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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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醒来,黑唇觉得心里憋闷得有点不舒服,膀胱胀得很,他跑到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立时觉得整个人轻松了很多。放空了膀胱,他把裤子提得高高的,衬衣束在裤子里,皮带束在肚腩上,他的肚腩胖而挺,这样一来裤脚底下就显得有点吊脚了,十分不好看,可黑唇习惯这样,黑唇从来不会像有些胖男人一样,把皮带扣扣在肚脐眼下,那样给人的感觉是裤子随时能掉下来,他觉得他这样提得高高的挺好,难不难看他自己是看不见的。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相对于他肥而挺的大肚囊,黑唇后腰没肉,显得没屁股,挂不住裤子。
黑唇洗手的時候歪头看着卫生间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镜子中只能看到自己的上半身,他有一张微胖的脸,黄中带着黑,黑黄黑黄的,刷牙不勤快,经常敷衍,齿缝很黄。这两年上了点岁数,腮有点塌了,不过不是很明显。五十多的人了,黑唇的头发还不怎么秃,只是略微有点稀少略微有点花白,相比于单位那些才四十岁上下,发际线就已经后移得像急剧退潮的海岸线,露出光秃秃的脑门,黑唇觉得他这已经十分不错啦。鬓角上有一撮头发翘起来了,大概是睡觉压乱的,支棱着很各色,黑唇又开了水龙头,打湿了梳子,用湿梳子梳了梳头发,头发就光溜溜地贴在脑袋上,不乱了。他前后转着脑袋照了照镜子,很满意。
就是今天感觉这嘴唇有点黑得不正常,脸色也有点不大对劲,黑唇看了看,没往心里去,也没多想。他的嘴唇生来就是这样,黑青黑青的,下唇肥厚,有点下翻。可能是午睡的时候手压着心脏了,血液循环不好,也可能大概最近有点累的了,黑唇想,那小寡妇太他妈能磨人了,就刚才午睡做梦,整个梦里都是和那小寡妇的乱七八糟……黑唇站在镜子跟前,回味着模模糊糊的梦境,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了。前些日子,和小寡妇的一次似乎不期而遇,又似乎水到渠成的销魂,让黑唇像中了不为人知的大奖一样得意。
黑唇看上去是一个腰粗脸大的黄黑胖子,其实心眼不大,也不怎么好,平日里却爱装个和善的不计较的好人,偶尔也能顺手帮别人个小忙,但心里十分的不磊落,没有什么大能耐大魄力,私下里很喜欢嚼点舌头根子,添油加醋传个是非谣言。黑唇对很多事情的认识,往往跟农村没文化的娘们一个水平,东家长西家短,说起什么来一套一套的,仿佛自己什么都尽在掌握似的。“其实压根儿就是破锣千响,没一锤子蛋用”,看不上黑唇为人的人总这样说:“他就是两个盲人抬檩条,瞎扳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单位里就得了黑唇这么个外号,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也没人当面这么叫他,只一说黑唇,都知道是他。
黑唇下了楼,出了家属区的院,穿过马路,迈着熊步,不紧不慢地往办公室踱去。
不急,反正下午只是开个例会,没啥鸟大的事。黑唇这么想着,脚下就更不着急了。家属院和办公区离得近,就隔一条马路,就是爬着去,也不大会迟到,何况单位里通常也确实没啥鸟大的急事。“就是迟到几分钟能咋着哩?碍着原子弹爆炸了?还是耽误卫星上天了?”就这个问题,黑唇通常会瞪着俩牛眼,理直气壮地反问别人。别人说:“好赖咱这也是国家的一个基层单位,起码的纪律观念还是要有的,违反纪律总不是件好事。”黑唇说:“啥纪律不纪律的?咱又不是窗口单位,迟到了耽误给老百姓办事,怕老百姓投诉啥的,咱这早两分钟晚两分钟,完全不是啥要命的大事,绷太紧不值当,来了该办公办公,不缺班不耽误事不就行了?纪律的条条框框那就是人为设立的,要是没有那个条框,就不会存在违反纪律的情况!”黑唇这见识,实在是很“惊人”,别人不稀得跟他胡搅蛮缠了,黑唇就会一脸胜利的小得意,觉得自己很幽默很能耐。
现在反腐败抓纪律的风声紧,每次开会除了学习文件,就是强调纪律,领导强调说不守规矩的人要收手,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网上每天都有被双规,被带走,被判刑和自首的领导干部的消息,有职位高高在上的大老虎,也有胆子肥壮的小苍蝇。这颇有些敲山震虎的震慑作用,搞得以前手不干净的好多人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这些都跟黑唇无关。
在这个伟大的单位里,黑唇只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而且没有任何实权,所有的违法犯罪,贪污腐败,都跟黑唇没有什么关系。一个啥权力都没有的小科,能贪污什么呢?现在单位资产管得严,就是多买个办公用具,都还要领导审核签字,能贪污什么呢?废报纸吗?旧文件吗?几十年前在老家农村,这些都是烧锅做饭时引火的好东西,可现在,这些只不过都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垃圾而已。要说贪污,前些年,黑唇最多不过是悄悄拿过几包打印纸回家,但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学生了,用不着这个了,黑唇的儿子大学都毕业了,平日里根本用不着什么打印纸,前年拿回家的两包打印纸,拆开只用了两三张,没啥鸟用,擤鼻涕都嫌硬,还放在架子上呢,上头落了一层灰。一年前,儿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小孙女,老婆内退几年了,就去帮儿子小两口带孩子去了,单位家属楼这套偌大的房子里,就黑唇一个人住,几乎不打扫不收拾。老婆偶尔回来一趟,卧室里没地儿下脚,厨房里到处黏黏糊糊,客厅里角角落落都是一层浮灰,她说家里像猪窝,也不给他收拾。不收拾就不收拾,猪窝就猪窝,黑唇觉得舒服自在就行,只要出门洗把脸,把衣服穿差不多就行了。
拖着略显肥胖的身躯,黑唇一扭一扭地往办公室走去。
最近单位动干部,狼多肉少,表面上在走民主程序,推荐,选拔,考核,其实底下已经打得跟热窑一样了,饿狼争抢死孩子一样拼得眼红脸绿,他们真舍得下本。黑唇已经五十多岁了,对此已经没有啥想法了,主要是他不舍得下本,因为很多时候即使下了本,也会输,会血本无归的,有那钱还不如给小孙女买奶粉尿不湿呢,他想。单位干部大轮动,跟他一批的老同志现在已经都干完处级退居二线了,他自己这时再舔着脸往中层爬,实在是有点那啥了,黑唇觉得脸上有那么点挂不住,干脆就装作不在乎地放弃了吧。“人活一辈子,那是不死的药么?”黑唇经常人前这样说,说多了他似乎也误以为自己真是个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儿了。
天气很好,秋阳高照,马路两边的银杏和法国梧桐的叶子都开始变黄,在秋风里飘落,地上铺着一层落叶,走在落叶上,沙沙地响,听着有点闹心。黑唇觉得这班上得很没意思,要不是为了那点儿工资,他倒是真想立刻退休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比上这鸟班强多了?有机会得鼓励鼓励儿子儿媳妇,给他们说说,让他们赶紧趁年轻,再接再厉给他生个孙子,他就有孙万事足了。
黑唇一抬头,远远地看见了柳华萍的身影,她走在他前面百十米。马上都五十岁了,这娘们儿的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稍微有那么点点中年妇女的微胖,使她显得更加风韵犹存地有味道。黑唇内心深处依然觉得柳华萍十分有吸引力———那是他永远吃不到嘴里的一颗肥润的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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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么多年来,大概从来没有人知道,黑唇一直在内心里把柳华萍视作他的大白兔。柳华萍人白,看人的时候眼睛湿漉漉水灵灵的,真个是柔情似水,确实有点大白兔的感觉。在黑唇看来,尤其是她的笑容,很甜,就像是颗大白兔奶糖。
小时候,黑唇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大白兔奶糖,他几乎很难很难吃到它。及至他上了班,挣了工资,虽然工资很低并且还要帮衬家里,经常捉襟见肘,他总是要想方设法地挤出一点钱,买一小包大白兔奶糖,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藏起来吃。别的男人抽烟,黑唇从不抽烟,那太烧钱,黑唇只悄悄搞大白兔奶糖吃。有时候参加别人的婚礼,桌上会有各种杂拌儿喜糖,各种水果硬糖,芝麻酥糖,薄荷糖居多,也有奶糖,大多是喔喔佳佳,黑唇觉得喔喔佳佳吃起来不如大白兔香甜,个头也小,不经吃,一颗大白兔能抵两三块喔喔佳佳呢。即使有些喜糖盘子里偶尔会有不多的几颗大白兔,黑唇都会眼尖地把它挑出来吃。男人们大多都选择盘子里的散烟抽,没有人跟黑唇争奶糖。他们当众吞云吐雾,黑唇当众吃大白兔,这没啥,自己随了份子钱,当众吃颗喜糖,跟他们抽喜烟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黑唇总觉得,当众吃糖,不如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吃的时候那么好吃,那么香甜浓滑,那么有感觉。
现在,黑唇可以买得起很多大白兔奶糖,但他却不能肆无忌惮地吃了,一吃牙就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黑唇有糖尿病。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那样的不如人意,有牙的时候没饼子,有饼子的时候没牙,简直就像猴子掰麻花,满拧。
生活让黑唇很不忿又没办法。
黑唇想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大白兔奶糖了。自打数年前单位体检,医生看着化验单说他有糖尿病,要尽可能地戒掉糖之类的甜食,黑唇慢慢地就不吃了。长时间不吃,也就不吃了,黑唇都快要忘了大白兔的滋味,也快忘了自己曾经很喜欢吃大白兔奶糖了———就像不在一个部门时间久了,加上从来也没敢怎么样过,要不是看见柳华萍,这几年他几乎都很少想起她。不像以前,有那么几年时间,黑唇悄悄地让柳华萍居住在他的心里,时时地想起她来,想起她来黑唇就觉得生活很美好,心情很不错,这大概也是一种甜蜜吧。
二十年多年前,黑唇堂堂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回了老家,呆在县城里那个不太景气的化工企业里,勉强娶到了老婆,他觉得不如意,心里很憋屈,觉着这辈子这样实在是白活了,就下了死功夫,复习了两年,考了个研究生。出来上了几年学,毕业后,他来到了省城的这家单位报到。上班后,黑唇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同科室的这个柳华萍。那时柳华萍刚结婚生孩子不久,少妇风韵尽显,她人又白,个头也不低,丰臀细腰,盘靓条顺的十分养眼,每次从黑唇的身边经过,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让黑唇忍不住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不能持也得持啊,难道还能生扑上去吗?不是不想,是不行,黑唇没那个胆量,他根本没可能干得出来那样的事情。
那时的黑唇也早已结婚生了孩子,但老婆实在让人一言难尽。因为家穷,黑唇屁股后还有俩兄弟一个妹妹,老爹死得又早,老娘常年有病还得下地干活,能养活他们就不错了,就这还供黑唇到省城上了个大学,几乎是累破苦胆了。工作后,黑唇工资低负担重,压根没敢谈对象,在县城里也找不来合适的,后来有一个不嫌弃他穷的女子,年龄也相当,是他们厂广播站站长的女儿,站长许诺说,结婚的话,能帮他们在单位要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广播站长的女儿别的啥都还好,长得不算难看,性格也不坏,还上过本厂技校,就是有个毛病,身上有皮肤病,治一治好一点,严重起来跟蛇蜕皮一样。衡量了大半个月,黑唇决定接受,关了灯,蛇不蛇皮还不都一样。
第二年,站长的女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黑唇十分高兴。
那时黑唇一心要离开原单位,离开那个小县城,他上的是脱产自费的研究生,生活费很少,刚够吃饭,没什么钱,有时候还得靠老婆的工资补贴一点才能活下去,他心里又常挂念着自己的儿子,三年的研究生就念得十分素净,学业也很一般,反正他只图混个硕士学位证,周末就搭单位驻省城办事处的顺风车往家跑。
到了这新单位,没想到这个柳华萍就十分勾人。
每次看见柳华萍,黑唇管得住自己不往上生扑,但管不住自己那一颗不安分的心,它总是怦怦乱跳。那时他老婆还没调到身边来,下了班的黑唇跟个单身一样没处可去,单位办公室有一台刚装配的486电脑,每天下午在单位的食堂吃完晚饭,黑唇就去办公室在电脑上打游戏,挖地雷。没多久,黑唇挖地雷的技术就十分娴熟了。他可以一边眼睛盯着屏幕挖着地雷,一边腦子里狠狠地想着柳华萍。黑唇绞尽脑汁地找出些工作上不痒不痛的事情,然后以此为借口,用办公室的电话,冠冕堂皇地往柳华萍家里打电话。
柳华萍的老公据说在法院工作,一个月有大半个月在外面出差或者加班,大多数时候黑唇给柳华萍打电话,柳华萍都很热情地跟他聊,有时候一聊就是大半小时,最长的时间竟然聊了两个半小时!黑唇已经忘了当时都聊些什么,但是他能很敏锐地感觉到,柳华萍似乎并不讨厌他,起码她愿意跟他煲电话粥,她在电话那头的笑声是很爽朗的,说话的腔调和声音很甜润,每次聊完黑唇都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十分愉悦。有一回挂电话时,他竟然忍不住亲吻了一下象牙白的电话听筒,仿佛亲吻的是柳华萍白皙的脸庞,也不知道柳华萍那边把电话挂了没有,如果没挂,不知道她在电话那头是不是有所察觉……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黑唇觉得柳华萍并不讨厌他,每次都愿意和他煲一会儿电话粥,但第二天在单位里见了面,她对他的态度和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热情打招呼,一样的谈工作开会聊天,没有任何一丝跟他有什么亲近的感觉。
很多次都是这样,甚至有一回俩人煲电话粥,黑唇在电话里有意地一语双关说:“我觉得在咱们单位,你在我心目中印象是最完美的,也是最优秀的,你对工作态度是认真的,思路很清晰,做事情不拖泥带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电话那头柳华萍说“我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一边说她一边格格地笑着,很显然,她十分乐意承认并享受黑唇对她的评价。终于把心里的话隐晦地表达出来了,黑唇握着话筒,眼前不断地闪着柳华萍灿烂白皙的笑脸,心里像吃了一块大白兔奶糖似的,又香又甜蜜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第二天,黑唇见了柳华萍,打招呼时,他刻意地盯着她看,让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哀怨和热望来,以企望在柳华萍那儿获得一丝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黑唇自己也说不太清。办公室当时并没什么人,可柳华萍还是不接招,依然是那个样子,不亲不近不疏不远,跟以往一样,跟对任何同事都一样,道了声“早”,没有任何一丝亲近点的意思,没有任何特殊点的味道,仿佛两人从没煲过电话粥,没说过比较亲昵体己的话。
柳华萍防线不松,黑唇也就不敢冒进。越是这样,黑唇有时候就越是心痒难耐,尤其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黑唇几乎天天晚上都要跟柳华萍打一会儿电话,说一些单位里人和事等等之类不便与外人道的贴心话,每次柳华萍不嫌烦,不恼火也不拒接,他说什么她都听着,陪着聊,也不说什么过分的话,她说的话大部分内容任何人听起来就是单位普通同事之间的普通电话。
直到有一天,黑唇大晚上正在办公室给柳华萍打电话,被突然进来的葛千峰撞破了,黑唇没有防备,他正大剌剌地坐在电脑前,一边用鼠标点着屏幕扫雷,一边捂着话筒说:“说真的华萍,有时候还是很想和你……”当时本来他正想说,还是很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但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感觉周围气氛有点不对,就像动物的直觉一样,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葛千锋正站在他离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口,双方看见了对方的看见,葛千峰就走进了办公室。葛千峰他是什么时候到门口的,刚来还是站了一会儿了?电光石火间,黑唇无法判断葛千锋听到什么没有,听到了多少,但彼时的黑唇就像正做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坏人被抓了现行一样,脸上登时火辣辣地发烫,额头立时渗出一层细汗来,他慌得甚至没有跟柳华萍说一声再见,就迅速扣断了电话,人唰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问葛千锋“你来干啥?”站起来时,黑唇觉得双腿微微有点发抖,青黑肥厚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这是他惯常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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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黑唇并不是个高智商的聪明人,可他总想在说话聊天时抖点机灵,显示出点儿小幽默,表现出自己的才华来,尤其是在单位,在办公室,当着柳华萍面的时候,他总想说出些俏皮新颖的话来引人注意,而不是人云亦云,泯然众人。但其实他实在没什么可表现的,除了胡上墙瞎扳杠,他说不出什么有见地能惊人的话来,又不想说大白话,于是就在脑子里努力地憋机灵词儿,努力憋词儿时,他的嘴唇就会急速地抖动着。
这毛病不是天生的,但打小他就有。
黑唇在家里是老大,他爹死了以后,老娘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有时候苦累的生活让她恼火了,憋气了,就找茬吵黑唇,一点小事就对他大发作一场,甚至还能做出撒泼打滚的事儿来,有时候逼得黑唇不得不跪下来给她认错。大多数时候黑唇都觉得他老娘吵得并没有什么道理,他就顶嘴,顶嘴的结果是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打,有时候他娘下手真是狠,抡起什么就用什么,秃头的扫帚把,干枯的豆棵子,手边没称手的,急了还脱鞋跩他。黑唇不敢反抗,因为反抗的话连饭也没得吃了,得饿一顿,他也不敢顶嘴,也不敢逃跑,就立在那儿,任老娘打骂发泄,老娘骂什么,他就在心里顶,不敢说出来,只嘴唇抖动。久而久之,这毛病就落下了。
葛千峰看到黑唇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神态约略有些不自然,青黑的嘴唇急速地抖动着,知道这是他的毛病。葛千峰没多想,也没说别的,只说有一份急件,领导办公室急着要,他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拿了文件打声招呼就走了,一切如常。
黑唇坐在电脑前,好久挖不成雷,一挖就炸,一挖就炸,脑门子上一层细汗也凉了,一摸还有点冰手。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思来想去到底也判断不出来葛千锋究竟听到些什么,估摸着八成他是听到了他叫“华萍”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的好一段时间,黑唇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白天上班刻意离柳华萍遠了很多,尤其是葛千锋在的时候,在办公室他几乎不怎么接柳华萍的话茬,尽管他的心时刻都在她身上流转,但他只在办公桌前做低头认真看文件状,不管柳华萍来来去去,跟谁说笑,他都不做任何反应,仿佛他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普通同事,有事该说事说事,没事不扯别的闲蛋。甚至那一段,他晚上打电话也少了很多。
以黑唇的理解,他认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那么稠密的电话粥,没话找话的闲扯,甚至电话里时不时会表现出超出一般同事的热情和关心,柳华萍不可能没有感受,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但她竟然能把持得那么好,不管黑唇多热情,哪怕有时候他在电话里忍不住说一些比较露骨肉麻的话,她不恼,也不接腔,只当做开玩笑一样挡过去,她第二天照旧该怎样就怎样,就仿佛那是一阵风,刮过了无痕迹。以前黑唇打电话,柳华萍从不来不拒接,现在他不打电话,柳华萍也从来不问,他不问候她不关注她,她也没有没有丝毫异样,每天上班还是该聊天聊天,该谈工作谈工作,什么都不多问,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实在费解。
女人心,海底针,摸不着,猜不透,黑唇想起来心里就猫抓似的不舒服,又实在解不开。没多久正好他老婆也调过来了,黑唇天天晚上在家陪孩子做作业,孩子淘得没边,一天不打都要上房揭瓦,实在是费劲,黑唇迫不得已,这内忧外患的,渐渐也就凉了一颗对柳华萍的心。
过了一段时间,单位动干部,黑唇十分努力地竞争了一把,但是,最后葛千锋上去了,柳华萍也上去了,他们都成了中层,黑唇没爬上去。
葛千锋上去,黑唇能理解,他是这个单位最早来的全日制研究生,而且是名牌大学的,这别人都比不过,何况他确实是有点才气,竞选演讲稿写得特别好,引经据典那都是小菜,通篇没大话,接地气,行云流水又言之有物,所有听过的人都为之折服,不久后,那篇演讲稿原封不动一字未改发表在晚报头条上,很快又被省部级的行业刊物原文转载了,葛千峰很是出了一把风头。
柳华萍的上,单位里就有很多的说法了,最简单直白的说法就是,柳华萍拿下了单位大领导。
柳华萍和大领导究竟谁拿下了谁,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真看见,但是各种情节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柳华萍下午还没上班就去敲领导办公室的门,她早都有心踩好点了,知道领导在办公室的里套间里午睡。柳华萍站在走廊里,隔着门给领导打电话,说是有事必须面见领导,把领导叫醒了。领导迷迷糊糊开了门,刚开了个门缝,柳华萍就挤了进去,顺便屁股一顶就把门锁上了,还有一种说不是柳华萍屁股顶的门,是领导顺手把门锁上了。不管怎么说吧,两个人在屋里,孤男寡女的,柳华萍说要找领导反映自己的情况,自己对工作是很认真很努力,但是领导并不是很熟悉她,她想让领导更熟悉熟悉她。领导没接茬,只说这办公室主任太他妈操蛋了,忒不会办事,买的这床太硬,睡得我浑身腰酸背疼的不舒服,你给我松松肩膀揉揉腰。柳华萍哪里会捏什么肩膀揉什么腰,但是她手一搭上去,眼含着柔情,三摸两不摸的,俩人可就滚到一起了……领导不是吃素的,偷鸡摸狗的事情本就不少干,这主动送上门的荤腥,不吃白不吃,哪有不沾嘴的理由!
这事儿私底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几个关系不错的骚老爷们儿随机在楼道里遇到,不知怎地就拿这事儿说笑扯闲篇,说得跟真的一样,情节十分细腻而且有情趣。黑唇站在边上听着,听了嘴上不说,心里直骂扯淡!这不都他妈是瞎扯淡吗?屋里就他们俩人,这些情节你们谁看见了?还不都是瞎编的?编得再形象也是编的!这完全不符合逻辑,不符合常识!
扯闲篇儿的一散摊,听了半天一声没吭的黑唇心里一边骂着扯淡,一边却有点血脉贲张了。
冷静下来想一想,如果说这事儿扯淡,那么柳华萍被提拔就更是扯淡了。柳华萍只有个中专学历,公开演讲也很一般,通篇假话空话套话大话,一看就是从各类报纸上拼凑的,工作各方面其实都不突出,要说真正的能力,实在是差强人意,每每遇到难题,就不惜低下身段,去找别人帮忙,她一张大白脸堆着热切的笑,说着十分甜蜜又到位的马屁话,或夸张,或表扬,或撒娇卖萌,或死缠烂打,大多数男人很难逃过她的算计,只能束手就擒,帮她做了。要说柳华萍,这一点是极其聪明的———她太会审时度势,太知道什么问题应该找什么人而且一找一个准儿。她能脱颖而出,肯定有原因的,必然是单位有拍板权的高层力挺的结果。据说常委会上,就是那个大领导投了她的票。要说他们没有那一腿,猪都不会信。
黑唇一会儿耿耿于怀,一会儿又十分释然,他内心认为,他们至于谁拿下谁,并不重要,说到底柳华萍并不是他老婆,她拿下谁或者被谁拿下,戴绿帽子的又不是他黑唇。只不过黑唇的内心一直隐隐有一种想被柳华萍拿下的欲望。当然,他绝不会主动去拿下她,除非她主动。
黑唇从没有感觉出来他要被柳华萍拿下的苗头。他跟她煲电话粥,有意无意钓了这么久,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丝毫没有一点点上钩的意思,甚至没有给过他一点点甜头,他放电若干,她十分绝缘,或者干脆说就是冷酷绝情,对他没有一点迎合。但她为了升职,竟然就能义无反顾地跟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苟且,这个女人,不简单!
柳华萍对黑唇不上钩不迎合,不过是因为黑唇对她无用,给她带不来任何实际的好处,甚至还有可能是她潜在的竞争对手,她当然不会对他青眼有加,掏心掏肺走那么近了。渐渐想明白了这一点,黑唇对柳华萍的一颗蠢蠢欲动的热心也就被迫慢慢地冷了下来。“一个被权力和物欲占领了的女人!”这是黑唇对柳华萍最深刻最理性的认识。
认识是十分深刻而理性的,但黑唇对柳华萍抛出去的心并不立刻受理性的制约和影响。只要一看见柳华萍,黑唇还是讨厌不起来,还是像喝了池塘水一样,有一种十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黑唇对柳华萍的惯性感觉,像三月的柳絮儿一样,似有若无地飘荡着。他原以为,这种感觉就像是磁场,只能是自己感觉,别人是看不到的,反正她那个态度,他是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实际行动的,估计十有八九会碰钉子,搞不好她再吐他一脸狗屎,那就骚气大了,他才不会做那傻事。
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单位里竟然有一些人说,黑唇喜欢人家柳华萍。
这事被黑唇知道了,黑唇当即就有点面红耳赤,他认为这纯属无聊的谣言,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扯几巴蛋。他很气愤,很有些恼羞成怒,但事情具体不知道从哪里起的,是谁说的,他无法当众发作,那无异于告诉别人他是此地无银狗急跳墙了。黑唇能做的,只有坚决否认这个事情。黑唇的嘴唇急速地抖动了一下子,瞪着眼睛说:“这是谁没球鸟事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这也太小看我了!柳华萍!她那样的女人,也就那回事吧,我以前确实跟她关系还不错,那也是仅限于工作上的事情,我觉得她在工作方面有些地方还是很有见地的,愿意跟她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当然她确实也不是多优秀,实话说,上次提拔投票我都没有投她。再说了,人家现在被高层领导青睐,高升到别的部门了,眼眶朝上,咱这升斗小民,普通百姓,早都不是人家的菜,不入人家眼了,现在连工作也不屑于和我谈了呢。我们也就是偶尔见面打个招呼,我跟谁打招呼就是喜欢谁?那我还天天吃猪肉呢,总不能说我喜欢猪吧?”同办公室的小李就开玩笑地接茬说:“这起码证明你喜欢猪肉……”黑唇白了小李一眼,知道他没啥恶意。黑唇觉得自己这一番话下来,口气从有些气愤到十分的不屑,没有夹杂一点的温情,应该可以让人相信,他真没喜欢柳华萍。
———黑唇说柳华萍的话,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又酸又涩的,这也恰好是单位里的人对柳华萍的普遍认识。大家承认黑唇说得没错,够一针见血。黑唇内心觉得这起码可以在表面上洗清自己,可以证明他黑唇不是个不检点的人,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回到家,黑唇一边在廚房做饭,一边对这事想来想去,手里的活干得就心不在焉的,洗菜池的水沥沥拉拉把地上搞得精湿,加上中午做饭迸溅出来的油,黑唇转身时差点滑倒,手里的盘子飞出去摔了个粉身碎骨……黑唇很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不该情急之下把没投她票这话秃噜出来。他当时也在备选之列,他们是竞争对手,他没投她的票,只能证明他的小肚鸡肠,根本不能证明别的。
出卖了自己的黑唇懊恼之余,终究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除了葛千锋,不太会是别的人。除了那次被葛千锋撞破他打电话,再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什么,再说其实本来他确实对柳华萍也没做过什么啊。
这才是狐狸没打着,空惹一身骚。
黑唇颇为郁闷。
不能完全肯定是葛千峰。却也不能完全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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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黑唇和葛千锋白天一个办公室办公,晚上吃完饭或者周末没事时,大家还会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小赌怡情,其乐融融。以黑唇对葛千锋的观察了解,这个人从来没有搬弄过别人的是非,就连他在麻将摊上欠了葛千峰六百块钱的帐,后来他装作忘了,没还,葛千锋也从来没说过什么,仿佛也忘了。甚至有一次,几个人打麻将,突然停电,大家的赌资都在桌上放着,葛千锋在黑唇上家坐着,黑唇趁黑趁乱悄无声息地摸走了葛千锋一张百元大钞,来电后,葛千锋收拾自己跟前的钱,他咦了一声,表情有些狐疑,大概觉得有点问题,但毕竟没证据,他也没吭声,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黑唇,默默地海涵了。只是后来他再也没和黑唇打过麻将。这样一个人,难道他会说他黑唇和柳华萍的事?黑唇觉得,葛千峰这样性格崚嶒的人,没确凿证据的事情,他应该不会乱说的。可是如果不是他,又是谁传出来这事儿的?他喜欢柳华萍,也就是自己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做出啥过分的事情,谁他妈看得出来?
黑唇心里含含糊糊把葛千锋定为了第一嫌疑人,他想不出别的。
虽说没证据,但黑唇失斧疑邻,从此他的内心,种下了对葛千锋的不满。葛千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暂时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就算不是工作上的顶头上司,他基本上确实也找不出这个人有多大的毛病可以攻击。
一个人最可怕的就在这儿,葛千锋竟然被人盯不出啥可以令人指摘的毛病来。那这样的人不是真君子就是大虚伪。黑唇认定葛千峰并不是什么真君子,他就是隐藏很深的大虚伪,伪君子。
这个人就是属麻袋的,太他妈能装了!黑唇越看越觉得葛千峰就是个装深沉的大尾巴狼。以前还没什么,自打他当了部门管事的主任,一开例会,那叫一个装!学文件,念简报,传达纪律规定,强调管理规范,听上去十分正确,实际上全是扯淡,老生常谈,空对空,白嗡嗡,不值一毛。有时候大家想着早点开完例会早点下班走人,能节省时间干点私事,可葛千峰就是哔哔个不停,事儿事儿的,非得哔哔到五点钟,还非说这是上面的要求。
狗屁吧,黑唇觉得,葛千峰就是他妈的开会有瘾,生怕不开会不讲话,别人就会忘了他是领导似的。
黑唇心里可以说是十分讨厌葛千峰了,可是又没办法,而且还回避不了,有什么事情还得去找人家签字。这一点让黑唇心里很不好受,时不常的在心里咒着葛千峰不得好死,伪君子早晚要现原形的。
果然!果然!没多久,黑唇暗恨的葛千峰果然露出了尾巴!这王八蛋压根儿就是个伪装很深的色狼!他终于撕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性。“我就说嘛,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伪装,是什么人他终究会是什么人。”葛千峰出事后,黑唇心里那个高兴啊,跟狗熊掏了个大蜜洞一样,兴高采烈不亦乐乎,见谁都想把话题往葛千峰身上扯,那一段时间他嘴也不抖那么狠了,总能灵机一动说出一些听上去很有哲理的话。
没有谁比黑唇更高兴这件事。黑唇的高兴完全是出于本能完全是发自肺腑的,不掺杂一点杂质。
回顾这几年整个事情的发生,黑唇觉得这一劫他妈的简直就像是给葛千锋量身定做的,葛千峰他就是命中注定的,他没那好命,看着爬得高,实则摔得重,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祖宗的智慧真是無穷的。
那时,葛千峰因为工作业绩突出,还时不常地在报刊上发一些时评之类的文章,被单位的大领导看上了,就钦点把他调到了自己身边,当总办主任。虽说是个平级调,可是在基层部门做中层就像是个小县官,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权力没有针鼻儿大,事情却比牛毛多。当总办主任,那就神气多了,相当于南书房行走啊,领导的一切尽在掌握,不但是领导的左膀右臂,而且天天能在领导眼皮子底下沐浴恩露,茁壮成长,那个职位历来都是提干的重点培养基地。葛千峰走了,不再是黑唇每天看着顶眼心里很烦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顶头上司了,这一点很令人高兴,可是眼看着他走到了鸡犬升天的通衢大道上,黑唇又像跌在柠檬堆里一样,酸酸涩涩的,十分无奈。
然而不久,黑唇就听说了一桩跟葛千峰有关的桃色新闻,说他和新来的总办秘书仇妍关系极不正常,据说俩人还是一见钟情型的。仇妍的舅舅跟单位大领导是朋友,她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辗转到了这个单位工作。大领导很关照她,没让她去基层部门,而是留在了自己身边,在总办当秘书,他打算亲自调教。这谁都说不上什么,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做秘书,绝对不存在业务不对口,专业浪费的情况。
仇妍长得有点漂亮,楚腰纤细,娉婷婉约,而且还有很有才华,写出的稿子明显比以前的秘书便秘般拼凑出来的强多了。
总办秘书归总办主任管。总办主任办公室是单间,秘书在大办公室办公,和总办主任斜对门。仇妍来得晚,办公桌就放在门口。仇妍背对着门口,趴在办工桌上工作,总办主任葛千峰就大开着门,一抬头他就能看见仇妍的身影。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说以前仇妍没来时,葛主任办公室的门从来没有大开过,现在,只要仇妍在,葛主任的门就没关过,没事他就痴痴地看。有好几次,别人进去跟他谈工作,他都表现得心不在焉,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葛主任一贯的工作态度都是十分积极认真的。有人看到,葛主任手底下的纸上,干干净净写着几行字:
我愿意生活在你的心里
死在你的怀里
葬在你的眼里
字体是标准的行书,印刷出来似的。整个单位能写出这样一笔行云流水的漂亮行书的,只有葛主任。
一切真相都呼之欲出。
最关键的是,葛千峰并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个仇妍竟然也十分喜欢葛千峰,她欣赏他的才华,和他略带忧郁的气质,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她愿意跟他聊天,听他谈工作,也谈文学,哲学,理想,人生和爱情。她觉得他说得都对,她都愿意听,他的话都能通过耳朵进到她的心里,有些干脆就不是经过耳朵,而是他的说法似乎唤醒了原本她内心里就有的一些东西,这种同频共振和光同尘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仇妍十分享受。
慢慢地,单位里好多人似乎都知道了,聊起这种八卦,人人都很兴奋,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旁观这场爱情事故的最终结局。一般这种事情,当事人的配偶,往往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简直是一种悲剧。黑唇听说了这事儿之后,他压抑着兴奋,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不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好朋友”葛千峰的身上。
黑唇想了千百种办法去“阻止”这种“悲剧”的发生。比如,给葛千峰的老婆写个字条提醒她一下。葛千峰的老婆就在隔壁单位,通信地址都不用打听。甚至他可以直接放到他家的信箱里。或者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什么的。但这些都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总有引火烧身的危险因素。做这种事,黑唇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愿意做“幕后的无名英雄”,功成拂衣去,春梦了无痕。最后,黑唇受电视上法制节目的点拨,他上街花五块钱买了张电话磁卡,然后又坐着公交车,到了一个很远的郊区,找了一个捡垃圾的人,给他了两块钱,请他帮忙办个小事情。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黑唇插上磁卡,拨通了葛千峰家的电话,听到是葛千峰的老婆接电话,他立刻让捡垃圾的人就着话筒说了一句他教的话:“你家葛千峰和他办公室的女人仇妍不干不净!葛千峰和仇妍不干净!”
黑唇原本以为,以葛千峰老婆的暴脾气,她肯定会到葛千峰的办公室大闹一场的。葛千峰身败名裂的时刻就要到了!这几天要有好戏看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黑唇各种想入非非,想葛千峰的下场,他就要焦头烂额,他要名誉扫地了。“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把酒当个纯镜照……”公交车上放的这首歌太好听了,它简直就是为彼时黑唇的心情写的,虽然他不会唱这首歌,可他青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一路都泛着得意的笑。葛千峰早就应该身败名裂!他早就应该受到惩罚!凭啥他处处混得比我强?我黑唇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啊!就算不是名牌大学,但是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也不是偷来的!
黑唇想象着葛千峰的老婆来大闹时,葛千峰的狼狈与不堪。都说中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没药可救,就算葛千峰矢口否认,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出轨这种事情,就像进入鲍鱼之肆,即使洗得干净,也洗不了那个味儿。
耐心地等了好几天,竟然没什么动静。黑唇极度盼望着的那一场对葛千峰来说突如其来兜头而下的暴风骤雨,竟然没下下来。黑唇觉得自己像点了一颗哑炮,臭蛋了。他有点心疼他的七块钱,不对,是九块钱,还有来回两块钱的车票钱呢,都白花了,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葛千峰老婆没有像黑唇预期的那样到单位大闹,但是他们很快地办了离婚。
据说葛千峰去民政局办手续时,半个字都没说,没一句解释。老婆要离婚,就离,孩子也已经上大学了,财产老婆说怎么分就怎么分,无所谓。
其实黑唇压根不知道,葛千峰和他老婆的感情一直都很平淡,从来也都没热烈过,也谈不上破裂。都说葛千峰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思想的人,可他老婆每天面对的却是一个对她没有多少感情的橡皮人,有事谈事,没事他在家就是看书,宁静地看书,饭桌上边吃边看,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晚上躺在床上也是看书,好几年了,他都不碰她,不跟她温存。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他无动于衷,她般到客房去住,他也不问。他的工资还是一五一十地交给她,他也吃她做的饭,逢年过节也应酬她家的亲戚,但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心里没她了,他不爱她。
那就放手吧。闹个什么劲!爱是缘机生发的,又不是闹一闹就有的。这一点,葛千峰的老婆无比地清楚。她不恨他,他的确是个好人,除了不爱她,他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客客气气地商量着来,商量不来就按她的意见办,他的意见他自己保留。也许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们是门当户对,两人条件相当,大家都觉得可以,没多久单位要分房子,俩人就结婚了。两个人如果为了生活而走到一起,日子就像炖一锅菜,葱姜蒜,肉菜蛋都有,看上去很美很诱人,但是如果缺少一撮盐,再好的菜也食之无味,这样的菜吃久了,会让人对生活产生绝望。
就在黑唇暗自懊恼点炮没点着的时候,葛千峰在单位突然翻船了,大领导找了个茬,十分迅速地就把他调离了总办,直接发配到保卫处,领着一帮临时工大爷看大门去了。
按说,一般人离个婚,单位不至于这样处理啊。各种猜测和说法影影绰绰地在单位里繁衍咕嘟着。
不管怎么说,葛千峰的大好前程是没有了,黑唇心里还是很舒爽的。据说单位里有跟葛千峰关系很好的朋友跟他一起喝酒,问他后悔不,葛千峰竟然说:“此生由此不后悔。”朋友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满上酒,敬了葛千峰三杯……
“这是他妈什么好事吗?还值得敬酒?值得安慰?很光荣吗?”过了马路,黑唇一边慢慢往单位门口踱着,一边心里沉渣泛起,腹诽着葛千峰。
5
今儿可真是有些邪门,一念叨曹操曹操就出现了,黑唇不经意间一抬头,恰好就看见了远处葛千峰踽踽独行的身影。这一年多,翻了船的葛千峰似乎老得特别快,远远看去,他瘦高的身材竟然有点佝偻了,鬓角头发也很快花白了,再也没有以前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走路带风的感觉了。
“他活该!这是他咎由自取的!”黑唇在心里十分解恨地说:“自以为有才,恃才傲物,居然搞什么婚外恋!这下搞砸了吧?臭了吧?活该!你他妈也有今天!”
黑唇腹诽着葛千峰,心里感觉十分痛快,十分激动。
正在此时,黑唇暼见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碎花的黄裙子,背后背了个黑色的贝壳一样的双肩包,正花蛾子一样轻浮地扑跳着从十字路横穿过来,朝着单位的大门口走去。
不是那小寡妇田小莺又是谁呢?这个最近让黑唇日思夜想的风骚小娘们,真是想死个人!
黑唇的心狂跳起来,他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疾步快走了几十米,终于在进单位门的一刹那追上了碎花黄裙子。
黑唇的眼其实已经有点老花了,大老远的他只能看见是黄裙子,并不能看清楚那黄裙子上的小碎黑花,走近了才能看得见,但黑唇很清楚黄裙子上就是有小碎黑花,因为这条裙子是黑唇买的,专门给田小莺的,他很熟悉。
田小莺是个新寡的小娘们,八个月前,她丈夫坠楼死了———田小莺对别人说是抑郁症。大伙儿都表示惋惜。
田小莺两口子都是本单位的人,丈夫陈贸本分老实,田小莺总嫌弃他没本事,挣不了大钱,在单位也混得十分平淡。单位很多人家都买了好几套房子,买车,也不知道人家的钱都是哪来的,她家就一套单位集资房,还是借钱买的,刚还完账没多久,田小莺就总是嘟囔,总是嘟囔,说人家谁家没有几套房,人家就一个闺女的还好几套房呢,咱家还是个儿子,没有三五套房,起码得有两三套吧?不行,得找机会再看一套房,给儿子备着!虽然儿子还不到十岁,那也得备着!咱得有!谁让咱家是儿子呢!———田小莺就这一点骄傲。陈贸家三代单传了,她这儿子,生得金贵着呢!
陈贸人实在,外有欠账,心里总有压力,对老婆孩子不敢抠抠索索,对自己那可真是榨甘蔗一般,一分钱恨不能掰八瓣。这刚还完债,感觉能稍微喘一口气了,田小莺又提出贷款买房。去看房,到了现场,田小莺非要买个楼中楼,说咱买不起别墅,努努力买个楼中楼总可以吧,说是楼中楼,面积也不大,也就一百四五十平,和一套平层房一样的。老实巴交的陈贸拗不过田小莺,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婆太虚荣,天天嘴上跟人说无欲则刚,淡泊生活,实际上太爱跟人攀比,关起门来没少在家里闹腾,嫌弃他的无能。给儿子买房,陈贸也很愿意的,只是现在的房价真厉害,每个月两个人公积金都不够还贷,单位工资又不高,生活还要持续,儿子从幼儿园起就报这个班那个班,每年不少花钱。陈贸迫不得已,只好业余出去兼职替人写代码,赚些外快补贴家用。陈贸经常大半夜大半夜地干活,白天就有些没精打采的,家里洗衣服做饭的事情,陈贸还得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婆是不肯多干的。这个小媳妇,其实父母就是城郊卖菜的,却从小就有一种错觉,总觉得自己是豌豆公主,哪点儿不如意都要叽叽歪歪地指摘,仿佛自己应该过的是宫里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干,只要让她干点活她就指责陈贸没本事,说你要是钱多,可以雇保姆啊,可以请家政啊。陈贸宁愿自己多干,也不愿意听她嘟噜。周末,陈贸又熬了大半宿干活,睡了几个小时后,爬起来买菜做饭。老婆来例假,把床上弄脏了,吃完饭他又忙活着换洗床单被罩。洗好了两大盆,端了床单被罩,上楼顶天台去晾晒。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掉下的声音,大中午的,好多人都在午休,没人在意,过了一会儿,有两个玩耍的孩子,在草丛边上看见了一个血丝糊拉的尸体,孩子們开始惊叫……
那是陈贸。
警察拉警戒线封了现场,楼顶晾晒的床单被罩还在迎风飞舞,风把一只塑料盆吹得老远,扣在地上。
人们都出来围着看,单位相关部门的人也到了现场。警察问田小莺,田小莺一脸死灰,大概是受了某种刺激,也不哭,只说,他上楼顶去晾床单……
警察说,晾床单为什么会从楼上掉下来?楼顶墙裙一米多,不大可能是失足跌落。
田小莺依旧一脸死灰,依旧不哭,说他有抑郁症,晚上老叹气,老睡不着觉。
警察说,有就医证明吗?
田小莺说,我劝他去医院,他怕花钱,他不去,只找学心理学的朋友咨询过。
警察问是哪个朋友。田小莺楞了一下,吭哧半天,被迫说了个名字。警察问有这个人电话没有。田小莺没办法,她不敢瞒骗警察,就从陈贸的手机里调出来一个电话号码。
警察当即打电话给那个“心理学”,问陈贸是否有严重的抑郁症。
“心理学”在电话里说,稍微有一点,达不到抑郁症的程度,顶多算亚健康。成年人嘛,生活压力大,麻烦事情多,很多人心理都处于亚健康状况。但没有重大意外状况,绝不至于做出过激行为。
田小莺一直脸色死灰地盯着警察,听着警察打电话,一副黑云压城大雨欲来的样子,直到警察问田小莺陈贸坠楼时她在哪里,她才猛醒过来,拖了点哭腔说,我在家里。
警察问,你上楼了没有?
田小莺臊眉耷眼地低声说,上了……我给他把绳子送上去就下来了……儿子在家不好好做作业,光偷着玩游戏,我要看着他做作业……
平时一贯地,田小莺只要跟男人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夹着嗓子嗲声嗲气,别人说她怎么这样儿说话,她就娇滴滴地如娇似嗔地反驳说,哪样儿啊?我哪样儿啊?我生来就是这样儿的呀……搞得有些犯迷糊的男人骨头就酥酥的,有话没话都爱和她搭讪,田小莺就觉得自己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有男人配合时,自我感觉好极了。
现在面对警察的询问,田小莺也不嗲了,一点都不嗲,回答问题十分正常———原来她说话也可以不夹嗓子不犯嗲!
警察问不出什么来,现场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最后只能得出一个失足坠楼的结论。
陈贸生前曾经买过保险,意外坠楼,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失了儿子的陈贸的父母要分陈贸的遗产,田小莺咬紧牙关一分不给,说陈贸没有遗产,只有外债,现在还欠着银行百十万贷款呢。你要分遗产,把外债贷款也分一部分。
老两口悲悲切切,大冬天的,像两只被掏了窝的鹌鹑一样,堵在田小莺的门口跟她要应得的赔偿款和遗产,搞得田小莺不胜其烦又没办法,她是压根儿没打算给他们一分钱的,人都死了,将来自己还要有自己的生活呢,跟他们还有毛关系吗?凭啥给他们?谁跟钱有仇呢,谁跟钱不亲呢。
单位有人觉得老两口很可怜,送他们一些东西一些钱,老两口倒是很明事理,谢过大家,说我们不是乞丐,我们只是来争这个理,她这个女人一双花白眼儿,看人都轻瞟着,一看就是命犯桃花的狐狸精,一点都不朴实贤惠,当初我儿子说喜欢她,我们也就没反对,结婚后我们家也没亏待过她,可她处处嫌弃我儿子没本事,从来都看不起我们全家人,我儿子就是她逼死的!不是她逼得紧,前天我儿子还给我们打电话说过一段回老家看我们,咋会第二天就跳楼呢?她只顾自己吃好的穿好的,对我儿子狠着呢,那真是敲骨吸髓啊!
单位有人影影绰绰地说,好像当天确实听到他们俩人在楼顶抬杠,抬的啥杠听不清楚,就听见田小莺生气而尖利的声音,跟铁勺子刮锅一样,保不齐一生气,田小莺把陈贸推下楼也未可知。
有人说,田小莺那么个人,陈贸挺壮实的,她能推动?
有人说,推不动,但是她可以气他呀,激他,激得他没法了,一时糊涂,可不就自己往下跳了?反正我是不相信没有任何原因就坠楼。
有人说,就田小莺那样的,能把人气跳楼?
有了解内情的人就说,你可不了解她呢,别看她平时莺莺燕燕的,在家里对陈贸狠着呢,这些年陈贸过得可憋屈了。她不善。
然而谁也没有实锤证据证明田小莺就是杀人凶手。
田小莺装得比谁都可怜,见人就说自己天塌了,他父母还那样逼,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呀,那可是他家的亲孙子呀,他们都不管不顾的,大清早六点钟就堵在我门口,晚上九点钟也堵我的门!这是怕我带别的男人回家嘛。我是那样的人吗?要不是有个孩子,我也不想活了呢,我也想跟着他跳楼去得了!
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感觉不给她立个牌坊都没法表彰她的高洁。大家都觉得假,只当面听听,背后笑笑了事,谁也不去戳穿她,毕竟是可怜的小寡妇,任由她去表演罢。
清明节,陈贸死了大半年了,陈贸的爹娘只拿到了保险公司赔偿的三万块钱,其他什么都没有了,老两口悲悲切切给陈贸上完坟又来堵田小莺的门,田小莺就给黑唇打电话。黑唇和陈贸是一个县的老乡,村子离得不远,两人还是错前搭后的中学同学,在单位里关系还不错。田小莺给了黑唇二百块钱,让他带老两口吃口饭喝个酒,顺便打听打听口风,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啥。
黑唇觉得自己责无旁贷,朋友的父母,又一个县邻村的老乡,他出面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一来二去的,田小莺这个未亡人有什么忙,黑唇都乐于去帮一下,帮得光明正大的,单位真没人说什么闲话。
为了避嫌,别人都和小寡妇保持距离。一开会,黑唇瞅着机会就和田小莺坐在一起,叉开两条腿,大马金刀地,谁也别想过去。田小莺仿佛离不了个男人,坐在黑唇身边总做小鸟依人状,时不时地低头娇声和黑唇聊几句天,远远看去,简直像要钻进黑唇怀里似的,搞得黑唇心旌摇荡,脑子一波一波地晕热着,像八月的海浪。再开会,他还是十分有心地瞄着往田小莺身边坐,心里还是晕热晕热地,这种感觉好极了。
大家都讨厌开会,只有黑唇打心底里盼着开会,反正领导讲啥他都不往心里去,他的心里只有田小莺带给他的痒癢的热浪。
6
陈贸走了后,没爹的儿子只管傻淘,不写作业,玩游戏,田小莺管不住,把电脑线拔了,儿子做得更绝,放了学干脆不回家,直接进网吧,半夜不回家。田小莺找不到儿子,又急又气,哭着给黑唇打电话,说自己怕黑,又不敢出去找。
黑唇就出去帮田小莺找儿子。
十点多,儿子找回来了,问为什么打电话关机,儿子说,上网没钱,手机抵押给网吧老板了。
黑唇又拖着肥胖的身躯,溜溜儿跑了一趟,去网吧赎回了手机,送到田小莺家里。
仿佛是心有灵犀似的。黑唇到田小莺家楼上时,没打算敲门,怕对门听见动静不合适,寡妇门前是非多,二半夜的敲寡妇门,即使没啥事,那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黑唇站在门口拿出手机在正打算悄悄给田小莺打个电话叫她开门,电话还没拨出去,田小莺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个门缝,黑唇迅速闪身进了门,田小莺又悄无聲息地关了门。
将近十二点了,儿子已经睡了。客厅里,帘幕低垂,大灯已关,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壁灯。田小莺说感谢黑唇,麻烦黑唇了,二半夜的不睡觉,这么辛苦帮她。说这话的时候,田小莺的声音还算正常,没有夹嗓子犯嗲。黑唇压低了声音,抖了抖嘴唇,说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田小莺起身烧水给黑唇沏橙汁喝,黑唇舔着嘴唇说不渴,他扫视了一圈田小莺家客厅的陈设,发现不但没有陈贸的遗像,连他们俩的结婚照都收起来了。田小莺老说自己害怕,不过这做得也够绝的。黑唇心里有那么一丝同情陈贸了,真是人死如灯灭么,好歹夫妻一场,她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黑唇偷偷打量穿着睡衣的田小莺,她大概刚洗过澡,浑身散发着香皂和洗发水的混合味道,头发蓬松地散披着,真美!
田小莺用温凉白开冲的果汁,接过果汁的时候,黑唇装作失误,抓杯子一把抓在了田小莺的手上,田小莺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她的手细滑柔嫩,这种不抵抗让黑唇的胆子大了一点,他把橙汁放在茶几上,顺势拉了一把田小莺,田小莺就跌坐到了沙发上,紧挨着黑唇,她似乎有一点点生气,但并不愤怒,一点点生气里夹着一点点如娇似嗔,她噘着嘴媚着眼斜看黑唇,夹着嗓子嗲声嗲气地哼囔道:“你干什么嘛……”黑唇的心登时就酥成渣渣了,一把上去就把田小莺的腰搂住了。田小莺有点不自在,本能地抵抗,但抵抗力极弱,几乎就是一点点那么个意思吧。黑唇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去判断田小莺,只要她增加一点点抵抗力,就说明她不愿意,她不愿意他就绝不强求,毕竟,安全第一。
黑唇搂田小莺的腰,田小莺只扭来扭去地扭了几下,却没扭出黑唇的臂弯,田小莺刚要说什么,黑唇的嘴不由自主地就拱上去了。田小莺有点躲闪,她看了看儿子房间的门,却并没有出什么声,黑唇就鼓足勇气,开始上下其手。黑唇这一辈子,除了自己那一身鱼鳞癣的老婆,还真没摸过第二个女人。田小莺的皮肤真滑,跟自己那浑身粗糙的老婆,完全不一样。这他妈才是女人!……那死鬼陈贸真是命薄福浅,吃饭打碗!
午夜,最黑的时刻,黑唇趁着黑夜悄无声息地从田小莺那儿回自己家,田小莺十分冷静地送他出门,在门厅口,她跺了一下脚,重新穿了薄薄的睡衣的身子挺了一下,压低着声音,嗲声嗲气地对正要出门的黑唇说:“我告诉你啊,下不为例!以后你若再冒犯我,别怪我不客气!”嗲嗲的娇嗔里夹着些些愤怒,黑唇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
黑唇没说话,临出门又迅速出手摸了一把她的酥胸,满足地咧着青黑的嘴唇无声地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夜里———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亮一盏。
果然田小莺很久都没再给黑唇机会,黑唇也真不敢主动去登门冒犯,甚至他有时候都怀疑那次是不是真的,也许是自己的一场梦?
这样的感觉,让黑唇时时地回味。甚至他回到家,每每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粗黑的双手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它们曾经那么肆无忌惮地摸过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黑唇清楚地知道那次绝对是真的,他忘不了田小莺,他不能对不起田小莺,但他也不可能动摇自己的大本营离婚去娶她,他想对田小莺好,只要她接受。
不要说什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个世界上不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只要做得足够机密。黑唇相信只要自己小心再小心,偶尔得那么一次手,就很好,他从不打算把她据为己有。就像偶尔在饭店里白吃一顿好的,毕竟不能天天去白吃,你又不是饭店的老板!
上周黑唇出差去深圳,返回前有半天富裕的时间,黑唇就到商场里逛了一圈,给田小莺买了一条裙子。他早都想给她买点东西了,可是又想不出来买啥好。这次恰好是个机会。
那裙子,黑唇前天中午才悄悄送到田小莺家。他本来说晚上过去送,田小莺说晚上不让他去。中午到家里送给她的时候,她坚决地表示不要,而且有些嫌弃地说:“诶呦,你看你那眼光,买的这啥东西,好好的一条裙子,这细碎的小黑花,跟扒着苍蝇似的!我不要!没法穿!穿出去太难看了,别人会笑话的!”她娇嗔地嗲着,鼻孔里还哼着冷气,十分看不上那破裙子,她把裙子朝坐在她家沙发上的黑唇的身上撇去,没撇着黑唇,掉在了沙发上,裙子的料子有点滑,蛇一样溜到了地上,黑唇赶紧拾起来,扑扑了两下给她放到了沙发上,抖着嘴唇据理力争道:“这可是我出差去深圳,专门在深圳的大商场里给你买的,很贵的,深圳的名牌,我当时一眼就看中了,觉得它最适合你,连搞价都没搞价,搞价人家也不打折,我直接就买下来了!当时我看那个商场门口的广告上的模特穿的就是这件裙子,是章子怡还是杨幂,我记不清了,可大一个广告牌,照片拍得可好看呢!这裙子可是国际大牌!”
一说国际大牌,一说可贵,田小莺就不再耍小脾气了,也不坚持说难看,不说不要了,只撇着嘴,嘁嘁着表示不屑,眼睛却不时地瞟着那裙子。她瞟着裙子,黑唇就瞟着她,嘴里问着:“孩子上学走了吧?”田小莺说:“早走了。”俩人瞟着说着,黑唇起身就把她拉到了怀里,上嘴开始乱拱,田小莺挣扎着,也不使劲推,也不惊慌喊叫,只躲闪着嗲道:“你的嘴臭死了!多少天没刷牙!臭死了!”
黑唇哼囔着说:“我天天刷……”
田小莺并不下大力气反抗,黑唇甚至感觉她的反抗其实就是做戏一般的表演,很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这更加激起了黑唇的欲望,他精虫上脑,火烧火燎的,正要大肆地上下其手,忽然门外传来邦邦邦的敲门声,黑唇吓了一大跳,像听到了丧钟一样,一下子脸色蜡黄地僵在了那儿。
还是田小莺反应快,她指了指储藏室的门,黑唇这才反应过来,起身一个箭步窜起来,溜过去躲进了黑黢黢的储藏室,动作之麻溜儿,十分少见,根本不像个胖子。
田小莺迅速扫了一眼客厅,没有什么破绽,她才抚摸着别别乱跳的胸口,惶惶不安的地打开了门。看到门外捧着纸盒子站着的快递小哥,田小莺突然轻松地笑了,原来是送快递的,半个小时前,人家曾经打过电话确认的,她竟把这茬给忘了。
长舒一口气,签收了快递,关了门,田小莺回到客厅,撕快递,撕不开,胶条封得太结实了,找剪刀,死活找不到,终于找到了剪刀,拆开,看了看,是两只日式柴烧的挂耳杯,完好,她放到茶幾上,突然瞥见了沙发上的裙子,才想起来黑唇还在储藏室。
田小莺一把拉开储藏室的门,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弥漫出来,黑唇瘫坐在储藏室的地上,尿了一裤裆,脸色死灰死灰的,只剩下眼珠子还会动。
田小莺嫌弃极了,恶心极了,可也得把他弄出来啊。
黑唇被拽起来,他扶着墙出了储藏室的门,裤子是湿的,田小莺不让他坐沙发,只让他坐在换鞋的木凳子上,她给他倒了一杯水。黑唇喝了热水,缓了一阵,虽然心还是咚咚地跳得厉害,总算是元神归位了。他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子,十分沮丧,弄不成事不说吧,连门都没法出了!
黑唇眼巴巴地看着田小莺。
田小莺说:“我给你找找,家里可能还有那死鬼没穿过的衣裳,你先换上再说。你跟他身材差不多,应该能穿。”
不一会儿,田小莺从里屋拎出一条蓝布裤子,标牌都没拆,扔给了黑唇。黑唇进了卫生间,换了裤子出来,勉强能穿上,就是有点窄,夹裆,黑唇使劲扣了扣皮带,算是系住了。
田小莺把那装裙子的塑料袋拿过来,让黑唇装他的湿裤子。
黑唇提着湿裤子,觉得有点狼狈,站在门口,嘴唇急速地抖动着,想说点啥,可啥也说不出来。
田小莺压着嗓子说:“行了行了,趁着这会儿大家都还在午休,楼道里没人,你赶紧走吧。”
黑唇拉着门把手正要出门,被田小莺一把拽开了,她先打开门缝探头出去看了看,楼道里很寂静,没人,才回头悄声交代:“你出去别往楼下走,容易碰到人,你直接顺着楼梯上天台,从天台上跳过去再下到你家,这大中午的天台上肯定不会有别人。”
黑唇没忘了朝田小莺竖了竖大拇指,对她的冷静机智表示了佩服和赞赏,然后悄悄溜了出去,爬上天台口的铁梯,出去前,先从洞口探出头去观察了一圈,确信没别人,他赶紧窜上去,弯着腰迅速跑过楼顶,从自己家单元顶上的天台口下去了……
7
在单位门口追上了田小莺,黑唇和田小莺一起进了单位的大门,俩人肩并肩地说着话,慢慢朝办公楼走去。他们敢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同行,绝对不会有人说嚼舌头根子的,恰好也证明黑唇是个正派人。这是黑唇的逻辑和策略。
田小莺也看见了在前面踽踽独行的葛千峰的身影,黑唇朝葛千峰的背影努努嘴,说,你看那个人,老婆也离婚了,办公室恋情也瞎了,自己也被打入另册了,现在不嘚瑟了吧,跟黄鼠狼挨了一榔头一样。
田小莺说,他其实挺傲的一个人,又那么有才华,有修养,人也很正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确实挺惨的。
黑唇觉得田小莺应该跟他一起幸灾乐祸才对,怎么口气里居然有那么点儿同情,把他说得那么好?他有那么好吗?幼稚!
实黑唇不知道的是,十几年前刚到这个单位工作的时候,田小莺虽然已经和陈贸确定了关系马上就要结婚了,但是她心里是很欣赏葛千峰的,那时葛千峰三十来岁,风华正茂,帅气,有才华,人品也很好,她经常有意无意地请教葛千峰一些问题,葛千峰总能给她完美的解答或帮助。她对他暗送了几次秋波,葛千峰没有接,人家是有妻室的人,田小莺知道,她不过是想跟葛千峰保持一种比较亲近的关系,他能对她更好一些就好。葛千峰大概感觉到了点什么,竟逐渐地疏远了她一些。田小莺很聪明,她完全能感受到葛千峰的态度,也不强求什么,随后她和陈贸结婚,生子,生活逐渐走上了乏味的正途。
黑唇说,惨?他那是咎由自取!谁让他搞那事儿?勾引人家一个未婚的小姑娘,居然还说是什么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看就是神经乱爱!这事他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也干得出来!不嫌骚气?
说到骚气,黑唇忽然联想到他自己在田小莺家储藏室的失禁糗事,不禁脸色一红,只好低头走路,不敢看旁边的田小莺了。
田小莺也同时想到了黑唇的糗事,为了化解尴尬,她转而说,你说咱单位是谁那么缺德,把这事捅给他老婆的?一般来说这事儿都不会有人给他老婆说的!弄不好会闹出人命的……这人真缺德!
黑唇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了两下,嘴上无力地说,那不知道是咋回事。
田小莺说,有些人就是心不善,乱嚼舌头根子,早晚要遭报应的!
吭吭!黑唇心里有点尴尬,他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嘴唇抖动了一下,歪着头,压低了声音对田小莺说,我跟你说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说他倒霉并不是因为离婚,他倒霉就倒霉在,大领导的人,他也敢沾手,明摆着是跟领导叫板,敢在大领导的眼里栽刺儿,这不是找死么?
关于葛千峰的事情,黑唇这样的说辞,田小莺可是头一次听说,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都有点压不住了,十分好奇地追问,啥?你说啥?你是说大领导也看上了仇妍?听说那仇妍不是大领导朋友的外甥女吗?他要看上了,那可算是乱伦啊……那糟老头子,可真是个老色狼!
田小莺绝没有忘掉,十几年前,她和陈贸刚结婚后没多久,有一次她去办公楼送材料,在卫生间门口碰见了大领导,那时大领导还不是一把手,是二把手,也才四十来岁。二把手的领导看见她,眼睛里一亮,仿佛冒了点火星子,田小莺一向认为自己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二把手这德性,算是一个正常男人看见她的正常反应。她跟领导打招呼,领导笑吟吟地点头,还自来熟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那时年轻,有点害怕,立刻明白了大领导的意思,也知道投靠了他会在这样的单位占便宜,可是她不敢。陈贸也在这个单位,性子还有点轴,把她看得紧,真要是闹出点啥事,不敢想象。
后来大领导又暗地里趁机勾引过她几次,她都心有所动却没敢上钩,大领导索然无趣,再没搭理她。再后来二把手当了一把手,每次单位提拔干部,陈贸都不被大领导看好,陈贸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光觉得是自己没钱给领导送,他哪里知道自己老婆还在这儿横了根看不见的刺!田小莺心里很清楚,可她没敢跟任何人说过。
黑唇和田小莺俩人走着聊着,他本来想说晚上去她家找她,又怕碰钉子,就只好装作关心地说,你这还打算往前走一步不?
田小莺没吭声。
黑唇说,就是往前走一步,也得过两年再说吧,起码得过了三年,陈贸这才走了还不到一年,现在考虑这事儿有点早,太急了有点不像话。不过你这情况也不那么好找,你家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吧还好说,你这男孩人家谁愿意找啊,要是我,我就不找这样的,明摆着就是给人家养孩子嘛。
黑唇说完这话就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真是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那点儿自私的小心思出卖得体无完肤!
他赶紧往回找补,说当然,如果我很有钱,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只要对你有感情,给你养孩子花点钱也没啥。
田小莺心思根本不在黑唇这儿,他说什么也没进她耳朵,她只管想心里想她的事,眼看着快到办公楼了,田小莺忽然急促地对黑唇说,我找了个人,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想反正这事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不妨就先给他说一下,怎么说现在跟黑唇的关系总不一般。
黑唇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冷不丁听到田小莺这话,他一惊,明显感觉到心脏在猛烈狂跳,像脱缰的野马,他强抑着心跳,抖着青黑的嘴唇,想问问对方是谁,啥情况。
田小莺本想给黑唇说一下大概情况,可是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楼门口,眼看着身后很多上班的人都走了过来,田小莺实在没时间说了,匆忙说了句以后再说吧,转身连走带跑着朝办公楼门而去,黑唇四周扫了一眼,周围暂时没其他人,人群都还在几十米外,他压低了声音,冲着田小莺的后脑勺说,那我今天晚上十点去找你哈,十点整!
确信田小莺是听见了,可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脚步不停地进了办公楼。
黑唇的办公室在另外一栋楼,他也几乎没停脚步,继续朝着自己的办公楼走去,心里却掀起了惊天的狂涛巨浪。不行,她就要结婚了,归别的男人了,以后想摸可没那么容易了,今天晚上必须去找她一次!
一想到那一怀的温香软玉,一想到田小莺那柔滑的肌肤,黑唇的心跳得更加猛烈了些,他突然觉得头很疼,像有一颗炸弹在脑子里引爆了,心脏也有点憋闷,有点喘不上气来,像谁从背后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走了千百次的办公楼的台阶就在前面,黑唇觉得眼前发黑,双腿没劲,台阶开始摇晃,他不敢下脚了,想拐到坡道上去,猛地,他一头栽了下去……
两点二十六分,田小莺打完指纹签到,刚进自己办公室的门没多久,楼道外人们慌慌张张传来一个消息:黑唇……黑唇栽倒了……就栽在办公楼的台阶下。
田小莺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窗户上看下去,她的座位正好能看见后面黑唇上班的办公楼门口,黑唇肥胖的身躯软踏踏地卧在地上,人们谁也不敢动他,只围着看,有几个人忙着打电话,联系120。
脑溢血。
黑唇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一周,半个月以后,半身不遂的黑唇出院回家了。
田小莺跟随着小牛和老李几个人一块去黑唇家里看望。
客厅的阳台上放着一个轮椅,黑唇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一块薄毯子,脑袋歪靠着椅背,仲秋的阳光十分不错,照着阳台上的轮椅和轮椅上的黑唇,黑唇的老婆正端了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往黑唇嘴里喂,大概是粥有点烫,黑唇的老婆舀一勺粥,先用嘴吹一吹,才递到黑唇的嘴边。
黑唇的身子已经不大会动了,青黑的嘴唇也歪了,合不严实,不断地有粥水从嘴角溢流出来,黑唇的老婆不得不随时用毛巾擦一下擦一下。
一群人没落座,都在客厅里在站着,田小莺十分心虚地跟在小牛背后,手不由地紧紧拽着小牛的后衣襟,她紧张极了,脸色僵白,手心冒汗,心跳得像一只失疯的兔子。看着眼前黑唇的这个样子,田小莺的脑子里不断冒着一个念头:幸亏那天他是下午出的事,真要是晚上去了我那儿,他突然在我的床上脑溢血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没法活了!跳进池塘都他妈别想洗干净了!
见有人来,黑唇拒绝喝粥了,老婆把粥吹好送到他嘴边,他坚决不张嘴,脑袋使劲地扭着朝客厅里的人看去。
田小莺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裙子,十分艳丽,十分炸眼———她已经再婚半个月了。
黑唇拼命在轮椅上歪着头,身子几乎要侧翻出来,他的眼睛朝客厅里瞪着,嘴里不断发出呜噜呜噜的闷叫声,大家问他这是啥意思,要干啥,黑唇老婆说,他这是想说话呢,估计是想感谢你们来看他吧,这几天家里一来人他就这样,也不知道咋了,今天尤其激动。
黑唇還是不消停,嘴里呜噜着,扭着脑袋,浑浊的眼睛死盯着田小莺。黑唇的老婆见状,她看了一眼田小莺,说,听说你又结婚了,他大概是在关系地问你吧……他这人就是热心,老爱关心别人……
田小莺不敢接腔,也不敢正眼看黑唇,此刻黑唇的眼神特别像那天她拉开储藏室的门时,那一瞬间她那看到的眼神,绝望,恐怖,毫无生气。田小莺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她缩着脖子,几乎要把全身都缩藏在小牛的背后。
阳台上,黑唇的轮椅下,湿溻溻地流出一滩液体,黑唇的老婆看见了,说:“哎呀,又尿裤子了……这天天换裤子都来不及!赶明儿得给你买尿不湿!”
众人见状,就告辞出来了。
回办公室的一路上,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着边际的天儿,田小莺默不作声地跟着大伙儿,恐惧的心底却里冒出一种充满侥幸的感激———她又凭着运气,躲过了一劫。
阳台上,轮椅里的黑唇歪着脑袋盯着窗外,一滴浑浊的老泪不知何时,从僵硬的眼角挂了下来。
独自与花朵有关
一觉醒来,窗帘低垂,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声音,看看表,已经时近中午了。
昨天老公就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去了,儿子高兴得直蹦跳,放暑假了十几天了,他在家里早圈得不耐烦了。按照预约,今天下午我有客户要见,无法跟他们同行,就让嘱咐他们把我的问候和准备好的礼物给公婆带回去了。
起床,关掉卧室的空调,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阵阵热浪裹挟着噪聒的蝉声立刻涌了进来,排山倒海的。窗外,盛夏的太阳竭力地炙烤着大地,植物们却是那样的倔强,太阳愈是肆虐,它们愈是强盛,小区中心花圃里的花儿们,不名贵,却艳丽,它们争奇斗艳,红的,紫的,黄的,白的,那个怒放,仿佛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尤其是喜凤莲,赛过女人们嘴上最烈艳的红唇,叶子油绿油绿的,堪比农村庄稼地里刚浇过水的玉米杆儿,谁看一眼都会觉得,长得真有劲!真美!
洗漱完毕,进厨房烤了一个半成品的披萨,做了一碗番茄蘑菇浓汤,正吃着饭,助手来电话,说客户因故无法按时出席,表示抱歉,希望会晤时间另行约定。
我说好吧,你安排好就行。
工作时间一直都被安排得可丁可卯的,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个下午,我还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正准备在阳台上做会儿瑜伽,窗外天色忽然就阴了下来,天边有隐隐的雷声滚过,忽然一个炸雷,一场骤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空气中泛起淡淡的泥土气息。起身关窗户,看到花圃里的花儿们在暴风骤雨里东倒西歪。
小腿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的小腿上,曾经有一个疤痕,很难看,深紫色的,像一条烧焦了的蜈蚣的尸体横趴在腿上一样。不管夏天多么热,我都要穿长裤,我从来没穿过裙子。
上班后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先到百货商场的专柜上,买了一瓶极为昂贵的疤痕灵,那瓶疤痕灵花去了我第一个月工资的将近三分之二。我每天按说明把疤痕灵涂抹在我的小腿上,一瓶疤痕灵不到一个月就快用完了,原来深紫色的伤疤竟然真的慢慢浅了,再后来,疤痕竟然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了。现在,只能看出一点痕迹,是一道闪着光泽的白印子,显出跟周围皮肤不一样的特质来,已经完全看不出烧焦的蜈蚣尸体了。
尽管疤痕消失了,只要变天,受过伤的小腿还是会隐隐作痛,好像是从没有改善的。有时候我刻意伸伸腿蹦跳一下,可似乎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疼痛感。
到这个城市已经十几年了,远离了家乡,也没有同学和朋友,我从来没有给谁讲过我小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疤痕的存在。
结婚后,我老公曾经问过我腿上那一道印子是怎么回事,我若无其事地说,是小时候到地里割草,不小心镰刀蹭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湿湿的,像下了一场雨。
我小腿上的伤,其实是我妈,一镢头扔过来,砍伤的。
那天,半后晌的大太阳底下,长满半尺高玉米苗的地里,一把锋利的镢头莅临我的小腿,直接插在骨头上,钻心的疼痛从那一刻占据了我的全部感觉,我肆无忌惮地坐在漫天遍野的玉米苗里放声大哭。
后来我经常在梦里哭醒,都是因为这个画面在梦里出现。我怎么躲都躲不掉那个闪着寒光嗖嗖飘过来的镢头。
那年我十三岁,刚上初一,周末去地里干活是我必须要做的。
农村包产到户后,家里有将近十亩地。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那时候我哥哥是十七岁,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小狗,不想上学了,天天流光锤一般到处乱窜。他要求我的父母给他买一辆飞鸽自行车,以便他能退学了到县城里去学开拖拉机或者别的什么手艺,他不想在农村干活,天天扛着个镢头。
我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想满足流光锤儿子的要求,他们说他就不是地里干活的料,指望不上!他们盘算着麦收后地里多种一茬玉米,攒够了钱就给流光锤买自行车。
每天下午放学后到地里锄玉米,是我在整个夏天必须要干的活。
那时候我刚好喜欢上了看书。现在的我很不好意思跟人说我还曾经很喜欢文学,甚至还曾经想过要当一个作家。那时节我只看过一本正儿八经的文学书《西游记》,一本油腻腻破旧不堪的书,没别的书可看,我只能又看第二遍。之前的阅读很乱,基本上是同学手里有什么书我就千方百计借过来看看,但是男生的书,就不能借,农村学校的男女生,界限是分明的,不交往,不说话,恪守三八线,绝不越雷池。
在我受伤之前,我刚好第三遍看完那本破旧的《西游记》,熬夜看完的。所以第二天就很瞌睡,但上课时间我肯定是不会打瞌睡的,我的成绩很好,我绝不会在课堂上打瞌睡。十二三岁的人生里我唯一赖以骄傲的就是我的成绩。
下午锄地的时候,我就有点瞌睡了。我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至今我还能想的起来,那时候看到的天空,湛蓝得动人,现在想看到那种湛蓝,得在万尺高空的飞机上往外看了。湛蓝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朵,云朵变幻出无穷的样式来,我站在蓝天下的玉米地里,就那么入神地看着,幻想云头的后面,会不会像电视里拍的那样,出现唐僧师徒的身影!
我妈在后面催促,我锄两行我妹锄一行,我比她快了点,她总是不小心连草带玉米苗一起锄掉。她比我小两岁,该上五年级了。
“赶紧干活!看天!天上能出神仙吗?快一点!今天把这些锄完,明天下雨玉米才能长得好。看看!不操心,把玉米苗都当草锄了!”我妈的声音在后面像炸雷一样。
我嗯嗯地答应着,有点心不在焉。
我的心还在高天上的流云上,我不时地抬头看天。
一个短把镢头“嗖”地一声,我毫無防备地坐在了地上。疼痛和血同时从我的小腿往外冒,血是瞬间喷溅着往外呲,疼痛往心里钻。
我“嗷”地一声坐在地上抱着腿,不能打滚,锋利的镢头直直地嵌在我的右腿胫骨上,肉紧紧地咬着镢头的利刃。
直到很多年后,我的耳边,仿佛总能听见白云蓝天下一声沉闷的响声来自我的体内。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骨裂的声音,那是铁质的锋利的镢头嵌进骨头的声音。
疼痛让我丧失了记忆,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去的医院,上了石膏,夹板。
或者是我有意地忘却来了那些。
躺在家里,腿是固定在夹板上的,不能动。吃饭是端进来放在床边的。我吃得很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该这样。
我听见我爹在外间堂屋的饭桌上说,你咋能把镢头往她腿上扔呢,这要落下个残疾可咋办。
我妈的声音比往常小了很多,说,让她快点,快点,她脸朝天不知道看啥呢!
接下来嘟囔的什么,听不太清了。
他们还是早出晚归地下地干活。地里的活永远是干不完的。
妹妹就是在那些日子学会了独自做饭。她只会熬粥,溜馒头,不会炒菜。这些我都会,以前这些活都是我干的,可我没法动,没法起床。
每顿饭都是她给我端过来,我只吃半个馒头夹一点咸菜或者是辣酱,喝半碗稀粥。不到渴得不行,我不会喝水,上一次厕所太难了。
躺在床上的日子百无聊赖,醒了睡睡了醒,浑身不自在,不能动。
我让妹妹去把秋虹叫过来。
秋虹是我的同学,我唯一的朋友。她家住得离我家相当远,我家在村东头,她家在村西头,要穿过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
秋虹来了后,我把我妹妹支开去做饭了。
我第一次掉了眼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秋虹陪着我掉了眼泪。
并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对好朋友互相抓着手掉泪诉衷肠,更没有抱头痛哭,我们不会那样矫情地表达感情的,所以我们的眼泪都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我和秋虹,差距是很大的,她的学习成绩差极了,而我,一直都是非常好的。整个小学期间,我们俩都是一个班,我在她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因为我的成绩,用现在的话说,甩她几条街没问题的,所以我也很少跟她玩。五年级的时候,老师让班里成绩差的找成绩好的结成帮扶一对一,而且要坐同桌。秋虹主动找了我,我就和秋虹成了同桌。整个五年级,我和秋虹成了好朋友。之前,因为我的内向,家里的贫穷所带来的自卑,以及傲人的成绩所引发的别人的嫉妒,我是没有朋友的,时不时还会被别人欺负。比如,我的书经常会被不知谁扔得到处都是。再比如,放学回家的路上,那个比我考得差十几分的刘红敏的妈,就会站在门口对着过路的我指桑骂槐,而我除了默默地忍受,竟然不能做任何事情,我要是为了躲避明显的指桑骂槐而快步跑过去,背后还会有“呸”的一声,“呸”一声后面还会有不完结的嘟嘟囔囔,直到我拐弯进了另一条巷子听不见为止。有一回,她因为自己的女儿考试没考过我,竟然污蔑我考试作弊,偷看别人的,这我倒就奇怪了,我考第一,是偷看谁的呢?难不成是偷看比我低十几分的她女儿的?可我不敢明目张胆去跟她分辨,她有着无数千奇百怪的骂词等着我呢。
我知道这纯粹是出于嫉妒。
刘红敏是个遗传了她妈的小肚鸡肠的人,长得小巧可爱却不聪敏,有着极强的嫉妒心,基本每次考试都比我差一些,这让她娘俩极为不忿。她们有不忿的理由。他们家有钱,刘红敏的爸爸是在一个叫安义的地方化工厂上班,说着一口非本地也非普通话的话,刘红敏不像我们一样管爹叫爹,而是叫“巴巴”。每个月,她“巴巴”坐公交车回来一趟,会给刘红敏带回来我们村很少见的东西,比如喇叭裤就是刘红敏第一个穿出来的,洋气极了,刘红敏的妈昂着全村第一个烫成鸡窝状的卷发头,得意非凡。
刘红敏长了心眼却不长个儿,四五年级我们都猛窜个头了,她依然穿着三年级的那条洋气的喇叭裤,而我的裤脚下,经常接缝的是有深浅色差的布,很难看,就这还经常显得很短,高挑着露出脚踝。刘红敏的妈个子也不高,有点胖,站在路边很像一节裹了花布的圆柱体。这个圆柱体曾经是我在小学三四年级左右的时间里最难耐的噩梦之一。她经常嗑着瓜子,在放学的时间不遗余力地诋毁着那些在学校里比刘红敏强的学生,后来简直就诋毁不及了,因为所有人都比刘红敏长得高了!而且刘红敏的成绩,从三年级开始就很有节奏地往后退,考试成绩再也爬不上90分了,再后来到四年级能保住80分也很艰难了,五年级,干脆开始不及格,鸡兔同笼,池子放水,火车赶路,合作砌墙,所有这一类复杂的应用题,刘红敏一题一浆糊,从来拎不清,这一点我的内心是非常欣慰的,因为被指桑骂槐的不仅仅是针对我了!
后来有一次,大概是四年级的时候,我刚到教室准备上晚自习,刘红敏的巴巴到我们教室把我叫到外面,单独跟我谈,他操着一口不土不洋的话,让我以后要团结同学,尤其是要团结他女儿刘红敏。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团结。
他说,你不能欺负她,她比你小。
我说我没有欺负她。
他说那你要多帮助她。
我说我帮助不了她。
他说,帮助不了她就让着她。
我说我怎么让着她。
他说,比如考试的时候跟她坐在一块,比如做作业的时候多给她讲讲题。
我说那是老师的事,我又不是老师。
刘红敏的巴巴就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那我就把你偷刘红敏的书的事告诉你老师。
我说我什么时候偷过刘红敏的书?
他说,有同学告诉刘红敏说你翻她书包了。
我说我没偷她书!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翻过刘红敏的书包,她的书包里有一本没头没尾的《再生缘》,她借给别人看过,但我没见她自己看过,我想看,却没有勇气跟她借,只能从别人的手里转借,阅读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故事让我牵缠挂肚魂牵梦绕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铤而走险,趁著中午的时候,早早到学校,从刘红敏的书包里悄悄拿出来,偷着看一两个小时再放回去。
谈话没有结果,刘红敏的巴巴就有点恼羞成怒,但又苦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他吓唬我,要找我的班主任谈谈这个事情,内向胆小自卑的我浑身已经瑟瑟发抖,小脸大约也已经惨白了,但居然对答如流而竟然没有被吓哭。
他走了之后我回到教室,上自习的学生都奇怪地看着我,我坐在座位上仍然在发抖,发抖,一直停不下来,秋虹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在班里更加的沉默。我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流言包围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家里穷,所以我怎么做都是错吗?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明白刘红敏的巴巴到底是为了什么找我谈话,但是我恨那些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无端伤害别人孩子的自私父母。
秋虹的爹很善于种菜,家里经常有西红柿黄瓜什么的,秋虹经常带给我吃。我很喜欢吃她家的西红柿,有红的,还有黄色的,自然长熟的,都是沙瓤,甘甜。我说了一次,黄的比红的好吃。后来秋虹每天都给我带。如果两个都是黄的,就是她一个我一个,一个红的一个黄的,那就是她吃红的我吃黄的。有时候实在没有黄的了,她会很歉意地说,我爹今天没摘到黄的,都没熟呢,你先吃个红的吧,红的也可好吃。
我吃了她很多西红柿,但其实并没有给她讲过几道题。她没问过我,我也不主动讲。就跟今天单位的很多规定只是规定一样,贴在墙上而已,没有人真的去执行的。
秋虹没考上初中,退学回家跟她爹种菜去了。
刘红敏也没考上初中,她的巴巴把她带到安义去了。
在我吊着腿在家养伤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黄色的西红柿,我觉得,秋虹应该算是我的朋友了。
果然,秋虹听我妹说我叫她,二话不说就跑到我家了。整个一下午她都没去菜地里干活。
秋虹陪着我哭了一会,问我疼不疼,我说现在不疼了。后来秋虹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我有钱,我攒了三块多了。
我说,我什么都不吃。
秋虹说,那你还想吃西红柿吗,我去我家给你拿。
我说我不想吃了。
秋虹说不出什么了。
我说,秋虹,我想看书,你能给我找几本书看吗。
秋虹满怀歉意地说,我家没书啊。
我说,街上东北角,你知道吗,那儿有个老头开了个小卖部,那儿可以租书,一本书一天五分钱,你帮我租一本书吧。
秋虹说,好。那老头我认识,他家离我们家不远,他有个孫女跟我姐是同学呢。
我说,秋虹,你先给我租一本书吧。
秋虹说,租什么书?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那儿有什么书。我是听别人说的。我还没去过他那儿。你给我看看,要小说,厚的。
我挣扎着起来要给她拿钱,秋虹不让我动,她没拿我的钱,出去了,过了一会,她就给我带来了三本书,是《天龙八部》,一套四本,但第一本和第三本找不到了,只有两本,还有一本是《鹿鼎记》。
秋虹说,这是那儿最厚的几本书,我都拿来了。
我说,你都拿来我一天也看不完,都要钱的。
秋虹说,不要紧,你看吧。
我说,我真的没那么多钱。
我心里极度灰暗。
要知道,从我妈手里抠点钱比从墙上抠钉子还难,我爹手里那更抠不出来,因为他也摸不着钱。买一袋盐三毛二分钱,钉是钉铆是铆,一分都不能差的。有一回,因为一毛钱,我妈和我爹打架打出去半条巷子。很多书里写农村人多朴实多厚道,其实真从农村出来的,对这个肯定有着不同的理解。我爹和我妈厮打的时候,半条巷子里的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啥娱乐活动的人们,像看戏一样地围着观看,没有一个人真正上去劝架,把他们拖开。他们在地上扑打着,直到我妈把我爹身上的衣服全都扯成布条再也没什么能扯了,他们才住了手。我爹的背上和脸上,是裹了一层土的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我妈则披散着沾满了碎杂草沫子的头发,满脸的眼泪和着土,变成了酱色,大声的哭闹已经让她的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了。那些没有盼到更高的武打高潮的人逐渐散了去,各回各家了。
我爹和我妈要多现眼有多现眼,要多狼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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