需要灵光乍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否则,只是形而下地趴在地上的一堆文字垃圾,毫无美感,那些实验的技术与形形色色的新潮的手段都救不了它的命,文学的殿堂更不会有它的位置,她只有老老实实地去思索,去积累,去感悟,等待喷薄而出的时机。她的作品的主人公都有原创性的人设,她在有了一点点创作苗头之后,在人物形象还不太丰满的时候,她也不急于把他们放出来示人,她只是去观察,去描摹,像养着一棵庄稼一样“养着”他们,丰富着他们,直到熟悉得像身边的同事,早年的闺蜜,曾经的同学,或久远的邻居,这时候再落笔,简直就是手到擒来了。她悄悄给我透露说,她现在还“养”着一个“大人物”,是一个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她已经跟这个“大人物”熟悉得像知心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想这位朋友,心里会觉得很温暖。
我为她感到欣慰。
文学根植何处?贾香娟的这一切操持,都来自于早年间正规严谨的文学教育和文学陶冶。读中国语言文学,讲究眼到口到和心到,要拿一张文凭并不难,有前两者就基本可以实现,而“心到”却相当不容易,更难的是光到了不行,必须在心里扎下根。一旦扎下根,那就任何诱惑都不会动摇,任何风暴都不能摧残,无论经过多少时日,开出的花朵一株株都是姚黄魏紫,馨香无比。
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的出版,无论长篇或者中短篇,无论是中国的四大名著还是外国的经典作品,一般都没有序言,其原因在于小说的多义性,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无法由一两个人来界定。但这些年以前没有的东西常常就有了,没有未必就正确,有了也未必就不对,升堂需要击鼓,鸣锣方能开道,以上这篇锣鼓,也是我对我的学生第二部中篇小说集的祝贺!
责任编辑张铖
作者简介:刘路,男,陕西长安人,知名文化学者和作家。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首任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原陕西省写作学会会长,《陕西文学》杂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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