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公元一八五六年,七月的一个晌午。
唐守忠一班人被眼前的大湖给镇住了。
唐守忠带着发小海央和侄子唐锡良一班人来到大湖边时,正是正午时分。此时,这班一路盲奔,又渴又饿的汉子,像是无意中闯进了一幅巨大的风物画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汪放眼望不到头的,蓝如锦缎似的大湖。湖沿边有几棵身段曲婉的垂柳,绿展展的枝条随风披散着,宛如青丝及腰的女子湖边洗綄一般,时不时撩一下湖面,弄皱一汪湖水。湖中有一片片繁茂茁壮的芦苇、一蓬蓬绿茵茵的草滩、一丛丛挺立水中的荷叶。草滩上支支楞楞盛开着一垄垄黄的红的蓝的野花。密密的,如同油绿伞一样的荷叶丛中,绽放着数不清的白的粉的荷花,摇摇曳曳,晃晃荡荡。碧澄澄的湖水里有成群的鱼儿互相追逐、嬉戏,不时在水面翻打着水花。几只水鸟鸣叫着从高处飞掠而下,用尾或翅膀在湖面拍下一个个小圆晕,这些圆晕就似金色的光环一般,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揉碎了一湖的白银。
唐守忠三十七、八年纪,身躯高大,一张黝黑粗糙、如刀刻出的刚棱冷硬的脸上蓄着胡髭。如炬的目光更显露出他强悍的气魄,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强壮有主见的农家汉子。海央年纪虽然跟唐守忠相仿,可他面庞白净,个子矮小,细胳膊瘦腿的,一副风一刮身子就歪的模样。面对眼前的景色,一时间,让从没有见过大湖的一班人看呆了。等缓过神来,除了唐守忠和海央外,几个人抻着脖子虾着腰,齐往湖边奔去。到了湖边,齐刷刷扑下身子,头脸低在水里,“咕咚咕咚”就是一阵牛饮。一班人饮罢站起身,摊着双臂,瞪着眼睛,张着大嘴,直着嗓子,冲着唐守忠跟海央大喊:“甜,甜啊!。”“这水真他妈的好喝啊!”
站在远处的唐守忠和海央,看着几个人在湖边咋咋呼呼,并没有急着去湖边,海央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在手里用劲攥了攥,鼻子跟前嗅了嗅,抬眼看看大湖,又转身看看身后旷廖的、杂草丛生的荒野,对唐守忠说了句:“这地儿是宝地。”唐守忠听罢双膝跪地举起双臂,仰脸向天,高声喊道:“天佑我巨野一族,赐俺如此渔泽厚土、风水宝地,俺唐守忠替巨野唐氏族众叩谢皇天了。”说罢,对天磕了三个响头。
2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四月的巨野地,本应是“四月田家麦穗稠,桑枝生椹鸟啁啾”的景象,可天就像一只巨大的、悬在空中兜不住水的烂盆,“稀里哗啦”直往下泼洒,且一连就是十几天。巨野地的唐窑庄和周边的村庄一样,被雨水灌了个坑满壕平,房屋、树木、草垛、庄稼,都浸在了水中。村中长者嚷嚷说,咸丰元年,徐丰、铜、沛地也是这样,先是经连多天的大雨,黄河在丰地决了口,人畜死亡众多,房屋坍塌无数。这样的雨水百年不遇,要是黄河兜不住水决了口,这一方可就遭大殃了。教私塾的先生海央就建议让年轻人昼夜当值,或高树上,或房顶上瞭望,防备大水来袭。
两天后,长者们警虑担忧的话,竟成为一句谶语给应验了。这夜,站在村外高高的杨树枝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远望的唐锡良,突然感到一股恶风迎面扑来。他紧紧抱住猛摇狂摆的树枝举目远望,就见西北瘆
方向白亮亮一片,亮光发着人的声响,掺杂着牲畜的嚎叫、人的哀号传进唐锡良的耳朵。唐锡良惊叫了一声,猴一般溜下杨树,操起放在树下的大铜锣,一边猛敲一边朝村里疾跑,且用尽力气大喊:“黄河决口了,赶紧跑啊!”
一时间,村里大人叫,小孩子哭,牲畜号,左跑右奔乱遭一片。唐锡良街筒子里敲锣喊叫,碰上了叔唐守忠。唐守忠照侄子唐锡良腚上就是一脚,骂道:“娘的,光叫喊,水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唐锡良忙给叔唐守忠说了,水是从西北来的。唐守忠听罢,夺过侄子手里的铜锣,边敲边朝慌乱的人群大喊:“往南跑,往南跑。”
黄河在咸丰元年决口于徐州丰县地的五年之后,又决口于兰仪地。山东郓城、嘉祥、巨野地首当其冲,顿时,千顷良田成泽国,万间房舍变塌坊。三地灾民哀号遍野,延延绵绵,扶老携幼一路往南逃往徐州境。
咸丰六年,山东黄患区郓城、嘉祥、巨野三地水退土现,三地灾民便纷纷归还故里。水劫后的故土一派惨象,多数良田被厚厚淤沙覆盖,一幢幢的房屋全成了一坨坨的土丘,一棵棵半没在淤沙中的大树,变成了一堆堆的朽枝烂木,不少牲畜的枯骨朽脊和人的骨骸在淤地上横卧竖躺着。原先的村庄院落,被淤沙冲荡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房屋垮了可以再垒,树木毁了可以再栽,让人们感到绝望的是,好多良田被淤沙覆盖,农人谁不知道沙地里种庄稼,那是白搭力气白搭种的事啊!严酷的现状告诉归来的人们,故里所剩不多的好田地,已经不足以养活众人了。
面对这样一个严峻的局势,唐窑庄,还有相邻几个村庄主事的人,便聚在一起商量该如何办。一阵唉聲叹气后,外村一个长者说:“眼前的这个局,大家怕都看到了,咱们这里的地算是给毁个大半了,剩下的这点田地,即便年年是丰年,也难养活咱们这么些人了。现今天下这里起灾,那里起乱,乱糟糟的不太平,官府顾不上咱们这帮草民了,咱们得自己想想法子自救。现今咱这地人多地少,咱们总不能众人都靠着一碗饭等着瘦死。”
有人说:“早知道家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就在外边讨饭呢。”
有人说:“这样看来,还非得出外讨饭不可呢。”
一阵酌量一阵计议,没议出一个中意的计策。一阵沉默后,唐窑庄一老者扫了一下众人,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等死啊讨饭啊,这话先甭说。大水没淹死咱们这些人,咱们就好好活。依俺看,既然咱这地儿人多地少了,咱不妨寻地儿外迁一些人。”见众人皆瞪着眼一副疑惑的样子瞧着自己,唐姓老者接道:“天上不会掉金元宝,咱们干等不行,咱们不妨派出几帮人去外地趟趟,寻寻看有没有荒地闲田,寻着的话,咱们就可外迁人,去那里安家事农。这样咱这一方人既能聚群安家不散团,又缓解了咱这里地少人多的困境,还免了外出流离乞讨之苦。”
众人听罢,齐声称好。最后商定,派出四拨人去外地寻活路,这四拨人分别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唐窑庄的唐姓人唐守忠,带着从小就好交情的海央和侄子唐锡良几个人一路往南,寻来找去就来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湖边。
喝足了湖水,啃了干粮,唐守忠就带着几个人,趟着杂草往旷野深里走。走了一阵,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堆堆的坍墙败壁,枯枝烂木。看得出这地儿也是遭过水劫,被泥水淤过的,只不过巨野地过了水的,是不长庄稼的淤沙,这里过了水的地,是壮庄稼的淤泥。走在唐守忠身旁的海央说:“一瞧这里也是遭过水劫的,这些被大水毁了村庄,外出逃难的人,迟早会返乡的,咱们即便从巨野地把人迁过来,也不能占人好田争人好地的。好在一溜湖沿尽是荒地,人迁移过来,只这湖沿的荒地,也足以养活人了。”于是,唐守忠带人返回湖边,弄了些枯树干枝,又打了些芦苇湖草,搭起了两个草庵子。唐守忠吩咐侄子唐锡良几个人留下守看湖沿荒地,以防别人再来进占,自己跟海央两人返回巨野,去给家里人告知这边的情况。
唐守忠、海央两人一路大步紧赶,四天后回到巨野唐窑庄。唐守忠就把一班人寻到的好地处,说给唐窑庄及周边几个村庄的主事人听了,众人听罢,齐拍掌称好。主事人先安排人去找回另三拨外出寻地的人,又一起商定,一个村庄先迁移七八户,毕竟迁移的地处荒芜一片,迁移过去垦荒拓边是要吃苦受累的,所以在挑选先迁移的家户时,要拣那些家里壮男多的家户先迁,等头一批人在新地立住脚跟,后续再迁。唐姓是唐窑庄一大姓,唐守忠正值壮年,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会武术,精技击。曾在济南府的镖局当过镖师,所以,几个村的主事一致推举他为这次外迁拓荒立团的团头。
海央也要随唐守忠一起外迁,唐守忠瞧着瘦瘦弱弱的海央劝道:“尽管新地风水宜人,可这先去的是要吃苦垦荒的,咱们浩荡荡过去这么多外乡人圈地垦荒,到时候官府会不会作难咱们,也不好说。再说这几个庄的孩童们也离不了你这个教书先生啊!等那边落了脚扎下根,一切稳妥了,我来接你。”见唐守忠这样说,海央也就依了唐守忠。
尽管人们心里都难舍故土,可遭了水劫的家乡确实养不活众人了,再加上唐守忠说外迁地如何的水清木秀,如何的土肥地壮,这外迁立团的人头又是唐守忠,所以,请求外迁的庄民纷纷报名。经过一番甄选,从几个庄子选出了八十户人家,共三百多人,作为先期外迁的家户。几个村庄的主事人帮唐守忠一行人众备办下了农具犁、耧、锄、耙,灶具锅、碗、瓢、盆,拉犁拖耙的牛马牲口。一切备办齐整,主事人找到教私塾的先生海央,让他选了黄道吉日,择日起程。
启程那日,人们早早起身,齐聚在唐窑庄刚刚重建起的唐家祠堂。待一切收拾停当,一老者带着众人举行了庄重的祭天仪式,祈求上天庇佑這支巨野土民能在外迁之地落地生根,安居乐业。尽管外迁的家户都是自愿的,可是,对即将离开的故土,还是满怀眷恋和不舍。人们就像离别故土亲人远赴边关的壮士一样,和乡亲故交依依不舍,洒泪揖别。
3
众人在唐守忠的带领下,一路马嘶牛叫,餐风露宿,五天后来到大湖边,和留守此处的侄子唐锡良几人会合。人们卸下一应农具家什,马不停蹄地动手搭棚建舍。此处大湖,满是芦苇蒲草野柳树木,两天的功夫,一排排茅草房错落有致地营立在了大湖边。
嘉祥、郓城两地灾民听说巨野人在外寻了好地处并外迁的事,便也纷纷投奔唐守忠所结棚立团的大湖边。巨野、嘉祥、郓城三地毗邻,同是老乡又同遭水劫,先居大湖边的唐守忠,尽力给了后到的嘉祥、郓城两地民众方便和帮助。时间不长,长长的大湖沿畔,一片片草房结棚其间,袅袅升腾的炊烟伴着烧荒的烟火,掺和着马鸣牛叫,鸡啼狗吠,俨然一派人间烟火庄户景象。
经打问,此大湖扯北到南两百多里长,名微山湖。此处为微山湖西岸,属沛县辖治。巨野、嘉祥、郓城一应人众微山湖边拓荒垦田,人多势壮,热火朝天。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外逃水劫、零零散散回归故里的本地土民。本地土民见有很多外省人湖边垦荒,忙奔往县衙禀报。沛县知县听闻所辖之地居然集结了很多外地人,招呼不打一声就湖边结棚垦田,这还了得。于是,知县急忙召集县衙兵、刑两户人马去了大湖边。
知县一班人马来到聚集了山东人众的大湖边,官兵们一阵叱咤轰撵,把山东土民全都聚集在一处旷地上。知县马上高声喊道:“谁是头人?”面对这样的阵势,山东人众皆低头瑟瑟,无人敢应。知县马上又厉声喊道:“谁是头人?”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大汉,大汉知县马前跪了,说:“小民唐守忠叩见大老爷。”
知县扫了一眼地上的唐守忠,大声说:“你们何方刁民,胆敢无视当地官府,聚结此处占地圈田,你们这样眼里无有王法,这不是在作死吗?”
唐守忠纳头叩拜,从咸丰五年巨野、嘉祥、郓城遭罹水灾、当地民众逃难外地说起,一直说到水却土现,外逃民众纷纷回归故里,发现故园良田被毁,田少人多不足以养活众人,后经几个主事老者计议,派人外地寻活路,最终选中此地,所以,为活命养家,众人才来到这里。唐守忠一边叩头一边声泪俱下,大声道:“县官老爷,我等乡野陋夫,除了知道杀人放火、伤天害理有违王法,其它王律实在不甚明了。我等见此处芜荒之地,少有人烟,所以就过来拓荒自救,以图苟延活命。小民乞恳大老爷看在我等一班苦民的份上,救我等小民于水火,惠赐我等小民一席之地,养家糊口。大人恩德我等小民将结草衔环,铭心不忘,甘愿成为老爷治下子民,听其号令,服从遣役。”
唐守忠身后的人众见唐守忠如此说,呼拉拉全跪下身去,齐涕泪高呼“老爷开恩。”
眼前这样一幅光景,县令竟一时没了言语。见县令有些犯难,一旁的县丞就县令耳边道:“这地儿荒旷之地,不妨先就让这一班外民在此拓荒耕种,咱们可给他们定规立矩,让他们交租纳粮,老爷即可送了顺水人情,又可增添了县衙税赋,老爷可以斟酌。”
县令一阵沉吟,大声对一地的外民说:“本县念你们一班苦民,暂且允你们在此拓荒养命,不过王有王法,家有家规,既然你们要在此安身,就要登名造册,立下地契文书,按时交纳公粮税赋,遵从王律法纪,如若发觉你们行不轨不义之事,立马轰走。”
地上唐守忠众人一并高呼:“谢大老爷恩泽,我等小民一定遵纪守法,好好做大老爷治下顺民。”
沛县令率一班人打道回府,即安排主簿带人给棚居湖边的外民登名造册,勘量田地,写据立契。
湖边结棚拓荒的一众山东土民,拿到官府的契书文据,心里有了稳妥踏实感,毕竟在这里拓荒垦田得到了官府的允准,官理上合理合法了。唐守忠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应对官府沉着冷静,晓之缘由,动之情理,最终官府能准许众人在此安身,唐守忠功不可没,嘉祥、郓城人众对唐守忠由衷钦佩,一致齐推唐守忠为来自嘉祥、巨野、郓城三地滨湖而居的团民团总。为保家卫田,健身强体,田事之余,唐守忠组织年少青壮,湖边练拳耍棒,舞刀弄枪。
就在傍湖而居的山东土民耕田种地正忙时,对面因遭水劫外逃避难的本地庄户,陆陆续续归来了。见原本自家的田地,被外乡人进占,先是有两两三三个本地人来湖边叱咤:“赶紧回你们老家,这是俺们的田地。”后来回归家园的人多了,便成群结队来湖边驱赶外来的山东人。山东土民就拿出县衙给立的地契文据,说土民在此拓荒种地是经了官府允准的。本地土民就说,这地儿是先人撇下来的祖业地,再怎么也不能让外人占了,我们这地儿没人,你们种就种了,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就不能种了。双方争争执执,没个里表。团总唐守忠就双方中间站了,对本地人抱拳一揖道:“俺们背井离乡来到此处拓荒实属无奈,天下土民一家人,这地儿地旷人稀,俺们所耕田地净荒芜萧疏之地,还望贵地的老少爷们容我等在此活命养家。”
见唐守忠如此说,本地庄户,家园就在唐团对过的葛家庄庄主葛敬玉站了出来。葛庄主朝唐守忠一抱拳,说道:“这位兄台,我们也曾遭了水祸,也曾离乡避灾,个中苦境难处深有体会,其间也有容身的好地处,可我们知道,外地无论好孬,那都是人家的,甭说占人地处了,就是人家开恩施舍一处田地,那也是要不得的。俗语‘祖业地,寸厘不可弃’,我看你这位兄台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翻过来想想,这事摊在你身上,怕也是不能应允的。”
唐守忠听得出来,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话里虽然绵里藏针,却有板有理,无懈可击,知道此人不是等闲之辈,便沉吟了一下说道:“俺们一班人来此处时,这里荒茅湖棵少有人烟,俺们在此拓荒开地也是经了官府恩准,立了地契文书的,俺们即便走,也应官府允准,收回地契文书。咱们不妨明儿一起县衙一趟,如若县府勒令俺回,俺自是没有话说。”
葛庄主葛敬玉呵呵一笑,说道:“好,那咱们就明儿县衙见。”
本地庄户一班人回到庄上,就有人建言葛敬玉,说当下为官的都是见钱眼开的主,这样的事上是不是派人县衙打点一下。葛敬玉闻言,说道:“好狗还护三村呢,何况人?他县衙再怎么着,胳膊肘还能朝外省人歪?他们外省人来咱家门口,占了咱们的地,这跟执杖明抢有何区别?这样曲直立马可断的事情,咱们再官府行贿,那岂不是倒显得咱们理亏了?”
唐团唐守忠见本地人众远去,忙召集几个主事的人商议对策。最后,唐守忠拍板定谳,立马敛集银两,连夜送往县衙。
第二天,本地土民,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迁徙来此地的唐守忠,各带了一班人来到沛县县衙。县令升堂审断,待双方各自陈情完,县令一阵沉思后方道:“葛庄主所言确实合情在理,自家的土地被外人占了,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心甘。不过,当地民众因水患,外逃多年未归,村落萧疏,田野荒芜,少有人烟也是实情。恰巧有巨野、嘉祥、郓城灾民来此拓荒开地,一因咱们当地民众外逃多年未归,是否还回归故里,还是已外地安家,无人告知官府。二因巨野等地外民确属无家可驻的苦民,且所拓垦的皆是湖边茅荒之地。所以,官府为繁衍生息,振兴农事,跟外民立了地契文书,准许他们拓荒种田,并令其按时纳粮赋税。如按葛庄主所说要外地土民还田走人,官府所立文书朝令夕除,岂非废纸一张?那样的话,官府官威何在?依本官看,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当地人慈善为怀,让巨野等外民暂且湖边拓荒养生。巨野等地外民手持的官府地契文书,所定合约三年期限,待文书合约期满,那时再议还田走人也是茬口。本官这样论断,你们双方意下如何?”
唐团唐守忠一边跪拜一边高喊:“老爷光明正大,我唐团众人服从老爷的理断”。
葛家庄葛庄主,面对县官老爷风雨不透的话语,虽心怀百个不甘千个不愿,卻是无话再申。
葛敬玉一班人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到葛家庄,相邻几个庄的主事人也随着来到葛家庄,商议对策。本应胜券在握的官司,却让屈理的外地人占了上风,这样的审断,在葛敬玉一班人看来无疑是官府偏袒了外地人。有人说,昨晚见对面唐团,有几匹快马驮着人,朝县城方向奔去,是不是去官府行贿说不准。听人这样说,葛敬玉一声轻叹,说:“那一定是那帮外民行贿官府了,怨我轻视了他们,过于信赖了县衙狗官。”葛敬玉沉思了一下接道:“既然官府不为咱们做主,咱们也就不指望他了。咱们首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建造家园,让还未还乡的人赶紧归乡,到时人都还归故里,咱们人多心齐,还怕挤压不走这些个外乡人么?”
就在外避水患的当地土民纷纷回归故里、各庄重整家园忙活得热火朝天时,县衙差役下到各个庄村及沿湖而居的山东外民驻地,张贴公告和鸣锣示民,说是有捻匪一部流窜此地,望各个庄村务必昼防夜巡。相邻的庄村要相互协防,一旦发现捻匪踪迹,在立马禀报县衙的同时,要同心同德,相互驰援共抗捻匪。如若通匪,诛杀九族,抗杀捻匪者,官府重赏。官府知道逃难来此,依湖而居的山东土民唐团人等,与此地葛家庄人等阋墙不睦,便专门召集唐团几个主事人和葛家庄几个主事人,恩威并施,在诫防捻匪这件大事上晓以厉害,明以义理。告诫双方以家国大事为重,摈弃前嫌,同心同力抗御捻匪。并言明,如若遇到匪情,或知情不报,或私通捻匪,或惧怕退避,或互不打援者,本地土民杀无赦,留居此地的山东土民除杀无赦外,驱逐此地赶回老家。唐团人,葛家庄人双方在官威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有半点不恭。
作为外来土民,依湖而居的唐团人等,在关乎众团人生死去留这样的大事面前,唐守忠对待官府的威令哪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回到湖边,便召集团内几个主事的人,商量布置巡御捻匪的事宜。经过一番筹议,决定四十人为一班,三班倒换,沿团周围昼夜巡察,为慎重起见,唐守忠指派侄子唐锡良总管监督巡察人员。
三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五天过去了,平安无事,一切风平浪静。
轮班巡值的人就有些懈怠了,私下议说,天地这么大,捻匪哪可能就非得奔着唐团地界走呢。这不,四五天了,连个外来的小鸟都不曾从唐团这里飞过。晚上轮值的四十个人就私自分成两班,轮着睡觉。
第六日晚,一轮金灿灿的圆月,从东边的天空徐徐升起。月亮金黄金黄的,像一个金亮亮的铜镜挂在天边。月亮虽然毫无吝啬地把它的柔和和光亮洒向村庄田野,可在这个各庄都走动着巡值的人员的夜晚,却有着一种别样的不安与浮躁。
风清月皎,万物澄澈。
在十多里以外,一处远离庄村的柏树林里,匿伏着一班人马。这班人有男有女,他们或坐或躺在没膝深的荒草丛中。确切地说他们是一班捻军。这一班人是捻军将领赖文光的属下,前几日,赖文光统领五千多人取道沛境北上欲与太平军会合。队伍行至大沙河一带,遭数倍清军的伏击。捻军将士边战边走,一天的激战,五千多人的队伍几乎被清军赶尽杀绝。混战中首领赖文光带一小部分人逃了出去。这二十几人的捻军,是随着头领皇甫河山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来的,跟他们一起拼杀出来的还有皇甫河山的儿子皇甫章、儿媳栗花红。皇甫章不是一般的兵士,他是首领赖文光跟前的谋士,混战中因护着怀有身孕的妻子,和首领赖文光离散,后随父亲一道杀了出来。他们在暂时摆脱了清军后,一路急奔,来到了这处荒草遍地、满是坟茔的柏树林地里。
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们忍受着伤痛和饥饿,藏匿在荒草坟中,待机而动。皇甫河山和儿子皇甫章坐在荒草中,商量如何走出眼下的困局。皇甫章对父亲说:“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只有北上奔投太平军。现在官府一定遍发了追缉咱们的公文告示,从沙河一役来看,好像清兵对咱们北上的意图及路线已然知晓,如若咱们按先前的行进路线北上,怕是凶多吉少。为躲避清兵追缉,咱们只能迂回北上。”
皇甫河山看着儿子,说:“你的意思是为了躲避清兵,咱们绕个大圈子北上?”
皇甫章点了点头说:“这样虽然会多费些天日,可相对危机少些。东边有个大湖叫微山湖,清兵不会料到咱们舍近求远过湖东去,咱们就出乎清兵意料,反其道而行之。”皇甫章顿了下,接着说道:“咱们藏匿在陵地两天了都没见动静,追缉咱们的清兵一定是往前追去了。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皇甫河山仰头看了看亮晃晃的天,一声唉叹,喃喃道:“老天也不匡助咱们,这明晃晃的月亮天,放眼望去能看老远,咱这一班人,还有一匹马,很容易让人察觉,要是月黑天就好了。”
皇甫章说:“越是这样的月亮天人越容易放松大意。再说,咱们藏匿这里已经两天了,要是白天有人来这林地走动,发现咱们禀报官府,引来清兵,那时,咱们恐难脱身。咱们先东去湖边,寻船过湖,即便遇到急情,湖沿上大湖中遍地野草,满湖芦荡,藏身匿迹也很利便。只要咱们过了大湖,自然就缓了眼下之危。”
皇甫河山沉思了一下,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不过花红九个月的孕身,随咱们一起奔走颠簸,一旦有点差池,如何是好呢?”
皇甫章轻叹一声说道:“眼下情势危急,顾惜不了那么多了,只有走哪里说哪里了。”
于是,藏匿柏树林地两天的一班落败的捻军,在头领皇甫河山的带领下,出了林地,頭顶明晃晃的月亮,踩着遍地的月光,往东走去。作为捻军将领赖文光身边的谋士,素有“玉面狐狸”之称的皇甫章,通晓天文地理,他知道他们要去的方向是大湖的方向,他也知道这个大湖叫微山湖,让他不知道的是,他们奔去的这个大湖方向上,已有巨野、嘉祥、郓城而来的山东外民,在大湖沿畔垦荒开地,落脚立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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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亮如白昼。放眼望去二里开外都能看清物景人动,这样明晃晃的夜晚更让巡察的人们宽心松懈许多。唐团一班巡察的人员,围着自家地界转悠了一圈子后,便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或蹲或站,聚在一起胡拉闲扯起来。众人天南地北侃得正在兴头上,这时,团总唐守忠和几个主事的人来到人们跟前。人们见团总来了,蹲着的忙站起来,站着的忙噤了声。唐守忠见众人这样一幅模样,就叫了侄子一声“锡良”。一旁的唐锡良应道:“俺在呢叔。”说着站到唐守忠面前。唐守忠忍着怒气说:“你们就是这样巡察的?”
唐锡良说:“这些天大家都眼瞪得大大的,心提得紧紧的,大家都有些累了。今晚月亮明晃晃的如同大白天,甭说捻子净是些诡刁之辈,即便他们净是些傻子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光景出头露面的。”
唐守忠一声低喝:“混账,这样紧要的当口也敢懈怠?前几日官府的训示你忘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从咱们这里出了事,走漏了捻子,官府那里可不是杀一个两个人的事,那可是关乎咱们众团老小生死去留的事。如若因为咱们巡察不力,出了篓子,咱们死不足惜,连累众团老小遭危难遭遣返,怎对得起老家父老对咱们的重托和冀望?那时,咱们遭遣返的有何颜面见老家父老,遭难的人有何颜面见地下的先人?你以为捻子都像你一样的人?那可都是些跟官府争杀了多年的兵匪,不只狠勇,还诡计多端。不要觉得月亮明晃晃就可以放松巡察了,说不定别人就猜摸了你的心思,就选这样的茬口出来呢。”
唐锡良低头一阵嗫嚅,说:“叔,是俺不对,俺这就巡察。”说罢,招呼众人排好队列巡察去了。
夜半光景,唐锡良一班人巡察到唐团南边,有人小声说了句“西南方好像有人啊。”人们停下脚步,朝西南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有一队人马朝唐团这边走来。唐锡良一边嘱咐大家沉着气,一边带着人朝来的那队人马迎了过去。
两队人在相隔不远处各自停下来。唐锡良见对方大约二十几个人的模样,有一人骑在马上,便高声问道:“你们何人?深更半夜的来此处做甚?”
对方马上的人朝唐锡良抱了抱拳,说道:“回这位兄台,俺们是萧县单家庄的戏班,要过湖去混口饭吃。”
唐锡良问:“戏班子去唱戏,放着亮亮堂堂的白日不走,为甚选这不得眼目的黑夜行走?”
那马上的人就说:“这位兄台也知道,现今世道纷乱,官府处处设卡,官府的卡哨多是些打着缉凶查匪的名义对平民行勒索搜刮之事,俺们选夜天赶路,实在是不得已,如若俺们白天行走,一路过去,怕是被官府搜刮的连布条都不剩。”
唐锡良一阵思量后,说:“现今官府责令各庄村联防联查,查缉捻匪,在这紧要关头,俺一人不敢擅自放你们过去,等俺们把团总叫过来,让他来酌定吧。”见对方没言语,唐锡良便让人去禀告团总唐守忠。
不大一会,唐守忠随人来到。唐守忠举目打量了一阵对方,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对方便把刚才对唐锡良说的一番话,对唐守忠又说了一遍。
唐守忠听罢,沉着声音说道:“请尊驾还是给俺说实话。”
那骑在马上的人就有些支吾,说:“这位兄台,此言何讲?”
唐守忠呵呵一笑,说道:“萧县离此地百多里地,你们一班人马衣衫褴褛,行状乏疲,并有缠头吊膀的受伤之人,这有点不合乎情理吧?”见马上的人没说话,唐守忠接着说道:“你说你们是戏班,俺从反光上瞧得出你们手上的刀枪可都是能杀人的真家伙。谁家的戏班唱戏台上会用真刀真枪?如果你们是戏班,怎么不见戏服衣箱?如果你们是戏班,可否亮一下锣鼓弦子,喇叭笙箫让俺看看?”
马上的人迟疑了一下,附身跟马前的一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直起身来说道:“这位兄台,您不要妄加猜测,我们所持刀枪确是木制道具,尽管今晚月明清亮,辨物识货总比不得大白天。至于戏衣锣鼓,俺们一样不缺,既然兄台心有疑惑,不妨您近前来验看一下。”
唐守忠听马上的人这样说,以他的阅世经验断定此人绝非善类。此人知道自己是众人之头,诱自己近前查看,到时或杀或绑,拿自己做挟持,众人顾忌自己团总,怕是真拿他们没法子。想至此,唐守忠暗中吩咐人快去团里唤青壮团民,又派人去对面葛家庄通报葛庄主,然后对对面马上的人说:“验查的事,俺就不必了。你们是真戏班还是假戏班,与俺无关,放不放你们过去,也不是俺能做主的事。官府有令,为了彻剿捻子,凡有外地人过境此地,都要禀告官府。为此,官府每个庄村都发了炮仗和器火,一旦发现情状,白天放炮仗,夜晚放器火,以召唤官兵。你们要想过境此地,也需待官府来人盘查问询后方可放行。”唐守忠说罢,就大声让人燃放器火
对面马上的人听罢,忙说道:“这位兄台且慢。”
唐守忠便问道:“这位兄台,有什么不妥吗?”
那马上的人一阵沉默后方说道:“这位兄台,事已至此,俺也就不再相瞒了。”那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俺们是捻军,前两天俺们大队人马在西边沙河一带遭清兵伏击,死伤惨重,俺们这些个是死里逃生逃到这里来的。”
盡管唐守忠心里有种预感,但当他听闻对方亲口说自己是捻子时,还是吃惊不小。他一阵沉思后说:“你们不知道官府正在追缉你们吗?为了追缉你们,官府明诫各庄各村互协互防,昼防夜巡,这样亮堂堂的天,你们这班人如此招摇,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马上的人便说道:“这位兄台,你我都是土民,俗语说‘受苦受欺难翻身,天下土民一家人’。现在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清气数已尽。俺们捻军都是受苦受穷的土民,高举反清义旗是替天行道,为天下穷人打天下。俺们是要北上与太平军会合,杀财主,打官府,灭大清,棒打一处,将打一家。兄台如若有意,就随俺们一道反清,共创大业,如若无心,还望兄台网开一面,高抬贵手,放俺们过境贵处,待功成业就时,俺们定当馈报放行之恩。”
尽管唐守忠从心里不喜见这个人,可听他这样说,一时竟沉默无语,内心一阵掂量慎思:的确,捻子都是些穷苦土民,也曾耳闻捻子们唱的反清歌谣“亳州城子四方方,财主官府蹓下乡,穷人粮食被逼净,居家老幼哭皇苍。亳州城子四方方,捻子起手涡河旁,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这歌谣真是唱出穷苦土民们的心里话。
从心里来讲,唐守忠是同情捻子的,可要让他起势造反,他没这个心思。以他的阅世经验,他深信鸡蛋永远碰不过石头,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跟官府斗,终没有好下场。可眼下如若拦下他们,或者放器火报官,这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唐守忠看着对面这班伤兵败卒,内心禁不住泛起恻隐。毕竟都是穷苦土民出身,现今又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如睁只眼闭只眼,脸一扭放他们罢了。想至此,唐守忠举目四下望了望,就见葛家庄方向人影憧憧朝唐团这边而来。唐守忠心头一凛,知道是葛家庄接到唐团人的通告打援来了。他想,葛家庄跟唐团本就互生嫌隙,这个茬口要是放这一班人走,葛家庄人一定会官府跟前狠狠告唐团通匪,到时官府治罪下来,自己一命死不足惜,只怕会扯连到这沿湖一干团众。如若葛家庄借此蛊惑官府,对唐团赶尽杀绝,那事情可就没法收拾了。想到这儿,唐守忠说道:“如若放你们过去,俺一命能担当的话,俺一定会让你们过去,可这牵连到整团民众的大事,俺实在不敢有半点的疏忽,恕在下无力相助。现在当地土民已来打援,你们怕是过不去了。兄台不如听俺劝告,投诚官府,也好求得官府宽宥,解甲归田,守老护小好好过日月。如若执意为之,怕是凶多吉少,难逃噩运。”见对方没有说话,唐守忠便接道:“事已至此,俺只有报官了。”说罢,让人立马燃放了三支器火,朝官府驻军的西南方向射了出去。
那马上的捻子见对面的人放了器火报了官,知道情势危难,料到官府看到信号会很快而至。他跳下马来,对先前跟自己耳语的那人说:“章儿,一切都是天意,看来咱们今儿难逃这一劫了。你马上带花红骑上这匹马一起逃走,一切还来得及。”
那叫章的儿子语气坚硬地说:“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紧要关头要我舍弃父亲和同道,苟安逃命,岂不是让我陷大逆不孝,贪生怕死,不仁不义吗?”
父亲就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花红身怀皇甫家血脉,你保住花红和孩子,能为皇甫一脉延香续火,就是对俺尽了最大的孝了。你正当青壮,智勇俱备,捻军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如若今儿为父和同道们战死此地,记下此仇,勿忘雪恨。如若俺们侥幸得脱,日后父子自会有相见之时。马背褡裢里有些银子,够你们置物用度的,事不宜迟,赶紧和花红上马快走。”
那叫章的捻子坚执不走,那人便一把把儿媳托上马去,又强将儿子推上马,然后调转马头举起枪杆,狠狠在马屁股上打了两下,那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朝前跑去。
这边唐锡良忙对唐守忠说:“叔,追不追?要追这跑了的捻子,咱们追的上。”
唐守忠说道:“有言道‘穷寇莫追’,何况还有一个怀了身孕的妇人,让他们去吧。”
捻子这边,那人大声对身边的人说:“兄弟们,眼下的事势大家看到了,咱们毫无退路了,咱们能闯过去即生,闯不过去即亡。咱们捻军都是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好汉,大家掂好手中的刀枪,随俺冲,挡我者死,拦我者亡。”说罢,挺着手中的红缨枪朝唐守忠冲了过来。
唐守忠见这班捻子冲了上来,忙从身后人群里要过一把关公刀,对身后人吩咐道:“传下去,尽量不要跟他们死拼硬碰,保全自己,拖住他们等待官兵。”说罢挺刀而立。
捻子二十几个人齐齐地喊着“破阵杀敌,法力附体,刀枪不入”,列队往唐团众人冲了过来。唐团人虽众,可哪见过这样阵势,有胆怯的人开始往后出溜。唐守忠虽然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般不要命往前冲的,何况对方说是法力附体,刀枪不入。尽管他心中也有三分怯,为稳住众人,不被捻子吓倒,唐守忠一声喊:“不想被官府撵回老家的就跟俺上。”说罢率先迎了上去。
众人见团总一马当先迎了上去,便都生出了胆气,一起叫喊着随团总往前冲去。
捻子们都是身经百战之士,实战丰富,又临如此绝境,皆勇且狠,如困兽犹斗。唐团虽然人多并不占上风。那捻子头领任谁不战,只缠上了唐守忠,捻子头领武艺不凡,出枪又快又狠。尽管唐守忠也是武行中人,在这个捻子头领的长枪跟前,疲于应对,丝毫不敢怠慢。斗杀中传来几个唐团人的号叫声,唐守忠知道,一定是自己人挨枪或者挨刀了,要是这些个唐团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咋跟他们的老少交代啊!唐守忠分神之间,被捻子头领一枪搠中了臂膀,在一边打斗的唐锡良,见叔被捻子戳了一枪,忙奔了过来给叔助战。挨了捻子一枪的唐守忠怒火中烧,忍住疼痛,抡起手中的关公刀,跟那捻子缠斗在一起。打斗中又传来几个唐团人的哀号,唐守忠一边打斗一边冲远处一众人群高喊:“葛庄主,这是一帮捻匪,快来打援。”
葛家庄人众,在距唐团人跟捻子打斗的方向约半里地的光景停了下来,在如此月光如洗夜静更阑的晚上,唐团方向人分人拢,兵器的碰撞声,人的号叫声可闻可见,特别是唐团人唐守忠一声透着急迫的喊叫,葛家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儿子葛心凯对父亲说:“父亲,看来唐团真是到了危急时刻,咱们何不趁势过去同他们一道杀捻子,以免官府面前让他们独占了功劳。”
葛敬玉沉吟了一下说:“唐团这帮外民,侵占咱田地,自持有官府文契,猖狂骄横,目无我等。他们侵吞的田地,咱们一定要让他们吐出来。咱们跟唐团迟早有闹僵的那一天。天赐良机,今晚捻子跟唐团缠上了,他们双方杀得越烈越狠越好,捻子可不是好惹的。咱暂且不动,待他们双方杀得两败俱伤时,咱们再出手。到时,咱们唐团捻子一起杀,借此多杀唐团人,让他们日后没了跟咱们争斗的本钱,到时收回被占田地,逐出这帮外民,咱们就省事多了。”
听父亲如此说,葛心凯就说:“过后要是唐团在官府面前告咱们协防不力,借打援泄私愤打杀唐团咋办?”
葛敬玉哼一声说道:“月光天虽明,可总比不得白天日头,且又混战成一团,谁是敌谁是友,谁能辨得那么清?”
葛心凯听罢,便说:“还是父亲虑事高远。”
唐守忠不见葛家庄那边的人动静,知道葛家庄人一定动了不仁之心,心里虽然愤恨,却也没有办法。既然葛家庄人靠不上了,在官兵没来之前,只能靠自己了。唐守忠大喊:“捻子下手这般歹毒,葛家庄又不援手,咱们只有跟捻子拼了,也甭留情了。”侄子唐锡良的助战,稍缓了唐守忠的窘急,唐团众人听了团总的喊声,也提壮了精神,平添了勇气,跟捻子斗作一团。毕竟这帮捻军两天没有吃东西,加上剧烈的打斗,一阵子下来,这帮捻军体力渐渐不支。见捻军气衰力弱,唐团人则愈战愈勇。这时,西南方向马嘶人叫,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朝这边奔来。唐守忠知道是看到器火警信的官兵来了。唐守忠高喊一声:“官兵来了,杀啊!”
那捻子头领听唐守忠喊官兵将至,稍一走神,唐守忠的关公大刀一下砍在了他的左膀上。这一刀唐守忠使足了力气,那捻子头领的左膀被齐刷刷砍了下来,手中的长枪也随着臂膀落在地上。那捻子头领一声大叫,待要弯腰拣枪,唐锡良跃前一步,双手举起朴刀,狠狠朝那捻子头领的颈项砍去。霎那间,那捻子头领头颅落地,无头的身躯晃了两晃扑倒在地。
见捻子头领被侄子朴刀斩首,唐守忠责怪侄子说:“不该要他性命的,捉住他随官府处置去,这人命账咱不拉为好。”
葛家庄人这边,见官府人马将到,葛敬玉便对众人一挥手说:“这抗击捻匪的功劳不能让唐团人独占,咱们上。”立时,葛家庄人众喊叫着:“杀捻匪啊!”齐往唐团这边涌来。
唐守忠对葛家庄人冷眼观斗,见危不救的做法心怀愤懑,见葛家庄人在官兵将至的时候涌过来争功,便大声对侄子唐锡良说:“你带人截住葛家庄人,哪怕是刀枪相见也不允他们一个人过来。”
唐锡良听罢叔叔的话,骂了声:“娘的,想过来轻轻松松摘桃子,门都没有。”便招呼一班人朝著葛家庄人迎了过去。唐锡良一班人在葛家庄人前面横枪立刀站住,唐锡良把手中的那把沾满了血迹的朴刀往上一举,大声喊道:“葛家庄人停住。”
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见唐团人拦在前面亮刀亮枪,行为不善,便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停下来。葛敬玉沉声说道:“抗击捻匪,人皆有责。况且官府明文有令,要相互协防,相互打援。如今捻匪就在你们唐团,俺们葛家庄接到你们唐团通报以大局为重,前来打援,你们这样做又是为何?”
唐锡良说:“俺们团总有话,这几个捻匪俺们唐团对付得了,就不劳贵庄施援了。”
葛家庄葛庄主的儿子葛心凯站了出来骂道:“娘的,你们唐团侵俺田占俺地这本账还没找你们算呢,这抗捻的功劳你们唐团又想独吞,你们唐团也忒他娘的贪心了吧。”说罢一挥手,朝众人一声喊:“冲过去!”
见葛家庄人要硬闯,唐锡良举起手中的朴刀,大声说道:“俺们唐团血战捻匪,你们葛家庄却见危不救作壁上观,现在见捻匪落败,官兵将至,你们倒想过来摘桃子了,你们硬要过来,先问问俺们手里的刀枪应不应。”
唐锡良举起的沾满了血的朴刀,在明晃晃的月光映照下,闪着冷森森、斑斑驳驳的光,透出一种瘆人的杀气。葛心凯气愤填胸,骂了声:“娘的,这货不是个好东西,冲过去先宰了他。”说罢就要往前冲,被父亲伸手拦住。葛敬玉咬了咬牙,小声道:“官兵即到,暂且忍下。”
双方僵持之间,官兵马队已经来到斗杀当场。唐团人、葛家庄人见官兵已到,便不再对峙,一起聚拢到官兵马队前。经过一番斗杀,捻军已死伤过半,人群中,还有十来个捻军在顽强拼杀。官兵首领马上一声高喊:“唐团、葛家庄人退后,这几个捻匪交官兵处置。”
唐守忠听官兵这样喊,便大声招呼唐团人退出斗杀。待唐团人退后,官兵马队立马圈起一个圆圈,把十几个捻军围在当中。官兵首领打了个手势,马队便似一排排的浪头,轮番朝圈中的捻军踢踏过去。来来回回,一番铁蹄践踏,十几个捻军悉数倒地。见没了动静,官兵们下马,对地上的捻军不管死活,每个人脖颈上各补一刀。
唐守忠手提捻子头领的首级交给官兵首领。官兵首领令兵勇对每个捻子尸体都剥开上衣,查看背部是否有纹身者。一阵查看,兵勇们报禀首领说这些个捻匪背上并无纹身。官兵首领便说:“看来这个‘玉面狐狸’还真是不好逮呢,‘狐狸’二字也真没白叫。”
唐守忠就官兵首领跟前说:“先前杀斗之中,有两个捻匪骑马跑了,隐约听他们说皇甫啥的。”
官兵首领听罢,便道:“那一定是官府重犯,捻匪谋士皇甫章了。”官兵首领见唐守忠臂膀处鲜血浸透了衣衫,一旁还有多个受伤的唐团人或躺或坐,便一边吩咐人送唐守忠及受伤的唐团人赶紧去医伤,一边安抚唐团人,说唐团抗捻有功,定会报请官府予以赏赉。
听官兵首领这样说,葛家庄庄主葛敬玉便上前一步,说:“还望大人甭忘给葛家庄报请协防打援之功。”
闻听此言,没等官兵首领搭话,唐团人唐锡良便站出来怒道:“协防?打援?你们葛家庄协啥防,打啥援了?俺们唐团跟捻匪生死相拼的时候,你们葛家庄人在干啥?俺们唐团危情紧急时刻,叫喊你们,你们却充耳不闻,作壁上观,现今却来邀功请赏,你们还知不知廉耻?”
葛家庄庄主葛敬玉沉声说道:“你什么东西竟矢口猖言,什么充耳不闻,什么作壁上观,要似你这般胡说,俺们葛家庄人何至到此。”
见葛家庄庄主这样说,唐守忠就道:“请问葛庄主,俺们唐团发觉捻匪后,第一时间派人先去通报庄主您,您虽然带人来了,却为何在不远处停下来?在俺们唐团多人受伤危情之时,俺曾高声呼喊您上前打援,可为甚你们无动于衷?不错,你们葛家庄人来了,请问葛庄主,你们葛家庄伤有几人,杀敌几许?”
葛家庄庄主还没搭话,儿子葛心凯就站出来说道:“不错,你们唐团是有人负伤,可你们不能把过错赖在俺们葛家庄身上。分明是你们唐团人怕死怯战,让捻匪得了势,不然,你们唐团人众怎么会让区区几个残兵败匪伤成这样?你们唐团贪功心盛,有意晚报于俺们,以至于俺们晚到一步,你们却污俺葛家庄打援不力,你们居心何在?”
一时间,唐团、葛家庄争争吵吵,各说各理乱成一团。捻匪已灭,官兵首领急着回去邀功请赏,哪有耐心听这帮人啰嗦,便道:“此役全歼捻匪,何必再啰嗦孰是孰非?既然都是为了抗捻,功大功小都有份,待俺回去禀报官府,官府自会论功行赏。”说罢,命兵勇收拾起捻子尸首,回返兵营。
此役,葛家庄无一人受伤。唐团,包括团总唐守忠在内,重伤七人,轻伤十二人,可谓损伤惨重。
5
皇甫章和妻子栗红花被父亲强推上马,并拉转马头,又在马屁股上狠打了两枪杆。那马一声长嘶往前奔去。自沙河被官兵伏击,他和父亲一班人逃出重围,藏匿在一处柏树林地里,人虽然两天没有食粮,可满地的荒草却饱了马匹。老马识途似有灵性,这马撩开四蹄一路狂奔,又返回了早先的藏匿之地柏树林里。
皇甫章跳下马,牵马到柏树林深处,把妻子栗红花抱下马来。皇甫章放下妻子栗红花,就见妻子双手抱腹,偎在地上。皇甫章知道身怀六甲的妻子,在马背上一路颠簸一定是动了胎气。皇甫章拴好马,把妻子栗红花架扶到一片荒草丛中,心系父亲及同道们安危的他,本想返回唐团地界探下究竟,无奈妻子栗红花草丛中一阵阵的疼痛声,如同一根根绳子束住了他的腿脚。栗红花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趴在草丛中开始分娩了。皇甫章本是一介書生,因两次科举不中,又见闻官府腐败,对功名心灰意冷,对官府失望之下遂投奔捻军加入反清队伍。他饱读书章,对医理也略知一二,所以,一阵忙活,他顺利帮妻子生产下了孩子。
孩子是一男婴。初为人父的皇甫章欣喜激动过后,忧绪爬上心头。他忧的是父亲和同道们的安危,他料想这一回父亲和同道们怕是凶多吉少,本想反身回去,可现有妻儿牵绊,让他无法两全。皇甫章脱掉自己的上衣,包裹好孩子,把马牵来让其卧在草丛中,让妻子栗红花偎在马腹旁得以取暖。望着天空明亮的圆月,皇甫章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躲得过夜里,天明怎么办呢?妻子栗红花为一产妇,卧在这柏树林里总不是法子,再说,白天让人发觉报说给官府,那时即便是插翅也难逃了。如果带上妻儿骑马一起走,不说刚临产的妻子不能骑马,就是能骑,可层层是罗网处处是官兵,马匹又招摇,岂能一路安戢?如若就此蛰隐乡间相伴妻儿,那岂又是自己所愿?现在反清大业未竟,父亲及同道们安危未知,守着妻儿苟安于世,岂又是一个胸怀大志的男儿所为?想想反清大业,看一眼妻儿,皇甫章一时之间陷入两难境地。
皇甫章是瞧着当空的皓月由东向西,由亮转淡,最终隐没在天幕里的。
天亮了,一种焦躁缠绕着皇甫章,这种焦躁不单单是他忧虑因为白天的到来而多了份被人发觉的危险,他更多的焦躁是来自自己的无计可施。妻子栗红花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小声对皇甫章说:“你还是去追大队去吧,我跟孩子你不要管,我会照管好孩子和自己的。”
皇甫章聽妻子这样说,便一声长叹说:“即便我自己先走,也要对你跟孩子有个周妥的安置才好,不然我怎能安心舍你们而去?”
妻子栗红花说:“危难关头你就不要虑量那么多了。现在咱们是能活一个是一个,我一个妇人,又怀揣一个幼儿,外人不会疑心我是捻军的。”
皇甫章就轻轻摇了下手,说:“不行,不行,等我想个万全之策,我才能放心。”他略一停顿,便一边喃喃道:“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一边在林地里转悠。林地里堆着一座座坟丘,很多坟丘前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都立有石碑。从墓地占地规模,所立石碑不难看出这应是一户大族众的陵地。皇甫章时不时停下脚步看一下碑文,从碑文上他知道这是一处崔家庄崔姓人的陵地。从所撰碑文中,皇甫章知道此陵地也葬有几个有官位、有功名的人,还有德高望重的乡绅。一座埋在陵地边缘,却立有一块大石碑的坟丘引起皇甫章的好奇,在乡村陵地里,能埋在陵地边缘的多是些晚辈,或者早逝未婚配或者无子嗣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殁后入祖陵只能埋在陵地边缘且不能立碑。这座坟丘虽埋在陵地边缘却立有石碑,而且还是块大石碑,这就不能不让皇甫章感到好奇了。
皇甫章走到这座坟丘前开始仔细地读看碑文,碑文中央刻有“崔公文顺府君之墓”几个正楷大字,旁侧则刻有小楷“崔公文顺生于嘉庆十三年,道光八年征招为勇,驻军六安,道光十一年春遇民居火害,扑火救人舍身殉义。崔公报国爱民,年少德厚,百年流芳,族人隆耀,后人楷模,铭记于斯,喻人勿忘!道光十二年清明崔姓族众敬立”。
从碑文上皇甫章对葬于地下的这个崔姓人有了一个约略的了解。此人名叫崔文顺,被征招征为清兵,驻扎安徽六安。道光十一年的春天,他遇到民房着火,便冲上去救人灭火,不幸葬身火海。崔文顺这种救人舍己的义举无疑让世人称颂,让家族荣耀,为颂扬其这一义举,崔氏家族于道光十二年的清明时节为崔文顺立了此碑。这样算来,这个名字叫崔文顺的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就殁了。他想,这崔姓人年纪轻轻就征为清兵,应该没有婚配吧,那更说不上有后嗣了。想到此处,倏然一个想法如同一道闪光,划过他的脑海,一时间,他为这个想法激动得有些燥热。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必须好好检审一下他这个想法的细节和可行性。皇甫章又在陵地中央位置细细看了几块石碑,然后回到妻儿身边。
妻子栗红花见丈夫来到身边,便说:“这里咱们不可久待,你还是先走吧,俺先找地方养下身子和孩子,等过了月子俺再去寻你。”
皇甫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这里是不能久待,不过,也要把你和儿子安置稳妥,我才好安心上路。”
妻子栗红花察觉丈夫脸上少了先前的凝思和愁绪,便问:“你想出稳妥法子了?”
皇甫章就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妻子的头发,说:“我查看了这个林地,这个林地是一个叫崔家庄的崔姓家族的陵地,估计这个崔家庄就在附近,如果打问应该不难找。”见妻子面露疑惑,皇甫章便接道:“这个陵地里,葬有一个叫崔文顺的人,嘉庆十三年生,道光八年当了清兵,驻军安徽六安,道光十一年春在驻地因救火丧亡。我估摸这个叫崔文顺的人既然兵营服役,应该还未婚配,即便他服役前有婚配也无妨你去带孩子认祖归宗。”
妻子栗红花听丈夫这样说,便一头雾水满腹不解,说:“你说啥?让俺带儿子认祖归宗?认哪个祖归哪个宗?”
皇甫章就一副庄重的模样附在妻子耳边小声叮嘱说:“你带着孩子去崔家庄,找崔姓人去认祖归宗。你就说你和丈夫和孩子是从安徽六安来的,是来认祖归宗的。你的公公,咱们儿子的爷爷名字叫崔文顺……”
听罢丈夫的话,栗红花说:“若是这个叫崔文顺的家有妻室儿女咋办?”
皇甫章说:“即便这个崔文顺家有妻室儿女也无妨,一个远在异乡服役的清兵,且正值青壮年少,做下沾花惹草的事也是合乎常情的。况且时隔二十多年了,谁人会去查证虚伪?退一步说,只要你话无纰漏,他们崔姓家族不为大人,就是只为你怀里的孩子、他们崔姓人的骨脉,也会收留你们的。你跟孩子能稳妥安身,我也就少了后顾之忧。”
栗红花一阵沉默后,看着丈夫悠悠说道:“我跟儿子投奔崔家庄,你投奔哪里去呢?不如咱们一家三口暂且栖身崔家庄,待危情松缓些再作打算。”
皇甫章轻叹一声说:“这个当口,见危苟安岂是一个大丈夫所为?我先去打探一下父亲和同道们的下落。如若他们遇凶化吉,闯过了唐团,我就前去追随;如若他们遭遇不测,我或许去追寻大队人马,或许设法为父亲及同道们报仇雪恨,到时我会相机斟酌。如若两厢都不遂愿,我就去崔家庄找你和孩子。记住,你姓杨,名叫月娥,丈夫叫崔耀祖。我在陵地石碑上知道崔文顺文字辈下面是耀字辈。”
见天已大亮,皇甫章就让妻子复述了两遍在崔氏人跟前要说的话,然后扶起妻子拉起了马,催促妻子赶紧走。栗红花怀揣儿子,说:“你总得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皇甫章便仰脸思想了一下,说:“孩子既然此处所生,就叫皇甫林生吧。至于崔姓那里孩子名子叫什么,到时就由他们崔姓族人给起吧。”皇甫章说罢,从马背上取下褡裢,他粗略数了下里边的银子,足有二百两。他从里边拿出二十两,便又把褡裢放回马背上。妻子栗红花让他多取些,以备急用,他说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说,余下的银两足够母子二人用上一阵子的。
皇甫章拽起马,要扶妻子上马。栗红花就满眼噙泪说:“咱们这一别,不知后边等着咱的是福是祸,是吉还是凶。你背上有纹身,容易让人辨识,人面前万不可露肩裸背,俺跟儿子暂且栖身崔家庄,望你早日来接俺母子。”
皇甫章强忍着泪水,把妻儿搂在怀里,又俯下身子在儿子稚嫩小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好好哺养孩子,等灭了清廷,大功告成之日,我回来接你们。”
皇甫章扶妻子上了马,自己先林子边上查看了一下,见林外无人便牵着马把妻子送出了林地。
皇甫章目送驮着妻儿的马匹走远,自己方才返回林地。皇甫章抓乱头发,从地上抓起一把草土,撒在头上,又往脸上抹了两把泥土,在泥地上滚了几滚,又在坟丘的石碑旁拣了一只作祭具用的粗碗,抽出随身长剑在树上砍了一截树枝,做成打狗棒。皇甫章一番折腾,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又脏又邋遢的叫花子。皇甫章用剑挖了个坑,把剑埋了起来,便走出林地。
皇甫章出了林地,走過两个庄子,打问到三里地外有一个集市,便往集市方向走去。
皇甫章来到集市上,正逢成集日,集市上挤挤挨挨着男人,女人,老叟,少儿。一街两行饭铺酒肆、染坊、油坊、铁铺、木匠铺、缝衣铺,鞋帽铺、行医铺,小贩的叫卖声,摊主的吆喝声,牲口市上牲畜的叫声,把个集市渲染的热闹而纷扰。
乞丐模样的皇甫章混在这样繁杂的人群里很不显眼,他在一个僻静处把手里的粗碗和打狗棒扔了,来到一个缝衣铺里买下一件领皂沿边的灰色麻布长衫穿在身上,出了缝衣铺去了剃头摊,净脸,剃头,洗发,编辫,一阵拾掇,哪还有一点乞丐模样?剃罢头,皇甫章又去了鞋帽铺买了顶黑锦绒的瓜皮帽戴了,买了鞋袜穿了,再从鞋帽铺出来的皇甫章,俨然一个气宇不凡满腹文采的年轻秀才模样了。皇甫章瞥了一眼四周,便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6
崔家庄崔姓家族长崔道仁七十多岁,在崔家庄崔姓人中辈高位长,家有田地千亩,骡马成群,下人多个,是崔家庄数一数二的大户。崔家庄除了几门小户外,差不多都是姓崔的人家。崔道仁平日里敦默寡言,不怒自威,让人奉尊之余多了几分敬畏。
家大业大,富贵荣华,享乐天年本应是崔道仁知足的事,可有块心病却压得他成天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崔道仁两个儿子,二儿子还没成亲就少年早亡,没有后嗣。大儿子婚后,崔道仁就数着指头盼孙子,可儿媳却一连生下了四个闺女。崔道仁又给大儿子娶了二房,二房在生下两个闺女后,大儿子却得了怪病,瘫在床上不能动了,传宗接代的事算是彻底散了。家大业大却无有后嗣承继,这让崔道仁成天很是愁闷,且这种心病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让他烦躁不安。
这日一大早,崔道仁起床,在下人的伺候下漱洗完,吃罢早饭,便接过下人给泡好的一盅茶,坐在正厅茗饮。这时,有下人进来报说,大门外有一女子怀揣孩子求见。崔道仁皱了皱眉,说:“要饭的花子,就打发她一下,让她走罢了。”
下人说:“这女子年少,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看样子不像叫花子,并且执意要见老爷您。”
崔道仁默忖了一下,说:“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下人带着一个浑身破烂腌脏的女子进来。女子进了上房,不待崔道仁问话,便矮了矮身子道了个万福说:“晚辈杨月娥拜见长辈。”
崔道仁抿了一口茶,眼也不抬,问道:“你哪里人氏,找老夫何事?”
杨月娥答道:“回长辈,俺安徽六安人氏,来崔家庄是来认祖归宗的。”
崔道仁闻言一怔,抬起眼,看着那女子问:“安徽六安?离此上千里地,你认哪门子祖,归哪门子宗啊?”
杨月娥便说:“俺公公乃江苏沛境崔家庄人氏,姓崔,讳号文顺。”
崔道仁闻听此言,身子一晃手一哆嗦,茶水洒了一身。他稳了下身子,便举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胡说,崔文顺年少故亡几近三十年了,且他从未婚配,他何来后人?”
里间的夫人听见老爷大声言语,便也出来。
那杨月娥就一副些胆怯的模样,耷着头小着声说道:“回长辈,俺也是从没见过俺这个公公的,俺也是听婆婆说的。”
崔道仁问:“你婆婆怎说?”
杨月娥便轻舒一口气,慢慢说道:“听婆婆说,公公道光八年从江苏沛地到俺们六安当兵为勇的,其间认识了俺婆婆郑氏。道光十年,婆婆发觉自己有了身孕,便告知了公公,公公答应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带婆婆回老家完婚。怎奈天命无情,次年春天公公因灭火救人亡逝。婆婆在那年的夏天,产下公公的骨血,取名崔耀祖。那时,婆婆本想带儿子认祖归宗的,怎奈孩儿尚小,路途又远且有父母待养,所以就耽搁下来。等婆婆茹苦含辛把孩儿养大,送终老父老母,婆婆却身体患恙欠安不能跋涉长途了。去年婆婆病故,临终前再三叮嘱夫君,待自己老去后让夫君带上俺去认祖归宗。葬送了婆婆,夫君变卖了家产,买了匹马,带上身怀有孕的俺便千里迢迢地来认祖归宗,在途中俺产下一子。哪知俺们一路艰辛一路打听,来到一处沙河地,突现两队人马,马嘶人叫厮杀在一处,杀得天昏地暗马奔人跑。夫君为俺和孩儿的安善,把马让给俺和孩子先跑,自己却落在乱人群中,现今不知夫君是否安然。”杨月娥说罢掩面大哭。
崔道仁和夫人听罢,早已老泪纵横。夫人仰面嚎啕,过去揽住杨月娥母子,大声哭道:“俺苦命的儿啊!你那公公文顺,就是俺家的小儿子啊!”
人们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纷纷赶了过来问究竟。崔道仁就大声吩咐道:“快收拾房间,扶月娥去好好调理,再找两个奶妈来伺候月娥母子。”并问清孙子耀祖相貌打扮,安排多人去四下寻找。
崔姓族人听说家族长早逝的小儿子崔文顺的后人千里迢迢来认祖归宗,纷纷来门上探视,恭贺族长门庭香火有续,喜事盈门。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心病去了,崔道仁心情大好,摆下三十桌大席,宴请族众,以示庆祝。当场,崔道仁让本族一个私塾先生按元子辈给重孙取名崔元功。
7
唐团在自家地面上,在官兵未至的情形下,抗击捻匪,唐团人有七人重伤,轻伤十二人。唐团团总唐守忠在臂膀被捻匪重伤的情况下,仍奋力拼杀,并砍杀捻匪头领,斩其首级。后经官府查证,唐团所杀的捻匪头领名叫皇甫河山,是捻匪大将赖文光手下一员闯将。唐团抗捻有功,官府为表彰唐团抗捻功绩,赏赉唐团白银五百两,并免去唐团两年的田地赋税。葛家庄抗捻打援有功,赏赉葛家庄白银三百两。
唐团人对葛家庄无功受禄,心里很是不满。既然官府这样赏赉,也不好说什么。官府对唐团的赏赉高了葛家庄那么多,唐团人在葛家庄人面前就身杆挺拔,一副傲睨得志的样子,对外言说,葛家庄能获得官府赏赉,全是沾了唐团人的光,让人听后有种葛家庄所得赏赉似是唐团人所赐似得。
对官府重赏唐团,薄待葛家庄,葛家庄人都忿忿不平,对唐团人对外言说葛家庄受官府赏赉,全是沾了唐团的光一说,很是气愤,并对唐团在葛家庄人面前所表露出的那副小人得志的狂傲更是恨之入骨。可是,唐团人在此役中损伤惨重也是事实,且又不好去找唐团理论,葛家庄人也只有把怒气窝在心里。
唐团受了官府赏赉白银五百两,团总唐守中就召集团中几个主事人商量,说:“官府免去唐团两年的田地赋税很是恩典了,为唐团长远着想,这五百两银子咱们还是不要独占了的好。依俺之意,拿出二百两来送给县官老爷,如唐团遇什么麻烦也好让其暗中多关照咱们唐团一下。余下的三百两,按伤情轻重,分发一些给抗捻受伤的团人,再添置一些骡马农具,然后留出一些,建造一个学堂,把海央接过来教孩童们念书识字。”
几个主事人听罢,齐声称好。于是,在一个夜里,唐团派人将二百两银子送往了县衙。
由抗捻一役,唐团和葛家庄相互不服,相互敌视,隔阂更深。更让葛家庄人气愤的是,唐团在没有跟葛家庄协商的情况下,私自避着葛家庄在双方接壤有争议的地界筑了一条长长的界堤。唐团人说此堤为界,葛家庄人就是不承认,这个界堤就像一个嗞着火星的火药捻子,时常让双方发生争执。
葛家庄人世代生活在微山湖畔,此地田地肥沃,东近鱼虾湖草满湖的微山湖,所以,当地土民农忙时,田地里耕耙播耩种庄稼,农闲时节,大湖里捞鱼摸虾打苇草,日月过得殷实平和。可是,一场水患把葛家庄人的这种日子彻底给冲垮了。先是为避水患纷纷外逃,等到大水退却,返回家园,不成想大片田地被外乡人占了,且占得安然占得理直气壮。更可气的是,作为父母官的县衙,竟胳膊肘往外不维护治下当地土民的利益,却态度暧昧偏袒外地土民。后因为抗捻,官府大张旗鼓的赏赉外来团民,除给予银两还免去他们两年的田地赋税。这无形中助长了外来团民的志气,灭了当地土民的威风,使得外来团民对当地土民更加傲慢不逊,以至于葛家庄和唐团心存芥蒂,难以调和。农闲时,葛家庄人再去大湖捕鱼打草必经唐团,唐团人傲视葛家庄人的那种眼神,让葛家庄人受不了;葛家庄人那种仇视唐团人的神情,也让唐团人受不了。
如何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唐团和葛家庄双方有着不同的想法。唐团认为,葛家庄去大湖捕鱼打草不要走唐团地面,眼不见心不烦,让葛家庄人远离唐团。葛家庄认为,要想改变这种尴尬局面,并且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事情,就必须收复被占田地,把这一帮外民彻底撵走。随着越来越多的葛家庄人对过路唐团去大湖感到别扭和不适,这种要驱逐外地人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人们纷纷去找庄主葛敬玉。葛敬玉又何尝不想立马赶走外民,收复被侵田地呢,收复被占田地,赶走外民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只不过,他虑事更慎密,更长远。他知道唐团由抗捻一役,得到官府赏赉褒奖,官府那里唐团人有优势,所以,要赶走这帮外民,需要一个燃点,一个端口,一个时机方可。他对来门上找他的庄民劝慰道:“忍忍,再忍忍,等待时机,不击则已,一击必杀。”葛家庄庄民宋大湖、蔡松树都三十来岁年龄,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一起大湖里扑腾洗澡,一起大湖里捞鱼摸虾,关系情同手足。两人都娶了媳妇过日月,农闲时节,两人仍旧一起去大湖里逮鱼打草贴补家用。两人在大湖里浅水处挖了几个堰盆子。堰盆子,形如盆子,只不过沿全是用泥土培起来的堰埂,里边再盘恒几个泥埂。堰盆的两端设一进口,一出口。进口处敞敞亮亮,出口处放置逮鱼的须笼,鱼儿只要游进堰盆,三转两转迷了方向,就会游去出口处。须笼的编制是里边带了倒签的,一旦鱼儿游进须笼,就进得去出不来了。人只要拿起须笼,拔掉须笼后面的塞子,往外一倒,就可以把鱼儿尽收鱼篓。宋、蔡二人常常是傍晚时分一起去大湖堰盆里放置须笼,一大早再去大湖里起须笼收鱼。
这日一大早,宋、蔡二人一起去大湖里起须笼,二人来到堰盆处,拿起须笼往外倒鱼,却连个小虾米都没有。且六七个堰盆里的须笼商量好似的,一个鱼毛都没有。两人仔细打量,须笼让人动过了。也就是说,须笼里面的鱼有人先来一步,给偷走了。他们二人估计,唐团近湖而居,离他们堰盆处近,且对他们葛家庄人不怀好意,这事一定是唐团人干的。可没有捉住人,没有真凭实据,二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是,一连三天须笼被动,一鱼未收,让宋、蔡二人终于忍不住气了。二人回去路經唐团处,便扯开嗓门吆喝,骂偷鱼贼不得好死,骂挪动他们须笼的人大湖里淹死。
葛家庄人居然在唐团居处高声骂街,这还了得,就有唐团人出来呵斥葛家庄二人。宋、蔡二人年壮气盛,也不是省事之人,便和唐团人争吵理论。宋、蔡二人说唐团人挪人须笼偷人鱼,欺人太甚;唐团人说葛家庄二人寻衅滋事,无中生有。双方各不相让,几乎动手。最后团总唐守忠出来制止住了双方,事情才没有闹大。
挪人须笼偷人鱼,还要打人,宋、蔡二人憋着一口气,在每个堰盆出口处的须笼旁,都挖下一个没人的深坑,并且在每个深坑里放置了逮鱼用的滚钩。滚钩的厉害在于,只要钩住活物,越是挣扎,滚钩扎的越深,扎的越牢,根本无法脱钩。为了做得隐蔽,宋、蔡二人又在深坑上盖了一层湖草。
这晚唐团,一何姓人和一林姓人家的孩子不见了,两家人先是团里各家去找,没找到。又漫地荒野里去找,也不见踪影。两家人毛头了。团总唐守忠见唐团两个孩子找不到了,也觉事情重大,便发动全团人找寻。有人说傍黑时分,曾见两个孩子嬉笑着往湖里浅水滩方向玩耍去了。人们便打着灯笼急慌慌往大湖浅水滩奔去。一阵寻找,人们在一个堰盆口找到了两个孩子。只见两个孩子没在须笼旁的深坑里,人们急忙拽上两个孩子,只见两个孩子手抓着手,小腿上扎满了滚钩,早已没了生息。两个孩子都是九岁年龄,就这般没了,何、林两家人扑倒在泥水中,哭天抢地。
唐团死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唐守忠心里也很难受,就训斥何、林两家大人没看好孩子,孩子偷人鱼,大人会不知道?早管教一下何至于此。何、林两家就指天发誓,孩子从来没有拿过鱼回家,大人也根本不知道孩子挪人须笼,如果知道,再怎么也不会纵容孩子做这事,一定会严管孩子的。两家人这样说,唐守忠知道一定是两个孩子顽皮寻开心,来这里挪了须笼,放了鱼。
即便挪你须笼,何至于这样挖坑害人?挖坑也就罢了,又何至于坑内放置滚钩?活生生的两个孩子,被葛家庄人就这样给害死了,唐团人被哀伤和愤怒填满了胸膛,叫喊着要去葛家庄为孩子讨血债。被唐守忠喝住。唐守忠沉声对众人说:“葛家庄人行事如此歹毒,害我两个孩子,这血债不讨咱们唐团何以在此立足?听俺的,都不准动,也不准张扬这事,咱们只管等那两个恶人来。”
葛家庄庄民宋大湖、蔡松树两人一时在气头上,在堰盆旁挖了深坑,放了滚钩。过后冷静下来,觉得事有不妥。如若淹死人,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没法收拾了,那时,唐团、葛家庄必定会有一场恶斗。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庄主葛敬玉曾说过,等待时机,一击必杀,把这一帮外来恶民赶回老家去,葛家庄人早就看够了这帮外民的骄横,受够了这帮外民的窝心气了。如若因此事唐团寻衅闹事,说不定庄主借此时机,一怒之下带了众人把这一帮外民无论老少一顿暴揍,逐回他们老家,一劳永逸永清后患。如果真的能走至这一步,我们两人真就成了驱逐这帮外民的有功之人了。
宋、蔡二人虽然这样想,可心里还是有几分胆怯,若是堰盆上唐团人真有个好歹,在这帮外民没被逐回老家之前,二人怎好再去那里?如若不去,大湖里的这笔财脉岂不丢了?大湖是个聚宝盆,丢了这个聚宝盆,往后的日月还咋过好?二人思来想去,觉得这笔财脉不能丢,二人还须去大湖逮鱼捞虾,二人对堰盆上挖坑放钩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有点过,并在心里默默念叨,但愿不要出了大事。
宋、蔡两人第二天一大早没有去大湖去收鱼。二人矛盾着心情打探着唐团人的动静,唐团一切如故,一大白天没有任何异样,这让宋、蔡二人心稍宽懈许多。二人商定傍黑时分,趁着暗影去浅水滩堰盆处收鱼,并把早先在堰盆处挖的深坑填浅一些,再把下在里面的滚钩取出来。
傍黑时分,黑暗如同一个巨大无朋的幕布,缓缓展开,把西边最后一抹红昏给遮盖了个严严实实,黑的雾霈如同氤氲的霾气,到处弥漫,所到之处,物皆着黑,让大地上的树木、房屋、草垛、田野暗成了同一个颜色,且模糊不清。微风中有细弱的雨丝在飘洒,把这个傍黑时分的黑暗浸润得有些潮湿和冷涩。
宋大湖、蔡松树二人背着鱼篓,趁着昏暗走过唐团,来到大湖堰盆处,二人查看了放置的须笼,又看了所挖的深坑,见没什么异样,宋大湖就说道:“娘的,算他们唐团人命大,没再来挪咱须笼偷咱鱼,要是他们有人来的话,早就见龙王爷去了。”还没待蔡松树搭话,只听一声大喊“龟孙子,还命来!”随着这一声喊,呼啦啦从四下苇荡里蹿处好多手持棍棒家伙的人来,这些人围住宋、蔡二人叫骂着,不由分说,抡起手中的家伙狠狠往二人打去……
葛家庄人是在第二天大湖的堰盆处找到宋大湖、蔡松树二人的尸体的。在宋大湖的尸体上,唐团人留有书信一封,信的内容把宋、蔡二人如何在唐团骂街,如何在堰盆处挖坑设钩,如何害死唐团两个九岁孩童的事說了一遍。并告诉葛家庄人说,唐团打杀葛家庄两人,也算是给死去的两个孩童抵了命,人命上双方互不相欠,如若葛家庄人觉得这样不公平,是打,是和,还是打官司,唐团奉陪。
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脸色铁青,拿书信的手微微发抖,少顷,葛敬玉咬着牙一下一下把书信撕了个粉碎。
此时,暮云低沉,秋风凄恻。微微细雨从浓重的黑云中淅淅沥沥地飘洒着,似挑逗、似抚慰,拂扫着每个葛家庄人的头脸和身体。微山湖水的拍浪声就像从一个悲伤至极的妇人嘴里发出的呜咽“呜哗,呜哗”阵阵作响。人们似乎能听到满湖里的鱼儿都在相拥而泣的声音“呲噜呲噜”,往日高歌亮嗓的苇鸟们,像是被这满湖细雨一样绵密的哀伤浸湿了心房,商量好似的一起哑然无声;低沉的天空里有只离群的孤雁在人们头顶上缓缓盘旋,时不时发出一声让人心碎的哭声“啊、啊”。
宋、蔡两家老小的凄号声使人们感到一种与时俱增的抑压和毛躁。人们无法接受这两个曾和他们一起朝夕相处,一起种田下湖,又水患过后一起返乡、建家立园的庄民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去。他们不失血性,却有一种兔死狐哀的悲伤,这种悲伤凝结成一团浓郁的仇恨,通过人们发红的眼睛迸发出来。一声怒吼连带出一片呐喊:“拼了去,杀了去,杀他个孩伢不留。”
庄主葛敬玉铁青着脸站在人群中央,长时间地看着门板上躺着的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没了生命的躯体,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脸上的血污,因雨水的掺和、淋漓,变成数道淡红色的液体,顺脸而淌。死者不知是因为愤怒呐喊,还是恐惧求饶,圆圆瞪着一双白眼珠,大张着嘴,仿佛随时都会发出“嗷”的一声。眼前这副凄惨的情景,宋、蔡两家老小抚尸恸悲的凄号和众人愤怒的叫嚣,使得葛敬玉禁不住发出阵阵痉挛般的颤抖。
此时葛敬玉的心里比任何一个愤怒的庄民都要悲哀,作为一庄之主,他视每一个庄民如同子弟、手足。宋、蔡两人被外地土民凶杀,他除了内心哀伤外还多了一分自责,他觉得,作为一庄之主,没能掌控住事态,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庄民,实在是一件不能饶恕的事。他苦闷着、哀伤着、内心呜咽着,他不敢言声,他怕自己一张嘴吼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哀声,那样会更煽起人们的怒火,局面怕会更难控制。
见庄主不说话,暴躁脾气的儿子葛心凯扯开嗓门一声喊:“有种的兄弟爷们,抄家伙,跟俺走!”
“走啊,杀了去,拼了去!”随着众人的怒声如同微山湖的拍浪一样翻滚,人群开始动荡。
“都给我停住。”葛敬玉声音低沉,忍着哀伤,不失威严的一声喊,人群停止了涌动,静静地看着庄主。葛敬玉颤抖着手指了指门板上的两个人,眼含泪花,声音哽咽着说:“这两个人还不够吗?他们既然敢下此恶手,一定是有备而为的。咱们现在去拼去杀,也一定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正中他们下怀,受制于人。”
葛心凯圆瞪双眼嚷道,“咋?人都给杀了,咱就盘起尾巴充孬种?”
葛敬玉没有回答,他泪流满面仰面向天,切齿怒目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血债要用血来还,唐守忠小儿,我葛某不报此仇,不雪此恨,誓不为人。”
8
一连几天,葛家庄沉浸在一派悲郁沉寂之中,寥落的几棵树上,传来秋蝉有气无力的、衰弱的残声。卧在地上反刍着草料的黄牛,似乎也忍不了这满庄子的哀伤,时不时甩一下头,仰天一声长长的哀号“哞”。就是偶尔传出的鸡鸣狗叫声,也显得比往日气短无力了许多。庄里人走动皆疲疲塌塌,低头寡语,像是霜打了一般。庄前庄后的柳树,也顿失往日随风飘摆的舒畅与招摇而显出一副无精打采和拘谨。
新建不久的葛家大院,虽比不得洪水前高墙深院,石狮朱门、飞檐翘瓦,但砖石为基、青瓦瓦顶的四合大院,在众多土坯打墙、茅草苫顶的庄户院落簇拥下仍不失一种庄严和气派,只是这种气派在全庄一派悲怅中显得是那么凝肃和寂然。
自从葛家庄宋、蔡两家死了人,庄主葛敬玉一直院內深居简出,外面的事情支使胞弟葛敬林和儿子葛心凯他们去办。庄上伤亡两人的事,已经写了诉状,递到县里衙门,县令也下派了官员,来此进行了勘验查探。可几天过去了,却不再见县衙门动静了,也没见官府缉捕杀人凶犯的迹象,派人去县衙门督问,县衙回说这件事曲折复杂,不可匆忙定论,须待仔细勘查探问后方可定案。
躁脾气的葛心凯就憋不住火:“我操他亲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这明明清清的事,官府偏这样拖三拉四,不是明向着这帮侉子吗?要是县衙处理不公,这官司咱们非打到京城去不可。”
官府对这件命案,敷衍塞责虽在葛敬玉意料之中,但似这般拖延拉松,草芥命案的做法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葛敬玉虽然义愤填膺,却窝在心里,不显露在面上,只是面无表情地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葛心凯、葛敬林二人见庄主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来回走动。料庄主心里不会平静,便看着庄主不再言语。
葛敬玉停住脚步,转身对胞弟葛敬林吩咐道:“给临近几个庄的庄主和乡绅写请帖,就说我葛家庄逢难之际,拜请他们来葛家庄一议,献计献策以助我葛家庄一臂之力。”
葛敬林应声去了。
第二天,葛敬玉早早起了床,一边支使下人洒扫庭院,一边叫起儿子葛心凯,让他去和叔葛敬林准备接待临近各庄庄主及乡绅名流事宜。
这时,管家葛有福进来,庄主面前递上一拜帖,说道:“老爷,门外有一外地人求见。”
葛敬玉就皱着眉道:“这样的事还用问我?这样节骨眼上一个外地人你都打发不了?”
管家有福就低了头说:“那人书生模样,我推托庄主有事,今儿不见客,他说非见庄主不可。”
葛敬玉接过拜帖,只见帖子上写道:丰县樊家集进学侍生苗得雨拜见葛家庄庄主。葛敬玉略作沉思,便吩咐道:“哦,是个秀才,带他进来吧。”
不一会,管家有福带着一个外地人进来。葛敬玉抬眼望去,见那人二十五六模样,眉清目秀,口正唇方,气宇举止透出一种不俗。那书生模样的外地人对葛敬玉躬身施礼,说道:“在下苗得雨,路经贵地,冒昧烦扰葛庄主,还望葛庄主见谅。”
葛敬玉也拱了拱手,说道:“秀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那外地秀才闻言,便神色黯然,说道:“在下本来是去湖东探亲访友的,不成想走到贵庄对面一小堤前,堤内突然蹿出几个人来,手持器械,凶煞恶神一般,不由分说,动拳施脚,硬说在下是葛家庄探子,在下百般辩解仍不让过去,最后一路的盘缠,尽让他们抢了去,在下无奈,只得返回。听闻葛庄主礼贤下士,重仁仗义,为一方乡绅名士,所以在下唐突来到贵府求助。”
葛敬玉听罢,深思了下,说道:“苗秀才遭遇,实在让人同情。回家如需盘缠,可让管家去取。”
那苗秀才朝葛敬玉再三拱手:“葛庄主的心意,在下谢领了。听说贵地的几个庄子和山东客民因边界而纠争不清,拦我过湖,抢我盘缠的怕是这帮外来的山东客民了。”见葛敬玉微微点了下头,苗秀才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帮外来客民竟如此霸道嚣张,官府一定不会等闲视之的。在下想借贵府暂住几日,等事态平稳下来,再过湖探亲。不知葛庄主能否容留几日?”
葛敬玉见此人相貌堂堂,气度轩昂,言谈不俗,又遭外来团民劫掠,内心便平添几了分爱怜,说道:“苗秀才如不嫌舍下室陋食粗,住上几日就是了。”言罢,就招呼管家有福带外地秀才去收拾房间铺盖。外地秀才便拱手道谢,随管家走了出去。
一连几日,葛家大院人来人往,出入不断。葛敬玉请来的除了和山东外民搭边村庄里的庄主绅士外,还请了一些与外来团民没有瓜葛的庄主、乡绅,比如崔家庄庄主崔道仁,王家圩子王庄主等。葛家庄与山东客民因为边界纷争,死人事件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各庄皆知。与山东外民搭边的庄子,多多少少也因土地边界和山东过来的外民起纠纷,只是还不似葛家庄,竟然让山东过来的恶民打杀了两条人命。
唐团打死了葛家庄两个庄民,行事如此悍猛,大大鼓舞了沿湖而居的山东外民的胆气,个个瞪着眼睛,擦拳磨掌,一副将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式,气焰十分嚣张。面对如此局面,当地和山东外民有土地之争村庄的民众在愤怒之余,又多了份忧虑和窝囊,几个村庄的庄主绅士便以抚慰为名,纷纷来到葛家庄,聚在葛家大院内,表达对葛家庄所遇不幸的慰恤,倾诉心中的愤懑和不平,并议论、商讨对策。
闹闹嚷嚷几天下来,除了对山东客民蛮霸残忍的恶行毁谤谩骂外,也没谋出让葛敬玉觉得可行的良策妙计来。事情好像对山东恶民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了,这让葛敬玉感到一种焦虑和烦躁。葛敬玉把众人送出门外,看着人们离去的背影,他暗自决断,不再听这一帮人空谈了,山东恶民欠下的血债还是要葛家庄人自己去讨吧。
送走众人回到上房,葛敬林小声问道:“大哥,下步咱们该咋办?”
葛敬玉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良久方轻叹一声说道:“这事看似是咱和唐团的事,可细思量起来,是牵扯到咱这边一溜百十里和那边一溜十八团的事,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定要谨慎处之,不可鲁莽行事。”
儿子葛心凯就瞪着眼说道:“宋、蔡两个人就白死了不成?”
葛敬玉并不理会儿子葛心凯的话,接着说道:“传下话去,没我的话,谁也不准去湖里打鱼捞虾,更不准去找唐团他们惹是生非。另外,找人写状子,准备打官司。”说罢,转脸对葛心凯道:“出了乱子伤了人,我饶不了你。只要唐团那边不蓄意惹事,就不要动,听见了吗?”
葛心凯低头称“是”。
葛敬玉对二人扬了扬手,让二人退出房间。
夜,黑成一团,如同一袭宽大无边的丧服,笼罩住了葛家庄的房舍、树木、草垛和庄稼。似乎鸡鸭鹅狗牛马牲畜们也被这掺合了浓重惨愁的黑夜所惊慑,忍住了鸣叫和喧号商量好似的哑然无声。整个葛家庄死一般沉浸在一派无声的黑暗里,唯有从葛家大院上房里发出的惨淡的、桔黄的烛光,似乎在证明着葛家庄尚存一丝苟延残喘的生气。
葛家大院上房里,葛敬玉独自一人手拿讼状坐在椅子里,闭目慎思。
大门“吱呀”一声响,走进一个人来。葛敬玉抬头一看,见是前几日来门上的外地苗秀才。
那苗秀才进来朝葛敬玉深深施了一礼,道:“此时打扰,还望葛庄主见谅。”
葛敬玉直了直身子說:“秀才不必客气,近日杂事烦扰,没顾得上躬问,还望担待。”
苗秀才道:“在下与葛庄主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却承惠葛庄主周全款待,足见葛庄主仁人之心。这几日府上事繁人杂,庄主面悒神郁,从管家那里我也略知一二,个中细节缘由,庄主可否细说一下。”
葛敬玉让了苗秀座,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也罢,苗秀才是外地人,说给你听亦无妨,也好让你帮我们辨个是非曲直。”葛敬玉椅子里仰起脸来,长吁一声,便缓缓叙道:
“咸丰元年,黄河溃决于丰县,一时间湖泊漫溢,汪洋一片。沛县、鱼台、滕县等地都汇为了大湖,房倒屋塌,人畜伤亡,不计其数。见家园沦为泽国,当地土民便纷纷逃往外地,以避水患。咸丰五年,黄河又决口于兰仪,山东郓城、嘉祥、巨野,这几个县邑也成了一片汪洋,因而这几个地方的灾民纷纷逃难到徐州境内。当时铜沛两境地的水面,已半涸为淤地,这些受水患的山东土民,见此地荒凉人稀,田地肥沃,就生了贪占之心,他们集群结伙来到这里,结棚其间,垦淤为田。因滨于微山、昭阳两湖西岸立团,故人称‘湖团’。整个湖团南到铜山,北至鱼台,南北长百余里,他们集庄设团,共有团一十八个,又称‘一溜十八团’。这帮外地团民多是兹事生非不轨之徒,徐州州府恐治下扰乱,曾经令铜、沛县令驱逐这帮外民回原籍。这帮山东团民了解此情后,行小人之举,用重金行贿县衙,县衙见钱眼开,纳其贿赂,为这帮团民美言,驱逐其回原籍的事不了了之。县衙见湖畔淤地地广人稀,便许山东外民留居此地,后经官府批准,勘量田地,令其耕种纳租,交付赋税。不久,捻匪北上,骚扰此地。对面以唐守忠为首的唐团,多是些舞棒弄枪之徒,曾聚众抗击捻匪,并杀了捻匪头领,割下首级献给官兵。此役唐团也多有伤亡。县衙对唐团此举大加褒奖。先前外逃的本地乡民在外流亡几年,听说故园洪水退去,便纷纷还归乡里。见早先属于自己的大片田地已成外民产业,心自不平,便县衙寻理。县衙也曾责令团民拔出多占田地归还本地土民。唐团自恃抗捻有功,颇为骄横,对官府责令置之不理,反而恃强凌弱,欺侮当地乡民。我们这沿湖几个庄子,世代以湖养农,半渔半农,对面沿湖扎营的唐团,不只侵占了葛家庄的大片良田,还对此地庄民进湖捕鱼摸虾多有阻拦。前几天,我葛家庄两庄民去湖里捕捞,唐团人竟诬说我两庄民害死他们两孩童,将我两庄民活活打死。我们虽告了官府,可县衙只打雷不下雨,明里一副秉公断理的样子,暗地里却偏袒这帮外地恶民。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过去已有数日,死者冤屈未能伸张,杀人恶民不但没有绳之以法,反而更加嚣张。”
说到这里,葛敬玉愤然起身,在屋内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我们葛家庄历来都不是好惹的。这场官司,县衙不行就上州府,州府不行就上京城,此理不争,恶气不出,我葛某愧对乡人。”
讼状摆在桌案。
苗秀才打量了起来。
浏览了讼状,苗秀才微微一笑,说道:“古往今来,狼烟烽起,群雄争霸,多少英雄豪杰金戈铁马、沉沙折戟,殉难于疆场。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争疆土夺地域。作为代代相传的祖业地,相承而不保,被人掠去而不争,是对祖上最大的悖逆和不尊。”
苗秀才的话让葛敬玉心头一震,他点了点头,走到桌前,为苗秀才斟了盅茶,道了声请。苗秀才接过茶盅呷了一口,说道:“这帮外地团民,强夺田地,伤害人命,这等大事,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官府只要公平审断,此事定会昭然若揭。可是,如葛庄主所说,外地团民与官府暗有勾当,官府明审暗拖,偏袒庇护,你又如何打算?”
葛敬玉道:“我们就越衙上告。”
苗秀才闻言,微微一笑,说道:“现今朝政昏庸,举国上下天怨人怒,揭杆而起者,南有太平军,北有捻军。为征讨这两股逆军,官兵伤亡无数,讨伐逆军已是朝廷上下头等大事,区区两个土民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又何足挂齿。官司拖下去外地团民更是有恃无恐,如若他们继续侵扰,你又打算怎样处置?”
葛敬玉面色沉郁说道:“那,我们只有以命相博拼死保卫故土了。”
苗秀才说道:“葛庄主护田卫家的义勇之气,实在让在下钦佩。可是一个‘保’字,能让外地刁民恶途知返,把侵占的土地归还此地土民?外地刁民,侵田杀人,蛮横嚣张,官府又有袒护之嫌。此等节口,葛庄主作为一方名士,一庄人头,一定会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有一个统盘的谋划。”
葛敬玉此时意识到,这个苗秀才绝非是个等闲之辈。于是他沉吟了片刻拱手施礼道:“我葛家庄遭此劫夺,葛某确实寝食难安,费尽心机。俗语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苗先生一局外人,论断此事,定有高论,还望苗先生指点一二。”
苗秀才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受葛庄主恩惠,为庄主分忧解难,理所应当。葛庄主如此抬举,在下也就妄言几句。”苗秀才顿了下,接道:“越衙上告须具备两点:一,案情重大,县衙确实无力问案;二,县衙断理不公,并证据凿实。现县衙一没说问不了,二没有推托,案情又没有结断,你怎知断理不公,证据可在?依在下看来,眼下越衙上告实为不妥。”
葛敬玉说道:“难道就任由县衙这样拖延下去?”
苗秀才眉毛微挑,挥了下手,说道:“不,要想让县衙从快断理,唯一的途径就是‘打’”。葛敬玉听苗秀才这样说,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说:“打?”
苗秀才说道:“把外地团民打回老家去。如果一鼓作气打得团民无藏身之所,滚回老家甚好,如果不能,打杀他们几个,把事情闹大,既报了血仇,又灭了恶民的嚣张气焰。外地团民侵田杀人在先,此地乡民又早有控状呈递县衙,这样,葛家庄就据理在先,到时何愁官府拖延,官司不赢?”
葛敬玉沉吟良久,方叹道:“苗秀才所言,葛某也曾想过,只是外地团民人多势众,恃强逞狂,特别是团首唐守忠,自恃一身武艺,凶悍异常,无人能敌,如双方争斗搏杀,葛家庄不光占不了上风,怕要有更大伤亡。现在葛家庄的胜败直接影响沿湖各村各庄的整个大局。葛家庄胜则能鼓舞整个沿湖各庄人众的斗志,败则挫伤士气。顾虑于此,非万不得已,葛某不敢走此一着。”
苗秀才正了正身子道:“‘虎之食人不恒见,而虎之皮人常寝处之’。外地团民虽然悍猛,只要用心谋划,又有何惧?”
葛敬玉起身,在苗秀才面前深施一礼,道:“苗先生明达,万望先生看在沿湖一带民众累遭欺辱的份上,助我葛家庄一臂之力。”
苗秀才站起身,朗朗一笑说道:“对付这一帮外来的卤夫莽汉,在下看来易如反掌……”说罢,朝葛敬玉招了下手,葛敬玉便凑上前去。
窗子的剪影就映出葛敬玉和苗秀才两人头抵一处,苗秀才一边比划着一边小声嘀咕着,庄主葛敬玉则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朝苗秀才作揖打躬……
一场谋划于密室,杀人于无形的复仇方案,在这个暗暗黑夜笼罩下的葛家大院的上房里策划着运筹着。
秋风瑟瑟,夜影绰绰。葛家大院主房里的烛灯一夜未息。
9
有一种警觉叫“风声鹤唳”,此时用这句话来形容唐团人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唐团打杀了两个葛家庄人,滨湖而居的唐团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对面葛家庄被唐团人打死了两人,告了官府,官府虽说兴师动众,查问探访,现如今只见打雷未见落雨。唐团团总唐守忠心里清楚,一是求县府批量耕田时曾重金开道,再者全团齐力抗捻小有功绩,并拿出二百两官府赏银贿与县衙,一定是縣府顾念于此,所以拖迟未动。尽管这样,唐守忠还是谨慎处之,毕竟人命关天不是小事,葛家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唐团头人唐守忠将心比心地想,要是唐团人被葛家庄人打杀,自己一定会带领人众去讨还血债的,何况本团人打杀的是在这一方庄大人众颇具威势的葛家庄?
唐守忠一边打发伤人性命的人回老家巨野暂时躲避,以防县衙缉捕,一边严令团中青壮人众,持械白天轮守,夜里轮值,以防葛家庄寻衅报复。
一连几天过去了,对面葛家庄却没有一点动静。差人暗处探访,去探访的人回来告知,说是葛家庄寻人写了讼状,准备越衙上告。唐守忠闻言,内心便有几分释然:官司怕的就是一个拖字,拖它个一年两载,也就不了了之了。
又过了多日,暗中探访的人回来报告唐守忠,说葛家庄人都在议论,和唐团人的人命官司,不越衙告官了,欲与唐团讲和私了此事。为此有几个不服的庄民,找到庄主葛敬玉争辩,遭葛敬玉鞭挞辱骂,再不敢闹事。
唐守忠召来几个团人商讨这事。一人说道:“葛家庄庄主不是盏省油的灯,他真能忍下这口气?在没有确切证明葛家庄人跟咱们和解之前,咱们万不可松懈轻心。”
唐守忠侄子唐锡良说道:“葛敬玉不省油又能咋的?打,他们不行;告官打官司,咱又不怕他。他若真能知难而退,说明姓葛的还识点时务。”
唐守忠大手摇了摇说道;“不管他们咋折腾,咱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的武的咱都奉陪。怕他个甚?”
这一日,太阳刚爬一杆子高,有人禀报,说是葛家庄葛庄主候在边堤外求见团总。唐守忠闻言,忙问:“啥,说啥?葛庄主求见?他们来了几个人?”
来报信的人答道:“三个”。
唐守忠沉吟了一下,大手一挥吩咐道:“放他们进来。”
来报人回身去带人。唐守忠便叫众人一起门外迎候。
不多时,远处葛家庄三人在团民的引领下,由远而近,来到唐守忠面前。
葛敬玉走近唐守忠拱手施礼道:“葛某登门相烦,还望唐团总海涵见谅。”
唐守忠也就胸前抱拳还礼:“我唐某代表唐团人众恭迎葛庄主光临。请。”
唐守忠引着众人落座。唐守忠言道:“葛庄主屈驾唐团,不知有何见教?”
葛敬玉说道:“唐团总,我葛某不喜欢说话兜圈子,肚子兜肠子。俺话直,人直,做事直。今儿葛某来此,就是想和唐团长议商双方伤人争田之事。”
唐守忠呵呵笑着:“痛快,咱也别客套了,葛庄主有啥想法,请说。”
葛敬玉道:“你唐团,我葛家庄,彼此相邻,为一寸半点的土地争斗打杀,结冤树仇,相互不得安宁,徒让世人见笑。天下土民一家人,唐团、葛家庄不光咱这一辈人相邻过活,还要世世代代过日月的。唐团、葛家庄总不能没完没了,把仇结下去。只要双方互让迁就,还有商不妥的事吗?”
唐守忠见葛家庄葛庄主这样说,便点头击掌,说道:“实话,大实话,葛庄主,我巨野人众,逃难来到这里,垦荒立团,是来养家过日子的,不是寻仇打仗的。要说我团人侵田霸地,俺们来时,此地蛮荒一片,少有人烟,后来也是经官府批准,立了官文契约的。垦荒种田,缴粮纳租,俺团人也是不敢犯官违法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远亲不如近邻,这理俺不糊涂。怎奈双方互不相让,以至出了人命。我严加究问,伤人者也深悔莫及,言说本无恶意,实在是因为贵庄人挖坑淹死了两个孩子,一时激愤失手相伤。今儿既然葛庄主诚意而来,咱们啥事都可商量。”
说话间葛敬玉一招手,随身在后的儿子葛心凯从身后拎出一酒葫芦,递给了葛敬玉。葛敬玉拨开塞子,一仰脸“咕咚咚”如渴极饮茶一般。霎时,酒味四溢,满屋飘香。唐守忠禁不住叫了声“好酒。”
葛敬玉一抹嘴道:“葛某没有别的嗜好,唯视酒如命,常以酒代茶,一刻不能离。葛某不雅,望唐团总不要见怪。”
唐守忠哈哈一笑,道:“爽快,爽快,不怪,不怪。”
葛敬玉放下酒葫芦举手摇了摇,接道:“万事和为贵,双方因土地不睦,且现在又因为误失出了人命,实在是不应该。究起因由,当不是为甚大事。我葛家庄人世代喝湖水,吃湖鱼过活,三天不下湖捞虾,就心慌意慌。如今贵团造堤设界,阻了葛家庄人下湖的去路,庄人自是怨忿不平。我葛家庄宋、蔡两亡人,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待养儿女,遭此厄运,将心比心,实在让人可怜痛惜。”
唐守忠脸色沉沉道:“我团淹死的两个孩童,家里也如塌天一般,出了这等恶事,我唐某也深感沉痛和负疚。我团肇祸之人,闻言葛家庄告了官,便也撇老甩小,亡命他乡。说千道万,归咎是咱们两家彼此不睦,互不相让所致。我巨野团民不习水性,不熟捞鱼摸虾,霸湖何用?要是两厢好和,睦邻相处,何能拦挡贵庄人下湖捕鱼?”
葛敬玉道:“葛家庄告官,实在是当时激愤所为。静下心来想想,人死不能复生,官府缉拿人犯,以命偿命,徒增几家苦难悲哀。双方结冤成仇,彼此双方都无有益处。咱们何不互谅互让一下,海阔天空,化干戈为玉帛,世代睦邻而居,共享平安祥和?”
唐守忠攥起拳头,猛击了下桌子嚷道:“好,葛庄主明白人,爽快人。”转身吩咐:“酒菜侍候,我和葛庄主边饮酒边议事。”葛敬玉便言语推谢。唐守忠就道:“葛庄主嗜酒如命,俺唐某也是酒鬼一个,为咱两家睦邻好和,难道就不值得咱们一醉吗?”
葛敬玉仰脸笑道“:素闻唐团总豪气待人,仗义结交,今日一见,果然豪情。恭敬不如从命,今儿葛某就放开肚皮与唐团总喝上几碗。”说着,递上酒葫芦:“这是朋友从四川带回的陈酿老窖,味正香醇,实为酒中珍品,唐团长尝尝如何?”
唐守忠接过酒葫芦,觉身后有人轻扯衣襟,却不理会,拔开塞子,仰起脸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喝罢,竖起指头连道:“好酒,好酒。”
酒桌上,葛敬玉、唐守忠一干人,杯觥交错,推心置腹,最后达成协议:唐团拿出些银两,抚慰葛家庄宋蔡两家,葛家庄撤回告官讼状;唐团、葛家庄各派五人在有纠争的地界,互谅互让勘量定界,为免日后再起纠争,量定后即打下界桩;边界划定后,唐团允葛家庄人进湖捕鱼打草,双方和睦相处,永不再斗。
這场充满化干戈为玉帛、和解与宽容的酒宴从午时一直喝到日落时分。
红日西沉,炊烟缭绕。看着摇晃着醉态走进灰色暮霭中的葛敬玉等人,唐锡良问道:“叔,你觉葛家庄人怎样?”
唐守忠红着眼睛道:“我看葛家庄庄主也是个汉子,能喝酒者,皆英豪,葛家庄庄主能吃能喝,不拘小节,可算侠义之人。”
唐锡良又道:“当时葛庄主给你酒葫芦,你不警觉,他下毒咋办?”
唐守忠嗤鼻笑道:“如果堂堂一庄之主,使下三烂手脚,何以立世服人?再说在我唐团地盘,即便他有害我之心,怕他也没有那个胆量。他喝酒在先,他如想毒我,必先害自己,如果他敢行不义之举,他能活着走出唐团地界?”
唐锡良又道:“过去咱们唐团血拼捻匪时,他葛家庄人耍心机,作壁上观,欲算计咱唐团,这次勘界量边,他们会不会有诈?”
唐守忠道:“界堤离葛家庄足有二里,离我团只一里多,如有变异,一个吆喝,我团人立马便到,葛家庄人能算计不到?察其言,观其行,葛家庄葛敬玉不失人中丈夫,不会是那种下作之人。再说他一庄之主亲来我团,难道就不怕咱加害于他?凭此一点,足见其心怀诚意,咱也不必这般过虑,传扬出去,未免让人耻笑我唐团人小肚鸡肠,伤人诚意。”
唐锡良便道:“叔言之有理。”
10
第二天,葛家庄以葛敬玉为首五人,唐团以唐守忠为首五人,会合边堤上,开始量边定界。唐守忠对葛敬玉道:“可否从堤底角定边?”
葛敬玉就道:“葛家庄和唐团人数相当,田地却比唐团多,堤外三尺为界,这家我当了。”见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让地三尺,唐守忠甚为感动,推让一番,也就从了葛敬玉。唐守忠心情舒畅,让人拎来一坛酒来,供双方人饮用。葛敬玉也就拿出酒葫芦和唐守忠共饮。一天相安和睦,顺当无事。双方商定第二天继续勘量。
是夜,四更时分,葛家大院葛敬玉上房里,二十几个葛家庄精通水性的精壮汉子,手持刀棍,肃然而立。
葛敬玉站在前面,神情庄严,说:“天明一役,我葛家庄荣辱胜败就看你们几个的了。水下藏匿几个时辰,实为不易,如稍有不慎,露了马脚,将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听不到信号,死到水下都不能动一动。”葛敬玉转身对胞弟葛敬林道:“你带人荷塘潜伏,剩下的人村里组织众人,提高警觉,以应不测。天明我和心凯堤上应付。”
葛敬林点了名,拿出二十根二尺长短指头粗细的苇杆分到人手里,以作潜水换气之用。
葛敬玉让人大碗倒了酒,分递于众人手里,举碗道:“我葛某先敬各位一碗,等你们得胜回来,再和各位痛饮庆功酒。”
众人喝罢,在葛敬林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走出葛家大院,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这是一个有些闷热的中午,空气在一派混混沌沌中仿佛凝滞了一样,没有一点儿风,灰白的天空中有几块破絮般的云彩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上边,圆圆的太阳就像一张没有熟透的玉米饼子贴在天际,很吝啬地向大地发出惨淡灰白的光。在这闷热的中午,鸟儿们似乎热得懒得鸣叫了,齐齐都噤了声。一阵热风挟裹着湖草、荷叶、庄稼、泥土的气息吹来,让还没有完全适应此地水土的几个唐团人在一种无名的焦躁不安中沉倦欲睡。
时至午时,葛家庄、唐团量边定桩的一班人量到一二亩见方荷塘前,葛敬玉就招呼人们歇息一会,并让人拎上茶酒让众人饮用。
葛敬玉走到唐守忠面前,从身后取出酒葫芦,拔开塞先自仰脸喝了几口,然后递给唐守忠。唐守忠也不客气,接过就喝。不一会儿,唐守忠就两眼迷离,双腿打晃,口叫“毁、毁,葛庄主酒里下药了。”
葛心凯见此情景,手举一大土块,口叫一声“鱼”,就往荷塘砸去。
随着“通”的一声响,如神兵天降,哗啦啦从荷塘里跃出一干人来。唐锡良见势突变,口叫“葛家庄耍阴的,抄家伙,拼了!”弯腰去取地上木锤,被从水里跃出的葛敬林手起一棍,砸趴在地。葛心凯怀内抽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走到摇摇欲坠的唐守忠跟前,举起手中的短刀,狠狠朝唐守忠胸部扎了下去。唐守忠手指葛敬玉低沉一声喊“你,小人行事”,便重重倒了下去。
其余几个唐团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乱棍打倒。棍落如雨,直打得唐团人满地翻滚,鬼哭狼嚎。葛敬玉忙喊:“留这几个活口。”一干人方才住手。
葛心凯要过一木棍,走到唐锡良跟前说:“你过去不是横吗?你过去不是厉害吗?瞧你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今儿你又在我们跟前耍硬,咱们也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吧。”言罢,照着唐锡良头上手起一棍,唐锡良脑浆迸裂。
葛敬玉走到近前,对地上的几个唐团人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人,今儿杀你团两人算是抵了葛家庄两亡人的性命,也算公道。你团务必五天内归还所占葛家庄土地,滚回老家巨野,不然,将杀得你们孩伢不留,扔进微山湖去喂鱼。”言罢对众人一摆手,道:“回!”众人便迅速蜇进庄稼地。
11
整个下午,滨湖而居的唐团沉寂无声,如同瘟了一般。
傍黑时分,夕阳的余晖把那一片高矮不等、错落相间的茅草房笼罩在一派血色之中。整个唐团氤氲在一团巨大的、让人心悸的肃然之中,残阳西照,把滨湖而起的唐团茅舍、树木拉扯成一幅幅形状臃肿斜长的魔象。整个唐团静得有些瘆人,听不到人声低语,牲畜鸣叫,就连小孩子的哭闹声也听不到一声。空中偶有倏忽一掠的飞鸟,也是如被唐团这罕见的寂静吓着了似得,扑闪着翅膀匆匆飞往远处。尽管是晚饭时分,但整个唐团却见不到一縷炊烟。突然,一骠青棕马,背驮一人跃出唐团,随着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往西北方向,四百里外巨野地疾驰而去。
丑时的巨野地唐窑庄,鸡未鸣,狗不叫,整个庄村在一派黑暗中沉寂无声。
私塾先生海央正睡着,屋门被人推开,他以为家里进了盗贼,知道自己身单力弱难敌盗贼,便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家里没甚值钱的东西,既然你黑夜来了我家,有甚中意的随便拿吧。”见盗贼黑暗中不搭言,也不动静,便感诧异,就壮着胆子点亮了油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来人竟然是自己的发小唐守忠。只见唐守忠双手捂胸,满身是血,有血从他手指间汩汩流出,海央惊问:“守忠,你何时回来的,是谁把你弄成这样?”唐守忠就一脸的痛苦,说:“俺是魂归故里。昨儿俺遭当地葛家庄人葛敬玉暗算,被他所杀死,跟俺一起死的还有锡良。兄弟,这仇你要替俺报啊!”海央听罢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梦醒过来的海央,冷汗淋淋,心有余悸。他觉得此梦不吉,便牵念起自己的发小唐守忠。正当他床上思思想想之际,一阵“当当当”的钟声响起。这钟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响起,显得是那么刺耳和让人心悸。海央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不然不会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敲响大钟的。海央急忙穿好衣裳,穿上鞋跑出屋院。
唐家窑唐家祠堂挤满了人,祠堂房檐上的几个灯笼,随风摇摇荡荡,发出惨淡的光昏。唐氏主事和周边几个村庄的主事站在台阶上,满脸的凝重。几个主事人见人挤满了院落,便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唐氏主事就抖着声音,对众人道:“父老爷们们,咱们唐团在那边出事了。”见众人骚动,耳语纷纷,唐氏主事哽咽着声音接道:“团总唐守忠和侄子唐锡良遭当地葛家庄人暗算,让他们杀了。”
众人短暂的静寂后,立马哭声、叫骂声、饮泣声响成一片。
待众人声小了些,唐氏主事人说道:“现今咱们落脚沛地的唐团,到了生死关口。当地土民说咱们唐团抢了他们田地,欲除咱们唐团为后快。咱们唐团在那边以和为贵一直隐忍,不成想,他们对咱们唐团的忍让当成了胆怯,现在竟撕下脸皮痛下杀手了。如今,摆在咱们面前只有两条路走,要么举团回老家,要么跟他们拼杀。”
众人齐吼:“跟他们拼了,决不能让了他们!”
见群情激昂,唐氏主事大声说道:“俺跟几个主事商量了,咱们唐团在那里吃苦受累开下的基业决不能白白让他们夺走。咱们不能呼啦啦过去了,让人灰溜溜给打回了老家,咱们唯有一条路,就是跟他们拼到底。”
下边众人一词:“拼!”
唐氏主事吁口气,说道:“俺们几个商量,事不宜迟,咱们立马组织人,前往唐团支援。凡兄弟多十八岁到三十五岁有种的汉子出来报名。”
霎时,高声报名的青壮汉子挤挤挨挨在台阶前站满。
这时,海央从人群里走出来,来到几个主事人面前,小声说道:“各位主事,此事重大,还应再三斟酌。”
几个主事见是私塾先生海央,便说:“先生有何高见?”
海央说:“这个时候,咱们派一大班人去唐团,我觉不妥。”
主事问:“唐团危在旦夕,去打援有甚不妥?”
海央说:“听唐团来人说,现在沛地官兵和捻匪刚打过一仗,唐团也曾跟捻匪一场恶斗,也就是说,当下沛地匪患未除,很不平静。官府现在最怕的就是土民聚众起事。既去打援,人少不行,人多则显招摇,咱们荡荡浩浩去唐团,势必引起官府警惕,也会给葛家庄诬陷唐团乱事的口实。再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见咱们老家过去人打援,葛家庄一定会以外民欺人为词,召集当地更多的庄民予以对抗。纵使咱们过去个二百三百的人,若要拼杀,咱们又有几多胜算?即便是派百把二百人过去,怎么去?骑马去?甭说是没那么多的银两,即便有,有那么多马买吗?跑步去?当下唐团危急,说不定葛家庄正趁唐团群龙无首,正赶尽杀绝呢。等咱们人跑过去,怕是唐团早让人灭了。”
听罢海央的话,几个之事人面面相觑,低头无语。
一会儿,唐氏主事人对海央道:“先生满腹经纶,愿听先生高见。”
海央便道:“咱们唐团不缺青壮,即便是和葛家庄一对一的拼斗,也不缺人手,当下唐团缺的是像唐守忠那样能撑得起局面的人,如能临事制变,运筹帷幄一人足矣。”
几个主事人就皱眉嘀咕:“谁又能担此大任啊!”
海央语气郑重地说:“我去。”
黎明时分,几匹快马从唐窑庄跃了出来,往东南方向的沛境疾驰而去,其中一人名叫海央……
12
葛家庄杀了唐团唐守忠,报了血仇,出了恶气,整个葛家庄人心振奋,斗志昂揚。邻近各庄的庄主、绅士纷纷来葛家庄祝捷。葛家庄庄主葛敬玉一边摆下酒席畅饮得胜酒,一边派人严加防备,静观唐团动静。
苗秀才力谏庄主葛敬玉趁唐团群龙无首、人心涣散之际,冲杀过去,撵走唐团,永绝后患。葛敬玉道:“古人说‘穷寇莫追’,此时掩杀过去,唐团势必狗急跳墙,作困兽斗。我已言明,让他们五日内撤团走人,到时他们如不动静,再行动也不迟。”
苗秀才就摇头道:“坐失如此良机,等唐团缓过劲来,再行争斗,怕会横生枝节,到时悔之晚矣。”
葛敬玉道:“唐团现在犹如无头之兽,任他们折腾,谅他们也蹦嗒不了几下。”
三天过去,对面唐团没有动静,更没有要撤团走人的迹象。
葛敬玉就问苗秀才:“唐团既不来寻仇,也不见动静,如此安然不动,苗先生怎么看?”
苗秀才沉思片刻,道:“依在下看来,唐团如此情况下,还能安之若素,一是以哀兵之心蓄仇而待,二是于沉静之中,酝酿阴谋,寻机杀人报仇。再么,怕是唐团准备告官。”
葛敬玉就道:“苗先生,如此情况之下,葛家庄又该如何应对呢?”
苗秀才道:“事情已过三天,不见官府来人查办此事,说明唐团还未告官。眼下葛家庄应该一边防范唐团报复,一边应速写讼状,马上告官。”
葛敬玉就疑惑不解:“告官?怎么告?”
苗秀才就微微一笑道:“就告唐团聚众侵扰葛家庄,强行定界。”
葛敬玉闻言,恍然若醒,连声叫好。
县衙看了葛家庄递上来的讼状,心中甚是不满:唐团已打杀葛家庄两人,如今尸骨未寒,案没了断,却又惹事端,唐团也未免太过猖狂了。立时差衙役传唤唐团人入衙问官。
一个时辰之后,唐团来人。知县见唐团领头的是一鼠目猴腮、个子瘦小且脸白须少的中年汉子,便问:“你是何人?”
那唐团人就恭敬跪在地上答道:“小民海央,见过老爷。”
知县问道:“唐团团总唐守忠为何没来?”
海央答道:“唐团总有恙不能动身,小民受唐团总之托,代办团务。”
知县就质问:“唐团、葛家庄土地之争,旧案未结,你团为何又挑起事端?”
海央就一脸惊疑道:“小民愚蒙,不知老爷所言何指?”
知县拍桌子喝道:“混帐,还敢狡辩,难道葛家庄会没事找事,闲打官司?”说着让人把葛家庄讼状递给海央。海央仔细看罢讼状,连说冤枉,道:“怎么会有这等事?划边定界乃是葛家庄庄主葛敬玉亲自去唐团和唐团总议商好并双方共同勘量的,堤外三尺为边也是葛庄主亲自许下的。唐团伤葛家庄两人,本欠下葛家庄两条人命,加之葛庄主让地三尺,为了使双方和睦相处,永不相欺,唐团总义薄云天,在双方定界完工之时,当着双方众人之面,以利刃自戕。当时葛庄主也亲临现场,也甚为悲切,并表示双方世代修好,所允堤外土地永不反悔。今天葛家庄递此讼状,出尔反尔,是何用心?”
知县闻此言,一脸惊诧,又见唐团一班人皆腰缠丧麻,便问道:“你说的可是实情?唐团总唐守忠真的死了?”
海央就面现凄容道:“现在唐团上下皆为唐团总戴孝行哀,还望老爷明察。”
不等知县言语,站在一旁的葛心凯站了出来,圆瞪着双眼,喘着粗气手指海央,怒道:“你这侉子,一派胡言,唐守忠聚众争俺田地,明明是俺亲手宰的,你怎说是自杀?”
海央就斜乜了一眼葛心凯,冷笑道:“我唐团总武艺高强,手刃捻匪首级,谁人不知?就你这等小丑模样,能杀得了我唐团总,呸!你不配!”
葛心凯闻言,气得摇头顿足,大声叫骂:“我操您奶奶,还兴这样说瞎话。”
知县一拍桌子,道:“混帐,这是什么地方,敢在此撒野?唐团团总唐守忠,身高马大,精于技击,先前率众抗捻,以一当十,你说是你杀死了唐团总,那你说说你是如何击杀的唐守忠?再说,如你们所说唐团率众侵扰葛家庄,势必会引发众人械斗,你葛家庄人不会都是铜浇铁铸的吧?既然不是就一定会有伤情发生,你葛家庄被伤几人?为何不来申辩作证?你既言唐守忠为你所杀,杀人偿命,下牢问审不冤枉你吧?”
见葛心凯张嘴要争辩,一旁的葛敬玉喝声“混帐”,一把拽到自己身后,当堂跪下道:“老爷息怒,小儿乃村中一憨愚之人,常妄言狂语。老爷开明,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唐团聚众侵扰,抢田夺地,实为确凿,唐团伤我庄民,确有几个,只因伤筋动骨,行动不便,没来县衙。唐团海某一派胡言,望老爷明察。”
一时间双方大堂上吵吵闹闹,各执一辞。知县就拍了惊堂木:“各自先都回去,明儿老爷我亲自现场探查。”
葛敬玉一班人回到葛家庄,把打官司的事详细说给了苗秀才。苗秀才听罢,皱起了眉头。唐团走此一着,一时间,一班人竟也想不出应对良策来。
这时管家从外进来,递上一封书信,说是唐团让人送与庄主的。葛敬玉接过书信,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我唐团逃难至此,经官府恩准,垦荒为田,缴粮纳租,安分守己。唐团、葛家庄皆为土民,世无怨仇,如今闹到你死我亡,咎在双方。葛庄主曾亲来唐团议和并慨允堤外三尺,立桩为界,实为明达之举。现唐团所欠葛家庄人命,也已以命还命,葛庄主何不顺水推舟,履其诺言,以存信义之名?双方睦邻,相安而居,实为双方民众之福,反则为祸,双方无有宁日。望葛庄主三思。”
葛敬玉看罢,愤然道:“真是岂有此理?葛家庄土地被侵占,就已让我们愧对先人了,如果说唐团唐守忠真是以命来赎三尺之地的话,我葛某为何又不能以命换回我葛家庄被占土地?唐团此等境遇下,仍贼心不死,觊觎我土田,真乃可恶之极。早先真该听苗先生的话,趁势掩杀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苗秀才说道:“在这个当口,能这样借力打力想出此等计谋,看来唐团内一定有高人筹划。唐团抓住唐守忠之死,在县衙大堂上信口雌黄,一可保全唐守忠英雄名节,二可造成堤外三尺之界既成事实。用死人治活人,让葛家庄打下牙齿肚里咽有苦难言。”
葛敬玉就问道:“先生,如此局面下葛家庄下步该咋个走法?”
苗秀才沉吟片刻,说道:“拔桩毁迹,销证灭据,根本不存在讓地三尺之说。”
是夜,当葛敬林领着二三十精壮汉子悄悄出了庄,要去边堤拔桩时,但见一溜边堤上,火光点点,人影憧憧。棋高一招的唐团设防了……
13
知县带了一班人马亲自来到唐团、葛家庄纠争的边堤,做实地查探,但见一溜边堤下三步一橛、五步一桩。一班人先去了唐团,验了团总唐守忠尸首,确系利刃所亡。后去葛家庄,葛敬玉便领着县衙一班人庄里串了几家。这几家汉子有伤了胳膊的、有伤了腿的,皆躺在床上呻吟、哀嚎。仵作一一给验了伤情。
县衙一班人出了庄,仵作就知县面前说道:“唐守忠之死确为利刃所致,可疑之处,就是唐守忠既举刀自戕,为何不刺顺手部位腹脐之处,而刺其前胸?葛家庄几个被伤之人疑处更多,一是所伤不重,却大声哀嚎,二是从伤情上看,决不是三、四天前所致,而更象刚刚所伤。”
知县说道:“从所打界桩上看,堤外三尺,桩桩规矩,没一点逾越,不象唐团单方强行所为。且那么多桩木,也非一日之功,如唐團真的是强行定桩,葛家庄定先告官,或早早聚众拦阻,打桩定会半途而废。如果说唐守忠死有疑点,依我看,唐守忠勇武刚烈,短刃伤他谈何容易,刀刺前胸致命处,可证明唐守忠为大义而死,不死则罢,要死一刀致命的胆气。如果唐守忠是葛家庄人所伤,唐团岂能善罢甘休,能说是其自戕?能不告官?除非唐团是一帮愚民、傻子。”
一班人都称:“老爷言之有理。”
一衙役道:“葛家庄几个人只是皮肉之伤,却大呼小叫,装腔做势,看来真如唐团人所说,出尔反尔,做事心虚,故意使诈。”
知县就道:“双方都出了人命,积怨已深,断理此事须慎之又慎,稍有不慎,出了差错,授人以柄,会说县府断案不公。”
葛敬玉送走知县一班人,几个人就屋内商量,葛敬玉道:“知县一班人去了界堤查看了界桩,去了唐团,又来葛家庄亲自看了几户庄民。尽管我们已做了准备,每人打了几棍,我看还是下手轻了,瞒不了仵作眼睛,如查出我们使诈,大堂上咱可就陷于不利了。”
葛敬林就道:“县衙大堂上,唐团人一派胡言,已让知县一班人将信将疑,如真让他们查出破绽,更让他们袒护唐团藉到口实。”葛心凯怒道:“没想杀了唐守忠,唐团还这般死硬,干脆冲过去,一阵狠打狠杀,看是你硬还是我硬。”
苗秀才沉吟片刻,说道:“唐团能在倾覆之际,扭转不利局面,其中定有能人。智者比勇者更难对付,如不能让唐团彻底屈服,葛家庄不光争不回已失去的土地,堤外三尺为界也将成事实,不可争回,那真就成了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让人笑话。”
葛敬玉就道:“苗先生之见,又当如何?”
苗秀才淡淡说道:“闹吧,闹得越厉害,官家就越好办。”
是夜四更时分,葛家庄七八十个汉子臂上系了白条,手持棍械,在葛敬林、葛心凯二人带领下,悄悄向唐团摸去。快近边堤时,葛心凯对葛敬林道:“我领人先杀进堤去,你领一部分人埋伏这里,如我顺手,你便带人掩杀过去,如出变故,你作接应。”葛敬林点了点头依了葛心凯。
不一会,边堤内打斗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葛敬林正想带人冲杀过去,便见葛心凯领着人跑出堤来,后面唐团人叫骂着紧追不舍。葛心凯边跑边骂:“龟孙有防备。”葛敬林一班人伏在地上也不动静,等葛心凯一班人跑了过去,唐团人追了近前,一声喊“打”,众人平地跃起,打了唐团人措手不及。唐团人先一阵惊慌,堤内人越来越多,方才稳了阵脚。葛心凯反扑过来加入战团。葛敬林见唐团已有提防,且人多势众,已无取胜希望,便边战边叫“回、回。”葛家庄人边打边退。唐团人见葛家庄人退去,也便停了追打。
第二天,葛家庄、唐团双方都来到了县衙大堂上,且都架着、抬着械斗中受伤的人,葛家庄人言说唐团夜里偷袭了葛家庄,唐团人言说葛家庄夜袭了唐团。知县一时也难辨是非,便想息事宁人,调和此事。便对唐团人道:“早先,有边堤为界,现堤外三尺你唐团既不承认立桩强占,何不宽大胸怀,退让一步,还以边堤为界。双方少了纠争,相安而居,岂非好事?”
唐团人海央走出人群,低头一阵沉思后说道:“依老爷如此说,我唐团岂不是白搭了唐团总一条人命?”
知县就道:“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葛家庄亡命两人在先,唐守忠能以一死换得唐团平安,我想就是唐守忠在世,他也不会置一团民生于不顾,纠葛三尺之地的。”
唐团人海央道:“堤外三尺本不是我唐团妄求,实乃葛家庄人亲允。唐团总坦荡实诚,轻信了葛家庄人,以至没立下字据为证,葛家庄人才得以出尔反尔。老爷既如此说,我唐团可让堤外三尺。只是要当着老爷的面,立据画押,承认我唐团让地,以防再出变故。”
葛家庄人闻听此言,未等知县开口,已是怒声一片:“明明是你们唐团抢地夺田,反诬我葛家庄反悔不仁。杀人偿命,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唐团归还强行侵占之地,理所当然,‘让’字从何说起?画押从何而为?唐团如此刁蛮,别说归还三尺,就是你们归还三千尺,我葛家庄也不会答应了。”
双方堂上争争吵吵,又闹作一团。一旁的县丞就凑近知县耳旁说道:“现在双方为土地都出了人命,积仇甚深,各不相让,已成不能两立之势,老爷想调和此案,已无可能。老爷审断此案,不论谁输,都将视老爷徇私舞弊,偏袒不公,双方都为老爷治下,都不可得罪。老爷不如呈报州府,让州府派官审理此案,一来可避偏袒之嫌,二来也可借州官之威平息葛家庄、唐团土地之争。”
知县闻言,便点了点头。知县对堂下双方说道:“葛家庄、唐团为土地纠争械斗,出了人命,已非小事,本县也不敢轻易审断。为使此案得以公断,看来非呈报州府不可了。双方暂切回去,待州官来至县衙,再传唤尔等。”
葛家庄、唐团双方便相互咬牙切齿、横眉怒目,出了县衙。
14
徐州知府接到沛知县有关山东外民与当地土民因地界之争械斗死伤的报文,心里很是不安。治下铜、沛、丰三县都有捻匪败兵活动扰乱的报告,现今捻匪余孽未除,又添土民新乱,且聚众械斗死伤多人,如若事情闹成大的动乱,事情可就难收拾了。徐州知府深感事情重大,便上报了江苏巡抚。江苏巡抚审阅了沛县有关本地乡民与湖团客民因土地之争闹了人命,且有事态扩大之势的呈文,也觉事情重大,遂上报朝廷。朝廷接到江苏巡抚的上报呈文,马上下旨湘军首脑、两江总督、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指挥攻捻的曾国藩就近处理沛境湖田争讼一案。
此时,率大军督师剿捻的曾国藩,正一路奏凯,在河南沙河一带大败捻军赖文光部,捻匪首要各散东西。捻军大部正一路北窜,想与北方太平军会合。曾国藩正是在挥师北剿,大本营暂且驻扎在丰沛交界地,搜剿赖文光残余的时候,接到朝廷圣旨的。曾国藩接到圣旨,马上进驻沛县县衙,接手山东外民与当地土民的争讼一案。
曾国藩一边审理山东团民与当地土民的地界之争,一边在铜沛境内清剿捻匪余部。据远近探报,赖文光心腹謀士爱将、素有“玉面狐狸”之称的皇甫章逃匿在铜、沛境内。“玉面狐狸”可不是是等闲之辈,民间早已把他传说得神乎其神,说他足智多谋,刁狡如狐。现“玉面狐狸”避逃在铜沛境内,这样一个危险的捻匪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不能将其捕获,岂不是也太让人感到窝囊无能了?于是,两江总督,湘军首脑曾国藩进驻沛县后,便马不停蹄,一边广贴画像,通令晓谕,重金悬赏捉拿捻军首要皇甫章,一边带领一班手下,沿湖实地勘查当地乡民与团民边界纠争情况。
葛家庄本指望杀了唐团团首唐守忠,唐团会一蹶不振,惧怕葛家庄,谁成想,唐团没了唐守忠,依然恶气凌人,一通胡言,大堂之上竟转被动为主动。置葛家庄于不利之地。最可恨的是唐团人诡计多端,葛家庄偷袭不成,还差点受制。葛家庄失了土地,堂上论理不赢,下边争斗不胜,这口恶气葛敬玉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如今朝廷钦差大臣曾国藩,挟剿捻之威为处置双方纠争已下驻县衙。葛敬玉一边与人商量怎样和唐团对薄公堂,一边谋划怎样制服唐团,灭其气焰。
这天晚上,葛敬玉一人灯下慎思,苗秀才推门进了屋来,葛敬玉忙起身施礼让坐。苗秀才就道:“葛庄主为葛家庄如此劳心伤神,在下实在钦佩,葛庄主也要体恤身体,不可思虑过重。”
葛敬玉长叹一声道:“葛家庄与唐团之争,葛家庄失地又亡人,明明受害,可堂上堂下都不占上风,这口恶气让我如何咽得下?”
苗秀才微微一笑,道:“官司虽不占上风,但也未必占了下风。县衙既然将此案报呈了州府,我想州府自会比县衙明辨是非,只要用心筹谋,葛家庄胜赢官司,当属无虞。至于制服唐团,出出恶气,只要葛庄主有决心,我想也非难事。”
葛敬玉闻言,满脸急切:“苗先生如此说,定然妙计在胸。还请先生明示。”
苗秀才就道:“葛家庄官司不顺,偷袭不利,固然说明唐团狡猾诡诈,其重要原因,也在于葛家庄轻敌所致。葛家庄以为杀了唐团唐守忠,唐团便可土崩瓦解,不堪一击,事实说明,唐团没了唐守忠一样可以和葛家庄抗衡。对付这帮恶民,不可掉以轻心,必须用心谋算。我思之再三,要想袭击唐团,正面攻击不行了,只有采取迂回之术方可取胜。”苗秀才顿了下接道:“唐团不谙水性,却滨湖而居。微山湖湖阔水深,唐团自会认为后顾无忧,防守定然松懈。葛家庄人熟识水性,可挑选一班识水性的精壮汉子,从远处悄悄绕到湖东,用钱租买几条小船,乘夜悄悄开往唐团驻地,从唐团背后杀将上岸。正面再行攻击,前后夹击,使之腹背受敌,唐团定然阵脚大乱,一败涂地。如能冲杀一番,两相会合甚好,如会合不成,可返回湖里,乘船而去。退一步讲,即使唐团追的急迫,来不得乘船,也可凫水而归。唐团也只能望湖兴叹,毫无办法。只要齐心协力,葛家庄何愁恶气不出,战而不赢?”
葛敬玉听罢,连称“妙计、妙计!先生真乃神人啊!”
葛家庄偷袭唐团的谋划、准备事宜,在暗处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这日午后,葛敬玉正卧房小憩,胞弟葛敬林一脸诡秘进了屋来,在葛敬玉耳边道:“大哥,苗先生是捻子!”
葛敬玉闻言,慌忙起身惊问:“谁说的?!”
葛敬林道:“现在城里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说是一个叫皇甫章的捻匪首要逃匿铜、沛境内,我见告示上的画像,很像苗先生。”
葛敬玉就仰脸闭目。
葛敬林接道:“大哥,窝藏乱匪是要砍头灭族的,如若透露出去如何是好。”
葛敬玉起身吩咐道:“先别慌张,是真是假,你派人速去丰县樊家集探查一下,回来再做定夺。只是此事没摸清之前,万不可声张,特别要瞒住苗先生。”
葛敬林点头称是,出门而去。
葛敬玉屋内心乱如麻,烦躁不安,来回踱着步子。兄弟葛敬林的报告,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如果苗秀才确是捻匪,让唐团人探知告了官,葛家庄不但打不赢官司争不回地,还将以窝匪搭上几条人命,后果不堪设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庄几个庄主也知我葛家庄有一外地秀才相助,且见识过苗秀才,如若看到告示,猜度起苗秀才,终归对葛家庄不利。把苗秀才捉住送交官府?苗秀才又有功于葛家庄。再说苗秀才与葛家庄无怨无仇,非亲非故,对葛家庄倾力相助,葛家庄怎好以怨报德,不讲仁义?葛敬玉内心烦躁不安。
打探的结果,让葛敬玉绝望了,丰县樊家集根本就没有苗姓,更没有姓苗的秀才。
葛敬玉上房大厅里,葛敬林见胞兄葛敬玉紧锁双眉,沉默不语,便轻声道:“大哥,官府缉捕皇甫章的告示已散贴到各庄,如果苗先生的事败露了出去,葛家庄可就完了。”
一旁的葛心凯就道:“苗秀才既是捻匪,扭去送官算了。”
见兄长不言语,葛敬林说道:“苗先生有功于我葛家庄,扭去送官于仁于义都不应该。再说,见我不仁,苗秀才官府面前说我庄与捻匪勾结咋办?咱们不如暗中放他逃了,既顾了仁义之理,又保了葛家庄。”
葛敬玉沉吟良久,方哀叹一声道:“你们都回去吧。”
是夜,葛家大院上房里,两壶酒、四碟菜,葛敬玉和苗秀才两人一边商量偷袭唐团事宜一边对饮。
定更时分,见苗秀才醉眼惺忪,已显醉态,葛敬玉突问道:“苗秀才可有别的名号?”
苗秀才似有警觉:“葛庄主如此问,是何意思?”
“皇甫章可是先生真名实号?”
苗秀才闻言,酒气全无问:“葛庄主从何而知?”
葛敬玉喃喃道:“真了,真了。”见苗秀才坐在椅子里两眼发直,葛敬玉接道:“现在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亲自坐镇沛县县衙,专为处断湖田一案及追缉先生,官府缉拿先生的画像、告示贴得满街皆是。皇甫先生有功于葛家庄,葛某本想让先生避匿葛家庄,可官府缉查甚紧,一旦查出葛家庄藏匿先生,我葛家庄将遭灭顶之灾。如若放先生逃走,外边官府已布下天罗地网,怕是插翅难逃。葛某思之再三,先生既帮我葛家庄除了唐守忠,那就再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葛家庄打赢下边的官司吧。”
说话间椅子里的皇甫章两眼呆直,动弹不得,抬手指着葛敬玉说:“你、你……”
葛敬玉道:“先生你是动不得了,你酒里我事先已让人下了先生配制的曾毒倒唐守忠的‘断肠散’。先生,我葛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皇甫章闻言,闭眼仰天,一动不动。
葛敬玉向卧室轻声喊道:“心凯,送皇甫先生一程吧。”
藏在里面的葛心凯闻声手握短刀,出了卧室,走到皇甫章跟前,抬起手臂照胸刺去。就在短刀将要刺中皇甫章的一刹间,椅子里的皇甫章倏然出手,一把抓住葛心凯手腕,猛一用力,葛心凯呲牙咧嘴,短刀“当啷”落地。
事发突兀,葛敬玉满脸惊惧,不知所措。
皇甫章起身哈哈大笑,道:“近几日我见葛庄主神不守舍,对我多有敷衍,且出入府上的人皆神色不安,行为诡秘,却又都似避我,如此反常举止,我能不警觉?如这般轻易为人所制,我皇甫章‘玉面狐狸’岂非浪得虚名?”稍一停顿,皇甫章室内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接道:“杀死一个捻军首要,报缴官府,一可杀人灭口,消除葛家庄通匪之嫌,二可得到官府赞誉嘉勉,为葛家庄打赢下边官司增加筹码。这一举两得之利,我皇甫章处在葛庄主位上,也会这般虑量的。”
葛敬玉面现惭色道:“皇甫先生,我葛某身负葛家庄老老少少一千多人的安危,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啊。”
皇甫章举手一摆道:“前些日子,我部路经此地,唐团设伏击杀我兄弟多人。此役,我父亲为唐团首领唐守忠亲手所杀,这血海深仇我岂能不报?沙河一役,我部遭官兵埋伏,死伤惨重,大王赖文光也不知死活。我皇甫章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辗转至此,为的就是报仇雪恨。现今葛庄主替我杀了唐守忠,为我皇甫报了杀父之仇,在下报谢还来不及呢。”
葛敬玉面色凝重,无言以对。
皇甫章停住脚步,仰天喟叹道:“天亡我部,我奈天何?众同道兄弟皆血洒沙场,我皇甫章又焉能苟活于世?只是满妖未除,伟业未竟,让人死不瞑目。”皇甫章拣起地上的短刀,对葛敬玉道:“我皇甫感念葛庄主这些日子对在下的厚待,也感佩葛庄主的行事和为人,我皇甫死后葛庄主可一大早就派人报官,就说葛家庄击杀了官府缉拿的要犯,这样葛庄主可以在跟唐团人的官司上占据主动”,说到这里,皇甫章朝葛敬玉一揖,接道:“在下怕是最后一次帮庄主了,没有皇甫的日子,还望庄主珍重。”皇甫章转过身,对葛心凯微微一笑道:“唐团唐守忠真要自戕,也未必敢对其前胸下刀。我皇甫章不但敢,且下手决不含糊,何需人帮忙。”皇甫章言罢,手举短刀,照自己胸部狠力扎去。
葛敬玉伏地一声喊:“先生……”潸然泪落。
15
第二天一早,葛敬玉就派人去县衙报官,说是葛家庄杀了一外地人,疑是官府缉拿的逃犯。两江总督曾国藩,这几日正愁缉捕捻匪要犯无有线索,闻听葛家庄人的报告,便亲自带了人,驰马直奔葛家庄。
葛家庄外一涸塘边,一人胸部受伤,仰面躺在那里,葛家庄一班人持枪棍守在那里。两江总督曾国藩就问何时出的事。葛敬玉一班人跪拜钦差老爷,便起身回话。说是深更半夜,庄民葛心凯几个人巡庄发现一人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叫其不应,拔腿便跑。巡庄庄民疑是唐团又来侵扰,便追出庄外。被追之人武艺高强,虽赤手空拳,仍打倒几个庄民。庄民葛心凯心甚恼怒,挺枪便搠,不想用力甚猛,竟一枪搠死此人。待天明一看,此人面相似官府要缉捕的匪要,便派人急去告官。曾国藩展开画像,尸首前比照一阵后,吩咐道:“扒掉上衣翻身看看。”两人上前,扒掉尸首上衣,翻过尸身,尸首脊背上赫然纹有一狐,其状蓄势欲动,栩栩如生。两江总督曾国藩见此情境,恨恨地说道:“狡猾如狐的皇甫章,竟这么快被我捕杀,真乃天助我也。”两江总督曾国藩转身对葛敬玉道:“葛家庄捕杀捻匪要犯有功。本官定要论功行赏,嘉奖葛家庄。”
葛敬玉拜谢道:“戕贼灭匪,人人有责,葛家庄搠死捻匪,不图老爷赏赉。唐团侵我土地,扰我庄民,但愿道台老爺尽快明断,还我葛家庄公道。”
两江总督曾国藩就道:“本官下驻县衙,所办两件事,一为缉捕捻匪皇甫章,二为断理沿湖乡民与团民土地之争。现在捻匪皇甫章一案已结,葛、唐土地纠纷,本官定当从速审理。葛家庄戕匪有功,本官定会铭记于心的。”言罢,吩咐人收拾皇甫章尸首,带回县衙。
两江总督曾国藩对沿湖各庄与一溜十八团进行了明查暗访,通过十几天的摸底查访了解到,滨湖而居的团民与本地乡民因界不清,都有纠争,只是还不似葛家庄与唐团闹出人命。
两江总督曾国藩意识到,各庄各团的纠争如不及时断理,就会纠争升级,越闹越大,局面将不可收拾。通过实地勘查,两江总督曾国藩也感到定边划界甚为不易。沿湖一溜十八团,南到铜山,北至鱼台,长百余里,本地庄民说庄民的理,团民说团民的理,各执一辞,互不相让。沿湖争议之地多为湖荒,且大水新涸,哪是湖荒,哪是庄田,也实在无法辨认。况且团民沿湖而居,垦荒造田,也是经官府批准的。纵观本地庄民与团民边界纠争也非一里半里之争,多是十步八步,三尺五尺之争,就葛家庄唐团来说,三尺之界竟相互械斗,闹出人命。通过查访了解到,多数庄民、团民也都厌烦了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只是因面子关系互不服气,互不相谅罢了,也都想官府出面尽早了结此事。
两江总督曾国藩捕杀了官府要犯皇甫章,已得到朝廷的嘉勉文牒,心甚舒畅,也想乘得意之势尽快审断边界之争,如果细细勘界,将会劳心费神,耗费时日。一钦差大臣、剿匪总指挥怎好久驻县衙?长困于此,世人岂不笑我优柔寡断,审理无能?两江总督曾国藩思之再三,决定快刀斩乱麻,尽速了断庄民与团民之争,完成定边划界。
中秋之日,两江总督曾国藩召集沿湖各庄庄主,及一溜十八团团总来到县衙,共商划边定界之事。
在县衙议事大厅里,两江总督曾国藩设下几桌丰盛的酒席,招待前来议事的庄主、团总。当地庄主和外来团总分席而坐,虽咫尺相隔,却冷眉相对,如横天涯。但碍于官府厅堂,双方都在吞声隐忍着。
先是各喝各的酒,各吃各的菜。两江总督曾国藩也便一桌一桌敬酒让菜。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皆脸赤耳热之时,不知哪位借着酒力指桑骂槐,立马引起当地庄主和外地团总们的争吵,且有闹大事情之势。厅内多个官员这边劝罢那边劝,仍是摁下葫芦起来瓢。
见各庄主和各团长仍争争吵吵,各执一辞,两江总督曾国藩就起身大声道:“今儿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官挑这日子召集诸位商议定边划界之事,实为图个圆满,皆大欢喜。还望各位给本官一个薄面。纠争之地,漫漫百余里,且今大水新涸,哪是荒地哪是良田,无从辨认,为三步五尺争争吵吵械斗打杀,终不是办法。各庄主、团总,对划界定边可有良策妙计?”众人低头无语。稍倾,曾国藩接道:“各位既无良策,本官可就作主了。各庄各团在有争议之地皆退二十步,官府从中跑马定界,大湖为公湖,双方捞鱼摸虾可共同享用。各位认为这样做,可否公道?”
这时,当地一袁姓庄主站起身大声道:“官府这样草率行事,俺不赞同。”
团总这边,刁团团总也站起身说:“简直荒唐,从没听说过跑马划界。俺也不赞同这样划界。”
两江总督曾国藩稍愣了下,然后瞧着二人微笑着说:“要是本官硬是这样做呢?”
听闻道台这样说,两位喝高了酒的袁庄主和刁团总,便都梗着脖子说:“钦差大人若要强而为之,俺们死都不服气。”
两江总督曾国藩听罢,便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说:“好,好,本官佩服二位豪气,既然二位想做好汉爷,本官那就成全二位。”两江总督曾国藩言罢,大喊一声:“来人。”
随着两江总督曾国藩一声喊,立马从大厅内门和屏风后边跃出一班手持砍刀的官兵。两江总督曾国藩对官兵手指袁、刁二人道:“把二人拿下,当厅砍了。”
马上,官兵一拥而上,把袁、刁二人拿到大廳空地处。随着两江总督曾国藩一个下砍的手势,官兵手起刀落,袁、刁二人血溅当厅,人头落地。
葛敬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见众人皆惊恐万状,面面相觑,都噤若寒蝉,便也没敢言声。
两江总督曾国藩见众人无语,便一拍桌子道:“三日之后,跑马定界,到时各庄各团再起事端者,格杀勿论。”
两江总督曾国藩决定用跑马的方式划界定边,外来客民和当地土民虽然都觉此计有些荒唐,心存不满,可毕竟是官府嘴大,胳膊拧不过大腿。争边的当事双方心里都清楚,要想让钦差大老爷改变主意实无可能,眼下要做的事就是抓紧准备,用心谋划,怎样才能在跑马定界中争取到更多利益。
16
葛敬玉回到葛家庄,把官府三日后跑马定界的事说与了葛敬林、葛心凯等人。葛敬林就道:“这样说来,各庄各团当堂没有异议,看来跑马定界已成定局,那袭击唐团一事,行,还是停?”
葛敬玉道:“双方在争议之地互退二十步,中间跑马,跑马不管偏谁一方,都将失地不多,可对葛家庄来说,唐团所占大片土地将永远争不回来了。跑马定界不论结果如何,唐团终为胜家,从此更会趾高气扬,不灭其威风,葛家庄人将永蒙耻辱。跑马定界,三日为限,偷袭唐团,事不宜迟,今晚行动。敬林、心凯挑二十壮汉,分组分批绕到湖东,于湖东小白庄聚齐,租买几只小船,深更半夜,靠近唐团,发起攻击,燃放器火为号。我带众人前边攻击。此战应速战速决,不可恋战,打杀几个便速退。能冲过来则冲,冲不过来,速返湖里,乘船或凫水而退。切记不可让唐团捉我一人,以免藉唐团以口实。”
葛敬林、葛心凯二人应声而去。
屋内,葛敬玉堂上燃香合掌,喃喃祷祝道:“皇甫先生,此计为你所出,先生若地下有知,当助我葛家庄旗开得胜。如若胜此一役,我葛某定当为先生设置灵位,早晚焚香祭奠。”
子夜时分,葛家庄二十个精壮汉子,各持棍械,在葛敬林、葛心凯的带领下,从湖东小白庄出发,分乘四只小船,悄悄往湖西唐团驻地划去。
仲秋的深夜,一轮圆明,皎洁如玉,美仑美奂,斜垂西天。月下,是葳蕤的湖草和掩映其中的唐团。凉凉的湖风,冷冷的光华,湖里一片片的芦苇,随风而动发出沙沙声响。湖草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苇鸟的啼鸣,草丛中的蟋蟀却是发出一阵阵凄切的鸣叫。四条小船轻轻划在湖面上,轧出了一湖的潾潾碎光,月影里对岸唐团沿湖而居的房舍黑灯瞎火朦胧一片,透出一派莫测和冷酷。
半个时辰光景,葛家庄四条小船已近湖岸,岸上唐团屋棚也影绰可见。葛敬林低声道:“各人预备好,准备冲。”离岸约莫十步之遥,船突然行不动了。船上的人水中探视,就见一溜水中打满了木桩,使船受卡,不能前行。
葛心凯低声道“下”,言罢,先自跳了下去。众人也便纷纷下水,一溜排开,往岸上冲去。众人没行几步,便同时水中停住。
葛心凯叫声“不好,水下有滚钩。”
葛敬林喝道:“莫慌,莫慌,快摘,快摘。”
众人水中挣扎摇晃,扯动了与岸上连接的銮铃。銮铃声声,就惊动了唐团,一时间,唐团人众手拿棍械,举着火把,来到岸边。但见水中一溜人扑腾挣扎,哎哟连声。火把簇拥之下现出唐团人海央。海央岸上哈哈大笑道:“葛家庄人,我海某候你们多日了。你们也就别水里瞎踢腾了,滚钩的厉害你们比我们清楚,越动越入肉。”
水中的葛心凯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八代姓海的,算爷爷我栽了。”
这时一团民海央耳边道:“看模样听声,这家伙就是杀唐团总的人。”
海央就微微一笑道:“那就把他弄上来,让他操,其余的都送他们见龙王。有这一回让葛家庄永不敢侵扰我唐团。”
水中葛家庄人叫骂不绝,唐团人便棍上缠了棉布,往水中挣扎着的葛家庄人头上狠狠砸去。随着棍棒的起落,葛家庄人一个个仆倒水中。唐团人用铁钩拽上叫骂不绝、两腿满是滚钩的葛心凯。海央让人把他缚了,用烂布堵了嘴,拖往唐团总唐守忠和侄子唐锡良坟前。坟前掘了个深坑,葛心凯被人立着放进深及脖颈的坑内。葛心凯就坑内怒目圆瞪,摇头晃身。海央让人填一阵土,踩实,再填。当土填至葛心凯脖颈时,葛心凯脸如猪肝,嗔目欲裂。
海央跪在唐守忠坟前燃了香火,涕泪拜道:“守忠兄弟啊!你带咱巨野人众,在此建团立脚,泽披后世,德重功高,我唐团人众将铭感不忘。你曾托梦于俺,让俺替你报仇,现在俺将害你恶贼杀于坟前,以祭兄弟英魂。”言罢,从人手中接过一铁钎,照地上的葛心凯头顶用力扎去。待拔出铁钎,“哧”的一声,一股热血带着腥味从葛心凯头顶喷射而出,血柱高有丈余……
唐团正面,伺机而动的葛敬玉一班人,候至黎明,也不见葛敬林、葛心凯发出信号,知有变故,便匆忙带人撤回葛家庄。
第二天一早,两江总督曾国藩就接到唐团人的报案,说是湖里淹死好多人,疑是葛家庄人,便赶紧报官。曾国藩不敢怠慢,领一班人马去了唐团。
一班人来到微山湖岸,见离岸不远的湖里,横七竖八仆卧着十几个人,便让人一个个打捞上来。被捞上来的人个个手持刀械,腿上缠满了滚钩。人们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摘净死人身的滚钩。有人就曾国藩面前报说:“这些人系葛家庄庄民,乘夜偷袭唐团不成,反被滚钩所困,搭上了性命。”
两江总督曾国藩就派衙役策马葛家庄去唤庄主葛敬玉。时间不长,葛庄主赶到,直奔湖岸。唐团人海央见葛家庄庄主后便一旁道:“葛庄主,发生这样的事,我海某也深为哀痛。我唐团湖中设钩,本是钩鱼的,不成想钩住了贵庄庄民。”
此刻,太阳金黄而暗红,像是被血浸染了一样,也把一湖碧水染成了一派血的颜色。但见湖沿岸边一溜整齐地排列着十九具尸首,看去就像十九个安然入睡没有睡醒的汉子。可那僵硬直挺挺的躯体,还有那一无丝毫血色的面容,都在毋容置疑地证明那分明就是十九具没了生命的死尸。
葛敬玉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他尸首前缓缓蹲下,伸出颤颤的手轻轻抚了抚胞弟葛敬林的脸庞,少顷,口吐鲜血一声长嚎,仆倒于地。
是夜,两江总督曾国藩县衙寝室内,葛家庄庄主脸色苍白,长跪不起。曾国藩道:“葛家庄出此不幸,本官也深为哀伤,心起不平。可抓不住唐團打人、杀人的凭证,你葛家庄人确系被滚钩缠上,挣脱不得淹死的。你说去打渔,哪有黑夜打渔之理?你说不是偷袭唐团,为何打渔之人不带渔具,却带刀枪棍械?本官也知葛家庄蒙难甚重,可让本官有何办法呢?”见葛庄主伏在地下一言不发,便长叹一声道:“葛庄主,你有甚要求,说吧,本官能办到的,当尽力相帮。”
葛敬玉闻言,声泪俱下,道:“葛家庄遭此劫难,葛某别不相求,只求唐团海央一死,以抵我葛家庄众人之命。”
两江总督曾国藩沉吟良久道:“唐团行事狠毒诡诈,不抑制一下,确也不行,日后再起祸端,怕就难治了。”言罢,摆了摆手,“回罢,我会尽力去办的。”
葛敬玉一言不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出门而去。
跑马定界这日,从北至南,漫漫百余里的湖荒地上,黑压压站了当地庄民与团民两排人墙。县府官差衙役倾巢而动,以防出乱。官府十里备一匹快马,每匹马身后,拖一麻袋白石灰。快马在人墙中间驰过,身后便留下一长长白道,后边衙役便依白道打桩定界,拉出一条大边。一匹马跑完十里,另一匹马接力再跑。当快马奔到葛家庄唐团地界时,双方人群沸腾,皆大声嚎叫,惊吓快马,不让快马近前。唐团海央正人前指手划脚,忽见那匹快马猛然踅身,往斜刺里一冲,将海央一头撞倒……
从山东巨野、嘉祥、郓城迁徙至微山湖西岸滨湖而居的“一溜十八团”的客民跟当地土民的界地之争,随着官府跑马定界扬起的漫天尘埃,终于停了下来。
沛县县令因没能在早期有效控制住事态,致使当地土民与山东团民争斗升级,几近酿成大乱,被削职为民,谴回故里。
海央被马撞倒,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时,又哭又笑,大叫:“马来喽,马来喽,跑马拉边喽,跑马拉边喽。”后来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唐团海央神经失常,是意外之失还是有意为之,为谁所伤,为谁所害,官府一直讳莫如深。
官府在湖里、岸上,几番打捞搜索,终没能找到葛心凯踪迹。葛家庄庄主葛敬玉整日大门紧闭,足不出户,一个人在屋里常念叨:“我的心凯哪去了,我的心凯哪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终因忧郁成疾,一病不起。
一日,葛敬玉突然感到大限将至,便让人叫来周边跟外来团民有土地纠争的庄主,乡绅,安排自己身后事。当着众人的面,葛敬玉指定他死后,葛家庄庄主之位由他族弟、二十五岁的葛敬先承继。并诀语立文:本地土民与外来土民虽以界为边,但应时刻牢记,外地土民所耕田地皆为我等祖传之地,被外地土民强行霸占,告知后人,如遇时机,驱逐外民,收回田产。本地土民应与外来土民水火不容世代为仇,禁绝本地土民与外地土民结友、通货、通姻、通和,如若有人违之,众可唾之、叱之、咒之、甚而诛之。葛敬玉言罢,双目圆睁,溘然而逝。
唐团自团总唐守忠为葛家庄人所害,官府跑马划界海央又被烈马所伤以致疯癫后,唐团及沿湖而居跟当地土民有边界之争的山东团民,一时群龙无首。虽然一溜十八团里面也有不少能主事的人,但能像唐守忠那样在外来团民中主事果敢,无畏无惧冲杀在前,一呼百应的人没有。能像海央那样在危机关头,纵横捭阖,足智多谋,众人皆服的人也没有。
人不可无头,群不可无首。一溜沿湖而居的山东团民感到事不可怠,必须尽快推举一个人头来统领唐团及一众外来团民,以防与当地土民再起事端计议对策时,能有一个拍板定夺的人,也好让人们有个主心骨。
沿湖而居的山东团民,一溜十八团除了唐团外,主事的人都聚到唐团商议接替唐守忠和海央的人选。唐团是山东外民里边最早发现并最先迁移微山湖畔这块栖居地的,也是外来团民中人数最多的一个团,也是为了能在此立足扎根,跟此地土民争斗最坚决付出牺牲最大的一个团。所以,唐团的威望和号召力也是在一溜十八团里边最大的。为此,一众主事人一致认为,这个新团总必须要从唐团唐姓人中选择。经过一整天的商酌磋议,最终选了唐守忠的本族兄弟唐守业,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做唐团新头人。
众人选择年轻人唐守业做唐团人头,绝非匆促而定,而是经过反复掂量反复计议后的决定。唐守业虽然年轻,可他是第一批从山东巨野唐窑庄,随唐守忠迁移到这里的外民。唐守业年轻体壮,他随唐守忠参与了跟捻军流寇的拼杀和几次跟此地土民的械斗,且表现勇敢。更可贵的是,他年少时曾跟海央念过三年的私塾,在唐团里边算是一个能武亦能文的人。唐团里边能主大事的人也有几个,可这几人多是年老或者体衰,也有几个在和此地土民争边中跟随唐守忠舍命拼杀的壮年人,可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众人为长远计议,最终选择了二十三岁的唐守业。
两年后,海央溺水而亡,终年三十六岁。唐团及一溜十八团的山东外民,极其隆重地把海央丧葬在了唐守忠墓边,并立碑树传,以喻后人。
历经了一场场为边为界你死我亡的械斗,沿湖而居的山东客民和当地土民俨然成了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死敌,虽碍于官府对双方的弹压,不再敢起厮杀,可官府跑马划出的边界已然成了双方的楚河汉界,双方互为仇敌,互不相往,互不通婚,互不结朋结党。
17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时光转眼间到了一八七七年(光绪三年)。
沛郡以北有一大庄,崔家庄。崔家庄庄主、崔姓人族长崔道仁,田地千亩,骡马成群。大儿子娶了两房,生下六个闺女后,患了怪病瘫卧在床不能自理,这传宗接代的事大儿子是无有指望了。二儿子崔文顺没有婚配,去了兵营服役,驻地民居失火,因救火罹难。虽然官府给予褒奖抚恤,可人没了,且无有后嗣。大儿无后,二儿未婚早逝,更无后人,如若无后人续香承继,这千亩良田,万贯家业,不是白挣了吗?因为无有后人这事,让崔道仁整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成了一块心头病。不成想,就在崔道仁为此事忧心似烤的时候,竟喜从天降,那先前在外当兵为勇,后因救火罹难的二儿子文顺,竟然在驻地找了女人,并且留有后人。这让崔道仁惊喜交加,老泪纵横。
咸丰六年,来门上认祖归宗的是孙儿媳妇。孙儿媳妇说她叫杨月娥,是跟夫君在安葬了婆婆后,变卖了家产买了一匹马,从安徽六安来认祖的。在路经沙河地界时,碰上官兵和捻子打仗,夫妇二人于慌乱之中跑散,只有孙儿媳妇怀揣儿婴来到门上。崔道仁一边安排下人找奶妈佣人伺候孙儿媳妇及重孙,一边安排人按孙儿媳妇说的模样,去寻找孙子崔耀祖。几番寻找几番打听,孙儿崔耀祖终是没有下落。崔道仁也就安慰孙儿媳妇杨月娥,也许人被官兵抓走为兵了,也许是让捻子裹走了,回来定是早晚的事,家里人一边慢慢找一边等他回吧。见崔道仁这样说,又见寻找夫君的人并未停歇,杨月娥也不好说什么了。
沿湖而居的外来团民和当地土民,常常因为土地边界,纠争不休。崔道仁作为一庄之主,又是族大人众的家族长,且同属当地土民,所以,常被跟外来团民争斗最厉害的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请到府上,同其他一道被邀的这一方庄主、绅士们给葛庄主出谋划策,共议驱逐外民大计。从崔道仁的口中,栗红花知道,那晚公公带领同道们强闯唐团,遭到唐团拼死阻拦。唐团团首唐守忠更是砍杀了公公,并且割下首级献功官兵。可怜二十几个同道,被杀的杀,被俘的俘。其实,临场战死和被俘终是一个死,区别就是临场战死,死的痛快些,被俘后的死,是要受尽酷刑折磨后的死。栗红花背地里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待有朝一日,捻军大业告成,定将唐团杀个孩芽不留,让他们血债血还。
自从和丈夫皇甫章陵地里分手,栗红花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她牵挂丈夫身在何处,是否遇到坎坷險境,是否已经找到了大部队,大部队是否又打了胜仗,还是又遭清兵剿杀。栗红花常常于深夜被丈夫遭遇险境的噩梦惊醒,也常常于捻军又大败清兵的梦境中笑醒。只要晚上做丈夫不测的噩梦,栗红花就会一天处于忧郁状态。只要晚上做丈夫安好、捻军大败清兵的梦,她就会一整天的心情开畅。
栗红花这种时忧时喜的形态,崔道仁自然也看在了眼里。他以为这是孙媳妇思念夫君所致,所以,也便常常安慰这个孙媳妇,说只要一天找不到孙子下落,就一天不停地寻找下去。
这一天,崔道仁一早被葛家庄人用抬轿请了去,傍晚方才被抬轿送回家。崔道仁已有几分醉意。栗红花见状忙去搀扶。夫人就问崔道仁,葛家庄有啥事一大早就来请。崔道仁就说道:“葛家庄人夜里打杀了一个官府缉捕的捻匪要犯,葛家庄庄主葛敬玉,请俺过去一是议事,二是庆贺。这下葛家庄在官府面前可挣下颜面了。”
栗红花闻言,心里一惊,可她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问崔道仁道:“爷爷,啥个捻匪,值得葛家庄人这样铺排庆贺?”
崔道仁就说道:“说起这个捻匪,真是不简单。这个人是捻匪大将赖文光帐下的一个谋士,官府通告缉拿的要犯,复姓皇甫,单字名章,外号‘白面狐狸’。”
栗红花听罢,只觉眼前一黑,头昏脑眩,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倒下。崔道仁见状忙让下人扶住孙媳妇杨月娥。并一边让人去请郎中先生,一边问孙媳妇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栗红花稳住了身子,回过神来,说是自己年幼时,曾被狐狸吓住过,落下了心病,见不得狐狸,也听不得人说狐狸二字,所以,当听到爷爷说到狐狸二字时,一时提气,气血涌头。
崔道仁听罢,连连自责。
栗红花也就表现出一副歉疚模样对崔道仁说:“孙媳不孝,吓住爷爷了。”
崔道仁见孙媳恢复过来,便松了一口气,让人扶孙媳房内安神歇息。
栗红花回到房里,躺倒在床,把锦被蒙头,被里头泪如泉涌,却咬住嘴唇,不让哭声出来。一阵悲泣过后,她在心里立下誓言,只要自己和儿子活着,总有一天要找唐团报杀公公之仇,找葛家庄报杀夫之仇。栗红花起身,擦干了眼泪,心也冷静下来,如此状况下,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必须当好杨月娥,必须当好崔道仁的孙媳妇,必须当好崔氏家族、家族长崔道仁府上的贤妻良母。
崔道仁按崔姓元字辈给重孙取名崔元功。这崔元功从小聪明伶俐,说话讨喜,叫人口甜,很是让人疼爱喜见。从会走路,就常围在祖父崔道仁膝下撒娇卖乖。常常惹得年迈的崔道仁孩童一样跟重孙嬉闹欢笑。让年迈的崔道仁真正享受到了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快乐。
在孙子六岁的时候,崔道仁给重孙子找了一个在当地很有名气的私塾的先生,开始给重孙子教授学业。这崔元功很是聪慧,先生教过的东西,学了就会,念过的书本,过目不忘。三年后,已能熟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又过三年《四书》《五经》《古文观止》也已熟烂于心,背诵如流。且写得一手好字。有一天,私塾先生来到崔道仁面前,称:“小儿元功孺子可教,禀赋聪颖,异于常人。老夫已倾其所学,倾力所授,已无力再授其业了。为不误子弟,不误元功前程,望崔老先生另请高明,或送元功高处深造,相信元功定会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崔道仁听罢私塾先生的话,自是欣喜万分,在感念了一番私塾先生对重孙的授业之恩后,接受了私塾先生的请辞,除了应得的酬金,崔道仁又多给了私塾先生纹银一百两,作为对私塾先生的酬谢。
崔道仁听取了私塾先生的建议,花重金请了一个名号响透县邑以北的大秀才,做重孙元功的私塾老师。在秀才老师精心授业下,两年的时间,崔元功通学了唐诗宋词,又精心研读了很多八股范本。同治九年,年仅十五岁的崔元功参加了县试,连考五场,场场位居榜首。最终,崔元功以傲人的成绩,成为沛郡邑年龄最小的秀才。
崔元功小小年纪表现竟如此优异,一时之间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当地一些文人雅士更是赞叹其是一个多年不遇的少年奇才。县府官员一班人也去了崔家庄崔府慰问嘉奖。把个年迈的崔道仁高兴得捋着胡须笑不拢嘴。
让崔道仁甚感欣慰的是,孙媳妇杨月娥是一个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尊老爱少,很会操持家的一个女人。每日一早必到崔道仁夫妇面前请安问好。接人待物,迎来送往细致周全,面面俱到。凡来崔府做客的外人,无不崔道仁面前夸赞杨月娥是个懂礼仪,说话办事圆活聪颖的人。特别是在崔道仁大儿子病故的丧事上,杨月娥更是显示出了一个能料理大事撑起家的一面。崔氏家族族大人众,作为家族长大儿子的丧事,自是要办的隆重排场。崔道仁年事已高,已不能事必躬亲地去料理事情了,让别人主持办理,自己又放心不下。崔道仁正在心犯思量犹豫不决之际,杨月娥来到崔道仁面前,说:“爷爷,大伯的丧事您就交给俺来办理吧。您老人家放心好了,俺会把大伯的丧事办的风风光光的。”
崔道仁见孙媳妇杨月娥在这个关口能说出此言,敢这样担当,一双昏花的老眼就有些湿润。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孙媳妇,想想这些年来,孙子崔耀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真是苦了这个孙媳妇。想想孙媳妇这些年在崔府上敬老,下爱小,大事小事忙忙碌碌,替自己操了不少心。如今自己年老体衰,小事还可,像这等丧葬大事,对他来说实在是有心操劳,无力理事了。
崔道仁面对孙媳妇杨月娥,内心有种歉疚和感激,他闭上眼睛,一阵沉吟后,说:“月娥我儿,爷爷我已老迈,这等大事,我已力所不逮,你人聪慧,行事周全,你就代爷爷我问理吧。”崔道仁停顿了一下,接道:“月娥啊!你大伯一辈子活的也不易,这丧事你可尽着力往好处去办。”
杨月娥闻言,哽咽着声音说道:“爷爷,您老人家尽可放心,俺月娥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大伯的丧事办好的,如月娥俺有犯难不明的地方,还望爷爷多给指点。”
崔道仁慈悯地对杨月娥说:“丧事礼数规矩多,事理繁杂,你也要多爱惜自己些。”
杨月娥道了谢,退了出去。
杨月娥派人去县城木材市买来了上好的柏木板,请了三个在这一片很有名的木匠,给大伯做棺木。又请了名气响彻城南的“喇叭石”和名盖城北的“震天响”两家响器班,对着吹响器,比着奏乐器。因两家响器班都赫赫有名,两家又互不服气,所以,两家乐师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搬出看家本事,锣鼓喧天,喇叭呜哇,笙簫齐声,好不热闹。
杨月娥请了三个有名的厨子,又给他们配了几个下手,煎、烹、炸、炒、炖,做丧宴以待来崔府悼唁的亲朋。为办好丧宴,杨月娥让下人宰杀了两头四百多斤的大肥猪,宰杀了四头大绵羊。鸡、鱼、肉、蛋、菜,都是在集市上拣最好的买。席面是八凉八炒四大件,酒是从二十里外的牛家集有名的牛家酒坊拉来的上等高粱酒,真是菜肴丰盛,酒酿上品。杨月娥又让人去了集市上专做祭祀用品的“纸人黄”铺子里,定下了纸人,三十个侍男,三十个侍女,三十匹纸马,一座高堂大院。崔道仁家大业大,结交广泛,又一庄之主,大族家族长,再加上重孙崔元功小小年纪得中秀才,前程似锦,所以,前来府上吊唁的好友亲朋,周边庄的庄主、乡绅,官府官员,来了很多,杨月娥代崔道仁来迎送往,礼数周到,事无大小,什么事情都办得有条有理,不错不乱。宾客无不夸奖杨月娥心怀大度,虑事周到,实为妇中丈夫,女中巾帼。
一帮人在崔氏陵地挖墓穴的时候,突然从地下挖出一柄长剑来,从剑鞘上斑斑驳驳的锈迹来看,此剑在地下应当有些年月了。可当人们拔出剑来看时,那剑却依然寒气逼人发出森森的青光。人们齐声赞叹好剑。事情报禀到了崔道仁那里,崔道仁感到惊奇,左思右想理不清白,祖陵地里起出把长剑也不知吉凶,便让人请来一算命先生卜上一卦,算下吉凶。算命先生一阵子闭目拈指后,睁开眼捋了一下山羊胡,笑道:“恭喜崔老爷,这祖陵上挖出的剑,乃是大吉大祥之兆啊!”
崔道仁就问:“先生,此兆怎解?”
那算命先生便说:“崔氏祖陵,剑一把,棺穴处。这不是老天在预示什么么?”
崔道仁一阵冥想,不得要领,便说:“老夫迂朽,不明天机,望先生明示。”
那算命先生就朗朗一笑,说:“崔氏祖陵,挖剑一把,正处棺穴,这不正是‘崔见官’么?也就是说,贵府要出官了啊!”
听闻算命先生言罢,崔道仁恍然若悟,心悦颜开,赏了银两给算命先生,并让人把算命先生送出门外。
正忙着事情的杨月娥听说了陵地里挖出了一把剑,便带着儿子崔元功一起来到了上房。见到崔道仁后,便对崔道仁说:“听闻祖陵上挖出一把宝剑,元功孩儿脾性,甚感好奇,便缠着我要来看稀罕,还不知陵上出此物件是主吉还是主凶,望爷爷告之。”
崔道仁就把算命先生的话,说给了杨月娥。杨月娥听后也甚感喜慰。崔道仁让人拿出在陵地里挖出的长剑给孙媳杨月娥重孙崔元功看。杨月娥拿过长剑,双手托着长剑,此时的她,看着手里的这柄剑鞘上锈迹斑斑,双眼有些模糊。她仿佛觉得手里的这柄长剑,已化作伤痕满身的夫君皇甫章。她看着伤痕累累的夫君皇甫章,夫君皇甫章也深情地看着她。
“娘,您怎么了?”儿子崔元功的一声问,把她从迷糊中唤醒过来,她赶紧平复心情,缓过神来。杨月娥抽出半截长剑看了看,说:“俺在蹊跷这剑是谁所埋,也蹊跷这剑鞘都锈迹斑斑的了,剑却一点没锈,看来还真是一把好剑呢。”
崔道仁说:“我活了这么个年纪,没听说过咱们崔氏家族有仗剑的人。就是有,也不会无有缘由地把一把长剑埋在祖陵里。这埋剑之人一定不会是崔姓人所为。能使这柄长剑的人,当是身怀武技之人。”崔道仁沉思了下接道:“要是个武人,本不该舍剑的,依老朽看,怕是这人一定遇到非常之事才埋此剑的。既然这人把剑埋在崔氏祖陵,又让咱们挖了出来,使此剑重见天日,也算是跟咱们有缘。咱就且收藏起来,说不定以后此剑还能寻到主人,成就一段佳话也说不准呢。”
崔元功好奇,从母亲手上拿过长剑细细观看。他一边轻抚着剑鞘上那打制精美的铜勒,一边连声赞道:“好剑,好剑。”
见重孙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崔道仁就对重孙说道:“既然功儿喜欢,这剑就放到你那里当个镇物吧,不过可别贪玩荒了学业。”
听崔道仁如此说,杨月娥便赶紧让儿子崔元功谢老爷爷,崔元功就低头弯腰谢过老爷爷。
杨月娥让儿子崔元功披麻戴孝,行亲子之礼,三步一深揖,四步一叩首,为大伯执幡摔盆,一直把大伯送到陵地。
通过这桩丧事,让崔道仁从心里对孙媳妇杨月娥的主事能力、持家能力感到宽慰和放心。他決定从此把府上一切事宜,全交给孙媳杨月娥,自己甩手一切,安享清福,安度晚年。
挑起崔府主事的杨月娥,又把大伯哥撇下的妻女当成自己的亲姊闺女一样,关爱备至,让她们吃喝不愁,穿戴无忧。后又替嫂子把一个个闺女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光绪元年,十八岁的崔元功参加省府乡试,三场试罢,上榜中举。一个十八岁年纪的少年考中举人,这在沛郡史上也实为鲜见。当报榜的官差来到崔府送捷报时,九十高龄的崔道仁接过中榜捷报,高兴得老泪横流。
翌年秋,崔道仁无病而逝,享年九十有一。
杨月娥为崔道仁置办了一场无论是规格、场面都高于早逝的大伯的丧事,隆重地安葬了崔道仁。从此,家大业大的崔府,完全执掌在杨月娥的手中。
18
自官府因当地土民跟外来团民的地界之争跑马划界后,为防止当地土民和外来团民再横生事端,徐州府衙令沿湖一带凡有界边之争的县邑,动员治下青壮土民,依跑马划下的边界,筑堤为界。一时间,北起鱼城南至铜山,漫漫百余里,人山人海,挑土抬筐,筑土立界。三个月的时间,一个两丈高两丈宽,长有百里的大堤筑成了。当地土民和外地团民都对这个大堤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大边”。当地土民一方被称作“边外”,沿湖而居的外地团民一方被称作“边里”。当地土民给山东团民起了一个蔑称叫“山东侉子。”这一蔑称一经叫起,立马在当地土民中迅速传开,“侉子”成了山东一溜十八团团民的代名词。
为边为界经历了一场场厮杀的当地土民和外来的山东土民,被这个边堤隔开,相互为敌,互不相往。这座边堤俨然成了双方的楚河汉界。
光阴似箭,俯首之间到了一八七六年(光绪二年)。
滨湖而居的唐团,历经二十年的风雨经营,早先结棚其间的茅草棚,已让一座座周周正正的青砖为基黏泥为墙湖草苫顶的房屋或者四方院落所代替。街道和胡同也分置的齐齐整整,规模比早先大了好多倍。屋前屋后树木葱茏,鸡鸣狗叫、炊烟袅袅,一派大庄气象。此时的唐团地多人众,官府觉得唐团须有一个符合官方称谓的庄名。因为唐团地处微山湖沿边,地势上要比对面的葛家庄低些,又处在葛家庄的东面,所以官府给唐团起了一个唐家洼的庄名。给和唐团相邻的王团也改成了王家洼。唐家洼的田地也不是早先垦荒时的模样了,庄外土肥地沃良田千倾。在唐家洼的中心位置,建有一个连房加院落占地约四亩地的大祠堂。祠堂里供有唐团团总唐守忠、唐守忠侄子唐锡良、私塾先生海央等为山东外民来此立团落脚、与当地土民争边划界付出了生命的前人的牌位,以供后人祭祀铭记。
落下脚生下根滨湖而居的山东团民“一溜十八团”,历经二十载的耕作经营,把早先的荒芜湖滩改造成了丰饶之地。微山湖又如同一个取之不绝用之不竭的大宝藏,让一众山东外民们丰衣足食,安居无忧。他们完全适应了半农半渔的生活方式,农忙时割麦打豆,农闲时大湖里打草割苇,逮鱼捞虾。在滨湖而居的各团,后都改成了庄的外来土民中,唐团人聚居的唐家洼人最多庄最大,也最富庶。原“一溜十八团”后改为庄的各庄庄主人头,依然把唐家洼作为“边里”人的领头老大,遇到什么大事要紧事,都会聚到唐家洼商量。
虽然官府跑马定界,可当地土民对山东外民侵田霸地一直心怀愤懑和不平。但畏于官府的严律和防控,再加上官府筑堤为界,把双方隔分开来,双方相互为敌互不往来,所以,多年来双方没再有大的械斗争杀的事情发生。
官府在跑马划定的界边筑堤为边时,在唐团地界以南一里路的地处留有一处矮堤缺口。这处缺口是给当地土民去东边大湖里打草割苇、捞鱼摸虾预留的。当年两江总督曾国藩为了断双方界地之争,中秋之日召集沿湖本地庄主及一溜十八团团总于沛郡县衙、共商划边定界之事时曾说下过,大湖属公湖,双方共同享用。所以,在筑堤为界时,官府在唐团地界南,专门为当地土民留有一处去湖里的缺口。唐团人与南边相邻的王团,虽然心有十二分的不甘,可因为官府有话在先,所以,两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去湖里谋生活。
三月初八这日晌午,天朗空清,日头亮晃晃正好好的,从西北方向慢慢飘来一片黑云。云片不大,就如同平静墨蓝的大湖里凸起的一蓬湖草,没人在意。这不大的一片黑云先是慢慢遮住了日头,随着天空的暗淡,慢慢落下了雨滴。这片黑云似乎是专为了遮住日头而来,竟似定在了那里遮住日头不动了。雨滴先是稀稀落落地往下掉,接着雨滴变得密密匝匝起来。随着雨滴的稠密,早先还有些亮光的天空也突然暗成了灰黑,伴着灰黑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如泼如浇的磅礴大雨。
大雨如瓢浇盆泼一般,没歇一歇下了两天两夜。大湖水涨了,涨得都快漫淹沿湖而居的边里人的庄户了。经历过水患的人都知道,一旦大水漫庄过户,定会房倒屋塌,淹人毁畜,家园尽毁。在这紧要关头,沿湖而居的各庄都或鸣锣或敲钟,吆喝男女老少操锨持镐,抬杠拿筐围庄打堰。
大雨疯下了两天两夜后停了下来。沿湖而居的各庄的男女老少,为了保家护院依旧没日没夜地围着庄子培土打堰。大雨停了一天了,眼见着围庄的水随着漫漫大湖水流如激箭般由北往南流去,可围庄的水却是没降,反而水位还在往上涨。这让和唐家洼相邻的王家洼人感到奇怪。王家洼庄主王立本便带上几个人,撑着一支小船出庄察看水情。
王家洼庄主王立本,四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黑黝黝的脸上圆瞪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下巴上飘着一缕黑黑的胡须,上身穿一齐膝长的粗布袍服,下身穿一粗布长裤,一条梳理整齐的长辫子背在身后,人显得干练劲拔。
为能登高望远,王立本一行人撑船来到庄西边的边堤上。几个人泊好船,上得堤来放眼望去,但见堤里堤外一片汪洋,脚下的边堤如同一条水蛇一样,在水中蜿蜿蜒蜒。举目西望,远远看见当地的村庄也是水汪汪一片,村庄外也是人影众多,奔奔跑跑,似是也在围庄打堰。王立本想,西边的地势比东边近湖的地势高,他们也在忙着围庄打堰,看样子这雨水下得也实在是太大了。再看看边堤这边的唐家洼和王家洼,就如同两支飘在水中欲将倾覆的破船一样危在旦夕。
王立本心情沉重地和几个人下了边堤回到船上,几个人撑着船往庄北划去。当小船划近当年筑堤官府为当地土民去大湖所留的缺口处时,一股由西向东的激流沖击得小船摇摆不定,无法靠近,无法前行。几个人就见堤外当地土民地界的水,正汹涌着挤拥着无可遏制地奔向边堤这边。王立本立马明白了为何大雨虽然已经停了一天,围庄的大水不但没降反而还涨了。王立本马上让人把船往回撑,绕过激流朝唐家洼划去。
正在一身水一身泥忙活着的唐家洼人,见邻庄王家洼庄主王立本带着几个人撑船来到唐家洼,便一边打招呼一边打问王家洼那边水势怎样。王立本也便一边回着唐家洼人的问话,一边让人泊船上岸。几个人上了岸,王立本见唐家洼这边跟王家洼那边一样水贴堰沿情况危急,便问人庄主唐守业现在何处,人们便遥指远处一队人那里对他说:“那边水情也紧急,庄主正在那边带人挖土培堰呢。”王立本闻言,马上朝远处那队人方向快步走去。
正在指挥着人挖土培堰的唐家洼庄主唐守业,见王家洼庄主王立本急匆匆赶来,知道一定有事情,便忙迎了过去。
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四十三四年纪,高挑身材,面白须长,眉不太宽厚却浓密真切,一双因没日没夜操劳而充满血丝的双眼仍然透着犀利和深邃。不待王立本说话,唐守业便问:“什么事让王庄主这个茬口来找俺?”
王立本说:“唐庄主,大雨都停了一天了,这围庄的大水没降反倒是一直上涨,您就没想想是啥缘由啊?”
唐守业沉吟了下说道:“俺也曾感到奇怪,可一想,也许是大湖上游水大,一时水泄不下去的缘故。”
王立本说:“即便上游水大,这偌大一个大湖,滔滔向南流一整天,水位也应降些,也不该是上涨啊!且还涨得将要淹村毁房。”
唐守业便瞧着王立本问:“依您看那是啥因由呢?”
听唐守业这样问,王立本也不答话,过去扯了唐守业的胳膊一边说“走,您跟俺瞧瞧去”,一边拉着唐守业朝他们泊船的方向走去。唐守业满腹疑惑地随王立本来到庄边堰前,跟着王家洼人上了小船。王立本便让人撑起船往庄南划去。
王立本知道官府给当地人所留的缺口处水流湍急,小船无法靠近,所以他让人把小船划到离缺口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船靠了边堤,泊好船,待人们下了小船走上大堤,王立本便带着唐守业朝边堤缺口处走去。
几个人来到边堤缺口处,但见由西往东的水,浩浩荡荡齐朝缺口处涌来,由于水流急遽,来势凶猛,缺口两边的边堤塌了好些。
见此情景,唐守业愕然变色。他明白了王立本带他来此处的目的,也明白了为何大雨已经停了一天,为何围庄的大水没降反涨的原因。他心里清楚,一旦边堤缺口冲毁冲大,即使这边再怎么围庄打堰,也强不过这汹涌的大水,村庄终会进水受淹的。一旁的王立本见唐守业面色沉重,便说:“唐庄主,这样下去,不但边堤会越冲越大,咱们的庄子怕也保不住了。”
唐守业双眉紧锁,一阵沉思,说道:“此水不堵,家园不保。马上回庄,召集两庄人立马堵堤拦水。”
王立本先把唐守业送回唐家洼,然后几个人撑小船返回王家洼。
很快,唐家洼人和王家洼人一起聚到边堤缺口处,开始堵堤拦水。水流湍急,缺口又大,想堵上缺口并拦住水谈何容易?一筐泥土倒下去,“唰”就给冲得没了踪影。一捆湖草扔下去,“嗖”一下随着大水流走了。见此情景,唐守业和王立本两人商量,庄上打庄堰的人大部分都抽来这里堵堤了,如果这个缺口不能及时堵上,就有冲开庄堰淹庄的危险。眼下这样干不但堵不上边堤缺口,还耽搁了围堰护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拿出好的办法,尽快堵上边堤。
唐守业沉吟了一下,对王立本说:“看来只能打桩了。”
王立本似有不解,问:“打桩?咋打桩?”
唐守业就说道:“派人赶紧去砍树做桩,拣水性好的人,从缺口两边往中间打桩。打几个桩,就在这几个桩外边先放置门板、苇草,树枝,先把水势减了,两边再一点一点往缺口中间靠。等缺口都打好了桩,外边都放好了门板、树枝、苇草,减缓了水势,再从桩里边培土。”
王立本听罢连声称好主意。两人便忙指派人赶紧撑船去砍树做桩,收集门板,割打苇草。这样紧急的当口,人人自觉不敢怠慢,无论砍树的还是打草割苇的,都是拼了命的干。待堵缺口的桩木苇草运送到了边堤缺口处,唐守业和王立本马上在各自庄人里边,选出了二十个水性好的青壮年,从缺口两边下水打桩。尽管在急水中打桩很是艰难,一班打桩的青壮年还是一根一根打了下去。接着人们按照唐守业说的办法,在打过去的木桩前边放置门板、树枝、苇草。傍黑时分,缺口终于被木桩、门板、湖草给拦上了。门板、苇草毕竟不似实土,水还是从草缝里哗哗渗淌,为了彻底堵死缺口,唐守业、王立本二人决定挑灯夜战,连夜贴木桩处填土筑堤。
东边露明的时候,经过一夜两庄男女老少的全力填堵,堤缺口终于堵上了。看着浑身泥水,疲惫不堪的众人,唐守业跟王立本商量,决定边堤缺口处留四个人看守,以防渗水开口,余下的两庄人众各自回庄歇息看护庄子。
唐家洼、王家洼两庄人发现,缺口堵上后,围住两庄庄堰的大水上在慢慢下降。
19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四十四五年纪,长得高大壮实,虽然不识字,可头脑灵机,虑事谨慎周密。年少时,父亲也曾送他私塾读书,可他一进学堂就头痛,先生怎么教他都入不了心。他读书不入门,还厮搅得别人不得安生。父亲见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便让他弃了学,早早给他成了家。他随庄主葛敬玉参加了除了最后夜袭唐团那一仗外的跟唐团所有的争斗,且表现勇敢从不怕斗。那晚,葛家庄绕湖从湖东小白庄出发,夜袭唐团,正巧葛敬先闹肚子拉了一天的稀,甭说是打斗去了,就是站着不动,整个人都腿发酸身打晃。葛敬玉见他患病在身,便让他跟自己留守在家。也就是拉稀,让他拣了一条命,不然,那晚葛家庄死在唐团人手下的人里又会多一人。
葛敬先并没有因为自己躲过一死而感到侥幸,倒是因为自己没能跟众兄弟一道去拼杀赴死,而深感惭愧和羞耻。他伏在被唐团所杀的众弟兄的坟前,哭得涕泗交颐,顿足捶胸,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可后来随着官府的弹压,跑马划界,血债血偿的事只能暂且忍下了。后来庄主葛敬玉指定他承继庄主之位后忧愤而逝,让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意气用事了。葛家庄庄大人众,在跟山东外民争田夺地的斗杀中,最是悍勇,以至于骁勇善斗的唐团团首唐守忠都被葛家庄所戕杀。正因于此,当地和山东外民有土地边界之争的庄村,都视葛家庄为这一方的首领庄。葛家庄庄主自然也被这些庄村的庄主们视为群主。处在这么一个位置上,葛敬先无论做什么事虑量什么事,都会周全考虑不敢有丝毫的差池。也真因为这一点,周边的庄主们对葛敬先很是信赖和尊重。
三月初八晌午,好端端的天,突然就落下雨来。且越下越大,盆浇一般的大雨不停歇地下了两天两夜。大雨让湖水泛滥,让平地成了汪洋。听几个八旬老人讲,这样的大雨六十年不曾遇见过。尽管葛家庄地势不算太低,在这么大的雨水前,如果不围堰护庄,庄子依然会进水受淹。所以,葛敬先带领全庄老少围堰护庄。好在庄子地势高,围堰不用打太高就把水拦住了。
葛敬先心里清楚,这么大的水情,对面的唐家洼和王家洼,以及沿湖而居的边里人一定躲不了受淹的厄运。面对这么大的雨水,他心里不但没有一丝忧虑和担心,却反而心里有种激动和兴奋。他焚香祭天,感谢上天落下这场大雨,替当地土民惩罚来此强占土地的山东外民,祈祷上天大雨来得再狂暴一些,把那些强横无理的山东外民全都淹死。大雨两天两夜后还是停了,不过从这么大的水情来看,地势高的葛家庄都打堰护庄了,再说这满眼的汪洋,都会奔流到下游汇为湖水,作为下游地势低洼的唐家洼、王家洼们定会被淹个房倒屋塌,人死畜亡。
可就在大雨停了的第二天夜里,有人给他来报,说是边堤缺口处灯笼火把明亮,人声鼎沸,不知对面的人在干什么。听罢来报,葛敬先不敢怠慢,立马来到庄边举目远望,果然看到边堤缺口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他立马想到,这一定是对面的山东侉子在缺口拦水。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葛敬先让人撑了小船,载自己去近前观察。
载着葛敬先的小船在离边堤约一里的地方停了下来。葛敬先抬眼望去,但见边堤缺口处灯笼火把通亮,人来人往,水上有人,水下也有人。有打桩的,有递苇草门板的,有填土的,有大声吆喝指挥的,一派忙碌景象,果然是对面的山东侉子们在堵缺口拦水。葛敬先知道,一定是他们那边水情紧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下这么大的气力堵缺口拦水的。不过,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们堵缺口拦水。葛敬先让人把船掉头撑了回去,刚下船进庄,葛敬先就立马派人去临近各庄请各庄庄主来葛家庄议事。
几近夜半,被葛家庄人叫醒,跟葛家庄相邻的几个庄村的庄主知道葛庄主定有要事相商,便都起床,带了随从打了灯笼,撑着船来到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府上。
葛家庄庄主上房大厅里,葛敬先早已让人置好了桌椅,备好了点心茶水,等待各庄主前来。半个时辰的光景,相邻的几个庄村的庄主们陆续来到了葛敬先上房大厅。寒暄过后,各自落座。葛敬先见个庄主到齐,便满脸肃穆对众人说道:“葛某这么晚烦扰各庄主来府上,实在是事关紧急,还望各位海涵。”见各庄主都没言语却露出问究的目光,葛敬先便问道:“请问各庄主,你们各庄的水情现在怎样了?”
见葛庄主这样问,几个庄主便几乎齐了声的回道:“早先从护庄的围堰看,水有点落降,可晚上再看水位似是不动了。”
葛敬先扫了众人一眼,道:“好生生的水咋就不降了呢?各位想知道是咋回事么?”
就有心急的庄主大了声说:“葛庄主,您就甭这么急人了,到底咋回事您就赶紧说吧。”
葛敬先就正色道:“对面的山东侉子把边堤缺口给堵上了。”
庄主们听罢,先是一愣,接着炸锅一般嚷嚷起来:“侉子把缺口给堵了?这还了得?这缺口是官府专门给咱们去大湖留置的,他们敢给堵上?”
“这帮侉子是不是想滋事?居然堵缺口,缺口堵上这满地的大水往哪里淌啊?”
“他们堵上缺口,是不是不让大水排进大湖,不想让咱们下湖扑鱼捞虾啊?”
“他们这样做不是蔑视官府,有意欺侮咱们向咱们寻衅吗?”
葛敬先一脸的沉郁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帮山东侉子强占了咱们的田地,咱都打碎牙齿肚里咽了,咱们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年,虽然相互为敌,可这二十年来,咱本是跟这帮山东侉子井水不犯河水的。眼下他们竟无视官府,渺视咱们本地土民,居然堵堤挑事尋衅,是不是也忒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吧。”
庄主们听葛敬先如此说,情绪很是激动和义愤,纷纷说道:“这帮侉子明明就是向咱们寻衅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这帮不知死活的侉子先向咱们宣战,咱们不如趁此给他们老账新账一起算。葛庄主,您就拿主意吧。”
见庄主们都怒气填胸愤愤不平,葛敬先一阵思忖后说道:“这事咱们还需先礼后兵。”
有庄主就不忿道:“难道咱们还先去对过请安问好不成?”
葛敬先便说道:“对过咱们可以不理,官府那里咱们不能不去。对山东侉子这般所为,咱们务必先要报官,务必要让官府知道山东侉子这样做是蔑视官府,主动挑事。咱们看看官府会怎样处办这件事。如若官府处置妥当,让山东侉子自己掘开缺口便罢,如若官府处置不力,或是山东侉子不听官府主张,或是他们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到那时咱们再出手,于公于私,两边咱们都占了正当的理由。”
庄主们听葛敬先如此一说,便一下子明白过来,齐声夸赞庄主葛敬先看事长远虑事周密。最后商定,明儿一早,由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带领一众庄主,去县衙告发唐家洼、王家洼堵边堤拦水一事。
第二天一早,葛敬先带着一众庄主来到县衙。沛知县丁子宣这几天正为治下遭遇的大雨水患忙得焦头烂额,听闻衙役来报,说是沛北一众庄主齐来县衙前喊苦叫冤,请求面见知县老爷。知县丁子宣不知道这班庄主来县衙是为什么幺蛾子事,在这个因水患忙乱的时期,对这帮庄主的到来,虽然知县丁子宣心里很是不悦,却不得不见。
知县丁子宣升堂接见一班庄主。知县丁子宣来沛任职五年了,在没来沛前,通过史志他对沛郡这个地方的风土民情做过一番了解,特别对有关此地土民跟山东外民的边界之争的事,曾对史志用心览究过。在上任沛知县之时,知府大人曾跟他说过,沛郡虽小,却难治理。原因就是当地土民跟山东外来土民不可调和的死敌关系,虽然这些年来由于官府的严戒,双方没有再起大的纠争,可双方都在憋着气。如若一旦掌控不好,让他们这股气崩开,双方再起祸端,将会有演变成大乱的可能。所以,在沛郡可以无所作为,但决不可让双方再起纷争,一定要唯稳为是。此刻,知县丁子宣担心的就是边堤两边的土民乱事,只要不是边堤双方有事,一切事情都不难处理。
经过问理,知县丁子宣知道这班庄主是为了边堤里边的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堵堤拦水来的。知县丁子宣想:如若这班庄主所说情况属实的话,唐家洼、王家洼堵堤拦水的做法于情于理都是不妥当的。现今沛地水患突出,特别是近微山湖而居的庄村,水情更是危急,好在现今大雨息停,微山湖又地势低洼,只要不再下大雨,快则七八日,慢则十来日,这水也就泄下去了。要是似庄主们所说,唐家洼、王家洼人堵拦了边堤缺口,大水怎泄,水患怎解?如若因堵堤拦水引起边堤内外土民的纷争,那事情就大了。
知县丁子宣不敢怠慢,跟县丞、主簿二人商量后,决定立马赴边堤缺口处查看。
知县丁子宣和一班随从,在葛家庄庄主葛敬先的引领下,分乘三只小船来到边堤缺口处。人们看到的是,边堤缺口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知县丁子宣不由得愤从心起。他让人把小船靠向边堤,下了小船上了边堤。唐家洼、王家洼几个看守缺口的汉子,见知县老爷来了堤上,忙跪下磕头礼拜。知县丁子宣扼要对几人问过堵堤的事后,便让其中两人回唐家洼、王家洼叫两庄庄主唐守业、王立本立马来见。被支派的二人不敢怠慢,忙下堤撑船,各自去庄上叫自家庄主。
不一会,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主唐守业、王立本二人来到边堤上,礼拜知县老爷后知县丁子宣问二人道:“堵堤拦水可是你们两庄所为?”
见王立本低头不语,唐守业便道:“禀老爷,俺们堵堤拦水实属水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望老爷能体恤俺们沿湖所居庄村所遭水患之苦。”
知县丁子宣听唐守业这样说,便手指着堤外一片汪洋沉声道:“体恤你们水患之苦,那这边呢?”
唐守业稍作沉默后说道:“老爷,他们那边地势比俺们这边高,虽说俺们一样打堰围庄,他们还不至于似俺们庄村那样水情危急。如若任由大水顺此缺口处泄水,再加上大湖上游泄下来的水,俺们庄村将难逃水淹之灾。”
听唐家洼庄主这样说,一旁的葛敬先便冷冷说道:“唐庄主怎知道俺们庄村水情不急?您去过俺们庄村看过?如若没去过,您又怎知俺们庄村水情?”
唐守业也便冷冷回道:“您那边地势比俺们这边高是实情吧?如若您那边水情危急,那俺们这边岂不是比您那边更危殆?”
葛敬先说:“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洼处流’,大湖本就是泄水之处,眼下水情紧急,唐庄主这个茬口堵堤拦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唐守业道:“若不是大水如悬河泻水,时时都有淹庄毁村的危险,俺们也不会堵堤拦水的。”
见两人争执,知县丁子宣便止住二人。为能更直接地了解唐家洼和王家洼两庄的水情,知县丁子宣决定去两庄亲自看看,便说:“走,去唐家洼、王家洼两庄看看再说。”
葛敬先无论如何是不会随知县丁子宣去唐家洼、王家洼两庄的。知县丁子宣深知其中因由,便也不强人所难。于是,葛敬先还有另两个堤外的庄主就留在了边堤,知县丁子宣带着几个随从随唐守业、王立本上了小船,去唐家洼、王家洼两庄查看水情。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知县丁子宣一班人回到了边堤上。知县丁子宣把葛敬先几个叫到一起,共商处置堵堤拦水的事。知县丁子宣说:“本县去唐家洼、王家洼两庄查看了一下,两庄的水情确实岌岌可危。不过上游葛家庄一带的庄村,水情也很危急,且上游庄村庄多田广,受灾面积大,需尽快排涝泄水,此缺口务必打开排涝泄水。”
唐守业见知县丁子宣如此说,便一脸悒郁说道:“老爷也见了,唐家洼、王家洼还有沿湖的多个庄村,老老少少齐上阵,没白没夜地打堰护庄,还是危如累卵。此时如若打开缺口,无疑是火上添柴雪上加霜,怕是俺们庄村不保了。”
知县丁子宣说道:“此缺口是官府当年经过通盘酌量后才留置的,一为方便本地土民去大湖打鱼割草,二是防备遭遇水患为泄水所用。现今遇上了大雨大水,这缺口正该是行使它效用的时候,你们却把它给堵上了。你们这样做是欺官府无威呢,还是觉得这些年日子平和想挑起事端呢?”
唐守业、王立本二人闻言立马跪在地下。唐守业伏在地上哀声道:“老爷即便借俺十个胆,小民俺也万不敢蔑视官府律条啊!俺们沿湖庄民,能在此安居乐业,无时无刻都在感念官府老爷的赐田惠地之恩。俺们耕耘乐道,谨慎为民,岂敢有半点无事生非之心。俺们沿湖庄村人众多年来勤劳为本,苦心经营才建起自家庄园,如若为水所毁,俺们老老少少芸芸众人将如何安身?”说到此处,唐守业已是声泪俱下了“乞望老爷看在俺们沿湖庄民多年来处处顺应官府,奉令唯谨,安分为民的份上,解俺们于倒悬之危吧。”
这时,葛家庄庄主葛敬先也跪在知县丁子宣面前,大声说道:“若论水患,俺们一众庄村受损最重,俺们一溜城北庄村,庄多人众,房厦万间良田万顷,现今尽在水中。他们沿湖庄村庄疏人稀,田地薄少,此危情时刻,孰重孰轻,是保芝麻还是保西瓜,还望老爷谨思酌量。再说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只顾他们小家安善,不管大众死活堵堤拦水实为不义之举,应著他们即刻扒开缺口,泄水解困。”
见边堤里外双方的庄主各说各的理,知县丁子宣一时难定主意,便跟县丞一边商议。县丞就低声对知县丁子宣说道:“边堤里外互为仇家,且又遇到这样的事,如若处理不好,让他们觉得有失公道的话,怕会祸从此生。”知县丁子宣也觉得这件事有些棘手,便问县丞:“你可有两全之策?”县丞思忖了下说道:“老爷不妨宽限唐、王两庄一下,让围庄的水降些再让他们扒开缺口。这样既照应了唐、王两庄,又照拂了上游各庄庄主的颜面和心境。”
知县丁子宣沉思了一下,说道:“看来,也只能这样处办了。”
知县丁子宣、县丞到了众人面前。知县丁子宣说:“从唐家洼、王家洼两庄水情看,时时刻刻都有塌堰淹庄的危险。可上游的庄村也是各个培土打堰,万顷良田尽没在汪洋之中。这边是如若扒堤泄水,如同雪上加霜,随时都有淹庄的可能。那边是大水围庄,万顷良田一派汪洋,缺口不扒无法泄水。”知县丁子宣扫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边堤两边的庄民,都为本官治下,手心手背都是肉,两边庄民哪一方逢灾遇难本官都寝食难安,心如火焚。眼下水情紧急,庄村要保,缺口也要打开。因大湖北来的水大,如若现在就打开缺口,两水一汇,水位势必抬高。水位一高,临近缺口的唐、王两庄将会面临淹庄毁房的危境。如此两难之下,本官决断缺口给唐、王两庄留置一天一夜的时限,时限过后,唐、王两庄扒堤放水。”知县丁子宣说罢,看向唐守业、王立本二人问:“唐庄主、王庄主,本官这样定夺你们二人可有意见?”
知县丁子宣已然决断了的事,且给唐、王两庄留置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唐守业、王立本纵然心里感到官府给留置的时间有些短促,却也不好说什么了。于是二人说道:“俺们遵从老爷安排。”
知县丁子宣又问边堤以西几个庄主道:“本官这样决断,你们几个有意见吗?”
葛敬先几个庄主就回道:“既然老爷说了,俺们哪敢不听?俺们等他一天就是了。”
事情就这样算是解决了。临走之时,知县丁子宣又当着众人对唐守业、王立本二人提醒,从他们这班人离去的时辰算起,十二个时辰过后,唐、王两团扒堤放水,不得耽搁拖延。
20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和各庄庄主们送走了知县一班人,便一起回到葛家庄庄主葛敬先的上房大厅里。一班人落座后,有庄主就问:“葛庄主怎就忍了这口恶气,让了山东侉子一个对时?”
葛敬先问众庄主道:“难道在边堤上各位没看到啥吗?”
众庄主就疑惑,问:“葛庄主看到啥了?”
葛敬先就嘴角扯出一丝笑来道:“难道各位没看到对面唐、王两庄侉子们忙活和一湖滔滔大水吗?就那水势,甭说让他们一个对时,即便让他们三个对时,水位降个一拃半拃的,也难了却他们围庄水患。这么大的水,给他们留一个对时的时间管鸟用?再说了,既然知县当场那样裁断了,咱们何不顺水推舟促成此决断?”葛敬先顿了一下接道:“个中情由难道他唐守业不明白?他也明白,可他们堵堤拦水在先本就理亏,知县还是给他们留了一个对时的时间,他纵然知道一个对时对他们管不了用,他也不好说啥了。咱就等着缺口扒开瞧瞧大水是咋淹这帮侉子的吧。”
有庄主说:“最好是大水漫庄,把这帮侉子全淹死。可到时候他们拖延不扒缺口咋办?”
葛敬先说道:“敢抗拒官府的决断,怕他们还没有这个胆量。”
有庄主又说:“如若像葛庄主所说,水位不降,围庄的危情不缓,唐、王两庄再知县那里苦情哀泣,到时知县再心动恻隐,再许缓他们些时日咋办?”
葛敬先便面色一沉,说道“:如若真这样,官府能朝令夕改,咱们也能随机举措,他们不扒咱们扒。”
众庄主听葛庄主这样说,纷纷表示赞同和支持。葛敬先便让庄主们各自回庄,做好准备以应事变。
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主唐守业、王立本站在边堤上,目送知县一班人和几个边堤西的庄主乘船远去,一时间两人垂头丧气相对无言。唐守业知道,如此大的水情,知县只给缓了一个对时的时间,根本缓解不了围庄的水情。如若这样的茬口下再扒堤放水,无异于泼油救火添柴加薪,本就处在随时都有塌倒可能的庄堰,将会被冲开,到时候淹庄毁房甚至淹人将难以避免。
庄堰冲开的时刻,男女老少哭号着奔跑,最终倒在水里,或挣扎或被淹没。好端端的房屋在大水的冲击下,一幢幢倒塌下来。水里满是拼命刨水的鸡狗猪羊,牛马牲畜,和拼命扑腾着的青壮年、一沉一浮将要淹死的妇女和幼儿。想象中的这种情景,让唐守业身子禁不住抖了两抖。这时,王立本忿忿说道:“缓一个对时,管个屁用,还跟给了多大的恩典似得。”
唐守业就冷冷道“:知县走了你到脾气上来了。”
王立本没有理会唐守业对自己的讥讽,说道:“总不能坐等淹庄吧,得想想法子咋样才能消去这场灾。”
唐守业就一声叹,道:“为了取土打堰,庄子里的土该用的都用了,该挖的都挖了,再挖下去庄子就成大坑了,庄子里实在不能再取土了。没土取,围堰就没法子再加宽加高。如若边堤缺口扒开,庄子十之八九要保不住了。为防不测,回庄先把妇女老幼送边堤上暂且安身,余下会水的青壮年留庄里保庄护堰。”
王立本就一脸的忧惶,道:“到对时咱就真的扒堤放水?咱就不能再官府那里求求情,再迟缓一下?唐庄主真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的庄村淹掉?”
王立本这样问,唐守业就眼睛泛红,说道:“如若拿俺十年的阳寿能换个三五天的时间再扒堤的话,俺唐某绝不会有半点迟疑。边堤西的人咱可以不怕,官府的话咱不得不听,官府定下的事,岂是咱们小民能抗得了的。况且咱们又是外迁过来的,诸多事情更需谨慎小心,不可授人以柄。”见王立本低头无语,唐守业便接着道:“也只能这样了,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吧。官府那里咱能拖一时是一时,实在不能拖了再说。”
王立本想了想,也只有依唐守业说的去做了。两人便合计了一下从庄子里撤出妇女老幼,边堤上搭棚立灶等事情,又嘱咐了看护边堤的庄民提高警觉,在边堤没扒之前,不能让它漏淌一滴水。两人边堤上安排妥当,便各自回庄安排往边堤上撤人的事宜。
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民知道了官府要扒堤放水,只許给他们两庄一个对时的时间。两庄庄民瞪着眼睛瞧着护庄的围堰,看着堰外的水位涨落情况。他们心里焦躁着,巴望着围庄的大水降落。有些人手里拿着一截木棒或者一截草梗,时不时地量一下庄堰外的水位,从他们一次次的度量又一次次失望的表情来看,水没降。官府准允的一个对时的时间,让唐家洼、王家洼两庄人觉得就像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对时到了对唐家洼、王家洼人将意味着什么,两庄人心里都清楚。人们再次度量围堰外的水位后,露出的便是一副绝望和惶恐的神情了。
这时,有人从边堤上来庄上报说,边西过来了几个船,并气势汹汹说是扒堤放水的时辰已到,官府让他们来查看督促扒堤来了。唐守业听罢不敢怠慢,马上带人去了边堤。
唐守业来到边堤,见王家洼庄主王立本也到了堤上。
堤西水中的小船上,葛家庄庄主葛敬先见唐、王两庄庄主来到了边堤上,便说道:“唐、王两庄主,现在官府定下的一个对时的时间已到,两庄主为何还不让人扒堤放水?”
唐守业瞧了瞧水中的船上并没有官府的人,心里稍有放松。见葛家庄庄主这样问,本想回话硬气一些,可转念一想,现在大水没退,庄村危情未解,如若他们能心有悲悯,再给些时间,延缓一下扒堤放水,官府那里就好说了。于是,唐守业朝对面船上拱手施礼道:“我唐守业代表唐、王两庄庄民,感谢葛庄主以及各位庄主对俺们扒堤放水的款缓。可您也知道,俺们这边地势低洼,水情紧急,这一个对时的时间想要减缓庄子的水困,根本不够啊!一个对时虽过,可围庄的大水不见一点下降啊!”
那边葛敬先就说道:“唐庄主说你们那边水情危急,您又怎知俺们这边不危急?况且一个对时扒堤放水也是官府定的,您当时不是也在场,也没啥异议的吗?”
唐守业便说道:“俺唐某知道你们那边也是水大,当时官府定时俺是在场,也没甚异议,俺本以为一个对时过后,围庄之水多少会降些,哪知一个对时过后,水却没有一点下降的迹象。葛庄主您也知道,如若现在就扒堤放水,俺们的庄子定毁无疑了。现在虽还没有扒堤放水,庄堰都危在旦夕,将要不保了。为避水淹,俺们好多庄人已经到边堤上避难来了。”
那边葛敬先就说道:“那依您的意思是这堤不扒,这水不放了?”
听得出葛敬先的语气有些不愜,唐守业便说道:“官府定下的事,俺们断不敢违背,堤是一定要扒,水也一定要放的。不过,唐某代表唐、王两庄庄民,恳望葛庄主及众位庄主看在咱们都是土民的份上,再宽限俺们两日,待围庄的大水稍有降落,俺们当会扒堤放水。”
那边葛敬先说道:“历来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洼处流。这大湖是打鱼割草的湖,也是泄水的湖。既然你们当初沿湖而居,就应该心存顺应天理、富贵在天、生死由命的打算。俺们能让你们一个对时的时间,已是仁至义尽了。这边堤最起码得有俺们的一半对吧?你们跟俺一声招呼不打就让庄民住上了边堤。救人于危、解人于困这道理俺们懂,你们边堤上避灾俺不说什么,可你们也不能只管自己门前雪,不顾别人瓦上霜啊!”
唐守业知道,无论怎么说,对面的人都不会再许允时间了。虽然双方多年都是相互为敌,却因为官府掌控,双方也不曾有任何交集,要不是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雨聚水成灾,怎么会跟他们又是会面又是搭腔的呢?既然他们不仁,没有一点缓宥的意思,那也就别怪俺不义了。想至此,唐守业道:“既然你们不想再宽限俺们些时日,那咱们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听唐守业如此说,葛敬先便冷冷说道:“唐庄主此话是啥意思?难不成是想耍赖不成?”
唐守业也冷冷说道:“葛庄主何至于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扒堤放水谁说的?知县老爷说的对吧?即便现在扒堤放水,也该是官府来人找俺,也不应该是葛庄主吧?葛庄主反过来想想,你要是俺唐某,你是见了官府的人再扒堤放水呢,还是见了一个庄主就扒堤放水呢?”
听唐守业这样说,对面的葛敬先气的双手打颤。另几位庄主纷纷开口,出言不逊,说:“这就是你们常掛嘴边的仁义礼智信吗?你们这样做不是明明耍赖是啥啊?官府的裁决你们居然敢违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边言辞激烈,这边唐守业也没露出恼来,只是冷眼瞧着对面的一班人,声音平静地说:“不管你们怎样说,俺们反正是不见官府的人来不扒堤放水。”
对面就一阵叫喊:“你们这帮无信义的侉子,看俺们不告官去。”
见对面出口骂人了,这边边堤上的人就不依了,齐了声地回道:“龟孙羔子,快滚吧,不然都把你们揍到水里去当王八。”
看着对面的几支小船渐渐远去,王立本就唐守业面前说:“怕是他们要去告官了。咱该咋办?”
唐守业仰头长叹一声道:“他们是巴不得咱淹庄毁房,人都淹死才解恨呢。咱也只能是听天由命能拖一时是一时,能拖一会是一会了。”
王立本不无忧虑地说:“看他们一副气恨恨的样子,他们会不会背地里给咱们使鬼,对咱们来硬的?”
唐守业思虑了下,说道:“有官府在那里竖着,怕他们也不敢造次,不过咱们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多选些青壮年轮流看护边堤,不可有一丝松懈。”
21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与众庄主回到家里,来到上房落座,计议该如何应对唐、王两庄耍赖使横之事。对于唐、王两庄的拒不扒堤放水,还耍赖使横,众庄主心气难消,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斥骂唐、王两庄的刁泼无赖不讲理。葛敬业抬了下手,对众庄主说道:“咱们再怎么咒骂他们,他们也听不到,各位庄主先平平火气,商量商量该怎样对付他们吧。”
有庄主就说:“咱们首要去告官,告他们蔑视官府,拒不扒堤放水。”
有庄主补充说:“告他们时咱们就说唐、王两庄主当众人之面辱骂知县昏庸无能,就说他们狂言即便知县亲自去,也不扒堤放水,以此来激怒知县。”
有庄主说:“瞧瞧这帮侉子对咱那个嚣张模样,即使官府来了,扒堤放水了,可这口恶气咱们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咽下去?”
众庄主咋咋呼呼众口纷纭,有庄主就说:“大家甭乱吵吵了,听听葛庄主有甚主意吧。”
见众庄主止了声看着自己,葛敬先面沉如水,说道:“对过的这帮侉子耍赖使横,嚣张至极,有错在先,咱们何不借此教训他们一下,打打他们气焰?”葛敬先扫了众庄主一眼接道:“各位是否怯战?”
听葛敬先这样说,众庄主纷纷说道:“对这帮侉子的恶气咱都憋了二十年了,怯战?哪个孬种怯战?”
有庄主说:“咱们跟这帮侉子有血海深仇,跟他们斗,怕是没一个充孬种的。不过要教训他们,咱们一定要有一个通盘的考量,不可莽撞行事。比如到时候官府那里怎样说,怎样教训他们。要知道这帮侉子也非等闲,咱们教训他们时能否全身而退。”
葛敬先一阵沉思后说道:“俺葛某虽然不才,难当大事,可俺时刻不忘先庄主临终遗训。虽二十年已过,世事有变时过境迁,可山东外民欠下的血债,俺葛某时刻记在心里。官府的弹压和严律,咱们跟这帮恶民虽相距不远,却是井水不犯河水。这场几十年未见的大雨,让咱们又跟这帮恶民碰上了,这莫不是天意所设,送给咱们出口恶气的机会?既然各位庄主无畏无惧,咱们就借此机会教训一下这帮恶民吧。”葛敬先顿了一下接道:“今儿官府没来边堤督察唐、王两庄扒堤放水,俺想,一是现在沛境多处水患,官府百事缠身,没腾出空来;二是知县曾去过唐、王两庄查看过水情,是否知县看到他们水情确实危急,心生恻隐有意暗中帮扶他们也不可知。因去两庄查看咱们没人随从,他们两庄庄主是否跟知县暗有勾当,也说不定。不管咋说,官府今儿没来,对咱们来说正好是有隙可乘。这事只可速决,不可迟疑。咱们各庄主回庄多召集青壮年,晚上带上家伙,分一小部去边堤两庄庄民窝棚处扰乱他们,大部人众悄悄摸到边堤缺口。待窝棚处乱糟糟一片时,他们看护边堤缺口的人定会前去查看。待那时,大部人众一拥而上扒堤放水,如遇他们拦阻,棍棒伺候。不过,打归打,不可出了人命。待缺口打开,立马回撤。”
听罢葛敬先的话,众庄主齐声称赞葛敬先虑事细致周密,有庄主不无担心地说:“这事一旦践诺,对面的侉子要是告官怎办?”
葛敬先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各位庄主各自回庄尽快选人做好准备,今夜子时集合,丑时行动。至于事后如何爬堂打官司,各位不要担心,葛某心里已虑量好了应对之策,待今夜事成之后,再告禀众位一起计议。”
众庄主都知葛敬先头脑灵敏,虑事谨慎周全,他这样说了,说明他对此事已经有了周密的考虑,各庄主也就放下心来,各自回庄做准备。
是夜子时,各庄参加去扒堤放水的几十只小船,都在葛家庄汇齐了。葛敬先瞧着黑暗中的众人说道:“各位都是各庄派出的好汉。咱们本不想无事生非挑起事端,可山东侉子们恶性难改,竟然堵堤拦水,不让咱们往大湖里泄水。寻他们理论,他们不但不讲理,且言语蛮横恶语相向。为保家护田,今夜咱们前去扒堤放水。如若不遇拦阻便罢,如若他们拦阻,棍棒伺候。不过,下手时留些分寸,不可闹出人命。”葛敬先跟几个庄主商量了一下,给众人分派好所负的任务,然后让人招了几坛酒来,一人一碗,为众人壮行。
这是一个如同被一块硕大无朋的黑幕蒙蔽了的夜,在那深不可测的高空上,星星如同散落在田野里的种子一样,挂在天际,闪闪烁烁散发着磷色样的亮光。周遭一片寂静,一派漾漾的水,在被这黑暗裹紧的夜里,发出暗暗的幽森森的青光。水面上不知是燕子还是蝙蝠在扑棱着翅膀不时掠过,把个幽青色的水面弄得皱皱巴巴。远处东边的边堤上,有几个鬼火一般的亮点在晃动,人们知道那是唐、王两庄庄民在打着灯笼看护边堤。
几十只小船在葛敬先的带领下悄悄往边堤划去。一众小船在离边堤不远处被葛敬先小声叫停住。他分派了几只小船,让他们分左右向边堤上唐、王两庄庄人避灾的窝棚摸去。不一会,几乎是同时,从边堤上唐、王两庄的窝棚处传来大人小孩惊恐的叫喊和哭号。堤上几个打着灯笼看护缺口的庄民,不知窝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忙忙打着灯笼向窝棚处奔去。
边堤下边,葛敬先见时机已到,忙让众人把小船都泊在离缺口远一点的地方,以防扒开缺口让水流拽走。待小船停泊妥当,葛敬先便对众人一声低喝:“上”。听到葛庄主的令声,众人操起铁锨铁镐往边堤缺口处冲去。
丑时的夜,黑沉静寂。留守在庄里的唐守业,巡视了一圈庄堰后本想再去边堤上看看,还没等他上船,他就隐约听到边堤那边哭号嚷闹声响成一片。唐守业心里一紧,立马意识到一定是边堤那边出大事了,要么是边堤决口了,要么是边堤西的人来戳事了。意识到这一点,唐守业马上反身,从别人手里拿过铜锣,一边“咣咣咣”猛敲,一边大声喊叫:“边堤那边出事了,凡庄上的人带上家什赶紧去啊!”
边堤缺口处,葛敬先带着众人冲上边堤,奔到缺口处,燃起火把,操起铁锨铁镐开始挖掘泥土烂草。当唐、王两庄看护边堤的人发觉有人挖掘缺口时,就一边鸣锣一边叫喊:“边西的人来偷挖边堤了。”唐、王两边窝棚的人,睡梦中突然遭人乱打,正懵头懵脑,惊慌忙乱。听到有人叫喊说是边西的人来掘堤来了,便有男人黑暗中摸了家什,朝缺口处跑去。
葛敬先见唐、王两庄人叫骂着朝缺口处跑来,便一声喊:“掘堤的只管掘堤,其余的人跟俺打他们狗日的。”除了掘堤的人,众人拿着手里的鐵锨棍棒,兵分两边,也不叫喊,闷声闷语地朝唐、王两庄人迎了上去。双方刚一照面,便舞起手中的家什打作一团。一时间,双方家什的碰击声,家什击打到身体声,挨打人的叫骂声、哀号声、哭喊声响彻一片。
缺口处,众人拼了命地挖掘。先是边堤被掘开一道口子,大水就像憋足了劲似得,顺着口子喷涌而泄。边堤一旦开口,其力蓄而气锐,掘堤的人借助水力挖掘更快。待用绳子齐力拽出了几块拦堤的门板后,大水顺着掘开的缺口,如脱缰的野兽翻腾着、拧巴着,急湍如箭般往堤东倾泄而去。随着凶猛的水势,边堤开口处两边的泥土不时坍塌,一会儿工夫,唐、王两庄堵拦的缺口被大水全部冲开。
因为唐、王两庄青壮年都被留在庄内护庄打堰,边堤上除了几个看护边堤缺口的,都是年老妇幼,所以,一阵打斗下来,唐、王两庄参与打斗的,差不多都被边西人放倒在堤上。葛敬先见缺口已被打开,便一声高喊:“回。”边西众人听到葛庄主喊声,便很快下堤上船。葛敬先让各船清点了一下人数,见没落下人,便齐撑起船,快速离去。
边西人刚刚离去的同时,唐守业、王立本带着护庄的两庄青壮年也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边堤上。但见边堤上满是或躺或坐哭骂着的两庄庄民,再看缺口,已如脱缰的困兽一般,汹涌着往堤东一泄而去,再想堵上边堤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唐守业仰脸向天,喃喃道:“庄子是保不住了。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
唐守业一边查看庄民受伤的情况,一边派人快去庄上收拾紧要的东西运到边堤上来。还好多数庄民只是受些皮肉伤,虽也有伤筋动骨的,却没出人命。正当人们跳上小船准备回庄搬运东西时,隐隐约约有房倒屋塌的声响从庄那边传来,唐守业就有些有气无力地对人说道:“甭去了,庄子毁了。”
这时,王立本哭叫着,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见到唐守业嚎啕着:“毁了,毁了,庄子完了,屋子完了。”
庄堰冲垮了,庄子进水了,房倒了,屋塌了。边堤上已然哭声一片。
王立本冲着唐守业大声道:“给他们拼了去,杀了葛敬先这个狗杂种去。”
唐守业指了下边堤的大水,说:“咋去拼?游过去吗?咱们两庄的小船加在一起才十几只,又有好几个壮汉子被他们打伤,咱还能集合多少个人?”
王立本就道:“咱就立马去县衙告他们。”
唐守业问:“告他们什么?”
王立本道“:告他们寻衅挑事,无端打伤咱庄民。”
唐守业长叹一声道:“他们一根毛咱都没薅到,咱拿什么去告他啊!难道咱去告他们黑夜偷掘边堤放水打伤了庄民?到时大堂上他们死不承认,谁跟咱们去作证啊!咱一没证据,二没证人,咱们就是抬着架着受伤的庄民去县衙告他们,知县丁子宣会信咱们一面之词吗?”
王立本就道:“那咱们的庄子就白淹了白毁了?咱们的人就这么白挨了?”
唐守业瞧着边堤以西黑魆魆的庄村,咬着牙说道:“这本账,早晚得让他们还!”
葛敬先和众人返回葛家庄,泊好船,把众人一溜排了留在庄东口,观察对面唐、王两庄动静,严阵以待,以防对面过来报复。他则带着众庄主回府商议事情。
葛敬先上房大厅里,众庄主对这次顺利扒堤放水,并教了训唐、王两庄,额手称庆喜笑颜开,连说“痛快,解气”,齐夸葛庄主运筹决算高明,身先士卒冲在前边英武。葛敬先却沉着脸并无喜悦之色,他朝众庄主当胸抱拳施礼道:“今晚咱们能一帆风顺,旗开得胜,全仰仗了诸位庄主们的齐心协作。不过,咱们就此庆贺得胜,还为时尚早。这帮山东侉子狡诈凶恶,咱们多少年前就领教过了,诸位想想,自打跑马划边以来,他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如今这亏他们结结实实的吃了,这口气他们能咽的下?”
有庄主道:“他们咽不下这口气能咋的?是打架是拼命,咱们都奉陪到底。”
葛敬先道:“当然,打架拼命咱们不怕他,我是说如若他们不找咱们打架,县衙去告咱们咋办?”
听葛庄主这样问,众庄主便一阵沉默。一会儿,有庄主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文的武的咱都奉陪,打官司咱们就陪他们打。”又有庄主说:“没去扒堤放水时,葛庄主曾说过,对于跟山东侉子上堂打官司,葛庄主已策虑在胸,待事成之后再与众位分享。现在咱们旗开得胜全身而退,葛庄主该给大家明喻一下了。”
葛敬先就一边慢慢来回走着一边说:“他们告官打官司?他们咋告?说他们拖延扒堤放水让咱替他们扒了?告咱们打人,为甚打?到时候咱们就给他来个死不承认他又能怎样,他们能拿出证据吗?他们能拉出证人吗?我想,但凡他们有点头脑,就吃下这个哑巴亏。即便他们告官,他们违抗官令拒不扒堤放水,也是有错在先,官司打下去也是自找难看必输无疑。”葛敬先顿了一下接道:“不过,咱们还是需做好两手准备,一要提防他们狗急跳墙报复咱们,二也要做好他们告官打官司的准备。”众庄主听葛敬先这样一说,齐说葛庄主说的有道理,心里也都有了底。此时外边已模模糊糊透出一丝微明。葛敬先知道天就快亮了,为不让对面唐、王两庄或者官府抓住把柄,便让各庄主先把带来的船只和人,暂且去离葛家庄最近的一个庄里隐起来,一旦葛家庄这边有事,好立马赶过来。自己在家坐等事情的发展,如有事情,再邀各庄主商量。众庄主便按葛敬先的付托,带着船只庄民暂且隐蔽起来。
因为公事繁杂,知县丁子宣一班人第二天没能来边堤缺口督查唐、王两庄扒堤放水。知县丁子宣是在第三天才派主簿带了几个人去边堤查看。因去边堤须要乘船,所以,主簿几个人先来到葛家庄。主簿一班人来到葛家庄时,已近半晌午。葛家庄庄主葛敬先接待了主簿一班人。主簿问起水情的事,葛敬先就说唐、王两庄已扒堤放水,水已见降,并带主簿一班人去东边庄口。来到庄东口,主簿便拿起单筒望远镜看向边堤缺口,果然看到缺口已开,便决定不再前往,反身回县衙复命去了。
果不出葛敬先所料,唐、王两庄并没告官,也没报复葛家庄,只是向官府苦情因扒堤放水,庄堰冲塌,家园被毁,恳请官府给予唐、王两庄物力财力支援。后官府派人去了唐、王两庄查看,见确实房倒屋塌,庄院盡毁,答应水退之后,重建家园时提供帮扶。
事情过后,尽管唐、王两庄没有报复,可葛敬先心里清楚,这新仇,唐、王两庄一定给葛家庄记下了。
22
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年)春,徐州知府邵光远对各知县安排了一件事,说今秋为朝廷大挑之时,本府想召集各知县治下的举子们来州府一聚。一是和众举子们聊聊大挑之事,鼓励他们奋发上进,做好准备以待大挑。二是本府这样做,也可体现官府对众举子们的关心和爱抚。让各县知县务必通告一下各治下的举子,按时来州府,并定下日期。
各知县便都应下这事,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办好此事。
沛县知县丁子宣回到县衙,就着手办理知府安排通知举子去州府的事。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沛北崔家庄年轻举子崔元功。沛郡邑除了前两年逝去的一个老举人,就数这位年轻的举人了。崔元功不光饱读诗书,胸怀才华年少中举,且相貌俊朗,体格挺拔,出身大户人家,田产千亩,骡马成群,下人,仆从,长工众多。于是,知县丁子宣在一个上午,轻装简从,带了两个随从骑马直奔沛北崔家庄。
不多时,知县丁子宣和随从来到了崔家庄,三人来到崔府大门外,在门前的树前拴了马,随从就门前叫人。院内下人来到门前,问来者何人,随从就说县太爷来崔府有事见崔举人。下人听罢,忙躬身施礼一揖到地,一边转身一边说着:“俺这就去禀告夫人和崔少爷。”一溜烟往回跑去。
不一会儿,崔府当家人杨月娥在两位丫环搀扶下,和儿子崔元功一起紧着步子来到大门前。杨月娥知县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老爷亲来崔府,杨月娥有失远迎,万乞恕罪。”崔元功也知县面前行了礼,也说:“老爷屈尊寒舍,实乃崔府柴门有庆,蓬荜生光。”
知县丁子宣见崔府当家杨月娥,年岁当在四十二三,身体健朗富态,却让两个丫环搀着,可见这杨氏在府上的尊要。于是,知县丁子宣当胸抱拳,回了杨月娥一礼。因崔元功考举,知县丁子宣跟崔元功见过几回面,也算是熟人了,所以,知县丁子宣就玩笑道:“你这大院高墙,房舍砖瓦的要是柴门蓬荜的话,这周遭的篱笆拦柵,茅草土舍又该如何称谓啊!”
知县丁子宣的玩笑话,让气氛松快不少。崔元功上前搀起知县丁子宣手臂,同母亲一起往上房大厅走去。
众人来到大厅,落座看茶,礼让一番后,杨月娥便开口问道:“知县老爷繁忙之身,此次屈驾崔府,不知有何旨意?”
知县丁子宣就说道:“本县这次来贵府,一是好长时间没见咱们年少才俊崔举人了,二是今秋正逢朝廷大挑,知府大人想要召见一下全州府举子们一聚,本县特来府上告知。”
杨月娥和儿子崔元功听知县这样说,心里放下疑惑。杨月娥便说道:“朝廷大挑,应是三科以上的举子才有资格参与,元功中举只有三载,资历尚浅,怕是难披恩泽。”
知县丁子宣见杨月娥这样说,便道:“知府大人召集全州府举子们,并非单单为了大挑之事。知府大人崇文尚武,惜才尊儒是出了名的,咱们全州府满打满算举子才十来个,他能不贵惜?邀齐一聚也在常理。”
杨月娥听罢,内心惬然,便吩咐下人准备酒菜款待知县老爷。知县丁子宣一阵推脱,见杨月娥和儿子崔元功至诚相留,便也不再推辞。
厨上一阵忙活,一桌丰盛的菜肴摆在了大厅,有糖醋微山湖大鲤鱼,九转大肠,油爆双脆,锅烧肘子,炒白鳝,靠大虾,炖老鳖,炸蛎黄,蒸螃蟹。酒是牛家集的上等高粱酒。知县丁子宣心里不禁感叹,就是身在县邑也难吃上这等丰盛的菜肴,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佳,即便是县衙的厨子也未必能做得上来。由此可见崔府的富厚和骄泰奢侈。
知县丁子宣一行人,饮罢酒吃过饭便起身告辞。杨月娥、崔元功母子也便客套一番,把知县一行人送出大门外,待知县及随从三人上马,双方作揖而别。目送知县的马匹走远,崔元功便手搀母亲往院里走。崔元功问母亲道:“这次知府召见州内举子,除了一起吃吃喝喝,胡侃乱吹一通,没甚意思,还不如在家读读圣贤书来得惬意。娘,这样的事,兒去是不去呢?”
杨月娥听儿子这样说,便道:“儿啊!这事尽管不是紧要事,可知县亲临咱们崔府告知,且又是召集全州举子一聚,难得跟这么多老少举子聚会,从中可以结交一些文朋好友,也可学练一下自己与人相处之道,处世行事之道。再说,如若能给知府留下个好的印象,对自己日后的前程,自会有益无害。这样的事为何不去?去!”
崔元功就道:“孩儿遵从娘的话,去州府就是。”
这天,徐州府治下的举子们陆续来到州城。知府邵光远派专人把这些举人安排在离府衙不远的驿馆里。晚上,知府带着几个官员一起来到驿馆,置下酒宴为众举子们接风洗尘。随知府来的几个官员中,有一个年轻儒生模样的人引起众举子们的主意。这年轻儒生头戴一顶深蓝色方形软帽,身穿一深蓝色绸子长袍,脚穿一双金丝盘花厚底皂靴。他的皮肤很白,因为皮肤白,俊美的五官看起来便份外鲜明,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那双眉眼,真似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看起来既聪明又骄傲。人们不禁心中暗暗称赞,真一个英俊年少。
席间,儒生随知府给各位举子敬酒。儒生说话谦恭得体,举止大方,众举子们酒至兴高,便邀那儒生一起吟诗作对。那儒生也不客气,便跟众举子们一起此唱彼和,你吟上一句,我作下一句,赋起诗文来。一吟一对、一唱一和间,众举子们对那儒生的斐然的文采内心由衷佩服。此场合,崔元功跟这儒生并无搭话,两人只是四目对视了一下。两人目光相对时,两人同时给予了对方一个温和的微笑。崔元功打心里对这儒生是欣赏和赞佩的。崔元功本想上前叙下话结识一下,却见那儒生显出女孩子一般羞涩,把脸扭开,崔元功也就识趣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知府邵光远在议事厅与众举子们畅谈秋时朝廷大挑之事、家事、天下事。因气氛松快,大家都畅所欲言,即便有人言差语错知府邵光远也宽以待之,不去计较。
中午,邵知府在议事大厅设宴招待了众举子们,吃罢午饭,这次州府聚议也就结束了。府衙外,知府亲自一个个把各路来的举子送上马,目送他们一个个离去。
这天在知府议事大厅的聚议,让崔元功见识了不少文人雅士,让他深刻理解了“学无止境”、“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一道理,深感不虚此行。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怅然的是,今天的议事厅聚议,直到中午大厅酒宴,昨天的那位儒生没有再露面。
一天,沛知县丁子宣接到信使送来的知府信函,说有事和知县丁子宣相商,让他方便之时来州府一趟。沛知县丁子宣看信后就有些疑惑,这知府召属下去议事,属下自当在所不辞,无有二话,这方便二字从何说起呢?知府召唤了,作为下属的知县丁子宣那还有讨价还价、方便不方便之说?
这天,沛知县丁子宣来到州府,邵知府把他引到客厅。待双方落座,茶童献茶后,邵知府说:“此次烦请知县大人来州府,并非公事,实为老夫私事。”
沛知县丁子宣听邵知府这样说,心稍放宽,说:“只要在下能办到的,知府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邵知府捋了一下胡须,沉吟了一下说道“:老夫有一爱女,名叫蓉蓉,年方二八,闺中待嫁。小女虽非大贵,却也算出身官宦人家,从小识字读书,虽非博学,却也知书达理。前些日子,众举子们来州府聚议,我见大人所治县邑来的崔举人,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举止端庄文雅,且颇具文采,老夫心下对这崔举子感觉不错。”
沛知县丁子宣闻言,心内便悟到,前些日子知府召集治下各邑举子来州府聚议,莫不是州府是在借各地举子来州府议事为由,行自己为女择婿之事?知县丁子宣知道此事只可心里意会,万万出不得口的。不过如若这件事能成的话,对自己何尝不是一次巴结知府的好机会?
沛知县丁子宣也是一聪明人,邵知府如此说,他怎会不明理情?他端起茶盅,轻轻啜了口茶说道:“这崔举子名崔元功,聪颖过人,十五岁考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在沛郡之地算是个名人了。且出身大户人家,田产千亩,骡马成群。就门户之说,也不算有辱大人门庭。如若大人心下有意,下官愿牵线搭桥,玉成此事。”
邵知府說道:“婚姻之事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大事,不可草率行事。大人可先去崔举人家摸下底儿,看看他们怎样说。不过,大人去崔举人家话可委婉些,也好留些余地。”
沛知县丁子宣知道知府的意思,是怕事有不成,辱了自己的脸面。沛知县丁子宣就说道:“知府大人放心,下官自会做好此事,即便万一不可人意,下官也决不会辱了大人脸面,让人说知府大人闲话的。”
见沛知县丁子宣这样说,邵知府就当胸抱拳施礼道:“老夫家事,劳烦大人了,事后定当大壶敬您。”
沛知县丁子宣忙躬身回礼道:“能为大人效劳是下官的荣幸,无论公事还是大人私事,大人只要吩咐下官,下官自当竭尽全力为您效劳。”
邵知府留丁子宣吃了饭,饭后,邵知府把沛知县丁子宣送出衙门外,两人拱手而别。
这天,知县丁子宣带了两个随从又来到了崔家庄。来到崔府,崔府当家杨月娥和儿子崔元功出门迎请。进得大院,一阵寒暄客气过后,知县丁子宣就说与夫人有要事相商。见知县如此说,杨月娥就引知县来到上房大厅。屏退左右,二人坐后,知县丁子宣便说道:“此次本县来府上烦扰,实在是惜爱崔举人年少才俊,前程无限,本县想做一下月老,红线一线牵,给崔举人玉成姻缘,不知崔举人有无定妥姻缘,夫人意下若何?”
杨月娥听知县为儿子婚事而来,便冁然而笑,说道:“知县大人官事百忙之中居然还操心犬子婚事,实在让俺感激不尽。犬子元功尚未订婚,敢问知县大人,这女家仙乡何地?碧玉几许?家境若何?”
知县丁子宣就说道:“本县所提这佼人,乃是州府内一官员千金,正值破瓜之年。此佼人颜美如玉,知书达理。这州府官员与本县多年交好,为人耿爽,通达事理,虽非贵胄之家,却也称得上官宦人家。夫人这边,良田千亩,大户人家,且令郎年少得志,举人功名。本官再三掂量,觉得两家门当户对,若是缔结秦晋之好,当是珠联璧合,门庭生辉。”
杨月娥听罢,起身施了一礼,说道:“承蒙知县大人对犬子的抬爱,百忙之中费神操心犬子婚姻之事,月娥这厢有礼了。如若大人玉成此事,月娥携犬子当感恩戴德敬奉大礼以表寸心。”
知县丁子宣就笑道:“成人之美乃为善事,本县爱重崔举人少年才俊,且家大业大,夫人又是女中丈夫,持家有方。能为如此大户人家牵一线姻缘,本县也感荣幸,谈何恩德奉礼?。既然夫人没甚意见,本县这媒也就做定了。”
见事情说妥,知县丁子宣就起身告辞。杨月娥便诚意留知县吃罢饭再回,丁子宣就言说:“县衙待办公事繁多,需回县衙办理,这次就不麻烦夫人了。待崔举人订婚之日,即便夫妇撵本县,本县也会赖下喝几盅的。”
杨月娥见留不住知县,便送出大门外。待知县一行骑上马离去,方才转身回到院内。
崔元功见知县丁子宣来家,不和自己叙谈,单找母亲,且避着自己,便心里甚感蹊跷。见母亲送知县出了院子反身回来,便向母亲迎了过去。崔元功一边伸手搀住母亲一边问道:“母亲,知县来咱们家避了元功,只跟母亲叙谈,是为了何事?”
杨月娥就一边带着儿子往上房走,一边屏退左右下人。母子二人来到上房,杨月娥便对儿子道:“功儿,今儿知县丁子宣来咱们家,不为别事,是专为你婚姻之事来的。”
崔元功听罢便道:“母亲,元功正当年少,还要上进争取功名,这婚姻之事何必筹办这么早?”
杨月娥说道:“功儿说的,母亲也想到了,可这做媒的毕竟是为官一方的父母官,且百忙之中专为你而来,这一番好意,母亲怎好推拒?就答应下来。”
崔元功见母亲这样说,便道:“既然母亲答应下来,孩儿也就依了母亲。”他略思了一下接道:“孩儿不知知县丁子宣所提何处人家,女子年庚几许?”
杨月娥就说道:“知县说,这小女年方二八,颜美如玉,知书达理,是州府一官员的千金。此官员与知县丁子宣多年交好,知县丁子宣爱重我儿年少才俊,觉得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便动了做月老的念头,所以,今儿就来到咱的门上。母亲心里虑量,孩儿争取功名,光宗耀祖,终是要遵循圣人所言‘学而优则仕’为好。如若此姻缘能成,县有大媒人知县丁子宣,州府有为官的岳父,这都会对孩儿的前程大有襄助。这样的际遇,那可是寻常百姓家做梦也难碰上的啊!”
崔元功犹豫了下说道:“孩儿大事自是听母亲的,不过孩儿担心若是先完婚,孩儿心里自是又多了份牵绊,怕多少会分散孩儿的进取之心。”
听儿子这样说,杨月娥就正色道:“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有好些古人例子摆那里的。孔子十九岁娶妻,不但没让他分散进取之心,后来反让他成了一个大圣人。岳武穆十七成婚,没影响他后来精忠报国,万古流芳。康熙皇帝十四岁大婚,没影响他后来开创出一个康乾盛世,成为一代明君。只要孩儿心怀大志,结婚成家又何以成为牵绊?”
崔元功听罢,忙母亲面前俯首道:“母亲所言极是,孩儿言语差了。孩儿大事母亲大人做主,孩儿依从母亲就是了。不过孩儿在成婚之前,想见一下女方,女子如若如知县丁子宣所说的那般姣好自是不必说,如若知县话有不实,那女子天生丑陋或是身有残疾,岂不贻害接代传宗,败了崔府?”
杨月娥思虑了一下,说道:“我儿言之有理,这事可以跟丁知县商酌一下。我想女家官宦人家,通达明理,也不会在意一些腐旧礼节的。州府离咱百余里,咱提出见女子一面,也非过分要求。不过,这事历来都是羞男不羞女,为了顾及人家颜面,咱可跟知县丁子宣商量,就说是去女方那里,让女方父母相看相看。”
崔元功道:“还是母亲虑事周到细致。
23
崔元功去了县衙,见了知县丁子宣,把自己和母亲的想法告诉了知县丁子宣。知县丁子宣听后也觉合情合理,便答应崔元功,传一封书信与州府官员,待等到回信,看他怎样说,再做定夺。
没过几天,知县丁子宣派人来到崔家庄崔府,给崔元功送来一封知县丁子宣亲笔信,信上说,州府官员答应了崔元功要去州府官员府第一趟的事,并说定了日期,且嘱咐崔元功在去州府之前,准备一些见面礼物。崔元功看罢知县丁子宣写的信,把信上的话念给了母亲杨月娥。杨月娥听罢,就叫来管家,把去州府需要带的礼物一一说给管家,并让管家用笔一一记下来下去办理。
這天,是和知县丁子宣约好了一同去州府的日子,崔元功带着一个下人,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下人马上驮着四大箱礼物,崔元功马上驮了两箱礼物,一大早就来到了县衙知县丁子宣所住的内衙大门前。内衙大门是整个衙门建筑群中戒备最为森严的门户。内衙大门也是屋宇式的大门,开间依旧限制在三开间以下。门屋内设门房,由兵卒把守,大门东侧门扇上挖有望孔,门扇上设一个转桶,半个桶露在门外,半个桶在门内。有客来访或有信件、公文递到,把守大门的兵卒就把来客的名帖或公文、信件之类的东西放入转桶。宅门内的人从望孔看清来人,转动转桶,把外面那一半转到里面来,取出东西呈送给官员。
此时,天将露明,大道小路上人迹稀少。两人下了马,崔元功就内衙大门前给把守大门的兵卒施了个礼,说是崔家庄崔举人应知县之邀一起去州府的,拜托兵爷里面禀报县太爷一下,说是崔家庄崔举人门外有等。兵卒对崔元功崔举人也有耳闻,便朝门扇上的望孔里传话,说崔家庄崔举人门外有等县太爷,并让里边的人快去会知县老爷。
不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个仆役,对崔元功说知县老爷已起身,正在漱洗,崔举人稍等,老爷一会便到。说话间崔元功让下人从自己骑的马背上取下那两箱礼物,让下人和那仆役两人一起抬着去送给知县老爷。
知县丁子宣收拾停当,带着一个随从,一人牵着一匹马走出内衙,来到大门外。知县丁子宣见到崔元功便说:“今儿是去州府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备些礼物以表心诚,合乎理情。崔举人给本县礼物就显得多此一举,蝉翼为重了。”
崔元功知道知县丁子宣说的是客气话,便道:“知县大人百忙之身,不辞鞍马劳顿专为元功私事州府奔波,实在让元功铭感五内。无以谢答,区区薄礼何足挂齿?”
一番客气后,四人上马,奔百里外的州府而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知县丁子宣、崔元功一行来到了州府。几个人州府府衙前下了马,知县丁子宣就让衙役进去通禀,说是沛县知县丁子宣求见知府大人。
不一会,就见邵知府从府衙内走了出来。一番寒暄客气后,邵知府让衙役带着跟沛知县丁子宣和崔元功来的两个随从,牵着马去卸了东西,并安排不远的驿馆歇息膳食,自己引着沛知县丁子宣和崔元功去了内衙的府上。
三人来到邵知府府上的大厅,分主宾落座。待仆役斟好茶献上糖果后,邵知府便和丁子宣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其间,邵知府也偶尔问上崔元功几句,比如,在研读什么书,父母可好?田产多少?崔元功也都一一作答。让崔元功有些疑惑的是,前段时间和众举子们来州府聚叙,邵知府言谈洒脱,不拘小节,可这一次,邵知府突然的客气和礼数让崔元功多少感到有些拘谨。崔元功想:今儿要见的是州府官员及女儿,知县丁子宣却把自己带到州府这里,岂不是多事?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州府官员和知府关系非同一般,也或许是亲戚关系,在知府这里见面一可免去许多尴尬,二也可让知府帮着审量一下自己。想至此,崔元功心里便坦然了些。
不一会,仆人端上了酒菜,山珍海味上了一大桌子。仆人又端来清水,拿了布巾,让他们净了手。邵知府就让仆人叫夫人。少顷,从大厅内门走出一位夫人,这夫人着一身片金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大褂,透出一种端庄和雍容。知道这位是邵知府夫人,丁子宣和崔元功忙起身对夫人施礼问好。夫人也便还礼说福。
夫人落座后,邵知府就尽显主人之谊,让酒让菜。这么一大桌子酒菜,只他们四个人喝酒吃菜,此时崔元功心里方才明悟过来,原来知县丁子宣说的那个州府官员,原来就是邵知府啊!这多少出乎崔元功的预料,也让他倍感拘谨和不安,再加上知府夫人打量和审视的目光,这让崔元功更加有些不好意思。崔元功的拘谨和羞涩表情,在邵知府夫人看来是那么单纯和可爱,目光也从先前的端严变得亲切和蔼起来。
胸有诗书人自华,崔元功毕竟是一举人,饱读诗书,又大户之子,气质涵养自是比平常人高很多。崔元功想,到现在邵知府女儿还没露面,长得如何气质怎样还不得而知,这桩婚事是成是败,走到哪一步还不知道,自己却在邵知府和他夫人面前露怯失态,也太让他们小看自己没用修养和定力了。他们是知府、是知府夫人又怎么了?自己不也是一个让人敬慕的举人吗?李白不是有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吗?古人尚且如此,我崔元功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再说他们的女儿到究长得是个什么样子还未知,这桩婚事能否遂愿而成也还未知,在这事情都还没用明确的情形下,不可先就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崔元功轻舒一口气,稳了一下发慌的心,尽力地让自己稳重大方些。
崔元功以一个晚辈的对长辈礼仪,给知府夫妇和沛知县丁子宣敬酒献茶,说话温和谦恭,举止文雅。知府夫人由先前的和蔼变得喜眉笑眼,并不时给崔元功夹菜让菜,看得出知府夫人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酒桌上该行的礼仪都行过了,知府就对身旁的夫人说:“夫人,去把蓉蓉叫过来给知县丁子宣大人敬杯酒。”知府夫人便起身去了内室。少顷,知府夫人便从内室走了出来。夫人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青红绣花的短袖长袍,肩上披着一顶淡绿色的锦绣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黑油油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支赤金簪,白白的瓜子脸上眉如细柳,明眸皓齿,唇红齿白的一个女子。知府夫人和女子来到酒桌前,知府夫人就对沛知县丁子宣说道:“这是令女蓉蓉。”那蓉蓉姑娘就侧身屈了屈身,对沛知县丁子宣道了个万福。丁子宣就起身朝那姑娘微微倾了下身子,算是还了礼仪,赞道:“好一个如花似锦的玉姑娘啊!”
知府夫人又对紧随沛知县丁子宣起身的崔元功跟女儿说道:“蓉儿,这位是沛县来的崔举人。”崔元功和蓉蓉姑娘四目相对的一刹间,崔元功竟一时间张嘴瞪眼的说不出话来。见崔元功一副呆愣的样子,那蓉蓉姑娘掩嘴一笑说:“崔举人别来无恙?本姑娘给您施礼了。”说着侧身施礼。崔元功反过神来,忙也回以揖礼,连连说道:“真没想到,那日所见到的风雅儒生居然是位千金小姐。”
对眼前的这幅情形迷惑不解的沛知县丁子宣,看看崔元功又瞧瞧邵蓉蓉,然后又看向邵知府,问道:“他们两个认识?”
邵知府就说道:“前些日子,本府宴请来州府聚议的众举子们,小女非缠着我要去见识一下博学多识的众举子们,凑凑热闹。本府就说她,一个大姑娘家去净是男人们的酒宴上凑热闹成何体统?不成想她去屋里一阵打扮,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文弱秀才模样。也是本府从小把她宠坏了,终究拗不过她,便带着她去了。”
丁子宣听罢便呵呵一笑说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要不人们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缘分二字还真不能不信啊!”丁子宣的话,让小姐邵蓉蓉脸色一红,露出羞涩。见此情景,知府夫人就忙让酒让菜,打了圆场。小姐邵蓉蓉依着母亲的安排,给沛知县丁子宣、崔元功敬了酒,就推脱有事,离了酒桌回了内室。
小姐邵蓉蓉的到场,让本来稳住心情,言语举止落落大方的崔元功,一下又陷入了心慌意乱之中。只是他把这种慌乱,努力地抑制在心底,不让它表露出来。沛知县丁子宣给自己做媒提亲所说的州府官员,原来就是邵知府,这本就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了,小姐邵蓉蓉的出場更是让他又惊又喜。一个自己倾慕的潇洒倜傥,博学多识的儒生,竟然是一个娇美女子,且这个娇美女子就是自己要缔婚联姻的人。这种喜悦和幸福对崔元功来说来得有点突然和出其不意,尽管崔元功身为举人,且饱读诗书,这种由突然而至的喜悦和幸福所带来的慌乱,还是让他变得有点羞惭和无措。见崔元功一副窘然的模样,邵知府便和知县丁子宣说起另一个官场话题,才让崔元功有些慌乱的心缓和下来。
吃罢酒饭,邵知府私下对丁子宣表示,他和夫人对崔元功甚是满意,小姐蓉蓉对他也心意所属,让他回去去崔家庄崔府,对崔元功母亲说明,如赞同这桩姻缘,就依沛境的乡间习俗把这婚事订下来。丁子宣连连称是,并说一定把这次知府大人和夫人对崔元功礼先壹饭的厚情说与崔元功母亲。
知县丁子宣、崔元功和随从拜辞了邵知府,上马回返沛郡。
知县丁子宣、崔元功一行人回到沛郡,已是傍晚时分。知县丁子宣想留崔元功吃罢晚饭再回,见崔元功推却便也不再相留。
知县丁子宣本想随崔元功一起去崔家庄崔府,跟崔元功母亲杨月娥说说这次去州府的事的,可转念一想,还是让崔元功说与母亲杨月娥最好,他们母子可以就这次州府之行,说些不便与人说与人听的私话,自己去了反倒妨碍人家母子对此婚事的商议了,自己不如过个三天五天再去崔家庄也不迟。
24
崔元功和下人回到崔家庄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杨月娥在两个女下人的搀扶下,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崔元功见这么晚的光景母亲在内外等自己,便翻身下马,搀着母亲往院里走。不等母亲杨月娥问自己,崔元功就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告诉母亲说这次州府之行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太让人惊喜了。杨月娥没等儿子说下去,就打住了儿子的话头,说:“天不早了,赶紧去吃晚饭吧,等吃罢晚饭去娘屋里再慢慢说吧。”崔元功听母亲这样说,便止住话头,口中称“是”,去饭堂用膳。
崔元功吃罢晚饭,洗漱了一下,便去了上房母亲的内室。屋内杨月娥端坐在椅子里,见儿子进了屋来,便让儿子挨自己坐下。下人端上茶来,崔元功先端给了母亲一盅茶,自己也端起一盅,杨月娥就吩咐下人说:“下去吧,屋里不发话,不要让人进屋来。”下人俯首应答“是”,退出内室。杨月娥轻轻啜了一口茶,对儿子说道:“今天的事情办的还算顺遂是吧?”
听母亲这样问,崔元功便把这次州府之行所要见的、知县丁子宣所说的那位州府官员原来竟是州府邵知府,知府千金又竟然是先前众举子在州府聚议时,自己所钦慕的一个人说与了母亲。崔元功又跟母亲说了邵知府和夫人二人对自己的热诚款待,以及知府和夫人私下对沛知县丁子宣表示的很中意自己、对这桩婚姻没甚异议,并让知县丁子宣来崔府问询一下母亲意见的事一一说给了母亲。
杨月娥听罢儿子的叙说,也很感惊讶。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跟自家联姻的居然是执掌一州大权的知府。这让杨月娥心里不禁有种激动和兴奋。从儿子欢悦的叙说中,杨月娥得知知府千金是个知书达礼,貌美如花的一个女子。杨月娥一阵喜悦高兴过后,马上变得矜持庄重起来,只见她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嘴里念叨道:“公公、皇甫夫君,苟活世上的花红谢谢您俩九泉之下对林生儿的庇护,如若林生儿将来鲲鹏翅展,定会让他寻根认祖,设置两位仙位,献祭焚香,顿首叩拜。”杨月娥一边念叨着一边落下两行泪来。
母亲的举动,让一旁的崔元功很感惊惶和不解,他以为是母亲听闻喜讯高兴得有点魔怔了,便忙伸过手去抓住母亲的手一边摇晃一边道:“娘、娘,您老怎么了?”见儿子一副慌张的样子,杨月娥便睁开眼,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说道:“儿啊,娘没事,娘是为咱们这个庄村农户能跟州知府联姻高兴啊!这样的事对于咱们这样的家户来说,即便是积下八辈子荫德也不一定能碰上的事,娘是高兴啊!”
崔元功说道:“孩儿听娘说甚么公公、皇甫夫君、花红、林生,这些个人都是些甚么人?跟娘有何相干让娘如此念叨?”
见儿子这样问自己,杨月娥便一声长叹,说道:“今儿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娘本不想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辰告诉孩儿一些事情的,可这些事情娘早晚是要给孩儿说的,既然为娘喜极失态说了出来,且孩儿也大了,今儿不妨就给孩儿说个清楚吧。”杨月娥说罢,起身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了柜子,伸手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带鞘的长剑来。
崔元功一眼就认出来这把长剑,是当年大伯丧事时,在祖陵上挖棺穴时挖出的那把长剑。不过当时剑鞘上锈迹斑斑的花纹铜勒,如今被擦磨得明光锃亮,崔元功知道这一定是母亲经常擦拭的结果。只见杨月娥双手托着长剑,嘴里念叨着,那长剑托在她的手里,哪架势那像是托着一把剑?那分明就像是在托着一个人啊!杨月娥轻轻地把长剑放到了桌子上,又伸手轻轻抚了长剑一下,声音有些哽咽,轻声说道:“夫君啊,林生儿长大了,成举人了,就要跟州城知府的千金成亲了,花红想,是时候告诉林生儿咱们一家人的事了,今儿把你请出来,花红就是想当着你的面,告诉林生儿咱们一家人的事啊!”
母亲的举动让崔元功感到怪异和惘惑,他以为母亲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婚事而高兴得过了头,以致惑乱了心思。于是,崔元功叫了一声:“娘。”杨月娥则缓缓转过身来,声音不大却尽显威严地对崔元功说了声:“朝上跪下,听娘给你说。”
崔元功哪敢违逆母亲,便朝着桌上的长剑跪了下去。
杨月娥一声哽咽,指着桌上的长剑,对地上的崔元功说道:“儿啊,你可知道这把长剑的主人是谁吗?”
崔元功就一副迷茫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这把长剑乃是祖陵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当时就连爷爷都不知道长剑从何而来,剑主人为何人,更何况孩儿?难道母亲知道这把长剑的来历?”
杨月娥听儿子这样问,便双手掩面啜泣有声。崔元功见状忙跪爬到母亲跟前,抓住母亲双手摇着说:“娘,您这样吓住孩儿了,娘啊,您有什么话尽管跟孩儿说,孩儿洗耳恭听,如若娘有什么让孩儿要做的,孩儿一切听娘的安排就是。”
杨月娥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头,颤着声对儿子说道:“儿啊,这把长剑是你父亲身佩之物啊!”
崔元功闻言甚感惊诧和不解,问道:“这把长剑是父亲的?父亲为什么把剑埋在祖陵地里?长剑既然是父亲身佩之物,那太爷爷为什么又不认识呢?”
杨月娥仰脸一阵沉默后,緩缓说道:“咸丰四年,安徽亳州、蒙城地界遭遇几十年不遇的大旱,田地萧瑟,饿莩遍野,在这样的灾情下,官府不但不赈灾救困,却还对民众暴征横敛。民不聊生,饥寒交迫之下,官府又这等作为,被逼上绝路的民众们就应了‘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这句话,那时,涡阳县城西张老家乡,一个叫张乐行的人,出身地主豪绅人家,此人悲怜贫苦,乐善好施。在这样大灾面前,他开仓赈灾,煮粥济贫。就这样一个大好人大善人,官府却处处搜刮他为难他,因为他不会谄媚奉承贿赂官府,官府就借他开仓放粮煮粥济贫之事,污他家财无数富可敌国,向他强征万担粮,不然就治他借煮粥济贫之名,行聚众起事造反之罪。张乐行一怒之下,扯起造反大旗,名号捻军,并向民众喊出‘推翻大清,建立一个均贫富、薄赋税、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新王朝。立时,从者无数,各路豪杰纷纷投奔而至,众人推举张乐行为义军盟主,众人在张盟主的率领下,打县城攻州府,所向披靡。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我和你爷爷、父亲一起加入了义军。”杨月娥停顿下来,闭目仰脸似在遥思那个风起云涌,壮怀激烈的岁月。然后接着说道:“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你爷爷、父亲和我都归属到了赖文光将军麾下。你父亲饱读诗书,通晓天文地理,被赖将军收在身边做谋士。咸丰六年,你爷爷、父亲和我及三千多同道兄弟,跟随赖将军北上会合太平军,途径一沙河处,遭清军万余伏兵截杀,捻军虽然英勇无畏,拼死搏杀,可终是寡不敌众,被清军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危急时刻,赖将军让大家四散突围,于是,你爷爷、你父亲和我带领一部分人马,杀开了一条血路,冲了出来。”
对于从小就没见过的父亲,从小母亲就对他忌谈的父亲,如今母亲如此周详地给自己说起爷爷和父亲,这让崔元功心里有些激动同时,又有种期待和希望,尽管他知道爷爷、父亲是朝廷定性的乱匪,可那种骨脉相连的至亲之情,让他仍然热切地想知道亲人的下落,并由衷地希望能和和亲人相认相亲。于是,他对母亲急切地问道:“你们冲出来了,那爷爷呢?父亲呢?难道你们也被冲散了吗?”
杨月娥说道:“我们一班人马冲出清兵的围杀,一路东奔,来到一处柏树陵地暂且藏身,以避清兵追杀。躲了两日,你父亲知道东边有一大湖,名叫微山湖,你父亲就跟你爷爷商议过湖东去,曲径北上。于是,在第三天的夜里,你爷爷和你父亲率众人走出陵地,往东边的大湖走去。当一班人走到近湖的一个庄村时,突然被这一庄村的一帮恶民给拦住了,你爷爷对这帮庄民微言大义,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无奈这帮恶民已跟官府勾串一气,他们不但不放我们过湖,反而一边放器火报官,一边对我们这一班兵困马乏的人冲杀过来。如此险境,我们只有拼死一搏了,可是你爷爷却硬是把母亲和你父亲推上战马,并狠打马腚,让马驮着母亲和父亲飞奔逃去。孩儿也许会问既然同为捻军同道,就应该同仇敌忾生死与共,爷爷为何这样做?”杨月娥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下接道:“那时母亲已怀孩儿你九月有余,你爷爷是想为家门保留一脉香火,也好后继有人,你爷爷知道如果让我一个人走,我一个孕身之人无亲人照顾,前途自会凶恶难卜,于是才将你父亲强推马上,随母亲一起逃走。”
崔元功有点急切地问:“那后来呢?爷爷呢?父亲呢?”
杨月娥声音低沉,两眼含泪说道:“你爷爷带着一班同道虽然搏命厮杀,终是寡不敌众,被这一庄村恶民和赶来的官兵所斩杀。杀你爷爷的是这一庄村的庄主名叫唐守忠。”
崔元功拧眉抿嘴说道:“这庄村莫不是滨湖而居的唐家洼?”
杨月娥说:“正是现在的唐家洼,那时称作唐团。现在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就是唐守忠本族兄弟。”
崔元功仰脸看着母亲问:“我父亲呢?”
杨月娥说道:“我和你父亲骑着马一路狂奔,又返回到了原来藏身的陵地里。由于一路颠簸,母亲当夜就生下了孩儿。这样一来,母亲随你父亲一起追赶队伍,是不可能的了。可你父亲是一个有志向的人,他忘不了入捻时所立下的‘生做捻军人,死做捻军鬼’的誓言,撇不下同道和队伍,他用心看了陵地里所立碑文,知道这是一处当地大族崔姓人的祖陵地,也了解了这崔姓人的辈分排序,经过一番思虑,决定让咱们母子冒名改姓去崔府认亲,他也好身无后虑去追赶队伍,待大业告成再来接咱们母子。当时那样情景,也只有按你父亲说的去做了。你父亲考虑官府追杀捻军甚紧,他若骑马太过招眼,于是,母亲就怀揣着孩儿,骑着马去了崔家庄崔府门上,依你父亲所教的说词,蒙蔽住了崔府老少,咱们母子二人才在崔府安下身来。后来,你父亲被官府画像通缉,无法动身,便乔装打扮成一秀才,隐身于葛家庄葛府内,后来葛家庄庄主葛敬玉为了向官府邀功,竟然丧尽天良设计把你父亲戕杀了。这把长剑是你父亲为了保全之见,才埋在林地里的。”杨月娥说到此处凄然泪下泣不成声。
跪在地上的崔元功拿过长剑,双手捧在手上,把头抵在剑鞘上,叫了声“爷爷、父亲”,泪如雨下。
杨月娥拭去眼泪,拉起儿子,对儿子崔元功说道:“本来今天是个值得恭喜庆贺日子,为娘不该提说这事,可为娘考虑,一是孩儿大了,是该知道自己真实身世的时候了,再是,如若孩儿大婚后为娘再提说这事,尚若让媳妇知晓,好便好,如若不好,岂不是自惹麻烦?今儿为娘把身世告诉了孩儿,孩儿只可记在心里,万不可向人提及半句。孩儿可记下了?”
崔元功点了点头,对母亲说:“娘只与孩儿说了身世,并没告知孩儿爷爷、父亲姓氏名讳,还望娘告知孩儿。”
杨月娥便说道:“你祖上皇甫姓氏,你爷爷皇甫河山,你父亲皇甫章,你皇甫林生,娘栗红花。家居安徽亳县清水集柳家庄。”见儿子露出一副遐想的模样,杨月娥便沉着声音说:“元功,你想什么了?”
崔元功反过神来,忙答道:“孩儿没想什么。”
杨月娥语气就有些严促地说:“孩儿切切记住,你姓崔,叫崔元功。”
25
三天后,知县丁子宣来到崔家庄崔府,跟杨月娥说了他和崔元功一起去州府面见了知府夫妇及知府千金的经过,并跟杨月娥说了事先没跟他们说明是与知府联姻的原因,如若先前就告诉他们要联姻的是州知府千金,怕他们会心有顾虑,崔元功去州府与对方会面,怕也会因心怀紧张变得拘谨而失了一个年轻举人的洒脱和卓异。
杨月娥对知县丁子宣这般为崔府着想,这般为儿子崔元功的婚事费心费力,不辞劳苦,说了好些诚谢和感恩的话,并很开明地说:“既然州府大人不嫌弃崔府僻壤之地,农户之家,若是知府千金和功儿都没甚意见,依俺看这婚事能早办就早办了的好。一来俺一妇道人家,年纪也大了,执掌崔府这一摊子事情,也感身心俱累,也想要一个跟自己亲近贴心聪慧的人帮持一下自己,这知府千金出身官府人家,自是知书达礼,聪慧过人,如若屈尊下嫁过来,月娥定会以亲女看待,教她持家理财,料理崔府,一旦她能独掌府上之事,月娥就把执掌崔府的职责交给她来管。二来功儿虽然身为举人,可年纪尚轻,求学上进上难免玩心重,懈怠懒惰,如若成了婚,也好让媳妇常督促多鞭策,也好让他图强发奋不敢松懈。”
知县丁子宣听罢,连说:“夫人开明,言之有理。”并告诉杨月娥,邵知府那边说了,如若夫人没甚意见,定亲娶亲上的礼仪规矩,全依咱们这地儿的风俗行事。杨月娥听后,直夸知府通情达理。
杨月娥见这桩婚事业已妥当,便跟知县丁子宣说:“既然此婚事妥了,不妨就把这订婚换帖写了,劳烦知县大人带给知府亲家,也省得知县大人再多跑一趟了。”
知县丁子宣听罢,连说:“这样甚好,正中我意。”
于是,杨月娥让管家用红纸写了崔元功生辰八字的定亲换帖,又让人拿来一个精美的木制红漆礼盒,把定亲换帖放进了礼盒里,杨月娥又从内室柜子里拿出来了一副金耳坠,一枚金戒指,一对金手镯作为押贴之物放在定亲换帖上面,然后合上礼盒,递给了知县丁子宣,说道:“又要劳烦知县大人了,待功儿定亲之事完妥,定当厚礼酬谢大人。”
杨月娥出手如此大方,足见杨月娥的豪爽和大气,不愧为女中丈夫。从中也可看出崔府的富厚和阔绰。知县丁子宣就说道:“崔举人和邵小姐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本县只不过一线之功,何足挂齿?”知县丁子宣说县衙还有要紧事待办,便起身告辞,杨月娥见知县丁子宣这样说,也不便留下用饭,就和儿子崔元功一起把知县丁子宣送出门外,目送知县丁子宣和随从骑马走远了方才回转院内。
知县丁子宣带着崔府的定亲换帖去了州府,换回了写有知府小姐邵蓉蓉生辰八字的定亲换帖。州府邵知府和崔家庄崔府两家儿女联姻的事定了下来。
光绪二年三月的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大雨,把滨湖而居的唐家洼给淹了个七零八落,在此经营二十年的家园成了断墙残壁,一片废墟,唐家洼一下子又回归到了二十年前的唐团。与当年不同的是,大水过后,官府对受水灾的庄村、民户按受灾轻重发放了赈灾的钱物,尽管这些钱物真正到受灾庄村、民户手里的眇乎小哉,可毕竟聊胜于无,不至于像当年背井离乡讨饭做乞丐。好在大湖里有用之不尽的苇草,这些受灾的庄户,就像早年刚到此地一样,打苇割草,结棚其间,暂避一时,待水退泥干时再重建屋舍。
滨湖而居、受灾严重的几个从山东迁徙过来的庄村,也得到来自老家巨野地的援助。一脉相连的亲人,为减轻家乡人多地少的生存压力,携老扶幼远迁他乡,且又为了立足,跟当地土民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拼杀,并付出很大的代价。如今这支远居异乡的亲人遭了水难,毁了家园,作为老家人怎能袖手不顾,不理不问?这里的人对从这里迁移沛境立足建庄的亲人依旧称团。于是,当听说迁移沛境,滨湖而居遭遇水灾的几个团水退地干,正准备重建家园时,老家巨野地一班主事人便张罗为沛境地的亲人捐钱捐物,以助其重建家园。尽管各家都不宽裕,可对援助远居外乡的亲人,老家众人是齐心的舍得的,各家各户无不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物出物。只几天的时间,就募集了不少的钱粮物件。一是见大伙捐钱捐物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二是要把这些募集的钱物尽快地送往迁居沛地的亲人手里。于是主事人决定结束募捐,并召集各庄村主事人聚在一起,议计送钱物去沛地的事。
募捐集物的包括唐窑庄、王圩子、赵集、李庄共四个庄村,募集来的钱物也是要分给迁移沛境遭了水灾的唐团、王团和另两个团赵团、李团。经过一番议计,主事人就定下了每个庄村各派五辆四轱轆马车,十个人,其中各庄村所派的十个护送人员里,必须要有两个曾去过移居沛境团庄的人,这样去迁移沛地,滨湖而居的亲人那里送钱送物,一是熟悉路经,二是跟沛境的团民认识。以唐窑庄为主的四个庄村,共派四轱辘马车二十辆,护送人员四十人。待一切收拾停当,于是,在这天早上,二十辆满载着粮物的轱辘马车,四十个护送的人,在众人的殷殷嘱咐下,在长长的几挂火鞭的炸响中上路了。
二十辆满载粮物的木轱辘车,四十个护送的人,一路晓行夜宿,四百多里的路程走了五天。第五日,这一班车马和护送的人进了沛地界,来到一个名叫龙固小集镇上时,已是傍黑时分。此集镇也属团民集聚地,只不过这里的团民嘉祥人居多。熟悉亲切的乡音,一样的让人倍感爽快的俚语,当人们听说这班车马和人,是从老家巨野过来给沛境的唐团、王团及另两个团送粮物的,便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递茶递饭。因已傍黑,天色向晚,就有人劝说不如在集镇上住上一晚,天亮后再赶路。这龙固小镇离唐团驻地有二十来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领头的人考虑了一下就说,二十来里的路程,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摸下黑也就赶过去了,也好省下一回住店落宿的钱。于是,一班人便决定连夜往各团庄赶。
夜,随着天上的星星的增多变得浓重起来,四处的旷野,近处的树木全都染上了一层黑黝黝的色彩,让整个天地处在一个朦胧黯然之中。四月的夜还透着一股清凉,挟着凉意的风时不时吹过来,让人感到了一种初春之夜庄村旷野的森黯和冷彻。
从巨野地来的一班车马和护送人员,一路往南行走在漫长窄仄的旷野土路上,当带路的人把车辆引入一道向东的小道时,带路的人便吆喝道:“伙计们,打起精神,咱们离团庄不远了,到团里咱们好好喝它几壶这边的酒。”众人一边叫好,一边在夜空中甩出响鞭。
这一班车辆人员正行走间,就见前面有闪闪亮亮的灯火,灯火处有一众白衣人晃动,并且喇叭号天,哀声阵阵。在这黑黢黢的夜里,又是旷野地里,遇上这番景象,着实让人心惊胆怯。带路人停下脚步,蹲低身子四下观看,见并无别的路径可以绕行,此小道狭窄,且小道两旁挖有沟壕,调头回转也无可能。有人见带路人犹豫,便说:“咱们反正是拐不回去了,前面灯火明亮,喇叭号天的,一定是人不是鬼,怕甚?”
有人就说:“二十年前,咱们从老家过来的这些团庄,特别是唐团,在这一方跟这当地的人,为了争地夺田,拼杀了好多回,死了好多人,这黑天黑地的荒郊野外,谁能说得准前面是活人还是冤鬼?”
带路的人就呵斥道:“胡说些啥?哪有啥鬼,咱们又不是三个两个,怕甚?再说鬼怕活人,即便真是碰见了鬼,难道咱们四十个大老爷们就被吓倒了不成?现在咱们退不能,躲不能,只能前走,都抽出家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迎着走。”于是人们叮铃当啷抽出所带的刀枪棍棒,赶着车辆,壮着胆子,往前走去。
葛家庄,葛氏家族中一位长辈分的老人过世了,在灵棚吊唁了两日后,今儿是“送三”的日子。
“送三”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也是一种仪式,也叫“送盘缠。”盘缠,顾名思义,就是要出远门所带的花销。“送盘缠”就是说一个人从阳间去了阴间地府,尽管儿女们给备下了房舍、佣人、车马,可毕竟新到了阴间安家,鬼生地不熟的,左邻右舍联络感情,管事头目,恶霸权贵这些都需要用钱打点。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也和人一样是爱财贪钱的。死者家人为了能让逝者在阴世间不被鬼们欺负,日子过得幸福安逸,只有给他多备些钱财。什么金山银山,摇钱树,聚宝盆,金元宝,足够逝者花费挥霍的。
“送盘缠”也叫“送三”。这方的丧葬风俗,逝者去世要让亲朋好友吊唁两天,第三天才出殡安葬,第二天的晚上为逝者明天的安葬行送盘缠仪式,故也叫做“送三”。仪式选择晚上,是因为晚上阴气重,属于鬼的世界,送盘缠时响器班喇叭号天地走在前面,后边有人手端托盘,托盘上放着几盏长命灯,随后是纸马、纸牛、支使小子、支使女子等等,最后面的是逝者家人、亲朋,个个披麻戴孝,戚戚哀哀,一边走一边叮咛逝者“您一路走好,少走高山,多走平地,遇事莫疼钱,使钱买平安。”队伍一直走到陵地,在要安葬逝者的地方烧些纸钱,算是送给在夜间游荡的鬼魂,也算是逝者先送上买路钱。如此大的动静,是要告知众鬼神,你们阴府又添了一个新成员,还请多关照。
送盘缠仪式选择晚上,也是有说法的。选择晚上送盘缠,是为了让鬼神们更方便大胆地接受逝者奉上的钱,人们认为,这样的仪式在晚上举行,是因为鬼神害怕除丧家以外的活人。鬼怕活人,但作为丧家人诚心奉钱,鬼神是不怕的,所以丧家晚上送盘缠,遇上外人或者与外人迎面碰上,被认为是冲撞了鬼神,逝者进入阴府后会不顺当,是不吉利的。所以这一方人,对别人家晚上送盘缠,都不会去凑热闹,即便走路也会绕开走。
既然是葛氏的事,庄主葛敬先自然要张罗主持,葛氏在葛家庄族大人众,是一大家族,亲朋好友众多,这晚上来参加送盘缠的,除了本族的人,光亲戚朋友就来了一百多人。晚上,丧家摆下二十桌酒席,招待本族人和前来参加送盘缠的亲友。吃罢饭喝罢酒,送盘缠仪式在呜呜咽咽的喇叭声中开始了,响器班后边几点灯光,几个火把晃动,随后的是一条长长的白色队伍在缓缓游动。送盘缠的队伍来到陵地,焚纸钱,烧纸扎的房屋牛马,佣人车辆,再行三拜九叩之礼,再一番念叨“金钱奉上,恶鬼让道,阴府添员,望多关照”。然后,响器依旧吹,灯火依旧明,送盘缠的队伍按原路返回,一直到家,仪式才算结束。
这一众队伍正在行走间,前面响器班的喇叭突然停了下来,众人不知就里,嚷嚷纷纷。庄主葛敬先忙跑到前面问究竟,火把光亮下,就见一队车马,把要回的路给堵了个严实。见此情景,葛敬先立马上了火气,大声怒道:“你们干啥的?看不见人家在干嘛么?是不懂规矩还是有意找茬?”
丧家送盘缠遇到外人本就不吉利,现在不光遇到人,还有车马,且还这么多的车马和人,更可气的是这帮外人居然把路给堵上了。这样的事落在族大、势大、人众的葛姓人头上岂不是挑战葛姓、让葛氏家族难堪吗?见庄主动了气,就有人围了过去,围过去的同时有人喊:“这些人手里有刀枪。”这一声喊后,众人手举孝棍,立马把这帮人圍了个严实。
葛敬先听人喊这些外人手持刀枪,便一声大喊:“先下了他们手里的家伙。”
众人听庄主这样说,马上围拢过去,不由分说夺过了外地人手里的家伙。
这帮外地人不明了这么些人为何在这么晚,喇叭号天的又哭又叫,不明了这些人为何拦着路不让过,不明了这些人为何突然夺下他们手中的刀枪,这些人究竟是人还是鬼?一时间这帮外地人竟有些懵怔了。
葛敬先见这帮外地人怔在那里,便大声喝问:“你们是干嘛的?从那里来的?”
外地人见有人这样问,便缓过神来,带头的人就回道:“俺们是从巨野地来,是来给遭了水患的唐团、王团,还有另两个团送粮物来的。敢问这位仁兄,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外地人的话,让当场一下静了下来,除了燃烧的火把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吧声,没有任何声音。让葛家庄人想不到的是,这帮人居然是早先的唐团、现在的唐家洼老家来的人,唐家洼是葛家庄的仇敌,这帮人也就是葛家庄的冤家。这样的场合即便是无冤无仇的遇上,也会让人难以饮忍,更何况是仇敌?一阵沉默后,葛敬先咬牙切齿道:“真的是‘不是冤家不碰头’给我打!”
好像先前的静默是在蓄积怒火和力量,听到庄主这一声喊,葛家庄众人叫骂着,舞着孝棍朝外地人扑了过去……
26
唐守业是在子夜时分被人喊醒的。唐守业起身,看到值更的庄民打着灯笼,身后跟着一个血头血脸、满身泥土的汉子。唐守业惊问道:“这是咋回事?”
那值更的庄民闷声闷气地说:“庄主,这是咱们老家来的人,让人给打了。”
唐守业忙问老家人:“你慢慢说,咋回事?谁打的?”
那老家人便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把他们怎么受老家人嘱托,带着满载着老家人募捐的粮物的轱辘车,一路不辞辛劳,赶来支援受了水患的团庄,刚才在赶至唐团的路上,又怎样碰上一众身穿孝服的人,这些身穿孝服的人又怎样不由分说,围住他们一阵殴打的事说了一遍。
唐守业忙问:“咱们的人和车马呢?”
那老家人回道:“车子都被他们掀翻沟里去了,人还都在那儿,我是一人过来报信的。”
唐守业听罢,让那值更的庄民立马去王家洼,把发生的事报说给庄主王立本,然后对老家人说了声“走”伸手拿起铜锣,在庄街上“咣咣”敲了起来。很快,庄街上聚满了男女老少。唐守业拉着老家人一起高处站了,大声把老家人给这边几个受水患的庄村募钱集粮集物的事给大家说了,又说了从老家来给送钱送物的人被人打了,车被人掀了。众人听罢,个个气愤填胸,人人怒气冲天,齐声大喊:“跟狗日的拼了去!”
唐守业让青壮年都操上家伙,打着火把,在老家人的带领下,朝出事的地方奔去。
众人在老家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出事地点,只见被打的人蜷缩在地上哎哎哟哟,一溜轱辘车都翻在了路沟里。唐守业赶紧让人架起地上的人,众人又一个个把路沟里的轱辘车翻起来架到路上。这时,王家洼众人在庄主王立本的带领下,也来到了出事地点。老家人说打人的那些人不光打人,还抢了车上的粮物。唐守业一边让人把被打的老家人扶上轱辘车,一边清点车上的粮物,发现有两辆车上的粮物没有了。
冤有头债有主,必须找出那打人的人是谁才能去寻仇。尽管唐守业心里猜了个差不多,可捉贼捉赃。捉奸做双,有真凭实据才能上门寻仇。于是唐守业率众人打着火把去了前方一处树林里。这是一处陵地,树林深处有一挖好的墓坑,墓坑边上有刚燃尽的纸钱纸物。唐守业从一人手里拿过火把,四处走了走,并在每个坟前的墓碑前照了照,每个墓碑上逝者都姓葛。无疑,这是葛家庄葛氏家族的祖陵地,那些打人抢东西的人必是葛家庄人所为。唐守业对随在自己身后的王立本狠狠地说:“是葛家庄那帮狗日的干的。”
王立本说道:“那还等个啥?带人直接捣他老窝去,干他个哭爹叫娘。”
唐守业没回王立本話,回到众人处,说道:“这里是葛家庄葛姓人的陵地,打人抢东西的就是葛家庄干的”。
众人听罢,齐声呐喊:“葛家庄欺人太甚,掀了葛家庄老窝,杀了这帮龟孙去!”
唐守业见众人擦拳磨掌蠕蠕而动,便大声说道:“大伙莫慌,先前葛家庄勾连几个庄村扒堤放水淹了咱们,这一回又殴打咱老家亲人,抢劫咱粮物,这气不出、这仇不报我们一对不起咱老家父老,二愧对为了我们能在此立团安家而先逝的唐团总。”唐守业略一停顿,接道:“葛家庄做了亏心事,一定也怕报复,他们一定也会做了提防,现在正值黑夜,咱们冲过去,中了他们围伏,咱可就得不酬失了。再说老家亲人一路辛劳又受了殴打,也需调养歇息,我意这事咱们必须先报官,咱们明儿一早就去县衙,状告葛家庄人打劫伤人,且打劫的是赈济灾情的粮物,如若官府处置公正,惩办葛家庄人,咱们便无话可说。如若官府理断不公,那时也就别怪咱们不仁了。”
众人见唐守业说的在理,便都止了声。见众人不再嚷嚷,唐守业便吩咐众人赶着车辆回庄。唐守业又派人去另两个庄村赵集庄、李家庄报说此事,并让另两庄庄主快来唐家洼,一起商议天明告官之事。
第二天一大早,唐家洼、王家洼及赵集庄、李家庄四位庄主及一班主事人,带着被打的,从老家过来的人,一起去了县衙。
一班人来到县衙,唐守业就走到台阶上的登闻鼓前,操起鼓槌“咚咚咚”击鼓鸣冤。不一会,从衙内走出来一皂隶,骂骂咧咧道:“这么早击鼓,急着发丧出殡咋的,饭都不让人吃个安生。你们哪来的?”
唐守业就回道:“在下是唐家洼庄主唐守业,伙同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庄主状告葛家庄抢劫赈灾粮物,殴打良民恶行来的。望皂隶爷承禀知县丁子宣老爷,升堂问案,为小民伸冤做主。”
听说事关边里边外两仇家的事,又一下来了四庄庄主,皂隶不敢怠慢,回身衙内忙去禀报知县丁子宣。
二十年前那场由山东巨野迁徙过来的土民和此地土民的地界之争,双方争杀拼斗,多有死伤,几近酿成大乱,都惊动了朝野。后经官府强力弹压,方才平息了界边之争。如今已平息了二十年的外来土民与当地土民间的争斗,又要火星复燃,那还了得?知县丁子宣听闻皂隶禀报,忙戴好官帽,整好官服,升堂问案。
唐守业一班人在大堂两侧皂隶的“威武”声中,来到大堂,跪在地上,手托状纸口呼“小民冤情在身,望知县老爷为小民做主。”
知县丁子宣接过诉状,展开凝神细看,看罢问道:“你们可有什么证据呈上?”
唐守业就让人从大堂外架上来几个头脸有血,浑身有伤的几个人来。
知县丁子宣问清了几个伤者的籍贯、身份、来沛境的目的及挨打的经过后,说道:“你们黑夜赶路,遇到劫打,怎能断定就是葛家庄人所为呢?”
唐守业就回道:“出事后,老家人赶到唐家洼报信,俺们伙同王家洼人一起去了出事的地方。听老家人说劫物殴打他们的是一众吹吹打打、身披孝衣的人,俺就猜测一定是这临近庄村办丧事的,晚上做法事的人干下的,所以,俺就带着人,打着火把,去前面不远的一处林地查看,到了林地,俺们看到,林地里有一处挖好的墓穴,墓穴边有刚燃尽的纸灰,墓地里的墓碑上全是葛家庄葛姓人的名字。”见知县丁子宣一副思考状没言语,唐守业便接着说道:“如若老爷心有厝疑,可带上俺们老家人,去出事的地方查验,或去葛家庄丧家指认劫物打人者。”
知县丁子宣一阵沉思后,说了句“也好”便指派刑房去查办此案。刑房典吏便派了四个捕快和一个仵作,带上四庄庄主及几个巨野地来的人,前去现场查验,如若查验属实,即传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前来县衙应诉。
一班人来到昨晚出事的旷野小路上时已近午时。在翻车的地方,仵作进行了一番勘验后又去了前方林地里查看了墓地里的墓碑,一班人走出林地,原路往回走,准备去葛家庄。当走到小路的岔口处时,就见从葛家庄方向走出来一队长长的身穿白衣的队伍,往这个方向而来,并且传来呜呜咽咽的喇叭声和人的哀哭声。不用说这是一队出殡发丧的队伍。领头的捕快就让仵作和几个庄主退远一点,只留下捕快和几个巨野地来的人骑着马,立在岔路口。
不一会,这一队送丧的队伍来到了岔口处,领头的捕快就马上小声对巨野人道:“你们几个看准了,看有没有昨晚打你们的人,认出来的话就吱声。”这一队送丧的人,对午时时分,在这个岔路口立马的几个捕快和土民模样的人感到奇怪,在拐入小道时,便抬起头来瞥上一眼。几个巨野人在马上瞪大着眼辨认着,眼看长长的队伍快过去了,巨野人也没辨认出一个人。这时一个走在队伍后边,没穿孝服的人,在抬头一瞥的刹那间,几个巨野人手指那人,异口同声地对捕快道:“就是他,带头打人抢东西的就是这个人。”几个捕快听罢,忙一起下马朝那人奔了过去。
那人见几个身穿捕快衣裳的人向自己奔过来,便站住大声说道:“皂快爷是来逮人的么?”那人的声音被几个穿孝服的人听到,又见几个身穿捕快衣服的人朝那人奔来,便朝前面的队伍一声喊“有人抓庄主了。”这一声喊,立马让正缓缓前走的队伍回转过来,并呼啦啦围了过来。那几个捕快却也不见慌张,来到那人跟前,问道:“你是葛家庄人?”
那人回道:“是。”
捕快问:“你们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在吗?”
那人答道:“俺就是。”
捕快拿出一张刑房典吏手谕公函,在葛敬先面前亮了一下说道:“有桩公案有请葛庄主去下县衙。”
见捕快要带走庄主,送丧的队伍便围住捕快吵吵嚷嚷,更有年轻人情绪激动出言不逊。见此情景葛敬先扬起双手摆了摆,对众人道:“大伙不要乱嚷嚷,皂快爷也是执办公事,再怎么咱们也不能做违抗王法的事。”见众人都止了声,他对捕快说:“皂快爷,俺知道您是奉公而来,可今儿是葛家庄葛姓人大丧的日子,这棺木还都在人膀子上压着呢,老俗话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皂快爷能否宽限葛某一下,暂且回去禀报县衙,待俺今儿把这桩丧事操办完,明儿不用烦劳几位再来,葛某自会早去县衙。”
听葛敬先如此说,几个捕快就小声商量了一下,然后,领头的捕快就对葛敬先说道:“既然葛庄主这样说了,那就容你办罢丧事再去县衙,还望你信守承诺,明儿早去县衙,不再麻烦我们再来一趟。”
葛敬先抱拳一揖说道:“俺葛某堂堂一庄之主,岂能言而无信?请各位县衙回禀,俺葛某明儿早去县衙。”
几个捕快回身走出人群,朝路上的马匹走去。见捕快回转,葛敬先就朝众人一挥手,送丧的队伍恢复了秩序,立时,喇叭呜咽,哀声一片,送丧的队伍慢慢游动着去了。
27
捕快一班人回到县衙,把情况报禀了知县丁子宣。知县丁子宣见几个庄主对捕快没能带回葛家庄庄主颇有微词,便说道:“人死为大,作为一庄之主,自是要为庄民之事操劳,更何况是他们本族的事呢?如若强行把他带来,恐触众怒闹大了事情,并且他承诺明儿早到县衙应诉,咱们宽他半晌又何妨?再说,即便葛庄主今儿来了,这桩案子今儿能否了结?”
唐守业一班人见知县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退出县衙,悻悻而去。
是夜,因了白天丧事出殡时遇到官府捕快找庄主的事,葛姓几个主事人没等庄主葛敬先叫自己,便纷纷来到庄主大院里。庄主葛敬先知道,几个主事为白天的事情担忧而来,便让到大厅,待落座后,葛敬先就一副轻松模样说道:“大家不必擔心,没啥大不了的,明儿咱们早早去县衙就是,一切有俺应对。”见庄主如此说,大家知道庄主一定是胸有成略,便心下稍宽,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唐守业一班人早早来到县衙,不成想,比他们来的更早的却是葛家庄一班人。两班人县衙大堂门口相见,先是相互冷眼相对,后不知是哪一方有人先冒了句粗话,接着双方相互指责进而相互谩骂,最后几乎动手。吵嚷声、谩骂声、扯着嗓子喊打声惊动了衙门里的人。几个皂隶跑出来一边呵斥双方,一边去禀报知县丁子宣。
刚起床正在漱洗的知县丁子宣,听罢皂隶的禀报,忙擦了把脸,扬着手说:“升堂,升堂,快升堂。”
知县丁子宣升堂,唐守业一班人,葛家庄一班人来到大堂上跪了,听候县太爷审断。
知县丁子宣先是问了双方来人的名姓、年岁及在各庄村的身份地位,然后,当堂念了唐家洼四庄村写的告葛家庄人打人劫物的诉状。念罢诉状,知县丁子宣问葛家庄庄主葛敬先道:“葛庄主,状上所言,是否属实?”
葛敬先说道:“回老爷问话,唐家洼四庄告我葛家庄所言,有失平允,与事实不符。俺葛家庄人历来都是敢作敢当,人是俺打的,说俺葛家庄人劫物,实在是冤枉和诬陷。”
知县丁子宣就拍了一下惊堂木,问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家大老远的来送赈灾物什,你们为甚拦车打人?”
葛敬先道:“老爷请听小民俺细讲,葛家庄人历来本分安生,与人为善,岂能做无端生事,拦车打人的事?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事出有因,因由是俺葛家庄葛姓人中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过世了,出事那晚,正值俺们葛氏家族及众亲朋为逝者‘送三’,老爷恐怕也有耳闻,俺们这里为逝者送三都选择在晚上,就是要避开一切与丧主家无关的人,丧家认为,‘送三’时遇到外人是对逝者不敬,对丧家不吉利的事,至于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没人考究过,可打俺记事起,这风俗都是有了的。对于冲撞别人‘送三’队伍的人,丧家都会不留情面,毫不客气的,即便是街坊邻里也不行。前天晚上,俺们葛氏人众及亲朋好友近二百人为逝者送三,遇到一帮外人,这帮外人不但不让路,反而还把路堵了个严实,俺们让他们让路,这帮外人不但不让,反而恶言恶语,当时争执之中,他们居然摸枪动刀的要打架,于是,双方混打在了一起,混乱中,俺们有多人被打伤,俺们手上也有缴获他们的刀枪。”葛敬先说罢,就向身后招了下手,在大堂外的几个吊着胳膊瘸拉着腿的葛家庄人,忙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堂,还有两人怀里抱着枪刀来到大堂,撂在了知县丁子宣面前。
唐守业及另三位庄主见葛家庄庄主葛敬先这样说,便怒气填胸,赤红涨脸地要回声斥责,知县丁子宣见状,对他们说:“你们莫慌,本县让你们言说时你们再说。”
知县丁子宣让仵作查验葛家庄几个受伤人的伤情,仵作一阵查验后回说:“几个人确为刀枪棍棒所伤。从刀身的刻字‘红炉李’和枪裤上的刻字‘红炉李’及形状来看,这些刀枪确定不是这一方的物件。”
知县丁子宣听罢,便对唐守业说道:“唐庄主,你们可以说说了。”
于是,唐守业便让从老家巨野来的人,从巨野人众如何为此地几个受灾团庄募捐,如何备下车马,如何选定人员,如何一路艰苦,如何夜晚赶路遇上一队孝子,如何不明不白遭遇这群孝子的殴打掠夺,说了个清楚。待老家人说完,唐守业接过话茬说道:“巨野地为咱这里受灾庄村募捐集物,不光是行积德累仁,嘉言善行之事,更是为官府分忧,替官府解愁之举。葛家庄人打人劫夺赈灾之物,与扒国库劫皇粮的匪盗又有何区别?望老爷明辨是非,严惩恶民,昭显正义,还我们小民一个公道。”
知县丁子宣听罢,问葛敬先道:“葛庄主,你们葛家庄可劫人粮物?如若劫了,赶紧返还人家,本县可宽宥轻责。”
葛敬先大声喊冤道:“唐家洼人无中生有血口喷人,俺葛家庄人敢作敢当,俺承认打人俺打了,不过是他们口出狂言,动手在先。说俺们劫他粮物,实在是信口开河,恶毒中伤。俺们葛家庄人勤地沃,谷粮丰盈,户户有衣穿,家家有存粮,他们区区几袋粮食,几件衣物,就能让俺们葛家庄人变成一群匪盗恶民,饥不择食的叫花子?老爷可以打问打问,多年来俺葛家庄人何曾拿过外人一根针,偷过外人一段线?莫说他们拉的是粮物,即便满车的金银财宝,俺们葛家庄人也不会翻一下眼皮的。如若老爷查明俺葛家庄劫了他们粮物,俺葛敬先愿拿俺人头抵罪。不过,依俺看这帮巨野人来此根本不是什么送物赈灾,更像是来此地勾串唐家洼几个庄村,造反起事来的。”
唐家洼这边的人听罢葛敬先话,纷纷大声嚷嚷葛敬先假仁义,真小人,贼喊捉贼,狡辩耍赖。葛家庄这边人见唐家洼人出言不逊,便也恶语相向。一时间,大堂上唐、葛双方吵吵嚷嚷,互不相让。知县丁子宣就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道:“这是公堂,不是你们家。这官司是我问还是你们自己问?”见双方都不再言语,知县丁子宣接道:“巨野人到这里给几个受灾庄村送钱送物,帮其重建家园,当属仁爱正义之举。遇到葛家庄丧家殴打确属葛家庄人不对,可巨野人不了解此地的丧事风俗,有违了丧家忌讳,挨了打,也是情有可原。本县也让仵作查验了挨打人的伤情,也多为皮肉之伤,修养几日也就好了。至于葛家庄劫没有劫物,官府还没有查出真凭实据,还需些时日查探。今儿就打人一事,本县先给你们一个了断。尽管巨野人冲撞了丧家忌讳,尽管你们双方都有人挨了打受了伤,可人家巨野人是远道来给我们赈灾的,且人家不明此地丧俗,不是有意冲撞忌讳,本县断葛家庄人对巨野人赔礼道歉,并付足巨野人医治疗伤之费用。本县这样判,你们双方赞同否?”知县丁子宣话音刚落,葛家庄葛敬先便道:“老爷的断理虽然让小民心里觉得多少有点委屈,可既然老爷说了,俺葛家庄还是俯首听从老爷裁断。”葛敬先说罢,朝唐守业这边抱了一下拳,说道:“几位庄主,在下葛敬先对俺们葛家庄人跟你们巨野来人打架一事,先说声抱歉了。你们那边几个受伤人的疗伤费用,俺们听老爷的,俺们出。不过,你们要给俺出个价才好,不然俺们出多了,你们怕不好意思要。俺们出少了,怕你们也不依。至于你们所说少了的两车粮物,是让俺们葛家庄劫了,依俺看咱们还是等官府查明了再说吧。到时如若查明俺们劫了你们的粮物,到时俺们葛家庄不光会十倍奉还你们,重责重惩任由你们说了算。如若你們是想以此讹俺们些东西,俺看实在没这个须要,你们明说得了,甭说两车东西,就说三车五车俺们葛家庄也拿得出,可关键是俺们吃求不吃讹。”
葛敬先的话,软中带硬,更含讽刺和轻蔑。唐守业一班人那里肯依,便也讥讽葛家庄历来言而无信,弃信违义,葛家庄的富有,全靠杀人越货,半道劫物得来的。一时间双方相互毁谤,吵嚷不休。
知县丁子宣拍了惊堂木,对唐守业一班人道:“虽然葛庄主言语有不妥之处,可对本县裁断并无异议。本县问唐守业及几位庄主,你们对本县裁断是否持有异议?至于赔偿疗伤费用的事,你们尽可放心,你们算一下需赔多少,本县做主给你们讨要。”
唐守业一班人一阵沉默后,唐守业道:“既然官府还没查明我们被劫粮物为谁所为,老爷这样的裁断,对我们来说也没甚意义了,至于疗伤费用,我们几个庄村虽然遭灾,但这点银子还是拿得出的。葛家庄人的赔偿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收的。我们唯一请求老爷的就是尽快查明劫夺我们粮物的匪民,还我们一个公道。”
见唐守业这样说,知县丁子宣就道:“唐庄主如此高风峻节,本官甚感钦佩。本官答应唐庄主,会督促刑房尽快破案。”知县丁子宣顿了一下,接道:“既然葛庄主道了歉,唐庄主也表了心意,这事是不是可以暂且了结?”见葛家庄、唐家洼双方没人言语,知县丁子宣说道:“既然双方没甚说法,你们双方可暂且退堂,待查清案情时再传唤涉案人等。不过,你们双方不可无事生非再生事端,如若谁无故惹事生非,可别怪本县不讲情面。退堂。”
葛家庄人、唐家洼一班人退出大堂,双方横眉冷目分路扬镳。
28
唐守业一班人回到唐家洼,对知县丁子宣的裁断内心很是不服,且都觉得窝囊,一班人围坐在一起计议。王家洼庄主王立本对唐守业说道:“看得出,县太爷也是能推不揽,息事宁人和稀泥,葛家庄分明劫咱粮物,他却以没证据为由,庇护葛家庄人,难道咱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算了?”
赵集庄、李家庄两庄主也说道:“葛家庄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先前扒堤打人淹咱庄村咱忍了,现在居然又劫咱财物打咱老家人,咱要是再不吱不声地咽下这口气,他们葛家庄更会蹬鼻子上脸,小瞧咱们。这事传到老家,老家人会怎么看咱,再说,就这样受葛家庄人欺负,咱们还有何颜面面对在此立团落脚而逝的唐团总、海央的墓碑?知县丁子宣嘴上说会尽快查明打劫之事,其实他一定不会认真去办理的,他只不过是拖延时日糊弄咱们罢了。”
唐守业一阵沉默后说:“各位即使不说什么,我唐某也拿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咱也不能再忍了。本来咱们在此立足落户来之不易,咱也从心里不想惹事,真心想在此平安过日子,可葛家庄一次次一回回,惹事生非寻衅咱们,他们怕是真的以为咱们好欺负呢。”唐守业顿了一下接道:“打咱人劫咱物时为夜里,又没别人见,咱也没人证物证可供给县衙,所以他葛家庄才敢不顾事实胡说八道。这也给知县敷衍拖延找下借口,看样子官府那里咱们是指望不上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咱们也可以尤而效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官府无话可说。”
听唐守业如此说,几个庄主便齐问:“唐庄主心下可有了报仇谋划?”
唐守业就沉吟了一下道:“在下心里已有了打算,不过,现在就施行的话,一是未免太过明显,二是葛家庄对我们怕也有提防。我想待过些日子,咱们给他们来个出其不备,一下打疼他们。”
几个庄主就问唐守业是何计策,唐守业就把自己打算告诉了几位庄主。几位听罢连说“解恨、解恨。”
王家洼庄主王立本说道:“咱们还需想好事后的万全之策,这事做了,葛家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就让咱们主事的得心中有数,要做好跟他们拼斗的准备。如若咱们有人心生胆怯,可以说出来,反正咱们暂且不做,还有时间商榷。”
赵集庄赵庄主、李家庄李庄主听王立本这样说,便齐声道:“王庄主如此说,是自己心怯了还是说我们心怯了?咱们从巨野地过来的人,甚么时候怕过事?今儿咱们遭仇人欺压劫夺,俺们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了。如若唐團总、海央他们活着的话,他们怕是早就杀过去了。今儿唐庄主谋划在胸,到时无论事情闹大还是闹小,咱们谁充孬种谁滚回老家去。”
唐守业说道:“各位庄主也都是曾经跟堤外的人拼打过的,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这一回咱们实在是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真让葛家庄觉得咱们没有血性好欺负了。各位庄主先在心里做好准备,待有时机,我自会召集诸位一并行动。”
从巨野老家来送募捐钱物的人,听罢唐守业的话,便都表示暂不回老家巨野,一是这边重建家舍急需人手,二是一定要参加这次对葛家庄报仇的行动中,待报了仇解了狠后再回返。唐守业见老家人态度毅然,也便答应下来。因为要待些日子,为不让老家那边挂牵,唐守业便派人去老家巨野,回那边说这边几个庄村正和泥打墙,重建被毁的房屋,人手少,这些人需留下一段日子,待帮一阵子忙后再回。
一番议计后,三位庄主起身告辞,各自返回庄村。
葛家庄一班人从县衙回到庄里,庄主葛敬先就跟几个主事人和一班青壮年议计。葛敬先对众人道:“此次县衙大堂之上,唐家洼一班人明显没占到什么便宜,就是再升几回堂,他唐家洼、王家洼依然占不到便宜。要人证没人证,要物证没物证,况且知县丁子宣有拖延搪塞,大事化小的意思。这样的官司怕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打赢的。看得出唐家洼一班人对官府的裁断是很不忿很不服气的,对咱们更是仇恨的。俺想,他们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恶气的。这样的关口,咱们千万不可松懈大意,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报复咱们。为防唐家洼报复,晚上青壮年分班护庄守夜。如若他们识趣不来报复便罢,只要敢上门来报复,就让他们来个丑八怪照镜子自找难看。”
一班人非常赞同庄主的主张,便马上对庄上的青壮年进行分班,并对护庄巡哨的范围、巡逻时的纪律及注意事项,都做了细致的安排。
这日傍晚,当落日像一个红红的车轱辘一样,慢慢陷进西北那片乌黑的阴云里时,唐守业正在跟帮着庄民垒坯打墙,忙了一天的老家人,一起洗手准备吃晚饭。唐守业一瞥间,见西北天空黑乌乌阴成一片,便凝神一阵观看后,吩咐身边的几个庄民去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传话三位庄主,今晚子夜时分,带领庄上青壮年,拿上铁锨、大锤,来王家洼集合。
子夜时分,天黑的如同一口半年没铲过锅灰的铁锅底,西北的天空,不时显出耀眼的,如同燃烧着的枯枝一般的闪电,伴着一道道闪电而来的是绵连不断的“隆隆”雷声。唐家洼庄主唐守业站在一土堆上,见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众人在三位庄主带领下,跟唐家洼众人汇到一起,便大声说道:“葛家庄历来以咱们巨野过来的人为敌,处处找咱寻衅,时时灭咱之心不死。前有扒堤水淹咱们家园,后有打咱老家亲人,劫夺巨野亲人给咱们募捐的财物。他们一再欺辱咱们,还真把咱当成好捏的柿子了。今儿咱就让他们葛家庄人看看,咱们巨野过来的这些人,虽然没了唐团总、海央,可在他们葛家庄人面前,什么时候都不会屈服他们,什么时候都不会充孬种。”唐守忠稍一停顿,接着道:“今晚行动咱们人多,来去尽量列好队形,相互之间余些距离,不要乱说话,小心相互手里的铁锨铁锤碰上发出声响,更不准燃火把。行动时留神小心,不要砸碰到自己人,总之要悄没声息的。大家听明白没有?”
众人齐声答道:“明白了。”
唐守业便手一挥,说了声:“走!”跳下土堆,和另三位庄主带着众人,一起朝庄西边堤走去。
众人在四位庄主的带领下,来到了葛家庄庄外的葛氏陵地。几个庄主把众人分散开,在唐守业一句:“砸、挖。”后,人们便纷纷拿起手中的铁锨,举起手中的大锤开始砸墓碑,挖坟墓。
闪电开始在陵地上空左划右掠,一个个震耳的雷声也不时在头顶炸响。唐守业和另三位庄主见差不多了,就招呼众人列好队形,清点了一下人数,见人员齐整,唐守业便一声:“快回。”众人在前,四位庄主殿后,往东边边堤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队伍刚跨过边堤,随着头顶上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继而大雨滂沱,噪声一团……
葛家庄人是在几天后才发觉祖陵被人掘的。发现祖陵被掘的是一个放羊的葛姓人,当这个葛姓人赶着几只羊,去村外旷野地里放羊,路经葛氏祖陵时,发现陵地异样,进去一看,发觉陵地里好多个坟墓被掘,墓碑被砸时,羊也顾不得赶便一路疯跑回到庄上,一边街上大喊“咱祖陵让人掘了”一边直奔庄主葛敬先大院。
葛敬先听了放羊人报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沉着脸大步走出院子。院子外边已聚了好多听到祖陵被掘的庄民。见庄主葛敬先阴着脸,一言不发朝庄外走去,便纷纷跟在后面,一起朝旷野中的葛氏祖陵走去。
众人随庄主葛敬先来到祖陵,进到陵地里面,众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陵地里一片狼藉,好多坟墓被掘了,并且有几处墓穴里的棺木被打开,棺木里面的尸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好多墓碑被推倒,且被砸断砸烂。好多庄民见先人坟墓被掘,尸骨被曝,跪地嚎啕大哭。这时,庄上几个主事的老者也来到了陵地,见此景象,恨恨说道:“这一定是唐家洼那边的人干的,他们这样干,伤天害理啊!”立时,陵地里想起众人的怒吼:“去打唐家洼去,抓几个唐家洼人来这里宰了,以祭先人。”
葛敬先喃喃道:“怨俺考虑不周,只顾了对庄子的护卫,忽略了祖陵这里。谁能想到他们会干出这等下作之事?他们这样做真是忒丧尽天良了。”
几个主事的老者就对葛敬先说:“啥也甭说了,集合人打唐家洼吧,不然咱就没脸祖陵上面对先人。”
葛敬先沉郁着脸说道:“咱们明知道是唐家洼那班人所为,可现在咱们手上没有证据就打杀过去,到时官府那里打官司,该如何应对呢?”
有人说:“那咱们就不声不响,把人拉在咱们头上的屎用手抹拉下来完事?”
葛敬先便咬了咬牙说道:“他们如此侮辱咱们先人,如此侮辱咱们葛家庄,这份仇不报,这口恶气不出,咱们葛家庄人往后还怎样立世为人?”他声音很大地吼出一口郁气,接着说道:“先告官吧。”
官府接到葛家庄的讼告,便指派刑房,派仵作及几个差役随葛家庄人前去勘验。
仵作和差役随葛家庄人来到葛氏陵地,便对陵地里边及周围现场进行勘验。一番勘验后,仵作告诉葛敬先說,因为前几日的大雨,把掘墓人作案痕迹都给浇没了,想在墓地里寻找蛛丝马迹,实在不容易了,此案非三日五日所能查明,并让葛家庄人耐心等待。
这样的事葛家庄人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耐心等呢?第二天,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带着一班人来到县衙,状告唐家洼几个庄村对葛氏陵地掘坟扬骨之罪。
知县丁子宣升堂,葛敬先就把葛氏祖陵被掘坟扬骨的事叙说了一遍,然后,又结合前段时间唐家洼几个庄村,曾县衙状告葛家庄人劫物打人,说此事一定是唐家洼几个庄村,对葛家庄心存仇恨所为,乞望知县老爷除邪惩恶,拿问唐家洼人,还葛家庄一个公道。
知县丁子宣听罢葛敬先的诉说,便道:“这掘人祖坟,扬人尸骨的事的确让人愤激,这样的恶行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这事关乎一县稳定,匡护公理良俗的事,葛庄主即便不说什么,本县也会严加查办的。至于说唐家洼那边,捉贼需捉赃,仵作也现场勘验了,因为时隔多日,且又经雨水冲刷,暂且拿不出证据能证明这事是唐家洼人所为,你们葛家庄人的心情本官很能理会,可是在证据不凿的情况下,官府怎好贸然行事?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下这等恶事,他们总会有露出马脚的这一天。你们暂且回去,本官会亲自督办这事,一旦有甚消息,会立马招呼葛庄主。”
葛家庄人见知县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便退出大堂,怏怏而归。
回到葛家庄,几个主事人聚在葛敬先大厅里,一老者问葛敬先道:“这事咋办?”
葛敬先就面沉如水道:“官,咱们报了,这件事上官府拖得起,那是因为没人掘他祖坟。要是他祖坟让人掘了,看他拖不拖?既然官府无能,不能快刀斩麻断理此事,那咱们只有按咱们的方法行事了。”
29
崔家庄年轻举人崔元功的大喜之日定在了五月初三。崔元功少年得志,本就名声远播,现在又跟州府千金联姻,这样的美事,自然传扬的快,一时间,对崔元功这桩婚事,成了人们共同的谈资和话题。对这桩姻缘,人们都羡慕有加,都说是崔家庄崔府祖上烧了高香。
崔府也不含糊,光去州府下聘礼,一下就去了十几辆马车,宰好的四百多斤重的肥猪十头,又肥又大、头上缠了红绸缎的活羊十只,四斤左右一个的微山湖四孔大鲤鱼一百条,大公鸡一百只,牛家集牛家酒坊窖存了十年的高粱酒二十坛,绫罗缎匹一整车。如此重厚的聘礼,让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足见崔府对这桩婚事的看重和崔府的富有。
因崔家庄已故庄主、崔氏家族长崔道仁生前乐善好施,结交广泛,所以,崔府在周边积下了不错的口碑和人缘。又因崔府家大业大,现崔府主人杨月娥虽一女流,可接人待物处事圆通,持家有道,且府上又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举人,那些旧日亲朋好友,并没有因为崔道仁的逝去而跟崔府断了来往。
在发送请柬的事上,崔元功和母亲杨月娥一起虑量,由母亲定下所请人的名字和庄名,崔元功执笔写请柬。当然,周边几个庄村的庄主那是一个都少不了的。写罢请柬,崔元功对母亲说道:“母亲,孩儿想给唐家洼唐庄主也下份请柬,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听儿子说要给滨湖而居的唐家洼唐庄主下请柬,杨月娥愣了一下,瞧着儿子没说话。
崔元功就道:“也许母亲觉得孩儿唐突,其实这事孩儿已思虑几天了。孩儿觉得唐家洼虽然是从山东巨野地迁徙来的,可也是经了官府恩准,居留此地的,况二十多年过去,也早属沛境土民。虽然过去因为土地边界之争,跟此地的葛家庄几个庄村有过斗杀,也死伤好多人,并因此跟此地土民结为仇家,虽然咱们跟唐家洼存边里边外之分,可他们与咱们崔家庄隔了两个庄子,崔家庄、唐家洼一无地界之争结仇,二无庄民相伤结怨,唐家洼是巨野地迁移过来的最有势力的庄村,孩儿想给唐家洼庄主也下份请柬,一是让他们觉得咱崔府没拿他们当外人看待,二也借此机会来缓和一下边里边外人的相互敌视。”见母亲没说话,崔元功接道:“如若母亲觉着孩儿的话不妥,就当孩儿没说罢了。”
杨月娥一阵闭目默然后,对儿子崔元功说道:“葛家庄、唐家洼是对解不开的死对头,前些日子双方为了打人劫物的事,都闹到官府去了,后来葛家庄祖坟被人掘了,葛家庄怀疑是唐家洼干的,葛家庄正寻机报复呢。现在你把请柬送给唐家洼,葛家庄会咋看咱崔府?葛家庄葛庄主那里你咋给他说明?”
崔元功嘴角露出一丝笑来,说道:“咱们崔府大喜,请谁不请谁是咱们崔府的事,况这些从巨野迁来的移民定居湖畔得到官府准许,已成永居之势,他们葛家庄的仇家与咱们无仇,咱又何必拿他葛家庄的仇敌视为咱们的仇敌啊!孩儿想,葛家庄庄主葛敬先通事达理,这事即便他一时心里不痛快,过后他会体谅的。再说,他们双方相互敌对,说不准那一天除了官府,还需咱们崔家庄一手托两家,从中调和呢。”
听儿子这样说,杨月娥深深吁了口气,说道:“我儿大了,你觉得可办的事,就自己做主吧。”
唐家洼庄主唐守业,收到崔家庄崔府的大喜请柬甚感意外,他无论如何猜摸不透崔家庄崔府这个行为的真实用意。崔家庄虽然跟巨野迁来的土民没有地界之争,也没结过仇怨,可毕竟是当地土民,跟葛家庄不远。无论是过去刚迁徙过来跟当地土民的争斗,还是现在跟葛家庄的纷争,从哪方面讲,崔家庄绝不会背逆当地土民的。在从来和滨湖而居的团民庄村没有任何交往的情况下,在明知唐家洼跟葛家庄有解不开的仇怨的情况下,居然给唐家洼送来了请柬,且这么多临湖而居的庄村,只给唐家洼一庄送了请柬,着实让唐守业费尽心思而不解。唐守业觉得此事非同一般,于是他让人去了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邀三位庄主一同商讨此事。
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三位庄主,来到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刚建好的屋舍里,四个庄主围桌而坐,听罢唐守业邀三位庄主来唐家洼的用意,三位庄主瞧着桌上那个崔家庄崔府送来的大红请柬,好一会都没说话。唐守业见三位庄主不说话,便开口道:“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都四个臭皮匠了,难道还弄不透这件事?”
王家洼庄主王立本,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咱们边堤里的人,和崔家庄从来没有过任何来往,况且他们跟葛家庄同属老沛境人,一体同心。依俺看,崔家庄没安啥好心,说不定他们共谋合计想算计咱们,给唐家洼下的是鸿门宴。”
赵集庄赵庄主也说道:“俺想,崔家庄只给唐家洼下请柬,其心不善,好让咱们相互猜疑,心生间隙,有拨弄是非离间咱们的图谋。”
李家庄李庄主思虑了下说道:“崔家庄跟咱们远来无仇,近来无怨,虽然他们跟葛家庄同属本地土民,论说他们也犯不着与咱为敌啊!崔府乃崔家庄大户人家,在此地口碑不错,更让人称赞的是崔府少公子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崔府也因此名声远播。这样的大户看重的就是名声,崔府崔少举人大喜之日,如对咱施以不轨,他们就不怕冲撞了大喜,败了名声吗?要说他崔府贪念咱一份贺礼,也实在不可能,崔府田地千倾,家财何止万贯,怎会行如此无厌之事。说不定崔府以此与咱笼络感情,结识友好呢。”
唐守业听罢三位庄主的话,沉吟了一下说道:“不管他对咱设鸿门宴也好,笼络感情也好,既然咱接下了人家的请柬,这喜宴就必须得去。若真是鸿门宴,他们是以崔举人大喜之日相邀,不去,他们定会嘲笑咱巨野人没胆气。若是人家真心诚意相邀,不去,人家定会说咱巨野人不达人情事理,所以,这喜宴无论怎样,都得要去。”
王庄主王立本就说道:“既然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就多帶几个人去,这边几个庄村也做好防备,一旦有事立马杀过去,以防再出当年唐团总中了葛家庄阴招那样的事。”
李家庄李庄主说道“:带多人去崔府贺喜?即便带三十、二十的人过去,咱们去人家地盘那里,又有何用呢?岂不是徒让人耻笑咱胆小惧事,虚张声势?依俺看,去三五人足矣,贺礼上也不可菲薄,如若他们是诚意相邀,咱也应回报仁义。如若他们想以此离间咱们,咱们何尝不借此离间一下他们呢?不过,既然去,还应像王庄主说的那样,提防一下为好。贺喜,人到贺礼到,人情就到了,见见主人面,说说吉祥的话也就行了,喜宴就不必吃了,毕竟咱们跟崔府这样的当地土民从无来往过,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咱还摸不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以防像唐团总当年那样喝醉酒出事啊!”
几位庄主的话,让唐守业甚觉有理,特别是李庄主的话,很是合乎他的心意。于是,几个人商定,这崔府贺喜之事,一定得去,不光去,还需张张扬扬的去。
崔家庄崔府崔举人大喜之事,岂能不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所以,崔府在喜事的头两天,从外地请来了一个大戏班,在崔府宽旷的打麦场上扎起了戏台,锣鼓喧天,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唱起了连本大戏。且崔府在麦场边支起了两口大锅,中午两大锅里炒了猪肉粉条,蒸了大白馒头,给那些本庄和外庄来看大戏的人吃。看大戏就够招引人的了,且中午又能白白吃上一顿白馍大肉,这等好事上哪里找去?于是,本庄的、三里五里的庄民纷纷涌向崔府打麦场听大戏吃大肉,场面好不壮观,好不热闹。
因为路途远,崔家庄崔府的迎亲队伍是在头一天就启程的。为了这次迎亲,崔府提前请了周边几个有名的木匠、铁匠,打制了一个大花轿式样的马车,马车上又请人描绘了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喜鹊登梅图案。迎亲的人骑得是清一色的枣红色的马,拉花轿马车的也是四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因新娘子是自己顶头上司邵州府的千金,沛知县丁子宣不敢怠慢,为安全起见,他派了八个衙役穿了和迎亲人一样的衣服,随了迎亲队伍一起去州府迎亲。拉花轿车的马、迎新人骑的马共三十二匹。迎亲的队伍头天下午来到州府,拣了一家最好的客栈住了下来。为了能在第二天午时赶到家拜堂成亲,待第二天寅时早早赶到州府邵知府处迎亲。
崔府去州府迎亲的队伍一路快行,临近午时时回到了崔家庄崔府。在喇叭号天、鞭炮炸响声中新郎官崔元功和新娘子邵蓉蓉拜完天地,崔元功手牵着系在新娘子身上的红绸带,把顶着绣着花饰红绸盖头的新人带入洞房,依照当地风俗礼仪,揭了红盖头,夫妻双方一起坐帐,一起喝了交杯酒后,新郎官崔元功暂且离开新娘子,出去招呼亲朋好友。
崔府在此地也属名门大族,府上又出了一个举子,且联姻的是堂堂州知府大人,周边各庄村的庄主,乡绅,跟崔府有往来的世交好友及众亲戚,前来贺喜自不必说了,就连沛境内的一些文人雅士,县衙的县丞、主簿也代知县丁子宣前来贺喜来了。
因前来贺喜的人太多,光受贺礼的账桌就设了三个。这时,从庄外驰来五匹马,在崔府不远处停了下来,骑在马上的人下马后,把马拴在树上,然后五个人朝崔府这边走来,其中两人架着一幅写有“天作之合”的烫金横匾,很是显眼。人们从金匾的左下角几个小字“唐家洼唐守业敬赠”,知道这几个人是唐家洼来的。
这样的场合居然唐家洼来人了,虽然崔家庄跟这帮巨野地迁来的团民没甚纠纷争斗,可毕竟这么多年因为葛家庄跟唐团的拼斗,此地的庄村都跟这些外来团民互不来往。唐家洼人的突然而至,让一众此地的庄主绅士们甚感意外和诧异,纷纷向这五个唐家洼人投来不解、轻慢或者仇视的目光。唐家洼来人却一副淡然的模样,走到账桌前,先让记账人记上金匾一块,后交上贺礼十两纹银,然后,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崔府大门。
这一切都让葛家庄庄主葛敬先看在了眼里。随他一起来贺喜的几个葛家庄人和另几个本地庄主,就忿忿不平骂道:“这帮侉子咋来了?谁请的这帮东西?这不是明明向咱来示威么?不行,咱得问问崔府当家的。”葛敬先用手势止住众人,沉着声说:“今天是崔孝廉的大喜日子,咱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场合给人家搅和。个中缘由过后再问不遲。”
唐守业一行人进了崔府大院,在上房大厅见到了崔府当家杨月娥和崔元功,唐守业很恭敬地给当家杨月娥问了安道了喜,又给崔元功说了些祝福吉祥的话,然后对他们母子二人说了庄村正在忙着重建房舍,作为一庄之主,旰食宵衣,事必躬亲,所以喜酒就不能留下吃了。母子二人诚意相留,唐守业几人仍婉言相辞,见唐家洼人执意要回,杨月娥便让儿子崔元功送客,崔元功一直把唐守业送到大门外,然后相揖而别。
喜宴间,崔元功与众亲朋敬酒,有人忍不住,就小声问他唐家洼人怎来了,崔元功就说道:“唐家洼的请柬是我下的,唐家洼虽是山东迁徙过来的,可也在此落脚生根与咱们为邻二十年,往后与咱们永属同一地土民也将成不争事实。葛家庄、唐家洼互为仇家,对双方无有益处,如若咱们跟唐家洼无利害冲突的庄村,能调和一下葛家庄、唐家洼的仇怨岂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传到葛家庄庄主葛敬先这里,葛敬先本就对崔府给唐家洼人下请柬心怀不满,听了这话,他仰脸兀自干了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地蹾在桌子上,冷笑道:“哼,以为自己是县太爷还是是州知府?葛家庄、唐家洼不是仇家,是宿敌,是世仇。书生一个,你调和?嘁!”
此话也传到崔元功那里,崔元功听罢,露出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大度和宽容,一笑了之。
事后,因唐守业没能在崔家庄吃喜酒,崔元功派人给唐守业送去了五坛牛家集牛家酒坊窖存了十年的高粱酒,以表唐守业赴崔府贺喜之意。
30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眼见得到了焦麦炸豆的季节,唐家洼、王家洼几个受水患的庄村,经过众人没日没夜的脱坯打墙,上梁苫顶,再加上老家送钱送物过来的四十人帮工,一座座的院落建成完工,基本上算是完成了家园重建。老家人就跟唐守业说,现在庄村的房舍建的差不多了,家里也该收麦了,俺们该回去了。这等情况下,唐守业也便不再挽留。
因建家园,劳民伤财,唐家洼几个庄村对老家人无以回报,可微山湖里有的是蒲草苇子,所以,唐守业提早就跟另几个庄主商量,让庄民去大湖里打些蒲草,织成厚厚的蒲草苫子,好让老家人回时带走,做铺床的草垫。蒲草织成的苫子,冬暖夏凉,即柔软又舒适,对当地没有蒲草的老家人来说,此物件应是不错的东西了。
老家人临走的头一天半下午,王家洼、李家庄、赵集庄的庄主及庄上主事人,带了鱼肉老酒,一起来到唐家洼跟老家人吃送行酒。唐守业和几个庄主,安排好庄民把蒲草苫子一辆辆马车给老家人装好,然后在唐守业刚建好的院子里,摆下十几桌酒宴,给老家人做送行酒。席间,唐守业打开了崔家庄崔府送来的五坛牛家酒坊窖存了十年的高粱酒。为防意外,王家洼庄主王立本让人用银针一坛坛验试了,确认酒没毒,方才倒酒畅饮。对王庄主的做法,唐守业很是不以为然,说崔家庄崔府为一方名门大户,且崔府少东家也是位饱读诗书的举人,那样的下作之事怕是绝对不会做的。王立本就说,咱们边里的人跟崔家庄毕竟没甚厚交,除了这次崔府大喜给唐家洼送来请柬,从无交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年唐团总不就是毁在太信任人了吗?
唐守业、王立本、赵庄主、李庄主先后代表各庄庄民给老家人一一敬酒,对老家人在迁住沛境的几个庄村困难之时,雪中送炭。施以援手,表示了深深的谢意。又对老家人来时遭葛家庄人殴打表示了心痛和愤慨。老家人就说,咱同脉同心,本就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如若咱们这里的人再遇啥事,咱老家人随时都会过来打援。一是被毁的家园重建完成,众人心情很是松快,二是众人对老家人的关心和援助心怀感恩,所以,这场送别酒喝得亲厚欢畅
庄主唐守业虽然没少喝了酒,可头脑一直清醒着。待喝罢酒吃罢饭,唐守业就跟几个庄主商量,为防意外,明儿天明各庄派十几人护送老家人一程,路线也要绕开葛家庄地界,从葛家庄地界北走,要一直送到西北方向的龙固集。因为龙固集那片地儿的人,也多是当年逃难来的山东土民。那片地儿的山东人,当年虽然跟当地土民也有纷争,却不似大湖边上的唐团和葛家庄几个庄村闹得昏天黑地,互为仇敌。所以,把老家人送到龙固集,相对来说也就算无忧安全了。唐守业又派了两人,夜里替老家人把马儿喂饱。几位庄主听罢,都说唐庄主心思细致,虑事周到。几位庄主起身告辞,各自回去安排明儿护送老家人的人去了。
第二天,老家人早早吃罢早饭,套好了马匹,准备上路了。这时,王庄主、李庄主、赵庄主各自带了本庄的庄民来到唐家洼,一起为老家人送行。知道老家人这日要走,唐家洼的老老少少也都早早起来,为老家人送行。一时间,唐家洼的庄街上,赶年集一样聚满了老老少少,面对就要上路的老家人,依依不舍。满街上尽是“一路顺风”“大湖鲤鱼好吃,有空的时候再来哈。”“回去跟某某某捎个好”……。老家人就眼含泪花抱拳揖众,迟迟吾行,依依惜别。
在暗处一直盯着唐家洼的葛家庄人,见一队车马从唐家洼出来,绕过葛家庄地界往西北方向而去,便忙回庄报告庄主葛敬先。葛敬先听罢庄民的报告,喃喃说道:“这一定是他们老家人要返回了,咱们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然后问庄民道:“车马人数还是那些吧?”当听到庄民说车马还是那些个,人数倒是多出了不少时,葛敬先沉思了一下道:“这一定是唐守业老奸巨猾,做下了亏心事,怕咱们报复,让他们老家来的人不光绕开咱们地界走,且还派了人护送。”葛敬先一边让庄民马上去叫庄里几个主事的来府上,一边派人去召集庄里青壮年,在葛家祠堂集合待命。
不一会,庄里几个主事人来到葛敬先的大厅。葛敬先就把唐家洼老家人返家的事告知了众人。众人听罢,纷纷说,咱们不就是等的这一天吗?那还迟疑个啥,追上去一阵狠打就是了。葛敬先说道:“本来俺打算,待这一帮侉子们返还时,咱们在别的地界追上去一阵狠打,一是让唐家洼几个侉子庄在他们老家人那里丢尽脸面,二是借此引出唐家洼人越过界堤找咱们报复,那时,咱们就可以痛下杀手狠狠教训他们一下。咱们在别的地界打,打完即退,不留把柄给他们,告官打官司,他们无凭无据,如他们越堤找咱们报复,那正合咱意,到时候咱们打他个落花流水,即便去官府那里,他们越堤犯咱在先,公堂上他们也不会占到啥便宜的。”葛敬先顿了下接道:“早先俺还担心唐家洼人做了亏心事,当了缩头乌龟,不给咱们机会,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居然派了人护送,这岂不是天助咱们,把机会给咱送上门来了?”
几个主事人连连点头,催促庄主葛敬先赶紧做好安排。葛敬先便和几个主事人计议了一番后,一起来到了葛家祠堂。此时,葛家祠堂内已聚满了庄上的青壮年,一般来说,葛家祠堂在大的节日里,或者有大事时,庄主才召集庄民来此,比如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年三十,庄上遇到灾情、危情。人们知道现在庄主把人召到葛家祠堂,一定會有大事情。所以,人们肃穆以待,尽管人很多,却少有喧哗。
葛敬先和几个主事人来到葛家祠堂,上了祠堂台阶。葛敬先扫视了一下众人,神情肃然道:“葛家庄的兄弟爷们们,今儿把大家召到这里来,是为了给咱们的先人们一个交代,也是给咱们遭受侮辱的葛家庄人雪耻。咱们葛家庄祖坟被人给扒了,且掀了棺木把咱们的先人晒骨露尸。这样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恶行,如果不是对咱们葛家庄怀有深仇大恨,谁能做得出来啊!”葛敬先停顿了一下,接道:“扒咱祖坟,辱咱先人的,没有外人,就是咱们对面以唐家洼为首的几个庄村。”
“打他个龟孙去,杀他个龟孙去!”众人群情激奋,一片叫喊。
葛敬先朝众人大声道:“前些日子,咱们告官,官府说无凭无据不好理断,谁都知道这是官府的托词,想把此事拖下去,最终不了了之。他们想不了了之,咱们能答应吗?咱们地下被辱的先人答应吗?””
众人齐吼:“不答应,决不答应。”
葛敬先用力挥了下手,说道:“好!今儿就是咱们雪耻的日子,今儿咱们也给官府来个无凭无据。前些日子他们老家来的一帮侉子今儿一早返家了,并且他们几个庄村派了些人护送,如不出所料,这帮护送的人送上一段就会回来,他们几个庄村的人在一起咱们不便动手,咱们先收拾咱们的仇人唐家洼,为了更有把握更能利落地收拾他们,咱们的人提早藏匿在唐家洼人必经之路两旁的麦地里,一旦唐家洼人过来,咱们群起收拾他们。”葛敬先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接道:“此次行动只许胜不许败,如此热的天气,不知在麦地里趴伏何时,大伙可否能受得了?”
众人齐声喊道:“能。”
葛敬先听罢,沉着声音说道:“好!到时候该怎样打就怎样打,带上家伙,去等那帮侉子吧。记住,一定要速战速决,一定不能给他们留下哪怕一丁点的把柄。”
护送老家人返家的唐家洼、王家洼、赵家集、李家庄的庄民,一直把老家人送到了龙固集方才返回。这四个庄村七八十个庄民,回到自家地界时已近午时。赵家集在这四个庄村的最北边,赵家集往南依次为李家庄、唐家洼、王家洼。四个庄村各相隔一二里的光景,一班人众行走在边堤一路南行。到了赵家集地界,赵家集的庄民就走下边堤,挥手和另三个庄村的庄民告别。到了李家庄地界,李家庄庄民也就跟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民分手作别下堤回庄。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民则继续南走。
此刻,悬在天际的太阳,如同一个圆圆的火球,肆意烧烤着大地。热气在熟透了的麦田里蒸腾着,蒸腾着的热气化作一层薄薄的轻雾,水一样地在麦子上面游动着。田野里难见一个人影,偶尔从田野里飞出一两只鸟,发出的鸣叫也显得是那样的焦烦和干涩。不时有挟裹着热气的风迎面扑来,让人感到燠热的同时,平添了一丝无名的躁烦。
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民在快到唐家洼地界时,就见前面有个头戴草帽的汉子站在堤上,面朝唐家洼,两手捏着裆里的物件,一边做着不堪的举动一边扯着嗓子叫骂:“唐家洼人,俺操恁祖宗十八代,恁这帮该千刀万剐的山东侉子丧绝人性,挖俺祖坟,晾俺先人,恁这帮侉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家洼、王家洼两庄人本就心里毛毛躁躁,见有这样一个人在辱骂唐家洼人,火气就如同浮动在田野里的热雾,腾就冲上头顶。唐家洼人一边叫骂着:“这是哪里来的一个野种,居然在俺们这里撒野”一边拖着手里的棍棒朝那人奔去。那人见一帮人手里拿着家伙朝自己奔过来,便急急慌慌朝堤下跑去,一边跑一边骂:“唐家洼丧天良,房屋田地泡了汤,若问下回怎么样,到时全庄都死光。”唐家洼人那里能咽下这口气,放过这个人?唐家洼人和王家洼人一起叫骂着追赶那人。
那人下了边堤,沿着田野里一条小路往葛家庄方向跑,唐家洼人和王家洼人见那人往葛家庄方向跑,料想这人一定是葛家庄人无疑,既然是葛家庄人,那就更不能放过了。于是,两庄人在后边紧紧追赶,眼见得就要追上那人了,忽然,小路两旁的麦田中呼呼啦啦跃出好多人来,唐家洼、王家洼两庄人懵怔间,就被这帮天兵突降一般的人合围起来,待唐家洼、王家洼两庄人反过神,刚想挥舞手中的棍棒,外来的棍棒、铁锨、镢头便如冰雹一般向他们身上倾泄而来。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四十人,几乎没怎么抵抗,就一个个被人砸趴在地,唐家洼、王家洼人先还地上叫骂,终是在棍棒等物的猛烈打击下变得气弱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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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扒了葛家庄葛姓人的祖坟,尽管唐家洼庄主唐守业一直谨慎着小心着提防着,灾祸终究还是没有躲过,且灾祸来的是如此惨烈和悲凄。一早去护送老家人返回的唐家洼、王家洼四十人,在回来的路上,突遭葛家庄人伏击,唐家洼死了三人,王家洼死了两人,其余人虽没被打死,却也全都血头血脸,断胳膊断腿。出了人命,事情可就大了。
听说唐家洼、王家洼出了人命大事,赵集庄、李家庄两庄庄主赶到了唐家洼。他们来到了刚建好的唐家祠堂,但见祠堂院内,满院子的庄民,十七个满身是血的庄民躺在院内呻吟不止,另五个失去了生命的庄民则满脸满身的血污,挺挺的仰在地上。院内女人哭天抢地的哀号,老人们一声声呼儿唤孙,悲切凄惨的哀声,年轻人愤怒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唐守业脸色苍白,坐在祠堂的台阶上,身子时不时痉挛般地颤抖一下。赵庄主、李庄主走到他跟前,颤着声说道:“唐兄,咋出了这等事啊?”唐守业抬起头,看着两位庄主,满眼含了泪花,没有说话。
这时,王家洼庄主王立本也来到了唐家祠堂,王立本进了祠堂大院,来到唐守业面前,放声大哭:“唐兄啊!五条人命啊!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就这样给活活打死了。”
唐守业抓住王立本的胳膊,泪流满面。
李家庄李庄主说道:“唐兄,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镇定,别人不冷静,你可要冷静。现在不是你悲哀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么大的事该咋个处理决断。”
赵集庄赵庄主也说道:“把主事的都叫到祠堂屋里,赶紧商量商量是告官还是怎么吧。”
王家洼庄主王立本就切齿道:“不论咋说,这血仇不报,俺誓不为人!”
唐守业听了赵、李两庄主的话,起身叫了几个庄上主事的人,进了祠堂屋内。
祠堂屋内,唐家洼庄主唐守业跟庄上几个主事人,满脸凄然,唐守业哽着声音说:“怨我虑事不周,要是先前嘱咐他们回来时不走边堤,从堤下咱们地界走就好了。”
一主事人说道:“一下死了这么多人,这可是自跑马划界以来从不曾有过的事啊!看样子葛家庄真是不怕把事闹大啊!”
一时间,有说立马报官的,也有说杀将过去的,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李家庄李庄主说道:“现在情况再危急,怕是也比不上咱们当年刚来此立团时危急,那时咱们初来此地,立足未稳,一边对付他们当地人的打压,一边还要应付官府。现在咱们再怎么样,也要比过去好了许多,现在无论是跟他们打官司还是跟他们打杀,咱们都不怕。俗语‘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关口,唐庄主应拿出当年唐团总的那种气概来才行。”
唐守业深深嘘了一口气道:“先派人去县城把有名的接骨大夫‘神手范’请来,给被打的人接骨,再请两个郎中来给医外伤。”听了庄主吩咐,就有人出了屋去派人请医。接着,唐守业神情凝重道:“唐团总那种大智大勇岂是我等学得来的,不过,危难之时我唐守业为了咱们边里庄村的父老乡亲,即便舍了身家性命,我唐某绝不会丝毫含糊的。我想过了,咱们报官,一是咱们明知是葛家庄人所为,他们没留任何把柄在咱们手里,即便出了人命,官府重视,怕一时半会也断理不清。如若葛家庄人暗中再行贿官府,那这案子更会拖延。再者,咱们的人全都是在葛家庄地界所伤,且手里都有棍棒,到时葛家庄人反咬一口,说咱们越界侵扰他们,咱也会处于被动,现在报官,我觉不妥。”唐守业停顿了下接道:“葛家庄从扒堤放水到打劫援助咱们的老家人,无一不是在小瞧咱们有意欺侮咱们,这次他们丧尽天良偷袭咱们,居然打死多人,没被打死的也都身负重伤。如若咱们再忍下去,他们岂不敢杀上庄来赶尽杀绝?我以为,这次的事,说是咱们自跑马划界以来最危急的时刻一点也不为过。拼,就会死人,会付出大的代价。忍,也许会得到官府同情,会抑制葛家庄一下,在这危急关头咱们是拼还是退?”
众人听罢,齐声喊拼。李家庄李庄主说道:“这等情形下,唐家洼没有退路,咱们都没了退路,打拼报仇是必须的了,不过,一定要想好对策,一定要想好咱们怎样报仇,怎样用小的代价去换葛家庄的大代价。”
唐守业见众人慷慨激愤便说道:“既然大家有这样的决心,我唐守业还怕什么?既然报仇,今儿就给他们来个现世报。”见众人一副不解的样子,唐守业接道:“既然他们对咱下此狠手,咱还顾怜什么呢?我意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各选十个能打能拼精武术的,骑上马奔县城方向而去,给葛家庄一个咱们去官府告状的假象,实则是这二十人,躲开葛家庄人耳目,绕大圈晚上悄悄去到葛家庄庄西,咱们夜半派人去堤西葛家庄麦田放火,现在正是麦焦待割的时节,这火一放,定会烧他个火光遍野,到时他们葛家庄一定会一边全力扑火,一边防范正面的咱们,那时,咱们这二十人趁此杀将过去,一路砍杀一直冲过来为止。”
众人听罢,连称妙计。赵集庄赵庄主说道:“此计谋好是好,不过也须考虑这二十人能否都全身而退,如若被葛家庄所伤所逮下一个,那官府那里咱们可就被动了。”
赵庄主的话让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这时,李家庄李庄主开口道:“这样大胆冒险的行动,一定要找敢于舍生取义,视死若归的人才行,如若咱们的人有啥闪失,咱们可以让这二十人打扮成他们那边人的装束,即便到了危急关口,战死或者自殁,到时葛家庄仍无咱们把柄。”
唐守业闻言,连称甚好,并要求屋里人对此行动严加保密,不得与屋外任何人言说。唐守业沉吟了一下,对众人说:“此次行动让我忧心的是,现在唐家洼、王家洼死伤多人,也就是说,两庄各有二十个壮汉不能参加这次的行动了。唐家洼、王家洼各再派出十个勇猛汉子,这样一来两庄的防守就显得单薄了,如若葛家庄他们杀过来,到时候怕是很难抵御了。再就是唐家洼、王家洼马匹也不够,”
赵集庄、李家庄两庄主听罢就说道:“唐庄主不必担忧此事,咱們是一家人,唐家洼、王家洼的事也是赵、李两家的事,这件事上俺们两家与唐、王两家同生死,共进退。俺们立马回去多派些青壮庄民来唐、王两庄打援,共护两庄,再补几匹马给你们”
唐守业听罢就朝赵、李两庄主抱拳一揖道:“患难见真情,赵、李两庄援手相助,唐守业代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庄民谢二位庄主了。”
赵、李两庄主也便回礼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唐庄主不必如此。”说罢起身告辞,回庄调派人去了。
半下午的光景,唐家洼十个精壮汉子和王家洼十个精壮汉子进了唐家洼唐家祠堂屋内。屋内,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和王家洼庄主王立本,及几个主事人满脸肃穆地站在众人面前。唐守业脸色如铁,扫了众人一眼,低沉着声音说道:“各位兄弟爷们,你们是唐家洼、王家洼两庄选出来的最精悍的汉子,唐、王两庄的遭遇你们都看见了,五条人命啊!活生生的被他们打死了。扒堤放水淹咱们、打劫来援助咱们的老家人,他们一回回的欺负咱们,咱们忍了,可结果怎样?一下就打趴了咱们几十号人,打死五个人。怎么办?兄弟爷们们,你们说咱该怎么办?”
众人齐吼:“杀过去,报仇去,让他们血债血还人命人还!”
唐守业说了声“好”便把报仇的计划给众人说了,言罢,唐守业对众人说道:“行动时无论出现啥情况,宁自殁都不能让他们活捉,如若有怯意的,现在可以退出来,我唐某不会怪意你。”
听庄主这样说,二十个汉子齐声喊道:“咱们团民过去没孬种,现在也没孬种。”
唐守业就红了眼圈,对二十个人说道:“好样的,各位尽管放心,如若有遭不不测者,只要有我唐某在,他的家人老小就是我们大家伙的家人,大家伙有青菜吃,就让他们有肉吃,大家伙有草衣穿,就让他们有棉衣穿。现在就不给你们喝壮行酒了,待你们得胜归来时,再一起喝庆功酒吧。”
半下午,暗中监视唐家洼、王家洼的葛家庄人,来到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府第禀报,说刚才唐家洼有几人骑马奔县城方向去了。相隔时间不长,王家洼也有几人骑马奔县城而去。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闻言,轻舒了一口气,对身边几个主事人说道:“这一定是唐家洼、王家洼人去县衙告官去了。俺一直担心他们不告官,如若他们不去告官,那他们一定会狗急跳墙,谋划报复,那样的话,咱们倒要十二分的小心。加倍提防了。他们即去告官,就不可能马上找咱报仇,他们最起码要等到官府给一个说法再说。”
一老者说道:“他们告官咱不怕,一是他们没攥住咱们啥把柄,没凭没据的他们告咱啥?二是事情是在咱们地盘上出的,且光天大日头的,他们多人操棍拿棒的,越过边堤好远,这不是有意寻衅是干嘛?理在咱们这边,他们官府那里想赢咱,也是搬梯子上天—没门。”
葛敬先说道:“无论唐家洼他们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咱们都不怕。不过咱们还是不可麻痹大意,掉以轻心。还须严加防范,黑天分班值守巡庄护庄,不可有丝毫的松懈。白天派人暗处监视对面的一举一动,他们稍有异动立马来报。白天抓紧收割麦子,麦田收割麦子,要派人持械保护庄民,庄民下田收麦,都要带上枪棒家伙,以防不测之事。对如何应付爬台子打官司,咱们也须周全预计。”
几个主事人出了葛敬先府第,按葛敬先吩咐,派人护庄巡夜,安排明儿收割麦子事宜去了。
是夜,下半夜丑时光景,一阵阵的东南风,吹散了上半夜还在肆意游荡的热气,空气变得凉爽适宜。除了树叶偶尔被风吹得哗哗响上一阵外,一切事物都隐在黑暗中沉寂无声。葛家庄一班巡夜护庄的人,正在绕庄巡察,就见庄东方向有大片亮光,众人愕正间,就有人喊:“不好,麦田着火了。”一班人忙跑到庄东,但见葛家庄从北至南,足有三里长的麦田,全都烬燃。整个麦田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如汹涌的浪涛一般滚滚向前。见此情景,巡夜的人立马敲响了手中的铜锣,扯开嗓子满庄叫喊:“麦田着火了,麦田着火了。”
葛敬先闻讯,衣裳没穿整齐就直奔庄东。他来到庄边,就见众多的庄人叫喊声、嚷嚷声响成一片,有拿扫帚的,有拿铁锨的,有端着水盆的迎着麦火奔去。葛敬先大声叫着:“大家都甭慌张,这一定是唐家洼点的火,救火莫忘提防唐家洼人偷袭。”葛敬先的声音被众人的叫喊声盖压下去。去年水灾,田地一年无收,多数庄户人家缺粮断炊,食不饱腹,全都指望着这一季麦了,眼见这到嘴的粮食被火吞噬,人们顾不了那么多了,一边叫骂着唐家洼人一边奔向麦田抡起手中的物件扑火救火。
葛敬先见现场乱成了一锅粥,便忙叫过几个主事人,吩咐他们赶紧派一些青壮年,水里湿些棉衣棉被,顶在头上,冲过火的后边,查看并提防唐家洼人乘乱来袭。几个主事人忙去安排人保护救火的庄民,提防唐家洼人趁火打劫,偷袭葛家庄。
葛家庄全庄人众正麦田合力扑火,突然人群就乱了起来,且哀号之声不绝于耳。只见火光之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支马队,在救火的人群中横冲直撞,弹跳践踏,并且骑在马上的人手中挥舞着长刀,对人群不停地砍杀。一时间,哀嚎声,喊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待在葛敬先的大叫声中,人们开始群起围之之时,这支马队却冲过人群,穿过麦田大火,往东疾驰而去。
麦田放火、趁势偷袭,速战速去,毫无疑问是唐家洼所为了。葛家庄人的怒火被彻底给激起来了,没等庄主葛敬先发话,众人也不救火了,喊叫着“跟唐家洼拼了去,杀进唐家洼,杀他个孩芽不留,”一起冲过大火,怒吼着朝东边奔去。
葛家庄众人奔到边堤不远处,突然,边堤上现出一条灯笼和火把组成的长长的火龙,从北到南足有五六里长。火光亮处,人影幢幢,且齐了声的喊“杀、杀、杀!”如此大的阵势,如此多的人,如此的喊叫,在这茫茫黑夜里显得是那么萧杀和摄人心魂。毫无疑问,唐家洼的这次偷袭行动,是联合了团民几个庄村实施的。葛家庄人如若现在冲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讨群殴。葛敬先喝止住人群,见有人号叫着还要前冲,他便指着边堤上的一溜灯火厉声说道:“看不到吗?他们是做好了准备的。死,咱们葛家庄人当然不怕,可咱们现在冲上去,能有多大把握打败这些侉子,如若胜不了,咱们反被他们打趴下,到时咱们何談报仇?”见众人无语,葛敬先咬着牙沉声说道:“忍得今日气,迟早报仇来。命抵命,伤抵伤,唐家洼欠咱们的,咱会让他们加倍返还。回。”
留守的老弱庄民见庄主葛敬先回来了,便痛哭着告诉庄主,葛家庄此夜被突袭的马队杀死七人,被砍伤、马踏伤四十多人,麦田几乎烧光。葛敬先闻言,只觉心胸疼痛,双腿发颤,一下软在了地上……
32
天发亮了,弥漫在葛家庄庄村、田野上的烟雾,扭结着清晨蒙蒙的雾霭,就像一块宽宽长长的,挂在空中的灰白色的挽帐,似乎在提醒着葛家庄人,夜晚曾遭受了多么大的惨重创伤。在庄边一处打麦场上,摆放着七具已经挺了的尸首。几十个被刀砍得血头血脸庄民或躺或坐,即不呻吟叫疼,也不大喊叫骂,只是直着眼睛,呆呆地看天,或是眼光涣散地瞧着一处发神。打麦场上的哀声,是在那七具尸首旁发出的。七具尸首旁,有老人失去儿子所发出的老牛一样低沉哀伤的哭声,有妇人失去丈夫所发出的悲惨凄切的哭号,有孩童失去父亲所发出的让人揪心的喊叫。
麦场的一角,庄主葛敬先和庄上几个主事的人,满脸的凄然蹲在地上,计议眼下之事。南北相邻的彭家庄、姚家楼两庄的庄主彭庄主、姚庄主也来到葛家庄。因夜里的大火也波及了这两个庄村,这两个庄村的麦田也被烧了不少。看到葛家庄遭了这么惨的打击,彭家庄彭庄主就对葛敬先道:“葛家庄田被烧,人被杀,这等大事还是应赶紧报告官府为好。”
姚家楼姚庄主说道:“葛家庄人遭袭伤亡惨重,又被人焚麦烧田,出了这样的大事,能瞒得了谁?即便不报官,官府也会知道的。”
一主事人说道:“对面唐家洼、王家洼被咱也打死打伤多人,既然双方都有死伤,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咱不妨先他们一步报官。咱为原告,他们为被告,大堂上打官司,咱们先占了先机。”
葛敬先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这血仇,咱们葛家庄还打谱报不报?”
人们不知葛庄主为何说出这话,便一时有些打愣。其中一人对葛敬先说道:“咱们报官,跟咱们报仇有甚关联?”
葛敬先就沉声说道:“谁都知道,官府对死伤人的事很看重,如若官府知晓因纠纷死伤多人,必定下力气弹压。那时想复仇雪恨谈何容易?他们唐家洼死伤也重,为了复仇,他们不去报官。咱们遭他们打杀,要是复仇的话,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不去报官?难道咱们葛家庄真被他们打怕了,非得谋求官府来庇护咱们吗?即便报官,能指望官府替咱们报仇雪恨吗?这帮侉子有种跟咱们打杀,难道咱们就没有种跟他们杠下去吗?”
一主事人说道:“这焚麦烧田、杀人伤人的事怕是瞒不住官府,麦田过火忒大了,且又牵缠了连边的庄村。庄主自有谋划的话,为了报仇雪恨,咱们对死伤人的事可暂且瞒一瞒,这焚麦烧田的事,先就不妨报官。就告唐家洼因对前些日子葛家庄曾打他们老家人,对葛家庄仇恨,对官府断理心怀不满,所以对葛家庄恶意报复,焚麦烧田。”
葛敬先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就对烧麦毁田的事报官吧”然后对彭庄主、姚庄主说道:“彭兄、姚兄,因受葛家庄的牵连,两庄麦田也遭了火灾,依俺之意这烧麦毁田报官之事,还望二位兄台随俺一起去县衙,以助葛家庄一臂之力。”
彭庄主、姚庄主见葛敬先如此说,便道:“葛家庄与彭家庄、姚家楼树连根地连边,唇齿相连世代交好,葛家庄的事就是俺们的事,更何况葛家庄今遭山东侉子偷袭,死伤惨重,全力鼎助葛家庄是俺们义不容辞的责任。需要俺们两庄做啥,葛庄主尽管吩咐就是。”
彭、姚两庄主所言,让葛敬先有些感动,他当胸抱拳对彭、姚二人深深一揖道:“有二位兄台的守望相助,俺葛家庄雪恨有望了。二位兄台对葛家庄的慷慨仗义,葛家庄当铭怀于心,没齿不忘。”
彭、姚两位庄主也便回礼说道:“同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葛庄主不必客气。”
葛敬先便吩咐人先把逝者及伤者抬回庄内,各自先回家关门闭户,以避被官府来人麦田查勘时发现。又吩咐人去请几个郎中,来庄上医治受伤的庄民。然后和几个主事人及彭、姚两庄主议计了一下报官事宜,便带着几个人及彭、姚二位庄主一起去县衙状告唐家洼焚麦烧田一事。
葛家庄及彭家庄、姚家楼人来到县衙大堂外鸣冤鼓前鸣鼓喊冤。县衙前设的鸣冤鼓,虽然是专给来县衙告状的人击鼓喊冤用的,可是如若没有人命案子或大的冤屈,三庄麦田被烧的状子,这鸣冤鼓是不能随便敲的。
闻听有人衙门外击鼓喊冤,知县丁子宣不敢怠慢,立马集合县丞、皂隶一班人升堂问案。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带着一班人,来到大堂跪在地上,由于葛敬先心里一直悲哀着死伤惨重的庄民,在威严肃静的县衙大堂上,葛敬先声泪俱下,一边哭一边诉说唐家洼恶民焚麦烧田的恶行。其间,彭家庄、姚家楼两庄庄主也满怀愤懑地,控诉唐家洼人如何霸凌强势,如何仇视本地土民,如何一棍打八家,一把火就烧了三个庄村的麦田。
知县丁子宣听罢葛敬先、彭、姚三人的控诉,很是震惊。民以食为天,麦收时节焚人麦烧人田,这与断人粮砸人锅的恶匪无道行径有何区别?烧了麦田,毁了庄民的口粮,庄民连喝稀饭的口粮都没了,到时候让他们拿什么纳皇粮交赋税?这样做不单单是与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为敌,更是与朝廷官府为敌。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如此蔑视王法,那还了得?于是,知县丁子宣一边委派主簿带领刑房一班人去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三庄勘验烧麦现场,一边派捕快去唐家洼传庄主唐守业来县衙应讼。
唐家洼、王家洼夜晚合力偷袭葛家庄得手,派出的二十个汉子,骑马闯入葛家庄救火人群一阵砍杀,除了有四个人腿上受了点伤外,其余人毫发无损,可称得上干得漂亮,全身而退。见二十个汉子凯旋而归,庄主唐守业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二十个汉子便给唐守业、王立本二位庄主报说这次打杀葛家庄的情况,说他们二十个人骑着马,一字型排开往葛家庄人群冲杀过去,被他们刀砍、马踏的葛家庄人纷纷倒下,至于葛家庄人在他们冲杀下被伤多少,虽然尚还不明,但估计少不了。
唐守业、王立本二位庄主听罢,连连叫好。唐守业一边让人端上备好的酒菜犒劳二十个勇士,一边和王立本一道拿起碗倒了酒,给每个汉子敬了酒。
慰劳罢冲杀葛家庄的二十个汉子,唐守业召集王家洼庄主王立本、赵集庄赵庄主、李家庄李庄主及四个庄村的主事人一起议事。唐守业说:“这回咱们偷袭葛家庄很是顺手,从冲杀葛家庄的二十人口中,可以断定葛家庄这回伤情一定不轻,至于死人没有,死多少,现在还未知,我想,他们一定会有被砍死的。”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接道:“咱们这回又是烧田又是偷袭,不论是烧他们多少,伤他们几个,就凭咱们对葛家庄的了解,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家庄庄主王立本就说道:“娘的,他们不善罢甘休又能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陪他们斗到底。”
赵集庄赵庄主说道:“葛家庄遭咱们烧麦偷袭,以葛敬先的为人,怕是不会咽下这口毒气的,咱们还须严加防备为好。”
唐守业沉吟了下说道:“赵庄主说的是,葛敬先为人阴险,睚眦必报,他们若是报官,事情也许会拖延个几日,他们若像咱们一样不报官,就有随时冲過来的可能,那咱们务必要时时刻刻提防他们了。俺想,为了更好地防备葛家庄前来寻仇,唐家洼、王家洼、李家庄、赵集庄四庄要互联互访,一旦有事发生,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前后照应,左右支援。只要咱们做足准备,同心合力,葛家庄想占到便宜,也没那么容易。”
众人闻言,齐声称好。
李家庄李庄主便说:“这回咱们跟葛家庄算是斗上了,弄不好又会是一场恶斗。唐庄主虑事周全,声誉和名望在咱们团民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俗语‘家有万口,主事一人’,如此事态下唐庄主你就是领头,唐庄主虑量好的事情,尽管吩咐。”
众人随声附和道:“唐庄主尽管支使,俺们都听你的。”
唐守业朝众人抱拳一揖,刚要说话,就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跟前。两官差下马,问道:“那位是唐守业唐庄主?”
唐守业朝官差当胸抱拳道:“敝人唐守业,敢问二位兵爷找俺有何事?”
二位官差就说道:“有人县衙讼告唐家洼,俺们二位奉知县丁子宣老爷之命来传唤唐庄主,望唐庄主即刻随俺们去县衙应讼。”
唐守业嘴角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回身对几位庄主及众人道:“既然别人告的是唐家洼,就与各位庄主无关了,我唐某带几个本庄主事人前去应讼,各位暂且各回各庄,安排好咱们所说的事,等唐某回来再告禀给大家。”
唐守业带了三五个葛家庄人,随官差一起去了县衙。
唐守业及几个葛家庄人随官差来到县衙大堂,地上跪了,大声说道:“小民唐守业叩见知县老爷,不知是何因由被人讼告?”
知县丁子宣说道:“唐庄主,唐家洼跟葛家庄只一边堤之隔,你可否知道葛家庄出了什么大事?”
唐守业迟疑了一下,回道:“回老爷,今晨唐某听早起收麦的庄民说,葛家庄麦田遭了火灾,因两庄历来不睦,互不来往,所以,唐某没有放在心上,不知老爷所说的大事,是否为此事?”
知县丁子宣说道:“此火灾毁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三庄麦田一千二百多亩。现今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三庄告恁唐家洼为纵火元凶,你可有甚要说?”
唐守业一副诧异模样道:“这话从何说起?葛家庄与唐家洼视如寇仇,诬陷唐家洼情有可原。彭家庄、姚家楼与唐家洼虽互不往来,却也无甚深仇大恨,为何也和葛家庄绑在一起无中生有,诬告唐家洼?”
一旁的葛家庄人葛敬先冷笑一声说道:“笑里藏刀,暗中伤人,敢做不敢当算啥男子汉大丈夫。有种明着来,何必净做些鸡鸣狗盗,为人不屑的小人之举。”
唐守业闻言也冷笑一声说道:“自官府跑马划边以来,我唐家洼人本分为民,遵从王法,听从官府,从未主动惹事生端过。葛庄主如此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到让唐某觉得有种贼喊捉贼的样子。”
彭家庄彭庄主说道:“既然唐庄主言说与彭家庄、姚家楼无甚仇恨,为何一棍打八家,一把火烧了葛家庄麦田不说,还烧了彭、姚两庄麦田?”
唐守业说道:“依您的说法,这烧麦放火的事非赖上唐家洼不行了?”
姚家楼姚庄主大声道:“啥叫赖上?火是从紧挨你们那边的边堤角烧过来的,有人看到放火的人越过边堤,燃着麦田后奔唐家洼跑去,这火不是你们唐家洼人放的是谁放的?”
唐守业闻言就呵呵一声笑说道:“你们来县衙诬陷人,也拣些能言善辩,头脑精明的人。这位仁兄呆头呆脑,满口雌黄,一派胡言,如这位仁兄所说,我们唐家洼临湖而居,那这大湖也应是我们唐家洼所开的了?且不说真假,说放火的人往唐家洼方向跑了,就认定是唐家洼人所为,那火势朝你们三庄方向烧去,是不是也可以说这场火是你们三庄为陷害唐家洼设下的苦肉计?”
听唐守业如此说,葛家庄这方骂嚷声一片。葛敬先讥讽道:“知道唐庄主善搞阴谋诡计,暗处行事,没想到唐庄主泼皮无赖上也很有一套啊!”
唐守业听罢,朝葛敬先当胸抱拳道:“葛庄主夸奖了,咱们彼此彼此。”
彭家庄彭庄主说道:“要說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还真是非唐庄主莫属了。苦肉计?去年遭遇水灾,田地无收,各户几近断炊,庄民们都在等着这一季麦子糊口保命,谁会烧掉全庄人赖以糊口的麦子做苦肉计?谁会糟践缴纳皇粮赋税的麦子去违抗官府?除非是俺们几个庄村的人不想活命了。如若对葛家庄没有深仇大怨,谁会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滔天罪恶,你说这样的恶事不是你唐家洼做的,那又会是谁?”
唐守业说道:“血口喷人谁都会,俗语‘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们无凭无据,凭啥把这贴臭膏药往唐家洼身上糊?就凭你们一派胡言?那岂不是太小视了县衙大堂,小视了知县老爷。”
大堂上双方争争嚷嚷,吵个不休。知县丁子宣见双方各说各理,一时理不出个里表,便“啪”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你们公说公理,婆说婆理,又都掂不出证据来,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县查明真相再做决断。各位庄主尽管放心,因此案重大,本县不会懈怠,本县已派人去现场察访勘查,待勘查结果出来,本县再通报各位。一旦查出案犯,定会严惩不贷。”
葛家庄、唐家洼双方退出大堂,各自离去。
回葛家庄的路上,有人问葛敬先道:“庄主,这官司要是拖下去与咱们无益啊!”
葛敬先就说道:“咱们即便在官司上赢了他们又怎样?官府杀他们一个两个的咱们就跟他们算完了?”
回唐家洼的路上,有人问唐守业道:“庄主,官府已派人去葛家庄现场查勘,要是查出个究竟怎办?”
唐守业说道:“大堂上葛家庄并没说他们有人死伤,一是他们瞒了死伤的情况,是为了下步对咱们报复做打算,二是,即使官府查勘出什么,他们有意瞒着实情,不与官府协作,官府也是枉然。现在事情摆在了那里,咱们只有严加防备,准备下一场恶斗了。”
33
崔元功和邵蓉蓉大婚后,小夫妻俩新婚燕尔,如漆似胶,两人“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说不尽的欢情,道不尽的恩爱。崔元功年少中举,博学多才,满腹诗书,邵蓉蓉出身官宦人家,从小聪灵慧敏,知书识字,知情达理,两人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有好诗文两人一起诵读,有好的话本两人一起观看。
崔府常常有文人学士来访,崔元功也就常常和这些文朋好友谈文论武,谈天说地,把酒言欢。有时崔元功摒弃旧礼俗教,也会叫出妻子邵蓉蓉和自己一起招待来访的文朋好友,一起参与他们的谈文论武,谈天说地。邵蓉蓉的大方和学识让来访者常常交口称赞,很是佩服。文朋好友们崔元功面前和背后感叹说,一定是上天的眷顾,崔元功才娶下这么一位妻子,有这么一位知书达礼的妻子辅佐,崔元功何愁功名利禄,飞黄腾达?
邵蓉蓉知道婆婆杨月娥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寡,年纪轻轻就掌管了崔府大小事宜。从小把儿子抚养成人,且把一个年纪轻轻的儿子培育成一个举人,把崔府打理得兴旺发达,成为沛城以北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她从心里敬佩婆婆,尽管婆婆跟前有佣人伺候,她还是一早一晚婆婆面前问好请安。日常也是对婆婆用心备至,常常嘱咐厨上,不要顾怜府上任何人,拣婆婆喜欢吃的饭菜做。有时她也会亲自下厨,做一道自己在州府喜欢吃的菜,奉给婆婆。
自打杨月娥知道知县丁子宣给儿子所提亲事为知府千金时,她心里就有一丝担心,担心官府人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大些又养尊处优。尽管崔府富甲一方,可毕竟为乡下,担心这个州城长大的大小姐,下嫁到离州府二百多里的乡下,会不会时常使些大小姐的脾气。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个知府的千金小姐嫁到崔府后,说话行事端庄得体,接人待物礼仪周全,特别是对她这个婆婆孝敬有加,全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娇贵和傲慢。一个州府千金能这样做,也实在是难为委屈她了。
杨月娥知道自己终将老去,儿子还要求取功名,这崔府万贯家产终归要这位儿媳去打理,她相信,稍加调教,这位儿媳一定会比自己更出色,会把崔府打理得更好。让她稍微感到不满的是,这个儿媳经常跟着儿子抛头露面,混在一帮来访的文人中,有说有笑,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转念一想,人家从小生长在州城,见多识广,那似闭塞的乡下,陈规旧礼,繁文琐节一大把,这样一想,儿媳行为开通,也是可以原宥的。
崔元功和邵蓉蓉两人琴瑟和谐,恩爱有加。崔元功虽然是一饱读诗书,满腹文章的举人,却没有丝毫的迂腐儒气。年少中举的他更多的是意气风发,倜傥潇洒,洒脱不拘。尽管两人成天形影不离,崔元功有时早起,趁妻子未醒之时,挥毫写一段话放在妻子枕边,待妻子醒来给妻子一份欣喜。比如,他会写一段“芸芸众生,张袂成帷之中,邂觏为缘起,相识为缘续,结百年好合乃为缘定。”妻子邵蓉蓉也会心悦之余,提笔回丈夫几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两人即是一对恩爱夫妻,又似一对无话不谈的文朋好友。
有一天,崔元功跟妻子邵蓉蓉谈起求取功名的事,把自己的想法跟妻子说了。他对妻子说:“孔子弟子子夏说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我崔府虽富贾大户,祖上却无一人为官。我元功虽然薄取了一点功名,给祖上争了点光,但比起那些学成为仕,举仕为官,光宗耀祖的人来说,实在让元功惭愧。”
妻子邵蓉蓉闻言,便笑了笑说道:“夫君忽然如此感慨,是不是也想‘优则仕’了?”
崔元功也笑了下,伸手在妻子额上轻轻点了两下说道:“冰雪聪明,你都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他轻轻拉过妻子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接道:“人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我有一个做州知府的岳父大人做靠山,求个一官半职应该不难吧?”
妻子邵蓉蓉说道:“今儿夫君为何突然想起做官了?你以为官是那么好做的?明内阁首辅大臣张居正曾写过一篇‘官弈经’,里边曾说过‘官之荣辱,尽在弈中,’‘官不厌术,术不忌蔽’,官场中的复杂和不易可见一斑。既然官之荣辱尽在弈中,那你就得时刻与同僚处在博弈中,既然博弈,就会有输赢,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常胜不输?你喜欢那种尔诈我虞的境况吗?夫君是不是厌倦了书卷,不思进取了?”
崔元功说道:“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即便金榜题名,折桂三甲终究还将为官。现今政事动荡,世不太平,元功岂能不闻官场腐败,仕途凶险?高官厚禄那不是元功想要的,高处不胜寒。即使许以高官厚禄,要让元功远离故土,舍了白发老娘,舍了淑慧的娇妻,元功还真是舍不下。至于功名,元功虽一举子,可在这一方也算得上一名流雅士了。年纪轻轻就受人尊崇受人敬仰,这功名所带来的荣耀,元功算是尝到了。至于利禄,我崔府家财萬贯,富贾一方,乃钟鸣鼎食之家。元功我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官家那点俸禄,我还真是瞧不上眼呢。”
妻子邵蓉蓉就说道:“夫君即说‘学而优则仕’,想求个一官半职,又说不稀罕高官厚禄,岂不是自相抵触?”
崔元功便说道:“我高官不求,并不表明我对县衙微官没有意趣。如若能近家执掌一县,当尽施才学,造福一方,赚取口碑,光宗耀祖。有事办理公事,无事回家,白天孝敬母亲陪她说话,晚上牵手娇妻花前月下,这才是元功我想过的生活。人生一世,美满、福安、愉悦莫过于此,如此我复何求?当然,安于这样的生活,并不是说安于一偶就不思进取了,不是还可以‘仕而优则学’吗?”
作为女人谁都想丈夫飞黄腾达成大器,邵蓉蓉也不例外,当初她看中的就是崔元功少年才俊,前途无量。她也是一心望夫成龙,节节攀升,进士及第。今儿听了夫君崔元功一席话,到让她的心思如同平静的水中被人掷了一枚石子一般,微微泛起涟漪。夫君描述的生活也是她想要的,即便夫君状元及第又如何?大富大贵,侯服玉食又如何?崔府家产万贯,一方豪门,能在此安逸一生,富贵一生,又有何不知足的呢?夫君后生才俊,潇洒倜傥,若是进士及第或者殿过三甲,京城高官得坐,夫妇两地相隔,京城繁华之地,美女如云,时间久了自己红颜渐老,谁能保证到时夫君不会移情别恋,休旧迎新?再说了,殿试科举三年一回,天下举子不计其数,夫君能否一试中第?如若几试不中,大好的年华被书里一行行的字给慢慢啃掉不说,一回回的落榜,也一定会给夫君心里带来打击而变得颓唐和消沉。一个未老先衰,意志消沉,酸迂儒生的丈夫,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想到这里,邵蓉蓉说道:“夫君所要的生活,也是蓉蓉想要的。父亲位居知府,手里有些权力,可也不能随意任人唯亲,明目张胆派官给自己女婿吧。如给夫君在官府找一个闲差,怕也不是夫君所要的,如给夫君张罗一个知县的位子,那岂是易事?不过,夫君既然有这个志向,咱们去州府时可以给父亲提一提,到时看他老人家怎样说。”
得到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崔元功很高兴,揽过妻子,拥在怀中。
崔元功随妻子邵蓉蓉回娘家省亲,看到女儿比出嫁时胖了,且春风满面,载笑载言一副幸福无比的模样,邵知府和夫人心里自是宽慰无比,对女婿崔元功也是亲蔼有加。崔元功聪敏之人,全没有陈腐儒生的古板、肃矜,也没有一点文人学士的架子。本是客的他,和妻子一道说说笑笑,帮岳母打理房间,给岳母说些家里的长长短短。替岳父斟茶点烟,说些沛境里的一些所见所闻、趣闻轶事。全然没有一点拘谨和局促。这样一个亲近、随和、悌睦的氛围,让邵知府和夫人感到非常的舒意。对女婿的表现,打心里满意和喜欢。
趁夫君崔元功不在的时候,邵蓉蓉对父亲说了夫君想仕官的想法,并给父亲说了自己对夫君想仕官的看法。邵知府听罢女儿的话,没有说什么。在后来的两天里,邵知府闲扯般的跟崔元功说了好些官场上的龌龊事,并对某个事例让崔元功说说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崔元功也就凭自己对事例的分析和认识,娓娓而谈。在听崔元功述说自己见解的过程中,邵知府有时也会微微颔首。崔元功心里明白,这是岳父在考量自己是否适宜为官。所以,崔元功尽力在岳父大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情和睿智,从邵知府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女婿是满意的。
尽管自己对女婿心里满意,可是一直到女婿女儿回去,对女婿想仕官的想法,邵知府都没有表露出自己是支持还是反对。
34
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麦田被烧一案,知县丁子宣很是重视。葛家庄讼告此火为唐家洼人所为,双方在县衙大堂之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论激烈,终是双方婆说婆理公说公理,都没有真凭实证而退堂候审。葛家庄、唐家洼双方退堂各自返回后,早先知县丁子宣派去火烧现场,去勘验的一班人回到了县衙。
知县丁子宣见去火烧现场去勘验的主簿一班人回来,便忙问道:“现场勘验的怎样?可否有收获?”
刑房主管就报禀知县丁子宣道:“烧火的地片的确不小,葛家庄过火地片约一千一百亩,彭家庄过火地片约二百多亩,姚家楼过火地片约一百多亩。从勘验结果来看,起火点为唐家洼、葛家庄两庄界堤,葛家庄一方麦田一百步处。其中在葛家庄烧火的麦田里,發现有好多血迹,经勘验,为人的血迹。在有血迹的地方,有多匹马蹄凌乱的蹄印,蹄印最终一路往东,最后消失在双方交界处的边堤上。”
知县丁子宣闻言,惊诧道:“怎么?麦田里有很多人的血迹?查问了吗?”
刑房主管就说道:“查问了,经探问,多个葛家庄人都说是夜间救火人多,又各自拿着灭火砸火的家什,忙乱之中难免误伤。我们去了庄上,看了几个受伤人的伤口,让人生疑的是,伤者伤口皆为刀伤。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葛家庄人明明受的是刀伤,却偏偏不承认是刀伤,硬说是扫帚铁锨所误伤。”
知县丁子宣问:“那麦田里马蹄印他们怎么说?”
刑房主管答道:“葛家庄人一口咬定马蹄印为唐家洼放火人所留。”刑房主管沉思了下接道:“葛家庄人说马蹄印为唐家洼放火人所留,下官认为全是谎话。起火点在葛家庄一方,离边堤一百步左右的地方。马蹄印最多最凌乱的地方,是紧挨葛家庄不远的庄外,如若按葛家庄人的说法来判断,那就是唐家洼派人骑着马,越过边堤,来到葛家庄麦田一百步左右的地方点火,点罢火,又越过火头跑到葛家庄家门口再点了火。唐家洼如这样做,从常理上来说可能吗?除非他们胆大包天,无法无天了。”
知县丁子宣听罢,一阵思量,喃喃说道:“若是他们双方起了争斗,有人受了伤,为何瞒着不报官呢?他们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吃了亏会自己咽下当哑巴?这背后一定得有蹊跷,可这蹊跷是什么呢?”知县丁子宣停顿了一下,对刑房主管说道:“不论怎样,烧麦案情重大,你们还需下力气先把烧麦的案子给破解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总有漏风的一天。你们也不要急于求成,可多派几个人,打扮成寻常庄民的模样,下去探访,一旦查出端倪即来报禀。”
几天后,刑房主管知县丁子宣面前报禀,说经过几天的打探,虽然对烧麦一案还没探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却意外打探到了一些别的事情。说听人说,前些日子唐家洼一班人遭了葛家庄人的袭击,多人受伤,甚至说还死了人。这次葛家庄麦田被烧时,也和人有打斗,葛家庄人也多人受伤,也有人被打死。至于打伤打死葛家庄人的是不是唐家洼人,还没有确凿的线索来证实。
知县丁子宣听后,很是惊愕。刑房主管报禀的情况,让他感到既震惊又困惑,震惊的是,边堤两边的庄民在消停了二十年后,居然又起事端,且瞒了官府不报官。困惑的是,双方都有死伤,却都不来报官,即便来了县衙讼告,也只字不提伤人死人的事。他们双方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丁子宣一阵思量,便觉后背发凉,心有不安。他心里对这场烧麦毁田的事件,似乎也理清了前因后果。他知道,二十年前双方的那场争斗,多有死伤,几近酿成民乱,都惊动了朝野。当时的沛郡县令因处理不力,被削职为民,谴回故里。现在双方又起事端,如若事态不能有效压制,双方二十年前的那场斗杀,将会在今天重演。让他感到难为的是,血海深仇的双方,人多势众,这积压了二十多年的仇恨一旦爆发,岂是他这个小小的县令所能压制住的?一旦事情闹大,自己的命运怕是会跟前任一样的下场,削职为民,谴回故里。
见知县沉默不语,刑房主管便问道:“老爷,下一步怎么办?”
丁子宣沉吟了一下说道:“查,慢慢查。一定要弄到证据,至于打探到的有人死伤的事,因还没有实据,暂且不要张扬。民不告官不究么,既然他们双方都没说有死伤,咱们也暂且不去追究。如若真是他们暗中相互斗杀,咱就待这个恶疮大了、熟了,再去捏烂它。”
葛家庄夜里遭唐家洼偷袭,麦田被烧,七人被杀死,四十多人被砍伤,可谓伤亡惨重。葛家庄明明知道这事是对面唐家洼人所为,可为了对唐家洼进行更大的报复,葛家庄决定把死人伤人的事暂且瞒下,只拿麦田被烧一事讼告唐家洼。可大堂之上,仰仗着葛家庄没有真凭实据摆在大堂上,唐家洼人强词夺理,百般狡辩,没有铁证实据,官府也一时不能定断,只能暂且退堂,来日再审。
葛敬先心里清楚,不提死伤人的事,只是这烧毁近一千五百亩麦田的事,不用催促,官府也不会等闲视之的。况且是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三家联告。即便这样,葛敬先也知道这场官司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的。在为官司郁闷之余,葛敬先也想到了另一层,官司拖拉,也会给唐家洼人一个错觉,会让他们认为葛家庄遭此一劫,伤了元气,暂时没了报复的能力。自己没有能力报复,那就只有指望在官司上赢了唐家洼,借官府之手惩罚唐家洼了。这样,葛家庄正好可以利用唐家洼这种心理来麻痹他们,葛家庄可以表面示弱,暗处磨刀,伺机报仇。这样看来,官司拖延一下,对葛家庄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官府已下派人来烧麦现场进行了勘验,并且还将会对这件事查探下去,官府三查两查,难免不察觉出一些端倪来,如若官府知道了内情,动用官兵弹压,报仇之事将成为泡影。这样一想,葛敬先就觉得寻仇报仇的事,还真容不得太拖沓。
葛家庄遭人偷袭,毁伤惨重,一连几日,周边几个庄村的庄主,来到葛家庄安慰问候庄主葛敬先。见在这一片身为庄头的葛家庄,被山东侉子打杀得如此惨重,皆悲愤填膺,忿怒不已。葛敬先跟到来的各位庄主,详尽地说了唐家洼人如何放火烧麦,如何趁葛家庄人救火灭火之际,骑马挥刀偷袭葛家庄。葛敬先着重说了唐家洼此次偷袭行为,不是唐家洼一庄而为,是对面几个庄村的联合行动。葛敬先并用那天夜里见到的,一溜边堤上长长的火把,长长的人墙作为佐证,来说明葛家庄这次遭袭,是他们在以唐家洼为首的几个庄村,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统一行动。对葛家庄遭袭的理由,葛敬玉对各位庄主很坚定地认为,是因为去年遭水患时葛家庄带头扒堤放水,淹了他们的庄村,他们对葛家庄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发生了眼下这等事。
当时葛庄主挑头扒堤放水,不单是为了葛家庄一庄,而是为了边堤以西遭水患的好几个庄村。今儿葛家庄一庄为此遭了边堤以东,一众几个庄村的凶残报复,且死伤惨重,几个庄主便甚感惭愧,觉着很是有愧葛家庄,亏欠葛家庄。几个庄主也是重义气讲仁义的人,且山东移民袭击的又是这一带的庄头老大,尽管这些山东移民沿湖而居二十多年,名义上也属于沛境土民,可这些山东移民曾因为土地,边界,曾跟当地土民争斗拼杀,双方多有死伤,结下了深仇大恨。这种仇恨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淡薄,相反,这种仇恨,特别是当地土民对山东移民的仇恨,因为官府的严防和弹压,二十年间虽没有爆发过,可这种仇恨时刻积在当地土民的心头,一旦碰到个时机,这种仇恨就会强力迸发出来。一班外来移民,居然下手如此凶残地打杀原住土民,真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刻,对于这些个庄主來说,就是迸发仇恨的时刻。
彭家庄彭庄主圆瞪双目大声道:“这帮侉子地地道道的是恶奴欺主,要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们还以为咱们是一只任他踢打的病猫呢。”
姚家楼姚庄主说道:“他们能联合,咱们就不能吗?咱们庄多人多,还能瓤了这帮侉子不成?”
众庄主群情鼎沸,誓言不报此仇,不雪此恨,誓不为人。
葛敬先见众庄主情绪高涨,争斗的意志强盛,便说道:“各位庄主的无畏和血性,葛某实在钦佩!不过眼下葛家庄人伤情惨重,现在就冲过去报仇,无论是准备上还是时机上,都不适宜。他们偷袭刚完我葛家庄,理亏心虚,一定会对咱们严加防备。我意待葛家庄受伤庄民伤愈后再寻机报仇,这期间我与彭庄主、姚庄主不时县衙催告唐家洼,给他们一种咱们只想仰仗官司去赢他们假象,去麻痹他们。咱们背地里周全谋划,操练庄民,时机一到,立马冲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见众庄主点头赞同自己的说法,葛敬先接道:“为了不惊动官府,还望各位庄主对葛家庄死伤情况守口如瓶,秘而不宣。各位庄主回去后,把本庄青壮年集合起来,习练刀术棍法,做好跟他们随时开打的准备,一旦时机一到,能做到迅速联合,迅速冲杀。”
众庄主听罢,齐声称好,起身跟葛敬先揖礼告辞,各自回庄按葛敬先嘱咐去做准备。
放火烧麦,夜袭葛家庄得手后,在血仇得报,一解心头之恨的同时,唐家洼庄主唐守业知道,葛家庄吃此大亏决不会善罢甘休。从葛家庄告官,大堂之上只字不提庄民死伤情况可以看出,他们是在为下一步报复唐家洼铺路,葛家庄对唐家洼的报复迟早会来的。虽然唐家洼在这一回交锋中小胜葛家庄,唐家洼眼下的情形依然严峻。于是,唐守业与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三庄庄主一起剖判眼下的情形,拟定应对之策。
因为遭水患时,各庄村都打堰围堤,因水势大,打堰围堤需要很多的土,所以各庄村在除了有房舍的地方外,挖土培堰,致使庄村里边满是大坑小坑,深凸不平。唐家洼、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四庄商量好似的,都在取土垫庄,四庄村的取土点都选在了庄西,离边堤百步之外。
葛家庄跟唐家洼的官司打打拖拖,拖拖拉拉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过去了。这日夜半时分,狂风骤起,大风啸叫着,狂躁地摇荡着树木,挥扬着尘土,飞扬着草垛。一阵肆虐过后,紧随而来的是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如同火树银枝的闪电,不时照亮了黑暗中的大地。
边堤东唐家洼庄西,一伏在暗处值夜的唐家洼人,借着闪电的亮光,看见有黑压压的人群越过边堤,朝唐家洼这边扑来。值夜的人立马起身,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大喊:“葛家庄人打来了,葛家庄人打来了!”
趁着雨夜偷袭唐家洼的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几个庄村的人,见行动被唐家洼人发现,更是加快了前冲的脚步。众人正前冲间,忽然冲在前面的人像是突然碰上了鬼,倏忽间一个个不见了踪影。人们正惊骇间,从地下传来人的喊声:“陷阱,有陷阱。”人们忙止住脚步,借着闪电的亮光,人们发现,从南到北,唐家洼人挖了一道约九尺宽,一人多深的一个壕沟,这道壕沟上面用苇草做了伪装,即便是白天,让人也看不出此处有道沟壕,更何况是雷雨交加的黑夜?此时扯南到北的沟壕里都有人在大声喊叫“狗日的,他们挖了陷阱!”
面对如此情形,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心头骤然一紧,忙大声喊道:“攻击停止,赶紧把壕沟里的人拉上来!”
这时,从东边,一队黑压压的人群朝壕沟这边扑了过来。人群来到近前,也不搭话,手里操弄着什么,没等葛家庄人弄清怎么回事,就听一阵“嗖嗖”声,紧接着是葛家庄人接连不断的“哎哟”声和一阵阵的叫骂声“狗日的射箭了。”随着“哎哟”和叫骂声,壕沟西面的葛家庄人有捂头的,有捂脸的、有抱着肚子的,纷纷往后退去。见葛家庄人纷纷退后,唐家洼人冲到壕沟边,抡起手中的棍棒、铁锨、锄头往壕沟里的人砸去,一时间,壕沟里鬼哭狼嚎,哀声不绝。此景此情让葛敬先心头颤栗,冷汗和着雨水一起流,他带着悲腔对身边的人说道:“快,快去报官,快请官兵来。”
沛知县丁子宣是在黎明时分赶到现场的,壕沟两边都有官兵把守,壕沟内横七竖八地躺着满身血迹的葛家庄人。有人上前报禀说,前些日子葛家庄、唐家洼就曾有过打斗,并且双方都有死伤,葛家庄死七人,唐家洼死五人,这次只葛家庄一方死二十一人,伤五十多人。沛知县丁子宣闻言,一下子蒙在那里,少顷,身子不稳晃了几晃,身边的人见状,忙上前搀扶。但见知县丁子宣口吐白沫,嘴歪眼斜,竟不能言语了……
35
徐州知府邵光远,接到沛县官府递上来的紧急文书,知道了消停了二十年的“湖团案”沉渣泛起,又起祸端,且死伤惨重。在这正需要知县亲自坐镇,处置此案的时候,沛知县丁子宣偏偏中风,嘴歪眼斜,口齿不清,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哪还能断得了案子?邵知府便一边指令沛郡县丞、主簿暂行县令之职,一边考虑向江苏巡抚禀报葛家庄、唐家洼相互打杀一案及沛郡县令中风卧床,不能理政,乞望下派官员,以代县令之职,审理葛、唐两庄互伤一案。很快江苏巡抚给予了回复,指令州知府严加掌控局面,不得再让事态扩大,现朝廷大挑在即,待大挑之后,沛知县丁子宣病若不愈,即从选出的举子中充补沛知县一职。
自从女婿崔元功随女儿一起来州府省亲,提到女婿崔元功心有仕官的想法后,当时他没有对女儿女婿表露出他的态度,可他心里却已经记下了。通过跟女婿崔元功的说谈,他认为女婿崔元功很有做官的潜质。虽然他没有当面对女婿许诺什么,他认为既然女婿有为官的潜质,且又有心仕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更难得的是,女婿对官位并没有大的野心,能在故里为一县令,一边公堂理政,一边守家护田,能母亲面前尽孝,能妻子跟前呵护,能这样为官,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女婿这样的谋求,他从心里也是赞同的。
多年的宦海沉浮,邵知府深知官场的龌龊和黑暗,官位越高,官场境况越险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明枪暗箭,官场就是一个十足的你死我活的战场。斗来斗去,终是胜者王侯败者寇,接着斗胜者王候成了寇。
他期望女儿能幸福一生,平安一生。他不希望女儿随女婿宦海起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崔府良田千顷,家财万贯,朱门绣户,女儿一生富贵荣华当属无妨。女婿想以仕官光宗耀祖,未尝不可,凭自己的官位和人脉,给女婿谋个官位还不算难事。女婿却想谋个县太爷官位,凭女婿崔元功年少俊才,举人头衔,凑个时机舍得银子,上下打点,也不算难事。沛知县丁子宣老家泰兴,老母亲八十古稀,年老体衰,妻子也体弱多病,为此,上呈了几封请调原籍的文书。邵知府本想待沛知县丁子宣的请调文书批下来后,到时不惜银两,上下打点,左右通融,让女婿崔元功顶补县令空缺,谁知沛知县丁子宣却徒然中风,沛知县丁子宣中风若短时间内不愈,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沛知县丁子宣早不中风晚不中风,恰在山东移民与当地原住民相互打杀,需官府处断的关口上中了风,这就不得不让邵知府心有猜度,是不是沛知县丁子宣见案件重大,心怯胆惧,畏难而退而患小恙装成大病也未可知。巧的是,金秋正逢大挑之年,若是沛知县丁子宣待到大挑过后他还中风不愈,朝廷自會选派大挑挑中的举子,来接他这个县令位子。如若那样的话,女婿崔元功想在家门口仕官可就难了。
如说机会,眼下就是个机会,不过这个机会让邵知府看来,实在是太险恶了。若是当下接过知县丁子宣一职,无疑要肩负重责,山东移民与当地原住民相互斗杀案,双方死伤惨重,是双方自二十年前的那场地界之争后,最大的一场互斗。此案件实属重大,若是审理此案时不能通达事理,头脑鲁钝,理断不公,处置不力把案子审理成一锅粥的话,削职为民怕都是轻的。他想,这样的茬口下女婿崔元功若是替补知县丁子宣一职,对于一个从没有从官经历的年轻人,一上来就遇上这么一个腌臜案子,将会是一个充满极大风险的事情。可是再一想,若是女婿崔元功能拿下这一案子呢?那岂不是一举成名,声满天下?于是,邵知府决定凑个时间把女婿叫来知府,跟女婿崔元功好好谈一谈。
清乾隆十七年(1752)定制,三科不中的举人,由吏部据其形貌应对挑选,一等以知县用,二等以教职用。每六年举行一次,意在使举人出身的士人有较宽的出路,名曰大挑。大挑被挑中的举子,一般分派到各省作为七品及其以下官员候补或者任用。起初,参与大挑的举子一律进京备选,所有选中者均经皇帝亲自接见。后来由于人数过多,改为皇帝只召见其中列入一等部分,直到清末道光年间,朝廷也有下派钦差大臣到某一有不稳定迹象的地方,如正巧赶上当年大挑,便指令下派大臣一边监督协助地方处理急要公务,一边对当地举子代朝廷进行大挑。
大挑所选官员,主要是选一些能办事的基层官员,所以其选择的主要标准有两条,一为年富力强,二为人品。嘉庆帝曾对大挑之事表示“一等为州县求父母,二等为学官取师长,先取强壮,后取人品”所谓人品,主要是指面相上要看得过去。当地方官,尤其是当“父母官”长相不能太丑。清朝科举取士,从来就有以貌取人的情况,而大挑则是其中唯一的、公开以貌取人的一项。大挑取士,重在形貌与应对,就是要看被挑之人长相好不好,头脑灵敏不灵敏,会不会说话。
因葛家庄、唐家洼两庄互斗死伤惨重,事态还有闹大的迹象,邵知府思虑再三,决定上报巡抚。于是,他把沛郡县衙呈上来的,对于葛家庄、唐家洼两庄互斗死伤的报告文书呈报给了巡抚。江苏巡抚看了徐州知府呈上来的文书,也感到案情重大,有必要上报朝廷。于是,巡抚一边指令徐州知府严加掌控,不得使局势再有恶化,一边把此案情上报朝廷。
对于江苏巡抚报呈上来的,沛境内山东移民与当地原住民互斗,互有死伤的文书,朝廷很是重视。咸丰年间,沛境内山东团民与当地土民因边界之争,双方也是死伤惨重,几乎要闹成大乱,惊动了朝廷。由于官府处理果断,并及时予以弹压,才让双方停息下来。现在时隔二十年,双方竟又起祸端,且多有死伤,如若不及时处置,酿成大乱如何得了。太平军、捻子军起事,也都是始于土民暴乱,之后越闹越大,几成燎原之势,差点将国家倾覆。这血的教训能不永记?于是,朝廷指令去江苏省省治苏州府进行大挑的三位大臣,内阁侍读大学士施庆梁,翰林院侍讲大学士卜尚农,通政使司副使伏田成提前启程,先去徐州府及沛境实地考查了解山东移民与当地土民的互斗情况,协助当地官府尽早了断此案,平息双方互斗,如当地官府优柔寡断,处置不力,三位大臣可见机而作,应机立断。朝廷随即下发公文给江苏巡抚,让江苏巡抚及徐州知府协同三位大臣,全力处置好沛境内的土民互斗。江苏巡抚接到朝廷公文,立马派驿差把朝廷公文送到徐州知府。
徐州知府邵光远接到江苏巡抚转来的朝廷公文,看罢,内心一阵惊喜,禁不住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如若不出差错,女婿仕官之事应该不甚费力即可得。”
邵知府给女儿邵蓉蓉去了封书信,说母亲想她了,让她有闲的时候回州府一趟,以解母亲思女之苦,并叮嘱来时和姑爷一起来小住几日。女儿邵蓉蓉接到父亲的书信,心里对父母也生思念,便婆婆那里说了,婆婆杨月娥何等明智,便一边软声细语宽解儿媳思亲之情,一边吩咐下人备好马车,晚上把马喂饱,明儿一早送儿媳和儿子去州府,并亲自张罗明儿儿媳回娘家所带的礼物。邵蓉蓉把父亲的来信给丈夫崔元功看了,对丈夫崔元功说:“父亲嘱咐要你一起去,怕一定是有什么事,至于什么事,信上怕是不方便说。”崔元功看罢信,决定陪妻子一起去州府。
崔元功和妻子邵蓉蓉来到州府,邵知府白天忙完公务,晚上让厨上做了一桌家宴,招待女婿。一家人吃罢晚饭,待佣人拾掇利落,沏好茶,邵知府跟女婿崔元功说起沛知县丁子宣中风的事。崔元功在家时曾听说了知县丁子宣在葛家庄、唐家洼双方打斗现场中风倒地的事,见岳父大人提起此事,便说道:“葛家庄、唐家洼双方打斗死伤人的事,在沛境传得沸沸扬扬,这么大的死伤,自双方二十年前边界之争后还从未有过的。这么大的事件,一定会惊官动府。”
邵知府说道:“何止惊官动府,都惊动朝廷了。”
崔元功并没有表现出惊诧,道:“毕竟人命关天的事,且一下死伤这么多,惊动朝廷也在情理之中。”
邵知府说道:“此事惊动了朝廷,官府对此案件自会着力审理,这个茬口,作为事发地的沛境官员自当冲在前面,可偏偏在这个紧要当口,知县丁子宣却倒下了。”
崔元功何等聪敏,他似乎领悟到岳父大人要他来州府的真正目的了,于是,他有些谨慎地说道:“这等紧要关口,没了知县怎行?如若知县丁子宣不能病愈,官府能不调派人替补知县丁子宣?”
邵知府说道:“我已让县丞、主簿二人暂行知县之职。朝廷大挑在即,巡抚指令州府掌控局势,待大挑过后,从被挑中的举子中,选派人来顶补沛知县一职。”
崔元功听罢,心里禁不住有些失望,轻声说道:“朝廷大挑,应为三科不中的举人才有资格参加大挑,小婿尚未进京会试过,要想通过大挑仕官,怕是走不通了。”
邵知府端起茶盅,轻轻啜了一口,说道:“吕蒙正曾言‘时也,运也,命也’时机是转身即逝的人生际遇,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运气,是天注定的。运则是后天下降于人本身的。人能及时把握住时机,运气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见女婿一副懵懂的样子看着自己,邵知府便接道:“今年秋季大挑,朝廷下派了三位大臣來省治苏州府,主持江苏举子大挑,并查办沛境土民互斗案。其中一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我俩曾同窗六载,情同手足,后来我们俩一起赶考,一起御试,一起进士及第。后来他京城为官,我州府为官。虽然两人相隔千里,却是来往书信不断,有时我进京办事,卜尚农总是盛情款待,我们两人的情谊,是一般人所不及的。如若趁此机会,用心谋划,筹办得当,我想仕官一事也许不会太难。”
崔元功听罢,难掩内心的欢欣和激动,说道:“能有这样的机遇,能说不是天意?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小婿全仗岳父大人襄助了。”
邵知府说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沛境土民互伤惨重,酿成大案,如此情势之下接任知县一职,好便罢,不好,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官府的替罪羊,轻则罢官为民,重则难逃牢狱之灾或更重处罚。这也正是我一直忧虑不安的地方。”
崔元功见岳父如此说,便道:“对于沛境内山东移民与当地土民间的怨仇,怎样积下来的,二十年前那场边界之争的来龙去脉,小婿小时候就听爷爷说起过,况小婿身为沛境人,却与山东移民没有过任何冲突,与当地土民也无过密交往,一手托两家,即不向杨也不向潘,所以,若参与处断此案,小婿能号透他们双方的脉,然后可对症下药,审断起来要比别人更有优势。再说,如若小婿在审断此案时出了纰漏,官府追究,大不了小婿回家做我的举人去。”
邵知府听罢,轻轻点了一下头,说道:“既然你志向笃定,那就试一下吧。不过,现在官场,即便关系再怎么亲密,这样的事上没有银子开道,路是走不通的。”
崔元功就道:“小婿明白,要么不办,要办就重金一下子夯实。”
邵知府说道:“最近几日三位大人就要来州府,你在州府多待些日子,一可与三位大人认识认识,二可代我周密款待他们,也好给他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崔元功便小声道:“不知三位大人都有甚爱好,也好投其所好。”
邵知府便轻轻一笑,道:“他们京城天子脚下为官,整日小心谨慎,不敢太过放恣,如今到了下边,天高皇帝远,就如出笼的鸟儿一般,如有际遇,也会放开本性。如若说爱好,还能脱了‘钱、色’二字?”
崔元功听罢,冁然一笑。
36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联合彭家庄、姚家楼几个庄村,本想趁着风雨之夜偷袭唐家洼,打唐家洼一个措手不及,哪曾想唐家洼早已做好了防备,在边堤之下百步远的地方挖下一处沟壕,且进行了伪装,往前奔突的众人不知前边有陷阱,一下子掉下去好多人,而正当人们慌乱之时,唐家洼那边黑压压冲过来一队人,他们来到沟壕前,一边朝沟壕对面的人群突放弓箭,一边有人持棍棒朝掉落沟壕里的葛家庄一方的人打砸。见大势已去败势已定,为了减少葛家庄一方更多的死伤,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忙派人报官,最后官府派来了官兵方才压制住了唐家洼一方。此役葛家庄一方死亡二十一人,伤五十多人,以葛家庄一方惨败告终。
双方一场打斗居然死伤这么多人,是二十多年来没有的。人命关天,且又死了这么多,属于惊天大案了,因知县丁子宣中风不起,此案暂由县丞、主簿二人代为审断。县衙大堂之上,双方唇枪舌剑,各说各理。问及葛家庄为何夜袭唐家洼,葛家庄人说是为了报复唐家洼人烧麦毁田。唐家洼人便说葛家庄人血口喷人,诬陷唐家洼。葛家庄人就说唐家洼如若没做亏心事,为何挖下沟壕防备葛家庄。唐家洼人便说他们挖沟壕是为了取土垫庄。葛家庄一方告说唐家洼一方藏有大量强弓硬箭,以图犯上作乱。唐家洼一方便说他们的弓箭实为以软柳作弓,大湖里的刚苇作箭而成,并非葛家庄人所说强弓硬箭,并拿出自制的弓箭让县丞、主簿验看。
葛家庄一方死伤惨重,可毕竟葛家庄一方的人过了边堤,且又是风雨之夜带着刀枪,伤在了唐家洼的地界上,公理上属于踏门入户侵犯别人,若判葛家庄一方屈理,葛家庄一方毕竟死伤惨重,属苦情一方,若说唐家洼无辜冤枉,伤人也是属于自卫,纵使双方结有怨仇,唐家洼下这样的重手,也未免太过狠恶歹毒了。案情如此重大,县丞、主簿二人不敢妄断,于是,二人商议一边报请上级官府,派员协办此案,一边以审查此案为借口,让双方暂且回去,待官府查实案情,再传唤双方。
葛家庄一方经此一役,虽哀恨交加,却也一时伤了元气挫了锐气。这场惨败对于葛家庄一方来说,此仇势必得报,不过不是当下,明明知道大堂上打官司官府一时半会不会理清定谳,也不存烦躁之心了。对于官府的拖延,葛家庄一方权当一时喘息自我舔伤了。
唐家洼一方经此一役,虽然大获全胜,却并没有欢欣贺庆,唐家洼一方知道,一下子打杀了葛家庄一方那么多人,一定会惊动上级官府的,到时如若官府查清案情的来龙去脉,再把双方瞒下的死伤人数查出来,那可真就是惊天大案了。案情查究到哪一步,最终官府对此案怎样定谳,实难预测,不过有一点唐家洼一方是明白的,那就是此案,官府一定不会等闲视之,由此一役,唐家洼和葛家庄的仇恨结大了。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心里知晓,此时唐家洼一方要做的,就是掩起獠牙,卧低身段,盘起尾巴静待其变。
内阁侍读学士施庆梁、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通政使司副使伏田成三位朝廷大员被委任去江苏省治苏州府负责对其省举子大挑。因其江苏境内的沛地发生土民互斗,多人死伤的案情,朝廷便命三位大臣提前赶赴苏州府,先下去俆州府、沛郡府衙协助地方官员查办当地土民互斗一案。于是,三位朝廷命官,遵朝廷旨意提前赶赴江苏省治苏州府。
三位朝廷钦差来到江苏省治苏州府,江苏巡抚就把沛境土民互斗的事给三位大臣作了陈述。三位朝廷钦差就要阅览有关事件的文字资料,巡抚就说因沛郡县令突患中风,沛郡县令一职暂由县丞、主簿执掌,因此案死伤人数众多,案情复杂,需慎重察访和审断,所以还没有此事件的文字资料呈报上来。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案情,三位朝廷钦差只在省治苏州府停留了一日,便起身去了徐州知府。
徐州知府邵光远了解到,三位朝廷钦差已到了省治苏州府,料想这几日三位大臣必定会来徐州知府。于是,他便派了多个衙役,打扮成百姓模样,在省治至州府的官道上,每二里路设一个瞭望哨,一直设到二十里地。一旦发觉路上有官兵护卫的车马过来,就以手势为号,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州府,邵知府就可带一班官员州城外去迎接。这样既显仪式隆重,又显对朝廷大臣的敬重。
第二天巳时,邵知府接到在官道上瞭哨的衙役的传信,说一众骑马的官兵护送着三驾官轿马车朝州府而来。邵知府闻听后,忙召集州府一众大小官员,穿戴周正一起去州城南门外迎接朝廷大臣。
不多时,三位朝廷钦差的官轿马车在众官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徐州城南门外,马上的官兵老远就看见城门外站满了人,便官轿前报禀三位大臣,三位大臣掀起轿帘一看,但见城门外五彩旌旗飘飘展展,旗下站满了身着官服的官员和众多的衙役。三位大臣知道这是州知府官员在以隆重的形式来迎接他们,见此情景,三位大臣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悦意。
见三驾官轿马车来到近前,邵知府便双手抱拳朝官轿马车一个长揖,高声喊道:“微臣邵光远携徐州知府一众同仁,迎接三位大人惠临小城。”众人也一同高声随和:“欢迎三位大人大驾光临小城。”
三位大臣见状,也就叫停了马车,一起下了官轿,同州府一众官员见面。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邵知府面前揖礼道:“邵兄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繁文缛礼,您是如何知道我们今天来州府的?”
邵光远便说道:“如若卜兄一人私自行游到此造访故交,邵某也许就不设这样的阵势了。可如今卜兄和另两位大人是身负朝廷旨意的大臣,来此处办公事的,邵某怎敢有一丝轻忽怠惰?前两日邵某接到巡抚大人的公文,说三位大人将惠临来苏,一为监挑,二为查究沛境土民互伤案。邵某知道三位大人一定会来州府,从接到巡抚大人的公文那天起,邵某便天天想,日日盼,每日都会携同仁一起来这里翘首以盼三位大人的到来。”三位大臣听罢内心颇为受用,又因邵知府是卜大人的故交,所以施、伏二位大人对邵知府很是客气。卜尚农挽起邵光远的手,一起上了他的坐轿,州府大小官员、护卫官兵一班人簇拥着三驾官轿马车朝州府奔去。
中午,邵光远在州府设宴招待三位朝廷钦差,并申明因要聆听三位大人对州府事务的指导教诲,中午饭权当作垫饭,晚上再盛宴招待三位大人。一同陪席的有州府同知、通判还有崔元功。席间,崔元功包揽了斟酒,续茶的活计,有时崔元功也会适时地插上几句话。三位大臣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年轻人,以为是邵知府找来的一个伶俐的下属,专门在席间斟酒续茶的。但从这个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倒让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才气和不俗,未免也会多看崔元功两眼。
作为后生晚辈,崔元功那是必须要给敬酒的。敬酒前邵知府给三位京城来的大人明说了崔元功是自己女婿,家居沛境,举人功名,随女儿一道来州城省亲,正巧赶上三位大人惠临,因对三位大人很是尊崇,很想近前一睹三位大人风采,所以邵某就让小婿来侍宴了。听罢邵知府的话,三位大臣便夸赞崔元功临风玉树,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实在是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崔元功就连声称谢,席间愈加谦恭。
因崔元功是沛境人,三位大臣便不时向他了解沛境土民互伤的情况,崔元功也就把自己所了解的,以及从爷爷崔道仁那里听来的,一些双方结仇积仇的事,说给三位大臣听。崔元功说话条理清楚,侃侃而言,且谈吐文雅得体。三位大臣没去沛境,先就了解到了一些双方土民互伤的情况,心里很是高兴,对崔元功这个年轻举子自然心存好感。
晚上,邵知府在州城最好的酒楼“悦来酒家招待三位大人”。“悦来酒家”集餐饮、宿住于一体,是一家老字号,高三层的酒楼,在州城是一幢很气派很显眼的高楼。
“悦来酒家”已被州府包了下来,酒家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满了官兵。整个酒家只有州府一桌宴席,整个三楼的宿房,只有从京城来的三位大臣宿住。
为了取悦三位京城来的大臣,邵知府提前在州城最有名的“满春院”“群芳阁”两家妓院重金选下三位色艺俱佳的妓女,待三位朝廷钦差来州府时贴身侍候。邵知府知道三位朝廷钦差身居京城,见多了华丽艳服,妖冶貌美的女子,所以嘱咐三位妓女,到时衣着打扮不可过于妖艳,尽量把自己打扮得雅而不俗,大家闺秀样。
“悦来酒家”声名远播,实在是因为此酒家有道獨创的传统名菜“彭城鱼丸”。此道名菜为康熙年间开张的“悦来酒家”厨师李自尝所创,色泽洁白,口感鲜嫩,安神养胃。南来北往的有钱过客,嘴刁挑剔的美食家,来徐州府必去“悦来酒家”品食这道名菜,品过这道名菜,客人无不啧啧赞美,由此,“悦来酒家”和它的“彭城鱼丸”名扬天下。
陪席的依然是中午几个人,只是多了三个貌美如花,打扮素雅的女子倒酒斟茶。三位女子巧笑倩兮仪态万方,在三位大臣面前言语俏皮且得体,时不时惹得三位大臣开心大笑。
对州府这家“悦来酒家”的“彭城鱼丸”三位大臣早有耳闻,当一大海碗的鱼丸端上席面时,三位大臣连声说,仅凭色、味就知此道菜肴绝对上品。
邵知府就说道:“此鱼丸又称鱼珍珠,放在水中是圆形,落在盘中是扁形,夹在筷子上是长形,工艺高超,非一般厨子所能。”
于是,三位大臣便依邵知府所说,用筷子夹起一鱼丸观看,就见筷子上的鱼丸软颤颤的如蚕茧状。又把鱼丸放置清水中及菜盘中,果然如邵知府所说,三位大臣连连称奇。待品尝后齐赞珍馐美味。酒喝的是崔元功给岳父的牛家集牛家酒坊窖存了十年的高粱酒。纵然三位大臣吃惯了山珍海味,饮惯了美酒琼浆,仍是对满桌的酒菜赞不绝口。
席间,三位美人不断敬酒劝酒。酒至半酣,邵知府让三位美人为三位大人唱几首曲子以助酒兴,三位美人便操起琵琶,端坐一侧,指动弦响,一起和唱了一曲《虞美人.》“柳枝却学腰肢袅。好似江东小。春风吹绿上眉峰。秀色欲流不断、眼波融。檐前月上灯花堕。风递余香过。小欢云散已难收。到处冷烟寒雨、为君愁。”三人的和声如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有时艾怨,若露滴竹叶般玲玲作响,耐人寻味。有时婉转得似深情交融时的一行热泪,扣人心扉;有时忧郁感伤,如花落花去缘来缘灭,让人伤悲。三位美人唱罢,三位大臣一边击掌叫好,一边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即便是在京城,也难得听到如此美妙的曲子。”
宴罢,三位大臣都有些醉了,邵知府让三位美人每人搀着一位大臣送至三楼安歇,邵知府随三位美人一起把三位大臣送到三楼,并嘱咐三位美人照关好三位大臣,方才转身下楼。
第二天,邵知府凑了一个时机,跟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单独说了女婿崔元功有心仕官的事,并表达了想借此次大挑,恳请卜大人提携一下小婿的愿望。卜大人闻言,沉默了一下说道:“从才情,面相看,贵婿是块为官的料。可大挑毕竟是对那些三科以上的举人设的,贵婿一科未试就参加大挑,着实不好办。贵婿才学超众,何不向上进取更高功名?”
邵知府说道:“人各有志,小婿家大业大,只想求任一地方官,守家护民足矣。这一次您亲来苏州府监办大挑,毕竟是个机会,如若换作他人,我是万万开不得这口的。不过,这事卜兄也不要为难,如若费些力气可办,卜兄就看在你我知己故交的份上,费心费力办一下,事成之后,邵某和小婿岂能忘了卜兄大恩?如若实在犯难,则罢。”
卜大人沉吟了一下,说道:“邵贤弟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卜某怎敢推辞不办?不过你也知道,当下的官场提拔人的规矩,我你就不要考虑了,施、伏两大人还需打点一下的,到时在他二人面前我也好提说这话。”
邵知府听罢忙说:“卜兄不说邵某也会操办妥当的,卜兄请放心。”
卜大人说道:“不过,事情办到哪一步不好说,事成,那是贵婿有这份福缘,不成,那只能等待时机了,你心里要有所预备。”
邵知府忙说:“这事本就是侥幸而为,成与不成,一切天意,这点邵某岂不明白?”
37
两天后,三位大臣要去沛郡查问山东移民与当地土民互伤一事。因为年轻举人崔元功的才识和灵动,给三位朝廷钦差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且是沛境人,对互斗双方的根底了解颇深,又是邵知府女婿,所以,三位大臣决定在沛境查问土民互伤一案上,让崔元功全程陪同,也好随时向他了解一些与此案有关的事情,以辅佐三位查问此案。
三位朝廷钦差一行在崔元功的陪同下来到沛郡县衙,便去了府邸看望中风不起的县令丁子宣,见丁县令卧在床上口齿不清,仍不能起身,便好言宽慰了几句,便出了府邸。见县令指望不上,便向临时代理县令主持公务的县丞及主簿,问了一些互斗双方的一些情况,县丞、主簿二人便把山东移民与当地土民互伤的情况,给三位大臣作了汇报。听罢县丞、主簿二人的汇报,三位大臣又问了一些细节上的东西,县丞、主簿二人答的有些言之不详,三位大臣甚是不满,便指令二人带他们即去事发现场查案。
三位大臣乘了官轿马车,带着随从先去了葛家庄外的田野,当时的烧麦现场以及现场留有的血迹的地方,那还有一丝迹象?时令已进入秋深季节,收了秋庄稼,种下了麦子的田野上,嫩绿绿的麦苗已破土而出,远远看去,整个田野一片绿色。只是阴郁地站立在田野路边的树木和它衰黄了的叶片,给田野着上了一层凋敝的颜色。一行人去了庄内,庄人听说是朝廷大臣来此查案,便呼拉拉跪了一地,齐声哭喊:“官老爷要为俺们葛家庄做主啊!他们唐家洼不光烧了俺们的麦田,还打死了俺们的人,二十一条人命啊!”
三位大臣又过了边堤去了唐家洼,堤下百步以外,事发时的沟壕仍然扯南到北横卧在那里。唐家洼人知道朝廷派下的大臣来了,忙把用板木做好的吊桥落下来。三位大臣来到唐家洼庄上察访探问,为何堤外百步无故挖下沟壕,以致葛家庄众人死伤,庄民都说堤外挖土实在是为垫填被大水冲垮的庄村而已,怎奈葛家庄人容不得外来移民,趁雨夜偷袭唐家洼,他们人多纷乱,误落沟壕,多是相互踩踏致死。俺们唐家洼人本就是外来土民,虽经官府恩准为沛境土民,可毕竟算是寄人篱下,平日里躲事还躲不及呢,那还有那个胆惹祸呢?
当然三位大臣对双方庄人的说法不会轻信妄断,他们想把这样大的一个案子,断理成一个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公平公正,让人心服口服的案子,上对得起朝廷信任,下对得起土民的期待。于是,第二天三位大臣带着随从,又对周边几个庄村进行探问察访。堤西几个庄村的受访的庄民,都向着葛家庄,全都数落着唐家洼一方的恶毒和不是。堤东的几个庄村受访的庄民,全都向着唐家洼,全都数说葛家庄一方的凶横和邪恶。崔元功就跟三位大臣说,边堤西的庄村为原住土民,边堤东为山东移民,双方二十年前就结下了怨仇,从感情上来说,自然会各方向各方。這点上三位大臣当然心里清楚,他们对互伤双方周边庄村的探访,并非是倾听边堤两边的土民对己方的粉饰,对对方的控诉,而是想从这些人的言谈话语中,捕捉到蛛丝马迹,寻出些破解案件的突破口。让三位大臣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也让三位大臣感到理断此案并非易事。
一天下来,三位大臣对案情的查问仍是一团乱麻。见夕阳西下,天色向晚,三位大臣便打算返回县衙,待明日再作探查。此时崔元功三位大臣跟前深深一揖,说道:“三位大人费神费心劳顿一天,此地离晚辈寒舍崔家庄不甚远,晚辈早已安排了家里,晚上备好了两桌家宴款待三位大人,家宴虽比不得京城的炊金馔玉,山珍海味,可微山湖里的老鳖鱼虾,菱藕野蔌也是难得的美食,这次三位大人来此地审理公案,怕是很难再来了,恳望三位大人屈就寒舍,薄酒淡菜,让晚辈聊表一下对三位大人的敬仰崇拜之意。”
三位大臣见崔元功言辞恳切,诚心相邀,也便不好推拒,又知崔府为此地朱门豪庭,大户人家,也想见识一下乡下大户人家到究是怎样一个模樣。所以,三位大臣应了崔元功的恳请,决计随崔元功去崔家庄崔府一看。
一行人随崔元功来到崔家庄,远远就见庄中心地带有一处气派的大庄院,朱红色镶满铜勒的宽大木门两旁,威严地坐着两只一人多高龇牙咧嘴的石狮,大门两旁竖着的几支笔直的杉木杆子上悬挂着已经点亮了的大红灯笼,待走进庄院,就见庄院内挂满了大红灯笼,灯笼的亮光把整个庄院映衬得红彤彤一片,使得整个庄院充满了节日般的喜庆气氛。庄院内宅院相连,庭院深深,环境优雅,一步一景,设计古朴典雅,竹绿草青。三位大臣心内不禁感叹,这样的庄院都可以跟京城王府的院落有的一比了。
崔元功引着母亲杨月娥、妻子邵蓉蓉见过三位大臣,一番礼仪应酬后,杨月娥、邵蓉蓉婆媳二人告退,三位大人送二人到门外。
崔元功置了两大桌宴席,一班随从一席,设在另一客厅。三位大人这一席设在了主房大厅。为了这两桌宴席,崔元功特地重金请来了声满全县的两个厨子,从选食材到烹炸煎炒炖,两人忙活了一天。菜全是地道的湖里物件做出的,有凉拌藕根,凉拌鳝鱼丝,湖草烹制的珍珠菜,尖椒水鸟,香辣野鸡,香辣野鸭,油炸金蝉,红烧微山湖四孔大鲤鱼,红烧微山湖大鳜鱼,红烧田螺,红烧白鳝,清炖微山湖乌鳢,干烧微山湖大对虾,冰糖莲子汤,鸭血粉丝汤,原汁羊肉汤,漂汤鱼丸。这样一个极具微山湖特色的家宴,加上厨子高超的烹饪功夫,让三位京城下来的大臣赞不绝口,连称这么精致美味的家宴,即使在京城也难以吃到。酒是山西汾酒,汾酒属清香型白酒,三位大臣在名士的笔记文字中对此酒多有了解,李汝珍在他的小说《镜花缘》中曾把此酒列为全国第一名酒。能在一个远距山西几千里地的乡下喝到这么名贵的酒,足见崔府的富殷和能量。
宴罢,三位大臣要返回县衙,崔元功就内室拿出三个制做精美的枣色木匣,分送给三位大臣,说道:“晚辈祖居贫乡蔽野,没什么好东西送与三位大人,这三尊铜制玩物大人可闲暇之时把玩一下,以遣一时之闷。”
三位大臣接过木匣,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尊拳头大小、泛着金光张嘴大笑的弥勒佛。拿出来掂在手心压手的重,便知此物贵重绝非铜物。卜大人便道:“贤侄置办的佳肴也吃了,美酒也喝了,这等物件是决不能收的。”
崔元功闻言深深一揖道:“晚辈元功倾心仰敬三位大人,三位大人能屈身蔽舍,已是让寒舍蓬荜生辉,让晚辈荣耀乡里了,再说卜大人又与岳丈大人旧识故交区区一小玩物何足挂齿?如若三位大人不嫌弃晚辈卑微白丁的话,万请三位大人收下。”
见崔元功这样说,卜大人便道:“既然贤侄如此说了,那我们只好收下了。”
三日后,县衙升堂断理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伤一案。县丞暂代知县之位主审,三位朝廷钦差坐镇监审。崔元功作为三位大臣的随扈,坐在三位大人一侧旁观堂审。
大堂上,问起案件起因,葛家庄人一口咬定是因为唐家洼起事在先,火烧其麦田引起的。葛家庄人心里清楚,案件的内里真相是万万不能明说官府的。如若说了麦收前葛家庄人伏击了唐家洼人,并打死打伤他们多人,才招致了唐家洼人的偷袭,那岂不是自找麻烦,惹火烧身吗?唐家洼人则说,葛家庄一直以来就对移民过来的山东团民心存不满和仇恨,欲把山东移民赶尽杀绝驱逐出沛境而后快,所以就发生了雨夜偷袭唐家洼坠沟死伤之事。唐家洼人心里也清楚,如若官府面前说出真相,说因葛家庄伏击唐家洼,致使唐家洼死伤多人,唐家洼为泄恨复仇,趁夜烧了对方的麦田,又打杀了他们的人,再加上他们趁雨夜偷袭唐家洼不成,反被打杀,说出来会把官府吓一跳。如此大的死伤,官府知晓后如何会轻饶?所以,双方只是在烧麦,夜袭两件事上相互指谪各说各理,争吵不休。因官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论证谁是谁非,这一次堂审和以上一样,让官府难做裁决,只得让双方退堂,以待候审。
因此案件葛家庄一方死伤众多,为安抚葛家庄一方,三位大人本想大堂之上严判一下唐家洼,以平息一下葛家庄一方的怨愤和戾气。可是通过两天的下乡察访,他们知道民众对此案甚是关切。如若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武断裁判,不光不能让唐家洼一方服气,也会让一直关注此案的民众说三位京城下来的大臣除了会以势压人,以威压人外,断理案件也不过如此。那样的话传扬开去,岂不让同僚们笑话无能,让世人笑话平庸?此案审成这样,让三位大臣着实感到此案的复杂和难缠。
待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人众退去,三位大人就问崔元功对今天的堂审怎么看,崔元功沉吟了一下便道:“依晚辈看,官司难断之处就是官家没有凿实的证据证明他们双方孰是孰非,此案在晚辈看来绝非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从他们双方的争吵中,晚辈感觉他们双方似乎都在刻意隐瞒着什么,至于他们双方所隐瞒的东西,与传扬的早前就已经有了互伤,甚至死亡是否有关,不得而知。依晚辈看,要想彻查此案,必须要查清此案背后的东西。官府三番五次的明察暗访,都没能罗取凿实的证据。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一定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瞒着官府。乡间曾传言说他们双方曾互有死伤,若传言属实的话,他们双方为何不上告官府呢?依晚辈拙见,咱们不妨先从侧面下手查证,若查证传言真实,再顺势查证这事关人命的事,为何双方都瞒官不报,其背后的动机是什么。说不定破其一点,就能满盘皆活,揭开盖子查明此案。”崔元功见三位大人听罢,瞧着自己沉默不语,便又接道:“不过,要依晚辈的说法去查证必得要打消双方土民的顾虑,取得他们的信任。要让他们双方都觉得官府是真诚相待,向着他们,悯惜他们的,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毫无遮拦地说出真相。”崔元功沉吟了一下,接道:“不过,这样做的话,需要些时日,太急了不行。三位大人这样做也不可,一是三位大人身为朝廷大臣,屈身草民,低声下问,实在有辱大人尊贵,成何体统?二这些土民井中之蛙,浅见寡识,见到三位位高权重的大人,难免心有畏惧,自会惧怕言多语失,惹祸上身,这等情形下要想从他们那里问出些实情来,怕是不易。”
三位大人听罢,沉默了片刻,卜大人说道:“崔贤侄所言有些道理,不过我们三位还身负朝廷大挑重任,眼见大挑临近,我们三位还将要去省治苏州府去监办大挑,哪能旷日累时地拖在这里?”卜大人沉吟了一下,接道:“如若不成,那只好等到大挑过后,我们三位再来审断了。”
崔元功沉思了一下,对三位大人说道:“若是三位大人信得过晚辈,晚辈愿为三位大人甘效犬马之力。”见三位大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崔元功便接道:“晚辈如此说,是因晚辈占全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有三位大人做后盾,可令晚辈无畏无惧;地利,晚辈本就当地人氏,对本地风土人情如指诸掌;人和,晚辈与葛家庄、唐家洼两家无有瓜葛,且與两家相处和睦,到时候查问起案情来,会容易些。三位大人尽可去监办大挑,待晚辈查问出个一二,形成文书,三位大人来时览阅文书后再去审断就容易多了。”
三位大人听罢,连连点头,说道:“这样未尝不可。”
见三位大人赞同自己的说法,崔元功便有些迟疑,说道:“只不过晚辈这样做的话,凭一举人身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通政使司副使伏田成闻言便道:“这有何难?由我们三位指令你暂代县令一职不就行了吗?”
三位大人当场决定,沛郡令一职暂由举人崔元功代理,并让县丞,主簿形成文书,下传各坊间乡里。
38
离立冬日还有十多天,天气却一下子冷了起来。连着两天,天空就像被黑唵唵的水浸染过一样,混混沌沌,乌乌糟糟。西北风不大却割肉侵骨的冷,夜里风停了,当人们都觉得第二天会是一个响晴的天时,早上人们打开屋门蓦然发现,外面已是雪花飘飘白雪皑皑。这不期而至的大雪,预示着一个寒冷的冬天提前来临了。
三位朝廷钦差就要赶赴省治苏州府,主持对江苏地举子们的大挑,崔元功给三位大臣在县邑最好的制衣铺里,买了三件最好的大衣,又在每件大衣的衣兜里各放了一张面值两千两的全国通用“户部银票”。
临行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单独跟崔元功谈了一次话。卜大人对崔元功说道:“邵兄在州府曾跟我说过你想仕官的事,邵兄与我乃故友至交,他托付的事,卜某岂敢不办?本来想凑这次大挑,费些心计携你一下,可巧,有这桩土民互伤案摆在这里,虽然此案头绪纷乱驳杂,难以断理,可于你来说岂非不是天赐良机?我们三位暂去省治监办大挑,委你暂代县令一职,这期间如若你能把持住这次机会,查清此案,为朝廷尽心效了力,功绩摆在那儿,我们三位在朝廷面前也就有话可说,到时去掉代理二字,真正成为一县之主,岂非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卜大人停顿了一下接道:“你正值锐气年少,虽有逸群之才,毕竟为官之道浅疏,又查问的是如此大的案子,一定要谨慎为之,切忌盛气躁率。”
崔元功听罢,一边拜谢卜大人,一边恭敬说道:“晚辈牢记大人教诲,定当竭智尽力探查此案,不辜负大人您对晚辈的良苦用心和期望。”
送走三位朝廷钦差后,崔元功去了一趟州府,把三位大臣指令自己暂代县令一职的事,详细说给了岳父邵光远。邵光远听后说道:“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巧的走势。还真是应了那句‘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原指望贿于重金,让他们在大挑上下些气力促成此事,不成想竟这般顺畅。”邵光远浅饮了一口茶,接道:“在大挑上做文章,是有风险的,如若事出纰漏遭人告发,不光是三位大臣麻烦缠身,就是咱们也难脱干系。三位大臣宦海多年,百炼成精,这一点他们一定比我们看的通透,所以,我心里对此事一直是不太踏实的。不得不佩服,大官就是大官啊!事情让他们轻轻一转,就成了这个样子,即显得合情又显得顺理。”
崔元功连连点头道:“岳父大人所言极是,事情能到这一步,全靠岳父大人亲力所为和对小婿的点拨。小婿回去就全力查办土民互伤一案,力争尽快查清此案。岳父大人您还有什么交代小婿的么?”
邵光远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次机会一定要把握好,只能成,不能败。只要对查案有利,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使。记住,遇事不可急躁,遇人,一定蔼然亲和,这样对你查案会有帮助。”
崔元功躬身称谢,告别岳父邵光远,满怀豪情,回沛查案。
崔元功暂代沛郡令一职,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便去了内衙府第看望县令丁子宣。丁子宣依然卧在床上不能起身,崔元功就近前抓住丁子宣的手问候了一番。崔元功把三位朝廷钦差来沛郡查办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斗的事给他说了,又说了因他暂时不能理政,三位朝廷钦差让他暂替他一时。丁子宣听罢也便紧握了崔元功的手,口齿不清地表示,让他放开手脚,大胆理政,尽心办案,若需要相帮的话,尽管来问。崔元功躬身称谢,并让他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打理县政。言罢揖礼告退。
接手县令一职,崔元功方才知道做一个县郡的父母官实在不易。上到县衙间的大事,下到百姓间的争执纠纷,都需要县令拍板定谳。看似专权威风,可一旦出错,背后让一众官吏们嘲笑无能外,在百姓那里落下个昏庸蠢拙的名声,那还仕什么官?崔元功也明白,尽管县丞、主簿二人在他面前一副谦恭尊从的模样,可三位大臣让他暂代县令一职,县丞、主簿二人心里是很不服气的,他们巴不得他理政捉襟露肘,左支右绌,贻人笑柄。崔元功知道,要想让县府一班官吏臣服,让百姓赞许,必得拿出让他们臣服赞许的政绩来。崔元功暗暗立誓,一定要把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斗案,彻查清楚,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绝非一介书生等闲之辈。
这日上午,正当崔元功在心里筹划着如何查问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斗案时,县衙外响起鸣鼓喊冤声,崔元功不敢怠慢,忙聚齐吏役升堂问案。
击鼓鸣冤的是一对舅甥,舅舅姓胡五十多岁,外甥姓裘十六岁,舅舅是陪外甥来县衙大堂告状的。崔元功接过状纸细看,原来是裘姓少年状告的人是自己后母及后母所生后姊。事因是,裘姓少年家住城南西圩子村,原生于殷实之家,家资二十余万。少年四岁丧母,父亲续弦娶了后母,后母带有一六岁女儿,后母不贤,常常虐待少年。两年后父亲身患重疴,裘翁知道自己过世后后妻一定会争财产与女儿,迫害儿子,便召集族人立下遗嘱,自己殁后,所有家资悉数归于后妻及女儿,但家中有一把家传长剑,待儿子十六岁时归还于他。后来,后母为后姊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更加不把少年当回事了。如今少年已到十六岁,向后母讨要家传长剑,后母竟霸占不还,因此少年舅舅陪着外甥来县衙状告后母。
一把破剑,又不是把宝剑,有甚好争好抢的,何至于大堂上经官动府?一众衙役差吏心里即觉好笑,又感疑惑。
崔元功看罢诉状,便派衙役下去传唤少年后母及裘姓族人。后母及裘姓族人来到县衙大堂,崔元功审看了裘翁所留遗嘱,又问了裘姓族人及少年后母,证明遗嘱为真。崔元功一阵思虑后,当堂判决:少年现已长大成人,可以持家立业了,后母须将家产财物悉数归还少年,女儿及女婿应搬出裘家另立门户。
对崔元功的判罚,后母及其女儿女婿都大喊不公,一众衙役差吏也大惑不解,嘴上不说,心里都觉这位临时县令断案也太草率和武断了。
见后母及女儿女婿叫冤枉喊不公,崔元功便大声叱道:“我来告诉你,怎么不冤枉你的。裘翁在时,你作为后母,性情强梁,虐待后儿,裘翁知道,儿子年幼,他死后你一定不会善待儿子,因怕你加害幼儿,儿子年小,自身不保,如得家财必不能保全,所以才将家财尽数与你。其实裘翁的深意是暂且将家财寄存你这里,遗剑则是以示决断之意。遗嘱定下儿子十六时还剑,是估计儿子已长大成人,足以自保,又想到到时你一定不会还剑与儿子,儿子也一定会诉告县衙,到时官府或能明察,予以公断。裘翁思虑,可谓宏远。你与你女儿女婿温饱十年,还不知足吗?”
崔元功的话让后母哑口无言,服了官府判决。一众衙役差吏对崔元功的这番剖判,心里由衷的佩服和赞叹。
这件审剑案被传扬开来,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添枝加叶,竟把此事传得神乎其神,说崔元功明察秋毫,断案如神;说他刚正不阿,执法公正。一时间,崔元功审剑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在人们有板有眼的传说中,崔元功简直成了一个包公的化身。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崔元功感到时间紧迫,葛家庄、王家洼双方互伤案务必要抓紧查问了。于是,崔元功在心里谋划了一番后,决计要下去察访。
崔元功带着一班随从顶着寒风,先去了葛家庄。一班人到了葛家庄,径直去了庄主葛敬先的庄院。
葛敬先闻听暂代县令之职的崔元功来访,忙出来奉迎。葛敬先来到崔元功面前深施一礼道:“葛某不知知县老爷大驾光临,没有远迎,罪过,罪过。”
葛敬先如此恭敬,不禁让崔元功想起在自己大婚的那天,因自己给唐家洼唐庄主也送了请柬,葛敬先很是不满,并嘲笑自己说“你以为是县太爷还是知州府?”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如今我崔元功还真就以县太爷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了呢。不过,一个声音立马在他头脑中响起“你到底来干嘛了?是显摆威风?还是来显耀自己春风得意?”想至此,崔元功即刻抑制住将要冒出来的得意和傲气,尽显诚意,抱拳还礼道:“葛庄主不必客气,葛家庄、崔家庄素来交好,人情礼节互有来往,况元功年纪轻轻,葛庄主如此称谓,岂不折煞元功了。元功难拒三位朝廷钦差的信托,县令一职,元功只是暂代一时,葛庄主还是称元功举人为好。”
葛敬先忙说道:“岂敢、岂敢,小民若尊卑不分,那成何体统了。”
葛敬先引着崔元功来到上房大厅落座,葛敬先让人烤火炉里加了木炭,斟了热茶。崔元功就说,这次来葛家庄,一是来拜访一下葛庄主,二是想去死伤者家里看看,并对因与唐家洼打斗,葛家庄遭遇惨重死伤,深表同情和安慰。更是劝慰葛敬先作为一庄之主,不可耽于悲哀,还须振作起来,葛敬先也就诺诺称谢。
崔元功起身要去死伤者家里看看,葛敬先也就引着崔元功去了几户苦主家。几户苦主见是崔家庄的崔举人当了县太爷,又是专来葛家庄看望他们的,便抓住崔元功的手,声泪俱下控诉唐家洼人如何欺凌葛家庄,如何心狠手辣打杀葛家庄,如何让好多个门户老人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并跪求崔元功看在同为本地土民的份上为葛家庄做主。崔元功也就泪流满面,一边扶跪在地上的苦主,一边应道:“大家放心,我崔元功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崔元功的眼泪从心里感动了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及一众庄民,他们觉得,作为本乡本土人,崔元功是值得信托和依赖的。
第二天,崔元功带着一班随从,冒着严寒又去了唐家洼。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听闻代职县令的崔举人来到门外,慌忙跑出庭院来到大门外,果然见崔元功和一班随从站在大门外。唐守业赶紧走到崔元功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状,说道:“小民唐守业,不知知县老爷光临,有失远迎,乞望恕罪。”边说边要下跪。崔元功见状忙伸手拽住唐守业,说道:“唐庄主如此就是见外了。”
唐守业引着崔元功来到上房客厅落座。崔元功说道:“唐庄主不必拘谨,元功一向敬慕唐庄主,今儿来贵府并无它事,实为拜访。”
唐守业就道:“知县老爷光临寒舍,让寒舍蓬荜生辉,唐某实感荣幸之至。”
崔元功笑道:“唐庄主何必如此拘礼,再说我就那么老么?知县一职元功只是暂代,早先元功称庄主为兄,庄主称元功为孝廉,你我按原来的称呼岂不更好?”
唐守業忙道:“岂敢,岂敢。虽说暂代,然官位坐实,唐某岂敢造次。”
崔元功就道:“唐兄若是这般拘礼,岂非少了敦睦,多了隔膜?”
唐守业见崔元功如此言说,且又称他为兄,先前心内的一些惶然和不安稍微平息了些。对崔元功的突然来访,唐守业心里很是惶惑。他不知道这个代行县令之职的崔举人,冒着严寒来唐家洼的真实用意。若说是为官司,崔元功毕竟跟葛家庄都是当地原住民,从常理上来说他会跟葛家庄更亲近些。若说是为交情,除了他大婚时给唐家洼下了请柬,唐守业带人前去随了贺礼,几乎没有任何来往。不过,从崔元功的言谈举止上来看,似乎并无恶意。人家寒冷天诚意来访,自己若是处处提防的话,倒显得不够仁义了。
崔元功看得出唐守业对他的来访,是心存戒意和疑虑的。于是,崔元功说道:“祖父大人生前曾对元功说过,当年嘉祥、巨野一带遭遇水患,家园尽毁。当地土民为逃活命,背井离乡。后来,你们巨野地一众土民迁居微山湖畔,开荒拓地,垦淤为田。想想当初离开祖祖辈辈居住地,携家带口一路跋涉迁移异乡,那份心酸,无奈和艰辛是何等的熬煎人啊!你们能在此立住脚跟,又是何等的不易啊!祖父大人一直对你们唐团团总唐守忠心怀敬佩,常给元功说唐团总率众在荒草芜棵的湖地上垦荒开地,搭棚筑屋,让逃难于此的众土民,有田可种,有屋可居。又曾率众力抗捻匪,以一当十,英勇无双。说唐团总明大义,重义气,是条好汉。祖父大人生前本想来唐团拜访唐团总,可葛家庄与唐团因地界之争,互为仇敌,因崔家庄与葛家庄同属原住民,祖父大人为避嫌,此愿望便没有达成。”
崔元功的一席话,让唐守业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刚迁移微山湖畔时,那段艰难困苦的岁月。想起唐团总率众与捻子拼杀,与葛家庄恶斗的情景。一幕幕往事如在眼前,唐守业内心颇为感慨,两眼禁不住泛起泪花,哽着声音说道:“谢谢崔孝廉对唐家洼的仁爱之心。我们唐家洼人自跑马为界以来,遵守王法,安分为民,事事谨慎,唯恐出了差池妄生祸端。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无妄之灾还是缠上了唐家洼,让唐家洼人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一般。”
崔元功听罢,说道:“现今唐家洼与葛家庄互斗案惊动了朝廷,唐家洼与葛家庄的官司终有结案的那一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场官司无论谁输谁赢,新仇旧怨到此止住。天下土民一家人,你们双方纠争的前因后果,祖父在时曾听老人家说过。这种仇恨延续到何年何月是个头呢?怀着这种仇恨过日月,心里安宁吗?舒坦吗?既然双方相近为邻,你不能远走,他不能高飞,从长远计,双方还应互谅互让,相安无事,和睦共处为好。作为一县父母官,对治下土民应不分畛域一视同仁,对土民间的纷争纠斗,论理不论人,秉公断理。唐兄,请您放心,元功暂代县令期间,会不偏不倚秉持正义的。”
崔元功神情是真诚的,话语是掷地有声的,这让唐守业心里很是宽慰和感动,唐守业禁不住说道:“崔孝廉审剑一案,英名远播,民间谁不颂赞?凭您的才智,您定会成为一个前程似锦的好官。”
崔元功一班人走后,唐家洼几个主事人来到唐守业当院,唐守业就把暂代县令一职的崔举人来家的事给众人说了一遍。众人从崔元功的每一句话里去猜思一阵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代理县令对唐家洼不但没有恶意,而且对唐家洼怀有怜惜之心。联想到崔元功先前大婚时,曾送请柬给唐家洼,且县衙审剑一案,明辨是非,公正严明,断定崔元功是值得信任的一个人。
39
在暂行县令之职的崔元功来葛家庄的第三天的夜里,西北风挟裹着密实的、碎细的雪粒,无所顾忌地吼叫着,肆虐着大地上的一切。树木被风摆弄得就像喝醉了酒的醉汉,左摆右晃,瘦骨嶙峋的枝条,就像一条条舞动的鞭子,在空中抽打着。寒风打着旋,把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粒吹得这儿一块白那儿一块黑,大地就像一块被捅了多处窟窿的白布,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虐心。
夜亥时时分,葛家庄庄主葛敬先送走几个主事的人,用热水泡了一会脚,刚要上床睡觉,就听得有人敲大门。葛敬先忙让家人去看问一下谁人敲门。不一会,家人慌张张跑回来说是崔知县来访,葛敬先忙问:“崔知县?谁说的?”
家人说道:“俺问了,谁?大门外的人答说是知县崔老爷来访。”
葛敬先忙穿上鞋,整好衣裳出了房门,走到了大门前,问道:“门外哪位?”
大门外一人答道:“葛庄主,我是崔元功。”
葛敬先听声音果然是崔元功,便打开大门,见大门外站着三人,三人手里各牵着一匹马。葛敬先忙深施一礼道:“敬先真没想到如此天气,这个时辰会是知县大人惠临寒舍,快,快屋里请。”
来到院里,葛敬先一边让家人接过马匹送到自家马厩里添料加草,一边引着崔元功来到上房大厅落座。葛敬先让家人在围炉上加上劈柴,斟好茶,因先前崔元功不让自己称呼他为知县老爷,葛敬先便欠身说道:“崔孝廉这个时辰顶风冒寒来蔽舍,不知有何吩咐?”
崔元功没有搭话,而是让葛敬先屏退家人,大厅只留下崔元功、两个书吏和葛敬先。见葛敬先家人退出,崔元功就一臉凝重说道:“葛庄主,今日元功寒夜来贵府,实在是冒着徇私枉法的风险来的。”见葛敬先一副惘惑的模样,崔元功接着说道:“想必葛庄主也知道,葛家庄与唐家洼双方相互打杀一案动惊朝廷,三位从京城下来的大人,虽然名为朝廷三年一次的大挑而来省治苏州府,实则是受了朝廷的指令为断理葛家庄、唐家洼一案而来。能在京城天子脚下为官,岂是等闲之辈?三位大人住沛几日,为探究案情,走庄串户,已把案情大体的情况摸了个差不多。不过,有些个中细节他们还不甚明了。此案他们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的,不然他们无法复命朝廷。既然要复命朝廷,必然要形成奏章上报朝廷,所以,三位大人临去省治苏州府前,特意安排元功代他们处理此案,并希望在他们回沛时能看到详细的案情文书,为了结此案提供依据。”崔元功啜了一口茶,接道:“其实对此案的来龙去脉,个中细节,元功早已探悉真相。崔家庄、葛家庄同属本地原住土民,祖父大人在世时就与贵庄葛敬玉庄主交情深厚,在跟山东外民的争斗中,崔家庄始终站在葛家庄一边,与贵庄一起共进退。俗语说‘美不美本乡的水,亲不亲本土的人’山东外民对于你我来说就是外民,哪怕他们在这里住上百年,从内心来讲也比不上同为本土的咱们亲近。元功在葛家庄与这帮山东外民搏杀斗勇上无力帮忙,可在官司讼告上尽些绵薄之力,以助葛庄主在大堂之上,争得几分胜算。自案发以来,元功一直心痛本土被杀的二十几条活生生的性命,憎恶山东外民恶奴欺主的强势霸横,便一直思虑怎样才能以微博之力,襄助葛家庄一把。今儿元功寒夜来贵府不为别事,只是想让葛庄主如实地把葛家庄与唐家洼斗杀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让两个书吏笔录下来,待三位大人从省治回沛时,作为案情事实依据呈于他们,以便供他们审断此案。”
听罢崔元功所言,葛敬先一下跪在崔元功面前,一改先前称崔元功为孝廉的称呼说道:“知县老爷少年才俊,人中豪杰。审剑一案理断英明,处置公当,名声远播。老爷身为本地人,葛家庄、唐家洼之间的仇怨,又岂能瞒得住知县老爷慧眼?知县老爷顶雪冒寒专为葛家庄的荣辱而来,葛某代被外地恶民欺辱的本地土民拜谢知县老爷的庇护之恩,对老爷的指点和吩咐,葛某焉有不从之理?”
崔元功伸手扶起葛敬先,让他椅子里坐了,道:“葛庄主,如此大礼元功承受不起,您慢慢说,我让书吏文字记录。”两个书吏便从背袋里掏出笔墨纸砚来。
于是,葛敬先就从光绪二年(一八七六年)三月间那场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说起,一件件一条条,说了雨大成灾,良田尽淹,庄村房舍危在旦夕。在这危急关口,滨湖而居的山东移民唐家洼、王家洼却把官府早先在边堤上预留好的泄水口给填堵上了,后经官府处断,宽限唐家洼、王家洼一个对时的时间,宽限一过立马扒堤放水。唐家洼、王家洼也是满口应承下来的,可期限过后他们依旧不扒堤放水。无奈葛家庄联合周边受水患的几个庄村的人前去找唐家洼人理论,唐家洼人不但不好言致歉,反而耍赖使横,气焰嚣张,就是不扒堤放水。眼见护庄围堰就要冲垮,无奈之下,葛家庄联合周边几个庄村,夜里强行扒堤放水。由此,唐家洼、王家洼对葛家庄恨之入骨。第二年春季的一天夜里,葛家庄正在为葛氏家族中一过世老人行送盘缠仪式,不想,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一帮人众车马,他们非但不让路,还口出不逊说是唐家洼老家来的人,敢跟他们找茬,过后别怪唐家洼对他们不客气。于是,就有年轻气盛的族人跟他们发生争吵,后来双方动了手,这帮人居然从马车上抽出了刀枪来,凭此可看出这帮人也绝非善民,最后双方各有受伤。后来唐家洼以此还把葛家庄告到了县衙。因双方都有受伤,官府调停,相互谅宥,各自疗伤。对官府的调停,唐家洼心有不服,并把这种不服变成了仇恨,记在了葛家庄头上。最让人愤恨的是,唐家洼伙同王家洼几个庄村竟然趁夜掘了葛氏祖陵。天下还有比掘人祖坟更歹恶的事吗?唐家洼、王家洼这般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做法,但凡有一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忍下的。于是,在麦收的当口,我们葛家庄人在麦田里跟唐家洼人打了一架,因葛家庄人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下手自然重了些,这一架虽然双方互有所伤,不过唐家洼在这一架上肯定是吃亏的,不然就没后来的事了。唐家洼人觉得他们吃了亏,于是,唐家洼人趁黑夜燃火烧了我们麦田,在我们葛家庄人都忙于灭火的时候,诡计多端的唐家洼人,派了一众骑着马舞着砍刀的人从我们葛家庄背面冲了过来,我们葛家庄人防着正面忙着救火,不曾想到唐家洼人会行此一招,他们唐家洼人一阵猛冲猛砍,可怜葛家庄人一夜之间被杀七人,被刀砍、马踏伤四十多人。葛家庄遭遇如此伤亡,虽然也报了官,却只报了烧田毁麦的事,隐瞒了死伤人的事,不为别的,就为复仇。怕的是把死伤人的报了官,官府定会弹压双方,不让事态再往恶处发展,那时,葛家庄报仇就少有机会了。我们葛家庄一边跟唐家洼打着官司,一边准备报仇雪恨。于是,在一个雨夜,我们葛家庄联合彭家庄、姚家楼跨过边堤,往唐家洼冲了过去。谁曾想唐家洼人谲诈多端,他们在边堤不远处早已挖下了宽壕深坑,并以湖草掩盖作伪装。一时间,冲在前面的人皆掉进壕沟内,这时,早有预谋的唐家洼人、伙同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人众一并冲了过来,一边对掉进壕沟里的人棒砸刀砍,一边对葛家庄一方没掉壕沟的人众施放弓箭。此一役葛家庄一方死二十一人,伤五十多人,是自和山东外民争斗以来,本地土民死伤最惨重的一次。
葛敬先述说罢,又起身朝崔元功拜道:“葛家庄遭此大难,不光是葛家庄一家之耻辱,也是所有本土人的耻辱啊!还望崔知县看在咱们同属原住土民的份上,为葛家庄伸冤雪耻,为所有本土人出气雪耻啊!”
崔元功便满脸凝重,对葛敬先揖礼道:“葛庄主请放心,元功一定会尽力的。”然后,崔元功让书吏把葛敬先所叙述的笔录念了一遍,见没什么遗漏,崔元功就让葛敬先在笔录上画了押。事情讲述已毕,葛敬先却还没有从刚才的哀伤中缓过来,抑制着内心的不甘与悲愤,说道:“咸丰年间葛家庄与唐团之间的那场秋夜之战,他们一下就杀死了我们葛家庄十九条青壮庄民,为此族兄葛敬玉庄主含悲饮辱忧郁而死,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葛家庄及彭家庄、姚家楼一下子又被他们杀死二十一人,此仇不报,此冤不申我葛敬先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言罢,满脸泪水。
崔元功唉叹了一声说道:“葛庄主也不要太过自责,还应抖擞精神振作起来。依元功看来,葛家庄遭此大劫,一是唐家洼人的确奸诈歹毒,诡计多端,二是葛家庄谋划稍欠周密,有些轻敌所致。想想看,二十年前葛家庄十九条壮汉命丧唐团之手,是在什么情景之下?”
葛敬先就答道:“到死葛某也不会忘啊!那是在一个月圆的仲秋夜发生的。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在那样一个清风明月的夜里,葛家庄十九条鲜活的生命竟然命丧唐团人之手。”
崔元功看着葛敬先说道:“现在想想,当时葛家庄如若不是选择秋时过湖打击唐团,而是选择在寒冰封湖的冬季,那结果又会如何呢?”
葛敬先闻言,猛一灵醒,若似彻悟,仰头一声长叹“敬玉我兄啊!”
见时辰已近子时,崔元功便起身告辞,因代知县此行隐秘,葛敬先也不便相留,便躬身把崔元功送出大门外。此时已是大雪飘飞,满地银白,葛敬先一直看着崔元功一行三人消失在茫茫飞雪中方才返身回院。
40
第二天夜里,也是亥时时分,崔元功带着两书吏来到了依湖而居的唐家洼。三人来到庄主唐守业院门前下了马,书吏就上前敲大门并通告院内的人,说知县老爷来访。不一会,门被打开,庄主唐守业慌张张迎了出来,来到崔元功面前忙躬身施礼,道:“在下不知知县老爷寒夜顾临茆舍,有失远迎,还望知县老爷见谅!”
崔元功说道:“唐兄不必如此称谓,也不必如此多礼,你我同属乡党,哪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
唐守业一边引着崔元功往院里走,一边说道:“在下虽然愚氓,三纲五常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唐守业引着崔元功来到上房屋内落座,又支使家人赶紧厨屋里烧热水,给知县老爷解寒,自己则从屋外抱来一抱劈柴,在屋内燃了给知县老爷取暖。待唐守业坐下,没等唐守业问话,崔元功便开言道:“如此寒夜本来元功不想打扰唐庄主的,可事情有些急凑,思之再三,元功决定还是来见唐庄主,且此次是瞒了人们耳目隐秘而来。”见唐守业面现疑惑,便接道:“唐庄主应该知道,从京城下来的三位朝廷命官是为甚事来沛境的吧?”
唐守业答道:“大家都知道,三位朝廷命官来沛是奉旨为断理唐家洼、葛家庄之争而来。”
崔元功接道:“不错,三位大人来沛是专为处断唐家洼、葛家庄纠争而来。个中细节唐庄主也许不知道,三位大人奉朝廷之命,一是三位大人来省治苏州府是为三年一次的朝廷大挑;二是三位大人来沛就是为了处断唐家洼、葛家庄纷争。前几日,三位大人去了省治苏州府主持大挑之事,知县丁子宣患恙未愈不能主政,承蒙三位大人抬愛,让元功暂且代理知县一职。三位大人在沛几日,轻车简从,下到沿湖一地微服私访,走乡串户,明察暗访,对唐家洼、葛家庄争斗的前因后果已基本查清。临走之前叮嘱元功,在三位大人苏州府主持罢大挑,回归沛县时,务必拿出一份有关唐家洼、葛家庄争斗的记载文书,好以此文书作为案件的定谳依据。并嘱咐,为了更全面更公正地反映当时的情况,此文书最好由事件的参与者、亲历者书写或提供更好。”崔元功叹了一声,接道:“这件事很是让元功为难,谁是事件的参与者?谁是事件的亲历者?不就是葛家庄、唐家洼还有彭家庄、姚家楼,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这几个庄村的庄民么?一边堤西,一边堤东,两边水火不容。这文书到底是让葛家庄人来提供还是让唐家洼人来提供?毫无疑问的是,谁来提供这份文书,谁就会占有先机,在讼告上处在了有利位置。”从唐守业的眼神里崔元功看出了他有些惶恐和不安,便接着说道:“过去祖父大人在世时,常跟元功说起你们巨野、嘉祥、郓城人当年为避灾活命,扶老携幼、撇家舍业,一路艰辛来微山湖畔开荒拓地,安家立命,何等不易。虽然那时你们唐团与葛家庄纷争激烈,崔家庄与葛家庄同属本地原住土民,祖父大人私下仍是对唐团团总唐守忠敬佩有加,对你们山东过来的土民心有好感,说山东人脾性耿直豪爽,重义气讲情义。如若不是顾忌葛家庄,如若你们唐团没与葛家庄争杀结仇那么深,祖父大人早就来唐团拜访结交团总唐守忠了。多年过去,祖父大人和唐团总都已亡故,元功也一直为祖父大人生前未能跟唐团总交好为憾,元功为了结祖父生前心愿,决意不避葛家庄猜疑跟唐庄主您结交敦睦,所以,在元功大婚之时,特下请柬给唐庄主,借此契机与唐庄主结识修好。”
听罢崔元功的话,唐守业忙起身对崔元功深深一揖,动情地说道:“承蒙知县大人先祖对我唐团及团总唐守忠的爱誉,若团总地下有知,也会甚感喜慰。对知县大人对唐家洼的惠爱和友好,唐守业在此代唐家洼众乡亲恭谢了。”
崔元功朝唐守业摆了一下手,说道:“唐庄主不必多礼,咱们还是坐下说。”见唐守业坐下,便说道:“就唐家洼、葛家庄双方互斗一案,元功也是能写得的,事情的内里曲直,元功也是清楚的。三位大人一再要求让亲历者当事者写,恐怕还是为了事件的真实可靠,细节的完整无缺。此事很是让元功费思量,葛家庄与崔家庄同属沛境原住土民,素来和睦友好,按常理来说,元功小助葛家庄一把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按情理来说,唐家洼一众,来沛境安家落脚曾是何等的不易啊!如若输掉官司,受到官府惩罚,遭遣返回归原籍,那将是何等的凄凉和不堪啊!那样的结果也绝非元功所希望的。思来想去,元功决定还是先来唐家洼找唐庄主商量此事,如若唐庄主有甚为难或者有甚不便,元功再另行酌办。”
这样明明白白对唐家洼有利的事不应承下来,岂不愚蒙到家了?唐守业闻言忙一下跪在崔元功面前,说道:“唐守业代沿湖几个庄村众土民,感谢知县大人对我们的庇护及怜悯,大人的恩德我们将铭记于怀。”
崔元功让书吏从背袋里取出笔墨纸砚,两个书吏一个桌前为唐守业掌灯,一个桌前砚台里为唐守业研磨墨汁,于是,唐守业拿起毛笔,开始书写唐家洼与葛家庄争斗的起因结果。唐守业从去年的三月那场下了两天两夜,如瓢浇盆泼一般的大雨写起。写了大水围庄,危如累卵。写了葛家庄为戕害唐家洼及沿湖而居的几个庄村,于深更半夜聚众强行扒堤放水,致使包括唐家洼在内的,几个沿湖而居的庄村,护庄围堰被冲垮,家园被淹房舍尽毁。在大水退却以后,沿湖居住的几个庄村便开始了重建家园。山东巨野唐窑庄、王圩子、赵集、李庄,听说从这四庄迁移并立足沛境的亲人遭了水灾,便募捐了钱物前来援助唐家洼、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重建家园。谁知在这一班前来送钱送物的老家人路经葛家庄地界时,葛家庄人竟然聚众暴打巨野来的老家人,且还抢夺去几马车财物。虽然唐家洼报了官,葛家庄人铁嘴钢舌,居然反咬一口,说是巨野来的人先动的手,拒不承认劫了财物。因官府一时没有实证,事情便拖延下来,最后不了了之。葛家庄如此欺压唐家洼,如此嚣张跋扈,让唐家洼及另几个庄村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唐家洼联合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在一个夜里,扒了葛家庄人的祖坟。葛家庄人不思己过,反而变本加厉报复唐家洼,在收麦前的一个晌午,葛家庄人设计,在麦田伏击了唐家洼、王家洼庄民,致使唐家洼三死十七伤,王家洼两死十八伤。为了报仇,唐家洼没再选择报官,而是在麦收时节的一个夜里,点燃了葛家庄的麦田,又派了二十个精壮汉子,骑马操刀,趁葛家庄人在麦田救火时,从背后杀将过来,算是为唐家洼、王家洼死伤的庄民报了仇。葛家庄人岂是吃亏之人?于是在一个雨夜,葛家庄人联合彭家庄、姚家楼一起越过界堤,往唐家洼冲了过来。因唐家洼、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重建家园时取土垫庄,曾在离边堤百步之外挖了一个沟壕,葛家庄一班人众却不知情,于是纷纷坠落壕沟里边,至于后来葛家庄一方出现了死伤,并非唐家洼一方所为,全因葛家庄一方坠沟人员相互踩踏所致。最后写道现今唐家洼一方庄村民众,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葛家庄人对唐家洼更大的报复,恳望官府为唐家洼及另几个山东移民庄村做主云云。
唐守业写罢,双手递到崔元功手上。崔元功看了一遍,见无差错,便让唐守业在所写文字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画押。
见时辰不早,崔元功便起身告辞,并嘱咐唐守业因此次是隐秘来访,对今夜两人所谈之事不可外扬。唐守业一边应承着,一边千恩万谢着把崔元功一行躬身送出门外。
41
朝廷委派的三位大臣,内阁侍读学士施庆梁、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通政使司副使伏田成,在江苏省治苏州府主持完大挑一事后便马上返回沛县,继续对葛家庄、唐家洼互伤一案的审断。
朝廷对沛境土民互伤一案,限令三位大臣年前必须审断完结。天气越来越冷冽,微山湖已结下了厚冰。年前时日不多,三位大臣甚感此案的压力和时间的紧迫。三位大臣一到沛县县衙,忙传崔元功面见。崔元功来到三位朝廷钦差面前,行罢跪拜之礼后,三位朝廷钦差便问询在他们三位离沛其间,葛家庄、唐家洼互伤一案的打探情况。崔元功便取出早先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写好的互傷案始末真相,双手递与三位朝廷钦差。三位大臣看罢喜出望外,连声夸赞崔元功年轻有为,初出茅庐就已崭露头角,是个可造之材。几个人正议事间,就听县衙外锣鼓喧天,喇叭声声。几个人正疑惑间,一衙役来报说是城南西圩子村裘姓少年,为感恩崔代知县老爷为其伸冤做主,特来县衙送金匾来了。崔元功闻听此言,便愀然作色对衙役道:“真是小题大做,赶快撵走,大堂之上怎能随意掇弄这些虚浮的东西。”
三位大人不明就里,甚感好奇,便问怎么回事。县丞就把崔元功审剑一案详细说了一遍,三位大人听后,对崔元功的审断皆颔首称赞。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便说道:“这是好事啊!这说明咱们官府秉公办案,体恤民情,正大光明,民众很拥戴啊!”于是,三位大人和崔元功一起走出衙门,迎接金匾。
衙门外,只见裘姓少年和他舅舅架着一个写有“秦镜高悬执法为民”八个大字的横幅金匾跪在那里,身边是一班敲锣打鼓的吹鼓手。崔元功紧走几步到了近前,拉起裘姓少年及舅舅,让衙役接过金匾,对二人说道:“崔某只是秉公做了件小事,那里担得起如此赞誉。”
那裘姓少年的舅舅就说道:“知县老爷铁面无私断案如神,为小民伸张正义,深得民众之心,民众对知县老爷的赞颂,老爷您受之无愧。”
送走一班人,三位大人和崔元功返回衙内,三位大人对崔元功褒扬有加,并表示崔元功天生就是个仕官之材,只要稍加磨炼,崔元功必成大器,仕途光明,前途无量。
三位大人审看了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唐家洼庄主唐守业各自写的互伤经过,深感震惊。先是唐家洼、王家洼人被葛家庄人在麦田伏击,唐家洼、王家洼被打死五人。后唐家洼一方报复葛家庄,先烧葛家庄麦田,再背后偷袭,唐家洼一方打死葛家庄七人。葛家庄一方为报仇,于雨夜偷袭唐家洼,不料唐家洼一方挖下了沟壕御敌,这一下葛家庄一方被唐家洼一方打杀二十一人。前后相加双方共有三十三人被打杀,因民间纷争死伤这么多人,恐怕在全国也属罕见。三位大人深感此案重大,一番议计后,决定对双方领头的人先审后押,并把此案详情奏禀朝廷。
大湖里结下厚冰,人们都可以在冰封的大湖里割枯苇湖草烧锅取暖了。有主事人就跟唐守业说,湖上能走人了,需提防葛家庄人过湖偷袭唐家洼。唐守业深思了一下说道:“现在三位朝廷命官为双方互伤案已经回到县衙,葛家庄人不会不知道,如此情景下葛家庄人怕是没这个胆量敢顶风作案。不过小心没有过火的,咱们还是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派人在湖沿上搭两个草庵子,夜里打更放哨,发现动静敲锣警报。”
葛家庄庄主葛敬先接道差到的传唤,说明儿县衙升堂开审葛家庄、唐家洼互伤一案,让葛敬先带人于巳时到县衙参加堂审。
是夜,东北风呼呼地刮着,有雪花被风挟裹着打着旋飘舞,大地白茫茫一片。葛家庄葛家祠堂内,四十个精壮汉子皆身披白布,携枪带刀神情肃穆地站在院中,祠堂台阶上站着庄主葛敬先,彭家庄彭庄主、姚家楼姚庄主。葛敬先满脸庄重,沉声说道:“兄弟爷们们,今儿接到县衙的传唤,明儿县衙升堂断理葛家庄、唐家洼互斗一案。这次升堂,有三位朝廷钦差监审,崔家庄崔举子代理知县主审。三位钦差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崔举子又才智过人,这次升堂怕是要有个了断了。即便崔举子念及咱们同属原住乡民,暗中偏袒咱葛家庄,咱们赢了官司,官府杀他唐家洼一人两人,又岂能够抵了咱们死去的二十一条兄弟爷们的命?咱们就能安然接受这样的判决?”
众人齐声喊道:“不能,血债血还,人命人还。”
葛敬先点了点头接道:“此仇不报,血债不讨,咱们葛家庄还怎么在此地立足?怎么对得起先人?今晚是咱们报仇雪恨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为避人耳目,今晚你们四十个人从城南绕大圈,走冰过湖到唐家洼对面的湖里,找一苇草密处先藏匿起来,待到寅时,悄悄过湖偷袭唐家洼。我与彭庄主、姚庄主带领众人先藏于边堤旁,一旦听到打杀声或者看见火光,我们就率众越堤过来接应你们。为避免傷亡,你们四十人尽量不要散了群,这样既能凝聚力量棒打一处,也能相互有个照应。我说的话大家可听明白了?”
众人齐声答道:“明白了。”
葛敬先扫了众人一眼,低沉着声音说道:“各位兄弟爷们请放心,万一有人身遭不测,你的父母就是我们三个庄村人的父母,你的家小就是我们三个庄村人的家小,热饭先尽他们吃,暖衣先尽他们穿,父母给你养老送终,儿小给你养大成人。”葛敬先说罢,让人拿来两个盛满了酒的酒葫芦,让一班人带上,大湖里耐不住冷时匀着喝上一口,以御风寒。一切安排停当,葛敬先朝一班人挥了下手道:“去吧,祝你们旗开得胜大功告成。”
四十个汉子排成两行,出了祠堂大院,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寅时光景,四十个身披白布背刀端枪的汉子,从唐家洼对面的大湖里,踏冰悄悄摸了上来。也许是天寒地冷困意正酣,也许是以为天明县衙就要升堂断理松懈了警惕,反正是四十个汉子分成两拨,轻手轻脚地摸到唐家洼人搭建的两个草庵子跟前时,草庵子里的人正鼾声如雷。人们见状,十几个人挺枪往草庵子里熟睡着的人狠狠扎去。草庵子里的人只是发出一阵沉闷的呜噜声,便哑了声音。紧接着,一班人悄悄往庄里摸去。不一会,有房屋着火,接着又有多处房屋着火,风助火势,火助风威,一时间唐家洼火光冲天,人的叫声哭声惨嚎声响成一片。待王家庄、赵集庄、李家庄人发现唐家洼出事,赶来打援时,来偷袭的人已经杳无踪影了。
四十个汉子一路烧杀奔到边堤前,葛敬先带着前来接应的人,早已在唐家洼人挖的壕沟上搭了好几个长木梯,待四十个汉子踏着长梯过了壕沟,众人收起长梯越过边堤,快速返回了葛家庄。
天还没明,县衙门前的登闻鼓被敲得震天响。正在熟睡中的值守衙役听后,知道是有急事发生,便匆忙起身穿衣来到门外,问是什么人这个时辰敲鼓,又为何事鸣冤。鸣鼓人就大声说:“唐家洼人夜里遭葛家庄人偷袭,死伤多人,房舍被烧多间,请官爷赶紧报禀知县老爷。”值守衙役听闻后,知道事情重大,赶紧去县衙官邸去禀告知县老爷。
县衙官邸紧邻县府衙门,值守衙役叫醒知县老爷,并把唐家洼夜里遭葛家庄人偷袭,死伤多人,烧房多间的事报禀了知县老爷。崔元功闻听后,不敢怠慢,一边起床穿衣一边吩咐值守衙役去把众衙役叫起,衙门大堂内候命。自己则去了县丞府第叫起县丞,一起去官府客邸报禀三位朝廷钦差。
三位朝廷钦差听闻崔元功的禀报,很是气愤,怒道:“真是一帮恶民,今天就要升堂审断了,夜里竟然又起祸端,这岂不是蔑视官府,犯上作乱吗?”三位钦差起身后,顾不得漱洗,让崔元功马上召集起府衙人员,赶赴现场勘查探访。
县衙一众官员衙役和三位朝廷钦差来到唐家洼时天已放亮,但见整个唐家洼烟雾腾腾,被大火烧过的房舍,梁断屋塌,一片狼藉。有妇幼哭天抢地的哀号声在庄里此起彼伏。庄民见官府来了人,便都围了过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大声哭叫:“青天大老爷,为俺唐家洼做主啊!”
正在和几个主事人商量事的唐守业,听闻知县和朝廷钦差来了庄上,赶紧赶了过来,来到众官员跟前一下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崔元功就让唐守业说说事情的经过。唐守业止住哀声,便说道:“夜里寅时光景,庄里突然燃起大火,庄人睡梦中惊醒,纷纷跑出屋外,喊叫着救火,纷乱中一班人冲过来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待庄人知道遭人偷袭,群起反击时,这一班人直奔庄西而去,唐家洼众人紧紧追赶,追到沟壕边时,这一班人被沟壕对面的人放了木梯接应了过去,待我们想奔过去追赶,沟壕对过的人把木梯抽了过去,越堤而去。昭昭日月朗朗乾坤,葛家庄居然冲进唐家洼杀人放火,这次灾难,我唐家洼十二人被杀,其中有五人是老弱妇幼,二十二人重伤,被烧房舍三十六间。钦差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崔元功问道:“你凭什么证明这事是葛家庄人所为?”
唐守业答道:“尽管是黑夜,葛家庄葛庄主的声音我唐守业还是能辨的出来的。葛庄主黑暗中曾对着唐家洼人大声叫嚷‘你们唐家洼人听着,血债血还,人命人还,这次如若杀够二十一人便罢,如若少了此数,改日再杀,一直杀够能抵上葛家庄人命的人数为止’”。
听罢唐守业的话,三位钦差便让唐守业带着查看所烧房舍及死伤的庄民……
三位朝廷钦差和一众县衙官员衙役,在唐家洼勘查完烧杀现场,又让杵作查验了死伤人员的伤情,便返还县衙审理葛家庄、唐家洼互斗一案。
42
县衙升堂审案,代知县崔元功主审,三位钦差大臣端坐大堂一侧监审。葛家庄、唐家洼双方被衙役分隔开,在衙门外听召候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升堂审案,知县老爷不是把当事双方一并叫到大堂之上,让双方相互对质,相互辨理,而是一方一方的过堂。
葛家庄一方先被召唤到大堂,来到大堂,葛家庄葛庄主、彭家庄彭庄主、姚家楼姚庄主一班人齐齐跪下。崔元功并没有拍惊堂木,而是沉缓着声音问道:“葛家庄庄主葛敬先来否?”
葛敬先就答道:“小民葛敬先在此,恭听青天大老爷明断。”
崔元功就拿出葛敬先画过押的与唐家洼打杀的经过笔录,问道:“葛敬先,此笔录是否属实?是否是你亲自画押?”
因为先前崔元功曾跟他说过,官府要以此笔录作为断案依据,现在听闻崔元功这样问,料想崔元功是在暗中袒护自己,便大声回道:“此笔录句句为实,此押也是小民亲手所画。”
崔元功问道:“葛敬先你说实话,昨晚唐家洼一案是不是你们葛家庄人所为?为什么昨夜偷袭唐家洼?”
听崔元功如此问自己,葛敬先想,既然崔举子让说实话,那就是提醒自己不必说假话,那就实话实说,于是,葛敬先说道:“血债血还,人命人还,唐家洼一下杀死我葛家庄二十一人,此仇不报,我葛家庄人还有何脸面立足此地?好汉做事好汉当,昨晚夜袭唐家洼是俺葛家庄所为。”
崔元功听罢,让书吏把葛敬先所说的话的笔录,念了一遍给葛敬先听了,见葛敬先没什么异议,便让葛敬先在笔录上画了押。然后就说,为了葛家庄、唐家洼相安睦和,先让葛敬先、彭庄主、姚庄主暂且在县衙留待几日,议事磋商,其余人等可先回去。待葛家庄一班人退出了大堂,崔元功便让衙役先把葛敬先、彭莊主、姚庄主带下去,然后召唐家洼人上堂。
唐家洼庄主唐守业、王家洼庄主王立本、赵集庄赵庄主、李家庄李庄主一班人来到大堂,当堂跪下。崔元功问道:“唐家洼庄主唐守业来否?”
唐守业地上答道:“小民唐守业在此。”
崔元功拿出先前唐守业亲笔所写,并签字画押的唐家洼与葛家庄打杀经过,问道:“唐守业,此书是否为你所写?上面是否为你签字画押?上面所说是否属实?”
因为先前崔元功曾跟他说过,官府审断唐家洼、葛家庄互伤一案,会以他所写为依据,听崔元功这样问自己,知道崔元功是在暗中庇护唐家洼,于是便大声回道:“此书为小民所写,上面的签字画押也是小民所为,上面所述无一句谎言。”
崔元功就说了一句:“好。”便让书吏把唐守业说话笔录拿给唐守业看,唐守业看罢,没甚异议,并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然后崔元功对唐家洼人说,为了唐家洼、葛家庄双方睦和,官府决定先让唐守业、王立本、赵庄主、李庄主暂且留待县衙几日,议事磋商,其余人等先回庄村。待唐家洼一班人退出大堂,崔元功便让衙役把唐守业、王立本、赵庄主、李庄主带了下去。
待人都退去,大堂上只剩下三位钦差大臣和崔元功四人,三位钦差一阵议计后,由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执笔,书写上报朝廷的奏折。
奏折写道:承皇上委派,内阁侍读学士施庆梁、翰林院侍讲学士卜尚农、通政使司副使伏田成三人,江苏省治主持完大挑事宜后,处置沛县境内土民互斗一案,现将互斗一案原委及拟定的结案意见,恭折呈报,仰祈圣鉴。沛境内土民互斗一案,原是当年山东团民与当地土民结仇积怨所致。去年三月,沛境大雨致灾,良田皆淹,汪洋一片。滨湖而居的原唐团,现更庄名为唐家洼及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虽围堰护庄,仍岌岌可危。为保庄村不被水淹,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将当年官府跑马定界时所筑边堤预留的防洪缺口堵死,居住上游的葛家庄、彭家庄、姚家楼自是不让,遂告至县衙,沛知县现场查后,见唐家洼、王家洼两庄确实水情危重,便宽限两庄一天一夜时间,待时限一到,唐家洼、王家洼两庄应即刻扒堤泄水。时限过后,见唐家洼人仍不扒堤放水,葛家庄便联合临近几个庄村于黑夜强行扒开了缺口。致使唐家洼、王家洼几庄村护庄围堰被冲垮,庄村被淹。由此,唐家洼、葛家庄聚怨更深。今年春,唐家洼、王家洼几个被淹庄村重建,原住地巨野唐窑庄、王圩子、赵集、李庄听闻迁移沛境的族人受灾,便募捐了钱物来沛援助族人重建家园。途中与葛家庄人相遇,双方先是争执后殴斗,致巨野人受伤,财物被抢。见老家来人被打财物被抢,唐家洼联合王家洼、赵集庄、李家庄于一夜晚,扒了葛家庄葛氏祖陵,为报扒祖陵之仇,葛家庄于麦前凑唐家洼、王家洼人护送族人回巨野时,伏击唐家洼、王家洼庄民,致使唐家洼死三人,王家洼死二人,重伤十七人,轻伤十八人。为报此仇,唐家洼匿不告官,而是于夜晚放火燃着葛家庄麦田,并借葛家庄人救火之际,派人骑马提刀从葛家庄背后冲杀,此次葛家庄人死七人,伤四十多人。同样,为报仇葛家庄人也不告官,于一雨夜,联合彭家庄、姚家楼偷袭唐家洼,为防备葛家庄寻仇,唐家洼在边堤己方一侧,挖下深壕宽沟并用苇草覆盖伪装,葛家庄前冲之人纷纷坠落沟壕,唐家洼人趁机对落入壕沟的葛家庄人进行打杀。此次葛家庄一方死二十一人,伤五十多人。就在传唤双方于翌日到县衙大堂审断互斗一案的夜里,葛家庄联合彭家庄、姚家楼派人隐匿于唐家洼对面的大湖苇草处,于寅时踏冰过湖杀奔唐家洼,此次唐家洼被杀十二人,二十二人重伤。双方互斗共死亡四十五人,土民间互斗死伤人数如此之多,放之全国也属罕见。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斗步步升级,互伤递次严重,如不加以重责,恐有酿成大祸之患,当年长毛之乱,捻匪之乱无不是以小事聚成大乱。臣意蛇打七寸,杀贼杀王,葛家庄庄主葛敬先、唐家洼庄主唐守业、王家洼庄主王立本无视王法,冤冤相报,薄视人命,为互伤案主谋,应依法严惩,处以极刑,以使斗狠乱民知所凛戒。彭家庄庄主、姚家楼庄主、赵集庄庄主、李家庄庄主,助纣为虐,皆为帮凶,可发配边关为奴,使其双方皆受重创,永不敢言斗。另,沛知县丁子宣患恙未能审理此案,此案审断中,沛孝廉崔元功立下汗马之功,其间又代理审断民案几宗,皆处断公道,正大光明,积下民间口碑,为表彰其秉持正义,护法为国,拟请旨委以沛知县一职。跪请皇上圣鉴,并予训示,谨奏。光绪三年十一月九日。
写好奏折,三位钦差启用六百里加急的方式,让驿兵以最快的速度把奏折传至京城。八天后,三位钦差接到皇上的回复圣旨。圣旨写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三位爱卿上奏沛境山东团民与本地土民相互仇杀一案及拟定的结案意见,朕已览阅,准奏,冀希速断。为维安之见,可将徐州同知移驻该地,以资弹压之事。钦此。光绪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三位钦差得皇上准奏圣旨,便即刻给徐州知府邵光远修书一封,令他速派知府同知带一千兵勇来沛县,进驻葛家庄、唐家洼两庄,以摄乱民。又令崔元功着手准备处斩葛敬先、唐守业、王立本事宜。
被拘县衙大牢里的葛敬先、唐守业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官府判了死罪。两人同拘在一个牢房,只是两个牢室只隔着一个通道,隔着圆木竖栏两人举目可望。两人自打进入牢室,就相互辱骂,除了吃饭睡觉,两人骂一阵歇一阵,歇一阵骂一阵。狱卒的呵斥责骂根本无用,如若不是崔元功有交代,恐怕狱卒会不胜其烦痛打他们一顿。当狱卒有些幸灾乐祸地告知他们,再过两天就是他们的死期时,两个人根本就不相信。两天后的晚上,当狱卒给他们两人各送来一碗肥肉炖粉条,三个白面馍,一小壶老酒时,两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葛敬先问狱卒道:“军爷,这算不算是断头饭?”
狱卒这一次没有露出过去的凶恶和厌烦,而是露出几分和善和怜悯说道:“甭想那么多,能吃就吃点吧。”
葛敬先愣怔了好一会,突然抓起菜碗狠狠摔在地上,一下扑到栏木上大声叫道:“让崔元功来,我要见崔元功。”
唐守业也大叫道:“我要见崔知县,即便死也要让他给我说清楚,让我死得心服口服。”
是夜,在刽子手廖七低矮的屋子里,知县崔元功正和刽子手廖七坐在一个破桌子前对饮。廖七那满是皱褶的脸喝得通红,崔元功拿起酒壶问廖七还喝不喝,廖七虽然是个粗人,酒未过瘾,可他还不糊涂,他知道在知县面前不能太过肆意,于是他摆着手说道:“老爷,小的不喝了,明儿还要干大活,可不敢喝酒误了大事。”见知县老爷放下酒壶,廖七接着问道:“老爷应该是无事不来俺这破烂屋,老爷您有甚吩咐,尽管说,俺廖七愿为老爷效犬马之劳。”
崔元功微微一笑,说道:“老爷来这里,实在是对你这一行好奇,随意为之,并无它意。不过老爷我有样东西让你看看。”崔元功说着,从身后拿出一黑布裹缠着的东西,待取开黑布,露出一柄带鞘长剑,崔元功把剑递给廖七,说道:“你看看这把剑如何?”
廖七接过长剑,在手上掂了掂,说道:“足够重,能使此剑的人定是臂力过人。”然后他抽出长剑,长剑在油灯下闪着暗黄色的冷光,他禁不住吸了一口气道:“此剑吃过血,是把利剑。”
崔元功说道:“此剑是一朋友所赠,说是锋利无比,我信疑参半,明儿就要问斩死囚,你不妨就拿此剑一试如何?”
廖七眨巴了几下眼,说道:“老爷的剑怎能用来斩杀囚犯啊!”
崔元功说道:“不妨,你的鬼头刀未必能比得上我这把剑锋利,毕竟我跟两个囚犯相识相熟素有交好,他们犯了死罪,明儿就要开刀问斩,别的我帮不了他们,只能帮他们死的痛快点。”
廖七似有所悟,把剑轻轻放在了桌子上说道:“老爷放心,明儿俺管教他一剑下去人头落地。”
凌晨时分,崔元功来到县衙大牢,走进关押葛敬先、唐守业的牢房。这一夜两人没有对骂,两人却是你一声我一声地咒骂崔元功。两人骂崔元功的话几乎相同,骂崔元功为了升官发财不讲信义,设奸计哄出他们的口供,骂崔元功拿他们的人头当仕官的敲门砖不得好死。
天快亮了,离死也越来越近了,骂累了的两人,各自依在牢墙上,仰着脸,双眼无神地呆看着一处一动不动。以至于崔元功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的过道里,他们都没有发现。
崔元功瞧了眼葛敬先又看了下唐守业,微微笑了笑,开口道:“葛庄主、唐庄主在这里还舒适否?”
葛敬先、唐守业两人闻听崔元功说话,就像腚上突然被人扎了一锥子,一下站起来扑到木栏前,葛敬先怒道:“姓崔的,你如何要害我,致我于死劫?”
崔元功说道:“葛家庄、唐家洼双方互斗死亡四十五人,这般恶性互斗仇杀全国罕见,作为一庄之主非但不去抑制事态发展,却火上添油,推波助澜儿戏人命,拿你们两三个人的命以祭那么多枉死的人,还有甚可说的?”
葛敬先说道:“姓崔的,我葛家庄先庄主葛敬玉与崔家庄老庄主崔道仁素来睦好,当年葛家庄与唐团争界斗杀,老庄主对葛家庄一直心怀同情,常来葛家庄献计献策。虽然两位庄主已经故去,可葛家庄与崔家庄的交好一直延续至今。我葛家庄与唐家洼为宿仇,你也是知道的,为护庄护民,保全这一方原住土民的尊严,我葛家庄人付出了惨重代价,你作为此地原住人的子孙,居然说我儿戏人命,且以此为借口斩杀葛某,你是何居心,又良心何在?”
崔元功并不搭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葛敬先,任由他说。见葛敬先停顿下来,便扭头转向唐守业,微笑着问道:“唐庄主,你有何话说?”
唐守业说道:“崔孝廉,我唐家洼与崔家庄远无仇近无怨,唐某素来敬佩你八斗之才,通明礼义廉耻信。当年我唐团与葛家庄也因斗杀死伤多人,官府也并无斩杀各庄主事,如今你用卑鄙手段诱哄供词,并竭力斩杀唐某,让唐某实在不明白,你何以对唐家洼怀有如此恶歹之心?”
崔元功听罢,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两位庄主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两庄因何事受到官府奖赏?”
葛敬先、唐守业两人就仰脸想了一下,唐守业说道:“二十年前,我唐团曾阻杀过亡命捻匪,我唐团团总唐守忠曾亲手杀死捻匪头目皇甫河山,由此我唐团受到官府嘉奖。”
葛敬先也说道:“二十年前,我葛家庄曾捕杀官府通緝要犯,有‘玉面狐狸’之称的捻匪皇甫章,官府对俺葛家庄褒奖有加。”
崔元功说道:“你们知道皇甫河山与皇甫章是何关系?”
葛敬先说道:“从姓氏上看,莫不是父子或者兄弟?”
唐守业冥思了一下,说道:“应该是父子,那时唐团于月夜阻杀捻匪时,这捻匪头目皇甫河山曾赶一对男女逃生,那女人挺着肚子,看样子身怀有孕。捻匪头目对那男的称章儿,让他为皇甫留一血脉,最后强行把一对男女推上马,赶马远去了。”
崔元功说道:“不错,他们的确是对父子,皇甫父子虽然被你们葛家庄、唐团所杀,可他们的后人却还活着,且活得非常好。”
听闻此言,葛敬先、唐守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捻匪后人还活着?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唐守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瞪着眼问崔元功道:“你不会是那捻匪之后吧?”
崔元功一昂头,呵呵大笑。
葛敬先、唐守业两人大叫:“你是捻匪之后,你是捻匪之后。”
崔元功沉声说道:“不错,我是皇甫之后。你们不是把‘血债血还,人命人还’常挂在嘴上吗?如今你们落在我的手上,来偿还我皇甫人命血债,难道不是报应,不是天意吗?”
葛敬先、唐守业、王立本三人于光绪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午时,被斩杀于沛城菜市场。行前为防止三位庄主胡乱叫骂,一大早知县崔元功就让狱卒给三位每个人的嘴里放了竹撑子,让其不能言语。刽子手廖七是用知县老爷崔元功的长剑斩杀的三人,三剑下去,三个人头落地。
葛家庄一方彭家庄彭庄主、姚家楼姚庄主,唐家洼一方赵集庄赵庄主、李家庄李庄主被官府发配至环境极其恶劣,气候非常严寒,非常不宜人居的北方凄凉之地“宁古塔”做苦役。
官府派了一千官兵,分开下驻。葛家庄驻兵五百,唐家洼驻兵五百,以震慑弹压双方土民,一旦发现蛊惑人心想生乱起事者,轻则鞭笞,重则砍头。庄主杀的杀,被发配的发配,又有官兵凶神恶煞般的监看着,哪个还敢乱说乱动?至此,葛家庄、唐家洼终止了相互斗杀,可双方的仇恨,却像解不开的疙瘩,牢牢绾在了双方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的心里了。
这日,知县崔元功来到沛城有名的铸铁铺“旺兴炉”,头把铁匠耿三见县太爷来到铺子里,慌不迭地打躬作揖,问道:“敢问老爷来小民陋铺有何吩咐?”
崔元功就从身后拿出一把剑来,说道:“烦劳匠人把此剑练化,铸成一笔筒。”
铁匠耿三双手接过长剑,仔细看了,说道:“这么好的剑,炼化铸一笔筒,实在可惜了。”
崔元功说道:“铸吧,不可惜。”
耿三就说道:“三天以后,铸好笔筒我亲自给老爷送去。”
崔元功便说道:“不,现在就炼化,我在这里等着。”
铁匠耿三让伙计加了炭火,拉大风箱。待炉膛里火光发出炽白的颜色,耿三看了看手中的长剑,有些不忍地把它投进了熔铁炉里,突然,熔铁炉里戗出一团浊红的烟雾,耿三似乎看到濁红的烟雾中,有几个血淋淋的、面孔狰狞的人头向自己扑过来,耿三一下蹿后几步,惊呼道:“血雾,这是血雾,知县老爷,此剑吃多了血啊……”
作者简介:魏留勤,男,山东微山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有《魏留勤中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杨柳青》等。
(插图: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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