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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老汉和他的狗儿女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7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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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老汉很不喜欢自己这个姓,念谐音了就是姓狗。所以他不喜欢养狗,也见不得狗。平时见到狗,不是咬着牙子、瞪眼睛把它撵跑,就是从路边拾起一块砖头吓唬它。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背后里偷偷喊他苟老汉。

  平生讨厌狗的苟老汉前几天偏偏收养了一条狗,而且是一只要多脏有多脏、要多丑有多丑的狮子狗,这只狗的左前腿关节还骨折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苟老汉第一眼看到它是在街道旁的垃圾收集屋的角落里。说实话,那只狗真的丑陋极了,一身长而乱的卷毛,粘满脏兮兮的泥水,蜷缩在垃圾屋旁边的草地上,就像一团拖布条,要不是从头上的毛发缝隙里透出两只圆圆的眼睛,还真看不出来是一条狗。

  那天傍晚,下了三天三夜的秋雨停了。天色还阴沉,秋风刮来,增添了一丝寒冷。苟老汉忙完一天的垃圾收集,准备回家,走出垃圾屋时脚下一绊,看到一团脏兮兮、毛茸茸的东西在脚下穿梭。他踢了一下,那东西汪汪叫了一声,然后抬起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苟老汉狠狠骂了一声狗东西,快走开,准备踢第二脚时,那狗赶紧顺从地躲开了,一只前爪往地上一撑,一根前腿关节骨折,半跪式撑着身体,蹲在一旁,两眼一直盯着苟老汉看,嘴里发出低沉的叫声。

  苟老汉懒得理它,骑上三轮电动车就往家赶。今天是中秋节,他要早早赶回儿子家吃晚饭。儿子刚才来电话,饭已经摆上桌了,就等着他回家。

  苟老汉所承包的卫生区是县城最北面一段宽阔街道,叫滨河大道,东西走向,两边的人行道宽阔平坦,绿茵覆盖,被定位为绿茵大道,卫生示范街道。街道两旁每隔一公里设置一个垃圾收集屋。这几年城市扩展迅速,这条街道虽然已经有几个小区住了人,但还是显得比较冷清。

  苟老汉是迎着风骑车的,新修的柏油马路虽然很平,但是有一些低洼处积了雨水。三轮电动车向西走过一滩积水时,苟老汉突然听到身后有狗叫声,回头一看,那只长毛狮子狗站在一滩积水边左右试探,急得吱吱叫。可能是怕水深,不敢蹚进来。苟老汉没想到小家伙会一路悄无声息地跟来,一时犹豫着带不带它回家。

  狗老汉向来就讨厌狗,特别是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狗,村头以前经常会有一些流浪狗,有的还是疯狗,咬伤了好几个人,找不到主人,被咬伤的村民也无法讨要医疗费,只好自认倒霉。此时,看到这只脏兮兮的狗追上来,他顿生厌恶,看了看路旁荒无人烟的垃圾场,就下了车,抓起长毛狗的一只前腿走向路边垃圾场。

  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狗老汉提着长毛小狗,沿着草丛中一条泥泞小路走了三四百米,来到一个垃圾坑边,顺着陡峭的垃圾坡把小狗扔下去,眼看着小狗翻滚着落入七八米深的坑里,才转过身放心走开。

  苟老汉本以为这下可以轻松了,没想到刚一走,突然听到坑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这叫声很凄惨,很悲哀。他不由转回身,来到垃圾坑边,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只见小狗一条腿弯曲着跪着,另一条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沿着垃圾坡道奋力向上攀爬,每爬一段,都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朝上面看一下,当它看到苟老汉还在上边等着它时,又开始吱吱吱地叫着,两只前爪攀爬更起劲。一块建筑垃圾挡住它上行的路,它死死抓住砖块不放,无奈左前腿骨折使不上劲,脚下一滑到,整个身子像一个毛线球骨碌碌滚下坑底。吱吱叫几声后,小家伙爬起来,再次沿着斜坡,在建筑垃圾堆里寻找着向上的路线,一点一点朝上攀爬。才爬了两三米,小狗就停下,朝上看着苟老汉,长长地哀叫几声。

  苟老汉一咬牙,毅然转过身去,加快步子朝三轮车走去。他一步一滑来到三轮车跟前,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就在他刚要瞪着三轮车走时,突然看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沿着泥泞小路滚了过来。他心里一痛,下了车,那只毛茸茸的东西就滚到了眼前,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到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苟老汉心软了,弯下腰将它抱起,放在三轮车里,继续上路。

  儿子的家在县城西郊的一个城中新村。这几年县城扩展,苟老汉的村子被开发商拆迁后,盖成高层住宅楼,他把大部分拆迁款给了儿子,在西郊重新买了一块地,盖了两层小洋楼。老婆走后,他就和儿子儿媳一块住。好在儿子的家离他打扫卫生的街道不是很远,来回也方便。

  苟老汉在儿子家的朱红大门前停下车,推着三轮车进了院庭,车子刚停稳,小家伙就吱吱哼着,等着苟老汉抱它,甚至迫不及待想跳下车。还没等苟老汉回身抱它下来,就听见儿媳妇尖利的训斥声。哪来的脏东西,赶快扔出去!

  苟老汉赶紧把小狗放在地上。小家伙瞪着眼对儿媳妇汪汪叫了几声,儿媳妇抬脚一踢,小狗在雨水里翻了几个滚,绕开她跑到苟老漢脚下,苟老汉只好把它抱出大门,放在门房外的台阶上,然后关上门。他刚转身要走,就听见门外有爪子抓门声和小狗吱吱的叫声。打开门,小家伙前爪立刻搭在苟老汉双腿上,眼泪汪汪哭叫着。苟老汉真受不了小家伙纠缠,就把它抱回去,刚要进门,儿媳妇就挡住他,摆了摆手说,快把它扔了吧,扔得越远越好,看到这东西就恶心。

  苟老汉软软地说了一句,明天吧,然后找到一个硬纸箱,放在自己屋里,把小狗放在箱子里,才去客厅吃饭。

  2

  苟老汉管这只土黄色长毛小狗叫小黄。

  雨过天晴,太阳露出灿烂的笑脸。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小黄浑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它抖落掉身上的泥土,用舌头梳理了零乱的毛发,就由一只泥猴变成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天使。吃饱喝足后,小黄就缠绕在苟老汉的脚下,蹦蹦跳跳,摇头摆尾,活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苟老汉忙完手里的活,就喜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眯眯欣赏着小黄或跳或跑或蹲或卧的样子。

  一天,小黄突然萎靡不振,耷拉着脑袋,走几步就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四肢软而无力,就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苟老汉开始还以为小黄是营养不良,可一想不对呀,这些天他经常从垃圾斗里给小黄捡拾一些吃剩的肉和骨头,有时捡不到就到路边的小商店买几根火腿肠,有一次还买了一个肉夹馍,自己吃了馍,把肉都给了小黄,怎么会营养不良呢?到了傍晚收工时,苟老汉发现小黄已经侧躺在垃圾屋前奄奄一息,旁边还拉了一滩灰白色稀水一样的粪便。

  苟老汉没有养过狗,不清楚小黄这是怎么了,心疼也无奈。他不忍心就这样眼看着小黄死去,它跟着自己才一个来月,死了太可惜。他抱起小黄,一路小跑,朝老街一个动物诊所奔去。一路上,小黄像一团热乎乎的毛茸茸的面团摊在怀里。

  在动物诊所,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看了一眼小黄,怪罪苟老汉说,大叔,你是不是天天喂小狗吃肉了?它还小,消化不了,吃多了会得肠胃炎。你看小狗病得多严重!

  苟老汉知道了小黄的病因,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急促地问,它还有治吗?求求你,大夫,快救救它,它怪可怜的。

  中年妇女默不作声,摸了摸小黄脖颈,就开始准备注射的针和药。

  长长的针尖深深扎进小黄的静脉血管,满满的两管药剂缓缓注射入小黄的体内,小黄一直静静地躺在苟老汉怀里,没有挣扎一下,好像知道医生在抢救自己的生命,乖乖地配合着。

  当天晚上,苟老汉偷偷把小黄抱进家里,夜里就在被窝里搂着它睡觉。半夜里,小黄开始在他怀里苏醒过来,晃动着小脑袋,伸出柔软的舌头在苟老汉脸上舔了几下。苟老汉醒过来,把小黄放到床下,看着小黄在地板上扭着屁股来回跑。听到苟老汉起床的声响,小黄一蹦一跳跑到床前,抬起玻璃弹球似的两眼看着他,嘴里发出吱吱的撒娇声。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垃圾屋来了一只雪白的狮子狗,个头大小和小黄差不多,只是它的毛是直的。它和小黄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眼睛都是玻璃弹球一样圆溜溜的。

  小白狗是跟在一个骑电摩的中年妇女后面,从人行道上经过垃圾屋时看到小黄的,它大老远就停住脚步,两眼死死盯着卧在垃圾屋旁边的小黄,足足看了五六分钟,也不管中年妇女骑着电摩走远。然后,它跳着华丽的舞步走近小黄,小黄也抬着头注视着它,两只狗像情人一样凑近互相闻着对方鼻子和私处,吮吸着对方的体味。接着,两只狗开始身体互相磨蹭,打闹玩笑,小白狗紧贴着小黄卧在地上,一副久违的亲热样。

  自从有了小黄,苟老汉对狗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尤其是像小黄这样的低低矮矮的、四肢粗短、毛发卷曲、活泼可爱的小狗,更是爱怜不止。小白狗的到来,更增添了苟老汉对小狗的喜爱,他开口就叫它小白。

  小黄是一只母狗,看样子也有半岁多大了,苟老汉知道它应该到了青春发情期,起初苟老汉以为小白亲近小黄是想和它交配,只有这个时候公狗才会显出热情殷勤的样子。可是,小白又不像是来交配的,它一会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舔小黄的卷毛,一会抬起一只前爪搭在小黄身上,好像要把小黄拥抱在怀里一样。

  一连三四天,小白对小黄都不离不舍,日夜守在身边。

  自从小白来了之后,垃圾屋一天天热闹起来,但也让苟老汉多了一份烦恼。小白来后第三天,苟老汉就发现垃圾屋周围的狗开始多起来,先是两三只,然后是三五只,后来发展到七八只成群结队。这些不速之客都是清一色公狗,不用说都是想来与小黄交配的。狗的世界与人不一样,它们没有羞耻感,对上号了就直截了当上身干起来,而且一干就没完没了,也不管大街上人来人往,除非有人用砖块把它们拆散赶走。苟老汉最反感这样的事,如果有哪只野狗上了小黄身子,他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有小白守在小黄身边,其它狗只好围着小黄观察,它们像一群野狼,对小黄虎视眈眈。小白不时地呲出锋利的犬牙,嘴里发出凶悍的呜呜声,做好了与它们决一死战的准备。战斗最终还是打响了,而且是一场血腥的激战。

  那天,苟老汉正在远处清扫立冬后地上一大片落叶,垃圾屋那边战斗就打响了。他大老远看到一个个头高高的狼狗领头扑向小黄,小白立即上前保护,大狼狗就直接把小白压倒在地,对准它的脖子就是一口。小白汪汪惨叫着,挣扎着,其它恶犬围上来展开群攻,小白的叫声更加惨烈。小黄过去想拉架,胆儿又小,只能在旁边汪汪叫着示威。

  苟老汉停下手中的活儿,扛着扫帚就朝狗群赶来。大狼狗看到小白失去了抵抗性,这才放开它,转身把两只前爪搭在了小黄身上,伸出长长的阳具准备强暴小黄,小白突然翻起身,猛地一口咬住大狼狗的尾巴,死死往后拉,旁边又有几个模样凶狠的野狗凑近了小黄,好像在等大狼狗被拉开后自己再上。苟老汉及时赶到,扬起扫帚使足浑身的劲朝大狼狗拍去,狗群瞬间散开,小黄狗夹着尾巴趁机溜到垃圾屋里,小白的头上、背上、颈部已经被鲜血染红,仍然朝着狗群狂吠,张开的大嘴露出两排锋利的犬牙,做好了时刻再战的架势。

  3

  冬去春来,小黄怀孕了。

  苟老汉是无意中发现小黄走路身子一扭一扭的,显得很吃力,再細细一看,它的肚子臃肿起来。算下来,小黄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月,小白来了也至少三个月,可他从未看到小白和小黄交配过。看来,那只大狼狗还是偷偷占有了小黄,让小黄肚子里怀上了它的种。

  肚子大了,小黄的行动渐渐就不方便了,虽然有小白日夜陪伴,但万一哪天晚上要产崽,谁来照顾?苟老汉想起老婆第一次生孩子难产时痛不欲生的样子,就更担心小黄的身体。

  入冬以来,小黄和小白都是听苟老汉的吩咐,晚上一起守在垃圾屋,一起睡在苟老汉精心搭建的软绵绵的狗窝里。除夕那天,苟老汉特例把两只狗带回家,他和儿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嘴馋的小黄从小屋子里出来,吱吱吱叫着在饭桌底下缠着苟老汉的腿,小白蹲在狗老汉腿下,昂起头,眼巴巴看着他们吃肉。苟老汉就顺手给它俩扔下吃剩的排骨骨头和肥肉块,儿媳妇坐在对面脸色一沉,伸出脚狠狠踢了小黄一下,小黄惨叫一声,夹着尾巴躲在苟老汉身后。儿媳妇撂下狠话:自个儿都管不了,还管两只狗。爱狗就跟着狗过去,别再让我看见它们。苟老汉没有出声。在人家屋檐下,人家说两句也只能受着。那一刻,他突然萌生了搬出去住的想法。

  天气渐渐暖和了,小黄眼看就要产崽了,苟老汉不放心小黄住在垃圾屋,怕它产崽时没人照顾,就干脆紧挨着垃圾屋搭建了一个简易小木屋,然后从家里抱来铺盖卷,拿来做饭的一套家伙,把家安在了街道旁。这样,他就可以日夜照看小黄和小白,而且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再不用看儿媳妇的嘴脸。

  有一天,儿子来小木屋看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三个肉包子和一小袋清汤羊肉。儿子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老爸了,他忙着做生意,对老爸的突然失踪也没在意,时间长了才看出了老爸心里肯定有事。

  爸,你这是何苦呢?放着好好的家不回,偏要住在街上,还陪着这两只狗。儿子将塑料袋递给老爸,看到两只小狗闻着腥味摇头摆尾朝苟老汉围过来,就朝小白狠狠踢了一脚。

  你干啥?狗碍你啥事了?我愿意住在这里,甭管我,你回去吧!苟老汉没好气地说。

  看到老爸不高兴的样子,儿子不再多说两只狗的事了,立即转变了话题:爸,军军马上大学毕业了,过不了几年又要成家了,我和媳妇商量好了,想给军军买套新房。你也知道,房价一个劲在涨,现在不买,过几年又会涨几千。可是,现在要交首付,我们手头还差十万,你看能不能———

  咋了?想要那十万赔偿款了?苟老汉盯了儿子一眼,叹着气说,三十万的拆迁款就给了你二十万,还不知足?我看呀,你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不是没钱,而是怕我把钱给了你姐。我看这肯定又是你媳妇的主意,她盯着我这点钱已经好久了,要不是我还有这点钱,她才不会让我住你们的小洋楼,说不定早就巴不得把我赶出来,你说对吧?你回去就给你媳妇说,你爸宁愿和两条狗在一起,也不愿再回家了。军军的事爸知道咋办,你走吧。

  送走儿子,苟老汉心里有点冷。这么长时间没见儿子了,苟老汉看见儿子那一刻心里还热乎了一下,没想到他一来就让自己发火。本指望他来了给自己说句贴心话,调解一下公媳之间的矛盾,没想到他竟然是奔着老子这点养老钱来的。他没有胃口吃儿子买的东西,就打开塑料袋,包子已经凉了,他一一掰开,把里面的大肉馅抠出来,放在小黄和小白的食盆里,然后打开清汤羊肉,还热乎乎的,就一点点喝掉汤,把羊肉也倒进食盆。看着小黄和小白吞食着肉食,他心里的气才渐渐消退了。

  儿子是指望不上了,苟老汉知道,他是个软头,在媳妇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媳妇不放话,他就不敢请老爸回家,不然肯定会被媳妇骂个狗血喷头。社会变了,不是从前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连亲老子都不敢往回叫,还能指望生病了让他端屎端尿?他唯一还牵挂的就是小孙子,都说隔辈亲,军军小时候就是他的开心果,整天牵着他的手在村子里走,不是小卖部就是小食堂,在他烦恼或者受了儿媳妇的欺负,只要小孙子叫一声爷爷,给他一个笑脸,他心里就啥气都没有了。自从军军上了学,整天关在教室里,也難得见上一面。等军军娶媳妇时,他会拿出一部分给孙子媳妇的。

  其实,这世上最可靠的还是老婆。老婆在世还能给自个儿做做饭,洗洗衣服,晚上陪自个儿说说话,自个儿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婆子还能出去叫医生,熬中药。想想那段日子也有滋有味的,谁知去年老婆子就得了胃癌,查清楚时就到了晚期,该自个儿好好照顾老婆子时,她却连医院的门都没出,就闭上了双眼。老婆子死了,孙子上大学了,他一个人在儿子家里也没事,身体还硬朗着,就这样等死也怪难受的。就这样,他才托付居委会在城管局给自个儿找了个清洁工的活。

  前两天,女儿也来过这里,叫他到自己家里住,他没答应,其实是离不开两个小狗。女儿的家虽说在农村,但离县城也不很远,每天还有通往县城的公交车,来回挺方便。其实,女儿的命也苦。她从小聪明伶俐,长得又像电影明星,白净的瓜子脸,高挑的个子。她高中毕业后在农村找了个村干部,后来女婿吃上公家饭,前些年在镇政府当上镇长,可他禁不住金钱和女色的诱惑,刚当上官,就被一些野女人盯上了,人家自动送上门来,女婿也就趁热打铁,可怜女儿还在家里又是照顾公婆,又是养活两个娃娃,还要整天忙地里活。后来两个娃娃考上大学,公婆也走了,女婿却给她摊牌了,非要离婚。女儿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那些年看在娃娃的份上没有声张,也没有找他闹死闹活,人家就得寸进尺。后来女儿一咬牙,和他离了,自己一个人在乡下住着。

  苟老汉心里清楚,女儿对他再好,也不能天天守在自己身边。女儿的家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偶尔去去还行,不能经常去住。本指望住儿子家天经地义,可为了两个狗和儿媳妇闹到这个地步,如今儿子的家也回不去。他想,就和小黄和小白过吧,它们现在就是他的儿女,只有它们还能整天陪伴着他。

  4

  苟老汉从来没有想到过,小白会那样绝情地离他而去。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小白像往常一样紧挨着小黄睡觉,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它的毛发更加亮白,更加柔绵,只是身材显得比以前消瘦很多。

  苟老汉早就起床,熬了大米稀饭,自己吃了两个馍,喝了一碗汤,把米粒剩下,拌上一根火腿肠,倒进一个塑料盆里,放在小白和小黄身边,就去不远处的街道边开始扫人行道。正扫着,忽然听见小白汪汪叫,他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华丽、烫着卷毛头的中年妇女推着电动车,停在垃圾屋旁的非机动车道上,盯着小白一直看。小白也面向烫发头妇女看,那女人不知叫了声啥,小白就飞奔过去,丢下小黄独自在食盆里吃米粒。

  小白发疯似地冲向烫发头妇女,可那女人并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闪,苟老汉为她惊出了一身虚汗。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这下小白可要惹祸了,咬伤了那女人咱可赔不起医疗费。可是,苟老汉的担心多余了,人家烫发头女人不但没躲闪,还迎着小白走过去,嘴里呼叫着什么,弯下腰,张开双臂,迎接着小白的到来。小白一跃而起,就扑进了女人的怀里,尾巴摇得就像风中的芦苇花,大老远都能听见它呜呜的哭泣声。

  苟老汉这才想起,半年前小白来到小黄身边的那天,就是跟在这个烫发头女人的电动车后面的。

  女人把小白紧紧搂在怀里,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小白的头,五个手指像梳子一样顺着毛发梳理着。妇女可能觉得这样还不能表达重见小白的喜悦和激动心情,竟然把小白高高举起在眼前,悉心打量着小白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吐出来的红舌头,看着看着还忍不住亲了一下小白鼻子,然后就把小白放进电动车前的网篮里,骑着电动车就要走。

  这时候,让苟老汉惊叹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女人的车子刚启动,小白就突然从网篮里挣脱出来,一下子跳下来,在地上滚了几个轱辘,又重新站起身,朝小黄跑去。刚跑了几步,那烫发头妇女又叫了一声,小白便立刻停下脚步,站在中间回头看看妇女,又扭头看看小黄。

  这时小黄已经朝它一摇一摆走过来。

  女人又喊了一声,从网篮里取出几块排骨肉,扔在小白眼前。小黄拖着大肚子走近小白,用脑袋碰着小白的肚子,卧在小白跟前,小白用鼻子闻着小黄的鼻子、肚子,然后抬起头看看烫发头女人,终于,它一步一回头离开小黄,丢下那几块排骨肉,跟着女人重新上了车,

  就这样,小白走了,永远离开了小黄,离开了它守了半年多的垃圾屋,还有苟老汉。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小黄来说更加寂寞难耐。苟老汉看着小黄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心疼。它再这样下去,肚子里的狗崽可就受罪了。眼看着生产期就要到了,小黄却不好好吃饭,即使苟老汉从羊肉馆买给它的碎羊肉,还有从饭店旁的垃圾箱里捡拾的肉骨头,也不能吊起它的胃口。

  苟老汉这才感受到了小狗之间骨肉分离的痛苦。

  小黄终于生产了,一口气产下五个小崽。那天早上起来,苟老汉被一阵嘈杂的吱吱声吵醒。他睁开眼就朝床边的小黄看去,才发现小黄的肚子边多了一群小崽,有黄毛的,有黑毛的,还有灰褐色的,就是没有纯白色的。它们像老鼠一样大,齐整整趴在小黄的肚子上吃奶。小黄回头看着小家伙们,目光温顺。

  半个月之后就是清明节了。天气渐渐暖和了,新生的小狗崽们渐渐硬朗起来,一个个甩着小尾巴,挪动着粗短的四肢,嘴巴像犁铧一样在地面上开垦着,吃过奶的小狗崽更可爱,一个个就像一团毛茸茸的小球在地上滚来滚去,苟老汉稍不注意就会踩着哪个的尾巴,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让他心里怪怜惜的。小黄从来不加热闹,独自趴在垃圾屋旁边的草丛里晒太阳,或者卧在苟老汉脚下照看着儿女们,也不知它在想什么,总是给人一种孤独郁闷的感觉。

  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来到小黄眼前,它高大身躯,凶恶面孔,目光阴霾,龇牙咧嘴,盯着小黄身下的一群小家伙。小黄站起身,挡在儿女们面前,对着不速之客久久凝视,嘴里发出呜呜的警戒声。不速之客一步步逼近小黄,小黄汪汪叫了几声,张开嘴噙着两个小崽进了垃圾屋,放进自己的窝里,然后出去再噙另外几个,却见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被那个凶恶的大嘴巴都叼走了,那家伙一点也不急,大摇大摆往远处走去。

  苟老汉听到小黄呜呜呜的哭泣声后,就赶紧从街头赶过来,他太熟悉小黄的叫声了,小黄的哭泣声告诉他肯定发生险情了,他大老远就听见小黄对着远方狂吠,然后回到垃圾屋呜呜呜哭泣。他朝着小黄狂吠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只大狼狗高大的背影已经一点点消失在路边的荒野里。

  三只小狗崽丢了。小黄把剩下的两个淡黄色小崽搂在怀里,一刻也不离开。苟老汉替小黄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开始等着那只大狼狗再次出现,只要看到他一定会要了它的狗命。

  5

  小黄的精神态一天不如一天。

  苟老汉和工友商量好了,他不再去远处的街头扫地,只扫垃圾屋东西两侧五十米路段,少干的活都补充在最后的收集垃圾上,工友不用管垃圾收集。这样他就可以多陪在小黄和两个孩子跟前,再有什么危险,他就可以随时赶来保护小黄。不仅如此,苟老汉还更加舍得给小黄和两个孩子加补营养,火腿肠和牛奶一买就是一整箱,隔三差五还要去小饭馆买点羊肉、牛肉或者肉夹馍。可即使这样,小黄的胃口也没增加多少,不像以前和小白在一起时那样争着吃。

  小黄这番样子让苟老汉很着急,他能体会到小黄失去三个儿女后的心情。狗和人一样,哪个孩子都是母亲的亲骨肉,失去了都会让母亲心疼。他开始留意小黄的举止和神态,发现它总会有事没事地到垃圾屋外的草地上转转,有时会卧在草地里注视着远方,有时会用前爪刨着草丛下面的土,有时也会在周围用鼻子嗅来嗅去。

  一次,一个老人牵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狗从垃圾屋前经过,那只长着一身白色长毛的狮子狗跟在老人身后悠闲地走着。就在狮子狗从垃圾屋前掠过的一瞬间,正卧在狗窝里陪两个儿女玩耍的小黄突然冲出来,看着雪白狮子狗远去的身影,兴奋地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汪汪叫着。那雪白的狮子狗一點也没警觉,依然悠闲地朝前走着,待小黄追到跟前,它突然呲出锋利的犬牙,朝小黄脖子就是一口,小黄咣咣叫着闪到一边,那牵绳子的老人看了小黄一眼,笑了一下,就牵着白狗走了。小黄蹲在原地看了好久,目送白狗拐过弯,身影消失,才一瘸一拐走回垃圾屋。

  看到那一幕,苟老汉感觉自己的心像被那只白狗狂咬了一口一样。他终于明白了小黄这些天萎靡不振的原因。只可惜这条白狗不是那只走了的小白,是小黄认错了,可它还不知道,好像坚信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小白,即使被人家咬了一口,还在痴痴地目送人家远去。

  可怜的小黄实在是想念小白哥哥了。

  此后,垃圾屋附近再来了流浪狗,除了那只狼狗,苟老汉不再像以前那样撵它们走,更不会从地上捡起砖块砸向它们。他会偷偷给它们扔一些小黄吃剩的骨头或馍块,想让它们天天来这里陪伴小黄和它的儿女玩,他怕小黄太寂寞,太郁闷。可是,不管他招来多少狗,不管有没有雪白的狮子狗来,小黄都不理不睬,只顾和它的儿女躲在垃圾屋的窝里玩,在狭小的空间里过着一家三口平淡无奇的小日子。

  郁闷也传染给了苟老汉。他也开始闷闷不乐。而小黄的消失,更是把他的这份郁闷推向了极致。

  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天空飘着蛛丝细雨。一个年轻女人骑着自行车从垃圾屋前缓缓通过,后面的儿童坐架上坐着一个学龄儿童。女童看到小黄一瘸一跛走出垃圾屋,就奶声奶气叫了一声豆豆,小黄扭过头,瞪圆玻璃球似的双眼看着女童,两只耳朵触电般竖起,然后突然朝自行车追了过去。女童紧紧拉着母亲的衣服,扭头看着追上来的小黄,不停叫着豆豆,小黄更是紧追不舍,嘴里还呜呜叫着。年轻女人觉察到小黄追来,赶紧停下车,回头看着消瘦的小黄。小黄凑过来闻闻年轻女人的腿和脚,急得想跳起扑到年轻妇女身上,无奈前腿骨折断裂,跃不起来,刚一跳就马上摔倒在地,在地上的雨水里翻一个滚,又马上再次跃起,又是一个地面滚。年轻女人很不耐烦,生怕小黄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一边躲闪着,一边伸出脚把小黄踢开。苟老汉清楚地看到,年轻妇女的尖尖皮鞋一下子踢中小黄的下巴,小黄汪汪汪叫着躲在一边,蹲在她眼前双眼盯着看,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坐好,别理它,野狗!年轻妇女避开挡在车前的小黄,骑着车子绕了过去,加快速度朝前行驶。小黄赶紧向自行车扑过去,却被自行车后轮碰倒,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又站起身,一瘸一拐追了过去,车后的小女童扭回头,看着追来的小黄,不停地哭喊着豆豆,豆豆!

  狗东西!苟老汉不由得狠狠骂了一句,他想追过去,却跑不动了。只好在后面大声叫着小黄,小黄。可是,小黄没有回头。它坚定目标,不弃不舍地追着,也不管眼前地面上的积水有多深,不管过往车辆溅起的水花有多高,发疯一般朝前追着,浑身的卷毛凌乱地贴在身上,甚至挡住了双眼,模糊了视线,它依然盯着前方越来越远的自行车追着,直到拐过弯,消失在苟老汉的视线里。

  就这样,小黄走了,丢下它的一对儿女,丢下养了它十个月的苟老汉。

  天黑了,小黄还没回来。

  三天过去了,小黄还没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看到小黄的踪影。

  小黄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苟老汉也不知道它到底追没追上那一对母女。即使追上了,人家会不会重新收养它?如果没有追上,它又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路?这么多天了,它会不会被人害了?会不会饿死了?它难道不想她的一对儿女?难道不想收养它的苟老头?苟老头想了很多,也没有把小黄盼回来。最后,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再想小黄了,是死是活就看它的命吧!

  当秋风再起、秋叶飘落时,苟老汉已经把小黄的两个儿女养大了,像它们的母亲一样会守家看门了。中秋节的傍晚,他骑上三轮电动车,时隔半年后第一次回儿子家看望孙子。

  车子再次行驶到丢弃小黄的那个垃圾坑旁边,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一片繁忙的工地,二十几层的住宅楼已经窜上半空。他放慢速度,回想着小黄蹚水追他、从垃圾坑里爬上来追他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他不由得望了望远处工地边荒芜的杂草和成堆的建筑垃圾,突然发现一个小黄点在草丛里晃动,他大喊一声小黄,那个小黄点静了一下,然后就发疯似地朝他狂奔而来,虽然被凹凸不平的垃圾和草丛绊倒了,但它还是爬起来,一瘸一拐,一蹦一跳,朝他跑来。

  苟老汉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伤心地叫著小黄,小黄!

  走近的哪是小黄呀?杂乱的卷毛,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如同犁铧一般的嘴脸,哪里还有往日丰满可爱的小黄的样子?可是,它就是小黄,一点没错,苟老汉再叫一声小黄,它就发出呜呜呜的哭泣声。

  小黄终于走上了大路,站在路对面朝苟老汉呜呜叫一声,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着气。苟老汉从车上下来,丢下三轮电动车朝小黄跑去,小黄也欢快地摇着尾巴朝苟老汉跑来。

  这时,一辆大货车疾驶而来,挡住了苟老汉的去路,他立即停住脚步,目光透过大货车下面的空隙,紧盯着公路那边。

  大货车过后,地面上留下小黄被压扁的尸体,一片血肉模糊。

  几天后,苟老汉把小黄的儿女一一送了人,然后拆了垃圾屋旁边的小木屋,辞去了清洁工的工作,离开了街边那个垃圾屋。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邢根民,1967年6月生,作品见于《延河》《啄木鸟》《东方剑》《安徽文学》《厦门文学》和《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血祭》和《无缝交接》、长篇小说《沙苑人家》,中篇小说《血祭》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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