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把狗牵到紫云门口,跟狗说:“阿黄,好生卧着,不许偷看!”连翘一进门就把紫云摁在炕沿儿上了。连翘将紫云两只小手扯长了压在炕席中央,脸贴脸说:“紫云我要弄你,紫云我要弄你……”
其时,下庄的街巷像夜晚一样安宁。正午的日头于村舍上面火辣辣晒着。看得见有热气在空巷里漫漶、涌动。村廓外的山巅上,那朵乳白色的云团好久不见挪移了,还有宅前屋后的椿树榆树槐树,连一片叶子也不肯摇动一下。
阿黄不知道下庄人把这刻叫做“歇晌”。只晓得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下庄人都会像夜晚一样死沉死沉地睡觉。男人都这样。他们常挑了庭院的树阴或通风的后门槛儿,光着膀子扯鼾、咬牙、放屁或说胡话。女人呢,也有团在炕上迷糊的,坐在门墩丢盹的,多数却仍在厨屋里洗涮拾掇,丁丁当当,呼哧呼哧,一时间恨不得也把胸前的衣襟撕扯开去。
当然,阿黄和它的狗们这时候会选了阴凉卧下,将舌头放肆地伸在嘴巴一侧散热。如果主人不是刻意指使或作别的安排,它们就轻易不会跑来跑去,更不会狺狺地这里叫唤一声,那里叫唤一声。即如现在,阿黄明摆着跟主人连翘出门来了,它自己还得留神替連翘守在这儿,仍一样伸了湿润鲜红的舌头,悄没声儿不肯消耗一丝气力。
少顷,阿黄看见了一头肥大的母猪。那家伙不知从谁家屋里出来,将腹下两排奶头一摇一摆的,正威风八面地朝巷子一头的涝池走去。阿黄两只眼睛专注地看着黑猪,平和,静默,偶尔只把耳梢动弹一下,感觉这个时候它跟那猪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随后它又看见了两只鸡婆,还看见一只铁老斑倏地从谁家屋檐掠过,钻进槐树的浓荫里嘎嘎地叫了几声。
整整一个晌午,阿黄没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下庄的街巷里。
阿黄恪尽职守在紫云门口卧着。它清楚在连翘出来之前,它不能离开这里或在附近随意走动,按连翘说的,也不能随便进去看他们在做什么。好在日影已渐渐移到了门阶下面,它感到周身比刚才一下子爽快了许多。
阿黄认识紫云已有一段时间了。阿黄依稀记得,头一回它在自家院里见到紫云,便绷紧了铁链朝她狂吠了一气。连翘隔窗见是紫云,走出来骂阿黄说:“狗日的狗,你咬谁哩?你睁大狗眼看看,你连谁都咬哩!”
阿黄那时候有点儿不太识趣,它认定紫云是生人,包括她身上的气味它也是头一回嗅到。它一个腾跃又要扑上前去,气得连翘顺手从屋檐下抽出一根硬柴,装作要打的样子,却在阿黄脚前啪啪地砸了几声。
阿黄于是就不管人间事了。那里连翘笑得一脸灿烂,热情说:“紫云妹子,快请屋里坐,快请屋里坐,你嫂子刚好去她娘家了。”
紫云却坚持就在院子里说话。紫云说:“连翘大哥,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娃他奶夜黑里又差点憋住气了,得请上庄郝先生过来给她瞧瞧。你知道,地软去西安城里给人家帮工,有仨月没拿到工钱了。”
连翘佯装生气说:“你看你妹子说的!前日个在巷口不是说好了嘛,有啥难肠尽管找哥!你说你得四块钱用,来,这是八块,你全拿去,能还就还,还不了也罢!”
阿黄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它刚才冲紫云咬叫有点儿过了。当然阿黄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只管拿它的狗眼瞅看俩人的一举一动。它看见连翘把几个什么东西塞进紫云手里,紫云一时间有点儿不受,却还是推推挡挡地接了。又见连翘的一双大手抓住了紫云的一只小手,阿黄突然有一个发现,就是连翘的指头又黑又粗,紫云的手掌则又白又嫩,阿黄还真担心一捏就会捏得断了。
紫云往门外走时连翘笑笑呵呵跟到了门口。这一回,阿黄没再挪动身子,它只是响亮地朝他们汪了一声。
这以后,阿黄就不再为难紫云了。其间它尽管还朝她咬叫过两次,但认清她是紫云后,就将狂吠换成了温顺的摇尾,还蹦着跳着要搂抱她的膝盖裤脚。
阿黄头一回跟连翘去紫云屋里,是紫云的婆婆没抗住冬日的寒冷终于死了。连翘不光跟大家一起随了份子,头天里见地软没能及时赶回,还帮着紫云料理亡人的灵床灵堂,安排报丧,盘垒锅灶,借桌子板凳和锅碗瓢盆。阿黄跟着连翘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它发现它的主子威风极了,谁都听他使唤,谁都跑来跟他说这说那,以至它感觉在紫云屋里,就跟在连翘屋里一模一样。
傍晚地软终于从西安城里回来了。地软进门以后就在头上缠了白布,又见紫云也跟着缠了。地软还扶着灵床一角干嚎了几声。起身后他给连翘一干人递烟,阿黄发现他跟连翘说话时,想笑,却没能笑出笑模样来。
翌日早晨是出殡时候。连翘因地软已经回来便不再主事了。他牵着阿黄,立在村口一道土坎上看送葬队伍出村。照旧是棺罩华丽,彩绦飘拂,魂幡和练布则一律素白肃穆。还有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男女哭声。紫云披麻戴孝骑一匹高头大马,被人牵着走在棺罩前面。她把孝帽前的纱帘儿垂挂下来,为的是不哭坦然,哭也坦然,整个人却比平日醒目突出多了。
阿黄跟主人一起观看热闹。阿黄看重最初的鞭炮和铳子,看重十六抬的棺罩气势,还有拽着白练的不长不短的孝子队伍。只是不久,阿黄却发现连翘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枣红大马,那匹马驮着紫云走出好长一截了,连翘仍然不肯把视线收拢回来。
阿黄对此多少有点儿不解,同时又感觉马背上的女人就是那个紫云。阿黄不会像人一样发笑,若是,那它一定要挖苦它的主人,并偷偷儿地嗬嗬地笑出声来。
紫云葬埋婆婆之后,下庄很快又进入忙碌庸常中了。仍然是太阳升高了去原坡耕锄犁耙,太阳落山之后就上炕睡觉歇息。地软呢,因城里柜台一直拖欠着他的工钱,他在第三天拂晓就又出门走了。好像一去便不再随意回来,得等,拿到工钱兴许就好说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有天黄昏,阿黄忽然发现紫云又找连翘来了。也许是巧合吧,也许是连翘有意作的安排,连翘的婆娘今日里又不在家。这一次,紫云照例立在院子靠近屋阶跟前跟连翘说话。紫云好像是说钱的事情,不说还钱,也不说拖欠不还,解释说她记着连翘的好处哩,待地软回头拿到工钱了,她按红利五厘回报连翘大哥的操心和关照。
连翘于是又抓住紫云手指,又佯装生气说:“紫云呀,你这不是见外了嘛!慢说哥不会让你还钱,瞅机会,哥还要再给你钱哩……”说罢却不像以前那样抽回双手,而是弯下腰身,只一下就将紫云扛在了肩上,也不管紫云在空中踢脚蹬腿,紧跑几步便进屋去了。
阿黄被铁链拴在庭院香椿树上。它不能跟进去偷看,就是挣开索链去了,料想连翘也会把它呵斥出来。阿黄老老实实在树根跟前卧着。其时院子里很静。有一坨夕阳涂抹在那边的墙头上。屋子里一直也十分安宁,阿黄纵是支楞了耳朵,结果也还是没听到有啥动静。
待到暮落时分,紫云终于先从屋里出来了。阿黄侧过头来看她,就见紫云的头发多少有点儿散乱,衣衫也不是那么整齐、匀称。紫云的脸颊红扑扑的。阿黄感觉这样的脸庞十分的好看。它试图对她有所表示,比如轻摇一下尾巴,比如柔和地叫唤一声,却见紫云一拢鬓角一抻衣襟,随之便急急地出街门去了。
再往后,连翘和紫云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是连翘去紫云屋里,有时候是紫云来连翘这里。连翘好像并不刻意回避阿黄,这就使阿黄在某个雨天看到了实在的一幕:连翘和紫云都褪了衣裤,两个人在住屋小木柜那儿缠裹着,呻唤着,有好長一阵儿都不想分开。
阿黄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轻挪步脚走了出来。
阿黄多少对连翘有些不满。阿黄是只母狗,开春后刚刚长成大狗的身子。阿黄头一回发情,也就是发情的头一天里,就被眼尖的连翘察觉到了。连翘大约不让阿黄过早生崽伤了骨架,因此在那十来天里,连翘一直将阿黄拴在香椿树上。连翘不管阿黄急得什么似的,后来也不管阿黄不好好儿吃了,不好好儿喝了,最后几天甚至也不管它病恹恹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连翘还轰赶试图亲近阿黄的狗们。那些公伢儿狗崽闻到阿黄气息之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在连翘街门口打转。连翘跺脚臭骂它们,摸砖恐吓它们,有时还真地撇土块击打它们。背巷聋子家的花花对阿黄最是执著,都到静夜熄灯时分了,仍用前爪抓挠连翘的街门。连翘不骂花花也不恐吓花花,他轻手轻脚躲在门后,轻轻儿将门扉拉开一条缝隙,待花花无所顾忌伸进头来,随即将门板猛地一合。花花被门板夹了脑壳,呃呃呃地一阵乱叫,这里连翘稍一松手,立地就跑得无踪无影了。
阿黄熬过发情期后又跟先前一个样了。它不再怨恨它的主人,只是不久连翘和紫云勾上以后,它渐渐发现了他们的没完没了,就觉得在这件事上,连翘他们人类其实是不知足的。但阿黄知足。阿黄自打由连翘解了索链,既不迷恋花花,也不惹花花它们纠缠它了。
不过阿黄后来又多了一份差事。连翘若是去紫云屋里,牵引阿黄也罢,不牵阿黄也罢,阿黄倒也落个随意自在。只是某一日连翘瞅机会欲唤紫云过来,就派阿黄前去通报信息。连翘会说:“阿黄呀,叫紫云去,叫紫云去,就说我想她了!”
阿黄得了指令,哧溜一声就朝紫云家里跑去。阿黄当然不说人话,它先在紫云院里汪汪叫唤两声,然后循着气息纵跳过去,攀住紫云裤管又汪汪叫唤两声。阿黄回家后会得意地朝连翘禀报,它围着连翘蹦跳打转,把一条茸茸的尾巴比以往任何时候摇得都欢。常常是,阿黄这里还没撒娇邀宠完毕,紫云的影子就在院门口出现了。
连翘和紫云的往来自然瞒不过下庄的男人女人。流言蜚语一经传播开来,很快就甚嚣尘上了。连翘跟紫云起初没怎么察觉,倒是阿黄有时跟在连翘后面,看得见下庄人的挤眉弄眼和嘁嘁喳喳。下庄有人不好当面诋毁连翘或者紫云,却把污言秽语泼向了阿黄,说的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阿黄有时单独走在街巷或者田野,有人还真地摸起砖头砸它,嘴里说的却是连翘紫云两个:“砸你个跳墙钻窗的!砸你个偷人养汉的!”
阿黄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可它不会用人话跟连翘交流,或向他传递外面的人言情态,或向他表示自己的委屈甚至不满。阿黄所能做的,就是回家以后,无精打采地蜷卧在香椿树下,连连翘喊它它一时都懒得搭理。到了下一次,连翘再央阿黄去唤紫云,阿黄便有点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连翘于是就骂阿黄,说阿黄狗日的居然不听话了,阿黄出于狗家的忠诚,稍稍犹疑之后,终于还是一蹦一跳地去了。
阿黄不久又看见了别样的一幕。
一天夜里,下庄人经过一天的劳力劳心,早都沉进了睡梦里面。街巷里静得出奇。天穹深邃而又凛冽。紫云的男人地软敲门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子夜时分了。地软叩门十分执著,轻轻儿地,一声,两声,三声。阿黄那阵刚刚打过一个盹儿。它没像往常那样冲着街门咬叫,仅凭感觉就知道了来人的非同寻常。
阿黄跑进屋里叫连翘醒来。它用软热的鼻翼碰触连翘的脸颊,用前爪轻挠他袒露的腿脚。连翘起身以后,它又引导他来到院子来到街门跟前。
连翘拉开门闩,见是地软立在门楼下面,毕竟还是吃了一惊。连翘请地软进屋说话,地软不允,非要连翘跟他去外面找一个僻静地方。阿黄于是也理直气壮地随他们去了。
地软和连翘立在河湾一棵歪脖儿树下说话。阿黄蹲卧一旁,拿一对明亮的狗眼瞅看他们。
地软说:“连翘哥,今黑里我还叫你连翘哥哩!”见连翘不语,又说:“我听到村里有风声哩,这对我不好,对你也不好。”
连翘依然不语,却也干咳了一声算作应答。
地软说:“连翘哥你往后不要这样做事了!以前的事,我不追究。紫云借你的拿你的,俺妈丧事你给的,腊月一近年关,我都一分不少还你!”
地软说完这些,见连翘仍没一个明确答复,忽然扑通一声给连翘跪下了。
阿黄这时呜呜地吟哦起来。阿黄常见人们在死人灵前下跪,活人给活人跪伏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阿黄感觉地软有点软弱甚至窝囊。它在吃惊的同时有点可怜他了,于是就朝连翘轻轻地汪了一声,好像要替地软跟它的主人乞求一点儿什么。
连翘拉地软起来:“地软你不要这样,你千万不要这样……”连翘没答应地软什么,但听口气,他已是认可地软的说词了。
这时候,下庄的夜空明明繁星闪烁,却有闷雷在什么地方响了几声……
现在,阿黄一动不动卧在紫云门口,间或还会想起那个夜晚两个男人间的承诺。事实是,连翘有一阵的确不去再会紫云了。阿黄落个清闲自在,又见村人不再拿砖砸它了,正暗自快乐着,欢势着,忽一天,连翘一时间难以自抑,又带阿黄奔紫云身边去了。阿黄还发现,之后的连翘比先前更加地放纵不羁。比如连翘正喝着粥汤,却说:“阿黄呀,叫紫云去,叫紫云去!”比如阿黄跟连翘去镇街做事,一人一狗离开村子都许久了,连翘突然又拧转身子,返回来直直地就进了紫云院子。不仅如此,连翘和阿黄后来都发觉进入暑期之后,下庄的晌午其实最是安宁最是隐秘,连翘选择这个时候去会紫云,往往最是安全最是尽兴。就像此刻,连翘进紫云屋里已经好一阵了,下庄的街巷真地还没一个人影晃动。
阿黄有一霎偏偏儿看见了地软。
地软从巷子那头过来时,那头母猪和两只鸡婆忽然不见了踪影。天上的太阳好像偏移了一些,但山头云团依然,村廓浓荫依然,下庄的街巷仍旧那么空旷、燥热、神秘。
地软走得不紧不慢,看上去跟平日回家并无二致。地软进门时瞅了阿黄一眼。阿黄没有动弹,以为地软是回他自家屋里,它不能随意朝他咬叫,也不敢轻易就扑过去拦他。
但阿黄一时疏忽忘了叫唤一声给连翘紫云报告信息。
阿黃后来知道是它错了。地软进门不久,紫云的屋里突然就有了人的叫喊和响动。阿黄相信在这个晌午,下庄一村人都会听到那声凄厉的喊叫。但是有许久街巷里仍那么空空荡荡。
阿黄随后便自己走了进去。阿黄看到的情景让它这个牲畜也吃了一惊。
阿黄看见连翘赤裸着半截身子从紫云屋里冲了出来。连翘试图翻越地软家的那段矮墙。他一连扑了三次都没成功,末了就卧在墙根下面不咋动了。阿黄发现,连翘的大腿有一道尺把长的伤口,正汩汩向外翻冒着红血和白沫。地上一会儿就有了一大堆污渍。
阿黄走过去想搭救它的主人,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连翘这时哀怨绝望地看了阿黄一眼。阿黄于是伸出舌头去舔连翘的伤口,它以为如此便能止住他的流血。阿黄认真地舐舔着,偶一抬头,就见地软满脸杀气地立在紫云门口。地软胸前和脖颈渍渍斑斑粘着连翘的血腥,最要命的,是他手里紧攥着一把老式的黑头剪刀。
阿黄永远不会忘记那把带血的剪刀。因为仇恨,因为满腔怒火,那把剪刀在捅入连翘大腿时,硬是被地软攥得错位了,两绺刀刃不再是向内咬合而是向外开放扩张,所以抽出时,连翘的伤口便有一尺多长了。
有一阵,阿黄瞅着地软手里的剪刀,它真怕他杀红了眼睛,扑过来连它这个走狗也一块儿杀了。
不过阿黄没打算逃走。连翘快要死了,它必须守着他,这符合它的狗性。
好在地软一直在那儿站着。他直眼瞪着地上的连翘,确信他已没了气息,才突然一个豹突虎跳,一瞬间就翻过后墙消失了。
地软逃遁时也没丢下手中的那把剪刀。
连翘之死是下庄无头命案中的一例。许多年过去,下庄人都不知连翘是如何殒命的。自打连翘出事之后,紫云突然就喑哑失语了。腊月间地软从西安保和堂店铺里辞职回来,紫云在人前人后仍不说话。另一个知情者就是阿黄。阿黄虽说对地软既恨且怕,但它不会使用人的语言。阿黄知道的事情,下庄人未必就能知晓。
骰子麻将
下庄人没谁会轻看和慢待财东景魁.
二丑的婆娘樱桃是个例外。樱桃傍晚在屋前撵猪进圈吆鸡上架时,财东景魁就立在不远处的柿树底下。
景魁说:“妹子,你圈猪哩!”
樱桃说:“噢,我圈猪哩。”
景魁说:“妹子,你吆鸡哩!”
樱桃说:“噢,我吆鸡哩。”
隔会儿又说:“妹子,你看你这几棵月季,开得多好,要多鲜亮有多鲜亮!”
樱桃于是便挖苦上了:“鲜亮个啥呀,哪能跟你家前院后院攀扯,你那儿都成皇上的御花园咧!”
樱桃接下来便打扫屋阶和甬道,把树叶和柴梗张扬得当空飞舞。樱桃始终没抬头看景魁一眼,直到二丑从屋里出来,屁颠屁颠地又要跟景魁离开,樱桃便把笤帚顺手一扔,看背影是气咻咻地进了屋子。
樱桃的不恭源于财东景魁连日来总拉二丑出去打牌,而且一弄就是一个通宵。二丑天亮后回到屋里,不洗脚不更衣便倒头睡觉,直到晌午过后才肯惺忪着眼睛爬起来吃饭。这就害苦了樱桃。樱桃不光夜里睡觉不见男人,白天的日子也一下乱了套子。樱桃背地里骂财东景魁有俩臊钱烧的,当面骂二丑,说二丑你这是牛犊跟马驹跑哩,你既是牛犊,就小心别崴了蹄子断了肋条骨子。
樱桃辱骂二丑自有她的道理。人家景魁是谁呀?人家有三进房产,有旱地九顷水田三顷;有四挂马车一辆,长短雇工一二十个,另外还有一个婆娘两个小妾三四个伺候丫鬟。二丑呢,除了和樱桃养活自家的两个娃子,还要养活兄长的三个女子。二丑的大哥前年进南山砍柴掉悬崖死了。大嫂常年哮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多也就帮着看看门户。二丑统共只有三亩薄地,而且是在旱涝不保的原坡上面。
樱桃还咒二丑:“二丑你要是真敢跟景魁打牌,你一家喝风?屁都没个地方!”
二丑不跟樱桃较量,心里说:“头发长,见识短!”
其实,财东景魁好赌却不擅长麻将。也不是景魁不熟悉那些条呀万呀饼的,其中的韬略和门道他也略知一二甚或了然于心。关键是景魁眼神不大好使,手脚不够利索;麻将牌在眼前摆得乱了,出手的牌打得慢了,先不说下家和对家怨不怨他,他自己往往便觉得很难为情。一段时间,景魁喜欢上了跟庄下注,也就是别人四个围桌打牌,轮谁坐庄景魁便把嘴子押给谁跟其他三个博弈。景魁跟庄时下手十分凶狠。往往是,景魁跟着庄家赢了也罢,输了也罢,他自己倒也平和、安稳,相反其他几个呢,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山呼海啸。只是跟庄下注常有走眼时候,渐渐地,景魁财东就不喜欢这个玩法了。
二丑却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麻将高手。
二丑生得墙高树大,一表人材。二丑除了精于稼穑,勤于作务,农闲时节依然不是一个闲人。社火圈里他担当司鼓,每一回都把一路鼓点敲打得天花乱坠。自乐班里他常扮演须生,即便黑头戏也能吼一嗓子。二丑的麻将尤其让人赞叹,凡跟二丑博弈过的,好像都说二丑从来不曾失手。如若哪一夜没赢或者赢得少了,就说把他家的,今儿个输了输了,其实说的只是输了运气输了手艺。
不过二丑因家境贫寒从不大耍大闹,也不迷恋牌局,偶尔三缺一凑个数儿,也只是碍于情面,或者图一时兴致罢了。二丑当然记得,自打大丑出事以后,留给他七分薄地四张饭口,他发誓再也不去牌场碰找运气了。他以为他没资格出现在那样一个场合。
可景魁财东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二丑来了。
景魁在镇街小饭馆里请二丑喝酒。他为他点了红烧肘子、蒜泥牛片和薯丝、花生。景魁开门见山请二丑做他的替手。
二丑说:“景魁呀,你知道大丑一死,我已金盆洗手咧!”
隔会儿又说:“我就那点儿家底,可七张嘴等着吃饭哩,我赢得起,输不起喀!”
景魁财东不说话,却一直笑笑地瞅看二丑。
“你的难处我知道,你说的我也都想到了。”景魁胸有成竹说,“我让你替我打牌,是说赢了算我的,输了也算我的,你不用担沉喀!”
又说:“不管输赢,每回我付你两升粮食,夏季一升麦子一升豌豆,冬天一升麦子一升苞谷。”
二丑知道两升粮食跟牌场上的筹码相去甚远。一方面,想到一家人从此有了口粮,他自己再也不会为一日三餐熬煎了,一时感到踏实、高兴。一方面,念及自己牌艺可靠,赢的多输的一定很少,心里头多多少少又有点儿不甘。
二丑沉吟既久,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下来。
景魁这时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景魁说:“二丑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往后,可别说后悔话、做后悔事呀!”
二丑说:“不后悔,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景魁于是就跟二丑碰杯,又不停地朝他的碟儿里夹肉夹菜。
二丑不贪酒杯,却饱饱吃了一顿肚子。末了见盘里还有一大块肘子,便说:“把这个包回去给大嫂樱桃孩子,你不会见怪吧?”
景魁财东当然不会见怪。
二丑回家以后,没跟樱桃说起他与财东景魁的契约。二丑以为女人缺少气量,虑事总是一根筋脉。更何况樱桃快人快语是个直性儿脾气。
樱桃偏偏一意要问清楚,说:“景魁要你给他打牌,赢了咋办?输了又咋办?”
二丑揣摩樱桃心思:“你是说,输了算他的,赢了咱要跟他提成?”
“呸!”樱桃还真地往二丑脚前吐出一口唾沫,“你做梦哩,不管输赢,你能在景魁那儿叫出快来!你趁早给我把脚蜷了。”
又说:“咱就这点家当,你要是把我输了,我可不值仨瓜俩枣,不会有哪个男人稀罕!”
二丑心里有了底儿,接下来非但没蜷回腿脚,反倒死心塌地跟着景魁跑了。只是樱桃理不顺气儿,见二丑总是夜里出去,白天睡觉,就把锅碗瓢盆摔打得丁当作响。又见财东景魁这一回破天荒求的她家二丑,居然也破天荒地威风起来,每一回景魁不亲自登门喊叫二丑,她就决不放她家男人出去。
景魁财东自然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开始,景魁除了偶尔去别人那里打牌,多数时候就把场子设在他的厅屋里面。下庄凡好赌者都喜欢去景魁那儿。景魁不光厅屋宽敞汽灯明亮,后半夜天若冷了,还会在脚地生一盆木炭,红的是火,白的是灰,看上去十分的惬意、舒服。
他们还贪馋景魁家的茶水烟卷,往往是,景魁使丫鬟烧了开水沏了暖茶,他的小妾便过来给大家轮番散烟点烟。那女人蜂腰细细,玉手纤纤,穿着又鲜亮时髦,跟西安城里的洋妞几无二致。
但是时间一长,下庄慢慢就很少有谁去景魁那儿了。
二丑的手气的确好得惊人。事后下庄人回忆,景魁自打有了二丑这个替身,整整一个腊月过去,居然没一个晚上失手。
二丑也有三分得意。得空儿景魁问其根由,二丑便说:“下棋讲究用心,走一步得想三步五步;麻将讲究用眼用耳,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就好比:出门看天色哩,进门观眼色哩!”
又说:“牌场不讲一瓜一枣得失,赢了是小赢,不输才是大赢!”
景魁虽不十分明白,却也听得瞠目结舌。
不久就过大年了。不久又春暖花开了。早二三月,二丑和财东景魁的契约继续践行。在这之前,下庄人曾试图打破他们的二人组合,以为一个财大气粗,一个技艺精湛,两相支撑自然十分的了得。他们提出各自归各自,景魁是景魁,二丑是二丑,哪怕赌注小点,嘴子也有所限制,等等,却被景魁婉言拒绝了。
下庄人不事合作也罢,景魁和二丑于是就去漉河那边的大窑村赶场。大窑村的赌者不计较他们二人间的瓜葛。景魁财东越是钱多,他们就越奢望能够赢他。二丑越是“和”得久了,他们就越是红了眼睛,非得赢一回两回二丑不可。如此一来,下庄史上有关骰子麻将的一桩事件才真正开始了。
那阵儿,下庄的田野在小南风的吹拂下一片葱绿。空气温暖又略带几缕清甜。尤其到了傍晚,村舍间的炊烟慢慢地铺散开来,跟原坡河湾的岚霭氤氲一起,于夕阳西照之下,越发地显得温馨、飘逸。
景魁和二丑的身影往往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他们结伴而行,先不急不躁走出街巷,再走完草径,又走过清清浅浅泛着鳞光的小河。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这么过去,翌日早晨,下庄人或去原坡锄草,或去河湾务菜,差不多都会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观:景魁和二丑又结伴从漉河那边回来,要么景魁拎只布兜走在前面,二丑从侧后如影相隨;要么二丑扛一条沉重的口袋走在前面,景魁则拉开一小段距离,反剪着双手相厮跟着。
见得多了,下庄就有人忍不住相互打听、猜测。陈氏家族里的十三喜欢传播这样那样消息,是下庄上庄乃至漉河一带有名的传声筒儿。有天晌午,十三在街巷堵住二丑,讯问说:“老二呀,你整天跟着人家财东,晚出早归的,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二丑也不相瞒,实话说:“我跟景魁去大窑村打牌,赢了苞谷麦子,我就拿长条口袋肩回来;若是赢了银钱啥的,我就是景魁的保镖,一路上护着他,不要被歹人给他抢了。”
又说:“你看我这个头,我这一身拳脚,不比它县城镖局里保镖差吧!”
于是景魁和二丑的行踪和去向就在街巷里传扬开了。起先只是男人们提说这事。他们在街门口蹲着吃饭,偶尔会说多日不见二丑了,他这是夜里出坡哩,白日睡觉哩。若是见樱桃往原坡麦田里挑肥,又说二丑屋里黑白弄颠倒了,连阴阳也弄颠倒了。
下庄的女人则有独到的见解。她们会说男人贪图女人身子不假,可他们更贪银钱,见钱眼睛发绿哩,见了钱就不管女人受活不受活了。
闲言碎语传到樱桃耳里,樱桃居然沉得住气儿。有天夜里大雨,二丑破例没跟景魁财东出去。夜半睡不踏实,忽然想起有许久没亲近女人了,欲摇醒樱桃跟她钻一个被窝。
樱桃呼啦一下坐起身子,说的却是另一码事儿。樱桃说:“二丑我问你,你跟财东黑更半夜地折腾,你给他赢了那么多的粮食和钱,他真地就只给咱一升麦子一升苞谷?”
二丑感觉突兀生硬,一时竟有点拐不过弯来。他不想跟樱桃解释,樱桃再逼问时,只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说好了的……”
二丑知道没法跟樱桃亲热了,也不打算跟她作太多的解释。他用被头拥紧了脖子,不管樱桃那里如何嘟囔抱怨,硬是不动一下也不吭一声。
翌日早晨,二丑破例早早去了原坡麦地。半道碰见陈家十三,十三拉他挑一处草坎坐下,俩人就静静地看水,看山,看山巅缓缓移动的朵云。
有许久了,二丑才说:“你嫂子樱桃嘟囔我哩。”
隔会儿又说:“唉,他景魁也真是……”
二丑多多少少跟十三说了几句风凉话儿。十三由此知道了,不光二丑的女人对财东景魁不满,时间一长,二丑自己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
“这事很难,”二丑紧锁眉头,“真不知该不该开口,又咋个朝人家开口……”
“这事包给我好了!”十三满口承诺他去跟景魁说说,话里还有为着景魁、给景魁通风报信的意味藏在里面。
十三找到景魁时,财东景魁端着紫砂茶壶,正坐在他家的海棠树下消遣。景魁从骨子里瞧不起十三的爱好、做派,十三都立在他跟前半晌了,他仍然在竹躺椅里舒服地坐着。
十三殷勤地向景魁报告二丑那边的情况。十三说:“其实,二丑心里有疙瘩哩!”
“他能有什么疙瘩!”景魁说,“我又没食言,哪一回少他麦子咧,又少他苞谷咧!”
景魁坚持在合约之外,不能破了规矩多给二丑一两粮食一块纹银。
又说:“他回回能赢,还不是靠我的钱和银子壮胆。要是他下赌注,依他那点家当,只怕连手都要抖哩!”
十三不好再说啥了,私下却感觉这样不妙,出门时,他甚至困惑地回头看了景魁一眼。
这以后,包括十三在内,下庄人看见景魁和二丑照样黄昏时出去,清早间回来,似乎没哪个有啥变故,都乐之不疲,兴奋得跟娶新嫁娘似的。不独如此,渐渐地,景魁财东已不满去大窑村一带赶场,有一晚索性带了二丑,先出村又上原再入官道,往县城赌局去会各路高手了。
赌局里那阵儿已有了新潮玩法,比如“跑得快”,比如“摇银机”,但麻将仍是四方豪杰的最爱。景魁和二丑介入以后,跑得快和摇银机那边依然波澜不惊,可麻将这边的力量对比,却渐渐有了微妙变化。那些个开铺号做生意的,佩衔阶带队伍的,在县府执事或混迹山林的,他们一开始都不在意景魁的加盟,又见二丑一身农夫打扮,想想又能有多大变故发生!
事实是,农夫模样的二丑不仅牌艺高超,牌风儒雅,而且推来倒去,到末了总是他独领风骚。
有一阵,景魁财东因了二丑赢得多了,心里头兴奋张狂的同时,渐渐地就有了几丝隐忧。景魁知道江湖上谁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中间任何一個倘若翻脸,都不是他这个土财主能应付的。他甚至提醒二丑说:“二丑呀,你就输个一回两回,别让他们没有面子。”
二丑果真有两个晚上不经意输牌了。
不过景魁自此并不轻松。那个拂晓,他和二丑赢了银元回村,两个人走出县城走进漉河上游那片水田,心里头就一直猫抓猫抓的。其时,天上的星星一律明明亮亮闪闪眨眨,投进水里以后,便招致早熟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唤起来。还有从南山峪口里吹来的凉风,轻微地打着哨音,倏地一声,倏地又是一声。
景魁拎着钱袋一直走在前面。二丑一如既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景魁尽管步履急促,额头燥热也有细微汗粒了,却总感觉背脊丝丝冒着凉气。景魁判断二丑在后面一直拿眼睛瞅他,以为那眼睛已不似先前那样平和了,凛凛地,直直地,就像两把冷亮锋利的刀刃。
景魁始终没回头审视。一来他怕他的判断是个失误难免尴尬,二来更担心真要挑明了反会招致不测,因此一路上毛骨悚然,恨不得天色立马大亮,下庄的村影立马就在眼前。
景魁走进自家街门那刻,终于将一泡冷尿尿到裤裆里了……
财东景魁真正丧命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替手二丑。这期间,二丑按照景魁的叮咛,在赌局耍尽了输输赢赢输少赢多的把戏。只是这一晚,二丑不光手气运气好,而且助景魁赢了驻军团长两根金条和一十三颗银元!
不过二丑翌日并没回到下庄。
已是黄昏暮落时分了,二丑的女人樱桃还不见男人身影,便气咻咻扑到财东屋里打听质问。景魁的婆娘和小妾不认樱桃账儿,她们明明白白告知樱桃:她们的那个男人跟二丑一样,都这时了也没有回来。
但樱桃执意要向财东家要人。樱桃说:“俺家男人是替你家景魁做事才出去的,我不朝你们要人我朝谁家要去!”
景魁那个漂亮小妾说话也很厉害:“你家男人丢了只空你一个,俺家男人丢了,俺姐妹三个都得守活寡哩!”
两厢里这么一吵,下庄的男人女人很快疙里疙瘩围住了景魁家的门口。下庄人不计较几个女人的斗嘴,他们更看重事态的发展和许久以来就有的一个担忧。于是街巷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十三是最早跑来瞧热闹的,这时候却说:“赌局里夜里头开张哩,我去看看是咋么回事!”
十三说罢就勒紧腰带奔县城去了。
这个夜晚,下庄的街巷突然静寂得有点可怕。连狗和婴孩都不肯狺吠或者哭叫了。至拂晓,有白毛风夹杂着唿哨从屋檐掠过,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凄厉、哀怨。下庄人一早起来就相互打听,都说辗转从陈家十三那里得到消息:财东景魁和替手二丑赢了金条和银元后,的确离开赌局走出县城回下庄了。
只是十天半月过去,下庄的几个女人仍没盼回她们的男人。下庄以及方圆几个村子,都知道下庄又出命案了,但两个人中究竟死了两个还是一个,死者是谁,又是怎样亡命的,却没谁能说清楚。
再后许多年,人们对此大致有了一个相近的猜测。
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而已。
红点黄豆
镰刀龟缩不出已有好几个时日了。镰刀把自己关在堂屋一隅,盘腿儿坐在八仙桌跟前,只管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黑头雪茄。镰刀抽烟的姿态有点儿怪异,抽几口便将烟卷竖起来瞅看一眼,间或还噗地吹出一撮气息,让烟头火亮火亮地在眼前闪眨一下。
镰刀的院子打早起就被和煦的阳光笼覆着、浸润着。到晌午,庭院里半明半晦,明朗处光斑炫耀刺目,晦暗处阴影清凉凛冽,偶尔有麻雀在屋檐或树隙喳喳几声,空气便越发地凝固滞重起来。
镰刀不是不管外头的风声雨声。刚好相反,斧头越是在上庄那边胡乱折腾,他这里越是心绪缠绕,翻江倒海。只是镰刀的气性儿还好,他知道这时候他不能浮躁、眼浅,最起码也不能乱了方寸,慌了手脚。
王二和刘三头一回扑进屋子时候,镰刀不光纹丝不动,就是连眼皮也不曾朝他们眨巴一下。王二急头躁脑说:“镰刀你这是弄啥哩嘛!你没看火都上房了,你这里还稳坐钓鱼台,就像啥事也没有一样样的!”
刘三也说:“就是的就是的。不说斧头狗日的这几天在上庄活动哩,说不定明日个就跑到咱下庄来咧!”
镰刀斜睨刘三一眼,说的却是王二刘三两个:“急啥哩,有啥可急的!你俩如果憋得慌了,就跟斧头一样满街巷胡扑腾去。”说着又点着一根烟卷,连王二刘三让也不让一下。
王二刘三再次跑来通风报信时,镰刀多少也有点坐不住了。不过镰刀并不急着说事。他让王二刘三由着性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外面的情景,他自己仍旧在眼前竖起烟卷,吸一口吹一下,吹一下又瞅看火星儿一眼……
下庄并上庄公推保长的事儿早在秋分那阵儿就沸沸扬扬传播开了。下庄和上庄屋舍都不很多;中间只隔一座大冢,据说是东汉年间的事儿,冢里埋的是上庄先祖的入宫姑奶。上庄人自打看护这座古墓起就在此繁衍生息了。下庄人则是后来从荆楚和巴蜀一带逃来的散兵游勇或讨吃乞丐。在乡公所的户籍簿上,他们共同拥有“疙瘩冢”一个村名,内里却有上下或你我之分,于物于事有时候界畔儿还十分的严格、明晰。
乡公所夏乡长来村子视察的那个早晨,只去老保长屋里看了他的遗孀和两个孙儿,顺便又跟上庄下庄几个老叟扯了一阵春夏秋冬和旱涝雨雪。夏乡长好像没提再选保长甲长的事儿。下庄人分析说,夏乡长不提就不见得没这码事儿,说不定夏乡长慰问抚恤是假,暗地里来村子察访或露露脸面才是他的目的。
下庄人猜测归猜测,街巷里扎堆吃饭时说说,回屋后又跟婆娘娃娃说说,夜里睡觉并不往梦里去。他们像往常一样,关注的是天上的云彩和地里的稼穑。
这样才过了几天,不想上庄那边却有了动静风声。
上庄人挑头的是早两年做过甲长的斧头。老保长在世时,上庄户数稍多一些分三甲,下庄户数稍少一些分两甲,上庄的斧头和下庄的镰刀都在甲长的名分儿上。但五个甲长里头就数镰刀和斧头能,俩人表面上只是老保长的左臂右膀,究其实却各自统辖着既定的地盘和人头。
斧头采取的招数无非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还在夏乡长刚刚离开的那个黄昏,斧头就料定这一回是公推保长哩。一段时间以来,斧头已陆续听到漉河这边的杨庄和宋庄、漉河那边的大窑村和梅家湾公推保长的事了。人说公推个屁哟,说是那么说的,做也是那么做的,可到头还不是人家上头说了算,给根麦草当拐棍儿拄哩。
可是斧头不这样认为。斧头说:“走过场咋咧?走过场也得走好这个过场,更何况也不是谁都能走好这个过场!”
斧头说干就干。他凭藉家道殷实,当下手里头又有几个闲钱,在初九镇街逢集那天,便一次买回了大半个猪身和一整只羯羊。另外还有粉条、木耳、黄花、卤蛋和大料调和等。
斧头把猪肉和羊肉剔成绺儿用细麻绳儿束了,又把木耳黄花等拿纸袋儿包了,不多不少,全上庄一百多户家家都有一份。
上庄平日里跟斧头走得近的几个,像挂粉条的红苕,放坡羊的木尜,打胡基的石头,以及游手好闲、走东窜西的振邦,他们都围着斧头一看蹊跷。
红苕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
木尜说:“斧头好像给儿娶妻有点儿还早……”
石头索性把话挑明了道:“斧头你这是日鬼啥哩?弄这些硬扎东西,就是红白喜事也用不完喀!”
斧头毫不隐瞒自己的心迹打算。斧头说:“保不住明日个就公推保长呀!我得把乡党爷们抹面抹面,要不有人不给我碗里丢豆豆儿咋办?”
紅苕一伙当下提出要为斧头效力,不想斧头噗嗤一声笑了。斧头说:“这回就不劳列位大驾了。这回我得亲自出面,要不我弄这些劳什子做啥呀?!”
这个黄昏,伴着袅袅炊烟和一巷温暖气息,斧头开始郑重地拜访上庄的众位乡亲。红苕和木尜他们不管斧头如何拦挡,执意要做斧头的帮手为他造势助威。他们把吃食分拨儿从斧头院里拎出,相厮着跟在斧头屁股后面,一时间东家进去西家出来,个个都是一脸的得意颜色。
斧头在上庄那边的动作很快就传到下庄这边来了。下庄的镰刀头一回听闻,心里暗暗也有一丝儿惊悚。但他很快就捺住心跳释然自得了。镰刀还讥讽斧头拿捏不住。在那个黄昏,在夕阳沉落半个月亮显影那刻,他甚至瞅着屋檐上的一绺炊烟,冷冷地笑了一声。
接下来几个日子,镰刀一直在琢磨他跟斧头之间的一些往事、过节。他甚至想到许久许久以前,他和斧头都是孺小时候,俩人为一个糖猴儿争执抓挠的事儿。尽管其过程他是后来才听说的,但他鼻梁一侧的抓痕结疤,却始终告诉他,狗日的斧头天生就是他镰刀的冤家对头。
当然,镰刀也不会忘记他和斧头在私塾李先生门下启蒙,那阵儿他俩最多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无端地却为谁能赢得李先生女儿的喜欢较了很长一段暗劲。李先生是为躲避兵家围城之乱,暂时从西安回到乡下的。李先生的母亲喜欢镰刀斧头,跟两个小人儿耍笑,说你俩长大要媳妇不,要媳妇做啥呀,你俩都想娶啥样的媳妇呢,不想俩人都说要媳妇哩,要媳妇做饭哩,要依纯做媳妇哩。依纯就是老太太的宝贝孙女,细皮嫩肉眉目好看就跟小仙女似的。老太太听后不仅没有气恼,反倒一拢鬓角一咧嘴角呵呵地笑了起来。镰刀和斧头当然知道将来谁也不可能娶人家依纯为妻。可他们就是互不服气,平日里除了心里较劲,再就是背后相互贬损或明里言语相撞,以至有一日晌午,俩人为跟那丫头说话扭打起来,撕扯着,顶撑着,居然到了黄昏也不曾分开。
此后二十多年,他们之间又生出了多少人间的恩恩怨怨?
这样难捱的光景持续没多长时间,有关上庄和下庄公推保长的消息便确切地传扬开了。有在乡公所临时帮厨的老叟回到村里说,夏乡长的秘书曾窜到厨屋灶间里来,不经意间跟他打问上庄下庄的门楼变动情况。又说依夏乡长秘书的口气,好像乡公所对斧头呀镰刀呀统共好几个人都有兴趣哩!
不久就到了九月重阳,上庄和下庄凡联姻或结拜者便相互串门儿走动。斧头这时候似乎又逮着了机会。他在先一天晚上,就一户不落地到上庄拟去下庄走亲戚的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劝导下庄的舅亲姑表,向着他斧头说话做事。斧头此前因有猪肉羊肉垫底,当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上庄人大约没有谁不满口应承下来。
不独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日头刚刚从原头升起,上庄的屋檐下面还有人懒睡的时候,斧头就在巷口毗连下庄的界畔那儿出现了。斧头见了下庄来的老人,总会伯呀叔呀婆呀婶呀地招呼,遇年轻者,则喊一声大兄弟大妹子,让人当下就从身子温暖到了心窝里头。斧头还想到了那些穿戴一新的娃娃丫头,只要有谁牵着一二孺小,他总能摸出几颗糖果塞进他们手里,免不了还要笑笑地抚一抚他们的脑勺或者脸颊。
“狗日的长虫吃过交界了!”王二对镰刀这样评说斧头。
刘三说:“斧头这是笼络人心哩。镰刀你再不动,只怕下庄也没人给你丢豆豆咧!”
“要动你们动去。”镰刀回答说,“不过这样也好,你们去跟乡亲们说说,这个保长不能说当就让斧头当了。得讲清利害,就说上庄和斧头平日里看似谦和礼让,骨子里从来不把咱下庄放在眼里。下庄人要想说话硬气做事硬气,那就得推举下庄人做疙瘩冢这个保长!”
王二讪讪地:“这么说,你还是不愿出这个头露这个面哟……”
镰刀于是狡黠地笑了。
但镰刀多少笑得有点早了一些。此后两天,王二和刘三尽管按照镰刀的指使在下庄做了不少事情;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讲保长大权一旦旁落的被动和危害,他们因此被镰刀看重并成了他的心腹,然而就在第二天晌午,俩人却为镰刀带回来一条吃惊的消息,說是上庄的斧头为昭示上庄的正宗地位,也为了显摆自个儿的钱财势力,现正在漉河湾畔的寺庙里做祭祖仪式哩!
镰刀听后随王二刘三冲出屋门冲出街巷,果然就见寺庙那边鼓罄相闻人声躁动,少顷便有香气和硝烟伴着鞭炮脆响在寺院上方弥散开来。
原来,斧头为做好这场佛事,早几天就去镇街花重礼延聘了司仪先生。祭祖场所因选在了寺庙,所以捐献的功德也不是一个小数。上庄主族各户都有青壮汉子老人娃娃参与进来,一时间顶礼膜拜群情昂奋,就跟兵家誓师出征似的。
王二刘三这时一意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被镰刀一个表情一个手势制止住了。
三个人于是又踅回村子商议对策。王二撺掇镰刀:“他斧头能这么折腾,咱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要不咱们也整一个花样让斧头看看,也让整个上庄和下庄人看看!”
刘三说:“事情怕没那么简单,那得花钱。再说了,人家斧头弄啥,咱也跟着弄啥,岂不让人家上庄拿尻子把咱笑咧。”
镰刀这时候已不再矜持了,问刘三道:“那你有啥良策,说出来也好让咱们听听。”
刘三说:“斧头祭祖不拜佛,咱们拜佛不祭祖,回来就说签儿上讲了,这一回能当保长的,一准儿是咱镰刀大哥!”
镰刀采纳了刘三的建议。不过他没按刘三说的拉一帮信佛老太太来做那件事情,而是捱至日落西山星光满天,一个人揣了香火功德往河湾寺庙去了。
镰刀在大殿释迦牟尼脚下长跪不起,急得寺庙里的小和尚一会儿给灯盏添油,一会儿给佛像拂尘,斜睨时却看见求佛的镰刀仍一动不动十分地执著虔诚。
寺庙住持本慧和尚到底要精明厉害一些,他在旁边观察片刻略一思忖,就知道这个镰刀今儿个晚上图的是啥了,又联想那个斧头白日里大张旗鼓大肆铺排,因此将签筒端在胸前就是不肯摇动一下。最后还是镰刀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只是才要张口说话,不想被本慧和尚坚决拦挡住了。
本慧和尚作揖说:“夜深了,天凉了,施主还是回家歇息吧。”
隔会儿又说:“施主的虔诚固然可钦可敬,不过佛有佛旨,禅有禅意,施主既然图的冠冕加身飞黄腾达,今儿个想必是走错庙门烧错香火了。”
镰刀离开寺庙时已是子夜时分了。一路上他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回到家仍辗转反侧许久都难以入眠。拂晓时他终于省悟过来,一打挺一骨碌爬起身子,喊叫说:“把他家的,把他家的!本慧师傅说得多好,我他妈的真是走错庙门烧错高香了!”
随后几天,镰刀虽偷偷摸摸却一连干了几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把河湾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水田典卖给了对岸的大窑村;
又用三间厅房、两间厦屋抵押,在镇街泰昌银号以五厘息贷钱若干;
还拿一挂马车下件跟姨表兄弟置换黄豆三石六斗,转身即粜给了豆腐坊的麻子老七。
镰刀咬紧牙关,硬是凑足了三十块大洋!
那个夜晚,疙瘩冢寒星闪烁残月泠然,偶尔才有鸡鸣狗吠在街巷这头那头渲染几声。镰刀从他家后院柴门溜出身影,神鬼不知便奔乡公所夏乡长屋里去了。
结果不难预料,腊月里疙瘩冢的公推刚刚结束,那些饱满肥硕作了红漆标记的黄豆大约还在青瓷碗里盛着,有关镰刀出任保长的消息,就在上庄下庄的长者和智者之间传播开了。镰刀的欢天喜地和王二刘三的得意忘形自不必说,单是上庄斧头的咬牙切齿和红苕木尜一伙的酗酒撒气,有许多时日都很难安生下来。斧头后来由保长镰刀提议做了上庄的一个甲长。镰刀以此给足了斧头面子,也算是平衡了我心捂掩了众人眼目。
但是震惊下庄的又一宗命案还是发生了。
镰刀被人发现趴在他家水缸跟前时,他的魂魄游离他的身子已飞到树杈上面去了。镰刀脸颊紫胀,嘴角和鼻孔有黄色黏液溢出。其趴伏做挣扎状,显然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妄图能喝一瓢瓦缸里的凉水。
有年迈者以为,镰刀这是砒霜中毒。
县城警局很快就来人了。法医解剖鉴定,镰刀胃里残留的确实是砒霜以及部分吃食。
这个年节,疙瘩冢始终处在空气凝滞和人人自危之中。先是有消息说,镰刀当上保长以后,前后给镰刀送礼恭贺的不下十几个人。下庄这边的王二刘三一伙,拿的多是本地白烧和下酒的头蹄下水,最多也就捎带一点北原旱烟、什邡烟卷、榜爷烟丝等。
“天地良心!”王二接受讯问时,又拍胸口又打膝头,“俺拿的那些东西,说享用当天夜里大伙就一起享用咧,也没见谁腹痛脑热的,咋地能说是俺起了歹心!”
刘三说得就更直截了当了:“我鞍前馬后给镰刀效劳,图的是啥?不就想他当了保长,能跟他沾点光嘛!这下子光没沾上,还跟着挨了锉咧!”
警局里的马队长和他的两个警员没打王二也没打刘三。他们不打算在王二刘三身上多费口舌心思。这叫“排他”,无非是先捏几个瓜桃李枣,看一看即丢到一边罢了。
圈子不久便缩小到上庄几个人身上了。警局人那边一张罗传讯,下庄和上庄的街巷就跟着议论,说是明里审问红苕木尜石头振邦哩,究其实是冲着斧头来的,想想除了斧头这个角色,还有谁跟镰刀过不去呢!
马队长将一堆刑具仓啷仓啷往地上一丢,红苕木尜几个稀里哗啦全都招了。
红苕给镰刀送的贺礼是一捆细匀透亮的红苕粉丝。
木尜送的是一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羯羊后腿。
石头专门去了一趟镇街,一咬牙买了两盒“德懋恭”的白皮点心。
只有振邦无钱无物,回家偷逮了老娘的一只下蛋母鸡,被他爹一顿臭骂,只好没脸没皮地跑离开了。
而且都得了斧头的指使。说是镰刀当上保长那天,他们几个跑到斧头屋里安抚,斧头阴着脸笑:“你们这阵儿来我这里干啥?有精神还不快巴结保长大人去!”
红苕木尜几个不相信斧头,一抹儿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
斧头于是又说:“你们一直给我摇旗哩,呐喊哩,就不怕日后镰刀为难你们?去,给镰刀送吃的,送喝的,礼多人不怪喀!”
马队长据此连夜逼讯红苕木尜几个,一意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案子真相。
两个警员拿翻毛皮鞋把红苕屁股背脊踢得嘣嘣作响。红苕滚过去被踢过来,滚过来被踢过去,最后抱着脑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说:“我没给镰刀下药,我没给镰刀下药……”竟一连说了二三十遍。
又拿铁钳夹木尜指头蛋儿。夹一下问一句“:你招不招?”夹一下再问一句:“你招不招?”木尜吱哩哇啦叫唤,又是喊爹又是喊娘,到末了十根指头都夹紫或夹烂了,却始终不敢应卯是他害的镰刀。
石头还没用刑,就把一泡尿水尿到裤裆里了。
对振邦采用的是诱导战术。振邦跟石头一样怕受皮肉之苦,人家怎么问他,他便怎么回答,乖觉得就像一只温顺的猫儿。
问“:你给保长送点心来?”
答:“我给保长送点心来。”
问“:点心里有毒?”
答“:点心里有毒。”
问“:得是斧头指使你干的?”
答:“是斧头指使我干的。”
至拂晓,马队长和警员拎了绳索准备去捆斧头了。街巷里疙里疙瘩又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男人女人。马队长威风十足从大伙跟前走过,不少人明知这件事与己无涉,却不由心里发怵,连毛发也一根一根奓了起来。
这时振邦忽然在身后蹦着跳着喊叫:“我没给保长送白皮点心!点心是石头买的送的!”
隔会儿又喊:“我是怕挨打,怕挨打我才胡说哩!我是个松尻子……”
人堆里扑轰有笑声响了起来。
马队长到底还是没逮斧头。保长镰刀死得蹊跷又不蹊跷。下庄有智者推断,斧头央红苕一伙给镰刀送去吃食,怕是转移视线哩!只是自此直到斧头年迈去世,数十年里,下庄人总怀疑是斧头日鬼哩,但一直没一个敢挑明了说话。
查无实据。且人命关天哪!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刘明琪,男,陕西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原陕西师大出版社总编辑。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小说散文在省内外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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