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十一岁的赵冬生第三次高考落榜,在纠结和沮丧中返乡。
正值大暑,太阳像个火球,烤着万物,浇灌棉花绿叶上刚浇过水残留的水珠,须臾间蒸发的无影无踪,头戴草帽两脚沾泥汗水湿透衣背的冬生正在仔细呵护刚打过顶的棉株,瞧着几天时间就被晒成黑炭的儿子,赵德旺安慰道:“黝黑发亮的肌肤才是庄稼人的本色。”
冬生的父亲德旺叔是一名退居二线的村小组干部,儿子高考失败,多少让他觉得脸上无光。顾忌到儿子的感受,他也未唠叨,只是提醒儿子赶紧找媳妇。
农村人成婚早,一旦停学就开始谈婚论嫁,村里和赵冬生同龄的大多已结婚生子,过着“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自给自足生活。郁郁寡欢的赵冬生叹息自己,读不好书耕不好田,高不成低不就至今没活出个人样。冬生母亲的娘家是上沟村的大户人家,她在儿子复读期间便提早准备,托娘家人物色未来的媳妇。冬生返乡不久,在父母的催促下,去和沟北张家堡下沟村泥瓦匠张贵生的大闺女翠芳见了面,回来他给母亲说,就这个了!八字也不必看了。翠芳见了冬生一脸书生气,自是欢喜,翠芳家道殷实,吃穿不愁,兄妹三人。她家只盼女儿能嫁个人品好懂事理身子结实的好后生,彩礼什么并不看重。很快两家父母私请了村里的阴阳先生,测算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定了黄道吉日。
儿子的婚事,德旺叔也是卯足劲要往热闹了整。他把自家圈养了一年足有二百多斤的猪宰了;鸡鸭鹅鱼蛋菜全部按照三十六桌的十三花酒席准备齐活;结婚的新房是翻新过的三间砖瓦房;农村人结婚讲究的三大件收音机、自行车和缝纫机也一并购置妥当。他要给亲家赚足面子,也要借着儿子的大喜事冲走这几年罩在赵家头顶的晦气,让邻里乡亲重新高看他赵德旺。尤其要让隔壁的刘算盘知道他赵德旺在赵家巷依然是头等的体面人。
赵家巷是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村落。赵刘两姓是巷子里人口最多势力最大的两个家族。刘算盘和赵德旺本是世代的邻家。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两家人一直是礼尚往来,和贵为先。然而,前些年,赵德旺却暗暗地同刘算盘较上了劲,只因刘算盘抢走了他在赵家巷积攒了多年的风头。那年,刘算盘承包了村里在街面上的烟酒杂货铺,他的长子刘耀祖考上了名牌大学,而赵家长子赵冬生却名落孙山。刘算盘毫不顾及赵德旺一家人的感受,他在巷子里敲锣放炮,大张旗鼓地宴请刘姓本家人吃大席。更可气的是,刘耀祖上大学的次年带回来个大城市长得和天仙女一样的女娃子。刘算盘两口子咧着像瓢似的大嘴逢人便夸儿媳妇的漂亮,媳妇娘家多么的有权有势,惹得赵德旺闷气伤身,在家躺了三天。
却说出赵家儿媳妇过门那天,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初秋的北风将满地的碎红吹的纷纷扬扬。穿着一身红色绸缎衣衫的新娘子,远看:行时风摆杨柳,静时文雅端庄;近看:鲜红点点樱桃口,含情脉脉双秋波。惹得一帮看热闹的后生们口哨吹的贼响,哈喇子流的三尺长。
热闹过后,夜深人静。羞红脸的新娘子坐在床前低头含笑,紧张中充满着期待。随着冬生一句:“喂,你长得真好看。”二人渐渐眉目传情亲昵相拥在了一起。虽说他们都是初涉男女之事,但冬生裤裆里那硬邦邦翘得老高的家伙什和翠英香酥饱满的一对白馒头勾引着二人在慌乱中慢慢进入妙趣天成的仙境。
日子甜蜜,时间便过得飞快。初秋的暑气刚刚散去,深秋的露水已然凝结。十月,又到了小麥播种的季节。这日,冬生一家人在田间忙活,远远看见隔壁的刘算盘手里拿份报纸哼着秦腔从坡下缓缓走来。俄顷,只听他扯着公鸡打鸣般的尖嗓子对着冬生的父亲招呼道:“德旺哥,忙活着呢。麦子种的咋样了?”“嗯,快好了。”赵德旺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回应道。站在地头的冬生拍拍手上的土,上前说道:“叔,把您手里的报纸借我看看。”随手递上一支带把的金丝猴香烟。“你这烟没劲,我抽不惯。报纸你拿着去看。”刘算盘摇摇头说道,接着他又瞅瞅头也不抬的赵德旺说道:“你们一家子忙,我去西头地转转。”刘算盘背着双手,晃着脑袋,哼着他那最拿手的秦腔段子周仁回府,慢悠悠迎着彩霞西去。夕阳映射下的一条长长的贴在地皮上的黑影也随着他那沙哑的唱腔渐渐地消失在了吹着瑟瑟秋风的田垄地头。“不就是你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张球啥么?”冬生的父亲对着那消失的黑影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正值经济改革初,全国上下都在倡导向“钱”看。村里人流传着多个不同版本的发财致富的经典故事。南下深圳打工、创业和淘金是人们最热衷谈论的话题。刚刚吃饱肚子还不宽裕的乡亲们都急盼着发财致富,赚更多的钱。王家巷东头的王有财是村里最早吃到螃蟹的人,他起先是广东一家制衣厂的工人。娃长得白净体面,能说会谝,脑袋瓜子灵光,干了没几年做了销售员,赚到钱的有财在省城骡马市租了一块巴掌大的摊位专卖牛仔裤发了大财。今年,他在省城的康复路批发市场又买了间大摊位,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有财的媳妇也是从南方带回来的,不过人长得寒碜些,有点对不起观众,听刚从省城回来的村里人说,有财换了个新媳妇。
一批批来自四面八方的创业者,带着梦想和激情,不顾一切地冲破旧体制的束缚,如脱缰野马跨山越海奔赴改革开放的深圳。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变成了创业者、冒险家和打工者的乐园。报纸,广播和电视台每天普天盖地的报道这方面的新闻。看完刘算盘的报纸,听完别人的故事,没有一技之长的冬生寻思着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经过一番掂量冬生决定趁农闲时节南下深圳闯一闯。
初冬,北风犀利刮在脸上,皴裂的黄土张开干裂的大口期待着瑞雪的滋润,赵冬生背上简单的行囊,怀揣全家凑起来的二百元盘缠,满怀信心地一路南下深圳。二百元是当时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费。临出门父亲说:“大娃,一个人出门在外,把自己照顾好。外头待不下去就回来。农村人发不了财,也饿不着。”冬生的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冬生的父亲蹲在院子的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着长长的旱烟锅,一声不吭。辞别父母,新婚妻子翠芳一路牵着手送丈夫到了离家二里多地的汽车站,眼含泪花依依不舍地与丈夫告别。
2
刘算盘的大名叫刘永发,育有三子,他是刘姓家族在赵家巷的核心人物。早年是大队会计,农村土地承包后,他同赵德旺一起退居二线。刘算盘长期与钱打交道,有经济头脑,退下时要求村里将街面上连年亏损的烟酒杂货铺承包给了自己。杂货铺经刘算盘接手经营,几年下来,不但扭亏为赢,而且规模不断扩大。听村里人说,现在杂货铺是刘算盘一个人说了算,已经与村里没有任何关系。刘算盘命里有福幸抓住机遇,依赖祖荫的庇护,诸事顺心。四十多岁的他,发似染墨打蜡,面如红枣,双目有神,看上去就像刚过而立之年。刘算盘一生精于算计,擅长运筹帷幄。这不耀祖明年将面临工作分配,老谋深算的他又在寻思着如何把娃分配到省城效益好的大单位。
再说赵冬生一路奔波几经辗转,终于到达深圳南头边防检查站。没有边防通行证,他被边防执勤人员拦截在了深圳二线关外。一时摸不着北的冬生在关外风餐露宿,游荡多日,找工无果。无奈之下,他便忍痛花五十元钱,在当地蛇头的引领下七弯八拐地从一暗道进入关内。二线关内工厂林立,工地遍地开花,工作机会也很多。经过一番询问交流,冬生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做了一名合同制建筑工人,干过农活的他对做建筑工人并不陌生,搬砖混沙拌泥扎木架样样娴熟。
工作有了着落,冬生心情大好。他上班的工地距离海边不远。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他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临海凭风,碧水茫茫,海天一色;波涛汹涌,白帆点点,海鸥飞翔。
都说伟大源于苦难,上班的第一天,工头带冬生进入工地,安排他做泥瓦工。工头国鑫,广东潮汕人,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膀大腰圆,脖子粗短,鼻如悬胆,耳大贴肉,天庭饱满,声如洪钟,两眼炯炯有神。工地的工友们大多是广东、广西、四川一带的农民工,赵冬生第一次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两腿发软手心冒汗步履维艰,同一小组的其他工友为人友善,冬生在工作中经常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指导。
广东的秋冬季是旅游的好季节,也是户外工程施工的黄金季节,雨水稀少,天气干燥,阳光充足。冬生他们每日早起晚归,风吹日晒,马不停蹄。为了赶工期,加班加点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这些辛苦对于冬生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他对目前的这份工作非常满意,闲暇时光,他和工友们喝喝酒,打打牌,聊聊家常,日子过得快乐而充实。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冬生和同宿舍的工友聊完撩人的荤段子,一个人总免不了想起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翠芳。
从冬生寄回家的书信中,家里人知道了他在深圳的境况后都非常高兴。父母回信告知他家里一切都好,妻子翠芳和肚子里的宝宝母子平安,让他不要操心家里,一心一意干好工作。
建筑工地的生活单调乏味,尤其对于外来的单身农民工而言。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夜生活的丰富似乎与他们无关,每逢下雨天或者无聊的夜晚,工友们常常会聚集在烟雾缭绕的简易工棚里喝酒打麻将玩扑克。有时,他们觉得打麻将不过瘾,便组织一帮人聚在一起玩诈金花,斗牛牛或摇骰子。赌资有大有小,有工友提醒冬生不要学那些人赌博,赌博和抽大烟一样,会害你家破人亡,冬生不置可否,心想抽大烟肯定是万人痛恨,但打麻将玩扑克小赌怡情未尝不可,不过,冬生从未参与他们的活动,他喜欢读书。
不知不觉,时至岁末。工友们都忙着订票回老家探望父母亲近妻儿,冬生也在打听着放假的日子,算计着回家的路费,准备着给爹妈妻子弟妹以及还没有出生的儿子带回些什么礼物。一日,冬生正在工地忙碌,工头黄国新找到他,说道:“阿生,做工累不?工作吃住還满意吗?”冬生乐呵呵地回应道:“老板,我非常满意,累点也高兴。”工头继续说道:“你工作表现不错,能吃苦,肯卖力,好样的。下月给你加薪。”受到老板加薪表扬,冬生自是感激不尽。
黄老板按照惯例在海鲜大酒店宴请全体员工年末大聚餐。众工友们下班后,洗澡修发,换上干净整洁的便装准时赴宴。广东人做事讲究有个好意头,年末的聚餐饭和年初的开工饭也不例外。吃饭的日子,菜品的种类、名称和数量都很有学问,聚餐会的流程和内容也非常丰富并有仪式感:领导讲话,先进集体个人表彰,员工表演节目,老板派发红包,举杯开宴等过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今年的宴会同样热闹非凡,精彩不断,众工友们互相敬酒,老板红包频发不断。
正当宴会进入高潮之际,突然一帮社会闲杂人员挥刀舞棒破门而入,一顿狂砍乱砸。领头的那位,身高一米八靠上,刀疤脸,光脑袋,双臂纹身左青龙右白虎,脖子上戴条小拇指粗的黄金项链。那人瞪着三角眼操着一口标准的东北话嚷道:“快让你们老板出来!”饭店服务生忙陪着笑脸回道:“老板不在,大哥有事可与我说。”那人说道:“你说话可顶用?”服务生个个惊慌,黄老板及他的员工们大为恼火,工友们辛苦一年,好不容易欢度一场晚宴,就这样被这些王八羔子给搅场了。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黄老板这些承包工程的潮汕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闯荡江湖多年,见过世面,性格彪悍,脾气火爆,加上喝酒正兴,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也就在所难免,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港台大片的血腥。待警察赶到时,那帮寻衅滋事之人已经落慌而逃。冬生及几位工友在这次械斗中不幸挂彩,腿骨被人打折。黄老板安排冬生和其他受伤工友住进了医院,自己又去派出所报案做了笔录,据警察初步掌握的信息,那帮人是去酒店收保护费的黑帮马仔,事后听说黄老板同那些人私下进行了沟通和解。
躺在病床上的冬生今年的春节只能在深圳度过,他撒谎告知家人春节加班不能回家。黄老板为人厚道,不但负责冬生他们的医疗费用,而且工资照发。省吃俭用的冬生将这段时间积攒的工资悉数寄回家,给自己仅留下基本的生活费。
3
学校放寒假,刘耀祖带着城里的女朋友回家过年了,他们二人烫着像鸡窝一样的卷发,穿着把屁股蛋子裹得紧紧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挽手走在村子的泥土路上,引起了不少邻里街坊的驻足和议论。碰巧刘算盘刚刚出门,看见大儿子和未过门的媳妇打扮成这般模样,心有不满,他绷着脸转身回家,把耀祖叫到自己的房间,不容争辩地厉声喝道:“马上把你们俩个这鸡窝头给我收拾了,把那臊人的裤子也换掉。省的出去给我丢人显眼。”说完抽着粗卷烟,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愤愤离去。耀祖吐着舌头撇撇嘴嘟囔着“老封建”乖乖地遵旨而行。
农村政策放活后,农民口袋里有钱了,逢年过节大鱼大肉白馍馍新衣新裤新皮鞋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先一步富起来的刘算盘近日又做了一件震动整条巷子的大事,他花一千多元买了一台电视机。电视的包装箱上印有英文字母,说是从日本进口的。巷子里的男女老少爷们都排着队去刘家争相观看。往日里黑幕笼罩下静的有点瘆人的刘家大门口,而今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每日不论刮风下雨,刚刚吃过晚饭,便有人早早的占位排队,刘算盘每天沾沾自喜自得其乐。精明的他在自家大门口还开了间小卖部兜售香烟瓜子、零食小吃等小商品。然而,时间久了,刘算盘的女人有意见了,家里每天聚集这么多人吵闹到那么晚,不但影响家人的休息,而且影响耀祖两个弟弟的学习。不胜其扰的刘家人想拒绝乡亲们来家看电视,又担心影响邻里关系,一时还真想不出好办法。
埋头种田的赵德旺原本近段时间很开心,儿子冬生在深圳找到了工作,儿媳妇翠芳也怀上了大孙子,自己就要当爷爷了,每每想到这些喜事,他心里忍不住想要偷偷地乐。然而,这几日让刘算盘这么一搅和,他又乐不起来了。他闷着头抽着呛人的老旱烟叮咛自己的家人,不准去隔壁刘家看电视。同时,他再次提醒在县高中重点班上学的二儿子明年高考一定要考上比刘耀祖更好的大学。日夜的操劳与攀比,使得年龄与刘算盘相仿的赵德旺,四十多岁的人,变得头发花白,背驼腰弯,面色憔悴,说话有气无力,乍一看像五十多岁的人。
这日中午饭毕,刘算盘点燃一支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地同长子聊道:“耀祖,过完年马上就要毕业分配工作,你对自己的去向考虑的咋样了?”耀祖摇晃着脑袋轻描淡写地回道:“大,按我的学习成绩留在省城问题不大,但想进效益好的单位没有把握。我女朋友的父亲正在活动呢,这事您就不要再寻思了。”刘算盘点点头说道:“我听人家说省城电视机厂的效益美的很,对不?”耀祖瞪着眼睛诧异地看着父亲,说道:“大,您咋知道?消息还灵通的不行。”刘算盘抽着烟秘而不宣,喝口浓茶,接着对长子说道:“你兄弟老二明年就要高考啦,他是县高中普通班,成绩比隔壁赵家老二差的很远,你这当哥的要帮你兄弟复习。”耀祖点头应承着。父子俩聊完天,耀祖带着女朋友临出门时告诉父亲:“大,快过年了,家里每天这么多人看电视太吵了,您给咱家大门口贴个告示,就说电视坏了,待修好后再通知。”刘算盘心里想这些读书人鬼点子就是多。
小年已过,离年日近,家家户户扫房煮肉蒸馍杀鸡,自不用说。赵家巷在外边干事的人陆续回到了老家,刘算盘的远房堂兄也回来了。这位堂兄可不简单,他是赵家巷在文革前仅有的两名大学生之一,另一名是赵德旺的大哥。刘算盘的堂兄在省城工作,母亲健在,每逢清明春节,他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住几日。赵德旺的大哥在北京工作,听村里小道消息说,他在文革中犯了错误,怕连累家里人,加上父母去世的早,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
腊月二十五,巳时晨雾散去,暖阳当空,刘算盘哼着老调去到了堂兄家,问候完伯母,他约了堂兄晚来家聚聚,堂兄爽快地答应了。赵家巷的传统,在外边做事的人,回到老家都非常低调。他们出门的时候,口袋里都要装几包香烟,每每遇见长辈或同辈人都要笑脸打招呼递烟点火,否则,他们会遭到村里人的白眼与嫌弃。说谁家的娃在外边干了几天事就张球的不得了,见到人一点礼貌都没有。今日堂弟亲自上门邀请做客,堂兄自然是没得说,家乡的味道,西凤牌老酒,兄弟俩你来我往,推杯換盏,至微醺,刘算盘说起了耀祖的工作分配,堂兄心领神会,满口应承能帮一定帮。经多见广的堂兄心里在想,他就是不请我喝酒,有事求到了我,这忙我也得帮。
4
阳春三月,广东的回南天如期而至,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室内外都是湿漉漉的。工地的脚手架、踏板和墙壁也都像没有拧干的毛巾那样嘀嘀嗒嗒地向下滴水。痊愈后的冬生踏着春天的脚步又投入到紧张而忙碌的工作之中。
一日,阴雨绵绵,冬生歇工闲来无事,他在商场里转悠买些日用品,忽听背后有人呼其姓名,回头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同学黑老五。这黑老五从小喜欢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前些年因打群架伤人进了局子,不曾想今日在此相遇,冬生甚是诧异。千里之外逢乡邻,冬生与其热情交谈,问寒问暖,满身江湖气的黑老五提议兄弟二人找一僻静处喝酒叙旧,冬生欣然前往。
兴高采烈的黑老五引冬生进入一家他常去的酒馆,他点了几个硬菜,每人两瓶啤酒。冬生起先推辞说不胜酒力,但抵不住江湖老手黑老五的巧说妙劝,两人很快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起来。冬生得知黑老五现在做起了倒卖电子产品的生意。酒逢故人千杯少,冬生在黑老五的死磨烂劝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初升的太阳,穿过厚厚的窗帘的缝隙,照得乌烟瘴气的房间,窗外树枝上的鸟儿,透过残缺不全的玻璃,唧唧喳喳催叫不停。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的出租屋内聚集了五六个光着膀子抽着各种进口牌香烟的年轻男子。
“黑老五,还有钱吗?没钱咱就散场,下次约时间再战。”一个坐在桌子,抽着555牌香烟,留着狗舔一般湿漉光亮的偏分头,稀疏的八字眉下躲藏着一双闪着贼光的小眼睛,张嘴便见满口大黄牙的男子晃着脑袋嚷嚷道。
“你狗日的吵啥,信不信老子抽你一大嘴巴子。”坐在大黄牙对面脑袋刮得铮亮的黑老五,虎眉倒竖豹眼圆睁地大声回道,两只碗口粗的臂膀上亮晃晃显着骷髅图案纹身。
大黄牙刚要反驳,只见一个面带杀气,嘴里叼着大雪茄,梳着油黑光亮大背头的男子,挥动着戴有绿宝石黄金钻戒的左手,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要吵。”随后,这男子将厚厚一沓钞票放在了黑老五面前,说道:“兄弟,这是一万。老规矩,一周内连本带利返还。”黑老五感激地点点头,说道:“谢谢坤哥!”并继续抓起桌子上的骰盅贴近耳朵猛摇三下,然后又轻轻地放在桌面。“兄弟们,快下注。上不封顶。”黑老五环视众赌友吆喝着。看着黑老五桌面上有钱了,赌友们又来了劲头。大黄牙瞪着一双贪婪的小眼睛下了一大注,看厚度足有五千靠上。他这次压的是双数。已经输红了眼的黑老五,这时也顾不得听声音辨单双。那边压的钱多,他就开那边。
经过十二小时的激烈搏杀,十赌九输的黑老五竟然赢钱了。他不但连本带利还清了坤哥的高利贷,而且赢了二万多的利润。黑老五兴高采烈,黑脸泛起了红光。输了钱的众赌友,个个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眼白泛红,手如雀爪。不服气的大黄牙嘟囔道:“狂什么狂,笨狗扎个狼狗势。今天算你交了狗屎运,下次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赢了钱的黑老五发现醉酒的冬生已经醒来,送走赌友,他陪同冬生一起去吃早餐。他说是冬生给他带来了好运气,虽说冬生平日里也观看工友们打牌赌博,但像这么大赌资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好奇地问黑老五:“你哪来这么多钱赌博,不怕输了还不起人家赌债吗?”黑老五笑呵呵诡秘地说道:“没有了钱,跑两次那边不就全都有了。”一头雾水的冬生告别了黑老五赶回工地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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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生是家里的顶梁柱,农闲时出外打工赚钱,农忙时节返回老家做农活。进入初夏,北伴随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鸟鸣声,自南向北渐次进入夏麦收割和秋粮播种的农忙时节。短短的两周假期,冬生和家人一起实现了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完成了秋粮播种。一边收拾南下的行李,一边不无遗憾地看着快要临盆的妻子。
背着大包小包刚走出大门的冬生一家人遇见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的刘算盘,冬生说道:“早上好,刘叔。您这是等谁呢?”抽着卷烟眯眼微笑的刘算盘回道:“我在等马家巷的狗娃,娃帮咱把麦子收完玉米也种上了,今日说好了给娃结工钱呢。”接着刘算盘又说道:“冬生,你这是又要回深圳?是坐飞机还是坐卧铺?”冬生尴尬的回道:“叔,你侄子没有赚到钱,坐硬板车回去。”刘算盘不经意的一句话将阖家团聚夏粮丰收带给赵德旺的喜悦统统一扫而空。阴沉着脸的赵德旺对着冬生说道:“快点赶车去,别再谝闲传了。”随后扭头返回自家院内,冬生与眼含不舍的母亲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挥手道别后匆匆赶路。
夏日的深圳,台风频发,暴雨肆虐,是户外工作者一年当中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时段。这日,烈日当头,天气如同蒸笼一般闷热难耐,冬生一帮工友站在距离地面几十米高的施工平台上,手脚不停,汗流浃背。下班之际,倏忽间黑云压顶,狂风骤起,雷闪电鸣。只见平台上,站在距离冬生不远处的一名工友被台风掀起又重重的抛落到了地面,当场死亡亲眼目睹工友惨不忍睹的遗体,冬生连续几天难以入睡,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使他第一次与死没有想象的那么远。
变是永恒的,不变是暂时的。像农村土地承包一样,冬生工作的建筑公司也在推行体制改革,内部公开竞标,获胜者承包公司经营权,自负盈亏。包工头黄国鑫杀出重围赢得胜利,当上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他上任不久提拔冬生做了施工一队的队长。
赵冬生这段时间可谓是吉星拱照,喜事不断,升职没多久,家里传来消息说媳妇生了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二弟高考成绩排名全县第三名,上北大毫无悬念。父亲来信特意叮嘱:“我准备在孙子满月和你二弟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大办宴席庆贺,你提前把钱准备好寄回家。”
赵家人大办宴席庆贺,隔壁的刘家人却是一喜一忧。喜的是长子刘耀祖大学毕业如愿以偿的分配到了省城电视机厂工作,忧的是次子高考落榜了。“落榜了就继续考,直到你考上为止。”刘算盘用少有的狠话对老二下了死命令,同时他又告诫耀祖:“到电视厂上班后好好干,做出成绩,有困难找你堂伯。”不等耀祖回话,他继续说道:“你结婚的事也要抓紧,最好在国庆节前后把事办了,隔壁赵家已经抱上孙子啦。”耀祖点头答应。
赵德旺的长孙,乳名虎子,学名是赵德旺请村里阴阳先生根据生辰八字起的赵玉虎。赵德旺嘱咐自己的女人要经常抱着孙子在大门外转悠,让隔壁的刘算盘两口子眼红羡慕。其实,最让村里人和刘算盘羡慕和嫉妒的是赵家老二拿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县乡村三级组织都给赵家送来了奖金、锦旗和贺信。赵家人在赵家巷重新夺回了体面,赵德旺自然容光焕发。次子去北京上学前,赵德旺悄悄地将他大哥在北京的地址告诉了儿子,并特意叮嘱儿子不要告诉任何人。
中秋佳节对广东人来说,重视程度仅次于过农历新年。每逢中秋,家家户户团圆聚餐,庭院赏花,焚香拜月,树上挂灯笼,吃月饼品鲜果,隆重而又有仪式感。黄老板宴请自己手下这帮身在异乡的兄弟,酒宴先是浅酌慢饮,渐渐喝到高兴时,不觉飞觥限斝起来。窗外一轮明月当头,大伙豪情四溢,酒到杯干。趁着酒兴黄老板带兄弟们去歌厅唱歌,霓虹闪烁的歌厅,箫管弦歌,美女如云,冬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免汗毛竖立,神色慌张。尤其当妈咪领着一排花枝招展楚楚动人的姑娘站在众人面前任由他们挑选的时候,涨红了脸的冬生不由得手心冒汗心脏怦怦乱跳。看着头冒虚汗面红耳热的冬生,黄老板摇摇头笑笑并亲点一个姑娘坐在冬生身旁。落落大方的姑娘为冬生和自己斟满了啤酒,将一只纤细修长的秀手放在了冬生的大腿根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双秀目直勾勾地放电要与冬生干杯,一种异样的浑身麻酥酥的感觉如触电般游遍全身,让他飄飘似仙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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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异乡的乡党,间隔一段时间相聚是缓解乡愁的最好办法。一日,久未见面的黑老五,手里拿着一个砖头般大小的黑色大哥大,身穿黑色西服套装,脚蹬黑色三接头皮鞋,身后跟着两个东张西望满脸匪气的马仔,来到了冬生的施工工地。他说是顺路来看看冬生,有了上次的聚会,冬生打心里佩服这位乡党的胆识。二人见面寒暄几句,冬生说道:“今晚去老地方,我做东请老同学喝小酒。”黑老五摆摆手说道:“不用了,你那点工资还是寄回家养活父母老婆孩子吧,兄弟有那心就行,今晚还是我黑老五做东。”冬生尴尬地笑笑。走出施工工地的围栏,只见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小轿车。黑老五招呼冬生一起坐在后排,两个马仔随后上了前排座位。黑老五说道:“去唐都饭店。”随着马仔的一声“好嘞”一车人呼啸而去。
走进门楼上挂有“唐都”两个大字的饭店,迎面映入眼帘的是满大厅古色古香的木质装饰和桌椅茶几,一个身穿绛红色唐装经理模样的男子上前热情迎接,引黑老五一班人进入一包间。众人落座后,黑老五介绍冬生给该男子说:“老板,这位也是咱乡党,名叫赵冬生,是我发小兼同学。”老板笑呵呵地伸出双手,看着着冬生说道:“咱们都是老乡,别客气,以后多走动,欢迎乡党常来店里品尝家乡味道。”冬生紧握着老板的双手微笑道:“一定,一定。”众人喝茶聊天。须臾茶毕,一桌经典的家乡菜肴摆在眼前。酱牛肉,孜然炒羊肉,红油凉粉,肉夹馍、擀面皮和羊肉泡馍等依次摆开,酒自然是西凤。两瓶白酒下肚,喝高了的黑老五告诉冬生,他不但买了车,成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而且准备在老家省城开分公司。迷迷糊糊的冬生嘟囔着:“倒卖电子产品这么赚钱?”黑老五趴在冬生的耳朵上口齿不清的说道:“我是做水货生意的”。冬生摇摇头听不懂,随后趴在桌子上呼呼的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工地宿舍的床板上。
黄老板承包建筑公司一年有余,公司各项经营指标都在不断增长,但黄老板觉得公司的发展速度还是太慢。他计划进一步下放经营自主权,将经营指标承包给各个施工队,让他们独立经营自主管理。总公司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抓项目抓资金抓投资。他要将建筑公司打造成综合性的项目开发公司。受此利好政策的鼓励,冬生也在盘算着成立自己的建筑队,也想尝尝当包工头的滋味,他将此想法写信告诉了家里人,包括他的岳父,家里人表示全力支持。
说干就干,冬生立即着手招兵买马,做各种相关准备。岳父也带着徒弟们赶来深圳加入到他的队伍。时间过得飞快,年底结算,冬生承包的工程队工程质量经营效益都名列公司前茅,他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过了一个肥年。新年过后,他把翠芳也带到深圳。
五年后,黄老板进军房地产行业,冬生也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这时的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黎明时分,残月西沉,晨星闪烁,沉睡了一宿的太阳还不肯出头,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北方吹得工地上的篷布哗哗作响。习惯早起的赵冬生手持电筒仔细查看着工地的每一个犄角旮旯,每日开工前的例行安全检查是他多年来形成的工作习惯,雷打不动。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穿过晨雾弥漫的天空照亮了高高的塔吊,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恢复了白日的喧哗,工地上班的铃声敲响,一帮疑似附近村民模样的男子拉着几辆装满泥土砂石的大卡车堵住了施工工地的进出通道。
刚刚巡视完工地的冬生见此状况,立即带领一班人前去制止并问明原委。操着满口广东话的村民们叽里哇啦地投诉说建筑公司的泥头车压坏了他们村里的水泥路,要求冬生修路并给予经济赔偿。一边是狮子大张口,另一边是希望息事宁人尽快恢复通行。由于双方分歧较大,交涉无果,无奈之下,冬生联系了街道办和项目投资方,他们的回答都是建议当事双方协商解决,六神无主的冬生突然想起了乡党黑老五。
冬生一个电话,不到半个小时,黑老五开着车拉了一帮人来到工地,冬生上前给黑老五他们详细介绍了现场情况,站在黑老五旁边面无表情抽着大雪茄的坤哥发话了“:赵老板,既然大家都是兄弟,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也要适当地出点血哦。”冬生连忙回应道:“好说好说,一切按照坤哥的意思办。”他们出面一场风波很快平息,冬生发自内心地相信了那句挂在黑老五嘴边的口头禅:“在深圳这块地方,没有坤哥办不成的事。”
十年时光,弹指一瞬,冬生投资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始谋划进军家乡的房地产开发市场,这十年间,他不但掏腰包建造了赵家祠堂,而且组织社会力量捐钱帮村里盖起了新学校。
身价不菲的黑老五还是经常打电话预约冬生吃酒、桑拿或打高尔夫。他已经不做水货生意了,转行做了物流和财务公司,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分公司,冬生的生意有时急需资金周转还得到过他的鼎力支持。
进入二〇〇〇年,在国营单位工作近二十年的刘耀祖,随着企业经营业绩的起起伏伏,他的职业生涯也在不断地上下颠簸。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注定他饿不死也发不了财,被父亲刘算盘一直诟病的计划生育政策导致他目前只有一个女儿。刘耀祖私下经常抱怨单位的机制落后效率低下人浮于事,他也吆喝着要辞职下海创业,但迟迟未见实际行动。二十多年的无情岁月,让一个有理想的青葱少年变成了一个听天由命的油腻中年男,稀疏的头发、肥硕的肚囊以及堆满脂肪的脸颊让人再也辨认不出他就是当年的刘耀祖。刘家老二终究还是没有考上大学,他继承了父亲的烟酒杂货铺。他将父亲的杂货铺发展成为县城最大的烟酒综合批发贸易公司,下一步,他计划开发烟酒副食品批发零售市场,自己做。儿女双全的他,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做事的派头完全继承了他父亲刘算盘的风范。
前些年,赵德旺的大哥带着全家祖孙三代人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寻根问祖,村里人都说他在北京做了大官,学霸赵家老二留在了北京工作。
颐养天年的赵德旺和刘算盘已是多年的棋友,刘算盘每天穿着耀祖当年丢弃在家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拽着赵德旺蹲在大门口大战数十回合也不停歇,直到老伴们喊他们回家吃饭。不过,刘算盘现在看上去比赵德旺还是年轻不少。
雄心勃勃的赵冬生在家乡省城开发的第一个房地产项目便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日,项目部经理匆匆赶到赵冬生的办公室,垂头丧气地对他汇报说:“赵总,我们将项目资料上报政府部门已经有一个多月,可时至今日还是未收到他们的批复文件,工程部也无法开工,您快想想辦法。”做房地产生意的人都知道,开发项目需要的资金量非常大,对资金的周转效率也有非常高的要求,赵冬生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资产也就几千万,对于动辄需要几个亿甚至十几个亿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来说就是杯水车薪。项目前期,他用土地做抵押从银行借贷的资金大部分已经支付给了破产企业,剩余少部分作为项目宣传和预售费用,如果迟迟拿不到开发许可证,他们就无法破土动工和预售楼,也就无法取得后续的工程资金。想到这里赵冬生拨通了昔日老板黄国鑫的电话,在地产行业滚摸多年的黄总答复他,如果等到开发许可证批下来再破土动工,黄花菜都凉了。
心领神会的赵冬生通知工程部立即开工。三个月后,深秋的凉风刚刚吹起,满山的枫叶尽染猩红,装修一新的豪华售楼部华灯璀璨,熠熠生辉,顾客满盈。正当赵冬生开始大张旗鼓地开始预售楼盘的时候,有人将他们告到了政府相关部门,说他们是无证开发违规销售,政府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的售楼部贴上了封条。被当头一棒打的头晕眼花的赵冬生欲哭无泪,求告无门。他绞尽脑汁动用身边的一切关系也无法找到破解难题的钥匙,他知道如果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他将会面临破产的危险。俗话说:“小事靠拼,大事靠命。”
心烦意乱的冬生和父亲坐在老宅的枣树下,四处都是找他的人,他不敢出门,政策再不松动他就要垮了。父亲深深吸了口烟说:“你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伯回村了……”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魏强,陕西合阳人,现居广东佛山。1986年毕业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文章散见于《文學陝軍》、《陕西文谭》、《金水文学》、《韩城文学》和《华山文学》等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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