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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418
阿英

  一

  雨落前,风扯破了天。焦志霞打高庙镇赶来,撞进县城礼堂前的广场。

  一群人正眯眼皱脸,忙不迭抬走桌椅。鞭炮屑惊蛇般狂窜。条幅的一端被卷上半空,烈烈乱扬。焦志霞不确定,远处正不断缩小的绿色的点,是不是载满新兵的军车。

  高庙镇离县城不算远,搭拖拉机,一个多钟头就能到。焦志霞不会忘,1979年,她总共来过两次。第二次是欢送新兵,她来晚了。

  云块被风推挤,像一堵堵厚墙,游到头顶,沉沉压下来。焦志霞难以相信,何小橹就这么走了。

  第二天,焦志霞去镇矿机厂报到。

  她被分到机加工车间,车间却没人来领她。把她送过去的人,是秦劳资。

  焦志霞看了表上的签字,才知道秦劳资官名叫秦叔会。秦劳资长了只斜眼,像个顿号,总朝外撇着,与其他五官离心离德似的。他不瞅焦志霞,探出的手如一只瘦鹰,俯冲到桌面,抓起表。焦志霞觉得自己也被秦劳资一把抓在手里了。秦劳资一声不吭,转身便出去。焦志霞愣了一刻,别人说,跟上呀。

  雨后空气潮闷,日光肿胀。巨大的钢板地秤反射着白花花的光。不断有颤动嘶吼的黄河卡车爬上去,称重填单卸货。司机捏着烟,与办理手续的女工打情骂俏。旁边的铸造车间外墙根处,齐刷刷码着几十根钢材,电线杆似的躺倒。暗青的身躯上,盘绕着一层浅黄的新锈,形状抽象。两个长满伤疤的氧气瓶,身缠腰带似的胶皮圈,有点吊儿郎当,歪立在龙门吊的轨道边,像在等人。空气锤的声音,沉重而空洞,嗵嗵嗵,从不远处的锻造车间传来,似乎要把这个上午,一锤锤砸成扁平丑陋的铁片。秦劳资自始至终不理会焦志霞。他一步紧似一步,仿佛赶着去投胎。路遇熟人时,却舍得闲闲地停住,嬉笑怒骂,那只斜眼蝌蚪似的,在眼眶外侧笨拙游动,只是目光决然绕过焦志霞。焦志霞于是明白,秦劳资对自己并不待见。她望着秦劳资匆匆飘向前方的后脑勺,不知道秦劳资是否故意装作不认识她。而她对秦劳资,其实熟悉得很。作为职工子弟,焦志霞小时候常在哥哥焦志军的带领下,混进厂里,耗子般乱窜。与他们一起乱窜的,还有何小橹。何小橹瘦巴巴,如一只落单的小羊羔,不屈不挠紧跟着焦家兄妹,眼神焦虑,渴望着皈依。当时的厂子还不叫矿机厂,叫机修社。他们对里面的各种铁东西充满神往。有的螺丝小得似针鼻,有的却比人腿还粗还长。裹满机油的零件,安静地躺在敞开的木箱里,发出雾蒙蒙的光,散着松香般的味道。三人最喜欢倚在车间铁门外,看工人操作那高大而怪异的空气锤。用长铁钳捏起一块灼热发亮的铁,如捏起一盏灯火。巨锤悬在上空,嗤嗤地凶狠喘息。先上上下下虚晃几招,再结结实实砸下来,雷霆万钧。铁块坚忍着,不一会就黯淡了光泽,像熄灭也像凋谢,这个景象总是令焦志霞怅然。黄昏时分,几个人衣兜里沉甸甸坠着拾来的铁块,衣襟垂到膝盖处,噔噔噔奔出厂外。那些铁块带回家做什么,他们没想过,吃过晚饭就忘了这回事。

  那时候,他们最怕的就是秦劳资。秦劳资彼时还不叫秦劳资,叫秦仓管。秦仓管经常把自己的职责范围,从仓库拓展到全厂的版图,因此焦志霞那帮野孩子总被他追逐训斥。秦仓管情绪高昂,对风吹草动充满警惕,有胆力,有耐力,也有爆发力,不可小觑。在焦志霞的噩梦里,秦仓管常常竖起双耳,汪一声扑到近前。秦仓管四肢细长笔直,身材比例像长脚蚊,噼里啪啦追过来,很有震慑感。

  有一次,焦志军边逃边说,别怕,他只是吓唬吓唬咱们。话音未落,秦仓管的半拉砖头就呼啸而来。他们这才知道,秦倉管是在玩儿真的。砖头沿弧线飞至半途,力道用尽,开始迫降,咯噔噔砸在地上,踉踉跄跄继续狂奔,像匹刹不住的烈马。突然何小橹腿拌蒜,哎哟一声摔倒。砖头磕碰着地面,咕噜噜钻到他怀里。何小橹发出咯的一声,焦志霞的心揪起来,如悬在钢索上。

  别管他,快跑!焦志军呼哧呼哧喘着,冲妹妹急吼。

  焦志霞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折回去拽起何小橹。然而秦仓管已经迈着旗杆一样的腿,甩起大步,啪啪赶了过来。秦仓管眼神不聚焦,长臂在空气里猛捞两下,才擒住何小橹。何小橹没怎么挣扎,像只破布兜,被他提起在半空,举着瞅瞅,又掷在地上。

  焦志霞在不远处,急切地看着何小橹,眼神含着火焰。何小橹的身上,已经飞起了哗哗的响声,是秦仓管在搜身,就像拆一间小房子。秦仓管摸出两只崩了扣的大螺母,托在手里,另一只手握紧何小橹的胳膊,再折回去。何小橹的小臂就像一柄属于秦仓管的剑,指向了何小橹自己。

  让你爹何舟来赎你,何舟最会撇侉侉了。秦仓管说。秦仓管用何小橹的手,戳着何小橹的脸,戳一下,说几个字。叫他给我撇上半个钟头的侉侉,我就放你。撇侉侉就是说普通话的意思。机修社门口的灰色大喇叭,每天都在精力充沛地撇侉侉,声音十分浑厚,穿透力极强,直抵灵魂。这些侉侉内容丰富,有时候是最高指示,有时候是气壮山河的歌曲,有时候是焦急的人民丢失了一头三岁的驴。何小橹姐弟俩在高庙镇长大,讲标准的高庙话,从没撇过侉侉。但何舟的舌头很顽固,那是一根与机修社格格不入的舌头,一根停留在远方旧时光里的舌头,依旧能撇出原汁原味的侉侉。尤其是儿化音,今儿个,模样儿,玩意儿,家伙什儿……听听吧,嗷儿嗷儿的,鲜亮圆润,婉转利落,像春水里涌着浪,却也透出一丝令人挠攘、令人想揍他一顿的不合群的高贵。何舟是机修社几大元老之一,留过苏,1958年与工作队一起,从北京来高庙镇,规划了厂址,核定了产量,盖起了厂房,买进了设备,还翻译了比城墙都厚的俄文说明书。工厂胜利竣工时,何舟的爱情也竣工了。他与女资料员宋子墨,用飞舞而饶舌的俄文,翻炒着火热的爱情。下次啥时候儿见面儿呢?何舟问。袜子搁在鞋里(BockpeceHbe)。宋子墨羞涩地回答。人们像看一场乒乓球赛,脖子随着二人来回扭动,却没弄清为什么要在袜子和鞋里幽会。这是在暗示上床办事儿吗?显然袜子和鞋并非最为关键的衣服。何舟为了宋子墨,不顾家里反对,留在镇上。这时人们才知道,何舟的原配殁了,留下个女儿,叫何小樯,眉目如画,被何舟婚后带回镇上,常在墙根处静立,见生人躲着走。运动开始时,何舟偷偷回京,去看望父亲何河。后者已经被斗得一滴河水不剩,只余下干涸的河床了。何舟洒泪而别,刚潜回厂,就被秦仓管发现并揪走,说界限没划清,死路一条。何舟与宋子墨并排跪在他曾参与垒出的高台上,接受人民的审判。秦仓管亲自操刀,给二人剃了阴阳头,男左女右。何舟左半边秃了,宋子墨右半边秃了,显得很对称。秦仓管背着手欣赏了一番说,何总工程师说过,克里姆林宫很美,有一种对称之美。今天我总算也制造出了对称之美。秦叔会因为那只离群索居的眼睛,操作机床时,车刀老是对不准中心,坏了不少刀头,被何舟狠罚过几次。厂医开了证明,职位换成仓管。有人说,秦仓管斜眼,就算看见真的克里姆林宫,也以为它快塌了。

  何舟受辱,撞到机床上寻死。孰料机床虽足够硬,但力道和角度都欠专业,不仅没死成,脑袋还凹下去一块,像篮球亏了气。医生只好剃掉他的另一半头发,否则难以验伤。出院后,何舟的神色就有些呆滞,两颗眼珠灰蒙蒙黏糊糊的,似两个饭团子。他的脑子像敌台,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秦仓管说那是伪装的。何舟瘪了脑袋后,偶尔还会撇一句突如其来的侉侉,标准的京腔儿,但音色失去了那种钢一般的硬亮,如晒皱的烟叶子。宋子墨伺候何舟,侍弄俩孩子,几年过去,脸上就刻下皱纹,像鱼骨。

  何小橹的脸像雨前的天空一样灰白,眼睛兀自盯着被秦仓管夺走的两只报废螺母。它们在秦仓管手里旋转撞击,咯咯作响,声音透亮结实。秦仓管提起何小橹,再掼在地上,反反复复,如同漂洗一件衣服。何小橹晕了也傻了,先是乱蹬的腿垂下来,而后挥舞的胳膊垂下来,最后干脆脖子也垂下来了。秦仓管神色稍微满足了些,斜着眼,抬高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上套着螺母,亮汪汪的,指向焦家兄妹。秦仓管眼一睖,这丫头傻大黑粗的,一看就是焦老黑日下的。我不找你俩,我找焦老黑!焦老黑是焦志霞的爹。焦志霞不知道秦仓管还要说出什么话,他难不成还要让焦老黑也撇侉侉?那就太勉为其难了。焦志霞只好攥着拳头,回瞪着他。焦志军牵紧妹妹,手却开始发抖变凉。亏得这时下班铃响了。片刻之间,工人们像弄洒了的豆子,从各个车间奔涌出来,铺满地面。嘈杂的话语如蚕吃桑叶,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秦叔会!一个人一手解着工装扣子,一手猛拍了下秦仓管的头。秦仓管惊跳一下,松开何小橹,用目光把那人上下撸了一遍,急骂道,我的饭盒呢?咋不替我带上饭盒?个巴子的!随后逆着人流,向仓库方向疾奔而去。他惦记着食堂的肉汤熬萝卜。

  人们像潮水漫过滩涂,三个小贼顿然被淹没。焦志霞这才弄明白,秦仓管不过是在耍他们,像猫耍老鼠。何小橹无声抽噎着,脖颈处浮起浅浅的青筋。焦志霞在旁边干瞅着他,却嗓子发紧,说不出一句话,只得从兜里摸出自己的战利品,一根手指长的螺栓,狠狠心,递给何小橹。那螺栓的丝扣密密匝匝,盘旋着亮汪汪的银光,顶端是敦厚的六角形,刻着一个字母,舔一下,微酸。何小橹伸一根手指,小心摸了摸,又瞅一眼不耐烦的焦志军,怯怯收回手,一瘸一拐,独自走了。焦志霞望见大门口,何小樯捏着辫子,正在等弟弟。远远地,何小樯就向弟弟伸出了长长的臂。她的脖子不经意地、优雅地挺着,像画里的天鹅。何小橹看见姐姐,似乎立即忘记了挨打的事,双手交替拍着屁股,颠儿颠儿跑了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焦志霞考上代代红中学读高中时,宋子墨死了。何舟平反,何小樯成了矿机厂的女工。就算灰蓝色的工作装罩在身上,焦志霞也能从一群工人中,一眼把何小樯摘出来。何小樯太打眼了,不是明丽鲜亮的那种打眼,而是彩云遮月的那种打眼,如一盏旧时的银器,那光芒是聚拢的,收束的,自顾自的,引而不发的。何小樯总是微微低着头,好像在为自己的美丽而愧疚一样。焦志霞在念高中前就发育完毕了,浑身鼓胀,似一床刚晒过的新棉被,嗓门比唢呐还亮,头发黑旺,犹如头皮里施了肥。焦志霞除了外形,性格也随了焦老黑,像原子弹,像氢弹,像一切能够爆开的东西。焦志霞放学后,翻腿跃上二八加重自行车,后架上团着一个油乎乎的军挎,一路与男生笑骂,疾驰回家,掠过何小樯,叫聲姐。何小樯笑着应声,目光像糖。焦志霞心里却会猛地虚一下,像冷不防一脚踏空,跌进了深井。焦志霞一直以为,是何小樯的美让自己自惭形秽,后来才想清楚,她真正在意的,是何小橹。与何小橹有关的一切,都会让她在心里,猛地虚那么一下,良久才能缓过神来。

  那时候,何小橹的身体长速已经突飞猛进。骨架如抽条,完美地伸展开来,等待肌肉的攀援。何小橹叼着烟,敞着怀,任衣角拍打着自己,站在校门口沉默地等人,瘦直的身板就像一阵风把帆鼓荡在桅杆上。何小橹的站姿,在歪斜松弛中,隐隐透出一股邪气和杀气。但这邪气和杀气,毫不滞重和血腥,而是混杂着少年的新鲜,散发出树枝汁液的味道,迷人而危险。何小橹跟焦志霞同级不同班,在代代红中学的江湖,已经坐稳第二把交椅。何小橹的自行车后架上,经常出现不同的女生,有时也会有眉目模糊的软熟少妇。如果何小橹骑车没带人,焦志霞就会紧蹬几下跟上去,用力压制着喘息,像用河石压住了一缸腌菜,瞅个空子,跟何小橹说话。何小橹不减速,短促对答着,直到焦志霞不再踩脚蹬,二人渐渐滑远。何小橹摆动的衣角,扬进了焦志霞的眼睛。

  焦志霞开始混在何小橹队伍里。这是一支热血江湖的队伍,男多女少,层级森严,抢劫偷窃,喝酒吃肉,为了地盘打打杀杀。时而也会有个别成员,被疯了一般赶来的家长拽出来,一把扯掉墨镜,掰烂扔在地上,鸡似的,揪回家去,剃短头发,接受修理,重新做人;有的女成员则忽然消失,据传是肚子搞大了。焦志霞人高马大,系着武装带,忠诚守候在圈外。何小橹有一回大醉。醉了的何小橹耷拉着脑袋,如一株暴雨后的庄稼。焦志霞像堵墙,让他靠着。你们走吧,焦志霞对众人说,我送他回矿机厂家属区,我们住得近。两人互相斜倚着前行,深一脚浅一脚。何小橹突然停下,弯腰喘气,焦志霞以为他又要吐了。不想何小橹嘴巴拱几下,娃崽寻奶似的,扎到焦志霞颈窝里。

  妈。何小橹说。嗓子哑着。

  焦志霞哭了。许多柔软的枝条,从颈窝生长出来。月光如风。

  不远处,传来很轻的步子。何小樯立住,张张嘴却没出声。她望着这两人,眼神像落叶盖在水面上。

  临近毕业,又一场战役开始。何小橹带领众弟兄,追赶一个穿白色衬衫的家伙。据说这人曾引来城关中学喽啰,重伤我方兄弟。那两年,代代红中学的二杆子们流行穿军装,高庙镇称之为黄皮。一片草绿色,肃然而立,杀气腾腾。大家探手入怀,扯出明晃晃的菜刀片子,团结得钢板一般,发声吼,追过去,脚跟砸得青砖甬道噔噔响,像擂鼓。那人窜进初中部的三排教室时,白衬衫被风带起来,像张惶的鸡翅膀,扑啦啦乱摆;而当他再次踉跄着挣出来,钻进高中部,白翅膀已经变成了红翅膀,裹在哧哧作响的身躯上,湿哒哒淌着粘稠的红色,勾勒出背篓型的体腔。何小橹领头狂追,像一匹狼,年轻而强劲。途经处,自行车刈麦般成片倒下。焦志霞随着学校的亢奋人潮,在各个方向,各个路口,各个罅隙,望见何小橹出没的各个瞬间。焦志霞紧张得夹紧两腋和两腿,手脚冰凉。众人癫狂欢呼,啧啧惊叹,并随时灵活地远离主战场,避免被误伤。

  那次,何小橹放走了白衬衫,让他回去通风报信。毕竟多对一,胜之不武。不久后,城关中学派使节,递来战书,战场约在东窟子处。东窟子是高庙镇东城墙上一个大窟窿的简称。城墙乃是六百年前修建,只有南北两门。南门叫迎恩门,走官;北门叫德胜门,走民。由于是卫城,故未修建东西门。东城墙外是砂石滩和洋河,人们使蛮力,在墙上打出一洞,大可过车,称作东窟子;西城墙外是乱坟岗,抗战时期,被傅作义的大炮轰开一道大裂缝,与东窟子遥遥相对,取名为西豁子。城关中学在城南,代代红中学在城西,显然将主战场约在东窟子处,十分对等,远离双方根据地,难以调遣援兵,一鼓作气便能决出胜负,有着公平合理的意味。行走江湖,靠的是坦荡。

  对城关中学来说,那本应是一场反击战。而对代代红中学,就自由得多。如何定义这场战争,全看主帅的心情。运筹于帷幄,战术的选取是随意的,也是信心百倍的。既可以是防御战,也可以是攻坚战,还可以利用有利地形,将其灵活转化为堡垒战,再不济也应是一场拉锯战。或速战速决,或酣畅淋漓,不必拘泥太多,怎么过瘾怎么来。代代红中学有不少矿机厂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钢铁。把大铁片子开刃,磨成战刀;把大螺栓缠上布条,改造成锏;把铁块焊到铁棍末端,那就是一柄立瓜锤。而城关中学那群软蛋,多来自木材厂、林场和织带厂,顺手操起的只能是憨憨的大木头棒子,最多弯出几把弹弓,用松紧带缠上,连鸟都打不到,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然而这一次,代代红中学彻底失算了。开战伊始,城关中学佯装退却,纷纷向东窟子逃窜,且装得万般狼狈,有人连鞋都跑丢了,还有人扯破了裤裆。而在代代红中学一声唿哨,跨上自行车,乘胜追击时,东窟子里却一片阒然和诡谲,宛如空城计。众人近前,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一群早已藏身在城墙外的城关中学走狗,竟平端着气枪,鬼子似的,齐刷刷冲了出来。本以为其虚张声势吓唬人,直到我方数名战将突然扑地不起,代代红中学才慌了,丢盔弃甲而逃。

  岂料,城关中学并未善罢甘休,洪水决堤般追杀过来。看来仇恨的淤积不是一日两日,只有全歼敌人,方能解心头之恨。这场黄昏开始的战役,已经蔓延到夜晚。幸好东窟子离矿机厂不远,何小橹带几个残兵,呵呼气喘闯过来,单手攀上铁门,身体横着一跃,便翻进去。何小橹断后,焦志霞从传达室拐角伸出胳膊,一把就将他拉进夜色中。

  那是继何小橹大醉后,焦志霞又一次与他单独待在一起。她颈窝有点发热。因为离得太近,焦志霞仰头才能望见何小橹的脸。但她心嘭嘭跳着,其实是抑制不住想低头的。到底是抬头还是低头,焦志霞那一刻已经疯魔了。何小橹喘得像一锅沸水,神色却轻松如常,仿佛刚刚不是玩命,而只是打了场友谊赛。焦志霞深深望向何小橹,她感到自己双眼之后藏着一面湖。何小橹受挫了,失败了,落难了。这个终日携着风,生长奔突的人,终于需要自己的抚慰了。何小橹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什么啊。焦志霞想。

  焦志霞已经无法判断,二人究竟面对面站了多久。或许有一个钟头那么漫长,但更有可能没超过半分钟。何小橹的思想还停留在战局中,始终没有安静下来,胸脯起伏,如潮汐。但焦志霞已经僵了,像一捆干草,簌簌的,讲不出话。何小橹突然说,我走了。

  啊。焦志霞说。

  何小橹扯扯头发,想了想,手探进后腰,摸出个东西,手指在侧面横刮一下,发出一小丛叹息般的声音。那是铁刃被招惹的声音。

  何小橹把东西前后翻转过来,递给焦志霞。

  防身用。何小橹说。

  啊。焦志霞说。

  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何小橹又说。

  焦志霞张大嘴,这次没再说出啊字。何小橹转身,一层稀疏的光线跟随着他,像融化的薄冰,在他身后隐去。

  两小时后,焦志霞整理好自己,搂着这把刀子,踩夜路回了家。

  焦老黑和焦志军同时怒道,出去寻你两趟了。一边说,一边甩掉了鞋。

  二

  焦志霞并不觉得自己能进矿机厂有多光彩。新员工的公示名单上,一水的毛头小子,本来没有她。是焦老黑厉害,让有变成无,无变成有。焦老黑当年把一条腿留在了矿机厂,如今坚决要把女儿也留在厂里。焦老黑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乍一听今日发榜,焦老黑弹起来,摆着拐杖,划快船似的赶到厂区。正碰上厂长孙永贵拎着湿漉漉的榜单,领着秦劳资,朝宣传栏那边走。一群人跟在后面,有老有少,神色都兴奋着,脸上像涂了粉墨。名单其实事先全知道,只是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名字。

  焦老黑甩掉单拐,独腿弹几下,超过孙永贵,抢下了秦劳资手里的浆糊桶,吧唧甩在地上。浆糊犹豫一下,像条大灰舌头,一点点舔了出来。孙永贵你等等!焦老黑一只手扒住其肩膀,另一只手长长探出,去抓孙永贵手中那张黄纸。孙永贵急忙也伸长了胳膊问,老焦你要作甚?二人都高高立起眉毛,束起鼻翼,嘬起嘴巴。两条胳膊如两只船桨,在空中整齐地划动翻飞,像电视里的双人花样溜冰。身后的人不满地喊起来,焦老黑,回去日你老板子去,少在这里起幺蛾子,耽误我们看榜!孙永贵眼看着躲不过,急得一根筋在脑门上乱窜,干脆抱着那张纸蹲在了地上。老焦,你到底想咋!

  我不想咋,我腿疼,想让你给我揉揉。焦老黑一边跳一边说。

  焦老黑失了拐杖,只能不停弹跳,才能避免倒下。孙永贵搂着黄纸,望一眼焦老黑的空裤管,声音软下来,像烤蔫的胶皮。老焦,那是历史问题,我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陈芝麻烂谷子,这么多年了。焦老黑扑嗤扑嗤跳着,是,孙厂长,这么多年了。我的腿折了,烂了,一截一截地掉,今年开春又掉下一截,比那玩意儿都短了。陈芝麻烂谷子咋地了,你成了厂长,我成了吃补助的;你飞黄腾达鸡犬升天,我大小子焦志军连个机修社都进不了,去了木材厂。焦老黑有点哽咽,现在,我二丫头在家坐了快半年,人都坐胖了。身后轰一阵笑。有人說,屁股也坐大了,奶子也坐炸了。住口!孙永贵扭头严厉批评道。焦老黑真的淌出一滴泪,咋有的人连下十个崽子,全都能安排到厂里,我家进一个就不行?焦老黑把泪蹭在手上,有些不相信地端详着。

  这次招男工,你又不是不知道!孙永贵憋足了气喊。焦老黑越跳越有力,脑袋一漾一漾,像水缸里的葫芦瓢。招男工,凭甚?你给我说说凭甚?上回招了何舟的闺女,算个甚?你照顾何舟傻,就不照顾我瘸?何舟比我头大?何舟比我毬粗?孙永贵快撑不住了,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他苦着脸蹲在地上,像在努屎。焦老黑围着他跳来跳去,句句诛心。焦老黑本来是矿机厂的车工,武斗时争勇斗狠,带头冲杀。结果在两派相争中,不幸被年轻而冲动的孙永贵乱中敲断了腿。孙永贵追求进步,不只敲了焦老黑的腿,也敲了别人的腿,但就数焦老黑这条腿最为后患无穷。自打孙永贵当上厂长,焦老黑一旦有了诉求,就会祭出那条消失的腿。

  人们乱糟糟叫起来。有认识焦老黑的人嚷道,招谁不招谁是领导班子集体决定。你的腿是机器卷沒了的,怪到孙厂长身上作甚?你回去买二两棉花撞死算了!

  焦老黑说,你们问问孙永贵,敲断过我的腿没有?

  焦老黑的腿断过两次,第一次是让孙永贵敲折了,第二次是给机器吃没了。这使焦老黑拥有了独特的话语权。人们说,焦老黑那条腿要是再断几回,国家主席华国锋见了他,也得赶紧鞠上十来个躬。

  孙永贵的确冤得慌,因为不能把第二次断腿也算在自己身上。那是焦老黑违反操作规程,自己把腿喂进机器的。焦老黑是矿机厂第一代职工。投产那年,为了向国庆献礼,焦老黑等人加工螺杆,连轴转到后半夜。机器突地一声异响,有人惊呼一声,却见焦老黑嘴巴撑得阔大,像含着一颗看不见的鹅蛋,高吊起腿,似乎要登到旋风铣上。细看不禁一震,那条腿其实是被机器卷上去的。人们反应不过来,嘴里纷纷含上了透明的鹅蛋。那条腿的力道乍然变得十分强悍可怕,大有独立自由、离家出走的豪迈。它在空中拐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弯折,直把焦老黑扯起来。焦老黑被它抡圆了,须臾如站在半空,再猛拽下去,甩到旋风铣另一侧,倏忽又不见了,其实是被拉回了机器底部,然后又高高地甩了回来,身子啪嗒啪嗒乱撞,音色极骇人。

  人们冲向电箱,像抢篮,五六只手同时把电闸掰下来。焦老黑的脸如一盆冷掉的炉灰,他搂着自己那条软塌塌的腿,说不疼,不疼。就是血止不住。焦老黑踏上了转院之路,保住了命,却不记得是在哪家医院抛下了那条腿。

  招工事件的结局颇为出乎预料。那天,多年不露面的何舟忽然疯疯傻傻闯来,一路高高吟诵,回北京!明儿个我们就回!带着小樯小橹!何舟笑嘻嘻蹲下来,脑袋的坑像顶着个小碗。他把糊满鼻涕的脸紧紧向孙永贵贴过去,问,您是哪位?孙永贵错愕不适,一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胡乱抵挡着。何小橹不进机修社,我们回北京,全家回北京!

  何小樯远远追过来,拽住何舟。孙厂长,让厂里费心了。何小橹没出息,他不来。

  焦老黑一下乐了,搂着拐杖坐在地上,说孙厂长呀,这不空出一个坑吗?我原地候着,你们领导班子,立刻给我家霞霞集体决定一次。

  何小橹放弃了名额,悄悄报名冬季征兵,这是焦志霞后来才知道的。那年二月春季征兵时,何小橹架还没打够。焦老黑合不住嘴,一口黑牙像个乱石坑。焦老黑的舌头也是黑的。他小心地裁出一块长条形的纸,像膏药,盖住何小橹的名字,又紧瞪着孙永贵的手里的毛笔,直到焦志霞仨字儿一笔一划描了出来。你的笔划不够粗,焦老黑说。

  再粗就成三个黑蛋了!孙永贵扔下笔走出屋,见何舟让何小樯搀着,还在原处发愣。他深深看了何家父女一眼,捡起浆糊桶,大步过去张贴。

  焦老黑喜洋洋奔回家,却没见到闺女。焦志霞早疯了似的,赶到县礼堂广场。那里每年都会燃炮仗,欢送新兵。

  三年后,何小橹没回来。焦志霞眼神空了。

  三

  焦志霞在矿机厂出名,是因为打架。

  厂里发冬季工装,每人一件带毛领的棕色铜扣皮夹克,其实算是福利。在材料科排队,按登记的表格领取。轮到焦志霞,衣服型号却出了问题,是件男式特大号,显得方头大脸,前胸还破了两个洞,颇有暗示意味。焦志霞把衣服举高,皱眉瞅着,四周腾起一片哄笑,像扬尘。负责发衣服的女人泼惯了,嫌焦志霞碍事,让她收起衣服赶紧离开。又追加一句,长成你这样的,哪有合适尺码,只能定制。焦志霞听罢,先把脸一甩,再把皮衣一甩,两手腾出来,一下就薅住了女人的脖领子。女人的五官像逃窜的鱼,细高跟在水磨石地面钉来钉去,咯咯响,好似诡异的笑声。随后她像一袋富强粉被卸下车,闷声堕了下去。

  如果事仅至此,只是一场小规模争执,无甚亮点。但焦志霞紧接着又做了一件事,让这场打斗事件具有了鲜明的辨识度。

  她捧起一大摞皮衣,盖在了女人头上。女人的哭喊声与皮革呛人的味道,一起丝丝缕缕钻了出来。

  这样一来,人们记住的,就不只是焦志霞打架了,而是焦志霞用一摞皮衣,掩埋了半死的材料科女人。

  代代红中学与焦志霞同届的毕业生,也有分到厂里的。于是渐渐传出话来,说焦志霞跟何舟家的二小,叫何小橹的,在学校就横惯了,动辄闹得血刺呼啦的,没人惹得起。得亏那两年不严打,搁现在,早绑到西豁子外枪崩了。

  如果仅打一架,是很难维持热度的,焦志霞打了很多架。人们说,焦志霞比她爹焦老黑还要凶悍。焦志霞体型庞大,不擅躲闪,干脆就不躲闪。她每次都双手乍开,直面对手,在气势上先一步胜出。焦志霞摒弃了女人打架的路子,不扯头发,不抓脸,不咬人,而是正面强攻,硬碰硬,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十分坦荡。

  焦志霞只输过一回,输给了白家旺。

  其实也不算输,算平手。

  白家旺是焦志霞的师傅,机加工车间班长。每个新入厂的工人,都要被一个师傅认领,并小心伺候。替师傅点烟倒水,擦自行车,洗工装,搬大白菜,心里有气也得憋着。师傅说出徒才能出徒,否则只能挣一半工资。因为这一架,焦志霞比别人出徒,晚了整整两年。

  白家旺有两个特点,一是怕老婆,二是嘴欠。白家旺的老婆是镇医院护士,对花粉过敏,对柳絮过敏,对羽毛过敏,对蛋清过敏,对香菜和生姜过敏。嫁给白家旺之后,对机油味也过敏了。白家旺需要花掉前半夜的时间,用刷子收拾自己,才能在后半夜接触一次老婆。跋山涉水的,终于有了儿子白小旺。白家旺嘴皮子利落,说话损,能把面皮薄的男工讲哭,谁都不敢做他的徒弟。人们一撺掇,无人收的焦志霞没多想,就和他结了对。白家旺斜眼瞥一下焦志霞,皱皱眉,转身摸出了烟。点火呀,有点眼力价儿,去给师傅点火呀。有人悄声提醒焦志霞,脸上却藏着笑。

  焦志霞身子发紧。铝皮打火机在她手里一按,闹脾气似的,突突冒焰,直直戳在白家旺下巴颏子上。

  白家旺像挨了枪子儿,平地蹿了蹿,拂了两把下巴,细瞅着手掌,抬眼说,戳屄也没这么戳的。人们嘴里闷着的笑,哗一下全放出来了,像刚揭开了锅盖。焦志霞过了一会才回过味来,脸上渐渐洇染出红色,又沉淀成青色。

  焦志霞跟白家旺打架,是因为何小樯。

  焦志霞不知从哪阵子发现,白家旺狗似的,常围着何小樯打转,嘴里呜噜呜噜的,怪话成篇。白家旺的嘴像洞,里面深含一根腥臭的粗麻绳,一段段不停向外吐。最折磨人之处在于,你不知道他那根蠕动的舌头,在哪句话之后,才肯真正歇下来。何小樯有时实在避不掉,就低头站住,等白家旺褒贬完,再整理一下表情离开。秦劳资有一次问,一个风摆柳的女女,你黏着人家作甚?

  白家旺脖子梗一下,正待回嘴,秦劳资又幽幽地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对不对?可你别跟我叨咕。他把白家旺刚想冒头的话,又团巴团巴,塞回原处了。

  我不待听,秦劳资说,孙厂长还当是我传的话。

  秦劳资你老谋深算,白家旺说,你明哲保身。还风摆柳?结婚好几年的老娘们儿,也不见下个蛋,还摆啥?摆到别人炕上了。

  白家旺呀。秦劳资丢下这句感叹,瘦长的腿像剪刀,咔嚓咔嚓走远了。

  谁都知道,白家旺是为自己的姐姐打抱不平。白家旺的姐姐就是厂长孙永贵的老婆,两口子正闷在家里,秘而不宣地打着持久战。孙永贵当年给何舟当徒弟,差点被何舟当成儿子,又差点变成女婿。何舟撞机床傻了后,已经是革委会成员的孙永贵悬崖勒马,不但挥剑斩情丝,而且刀劈斧削般跟何家划清了界限,火速娶了又红又专的现任老婆。可孙永贵却无法跟何舟传授的技术一刀两断,并凭这个,一步步当上了矿机厂厂长。孙永贵一上任,何小樯就神不知鬼不觉成了会计,满身的机油味换成了雪花膏味。人们都说孙永贵旧情难忘。

  没人愿意得罪厂长的小舅子。白家旺一见何小樯,就蚂蟥似的,黏糊糊贴过去,舌头缠卷着,冒脏话。何小樯只是躲避。焦志霞想起以前,何小樯立在厂门口,水鸟一般,对弟弟展开双臂。何小樯的笑容,软而清冷,像细雪落在岭上。焦志霞耐不住了,说,咋不让小橹回来揍他!要不我叫我哥去,削死他。

  何小樯只是笑笑,抚弄一下焦志霞的鬓发。焦志霞呆立了一刻。她外形汽油桶似的,自长大后,就没被人这么摸过头发。

  何小橹不在,焦志霞要保护何小樯。

  白家旺又一次将何小樯堵住,并拦在一处一人多高的冷卷钢材旁边时,焦志霞从斜后方撵过去,一脚踹在白家旺腿弯。白家旺冲着何小樯,扑通跪了下去,鞋也脱了一只。哈哈哈,笑声像响箭,从远处射过来。霞霞,别!何小樯脸色白得像蜡。

  师傅,焦志霞说,我再给你点根烟?

  没人看清二人是怎么扭打起来的。白家旺嘴狠,但论起上手上脚,就像油位过低的轴承箱,不济事。焦志霞目光专注,调集起中学的打架经验,扭牢白家旺不撒手,瞅空子就会捣上一拳,快稳准狠。都说你在学校念书时,就跋扈得不行,跟一个叫何小橹的鬼混。白家旺一边吼,一边剜了何小樯一眼。何小樯脸色骤变,像一片玉崩裂了。白家旺又朝焦志霞阴惨惨一笑,你打死我,何小橹也懒得理你。

  这句话点燃了焦志霞。她动作倏地凌厉起来,像钝刀剁馅儿。要不是太胖,腿抬不高,焦志霞肯定会踹在白家旺裆上。白家旺发现何小橹是焦志霞的命门,脸闪了闪,有些惊喜,骂得更猛了,句句不离何小橹。何小樯像风浪里的筏子,被二人甩来甩去。人们起着哄,并不真正拉架。直到白家旺的眼睛被焦志霞的袖扣划了一下,他才触电似的,浑身先猛地一缩,再一脚踹在焦志霞肚皮上。二人像大瓜忽然裂成两半,同时倒下,又迅速滚缠到一起。最后每人用一只手推远对方的下巴,仰头翻着白眼,进入僵持阶段。这时,人们突然没事似的掉头走开,原来是孙厂长奔过来了。孙永贵身后好像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下班铃声拉响了。

  那可是你师傅。孙永贵说。

  是,那是我师傅。焦志霞喘着气说,教会了我点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能忤逆你的师傅。孙永贵说。

  你对何舟咋样?那是你师傅。焦志霞说。

  孙永贵脸上好像忽然长出一只蘑菇。

  你对他闺女倒是不赖。焦志霞又说。

  何小樯说,霞霞,求求你,别说了。

  一群人望望孙永贵,藏起诡笑,装成刚路过的样子,簇拥着白家旺离开,像抬走一座庄严的神像。白家旺面朝半空,用力眨着受伤的左眼,表情迷惑。孫永贵隔着两丈远,目光像铁轨延伸过来,凝视着何小樯。

  人空了,焦志霞才回到车间,伏在车床上抽噎,上不来气。

  霞霞,何小樯拐进来,把半瓶草原白放在主轴箱上,陪我喝两口。

  你没走?焦志霞惊奇地瞪圆眼睛。

  能去哪儿?何小樯说。她剥开一道扣子,脖子稍微侧一下,立时显出风情。

  我没缠着何小橹。焦志霞说。

  知道。何小樯两肘撑在车床尾座上说,我也没缠着孙永贵。

  孙永贵是不是老腻歪你?咱不吃他那一套。焦志霞道。

  不说这个了,何小樯仰脖子喝了一口,冲着地面张大嘴,使劲哈气,递给焦志霞,你也来口。

  焦志霞在瓶口闻闻,随即也猛灌下去一股。她伸出舌头,用手在周围拼命扇着风。

  何小樯很无谓地斜起头,盯着一只飞进车间的麻雀看,然后又灌了一口酒。她的一绺头发从额角掠到下巴尖,漫不经心,停在哪里都行似的。这一刻的何小樯,不太像何小樯了。

  这些年我太难,一言难尽,不想提了。何小樯说,小橹现在,总算能养活自己了。

  我不想问你弟弟的事。焦志霞急忙摆手,你是不是以为,我想知道一整个儿的、囫囵的何小橹?不是。

  何小樯像没听见,呼出一口气,看着地面说,喝点酒,终于不抖了。刚才抖得厉害。

  小樯,焦志霞顿了顿说,其实我也抖。你知道我爹没腿,我哥又不在矿机厂。我是在心里抖呢。

  何小樯眼神热了一下,走过去,抱了抱焦志霞说,霞霞,我明白你。

  这时,焦志霞见孙永贵的脸在车间门口一忽闪,就轻轻推推何小樯说,来了。

  四

  何小樯拖到1989年才离婚。焦志霞拖到1989年才嫁人。

  有天傍晚,焦老黑一颠一颠回来。焦志霞发觉,焦老黑的独腿好像裹着高强度钢筋,暗藏了新鲜蓬勃的弹性。焦老黑吧嗒几口烟,颧骨上浮现出釉一般的光彩,满脸叠纹像测绘图上的等高线。我咋忘了这么个后生哩?咋能忘了他哩?霞霞!焦老黑冲焦志霞勾勾手,可算给你说下了。明天刘建军早班,等他下了班,你瞅他去。穿好点。焦志霞自打进了厂,年年打架,说亲的人都绕道走,焦老黑愁得又揪头发又拔胡子。

  刘建军在焊接车间,三十四岁,技工学校肄业。他业务糊烂,干的活儿如一锅菜粥,但数学出类拔萃到被人当做妖怪的地步。有一次,刘建军电焊时魂出窍,竟把一堆繁复如乱草的式子,焊在一块钢板上,被急了眼的班长当场掌掴倒地,扣掉三个月奖金。旁人偷问他焊的是甚,他嘟哝道,那是斐波那契数列通项公式的经典推导过程。

  这些都是焦志霞后来慢慢听说的。焦志霞也渐渐弄清,为何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刘建军确实是个不往别人眼里跳的家伙。他从不平视对面的人,脖子总向下勾着,像犯了严重错误,也像刚丢了钱。这样一来,他的安全帽其实是扣在了后脑勺上。人们记不起他的官名,都喊他刘钩子。不得不说,刘建军这种骨骼结构,就是为焊接工种而生的,十分适合蹲在地上垂头操作焊枪。由于顶端严重弯曲,刘建军杵在那儿,形如电影里外国绅士手中的拐杖。常年照射弧光,刘建军的脸膛被腌渍成了黑色。这种黑并非普通的晒黑,而是掺杂了深紫、靛青、墨蓝等暗沉的色调,比黑还黑。刘建军的眼睛像某种中型食草动物,深深凹着。他若是平躺,眼窝里能盛下两杯白酒。刘建军身体上布满敏感的神经,不论被谁轻触一下,都会猛然间衰草般抖动一番,眼窝里流过冰凉沁骨的张惶。焦志霞等到下了早班,才发觉人人都知道她要去相刘建军了。白家旺瞥焦志霞一眼,两指下垂,夹着烟,手背抵在鼻子上遮住脸,乐了。白家旺说,焦志霞虚岁二十七了,坐地能吸土了,也不挑了,是个男的就行了。不对,是个公的就行了。

  焦志霞不语。

  白家旺又说,弹弹刘建军的脑袋,他就能哆嗦俩钟頭,他那根小雀雀,风一吹,就会射。

  焦志霞说,白家旺,我下次逮住白小旺,就把他绑起来,支上电风扇,对准他的小雀雀,吹他个三天三夜,吹他个断子绝孙。

  白家旺的下颚像簸箕似的端了起来,脸青了。白家旺常说,白小旺将来也是厂里的人,工装一穿,挺嘚。白小旺已经十六岁,牛牛上长出了毛毛,开始蹿个儿,不但爱盯女老师的屁股,也爱掀女同学的裙子。人们说,白小旺这是把他爹嘴里的理论付诸实践了,并且看迹象,还会继续实践下去。白家旺认为焦志霞这样诅咒自己的儿子,十分粗鄙恶毒。

  焦老黑把两张《代号美洲豹》电影票塞给焦志霞,叮咛几句,就又急吼吼住院去了。焦老黑轻车熟路,用专业术语,指导实习医生勇敢地下手,处置自己的残腿,像鸡啄肉般撕下腐烂组织,不要留情。等焦老黑出院,他的腿又短了一小段,好像一只烟,正一截一截燃掉。割肉磨骨后的焦老黑,有一阵子是跳不起来的,不然伤口会像锯子般扯。虽然另一条腿蕴含了无限的弹跳力,焦老黑也只能穿着改制的半拉裤子,露出胯骨处的三角形绷带,像个大肉粽。焦老黑弯腰时,一半屁股就会水落石出般冒出来。白家旺说,焦老黑的屁股看上去苦兮兮的,但比脸白,像只大奶子。

  你夜里搂上我的屁股睡吧,最好嘬两口尝尝。焦老黑说,你搂我的屁股,我搂你媳妇的屁股。

  白家旺仍笑,但那笑已经发干发硬,像块墙皮,快从脸上坠下来了。白家旺说你蹦过来,爷甩你个大逼兜。在高庙镇,逼兜就是耳光的意思。

  白家旺的逼兜没沾上焦老黑,焦老黑的逼兜却响亮地扇在焦志霞脸上。你在思谋谁,当我不知道?那是一家子什么货?你没打听打听去?人家能要你?你哪疙瘩软?哪疙瘩香?哪疙瘩嫩?你就是个叫人戳后脊梁的老姑娘,赖在家不臊得慌?我的脸比腿都疼!何舟家的二小,我打听了,结婚好几年了,不回高庙镇了。人家是北京人,人家不尿你!焦老黑说完,把下一个逼兜,拍在了自己脸上,你瞅瞅我,瞅瞅你哥,瞅瞅别人的眼神儿,就知道你自己长啥样,闺女呀。

  然后,焦志霞就嫁给了刘建军。北京戒严,俩人改道,去了趟秦皇岛北戴河。旅游回来,从厂里申请的一间半平房也腾出来了。

  这是个三间房的院子,另外一间半,住着司机马疙瘩一家。马疙瘩长了一身肌肉疙瘩,像激素催的。刘建军不知从哪找来一大块塑料布,将中间那间房分成两爿。刘建军含了一把铁钉,踩着凳子,踮起脚,将钉子从嘴里一颗一颗拔出来,像在拔自己的黑牙。焦志霞终于见到他仰头的样子。他伸长手臂,用锤子艰难地咔、咔、咔轻砸,担心把墙砸痛似的。那动作胁肩谄笑的,充满对邻居的讨好意味。刘建军颈项下那一片,常年不见光,呈惨白色。焦志霞想到这一片尸体般的皮肤,将会在很多个夜晚,悬浮在自己上空,身体就紧了一下。等刘建军从凳子上蹦下来,焦志霞方才发觉,他其实只将这间房的三分之一划归到自家版图。对面马疙瘩家的女人却仍叉开双腿,不满地立着。焦志霞透过浑浊的塑料布,分不清她的表情。但焦志霞已经不打算吃素了。

  面孔暗蓝的刘建军勾着头,眼神凹进去,里面漾着慌张的水波,像随时会降临一场大难。他直直地戳在姹紫嫣红的新房里,像花坛中一块瘦骨伶仃的太湖石。那柄小锤子还捏在他手中。焦志霞伸手过去,在他腕上抹一下,锤子就到焦志霞手里了。焦志霞右手持锤,左手胡噜几下,塑料布就皱巴巴躺在脚底。焦志霞扯起塑料布,向对面跨出两大步,再伸脚勾过凳子,登上去。刘建军恐忧地傍在她身后,双眼在面部的低洼里瑟缩着。

  钉子。焦志霞说。

  刘建军从嘴巴里又拔出了湿漉漉的钉子。

  焦志霞第一锤没砸钉子,而是砸在了墙上,就像砸在对面女人的脑门子上。马疙瘩的女人看了看那个锐利的坑,登时就缩回去了。马疙瘩始终没露面。

  重新挂好屏障,焦志霞等了一会,看隔壁仍没反应,才回到大屋。却见刘建军外裤挂在床头,背朝她蹲着,正惶惑地忙碌。原来是油瓶不慎弄倾斜,洒出半股在水泥地上。刘建军急切而细致,左手持小白瓷碗,右手伸出最干净的无名指,在那一小滩油里蘸一下,在碗沿上刮一下,再蘸一下,再刮一下。一滴滴油混着尘屑,前赴后继,缓缓淌到碗底。刘建军抬头,脸上汗涔涔,竟有了成就感。焦志霞叹口气,扔下锤子,扯过一只塑料矮凳,用脚塞到刘建军屁股下面。刘建军被这温存感动,得到了鼓励,手指更加高频率地在地上啄着,不时吸一下鼻子。

  好了!刘建军兴奋地起身,两臂并拢伸直,平端着碗,给焦志霞看。我一共蘸了一千零二十四下!

  焦志霞奇怪地抬眼,望着刘建军。

  二的十次方就是一千零二十四!刘建军的脸,那一瞬,像炉火中猛然红亮起来的一块煤。

  突然身后咔嚓一声。刘建军的五官,如同一群惊慌的动物,刹那间挤成了一团。原来他忙得屁股出汗,起身时,粘起了塑料凳。刘建军的裤头像月经带,松垮垮攀在胯上。

  焦志霞别过脸去,手在额头抹一把,只是发呆。

  第一个夜晚,刘建军像只甲虫,蜷在焦志霞身上。先忙乱地耸动几下,再窥一下焦志霞的脸,眼里是湍流般的惊恐。焦志霞满身白肉漾在床上,嘴巴微张,像享受,也像酣睡。刘建军动作一会,就顾不上观察了,嘿哟嘿哟,一心一意专心努力着,节拍十分固定。焦志霞平躺着,有时会无意识咽口唾沫。她合上眼,尽力避开刘建军锁骨处那片白癜风似的区域。不一会,刘建军突然大声哼哼起来,四肢痉挛,抽搐不止。焦志霞用力撑起头,奇怪地观察着他。终于兴味索然,一松劲,后脑勺砸回床上。再闭上眼,唰一下,何小橹好像从树林里,从天空上,飞了过去。焦志霞觉得此刻应该流泪,但她没有。

  刘建军喘完,忽然一激灵,身子缩到一角,仔细摸着被褥,像在找一粒扣子。

  焦志霞干脆侧身,让他来回使劲瞅着床单。

  没有血迹。刘建军的脸像被冻住了。

  焦志霞怀孕后,就申请不上晚班了。白家旺签字时,目光跟墩布似的,在她肚皮上拖来拖去。你肥兮兮的,都怀孕十来年了吧,比鲸鱼都壮,还担心掉胎?刘建军怕是把小孩焊在你肚里了。你跺脚,打滚,骑马,翻跟头,上房揭瓦,也不会咋地,还怕上夜班?

  去你的大腚眼子。焦志霞一甩手,把瓜子皮扬到了白家旺脸上,你家白小旺是拖拉机拴着钢索,从你老婆那里生扯出来的,至今还有一块肉留在里面。

  哪一块肉?旁边有人笑问。

  分不清是那玩意儿还是脑子。焦志霞说。

  白家旺的脸阴了一下。白小旺当年难产,娘儿俩险些受难。白家旺急得见人就跪。他一回想起来就掉泪。知道的人,都不提这茬。

  你就不能矮你师傅一头?有人劝焦志霞,其实是等她说出更狠厉的话。

  我就是见不得他欺负何小樯。焦志霞说。

  何小樯是啥人,用得着你护着?那人神色蹊跷,幽幽笑着,话里有话的样子。

  咋地。焦志霞说。

  人们都看出来,白家旺与焦志霞之间还有一战。

  但战役在很久后才打响。那日,焦志霞撑着肚皮,扶住车间外墙,正在透气,却見到不远处,何小樯拿着几张表,匆匆向厂部走去。何小樯依然像一幅清瘦的卷轴,只是很少展开。里面淡墨氤氲,远山远水的。几笔朱砂红,看似闲闲的,夹在疏淡的线条中,却也触目。白家旺踱出来,招呼焦志霞快些回车间,正好看到了何小樯。白家旺眼一直,喉结咕噜响一下,冒出一串气泡。他顾不上焦志霞了,用力蹬着地面,紧跟过去。焦志霞这才发现,白家旺中午喝醉了,还没彻底醒酒,脑袋像个紫茄子。何脸色变了,她手中的纸被风卷着,仓皇逃离。

  焦志霞已经不记得是怎样推搡起来的。她似乎头一次发觉,白家旺力大无比。白家旺的脸膛和脖子涌涨着筋,直直地梗着,胳膊向后一拨,焦志霞就站不住了。何小樯望着焦志霞牛皮鼓似的大肚,不敢用力挣脱,手里的表攥成皱巴巴一团,眼神一截截暗下去。厂区只有钢铁声。过了好一会,才见刘建军远远奔过来,闭眼抱住了白家旺,眼窝呈现出两个深深的坑,漩涡似的。白家旺骂骂咧咧的,手里也不停,使乱掌,噼里啪啦砍在刘建军身上,像棒槌捣衣。焦志霞喘着粗气退后,急回身四处看,抄起一根钢钎,发声喊,欲冲白家旺砸过去。刘建军与何小樯都疾抬手,发出半声惊叫。钢钎硬戳戳指向天空,却炼化了似的,滑下来,咣当滚在地上。焦志霞伸手掏了把裤裆,变声叫道,樯樯!刘建军!快!我!

  女儿刘小帆是在镇医院生下的,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何小樯和刘建军补好手续时,焦志霞已经在嗯嗯地使劲了。她把产床撑得满满的,汗水在身下,如溪般淌。何小樯上下楼,四处跑动。刘建军无措地紧随在她身后。白家旺酒刚醒了一半,叉开腿坐在楼梯口抽烟,一挥手,像要扔掉这条胳膊,指尖正好抽在何小樯身上。刘建军勾着头,眼窝更凹了,如深井。焦志霞突然在产房里大喊起来,声音凄厉,刘建军!刘建军!

  刘建军哆嗦一下,浑身呼地一僵,随后踩落白帘,冲了进去。何小樯快步跟上,把帘子挂好,倾着上身,把在门外。白家旺也慢慢挪过来,拍着臀上的土。

  焦志霞说,刘建军,我想拉屎。

  助产士们眼神四散,脸上纷纷挂下去。白家旺尖而硬的笑声像牛犄角,从外面顶进来。

  刘建军凹眼里闪一下,随即毫不迟疑地,把两手捧成碗,兜到焦志霞下部,说,拉吧。

  嗯。焦志霞带着哭腔说。话音后半段,呼一下,变魔术般,刘建军手上,多了大大一团焦志霞的屎。

  刘建军勾头,热腾腾捧着,眼珠翻上去,紧盯前方,急急如律令,小步快跑,钻进厕所。

  这时,焦志霞和刘小帆的哭声同时响起来,如两个声部。刘建军湿着手跑回来,恍惚地站着。一个护士斜望着他,眼神有点潮。

  护士拽开一半口罩,捻起单子,瞅一下说,噢,就是那个焦志霞。

  焦志霞方才辨认出,这竟是白家旺的老婆。她立刻闭紧了眼,脑袋涨着,像灯笼。

  婆婆像一场骤雨,急匆匆赶来,放弃了收麦。

  家里活色生香起来,汤汤水水,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时间像炼钢高炉逸出的烟雾,一片片扯碎了,找不到方向似的,缓慢迟疑地四散。哺乳期的焦志霞,四肢加上一张大脸,两只大乳,充满气般,向外挺着,鼓着,撇着,甩着,收不回去。焦志霞的脾气也收不回去了,她很快就气走了婆婆,换回一个低眉顺眼的保姆。焦志霞将刘小帆贴在胸上,翻来覆去细瞅,生怕女儿皮肤里,像伏兵一般,藏匿着刘建军的晦暗肤色。焦志霞抚摩着刘小帆的后颈,一下下捋着,担心那里也会悄无声息地鼓起来,然后勾下去。焦志霞巨大的手像一朵厚实的云,从头到脚,一遍遍抻着刘小帆,暗暗推测她将来的身高,唯恐也像刘建军那么挫。小帆,小帆。焦志霞喃喃着。当初取这个名字时,刘建军眼里曾荡漾了一个下午。焦志霞隐隐感到,是因为帆这个字。

  但是就叫小帆了。

  他对你是好的。何小樯说。

  嗯。焦志霞说。

  焦志霞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伴随着刘小帆长大的,是矿机厂最好的年月。虽然工作服上油渍麻花的,浑身机油味,头发跟铁刷子似的,可福利好呀,什么都发呀。想起什么发什么,只怕想不起来。一样东西,刚在你脑子里忽闪一下,同时也就在党政工团的脑子里忽闪着了,而且忽闪得更加激烈,简直像迫不及待的闪电,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就会憋坏。闪电之后,理念转化为行动,就是货真价实的倾盆大雨了。轰隆隆的采购,哗啦啦的发放,喜洋洋的使用。米面油盐酱醋、茶叶奶粉冰糖、床单被罩枕巾、脸盆痰盂水杯、蜡烛火柴蚊香、台灯风扇暖瓶、信纸信封图钉、卫生纸卫生巾避孕套,滚滚而来,滚滚而来啊。分发到人们手中,再滚滚而去。下班时,焦志霞乍起双臂,拎着巨大的两包卫生纸,并肩而行的刘建军则腕部肌肉收缩,低头发猛劲,倒腾着小步,提紧两袋大米。他们合力,嘿哟一声,将这些物资,翻到自行车后架,急踩几下车蹬,拼命收回腿,从前杠跨过去,摇晃歪扭骑回家。后面的人喊,哎,歪了歪了,要掉了。就会有一只手暂时离开车把,伸到后架,拽拽那袋东西。身后又远远地喊,哎,正了正了。

  刘建军除了继续热爱数学,继续陷入莫须有的蹙悚,又多了一个新嗜好,就是摆弄归置这些物资。是的,物资。只有物资这个词语,才能代表如此丰富多彩、包罗万象、无孔不入的福利。简直福利逼人,福利缠身啊。一叠崭新的避孕套,从纸盒抽出来,再展开,联排的样子,长得一模一样,之间切成锯齿状,一撕即分开,多么方便。隔着外皮捏上去,里面软软韧韧,知心知肺的熨帖。除了工会主席,没有别人再触碰过它们,充分保证了隐私和性洁癖。每个套子代表一次欢愉,或许是两次、三次。噢。这隐秘而放荡的感受,让刘建军不能自拔。在这之前,避孕套是多么昂贵的易耗品啊。刘建军每次鼓捣完,都会将其小心地从里到外翻过来,耐心控去液体,冲洗几遍,阴干,两面撒上滑石粉,存放在干燥阴凉处,备用。折腾一回,刘建军至少分出一半心神,放在节约上。常常有一只半干的套子,疲惫而孤单地躺在窗台上,像漏气的鱼鳔。刘建军第二天下班一进屋,就会立即伸手过去摸一摸,再小心吹吹,做一系列保养,收纳起来。如今避孕套已经用不完了,虽然没人好意思承认,可当真是用不完了啊,小孩都开始把它们当气球吹了。工会主席那张葵花似的大脸,堆满笑容;那双簸箕似的大手,堆满避孕套。给,给,拿着吧,年轻人,再多拿几个吧。人们只得将其作为礼物,羞涩地送给亲友。嗨,我们那破厂子,啥都发,没办法,没办法呀。

  要是发的东西沉,焦志霞会领着刘建军,替何小樯搬。焦志霞火燎了眉毛似的,一路上身前倾,宛若暴雨前赶路的车把式。刘建军紧随在后,汗水像涂了一层机油。何小樯一脸歉意,紧跑几步,去开门腾地方。每次去何家,焦志霞都深深看一眼屋子,也只看一眼。她的目光像水瓢,要把屋里蛰伏的时光舀走,再浇进心里。有一回,焦志霞走到何舟面前,不觉间,竟蹲下来,仰头望着椅子里嘻嘻直笑的老头子,两手扒住他蚌壳般的膝盖,突然失口叫道,爸。

  何舟针扎了似的,身躯一紧,眼神迷惑无知。头顶小坑里,鸟窝状的头发竖起,如刀枪剑戟。

  焦志霞回头时,刘建军跟何小樯,一左一右,倚在门框。何小樯微张着嘴,刘建军含胸而立,目光像在打磨自己的鼻尖。

  有时,孙永贵开上厂里的北京212,叫上人,替老职工运东西。最后一站,肯定是何家。但孙永贵从不进屋。

  那几年,人们为了进厂端铁饭碗,八仙过海,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可高炉送料工胡大图,有天忽地把铲子一扔,两把抹下手套,甩到地上说,爷不干了行不行,天天配料、上料、配料、上料,总有一天,爷自己也变成一车料填进去。

  人人都认识胡大图。胡大图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且把图写成圖。胡大图说好不容易才会画繁体字了,简体的图实在记不住了。胡大图因为没文化,自打进了矿机厂,就守着高炉喂料。人们远远看见戳破天的高炉,目光向下一溜,就会发现蚂蚁似的胡大图。胡大图亮出两排厚牙,拽起扳手。铁皮料车外壁坑坑洼洼,像牛皮纸壳揉皱了,从槽下一猛子钻出来,肚里塞满聒噪粗粝的炉料,沿极陡的斜轨,咔咔嚓嚓攀援而上。到顶端,未见歇气,突然晕厥般,脑袋猛向下一扎,屁股狼狈翘到顶,将料全部呕进高炉口。空料车无所谓地下滑,歪歪荡荡,破罐子破摔似的,到地面也不减速,嘭一声撞在轨道尽头,胡大图再把槽下的料,一铲铲塞进它的肚腹。

  胡大图卷着铺盖去了南方。焦老黑说小伙子可惜了。胡大图本来排在刘建军前面,那天好死不死,吃了两口馊的,飙稀,才让焦志霞先去相了刘建军。小伙子真可惜了。

  五

  白家旺每年都会去孙永贵那里闹一番,给已经年满二十的白小旺争取进厂机会。每次的大结局都出乎预料。如果人们猜测是白家旺输了,则孙永贵会捂着脑门从厂部歪歪斜斜晃出来;可你要是赌孙永贵输了,白家旺就跟耍弄大家似的,鼻子淋漓着脓血,骂骂咧咧愤然摔门而去。人们将二人的争执视为家庭内政,都不去管。白家旺每回去寻孙永贵前,必然要换上一身双排扣西装。那些扣子偏小,呆呆蠢蠢扒在衣服上,像母猪的奶头子。人们一看白家旺换了行头,就知道他又要闹了,互相使个眼色,投下赌注。白家旺通常在招工季前夕行事,采取的是先礼后兵的传统手法。首先要摆事实讲道理,气氛升温时,会适时动用一下感情,泪流满面。如果仍不奏效,大戲的高潮就会倏然到来。白家旺会毒药发作一般,猛地拍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嚎啕,四肢乱蹬。因此,只要白家旺开始解开那些奶头似的扣子,孙永贵就当即敏捷起身,闪到办公桌后,同时用眼神搬救兵,启动应急响应机制。白家旺是孙永贵的小舅子,这是孙永贵最为忌惮的一点。当初竞选车间班长时,年轻的孙永贵低估了工人阶级的智慧,在不唱票的情况下,直接让车间主任宣布白家旺当选,激起公愤。当月,机加工车间的废品率就创下历史记录。这场轩然大波,令孙永贵至今肝颤。近几年在东窟子外筹建了分厂,盖了单身宿舍,才扭转了自己的形象。而分厂招来的人,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白小旺就更没戏了。孙永贵还盼着自己能向上再努一努,因此十分爱惜羽毛,绝不松口。孙永贵的老婆在外以夫荣妻贵的形象自居,十分雍容;在家则放开手脚,以各种攻势胁迫孙永贵。但孙永贵对白家旺这件事,是王八吃秤砣。无论怎样,也死死把住这个口子,以免前功尽弃。白家旺不但在厂里闹,也去孙永贵家里闹,双管齐下的样子,与姐姐里应外合。孙永贵一提起白家旺,脑门就会顶出一个核桃大的肉疙瘩。

  这回,白家旺套上西装,又去找孙永贵了。但这是一次十分短暂的会晤。没待人们设下赌注,白家旺就嘿嘿笑著,从厂部信步踱出来。他甚至轻盈弹跳了几下,像摆脱了饿狼的一匹麋鹿。白家旺笑得很解气,边笑边咳嗽,说,哎呀完了,全完全完,这回可完了。申奥失败了,矿机厂也变火坑了。八抬大轿请我们家小旺,小旺还不尿你这一壶呢。你个孙永贵,那么想当官,比睡女人都想,想疯了吧?你个坑人的货!远远地,孙永贵脑袋一窜一窜,警惕地跟过来,但并不走近,脑门子亮油油,吃了官司似的,气急吼道,白家旺,你注意影响,不要制造谣言。孙永贵身后,跟着厂办几个人,用视线远远缚住白家旺,姿势凝固着,像在维护和印证孙永贵的权威性。

  白家旺的观众稀稀拉拉的,像被高炉猛然变浓的烟气驱来的几只麻雀。但孙永贵一出现,一回应,白家旺的笑就有了动力,像灶里蓦然泼进了油。你不仁,我也不义。白家旺双手从上到下,抚弄着两排奶头似的扣子,像在清点数目。大家伙儿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要饭去吧。你们的优秀企业家孙永贵,犯下大事啦。

  然而仍没人理他。白家旺吼了几嗓子,站在一棵树下,吸溜着鼻涕。

  可消息还是传开了。

  就算白家旺不吵吵,人们也都知道了,孙永贵犯下事了。国家领导人南巡后,孙永贵也去南方考察了一番,后来又出了趟国。此时,厂里的福利像旱季的河,比一股尿还细了,说是要倾尽全力,向新厂区输血。孙永贵回来后不久,几个黄毛白皮的老外出现在矿机厂,头发像拌了锈粉。孙永贵系上领带,把脖子勒成了葫芦。他通过女翻译与老外交谈。那女翻译瘦得像绘图铅笔,鞋跟是两只高脚杯的形状。眼神寡淡淡的,像死了好几天的鱼,被紧紧夹在墨黑的眼线里,从没往别处瞟过。她双臂永远抱在胸前,好像担心两只小奶子滑下去似的。人们可以想象,孙永贵踌躇满志,抄起笔,猛地站起来,又茫然望着写满英文的合同书,像一匹马闯进了湖泊。而女翻译伸出一根涂黑色蔻丹的手指,依次在几个地方轻啄着。孙永贵的笔,像偷腥的猫,迫不及待追随着女翻译的指尖,把自己的名字,跳舞一样唰唰划在了上面。一些日子后,就有一辆辆集装箱大货车,隆隆开进了东窟子外的分厂。那些集装箱,巨大、方正而冰冷,颜色极为纯粹,不含任何杂质,在夕阳里反射出锐利的光。

  集装箱里是拆分的设备,洁净得像高级瓷器,陌生而羞涩地躺在缓冲层间。在刚完工的厂房里,在技工学校毕业的新员工发亮的目光中,老外们如杂志封面一般,手持图纸,专注地解释、示范,随后离去,就像从没来过。

  这件事竟很快被何舟知道了。何舟像上满发条的铁皮蛙,咔哒咔哒的,在矿机厂到处寻孙永贵。不买!不买!回北京!回北京!何舟的舌头卷成筒,强硬地挺在嘴巴正前方,像含着一门大炮。何小樯神色慌乱地拽住他,望着孙永贵明明灭灭的眼睛。

  孙永贵作为一个现代企业家的大手笔,由于涉及到过于陌生的设备和术语,因此不具备快速传播的属性,在高庙镇显得波澜不惊。而真正让这个消息爆开的,则是孙永贵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机器像拼图般,一天天成型,高贵而沉默地蛰伏在厂房里。最后一个螺帽拧紧,工人们满脸油汗围上来。请来的市报记者抢占了制高点,举起相机贴在脸上。孙永贵伸出右手食指,郑重按下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银灰色的,充满科技感、上面写着ON的按钮———

  嘭一下,秦叔会在车间外,提前向天空放出一团礼花,仰起脖子审视着效果,随后回头,估摸着车间内的动静。

  没有动静。

  一星期后,还是没有动静。这条来自异域的旧生产线,其实在当地已被罢黜,沉睡多时。到了高庙镇,并未睁开眼睛。它陷入了长时间的深度昏迷,而这昏迷究竟将持续多久,会不会直接过渡到死亡,都难以预测和确定。孙永贵的腮帮子,几天之内就塌下来,蛀空了似的。人们说孙永贵嗉囊里含了多少年的两颗铁球,终于被他不小心咽下去了。

  你们知道姓孙的这次糟蹋了多少钱吗?五百万!五百万!白家旺在食堂,用勺子敲着铝饭盒。美金啊,我说的是美金!那是人家的退役生产线,他跟屎壳郎似的,以为自己抢了一泡新鲜的,花高价请回来。那伙洋人的酬金是按小时算的,直接支付美元!他一辈子都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想制造政绩,想升官发财,结果把全厂都放到了坑里。你们看着吧,今天的饭还有点油星儿,明天就等着啃白菜帮子吧。

  你家白小旺呢?也来厂里啃白菜帮子?有人问。

  白家旺抹了把脸。刚才的几口热汤,已经把他的鼻涕催了出来。我们小旺……将来肯定能赶上厂里的好运势。他转头四处望着,目光变得比烂菜叶还蔫巴。

  老白!要不把小旺弄进毛纺厂吧。秦劳资甩甩那只斜眼,端着狼藉的饭盒绕过来,并在白家旺脑后胡乱抓了一把,毛纺厂娘们儿多。

  毛纺厂的娘们儿都是老娘们儿,小旺弄人不成反被弄。有人色眯眯说。

  白家旺俩眼珠一鼓,牢牢卡在在眼眶边,像两只母鸡在比赛屙蛋,进入僵持阶段。你们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毛纺厂亏损停产,正闹下岗呢,都出人命了。

  人们后来才渐渐弄清,矿机厂其实跟毛纺厂差不离,盈利没几年,就开始亏损了。孙永贵为了上马新厂区,让何小樯做账,成本高留低走,盘赢进账盘亏不进账,像填废机井一般掩住亏损,才通过了立项评估和开工报告。

  这一年,白家旺已经顾不上跟焦志霞顶牛了,白家旺的老婆病了。人们说,他老婆去市里附属医院切了一个奶,是完完整整切下来了,捎带着半拉脯子,也就是胸肌,全剔掉了,一根肉丝都没留。据说医生一不做二不休,又把那只奶的上游下游什么组织也一并切了,有点回首往事,展望未来的意思。从此后,白家旺不再挨他老婆的骂了,骂不动了,只剩白小旺骂他了。白家旺的眼睛好像发情的猫屁股,潮红烂胀的。他老婆在镇医院不是正式工,不解决费用,工资也停了。那段时间,白家旺顾不上小子的工作,每天磨在孙永贵脚后跟那里,扯着一堆白花花的单子,想报销医药费。有人寻厂长办事时,问问白家旺,就能回溯其两个星期的行踪。

  白家旺嘴巴太毒,人们这回没打算放过他。关于奶子,总是可以衍生出不胜枚举的话题,激发起堆积如山的想象。当着白家旺的面,人们是不谈奶子的,怕他发癫。但人们看着白家旺的脸,眼前就会幻化出一只奶子。这绝不是仅凭强大的意志力就能控制得住的。有人说,在街上碰见白家旺的老婆了,精神好得很,活蹦乱跳的,真不像是失去一只奶子的女人呀。其实谁都能听出这句话是假的,但人们不在乎真假,人们在乎的是话题的开始。这句话一出口,一个话题就能顺理成章地引出来了,这是抛砖引玉呀。立刻有人接茬道,白家旺的女人,前面明明依然挂着两只奶子,真假莫辨呢。另一人便续下去说,左奶是假的,里面是一兜子绿豆。为什么不是黄豆,也不是蚕豆呢,因为后者颗粒太大,不适合扮演奶子这种细腻的东西。马上有人反驳说,那为甚不是小米,甚至面粉呢?这个反驳十分有力,一时难以找到将其推倒的突破口。况且绿豆容易生芽,难道要事先炒熟了再放进去?顺手摸出几粒,能当零嘴吗?

  八月十五后,秋虫的鸣叫落潮般歇了,厂里的机器声也稀稀拉拉了。以前的红火热闹,像一大把脱手的彩色气球,被风卷得没了影。孙永贵开大会,一根血管勒在脑门上,说要充分认清形势,变革管理体系,转变经营思路,调动职工积极性,寻求突破。孙永贵的报告题目很长,他讲到最后,有人还以为他在读题目。

  直接说树倒猢狲散不就行了。白家旺说。

  错,秦叔会说,这是让以车间,甚至班组为单位,开拓市场,自谋生路。老白,他在白家旺肩膀按了一下,能不能找到活路,就全靠你自己折腾了。

  白班长呀,几个老车工散会后,扯住白家旺的手,皱着脸说,我们跟车间主任说不上话,只能跟你说了。就算为了你老板子的医药费,你也得带领我们,走出困境呀。我们不能跟毛纺厂的老娘们儿比,人家做啥都行呀。

  白家旺听了,脸上苦菜菜的。

  没多久,白家旺真的揽到一单活。对方也心急火燎的,但流程齐备。白家旺拉着车间主任和孙永贵,对各种要求满口应承,捧来厂里的章,签了合同。

  可这个合同把白家旺难住了。他翻过来调过去抠了一夜,脑仁熬成了干。第二天,白家旺进了车间,在众人面前蹲下,两臂夹住脑袋,像车床夹紧一个工件。他用手扯着头发,头发一缕缕翻动,让人想起风中的公鸡尾巴。再抬头时,白家旺眼睛有点泛红,一滴泪另辟蹊径,从鼻孔钻出来,浸润在嘴巴缝里,到处寻找入口。不消说,白家旺又思量起白小旺了。白小旺自打学会说话,初步掌握了语言艺术,嘴里就挂着脏字。白家旺的媳妇护犊,没人敢惹,恨不得将白小旺日夜夹在奶子中间。白小旺跟爹妈是这样说话的,给爷端饭来;给爷穿衣服来。等长大一些,白小旺更加拓展了语言的无限可能性,爷的书包哪去嘞你个绿头龟?爷要出去耍不吃×毛饭了!送白小旺念书显然是一条断头路。白家旺一直琢磨着,能让儿子进厂,做自己的徒弟,手把手,一点点带出来,有碗饭吃,将来也好娶个媳妇。不料厂子时时透出散架的迹象,像河滩乱石里狂奔的马车。老婆的奶子切得干脆利落,化疗却绵延不绝。白家旺原本盘算着,交货后能报销出医药费,再还一部分债,可现在抓瞎了。人们围住白家旺,像安抚,也像看猴。

  焦志霞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两手互相搓搓,挤进圈来。白家旺蹲着,感觉有人来,猛一抬头,眼里竟有溺水般的急迫和哀求。但一看是焦志霞,他的脑袋又断了似的垂落下去。我不想跟你穷吵吵。白家旺摆摆手,他的手臂也如旱了十来天的瓜秧子,蔫巴巴的。

  焦志霞低一下眼,不语,又从工装里摸出几粒瓜子。车间不让带东西吃!白家旺突然冲着地面吼了一句。

  料在哪儿?焦志霞下巴一挑,问。

  白家旺没回过神。何小樯来寻焦志霞,立在一旁,眼神却一动,忙说,看见入库了。

  啥料?焦志霞吐出瓜子壳,问。

  白家旺皱皱眉,还是说了。其实也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怀了一丝祈望,说给别人听,45钢,直径38个,长3550个。

  加工成甚样儿?你放屁放干净。焦志霞研磨着槽牙,右手两指在左手里翻捡着,撮起又一粒瓜子,尖部对准嘴巴,盯着白家旺的头。

  让车成直径32个的光杠,误差0.03个,就是太长,3500个。白家旺不习惯这审讯般的对答。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群数据排出体外。

  那么长!众人嘴角一撇,松弛下来,打算散去。矿机厂的机床是6140系列,长度极限是一米八。有人怪声说,老子只会加工十八厘米的轴,一夜加工七个不成问题。老子是一夜七次郎。

  你日狗去吧。焦志霞说。

  白家旺使劲抽一把鼻子,里面蹿出一团鼎沸声。他两手撑住膝盖,脊背抵在墙上,一耸一耸直起身,像知了脱壳。霞霞你试试吧。何小樯说。

  白家旺的眼珠似凝住的蜡,说,库里提去,别毁了料。

  何小樯扭头牵一下焦志霞,走,陪你填出库单去。白家旺似没听见,摇摇摆摆离去。

  我先想想,后天再出库。焦志霞说。

  第三天早晨,焦志霞走进车间。那根刁钻的料,细而长,形似金箍棒,尚处于蒙昧状态。只能平放,不然会累积出不易觉察的变形。焦志霞蹲下,用一粒瓜子在地上划拉出一些线条,拍拍手,系紧了纽扣。她已经想了两昼夜。记得何小橹说过,自己烙大饼总是偷懒,团出一张极大的饼,就能比擀出一群小饼少花些工夫;饼的一面熟透了,再翻过来烙另一面,最后亂刀斩成块,其实味道也差不到哪去。这根超长的料,其实就是一张超大的饼,分成两部分伺候,兴许就成。关键是哪个步骤使用何种车刀,哪个关节及时补充切削液,哪个工序更换什么样的脚爪,怎样避免离心力和振动,再注意切净黑皮,防止弯曲,考验的是熟练度。

  接下去的几小时,焦志霞半张着嘴,忘了疲倦。头发全部塞进帽子,暴露出一张宽厚大脸,双目虎视着。先校直,再装夹,研磨脚爪,加大接触弧面。分两段加工,就像大饼在锅子里翻个儿。焦志霞心里掖着笑,好像昔日重现,好像何小橹正靠在机床旁望自己,好像何小橹正懒洋洋烙着大饼。焦志霞脸上却平展得如一块青石板。前一段先粗车,再半精车,然后精车;掉头,对付后一段。千分表校正。中途数度停顿,皆化险为夷。结束。

  焦志霞扶着腰直起身。一根光亮的细轴,如重生的婴孩,赤裸而圣洁,躺在众人面前。小伙子,测测去吧。焦志霞拍拍检验员的脸。四周传来掌声。白家旺的眼睛在两个肩头中间闪了一下,背着手,踱步而去。出了车间门,步伐越来越大,强健有力,像踩了风火轮。估计是赶往厂长办公室汇报了。

  走,打饭去。焦志霞冲何小樯笑说,守着我累不累?

  霞霞,何小樯突然眼圈一红,走过来,搂了一下焦志霞,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焦志霞不知道,何小樯会不会把这些,讲给何小橹听。

  这次经历,让焦志霞狠狠风光了一把。众人像一群索奶的猪娃围拢过来,目光里淌出烧热的油。足额工资甚至久违的奖金,像一块味道醇厚的腊肉,就悬挂在不远的天幕下。合同中,对方承诺先付20%的定金,货到就会付余款。人们尽弃前嫌,只争朝夕,紧密团结在以焦志霞为中心的机加工车间里。焦志霞面色如常,举重若轻,把操作细则条分缕析说给人听,就像耐心剥开一根笋。机加工车间的车床突然间轰鸣起来,人们的眼神与日月同辉。焦志霞往来巡视、指导、告诫、斥责,越殂代疱有时会命令集体停机,听她宣讲注意事项。月底如期交货,少数不合格工件在合同容忍度之内。对方有外资色彩,效率惊人,酬金顷刻间便划转过来。机加工车间彻底翻了一回身。月底财务发工资,窄长的工资条被反复摩挲,每一个明细数字都被审视和争论,但这是喜悦的审视和兴奋的争论。经领导班子研究,焦志霞被委任为技术副班长。

  人们似乎忘记了有功之臣白家旺。然而发工资那天下午,白家旺却被几个壮小伙从厂办架了出来,像一块废料,丢弃在喷泉边。白家旺滋了一脸水,但并未立即弹起身。他靠住一丛灌木,横一只手,蒙在双眼上,似乎在回味和梳理刚刚发生的事情,又似乎在告诉别人,自己又被孙永贵收拾了。人们这才知道,白家旺深谋远虑,在机加工车间的订单为矿机厂长脸时,趁热打铁,去找孙永贵,要求厂里收下儿子白小旺,并报销老婆的化疗费。不巧的是,白小旺这个不省心的,刚刚从厂里偷搬了一块铁,行至大门口,铁坠得自行车胎都瘪了,被亲自出来迎接考察团的孙永贵拦下了。几分钟后,孙永贵脸上挂着白小旺舒展而深刻的巴掌印,像爬了条八爪鱼,脸上挤出牛屎样的假笑,把疑窦丛生的考察团引进会议室,并朝身后使了个凌厉的眼色。随后父子俩就被轰了出来。白小旺看看窝囊的老子,丢一句,瞧你那个怂屄样儿。一拍屁股,走了。

  小旺,小旺,不进矿机厂,你还能去哪儿?白家旺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萧索。

  白家旺蓄意破坏上级考察团对矿机厂的第一印象,还居功自傲,胁迫厂长违反进人规定,收下好吃懒做的儿子。这步棋,在一系列偶然加必然事件的综合作用下,彻底走臭了。当天晚上,白家旺的媳妇就越过了一哭二闹的前戲,直接将自己吊在了暖气管上。一通忙碌后,算是有惊无险。然而这也彻底摧毁了白家旺对儿子的职场规划,以及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那批超长工件是由于时间过于紧迫,原合作伙伴忙不过来,才临时外包给矿机厂捡了个漏。白家旺再也没有找到像样的订单,机加工车间风声鹤唳。

  人们再看见白家旺时,讶异地发现他眼白变多了,黑眼珠变少了。白家旺不再昂首挺立,而是虚含着胸,像老婆的奶子长在了他自己身上,需要掩盖事实。

  我为了这口气,也要让小旺进厂。白家旺说,矿机厂塌不了,知道市特钢厂不?人家换了新领导,倒推成本管理,银行注资五千万,扭亏为盈了,报纸专版登的。以前亏得卖地卖厂房卖裤子卖老婆。

  这你也信?秦劳资问,裤子卖了就算了,老婆也处理了?便宜不?你没买几个?

  白家旺想不通的时候,就借酒浇愁,此时的白家旺格外需要观众。如果没有观众,白家旺就会创造观众。白家旺手指并拢,苏式扁瓶二锅头如一本手册,让他捏着,吱吱地灌。这已经严重违反生产纪律。但白家旺是班长,白家旺自己就是纪律。车间主任也拿白家旺没辙。白家旺说厂子都抓瞎了,我喝个酒算毬甚。白家旺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醉酒后说出的话。有一回,年轻的检验员踮起脚,用卡车后视镜查看自己的胡茬,被微醺的白家旺贬损成大姑娘想招野汉子,悄悄地哭了。而白家旺大醉时,就只骂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孙永贵。

  那日,如果白家旺骂孙永贵时,不牵出何小樯,焦志霞是不会跟他掰扯的。白家旺替儿子寻工作受挫,坐在地上,戳着天,谁经过就揪住谁,想起什么就骂什么。白家旺说,孙永贵在床上娶了我姐,在心里却娶了何小樯。孙永贵把何小樯从厂工提成会计,这么些年了还腻歪着,不然何小樯为啥离婚。白家旺又说,起先孙永贵嫌人家成分不好,不顾师徒情意,甩了何小樯。何小樯把他种下的胎打了,再也怀不上了。白家旺话音刚落,焦志霞的大逼兜就飞了过去。你老婆才打胎,你妈才打胎,你一肚子鬼胎。

  焦志霞跟白家旺又打起来。用的都是老招式,没有创新点,乏善可陈。

  副班长打正班长了。人们说。

  打完这一架,焦志霞才想起,刘小帆正发着烧。刘建军上晚班,正急等她回去替换。焦志霞赶到家,试试女儿的温度,刚骂出白家旺的名字,便发觉刘建军不对劲。刘建军目光像箭簇似的,向焦志霞瞄准了好几下。

  你说是为了何小樯,其实是为了她兄弟何小橹。刘建军说。

  焦志霞愣住。良久,问道,你咋不看看我伤着没?

  你甚时候受过伤?刘建军说。

  焦志霞不语,抱起女儿。刘建军望望她撕烂的衣服,突然开口说,我是为小帆,她才四岁。

  咋?焦志霞怔一下。喘口气,又说,别当着孩子。

  那你出来。刘建军眼里的箭矢像开了弓。

  焦志霞轻放下刘小帆,跟到外屋,却听到刘小帆在身后,忽然呜咽起来,嘴里含着乌突突的声音,爸爸,爸爸。

  刘建军闻声,一下子就委顿了,蹲在原地,像中箭的人是他自己。

  我是为小帆,我是为小帆。刘建军面色暗沉,不停嘟哝,像背书。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快没电了似的。我是为小帆,我是为小帆。他团在墙角,一只手握拳,抵住印堂,眼紧阖着。爸爸,你过来,你抱住我。刘小帆哭叫着,爸爸我觉得你像一盏灯,就要灭了,爸爸。

  刘建军身体战栗,仿佛过电。地上出现两个湿印,小齿轮似的。刘建军像当年收油般,伸出无名指,在湿印上蘸一下,再蘸一下。

  六

  有一天,白家旺说,香港要回归了,矿机厂也要回归了。

  秦劳资把一块白菜疙瘩吐回饭盒,一只手遮住斜眼,低下头,用另一只眼不甘心地研究了一小会说,你说的不对,矿机厂不是回归,是回炉。看着吧,我们劳资科,迟早带领你们回一次炉。

  白家旺瞅着秦劳资梭子样的瘦长鼻子,你又闻见那个方向的屎味了?

  老白!旁边吃饭的人停下来,打算换张桌子。

  从这个月起,劳资科就不用再核算你们的加班费了。几十年呀,从此没有加班了。所有人,统统上白班。再过一阵子,就一个礼拜上四天、三天、两天了。秦劳资说完,抹净嘴巴,把身子从桌边拔了起来,像抽出一根蒜薹。白家旺斜瞅着秦劳资遗下的菜疙瘩,颤颤笑两声,艰难扭转头,对背靠背的焦志霞道,焦老娘们儿你听见了?秦劳资说了,咱们厂要关张了。

  焦志霞侧过塞满米饭的半张脸说,蘸点工业碱,拿铁刷子把口条好好刷刷。

  比预想的要快。没过几天,矿机厂就取消了每年一度的劳模旅游疗养。这一点连秦劳资都没料到,他在退掉三条泳裤时费了不少周折。然后,矿机厂小区的住宅楼只盖完东区就停了,选了西区的人,天天站在盛满雨水的地基大坑边叫骂。紧接着,一群早已退休的老头老太,白发纠结着,如一团团棉线,欲冲进行政楼,被秦劳资挡在门廊上。最近他们的医药费只能报销百分之二十了。老年人并不离去,而是坐在楼门口的几枚大石球上,见什么骂什么。拍拍屁股底下的石球,说,看看吧,这么些个球,一个领导一颗球。看看花坛周围的石柱,说,看看吧,你们的耻辱柱。读着墙上的企业文化标语,说,看看吧,你们的墓志铭。有人经过时,就踱着碎步凑过去说,厂里吃穷了,败光了,谁吃的,谁败的,是不是你?把小年轻吓得直躲。后来,医药费只收单据,再也不向外吐钱了。厂里机器逐渐停下来,像火车到了终点站。职工被组织起来,学了一阵规范,排除了事故隐患,清理了卫生死角,后来就松懈下来,放了长假。人们这才知道,矿机厂跟别的厂没有本质区别。周边的柠檬酸厂、罐头厂、纸制品厂、玻璃厂都变得灰突突的,像从土窝里惊出来的草鸡,肮脏狼狈,没了方向。白家旺因为媳妇的病,已经开始四处借钱了。但他一辈子嘴臭,没人肯理他。白家旺成天黏着孙永贵,讨医药费。孙永贵的西装是双开叉的,走得越快,后面那片帘子就翘得越高。人们说白家旺越来越像狗了,撵在厂长后面闻人家屁股。孙永贵有一天趁着人多,猛地停下来,对白家旺谆谆善诱,也是说给别人听,白班长!孙永贵低喝道“,努力营造出不怒自威的效果。你别叫我白班长,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小舅子?”白家旺盯着孙永贵。“在别处你是我小舅子,在厂里,你就是白班长。”孙永贵果然熟谙人际界限,语言富有鲜明的现代企业管理色彩。“白班长,不只是你的医药费,还有我的医药费,以及全厂的医药费,都在我这里押着。更何况你爱人并非厂里的职工,本来就无权享受福利。现在进入暂时的经营困境,你要理解,多多出谋划策,为厂里贡献思路,和工厂共度时艰,而不是盯着一己私利,在小小的医药费上做文章。”“唉呀妈呀孙厂长,白家旺说,我媳妇就剩一个奶子了,我儿子整天没个正经事,我在加工车间贡献了一辈子,病也看不起了,饭都没得吃了。厂里红火的时候你们共度良宵,厂子败了你又让我们共度时艰?”

  孙永贵有点犯急,脖子和话音一起变得硬戳戳。“白班长,你身为班长,说话要注意影响。全班组员工的士气,要是让你不负责任的言论给整蔫了,这个车间还怎么搞?这个厂还怎么搞?你爱人的乳房是因为矿机厂才切的?你家小子吊儿郎当也要矿机厂背着?就凭白小旺那股子劲儿,他连你都揍,我敢安排他干啥?看守仓库肯定监守自盗,操作车床肯定废品一堆,坐办公室肯定天天聚赌,扫厕所也是个搅屎棍。我告诉你,你就是提前内退,白小旺也别想顶岗。”孙永贵的话总是具有普遍性,能够在合适的时机,说给一个人,同时也说给所有的人听。白家旺像抽掉了骨头,“啪嗒”一下靠在墙上说:“孙厂长,我也就是嘴损,没想到你心损,孙厂长呀。”人圈越围越紧,成了一个坚韧的绳套。白家旺慢慢斜下来,像一棵根部正在快速失土的树。“孙永贵”,白家旺抹一把脸说,“还有一件事,我可没说呢。”

  孙永贵走出几步,脸刷地一白,猛回头,眼神像锋利的车刀,“白家旺,你别造谣,小心我把你弄进去!”

  白家旺也吓愣了,抬头辨认着孙永贵白菜帮一样的脸。

  “股份制的持股方案,是政府批復的,不存在半点虚假,你我无权更改!”孙永贵嘴唇都青了。

  “股份制?”白家旺的脸煎饼般摊开了,“孙厂长,咱们真的也要股份制了?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你说什么事?”孙永贵极愤怒,像遭受了耍弄。人们这几年,已经难得近距离细瞅孙永贵的脸了。此刻他呼吸急促,一绺头发从左鬓角出发,跨越头顶,像越洋航线,降落在右鬓角,发根已泛白。“你再乱讲我跟何总会计师的关系,我就———”孙永贵用牙齿生生斩断了后面的几个字。白家旺眼珠一挤。

  二人僵持片刻。孙永贵首先松动,理了理头发。他的脸像淬火的合金,翻腾着热燥的白气。孙永贵冲周围说,“我顺便提前小范围通知大家一下……”他张口欲言,又狠狠一摆手,“算了!”随后大步走远。

  但人们都知道了,矿机厂要股份制了,要变成矿山机械有限责任公司了。厂领导认领大头,职工认领小头,每股850块。双职工必须认购三股以上,单职工每人不得少于两股。孙永贵不是孙经理了,而是孙董事长了,工人们也变成股东了。这时候,矿机厂已经半停产了,人们赶回来开职代会。厂区寂静得像捂住了耳朵,地秤锈蚀,黄秃秃一片,生了毒疮似的。只有无穷的草在疯长,高耸而密集,齐刷刷的,在风里发出浩大空荒的喊叫。焦志霞来到职代会现场,倚在后墙,观察那些躁动的后脑勺。孙永贵的讲话刚开了个头,台下有几个人就拍着座椅扶手,大声反驳起来,说你将来把手里的大股份一卖,金蝉脱壳了。孙永贵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如泄洪般势不可挡,但那些人就像顽强的舢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大声地、毫无章法又理直气壮地念给周围的人。会场的桌椅开始咯吱咯吱响起来。孙永贵轻蔑地笑笑,停下来。那几个人忽然同时扔掉手里的材料,跨过桌椅,像游泳般,朝主席台扑去。

  孙永贵挨打了。白家旺圪蹴在前排最边上,伸长脖子神往地望着。扩音器被碰倒,突然尖锐地啸叫起来。有人发力,将孙永贵的一只皮尔卡丹鞋,踢到了会议室中央的旋转吊灯上。鞋垫探出头,一晃一晃,像孙永贵朗读文件的舌头。

  过了些日子,一部分工人被召回,继续上班,厂长办公室却换上了陌生人。人们说,孙永贵经营不善,被替换掉了。孙永贵搞了个新厂区,买报废设备,又出租厂房,低价卖地,把新厂糟践了个稀烂。债转股、贴息技改,都没发挥作用,他谋划了半辈子的升迁也到头了。有人看见孙永贵大庭广众的,搂住何小樯,哭了二眼眼呢,嘴里直念叨,说对不起你,这辈子欠你。何小樯不育,何小樯分居,何小樯离婚,都是因为孙永贵。

  孙永贵这个孬人!白家旺发狠骂一句,又问,外来的和尚管厂子,是来念经的,还是来偷腥的?

  那不是外来的和尚,那是上级派来的和尚。秦劳资这时已经改称秦人事。他瞅着白家旺,你应该知道吧,矿机厂已经让首都矿机集团兼并了。

  跟我有一根毬毛的关系。白家旺哂笑着说。

  你姐夫倒台了,跟你的毬毛没关系?咱们的人事权也收上去了,垂直管理。以后矿机厂招正式工,必须集团公司审核了。你说跟你的毬毛有没有关系。秦人事戏谑地撩了撩白家旺的下巴颏子。

  白家旺的脸像电视信号被干扰了,忽闪忽闪的。

  白家旺,让你家小子做甚不行?倒腾点外烟,鼓捣个饭馆,要不到南边寻胡大图去。非得吊在矿机厂这棵树上?秦人事说。

  矿机厂好不了了?以后也缓不过来了?一丝鼻涕从白家旺右边的鼻孔挂出来,悬空迟疑地探下去。

  白家旺呀。秦人事拍拍他,走了。

  孙永贵离厂不久,白家旺就被人蒙住,挨了顿闷揍。人们说他口条太臭,得罪了一厂人。焦志霞听了直乐。

  晚上,刘建军赤脚下地,先细细查了熟睡的刘小帆,再踮着脚折回来,趾头沾满尘,双足一扬,拱爬到焦志霞身上。刘建军左手撑起自己,右手先摸一把焦志霞,又不放心地伸到床头,把一本数学书拽过来,摆在焦志霞胸口,翻到刚看的那页,折一个角,递回去。正待继续下口,被焦志霞一下甩开了。

  刘建军又扒上去。焦志霞眼里露出嫌恶,向里侧转身子。刘建军跟着翻过去贴紧,焦志霞呼地扬手,将他推了下去。

  一个多月了。刘建军哀哀地说。

  下去。焦志霞说。

  那夜,刘建军格外渴求,也就格外固执。他青蓝着脸,眼光急切,嗓子吭吭地,像小兽被圈在笼里。焦志霞乱推乱蹬。二人在纠缠踢打间,刘建军忽地眉目一绷,泄了。

  活着闹甚。焦志霞听到刘建军小声嘟哝。声音疲沓,像一团被水浸烂的纸。

  焦志霞理理铺,很快响起鼾声。

  第二日刘建军回到家,见客卧多了一张钢管床,他的被子斜码在上面。

  七

  矿机厂半死不活,白家旺本来把这全归咎于孙永贵,认为姐夫一滚蛋,厂子就会翻身跳起来,抖索抖索筋骨,像巨大的火车,全速前进。然而看起来,似乎越来越不对头了。1998年南方发大水,另一场洪水也在冲击矿机厂。据传,矿机厂也要闹下岗了。

  镇织带厂半年前闹下岗,没几天就空了。一群女工喊来家里的男人,涨红着脸,像灼烫的铁疙瘩。厂长被一根半里地长的松紧带绑起来,咕噜噜的,像个大线轴子。人们涌上去胡踢乱踩。后来送了医,诊出腰子坏了一只。

  矿机厂新上任的厂长担心自己的腰子,开完下岗动员大会,就蛇入鼠出的,难得觅到踪影。人们说他怕死,躲了。但新厂长把自己的理念和意志,贯彻在了矿机厂,并用电话遥控进度。主动按时签字,就能在秦人事那里领到补偿金;拖着耍赖,就强行除名。

  秦人事一夫当关,像在凳子上生了根,两手狠狠扒住面前的办公桌。秦人事戴上了眼镜,变得有点不像秦人事了。所有的人乍一进门,都要愣一下,先凭镜片后那只遗世孤立的斜眼,费力辨认出秦人事,再惴惴开口讲话。秦人事后发制人,你要是不说话,就算在秦人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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