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榔头

　　吃完晚饭，老姚放下筷子，匆匆向门外走。

　　你急火着忙的，干啥去？老伴问。

　　昨天不是给你说了嘛！老寇要请我们几个老哥们看电影。老姚说。

　　你还真去？老寇是啥人你不知道？他被老婆压制了一辈子，抠了一辈子，吝啬了一辈子。他请你们看电影？你知道现在去外边看场电影的票价是多少吗？五十！老寇平时在街上都不舍得吃碗面，会请你们看电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伴说。

　　我们建了个群，老寇在群里说请大家看一场电影，七点在他家集合，七点半电影准时开演。老姚边换鞋边说。

　　你忘了老寇的外号了？“借榔头！”老伴说。

　　行了行了，多少年的事了，提它干嘛！现在什么年代了？人都在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喽。老姚出了门。

　　“借榔頭”这个外号怎么来的？说是有一回，老寇要到墙上楔个钉子，便让儿子去邻居家借把榔头，邻居说，没有，我家的榔头丢了。老寇的儿子明明瞅见邻居家的榔头就在火炉旁。回到家，儿子与老寇说了，老寇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邻居是吝啬鬼。然后对儿子说，算了，人家不愿意借咱，实在不行，咱家的榔头就在柜子下边，取出来用吧。

　　这个故事是不是发生在老寇身上，无从考证。不过老寇确实没大方过。多少年了，他从不和朋友一起去喝酒吃饭。更不会请别人，别人请他也不去。去年老寇小儿子结婚，吃完席，客人们散去，老寇和妻子一个桌子挨一个桌子，将席上剩的半瓶酒全折到一块。这还不算，最后把没喝完的饮料都几瓶兑集到一个瓶子里。席上没用完的餐纸、半拉子馒头都带回了家。你说细不细？抠不抠？

　　进了老寇家，几个约好的老哥们已提前到了。客厅里灯光通明，说笑声一片。老姚闪进门，老寇就紧招呼着，让座、递烟、倒茶，很是热情。

　　小刻功夫，老姚抬头看墙钟，七点都过了，可老寇还是没有起身上电影院的意思。七点二十了，老寇仍然给大家递烟续茶，依然不提看电影的事。

　　这时，老寇喊他女儿。老寇的女儿叫寇娜，正读研，这几天国庆节，刚好在家。

　　寇娜出来了，捧着一部手提电脑。

　　爸，好了，你们现在可以看了。

　　这老寇，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弄了半天，是请大家在电脑上看电影！几个老哥们不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老寇说，我女儿是xx视频的VIP用户，可以看很多最新的电影。

　　寇娜，快连上电视，把大灯关了。老寇吩咐着。

　　寇娜很快接上了电视。虽和电影院不能相比，但56吋的屏幕也不赖。大家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电影。

　　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电影放完了。几个老哥们看得心潮澎湃，眼眶都湿了。

　　老寇啊！你抠抠掐掐了一辈子，没白抠，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以后慢慢享福吧！今晚多有打搅，我们也该回家了。老姚说。

　　急啥？今晚的节目还没完呢！老寇说。

　　还没完？

　　老寇的老伴华婶，从大家一进门，只打了声招呼，就不见了人影。躲着不出来，肯定是对大伙儿有意见呢！今晚老寇又是烟又是茶的，破费了不少。再不走，还等着华婶出来当面收拾老寇啊！

　　厨房的门响了一声，华婶闪了出来。

　　别走啊，你们难得到我家一趟，都是稀客，今晚老寇准备了酒，我弄了几个菜，你们喝一杯。华婶说。

　　寇娜开始收拾餐桌，摆好凳子。老寇取出酒和酒盅。华婶从厨房里进进出出的，端出九个菜来。四肉五素，中间一大盘酱香牛肉最馋人。

　　这老寇，唱的哪出戏？

　　大家入席坐定。管他呢！吃了再说。

　　给大家斟好酒，老寇端起了酒盅。

　　各位老伙计，今天咱们放开喝，不醉不归，来，我先敬大家一个。

　　别急！老姚开始说话了。老寇啊，你这好端端的，又是请大家看电影又是设席摆宴的，有事？

　　没事啊！难不成我就不能请大家喝顿酒？我的酒有毒？

　　你个老抠门，我们怕吃了你的酒，你晚上睡不着觉！

　　先干了，先干了。老寇说。

　　干！先碰三杯。今晚非喝疼你不可。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喊我“借榔头”！无妨，喊可以，但我要说，那是无影的事。来！端起，再走一个！老寇说着，一仰脖，酒入肚。老伙计们跟着干了。

　　以前，大家笑我抠，我也确实抠，可不抠行吗？我俩儿一女，上有老父老母，老婆无工作，一家子张嘴要吃饭。你们那时候叫我喝酒，我总推脱说有事，我能有啥事！我是不敢去，去不起啊！我吃了你们的，就得回请，拿什么回请？回请了三个娃就得饿肚子。来！都端起，再走一个。老寇说。

　　华婶在一旁说，喝酒就喝酒，唠叨这些干啥！却用手背沾眼睛。

　　你别管，我又没喝多。你去给大家另沏壶茶。老寇说。

　　华婶转身去沏茶。

　　现在好了，孩子们都大了，父母也去了，去了好，去了就是享福了。跟着我这个无用的儿，一辈子过得紧巴巴的，总是八尺扽一丈，没享过啥福……说到此处，老寇哽咽了。

　　来！来！再走一个！老寇又端起酒盅。

　　“借榔头”这个外号起得好！我在这个外号里避了三十年。没有“借榔头”，就没有我今天的好日子。可有一样你们不知道啊……老寇又端起酒杯。

　　我们知道，你家不易，你更不易。老姚说。几个老哥们跟着附和。

　　我不是说这，咱们都是普通人家，谁家的日子易？都不易！我是问，你们知道是谁给我起的这个外号不？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

　　谁？

　　我自己。

　　迷糊子

　　王道道去乡下送货，半路上，嘭地一声响，车胎爆了。

　　自驾车一来，首次遇爆胎，王道道手足无措，自感倒霉之极；如果补胎，此地离城好几十里，价格一定不菲。一趟活挣不了几个钱，还是自己动手换备胎吧。

　　王道道在座位下翻出千斤顶，却怎么也找不到需要的扳手。正值三伏天，端晌午，地面被太阳晒得像烙铁，灸热无比。王道道也口渴难耐，心情沮丧极了。

　　他四下环顾，发现离公路不远，青纱帐中隐现一条巷道。他决定去碰碰运气，看能否借到一些工具。

　　小路上杂草丛生，路边的梧桐与杨树上，知了拼命嘶鸣，似乎要叫破夏天。王道道走进村子。巷子里很冷清，无一人影。继续走，发现一户人家门口，一位拄着手杖的老婆婆坐在自家门前。

　　王道道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好！”

　　老婆婆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来了？”

　　王道道点点头，说：“老人家，你家有没有一把扳手？”

　　“你要活口的还是死口的？”

　　王道道说都行。

　　“我家都是死口的！”老婆婆说完，拄着拐杖慢腾腾地回了家。

　　王道道再往前走了几家，发现大门不是紧闭就是挂着锁。

　　这时，巷道东头一户人家闪出一个中年男农。男农手里提着个旧布兜，里面竟装着很多工具。男农径直走来说：“走，我给你看看去。”

　　他怎么知道我车抛锚了？王道道好生纳闷。仔细瞅瞅男农，并不相识。

　　没用多时，备胎在汗流浃背男农的帮助下换好了。

　　“多钱？”王道道问。

　　男农摇头。

　　王道道有点疑惑，觉得难以理解和不可思议。现在这种好人真的不多了！

　　男农问他：“你还记得我妈不？”

　　“你妈是谁？”王道道问。

　　男农手指向巷道：“就你刚遇到的老太太。”

　　王道道摇头。

　　“真不记得了？”男农又问。

　　王道道还是摇头。

　　“好好想想，也许会记起的。”男农说。

　　王道道继续摇头。他真的记不起来了。

　　男农说：“两年前，我父母进城换牙。等车回家时，在一家店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休息。他们都八十多岁了，一人拿着一个干烧饼在啃。陌不相识的店老板看见后，倒了两杯热水，让自己上小学的儿子端给他们。”

　　王道道听得晕头转向。自己常与人为善，很多事都没印象了。

　　男农继续说：“这个老板就是你。我妈刚才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道道越听越迷糊。

　　男农最后说：“二老从城里回来不久，双双就离世了。”

　　“节哀！节哀！”王道道双手合十。

　　“那你认识我不？”男农又问。

　　“刚才见第一面觉得眼熟，实在记不起来了。”王道道怪不好意思的。

　　“贵人多忘事啊！你不记得我可以，我爹和我妈你不应该忘记！”男农的声音忽然有些冷。

　　王道道面露歉意。

　　男农从布兜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王道道，说：“做了好事，定有好报！做了恶事，必遭天谴！”说完，提起工具转身走向村庄。

　　王道道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再望烈日下的男农，一闪不见了。

　　发动车子，王道道重新启程。

　　忽然，王道道觉得有些不对劲。男农说他父母双双离世了，那巷子里和自己说话的老太太是谁？还有男农最后消失得好快？

　　再看车外，自己怎么拐上了黄马公路？

　　王道道头皮开始发麻。咦！刚才男农给的矿泉水，自己明明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咋不见了？

　　他从后视镜回望村庄，哪有什么巷道，青纱帐依稀包裹着一大片坟地。

　　王道道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上了大路，有了行人车辆，王道道仍惊魂未定。他停下车，仔细检查了一下四个轮胎，全部好好的，包括后备胎。

　　王道道回来后就病了，不停地说胡话。

　　几日后，本地交警大队微信平台发出一则消息称：两年前黄马公路撞死老夫妻的肇事司机已自首。

　　蜕变

　　竞选村主任那年，你承诺，只要竞选成功，首先给村里打一眼机井。村子地处旱塬，缺水异常严重。别说浇地，就是村民们的日常用水都相当困难。

　　村民们信任你，选你做了村主任。

　　你骑着自行车，跑镇里，跑县里。一年下来，跑了多少次，记不清了。你总是穿一身旧衣服，蹬着老布鞋，看起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记得有次，你在县城的一家面馆吃面，没吃饱，就要了一个干饼子，再喝了一大碗面汤，面馆服务员看你的目光都满是鄙夷。可你不在乎这些，只要能给村里打成机井，让乡亲们吃上水，这又算什么呢！

　　水利局老哭穷。没办法，你就去县政府找县长。门卫拦住你，问你是做什么的。你说你是杏花岭的村主任，来找县长办事。村主任？门卫上下打量着你，满脸狐疑。你掏出一支烟给他，说你真的是村主任。门卫看看你的烟盒，摆摆手，笑了。你也尴尬地笑了。你手中的烟，档次确实太低了。哎！估计门卫平时都不抽这种牌子。

　　一辆小车停了下来。门卫给你挤个眼色。你赶紧跑过去，手里依然拿着那支烟。县长看见了你。杨老万吧？你赶紧点着头，颤着手把烟给县长敬过去。县长接过烟，点着，吸了一口说，你的事水利局报过了，你知道，咱县是贫困县，又地处旱塬，像你们村的情况很多。我听说你跑了好多次，还赖在人家局长家不走。你的做法虽然有点欠妥，但精神可嘉。政府会尽快解决你们的吃水问题的。

　　资金终于下来了。机井落成那天，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民们欢天喜地，扭起秧歌跳起舞。县长也来了，握着你的手说，愚公村长，人民就需要你这样的基层干部。你傻呵呵地笑了。

　　國家开始扶贫，村里被定为深度贫困村。村部重新盖了，建了大广场，戏台，人工湖。村道拓宽，道旁栽了绿化树，安装了路灯。村庄变美了，可你自家的日子却越来越难了。村里没收入，村部开支大。你将自己地里不多的收入全贴了进去。妻子开始埋怨你，说你这村长当啥意思？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地里刨的血汗钱，全让你折腾进去了。你看看刘村的支书，人家开着小车，张庄的村主任，在县城买了单元房住进去了。再看看你，孩子上大学的学费都掏不起。至今还骑着你那辆破自行车。天一下雨，家里的房子就漏，简直连个猪窝都不如。

　　那一夜，你失眠了，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头的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之后不久，你将家里的房子重新修了，添置了冰箱、空调、洗衣机。并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以前的衣服，不穿了，去县城买了名牌；脚上呢，也蹬起了真皮皮鞋。村部你也很少去了，有些事能推就推，推不过敷衍一下。你开始做生意，贩苹果，收花椒……你要赚大钱。

　　时运不济啊！赔了，全赔了！你将政府拨给贫困户的扶贫资金全赔了进去。

　　窟窿越倒腾越大，你玩不转了。

　　纪委监委的人来了。

　　你一句话没说，进屋换了一身旧衣服，重新穿上老布鞋，忽然感觉好轻松。

　　离开村庄的那一刻，透过车窗，你回头望，泪流了下来。你心里清楚，你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王立乾，男，陕西合阳人，有小说散文在国内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