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9年元月,我决定渡海去儋州中和镇,时隔九百二十多年,我想在中和镇,幸会东坡,在载酒堂或是在桄榔庵附近住下来,做一回他的邻居。走他常走的小路,看他看了三年的风景,有可能的话再结识一些像黎子云、春梦婆一样的当地人,尝一尝东坡的玉糁羹,还有烤生蚝,每天读着东坡的海外诗和东坡偶像陶渊明的诗文,让自己走近,再走近。
东坡是在夏天到海南的,君命不可违,他无从选择。我选择了冬天来,对于淮河岸边的我来说,是从冬天直接来到了春天。飞抵海口后,再往西赴儋州,我不可能沿海岸舟行,但希望车子能沿着环岛高速行,这样就基本上像东坡舟行那样“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了。
当年的儋州不是现在的儋州市,而是中和镇。从海口机场乘坐前往儋州市的大巴,一路上都是翠绿的屏障,春天在海南集结。两个小时后,大巴司机把我放到了东成的一个路口。我问了路边卖水果的老板,确证是在这里等中和镇的车子,便放心了。等了不到五分钟,那大镇(儋州市政所在地)去中和镇的车子经过这里,我上了车,车票五元,我知道离中和不远了。
车上都是黎民,是真正的黎民百姓。一车的黎语让我被陌生完全包围,我跟卖票阿姐说的普通话,对他们来说,也是一股窜进来的陌生的风。车上没有座位,一位阿姐说,她马上要下,让我坐她的。她站了起来,我坐到了她的位子上,她竟然站了不近一截,我感觉黎人真实诚。这时路边招手上来一个黎家小媳妇,脸色黝黑,下巴略前倾,额前梳了条小辫,向后绾住,怀里抱的小孩也是一头的小辫。我想给她们拍照,可她总是转过脸去,看着车前方。
车里的人说着汉黎混搭的话,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车窗外是村庄和农田,这里的土地始终都是醒着的,山芋、玉米加上积水的稻田,已经完全没有了北方的季节感。路况不是很好,村道很窄,比内地要落后二十年。
我没有被预想中的天蓝云白镇住,天空灰蒙蒙的,就像东坡写的“天水溟濛”“海氛瘴雾”,莫非这就是海南的天空?
这时东坡书院从车窗外闪过,我看到路牌:东坡路、吉贝路。感觉瞬间被带到千年前。
吉贝,让我想到了吉贝布,海南的土特产,是用木棉织成的一种土布。原先这里的黎族妇人,高髻绣面,耳戴铜环,垂坠至肩,衣裙皆吉贝,五彩灿然。
我又想到了一个人,送吉贝布给东坡的黎山幽子。一天,黎山幽子背着木柴到城里卖,他看到东坡穿戴的汉人衣冠,便笑了起来。他说什么,东坡根本听不懂,两个人就用手比划。仿佛他说东坡是贵人,是龙凤落到了草莽里。临别他送了东坡一截吉贝布,东坡很感动,我记住了这个温暖的布,而这路一定跟这个故事有关。
我在替东坡犯难。时至今日,语音经过了大换血,广播电视把普通话送进了千万家,长年的“耳鬓厮磨”,当地人的语言应该越来越普通了吧,可是我仍然不太能听得懂,那么,千年前的东坡,如何能听懂当时的黎语?这就意味着,隔绝又多了一重———语言。把你放到一个无法与人说话交流的地方,这才是无以复加的流放。
东坡怎么才能像陶渊明那样,与村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呢?
寓林家旅租
此次我来,住在哪里,也有考虑。首选是桄榔庵附近,那是东坡真正的居所;再就是东坡书院附近,那是东坡会友讲学的地方而我最终选择住在了镇政府附近的旅租。住在这里,从与东坡为邻来讲,算是第三方案。东坡初到儋州住的官舍,原址就在现在的镇政府里,东坡在这里住了有大半年,那么我也勉强可以算是与东坡为邻了。
从安全角度讲,住在这里,算是第一方案。此次我一个人来儋州,家人很不放心,先是百般阻拦,拗不过我,就又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比东坡被贬还要危险,搞不好就有去无回了。但我对咱们国家的治安,颇有信心,关键时刻,还是要向政府靠近,靠近政府,就是靠近安全,所以住在镇政府大门口,是我的两全之策。
这个林家苑旅租很干净,房间也大,我就把一箱子的家当拿出来放好,要在这里居家过日子了。自己的东西一摆好,屋立马就像自己的屋了,就好像衣服,本来与你无关,但穿在了你的身上,以后怎么看,这衣服都像你了。
这次我还带了一个迷你多功能蒸煮锅,可以煮面条,煮饺子,蒸饭,蒸鸡蛋,一日三餐,都可以交给它搞定。我想,既然是与东坡为邻,就要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样子,而做饭是最像过日子的。如果一日三餐,到街上这里吃一餐,那里吃一顿,就会给东坡一种感觉:这个人怎么像是到处蹭饭的。
东坡是生活的东坡,是种菜做饭的东坡,你在寻求生活乐趣的时候,也就离东坡近了。
趁天還没黑,我决定背上小包到街上转转,也顺便买点日用品。街上骑摩托车的很多,像我们当地的小街镇一样,有些纷乱。在小吃摊上,我看到一种白色的,像芋头又像山药的食物,当地人叫木薯,我买了二块钱的。路边一口大铁锅里炕着一种白色的小饼,地上是一堆椰子,看着很有意思,我要了一个,也是两块钱,阿姐往饼里夹了些糖、芝麻、花生之类的馅料,将饼子卷好交给我。我问小饼的名字,她说就叫饼,我说是不是东坡饼,她笑笑说:都叫东坡小吃。
向前再走一截是个菜市场,路边一个大锅里,正烧着油亮亮的肉,我想看看有没有烤生蚝之类。主人忙向我推荐锅里的肉:东坡狗肉,好吃。又是一款东坡美食,只是没听东坡说吃过狗肉。这个菜市场并不丰盛,不知是不是到了傍晚的缘故,我买了葱、白菜、豆腐和一丁点瘦肉,感觉都比家里的贵。海鲜很新鲜,可是我的锅做不了,我想看看有没有生蚝,可没有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出了菜市场,我又到超市买了面条、油和盐,好了,今晚就可以正式开火了。路过一家刚刚开张的店,地上碎红一片,哎呀,我在儋州的小日子也开张了。我知道,这种心情跟东坡乍到时反差很大,这是肯定的,我是追着东坡来的,而东坡是被厄运追着来的。
第二天正午,我拐进了镇政府大院,想看看当年东坡住的伦江驿馆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同时也算是一个新邻居来拜访。进了大门,右边是政府办公大楼,楼前是一个小广场,院子里看不到什么人,可能是正午的缘故。我被几棵大树吸引了,树下有几个孩子玩耍,我问他们树的名字,他们说“松梅树”,我问是哪几个字,才知道叫“酸梅树”。那你们知道这树有多少年了吗?一个孩子煞有介事地说,至少也有几百年了吧。你们知道苏东坡吗?孩子们点点头。他当年可就住在这里,这个孩子们似乎不知。
告别了孩子,我继续往里走,在政府大楼后边的空地上,有一片露天的古文物展区,四周围着木栅栏。我看介绍,原来这些都是散落在中和镇上的古建筑构件,共四十九件,现集中存放在这里,有接官亭断石匾、抱鼓石、石马槽、方形小石柱等,大都为明清时文物。
对着这些文物,人容易走近历史,仿佛我就站在东坡所住官舍的门口,此时一切安静,东坡正在午窗坐睡。我不便打搅,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绕大楼走了一圈,处处是大树,有一种树干直立,像即将发射出去的炮弹,看起来像椰子,当地人说是棕树,树干靠地面两尺高的部位,长满了像沙虫似的根须。
此后一有空,我就到这个院子里走走,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有东坡的踪迹。“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看得到的痕迹自然是没有了,但曾经是看得到的。一切地面上的存在都只能是曾经存在,之后看不到了,不代表没有存在过。哪怕是一局棋,下完后棋子收了起来,但那个过程存在过。所以我走在这个院子里,仍能感觉到一种气场,我相信有某个空间,只要你在心里念想,它就会召唤你进入。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
一阵风吹来,树叶刷刷,我脑子里浮现出“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的情景。当年东坡住的驿馆是一处破茅屋,勉强藏身,在别人看来是凄凉,在他却能睡得香,还能有那么点浪漫的想象。想起诺奖得主鲍勃·迪伦的一句话:“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则只是被淋湿。”
此次寓居林家旅租,感觉挺巧,这让我想到了林行婆———东坡在惠州的邻居。在海南东坡仍然可以“比林而居”,那么我呢,权当是扮演了来海南探望东坡的林行婆吧。
载酒寻踪
我是到这的第二天下午去东坡书院的,沿着来时的一条大街向东走,两边都是新开张的店铺,卖家具的干脆把雕花的桌子、沙发椅都摆在外面。那种实木的沙发椅,我二十多年前在一个小镇的家里摆过,那时几乎家家都买,而不久就都被淘汰了。
再往前走,看到旁边的民宅里,反扣着许多大缸,旁边拴着一头水牛,牛在海南有着特殊的经历,自然会引起我的关注。那时,海南的牛有一半是祭品。人们生病了,不求医问藥,而是杀牛祷告,“以巫为医,以牛为药”,东坡就劝当地人不要信巫杀牛。
走到东坡旅租再折而向北,就是东坡书院,我看了看路牌,原来我刚刚走的大街就是东坡路,而折过来的这条小路是吉贝路。书院是个规模不小的建筑群,当初一定是简陋的,不像现在是重重的殿堂,显然是历代扩建的。
我今天不准备进去,一是时候不早,我想留更多的时间在书院里,再就是我想先在思想上准备准备,不想贸然而进。书院大门是三间灰白色建筑,古韵雅致,有宋代遗风。我在大门前看介绍,然后便进到其中的一间书店里。里面卖的大都是时下人们写东坡的书和东坡墨宝的印刷品,还有按东坡秘方酿制的真一酒。中和镇有卖天门冬酒的,美国作家比尔·波特,来拜访东坡带的就是天门冬酒,这也是东坡留给儋州的一个品牌。
我买了大开本的东坡书帖,《寒食帖》《赤壁赋》我都有,但因为这个开本大,看起来特别有感觉,我尤其喜欢其中的《桤木诗卷》。经营书店的是个年青人,他能整天待在这里,也是与东坡有缘吧。我跟他聊了一会,他又向我介绍了两本书:一本是《幸会苏东坡》,既好看好读,又史料丰富;另一本是当地研究苏东坡的学者韩国强的书,这个人我早就从比尔·波特的书中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式拜访东坡书院。来时我带了一只荷叶杯,这是我从网上淘到的,小巧玲珑,淡绿莹润,在海南,东坡最喜欢的是一只荷叶杯;我还带了一瓶茅台,算是中国最好的酒了。东坡好酒,但像渊明一样,饮少辄醉。而既然东坡书院前身是载酒堂,载酒问字,我自然是要有携而来的。在儋州东坡只能喝点自酿,可常常喝后会拉肚子,所以我要带一瓶质量有保证的酒。
我还带了一本精装本的陶渊明的集子,东坡来儋州,随身就带了两个集子,之一就是陶渊明的诗集。除此,我还带了林冠群编注的《东坡海外集》。我把这些都装在小背包里,分量不轻,我背着出发了。
书院每天都会有大巴或小车送来的游客,我买了票,二十五元。一进门是载酒亭,亭上题有“鱼鸟亲人”的匾,亭建在一个水池上,池子里有游鱼,睡莲嫣然,“幽姿小芙蕖,香色独未改”,植物在海南是没有季节概念的。往里是载酒堂,塑有东坡、苏过、黎子云三尊问学彩塑,墙壁上有“东坡笠屐图”石刻:东坡头戴竹笠,脚穿木屐,高卷裤管,身体前倾,在村路上顶雨急归。这里当是整个书院的灵魂所在。
再往里又是一重院落,院里有一棵百年的大芒果树,大殿中塑有一尊东坡坐像,目光前视,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搭在膝上。堂中匾额书:鸿雪因缘。取意东坡早年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这里当然是说东坡跟儋州的缘分,东坡这只鸿飞到了儋州,留下了雪泥鸿爪,然后又飞回海北。东坡若是今人,一定熟悉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这一句:“其实我们都是海滩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其实东坡跟儋州又何止是鸿雪因缘,他不止是在此飞落一下,而是在这整整待了三年,以儋耳民的姿态待了三年,鸿雪因缘只适合那些匆匆过客,东坡显然不是。
书院还有东园、西园和后园。东园有一口井,叫钦帅泉,为明代所挖,估计想为东坡与井的缘分做个注脚。井边木桶里是清冽的泉水,我抄了点洗了洗手。园里还有尊石牛雕塑,背景墙上是一首东坡写的“春牛春仗”词,等于是东坡劝耕的图谱。西园是座花园,在两棵凤尾松间矗立着一尊东坡笠屐铜像,东坡头戴竹笠,脚穿木屐,一手持着书卷,昂首向远方行走。
我又到后园转了转。整个东坡书院也等于是海南的植物园,几乎没有一种树种在我家乡能够找到,这就是空间带来的差异和震撼,所以人渴望远游。
我又回到西园,这里比较安静,我就在一个石桌前坐了下来,掏出东坡的集子读。大约到了正午十二点半,游人突然少了,我便来到笠屐铜像前,拿出茅台酒,为东坡斟满了一荷叶杯,再将渊明诗集拿出来,一起放在东坡铜像前,我便开始朗诵东坡的《和陶连雨独饮》:
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精美,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
平生我与尔,举意则相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此外一子由,出处同蹁跹。晚景最可惜,纷飞海南天。纠墨不吾欺,宁此忧患先。顾引一杯酒,谁谓无往还。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读完后,我告诉东坡:今日为2019年1月18日,距您写这首诗922年,我特意从海北过来看您。然后我将酒倒在铜像前的花丛中。
收拾好酒杯,我又到了鸿雪因缘的铜像前,在东坡的右手边刚好有个座靠,上面可以放东西,我便又满上一杯,将渊明诗集一并放上。我读了那首《和陶始春怀古田舍》诗并序。
有个游人看到我做这一切,说了句:缘分。
是缘分,不然我又何至于千里迢迢渡海来寻呢,我与这个地方一点关联都没有,单是旅游,我估计也很难到此,但我却念着惦着这个地方了。
鸿雪因缘,人与人又何尝不是,你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飞过,留有的记忆或长或短或深或浅,而终归于淡然。只是有些人,无论历史多长,岁月怎变,都是永远。东坡就是永远的那个人。
“客来踏遍珠崖路,要觅东坡载酒堂”。我念着这句明代提学张习到儋州留下的诗句。
再次站在载酒亭边,对着一池红莲,望着“鱼鸟亲人”的匾。我想,在海南让东坡最为惬意的,是他的载酒堂,这里不仅有“鱼鸟亲人”的怡悦,还有“载酒问字”的神圣与庄严。
桄榔庵在哪
桄榔庵是东坡在海南的居所,是五间一灶头的茅草屋,住着他跟小儿苏过。
我到中和镇,在拜访了东坡书院的当天下午,便去寻找桄榔庵和东坡井。东坡井是东坡入住桄榔后带领自己学生打的井,离庵不远。据记载,它们都在城南偏西,而我到了外地,方向感有点错乱,我怎么看南都像西。
我没有带酒,原因是东坡一天喝不了那么多,而且这次,我也是准备先探探路。我从住的地方出来右拐直走,应该是往南的方向,大约走了不到一千米,到了东坡中学。我问一个学生往东坡井怎么走,我估计东坡井的名气大过桄榔庵,就问井寻庵。她告诉我往回走,在某个巷口往右拐,而到了巷口我再问,人家說往左拐。无所谓,每个巷子都走走呗。拐到左边的巷子没走多远,我就看到了美国作家比尔·波特找东坡井时看到的酿酒作坊,他那本书里有照片。
这个作坊在路边,是个露天烧酒坊。两只铁皮炉上都架着蒸锅,炉膛里烧着红红的劈柴火,旁边堆放着木柴、塑料盆和塑料桶,还有正在发酵的做酒原料。我停了下来,问他们地上晒的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说是酒饼,酿酒用的。
东坡在《黍麦说》里认为,北方的稻子不足于阴,南方的麦子不足于阳,若以生于南方的麦子作曲,因这种麦子杂有阴气,便酿不出好酒。于是南方人酿酒用北方的麦子做“酒饼,而北方人造酒又常用南方的米,都是为了补己不足。不知这白色的酒饼,是不是北方的作物做的,他们懂不懂这酒中的阴阳呢?
这时围过来几个人,向我介绍烧酒的过程。我说你们这个被美国作家写到书里了,烧酒阿姐笑笑说不知道。看我为酒作坊拍照,她还特意跑过来填了把火,旁边的人都笑。我问酒有没有现成的,可不可以尝尝,她说可以,就忙跑回屋里,给我装了一小矿泉水瓶。我当即拧开喝了一口,虽然不懂酒,至少我喝出了酒味,醇正且淡。我赞了她的酒,她笑着乐着。旁边人说,这酒坐飞机能带吗?我说:上飞机前,我就把它喝掉了。大家又都笑了。
他们告诉我一直朝前走,左拐就是东坡井。巷子走到头就是农田了,有个园子里倒扣着许多大缸,我问旁边做活的人,说是腌菜的,我还以为是酿酒的呢。左拐向前,路两边的林子密了起来,我小心地走着,看到了路边有棵沧桑大树,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间红墙黄瓦的房子,我像进到了一个历史的空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红房子是庙,我快速通过拐到小路上,远远地就看到了东坡井,因为砌有围栏,我从照片上看过。
东坡井在中和镇西南农田的一角,旁边立有两块石碑,在井栏两边的柱子上,有贴过春联的痕迹。井的周围铺着三圈青砖石,井水很旺,但已无人汲用,井口有汲用的凹痕,泛着历史的暗沉。
我拍了一些照片后,便准备去桄榔庵,经村人指点,我看到了,就是有两棵椰子树的地方,那里砌有围墙。庵靠近中和镇,在井的东北方,相距一里左右。庵前是大片的水洼地,长满了水草,有几头牛在吃草,水鸟成阵飞落,各色都有,我一近前,它们就飞起。我试着从田埂直接过去,有一截被水漫了,我不得不折回到大路上,再从居民的巷子里过去。从看到的情况可知,东坡当年住的地方,是城的最南端了,即便现在到处扩建,桄榔庵遗址仍遗世独立,可见东坡住得很偏,而且离黎子云住的城东也较远,就是说离载酒堂有一段距离。
我想象的桄榔庵遗址是在一片桄榔林里,但我离远只看到两棵椰子树,椰子树比一般的树都要高,它们是我找桄榔庵的最醒目的标志。
庵居成小圃
东坡当年的桄榔庵建在桄榔林里,在“竹身青叶海棠枝”的桄榔林里。本来在惠州时东坡就很寄情桄榔树,不曾想桄榔树还能将竹子和海棠关联在一起,三枝合一,它们都是东坡的最爱。
住在桄榔林里,就是住在美好里,住在林木的抚慰里。
于是东坡写了《桄榔庵铭》:“东坡居士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桄榔庵,何陋之有?此后的八百多年,桄榔庵在接力建造中延续着:元代在原址上构堂三间,作“东坡祠”;明代,桄榔庵旧址依然;清代康熙、道光、光绪年间,三建桄榔庵,兴办桄榔书院;民国九年在州城“大难”中,桄榔庵尽毁。现在桄榔庵遗址是一片菜地。
园门被门板挡着,我从上面跨了过去。园里蔬菜长得很旺相,有蒜苗、芫荽、芹菜、生菜等,菜畦也整得很讲究。我先奔那块桄榔庵碑去了,我看过照片,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碑是什么时候立的,我不太清楚。碑石很赖,上有许多洞孔,可能是蚁洞,我看到上面的蚂蚁了。东坡曾多次在诗文里记过蚁虫,床下“有白蚁升余,皆已腐烂”,园子里“勿笑一亩园,蚁垤起衡嵩”。总之,在这里东坡常遭遇蚁表演的惊悚剧。
碑的正面书有两个大字,据说是“中正”,“正”字差不多完全给埋在地下了,是被菜农堆积的杂物埋的。碑的背面是碑文,上面一行篆字,是“重修桄榔庵记”,碑文近乎漫灭,但仍能看清开头是:“桄榔庵者,东坡先生谪儋时居所也。旁有桄榔林,因以名庵。”碑身上半部磨损严重,下面被草遮的地方,文字清晰可见。
碑跟前有口井,近乎一个水坑,据菜农说,这是以前的井,后被填了。以前,到底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东坡挖的,不清楚。但这里离东坡井尚有一段距离,东坡居家用水不会跑那么远,应该在他“五间一灶头”的房子边,有个可以日用的井,况且他当年也有个园子,每天都要浇水。从方位看也对,水井坑在庵址的东边,最东边的这一间应该是厨房。
在碑前摩挲了一会,我开始注意那些草窠里的石墩子了,能看到的有四五处,应该是建屋的台基,桄榔庵也经过多次重建,不知这些是哪一次的。菜园里还有一口井,是种园子的人打的,两个村民正在取水浇菜,我玩笑道:苏东坡的园子成你们家的了。不知他们有没有听懂。
据说,桄榔庵还要重建。可开发商一建就变成了豪宅,变成了宫殿,后人不知还以为东坡当年住的就是这样,把他的艰难全抹掉了。与其建得面目全非,倒不如不建。建只是把热闹吸引到这里,热闹是一种破坏,让真正寻访的人连感觉都找不到了。而像我今天这样摸着残碑,将碑下的杂草拨剌开,露出清晰的文字,而后又在菜地里寻找地基,这就是最有感觉的访古。
所以,建不建无所谓,关键碑要在,好让后来的人还能找到。
临走,我问菜农要几棵菜,阿婆让我自己拔,我拔了两棵芫荽、一棵蒜,她见我如此秀气,忙放下浇水桶,拔了一大把蒜,看看都是泥,又打水给我洗干净,真是个热情善良的阿婆,阿婆看样子有七十多岁了。
回来我把菜放到面条里煮,真香。东坡先生,我吃到你家园子里的菜了,是一样的水土养的菜,虽然时光隔了近千年,但地理是没变的。这个世界很奇特,有瞬间流转的,有几乎千年万年不变的,变是为了不断代谢,不断更新,而不变是为了后来的人还能找到从前。
有人对桄榔庵遗址如今成了一个菜园感觉很遗憾,我倒希望它永远是个菜园,因为这原本就是东坡的小圃。人們无意中的种植,或许恰恰合了东坡的本意。
就让这里,一直以小圃的样子存在下去吧。
我的饮食起居
一个人就是最大的自由。两个人我还要考虑到我的起居习惯会不会影响他,而一个人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了完全的自在。
一个人生活很简单,我的萌煮轻松解决。我每天都带着游戏的心情蒸煮,做饭可以是件非常好玩的事。
早餐一般是煮面条,配料是变化的,或西红柿,或青菜,有时还可以跟排骨一起煮,临了加几滴麻油,这日子真是鲜美。来海南自然要吃海鲜,鱼类的做不了,贝类的可以。我一直想买蚝,东坡有记录食蚝的文字:“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可当地人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看着好像也没有,就买了一些贝,权当是蚝。按东坡的方法,先放点姜煮,剔出肉,我没法烤食,就将肉放在锅里,加油盐葱姜,加少许酒再炖煮,在时间和火候的共同作用下,汤酽白香鲜。我可以直接喝汤食肉,也可以用来煮面条,或加少许米饭,煮成海鲜粥。吃是很有美感的事情。
每天我还会蒸一次饭,放上蒸笊,同时可以馏菜或蒸鸡蛋。萌煮蒸腾时,我打开电脑写字,这时时间变成了美的状态。《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说:“时间只是供我垂钓的小溪流。”那么我等饭的时间,就是美味,就是美妙的思绪。等美都完成时,我离开书桌来到饭桌———一个茶几旁,这里摆的都是碗筷杯勺,是我的用餐间,每一个餐具都有专属的功能,一会饭、菜、汤都有了归属,每顿饭我都吃得很有仪式感,都感觉在吃大餐。
我想把海南的东坡美食都尝试做一遍,在味觉上靠近。东坡有诗“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这次来,我细考了黄鸡,不是我以为的黄毛鸡,而是黄皮鸡———当地的土鸡。海南鸡多,多到我的窗子下都是,镇子的大街上也有,小巷里就更多。我认为当地的鸡肯定不贵,准备到菜市买半只回来炖炖,谁知都是白皮的菜鸡。一问才知当地土鸡很难买到,都留着自家吃了,所以我十日也没遇到黄鸡粥。花猪肉倒吃了几顿,放到小锅里炖炖,比家里的要香。这的田里,常能看到溜达的黑猪,海南的地大都抛荒,所以不怕猪祸害庄稼。
我还想吃到海南的芋头,东坡常吃的是芋头粥。我买了一个,两块五,不便宜,这儿的吃食普遍比我们那贵。海南芋头跟我们家的山芋大不相同,皮像秋天的树皮,有种仿古的感觉,比毛芋的皮要沧桑,肉是淡紫色的,吃起来黏黏的,没什么味道,撩不起人的食欲。而有一种叫木薯的倒挺好吃,糯糯的香香的,不饿都想吃上一块。
东坡的儿子苏过创意了一种美食,被东坡叫做“玉糁羹”,就是用芋头、糁米饭做成的羹。我也试着做了回:把木薯弄碎,跟米饭放在一起熬成粥,颜色酽白,味道也不错。
生蚝,我在中和镇一直没能找到,后到西海岸的峨蔓镇,因司机大姐要停下买鱼,我也就跟着到了鱼市。长的扁的,花的白的,各种各样,还没见过这么新鲜的海鱼。鱿鱼就像嫩豆腐似的躺在案上,又像是一摊临时凝固的液体,随时都可以化掉,淌掉,这就是某些海鱼的新鲜态。我又问到生蚝,仍然是没有,我就退而求其次,买了三块钱一斤的被称为“螺”的海鲜。回来也是把它当蚝一样去做。
人在没事的时候,特别想在吃上作文章。东坡创意美食,也是闲来无事吧,况且吃是最有充实感的事。
我的书桌四四方方,原本是供四个人娱乐的麻将桌,现在是众物陪我娱乐。首先是书,除了带来的陶渊明、苏东坡的集子,我又买了几本,我把书放在电脑的两边,随时取阅,东坡书帖,我干脆打开,是铺在桌子上的景观;再就是茶,我带了红绿两种,上午喝红茶,下午喝绿茶,茶就放在我的对面,袅袅茶烟是我与茶之间的寒暄;还有几样零食,芭蕉、大枣、芒果、木薯等,也摆在桌子上,有食前方丈的感觉。海南的大枣有青苹果那么大,脆脆的,水分很足。我写几个字,就吃一口东西或喝一口茶,感觉不只是口在需要,也是手在需要,手不知不觉就把东西递到了嘴里。
哎呀,我需要的就是这么多,一张麻将桌就把我的需要陈列齐全了:物质的、精神的都在上面,而且是彼此交融,相互给力———原来我只要这么大一个世界。
从未这么纯粹地过一个人的生活,你不需要迁就谁顾及谁,这个世界只围绕你转。早午饭后,我就背着小包带着水杯出门了。要么去东坡书院,要么去北门江边,要么去东坡井、桄榔庵,回来顺便买点东西。在天黑前还会出去一趟,也还是这些地方,每次走都像在赴一次精神之旅,都希望在不知不觉中遇到东坡。虽然外面有很多人,但因为全是陌生人,压根就不会遇到熟人,所以我没有现实感,可以当做是千年前的中和镇。美国作家比尔·波特说:“当你去拜谒某人,并能在空气中感受到他的气息时,独处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享受独处,是尽是陌生感的独处。
天黑前我会从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如果买了排骨之类,我就一边写字,一边看煮,咕嘟咕嘟,一个晚上都挺热闹。
走东坡小路
此次来中和镇,也想走走东坡小路。一开始我就熟悉了吉贝路和东坡路,东坡路是镇中心通向东坡书院的路,也就是东坡所住的官舍与载酒堂之间的路,现在是一条街道。街上时不时还能看到鸡,看到牛矢,尤其是到了与吉贝路的交叉口,牛矢更多。“但寻牛矢觅归路”,没想到如今牛矢还可以作为路标,东坡若知道,感觉是亲切,还是别的?总之,我感觉很亲切,仿佛真正走在了东坡小路上。
有天傍晚我沿着吉贝路往东走,一会看人赶着牛群归来,我便跟在牛群后面不停地拍照,回到与东坡路交叉口时,这群牛往西去了。我笑了笑,那路正是在载酒堂西边,若从此往桄榔庵去,岂不是“家在牛栏西复西”?
我每天都要走这些路,有时想,说不定走着走着就遇上东坡了。而时常遇到的是人们注目的眼神,或许他们想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是啊,他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了也不明白。我住的旅租主人问我:中和镇第二天就没看的了,你天天看什么?我看苏东坡。她睁着大眼睛看我。
来的第二天,我去对面的米店买米,微信支付时,看到收款人是“北门江”,我便问他北门江在哪?他向我站的街的一头指去:那就是。中饭后,我便往那个方向去了,这是东坡汲江煎茶的路,不几步我就到了北门江大桥,最初这桥还是东坡好友的儿子修的。现在的北门江大桥,虽然不是以前的,但走在桥上,还是能让人想起桥历史里的那些人。
江水由东往西流着,我在找那块大石,“自临钓石取深清”,东坡就是蹲在那块钓石上汲水的。可现在南岸变得较陡,从桥上不好下去,我就走过桥,拐到东边的河滩上。我知道不可能找到什么,只想在江边走走,东坡当年肯定经常漫步这里,这里也是由海路通达中和镇的码头。江边有一截土坡很平缓地伸到江里,有邀你蹲临汲水的意思,我就蹲在上面,抄了抄江水,我把土坡想象成了大石。
江边有人垂钓,河滩上有人放牛,不远处还有间小屋。
我也似乎明白了东坡为何夜半汲江,除了前人给的“一气中夜存”的理由,也有中和镇地理和风俗的原因。这边的人喜欢夜聊,动辄零点以后,加之这里偏西有时差,中夜差不多是人们刚刚静下来的时候。没去儋州之前,我以为北门江离东坡住的地方很远,这次我特地计了下,从我住的地方到北门江大桥,不紧不慢地走只需六分钟,所以东坡若从官舍去,不会超过十分钟。如此,夜半汲江就没那么不可思议了,而北门江的水,即便到了现在,也依然可以煎茶,水色清白,泛著活气。
从林家旅租往桄榔庵,也是东坡常走的路,那是官舍到他住地的路。有回我去桄榔庵,很幸运地遇到几只彩色的鸟。那是我第三次寻访桄榔庵,当时天气清美,我背着包往城南的路上走着,我是想去看看桄榔庵前面的池子还在不在,有没有“幽姿小芙蕖”。桄榔庵周围真是“南洿池之地”,比较低洼,又看到了那两棵作为标志的椰子树,树的东南是一大片水域,我想从一个田埂走过去,差点又陷到泥里,正待我要上大路时,洼地里有几只彩色的雀儿飞了起来,至少有三只,尾翼长长的,五色灿然。“五色雀”,我忙惊道。我想慢慢靠近,我进一尺,它们就退一丈。终究我不是贵人,它们要躲避我,待我到那个所谓池子时,五色雀飞进了树丛里。东坡走了,桄榔庵不在了,可五色雀至今还陪在这里。
池子已差不多成了水田,里面没有芙蕖,疯长着水藻,虽然是冬天,却能听到它们疯长的声音。我在田埂上漫步,当年东坡就时常伫立在这里,每条田埂上都有他反复踏过的足印,只是现在以宋代的土层,保存在下面,跟我隔了几公分而已。快要离开时,我又看到了蓝色的彩雀,不知它们知不知道我是为谁而来的。
转着转着又到了东坡井,这口井,现在依然很旺,蹲在井沿都能舀水。那天在井栏外的草窠里,我发现了埋在地下的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宋苏文忠公神”,东坡确实是一位神,至少掌管着水利。在农耕社会,水利是百姓最大的福利。
海南的水牛真多,东坡井旁边的水田里,就有几十条。当时正值傍晚,为霞满天,放牛的农夫带着笠子,很有画面感,跟我在内地看到的情景大不相同,我举起了相机。有头牛看到我给它拍照,竟然昂首向我走来,我看出它想挑衅,我终究不是斗牛士,便快速撤离。
我每天都要走这些东坡小路,路边人家腌菜的大缸,挂在树上的一把把香蕉,水田里飞来飞去的各色鸟儿,我都会对着它们看上半天,当年东坡也是这样的吧。有时我在镇上的小巷子里走,阿婆们坐在门口聊天,我在想哪个是春梦婆呢;鸡在门前转来转去,我发现海南的鸡真多,常常是一阵一阵的;劈柴也多,都整齐地码着,我想到东坡说的“海南多松”,他用松煤来制墨。就这么走着想着,我感觉就走在那时的中和镇,走在东坡文化的磁场里。
只要东坡待过的地方,都有很多东坡钟情的小路,相信这些小路比那些大路,走起来更自在随性,也更容易走进那个心灵深处的自己。
寻一座叫“儋耳”的山
儋州古时叫儋耳,境内有座儋耳山,东坡来时经过那里,并写了首《儋耳山》的诗,所以我想到山上走走。
为了出游方便,我联系了一辆摩托三轮车,这就是当地的的,若是出镇游,我就坐这辆小车。我说去儋耳山,没人知道,我说去松林山,司机阿姐也不太明白,我说光村镇知道吧,那里有没有山,你带我到山那里转转就行。阿姐说要一百块钱,有三十多公里呢。我们说定了,她便飞似的开起了摩托。村道弯路较多,路况也不是很好,车子在赖路上蹦时,我差点被颠了出去。我一再提醒她:慢,慢。虽然我感觉这很刺激,但安全意识常来提醒我,我还想平安回家呢。
我没有目的地,她又不熟悉路,见人就问,讲不好的,就让我讲,大家交流起来特别费劲。她走了几次回头路,我倒无所谓,只要坐着小车到处走就行。海南的原野跟内地不同,这里处处都是密林杂草,是牛的天堂。我在想,东坡若是在现代,看着抛荒的土地还会不会劝农,估计要说:海南的经济也要转型了,农村要大力发展养殖业,比如养牛,养鸭,养鸡……
我们的路被一辆装甘蔗的大卡车堵住了,阿姐又向人问路,她好像问的是往什么庙怎么走。他们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反正她又调转了车头,在一条村路上,对面开来了一辆小汽车,阿姐又拦住人家问,人家说也是去松林山的,然后我们就跟着小汽车跑。又回到有大卡车的路上,才知道,他们不想给我们让道,骗了我们,这回卡车不得不让了,趁他们掉车时,我下车拍了几张甘蔗地的照片。
那天还真到了儋耳山,现在叫松林山,原来是一座独山。说到海拔,你肯定会笑,192米,可竟被东坡说成“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现实赶不上想象,跟在诗的后面看现实,人常会失望。是诗为儋耳山增加了海拔。
我叫阿姐把车子停下,跟我一道进山。山里有人家,母鸡带着一群出生不久的小鸡雏,咕咕咕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树上的果子像袋子一样沿树干一直挂到树根,我问是不是榴莲,答曰菠萝,但跟内地卖的菠萝不同。我问怎么上山,说有车子送我们上去,每人十块钱。这是一辆吉普车,闯劲十足,横冲直撞就把我们送到了山顶。山顶地方很小,上有座庙,庙里有几个香客,庙门上写着“蟾公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蟾公是谁,一心只想寻东坡。
阿姐请了一炷香,我站在山顶看风景,突然明白蟾公就是白玉蟾。他是南宋时海南人,十六岁时离家云游,被东坡《儋耳山》诗吸引,养真于松林山,也就是儋耳山。东坡诗魔力真大,虽然来的人一看不过如此,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仙是坡仙。在此修炼的白玉蟾后来创立了道教南宗宗派,是海南历史上第一位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化名人。我最熟悉的是他那首《早春》诗,早年从《千家诗》中读到的。
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香客们在敬香,我站在山巅看大地。因为周边是沃野平畴,所以站在一百九十多米高的海拔上,还真有点山的感觉。大地雾蒙蒙一片,田野里的树丛,看去像一个个小山包。
原本我想在山中走走,山岩、溪流、古树、舞鹤,我想遇见这些,“飞泉泻万仞,舞鹤双低昂”,谁能不被这诗句蛊惑呢?山是收藏大自然秘密的地方,山路还将带给我无数的可能,可这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可能呢,想转一转都没地方。光村镇除了这个独山,再无别的山。东坡诗里写的“千山”“万谷”,也纯属想象,不可当真。一会我们就从山上徒步下来了,很少有外地人到这,听了我的讲话声,几个村人向阿姐打听我的来历。
是啊,我怎么会到这里,而且还不是路过。
海南的冬天,冷吗
内地人喜欢到海南过冬,因为海南的冬天比内地的春天还像春天。芙蕖照水,荇菜漾漾,让人提前支取季节里的一份暖意。
我自然也选择在冬天,来赚取温差带来的福利。可該带什么样的衣服呢?单从手机上显示的气温,不难决定。可我受了东坡感觉的影响,总觉得海南的冬天有一股寒意,所以我想还是带一件超薄羽绒服,这样即便感觉如东坡,也可以温暖了。
请看东坡所说的“六无”: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我纳闷,海南冬天需要炭取暖吗?若只是烧火,海南是不缺木柴的,东坡自己也说了,海南多松。至今到中和镇上走走,仍能看到家家门前堆柴如山。东坡说的冬无炭,就是冬无炭取暖。
感觉东坡的感觉,海南的冬天有些冷。
东坡说:“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黎山幽子送了他一截吉贝布,他写诗:“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有了这布,可以挡海风的寒了,而今年的海风感觉很寒,这自然有情感的寒。
东坡还不止一次地写到冬日烤火的感觉。在《独觉》诗里他写自己“朝来缩颈似寒鸦,焰火生薪聊一快”,早上像寒鸦一样缩着脖子,那就生火驱驱寒吧。“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这烤火的动作还挺大的,屋子里火苗翻动,东坡感觉就像坐在春风里一样。竟然要用大火取暖,这样的冬天跟内地有什么区别呢。还有一首写烤火的诗《夜烧松明火》:“岁暮风雨交,客舍凄薄寒。夜烧松明火,照室红龙鸾。”红龙鸾:形容松明火的火色、形态。这样的冬天,不需要带一件稍厚的衣服吗?
那么只是东坡感觉上的冷吗?请看东坡诗中的霜色。
《冬至与诸生吟》:“黄姜收土芋,苍耳斫霜丛。”苍耳上面下了一层霜,这一年闰九月,冬至在十月内,这么说十月的海南就下霜了。
何止是十月,“暑路也飞霜”,看来当时海南气候异常。
所以东坡在给朋友张逢的信中说:“此岛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
怎么会呢,我是在内地最冷的时候来海南的,可这到处都是春色呀,有时还感觉像初夏呢。莫非那时的海南气候跟如今不同?
科学给出了答案。
我国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将我国过去五千年的气候变化大致分为四个温暖期和四个寒冷期。
第三个寒冷期:南宋寒冷期(公元1000年—公元1200年)
在这一时期冷出的新高度是,华北的梅树不能生长,公元1111年太湖结冰,洞庭湖君山柑橘全部冻死,北方九月份普降大雪,京杭大运河苏州段经常性结冰。
而东坡谪居海南恰恰在这第三个寒冷期内,1097年———1100年,这么看来东坡说的冷,没有虚言。
我问当地人这里冬天有没有霜,阿婆说她从没见过。我们都不可能见到那千年前的霜了,它保存在东坡的诗句里,保存在“鲜鲜霜菊艳”的色泽上,保存在“苍耳斫霜丛”的枯叶上,保存在“霜风扫瘴毒”的凛冽中。
东坡当年的处境真可谓雪上加霜啊。
儋耳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正的气候是地理和文化的环境。
儋州古称儋耳郡,儋耳人喜欢高嗓门说话,喜欢夜间喧嚷,声音仿佛是经了扩音器的。
这里的人还喜欢搭讪,对陌生人总好以搭讪的方式表达热情。那天我参观完东坡井,走在长满芭蕉树的田里,远远就看到路边站着一群黎汉,那是我必走的路,所以没有回避。未走到近前,就听到他们带着“呕”声的招呼了,好像是问我从哪来的,到哪里去。我告诉他们我是来看苏东坡的,就问往桄榔庵怎么走。一听到苏东坡,他们立刻肃然了,赶忙收起嬉皮笑脸的劲,认认真真地为我指点去桄榔庵的路线:从大路上走过去,看,被围起来的那里,有两棵椰子树的地方。这时候,我觉得东坡先生是我的保护神。
还有一次,我在北门江边漫步。这儿是一片旷野,有个黎汉在放牛,看到我便邀我到前面的小屋里喝茶,本来我对这河滩上孤零零的小屋就有点好奇,原来是个茶屋?
离屋还有一丈余,就听到里面的人招呼了,原来又是一群黎漢,我很警觉地走到门口站住,他们邀我到屋里坐,并让出了一把椅子。盛情难却,我就坐了下来。他们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茶几,几上是茶锈斑斑的茶盏,一个黎汉在倒茶。屋里还有两张简陋的床,墙上是一个大电视,一个黎汉正躺在床上看。
有一个人说话的欲望很强,他不停地说。我问种田的事,他说这里人都不种地了,种地亏本,都出去打工了。估计他之前出去打过工,他说话我凑合着能听懂。
我说古代海南人吃米靠内地供应,他忙接过说,现在也还是。
但我们内地也能吃到海南的瓜果,我忙补充。
我又问到了牛,因为外面就有一群牛。他说在家的就放放牛,放放羊,轻松,又赚钱。我说,以前的牛都是从内地运来的。他说,现在都是自己养的。
我又问他们平时做什么。他让我猜他的年龄,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吧,可他说他是五九年生的,已经六十了,他现在什么都不干,在家看孙子。说时把手机里他孙子的视频点给我看。其他几个看来也就五十来岁,估计是放牛的,而牛根本是不需要看的。他们就这么坐着喝闲茶,这可不是什么下午茶,当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正是内地人忙碌的时候。
而且他们还盖了间这么个小屋,还置办了简单的行头,只是为了聚在这里喝茶闲聊。往贬义上说,这里的人懒做;往褒义上讲,这里的人崇尚休闲,很合时下一些人的生活理念。
我想起了古代黎族人的风俗:坐男使女。就是男人闲坐,女人忙活。不知现在是不是还这样,我没问。
也是从他们这,我了解到海南人养鸡,是留自家吃的,而不是留卖的。
因这儿离东坡书院不远,且我有访东坡朋友黎子云后人的想法,就问他们这儿是不是姓黎的很多。
他们说姓符的最多,我开始没弄清哪个符,突然明白是符号的符。东坡的好友老符秀才,就叫符林,而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叫符确。
当年东坡背着酒壶在田里闲逛,遇到了爱搭讪的春梦婆,我也想看看能不能遇到春梦婆似的人物,结果没遇到春梦婆,而遇到了一群老符秀才。
东坡黎姓朋友后代,我终究没能打听到,而我一个人,也不便深入走访。
在遇到的阿婆、阿姐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烧酒的阿姐。她生着一双大眼睛,人显得很干练。那次去东坡井,经过她的酒作坊,还喝到了他们家的酒。
我跟朋友聊天时说到她的酒,朋友说可以买一瓶回来尝尝。后来我再次拜访东坡井时,又经过她的酒作坊,我们相互打了招呼。我说想买两瓶酒,问价格,她说有十元和八元的。然后,她让我到她的酒窖里参观,就又跑回去装酒了。不一会她骑着车子回来了,车篮里有两瓶白酒,她又到对面的屋里,装了一瓶出来,说是她酿的米酒。一共三瓶,她拿袋子给我装好,我掏了一张五十的给她,谁知她说:不要钱,给你带回去尝尝。我说这次是买的,一定要收钱。她说什么都不要,就骑着车子跑了。我很感动,这么朴实爽快的人,真的不多见了。我喜欢东坡的这位邻居,东坡当年初到儋州生活艰难,也是像烧酒阿姐这样的黎民给东坡送酒送粮的吧。东坡《纵笔》诗里有“明日东家当祭灶,只膰膰
鸡斗酒定吾”,是祭祀用的熟肉。东坡自信东家祭祀时一定会送自己酒肉的,这是对黎民淳朴性情的“他信”。
离开的前一天,我把没有吃完的油和米送给了她,她很高兴地接受了,我们仿佛成了好邻居。
红红的诗联
一个地方的习俗往往很难彻底改变,即便长官下令改变,可随着长官的调离,习俗又不知不觉回头。就像往水中掷石子,动静是有的,可你一停,便不再荡起涟漪,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一个人对当地的影响也是很难留住的,更不用说是千年的影响了。
影响也不是都能看见的,河水流进海水里,看不见哪是淡水哪是咸水。
如果想寻一点东坡对当地看得见的影响,我想就是红红火火的诗联文化。到中和镇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那时离春节还有半个月,可到处都有卖春联,写春联的,春联都挂起来卖,红火气象十足。难得的是,还卖墨汁和毛笔,摊子上一摆就是几十瓶墨汁和一大筒毛笔。据说这里的人家喜欢自己拟文撰写对联,各有风采。我端了一瓶墨汁,仔细端详,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海南松煤,东坡法墨”的款识,当年东坡在海南制墨,题的就是这个款,如今的什么都没有。中和镇的墨,最当得起这个牌子。
再看店铺和人家上一年贴的对联,虽时隔一年,虽经历了一年的天风海雨,仍鲜红如初而且没有丝毫的破损。许多人家的门楣上还贴有一片片的剪纸,也是一个不缺地在迎风招展。这跟我们当地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的春联贴过很快就撕了或掉了,再经历几场雨水,就惨白不堪了。
我看到一些有特色的诗联。这家门头上贴着“颍川郡”,上联是“颍水映星光气射斗牛文笔健”,下联为“星光欣聚秀贻谋翼燕子孙昌”。另一家门头上贴着“豫章郡”,上联是“豫籍溯源本系贛”,下联为“章文书写祖渊才”。我明白,这门头的什么郡,是人家的祖籍,而诗联的内容是对祖上文才的赞誉。中和镇曾经做过几百年的儋州治所,内地有不少人到此为官、当兵、谋事,一部分定居于此,他们的子孙记忆中的祖籍,仍是某某郡。而能到此为官的人,也都是有才有识的人,他们的后人自然以他们为傲。
还有些诗联是以孩子考学为内容的。这家是“荣水光浮鱼跃清波知暖日,阳春气淑莺啼金谷报佳音”,横批“春风及第”。另一家为“长子战秋闱幸获夺魁膺鹗荐,诸宾参宴席愧无兼味答鸿情”,横批“金榜题名”。能看出这里的人有很深的古代科考情结,他们抛不开一些名称,这些名称又在强化着这种情结。海南在东坡来之前,连个本土的举人都没有,内地做官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海南人。后来东坡在此敷扬文教,本地请益问学的人渐多,是文化的启蒙让当地人看到了科考的曙光,看到的越迟,向往的心就越强,就像边鄙之地人们向学的心,往往强于发达地区的人一样。难得的是这样的心,在这样的地方,能以传统的形式保留。对着这些诗联,你很容易进入古代,古人可不就是这样写的?
所有诗联书写均为繁体,繁体更有古时的样子,也更有文化的气息。
不得不说,这里人很崇尚古诗词文化,诗联粘合了古诗词的辞藻和元素,诗文韵味十足,不同于一般地方的春联。这里的诗联所书有体,字体端方,张贴规整,富丽大气。
我所在的小城也是文化名城,还是书法之乡,但春联总体来说,财气很旺,文氣不足;时语很多,古典不足。能自己拟文撰写春联的少之又少,大都是买来的印刷品,没有墨香。许多家庭买春联,甚至不看内容,贴春联只是个形式,是过年必要的形式。春联的内容跟人缺少情感上的互动,自家门上贴的不是自家人的心语,自家门上贴的自家人都没注意是什么内容。
中和镇即便是店铺的对联,也不只是财源滚滚,生意兴隆之类,还接受过诗文的浸润,于财气外还有文气。而且这里拟文自写已成风气,各家的对联可以证明,店铺里大量出售的墨汁和毛笔也可以证明。我看到一则材料说,受东坡影响,这里的人都很爱吟诗作对,中和镇享有“诗对之乡”的美誉。注意是“诗对”,是有诗味的对子,而恰恰现在好多对联没有了诗味,所以它们只能叫对联。
中和镇,原来是州治所,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若说不普通,就是它有过一千多年的州治的根,而根最后也会烂掉。最能说明它不普通的,就是它住过大文豪苏东坡,而且是住了三年,这个将成为它永远的骄傲了。
“照室红龙鸾”,“红波翻屋春风起”,这原是东坡写室内烤火的诗句,用来形容中和镇的诗联,再恰当不过。中和镇能将这一传统一直保持下来,也算是奇迹了。风过草偃,是说上位者以德风化民,民之向化,犹如风吹草仆。但影响又能持续多久呢?东坡的千年之化,是一个人的影响与民风牢牢粘合的结果,一直在保持说明儋州民对东坡的记忆和爱戴,对一种文化深植于心的崇仰。中和镇人对诗文的崇尚和研习,没有随时间而淡去,就像他们中有人始终记着自己的祖籍“颍川郡”“豫章郡”一样,已深植骨髓。而这一切,又不是静态的无为的,就像中和人诗联上写的“章文书写祖渊才”,以自己的文章和书写来承续祖上的渊才,那么他们用在诗对上的功力,也可以看作是在情感上向东坡的靠近,这样才不没斯文,而是“斯文在兹”。
儋耳民对诗对的这份执着,令人动容景慕。
别离
在中和镇与东坡先生为邻半个月后,我也要回家了。本打算在这陪东坡过年的,可是年的另一股力量,又将我拉回家庭,更何况还有先生和孩子一起拉呢。
来时机票已经订好,现只有改签了,我想尽可能在这多待一天,就改在年二十九,也就是年前一天返程,这就意味着我二十八就要离开中和镇前往海口。二十七这天,我准备最后一次去拜访桄榔庵和载酒堂。一大早我就背着酒,带上荷叶杯和渊明的集子,朝桄榔庵走去。对于我这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小园的门开着,有两个人在园里忙。我来到石碑前,碑周围是石子和杂草,我清理出一个能摆放的地方,斟满一杯酒,连同书一起放到碑前。
我开始朗诵《庚辰岁正月十二日,天门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尝,遂以大醉》这一首:
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
天门冬酒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闻。
菜圃渐疏花漠漠,竹扉斜掩雨纷纷。
拥裘睡觉知何处,吹面东风散缬纹。
这诗写了新年酒熟,符合过年的气氛。而我想告诉东坡的是,如今这里不是菜圃渐疏,而是园蔬葱茂。总感觉东坡诗中的冬雨很多,值得庆幸的是我来的这十几日,一直天晴,此刻阳光正照在酒杯上,照在书页上。
收拾好杯盏,我便赶往载酒堂。在载酒堂附近的水田里,我看到了在桄榔庵前面池子里的那种水藻,海南这种水藻特别多,而我竟然不知它们也是开花的,花色淡紫,算得上幽姿了,我默念着东坡诗句“幽姿小芙蕖,香色独未改”。
我没有进载酒堂,只是想在它的周围转一转。载酒堂的后面也是水田,长满了水草。我从公路下到田埂上,没走几步,就有几只白色的大鸟凌空飞起,很像白鹤,“春水芦根看鹤立”,东坡不止一次写到他的住处有鹤。我往前走,鹤就往前飞。我举起相机,想将这鹤白、天蓝、树茂、舍雅,合在一个框里,好轻轻带走。
我又转到东坡书院正门,这时游人正多,他们在门前不停地拍照。今天的光线真好,白云也很配合,把原本粉白的书院衬得更有仙气。书院的前面是个大池子,周围水竹幽茂,载酒堂当初就是“居临大池”,东坡经常临池垂钓。池子泛着海一样的蓝光,如今池上还建了座很气派的桥,对面是楼台亭榭,都是围绕载酒堂这个主题做的文章,鸿篇巨制,而我只喜欢看核心部位。
虽是冬天,太阳晒得像夏天。我往回走着,边走边想,海南三年,东坡竟很少写到炎热,却大写特写了冬寒。立冬、冬至、风雨、寒夜,是东坡海南诗里的主要节候。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装,准备搭班车到东成坐儋州去海口的车子,等班车时,遇到一个很面熟的人,他跟我打招呼,我们都记起了,在中和镇政府里见过。他建议我到木棠镇高速路口搭车,有几个人都这么说。我便打了摩的过去,刚下车又听到一个声音喊我,原来是我之前雇的摩的司机阿姐,她也送人到这里。呵呵,我俨然成了中和镇的熟人。
赶到海口,到机场酒店住下,我就到机场枢纽中心坐公交去了五公祠。五公祠的前身是金粟庵,东坡到海南来去都借宿在这里,而当年东坡“指凿双泉”的其中一泉———浮粟泉,就在五公祠内。此次拜访,等于是重走东坡离开儋州的最后行程,接下来东坡便从此渡海北归。
林语堂先生说:“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成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不朽的。”
可对我来说,东坡还活着,他刚刚渡海北归。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仇媛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创作散文、小说、诗歌、剧本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飞絮飘影》《大观园群芳谱》《走在文化边上》《来生做一株木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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