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进来询问迁葬仪式得请多少客人,摆多少座宴席时,小伙子的脸色已经发灰发白了。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地从几个老年人的脸上掠过,看他们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都显了凝重神色,目光不肯跟他对视一下。短暂的凝滞对小伙子来讲,仿佛是在穿越一条长长的幽邃昏暗的甬道,总也看不到前头一点光亮。等他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说:“咱这地方的习俗我也不懂,凡事还要请几位长辈来拿主意。———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都没意见。”那个咳嗽的被人称作老胡的干瘪老汉一直坐在墙角的矮凳子上,佝僂着腰缩成一团,这时仰起脸,嘴巴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吸着旱烟的长条脸老汉胡大就说:“老胡,你说说,你必定跟娃这一支离得最近嘛。”老胡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胀成黑紫色,慌乱地摆着手,说:“你定,你定,你咋定都行!”胡大老汉撇撇嘴角说:“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事由丧主。我定事成啥体统了!”小伙子迟疑了一下,忙说:“大叔,我是啥也不懂,定了事还不是让人笑话呢。我是把尺子剪子都给你了,你看着裁定吧。”胡大老汉不言语了,嘬着玉石烟袋嘴儿吧嗒吧嗒又吸起烟来,旱烟浓重的味道飘散了满屋子。其他几个人就开了口,说:“大哥,娃说的话对着呢。我看你也就甭推辞了。你定个调子,也好让人把唢呐吹起来。”胡大才从嘴里抽出烟袋嘴儿,清清嗓子说:“按说村里办事,前有车后有辙,也没啥好商量的。可话又说回来,这一事跟一事又不一样。去年冬里,后坡的成锁回来埋他爸,叫我主事,我就说,你兄弟几个都在外头工作,村上有个婚丧嫁娶的事,你们也没帮过忙,———哦,当然路太远了赶回来也不划算。可如今你爸的棺材总得要靠硬劳力抬到坟上去,你妈走得早,你们把这事一办,可能再不回来了。我的意思,乡里乡亲的,借着这个事都好好待承一下。成锁这娃灵醒,说,叔说得对,我看菜品鸡鸭鱼牛羊猪肉都要有;烟嘛,二十多块钱一包的;酒就一百块钱往上。因此这个事办得又洋火又体面。我觉得这个办法能参考,小胡不知道觉得咋样?”小胡说:“好着呢,叔你说的都成。”
胡大老汉继续说“:事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成锁姓吴,人家就只待承自家亲戚和本户里的执事乡党。这也是村里的规矩,这是一样的地方。咱这个事跟人家一比,可就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小胡眨巴着眼睛看胡大,胡大停下不说话了。小胡就又去瞅老胡———他没出五服的本门子叔。老胡紧张地也直眨巴眼睛,终于吞吞吐吐地开了腔:“得是要把全、全村人都待承一下?”胡大老汉的眼光冷漠地在老胡脸上扫视了一下,垂下眼睑,挖出一锅烟丝,用大拇指摁瓷实了,“噌”的一声将打火机打着,把蓝色的火苗缓缓凑到烟锅前,又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了。
小胡腮帮子轻轻抽搐了几下,赶紧抿住嘴巴抑制住,随即说:“行,我看行,也借着这个机会把村里人都谢承一下。我爸如果在世,我想他也是这个意思。”
胡大老汉脸上露出笑意,拍拍膝盖说:“我说呢,人家娃都是在社会上闯荡呢,礼数规矩都明白。叔也不是让你铺张浪费呢,主要原因还是你爸的坟地占公墓这事,村里头有人嚼舌头哩。你不把这些人的嘴堵上不成呀!唉,可怜你爸、我三哥,死前还想着叶落归根呢!”
小胡眼睛就潮湿了,说:“二十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睡不着。”
众人见事已说妥,都起身和小胡打了招呼,出院门走了。冬天第一场雪还没下,天气干冷干冷的。屋子对面坡上的林木早脱尽了叶子,槐树黑魆魆一片,杨树的枝桠像涂过一层淡淡的银粉,风一刮过,银白色的树丛发出一团团亮亮的光。老胡见众人走远了,才埋怨小胡说:“你不该答应他,满村人都来吃,这得花多少钱呀!”
小胡咧咧嘴苦笑了几声,说:“好叔呢,碌碡推到半坡了,你总不能让他滚下来。”
2
厨子大王带来了三个徒弟帮厨,一起来的还有八个女服务员。仪式活动的地点不在老胡家,而是放在村委会门前的宽阔场地上。厨子大王五十多岁的样子,圆脸,滚圆的肚子,是省城一家酒店的主厨。他不爱说话,即使说起话来脸上也没有表情,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徒弟们都有些怯他,因此都很长眼色,手底下有活儿。中午时分,又长又宽的灰蓝色帐篷撑将起来了,女服务员也麻利地把折叠的桌凳展开摆放齐整。大王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像是一位临阵的将军在巡视着士兵。等几张长案板也都支起来后,大王忽然换上一套白色的衣裤来,头上顶着一顶比他两个脑袋叠加起来还要高的白色直筒帽子。乡里人只在电视上见过这般装束的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观望。大王迈着八字步走到帐篷右侧当作厨房的空地上,指挥徒弟摆放好两条一高一矮的长凳,两条长凳间的距离约有两米长;继而,徒弟们又从老胡家抬来一件物什。这物什是一件长方形的木框子,框子有一指厚一乍宽,四周伸出一根根牛角一般的东西,像弯刀,但比一般的刀厚实。徒弟问大王要这东西干什么?大王没应声。跟来的老胡说,这叫凿子,套上牛在地里把大的土块划碎用的。现在弯刀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铁锈,显然好长时间不用了。大王指挥徒弟们将弯刀朝上搁放在长凳上,便示意徒弟们可以休息了。自己操起一把铁锨,走到近旁一堆早已准备好的小土堆前,用铁锨将土堆从中间豁开,围拢成一口锅的样子,抓来几把黄亮的麦秸洒进“锅”里,再提来一桶水注了进去,操起铁锨将细土与麦秸搅拌起来。一会儿工夫,一堆粘稠的麦秸泥就和好了。大王沉稳地提起瓦刀,给凿子面上均匀地涂抹上一层泥巴,将跟前早已备好的土胡基竖着排码上去,形成两道斜着向上的矮墙,又将几块挖有窟窿的胡基覆盖在上面,再用麦秸泥细细把胡基接缝处弥合了。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完全是一副训练有素胸有成竹的做派。几个徒弟过去只见过师傅在天然气灶上抓瓢挥铲时的潇洒姿态,完全不知师傅竟然还掌握着农村操办宴席时盘锅灶的绝技,露出惊讶的神情。而在一旁看热闹的村民见大王忙活完手中的活计,走到一盆清水前弯下腰洗罢手掌站起来时,雪白的衣裤上竟然见不到一星一点的泥痕,“哇”地连声叫起好来。
这里的丧葬习俗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的。客人们进门吃罢饭后,孝子们往郊野去请灵———将已逝的比死者年少的同辈亲人的灵魂请回家来,之后就是仪式繁琐的祭奠活动。礼宾先生拖着悠长的腔调喝礼,孝子孝孙行礼如仪,三拜九叩,直跪到膝盖酸麻,两眼发黑。第二日早饭后,将灵柩抬出大门,在一片场地上举行路祭,亲戚们依次奠香、点戏,自乐班一折连着一折戏地唱下去,直至中午时分,方扶柩往墓地安葬,客人们吃罢午饭后散去,整场活动才算正式结束。小胡说:“咋这么繁琐,我们那儿天不亮就下葬了。”胡大说:“你爸是咱这儿的人,回来了就更是咱的人了,还是要按咱们的规矩办。”小胡说:“那是,一切按咱这儿的规矩办。”傍晚乐人进门,在帐篷外侧又搭起了一间小帐篷,咿咿呀呀吹了一通。乐人本是迎宾客时要吹奏的,小胡在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迎来的都是一群群的村里人,老人领着孩童,媳妇儿抱着还在吃奶的娃娃,一窝蜂似的涌进来。一开始乐器声还响亮,后来就渐渐弱下去,到后来就不吹不敲了。大王和他的徒弟们到了最忙的时候了,他做的糖醋丸子在省城酒店里是一道招牌菜,半下午时,他已经将肉末与面和在一起,手掌心蘸满油,抓一团面入手,握拳一挤,一个溜圆的丸子便从大拇指和食指的空隙间滚落下来,掉进竹筛子里时还颤颤地蹦几下。其它的蔬菜择洗工作由几个服务员来做,绿油油的是青菜、黑亮亮的是木耳、红艳艳的是胡萝卜……整块整扇的肉从冰柜里抬出来,撂在案板上时“咚”的一声响。等一捆捆的蔬菜都洗干净了,大王的三个徒弟开始施展刀工了,“嚓嚓嚓———”,密集如蚕食桑叶,声响铿锵富有节奏,一节节一片片切得宽窄长短均匀适宜。然后是宰鸡杀鱼,开肠破肚,“噔噔噔”切成条状或块状。鱼鳞、鸡毛都及时收集进一条蛇皮口袋里,简陋的厨房内不见污水横流,杂物乱丢。开席前大伙儿都围着大王他们看,看大王仍旧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将油倾进锅里,抓一把佐菜抛进去,火焰“腾”地窜上来,大王两手各执一把亮晃晃的铲子,左右开弓,上下翻舞,菜在锅里“刺啦啦”发出悦耳响亮的声音,一股股香味迅速在场院周围弥漫开去。天渐渐黑沉下来,帐篷里的灯显得分外亮堂耀眼,大王用余光瞥着周围的一圈人,一个个穿着厚厚的棉衣,缩头缩脑地站在那儿,知道温度已经骤降下来了,他心里想,来的时候,让徒弟们都拿上厚衣服,也不知道他们拿了没有,这些年轻人爱俏,总是穿得很少,若是没带,后半夜可就遭罪了。
摆多少席,做什么菜,做多少菜,事先小胡和大王是商量过的。因为心中无数,小胡在大概估算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倍。大王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小胡遇见这种事,只能宁愿多出剩下,也不敢弄得吃“拉脱”了让人笑话。在第一轮完毕,第二轮开席的间隙,大王站在厨房一角去抽烟,看那些女服务员穿梭一般在席间来回跑动着添菜换菜。好像是有小伙子和服务员开玩笑,说了什么荤话,服务员就回敬了一句,那边“轰”地发出一片笑声。大王了解农村,也就见怪不怪,只是他很快发现了新情况:当每盘新菜一上桌,像豹子扑向猎物一样,几双筷子同时齐刷刷伸过去,反应快的夹上肉菜送进嘴里咀嚼着,筷子又迅速伸向盘中;反应慢的筷子架在别人筷子上边,等探进盘里,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连一口也没尝上。没吃上的眼珠子就红了,干脆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盘子放到自己跟前先吃为快。既然已经变成抢了,大家就不相让,互相争夺起来,听见盘子跌落到地上“砰”的响声,油汤四溅,有人就尖声叫起来,继而有人开口骂人,骂的话很难听,又有小孩子在哭,扯了长声哭。大王皱着眉头抽着烟,这会儿不干活了,身上很快感觉到冷意,薄棉衣透着风,将刚才出的热汗冰凉凉地贴在身上,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这当儿有一个妇女走了过来,牵着一个正抹泪嚎哭的小孩子。灯光下那孩子脸冻得通红,一边脸蛋子冻皲了,起了一坨皱巴巴的皮。妇女说:“他叔,你给娃打一碗丸子。娃没吃上,气得直哭呢。”放在平常,大王是不会拒绝的,他会很畅快地取来一只碗,伸勺去锅里捞一勺子。现在他冰冷着脸不言语,妇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言语。毬妇女悻悻地嘟哝道:“咋?比上割筋都难呀!不给算了!咱走。”扭头拖着孩子就走。孩子还在嚎哭,两腿软着不肯动弹,妇女弯下身子狠狠在他背上掴了几巴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大王不敢怠慢,扔了抽了半截的烟,忙走回厨房吩咐徒弟和服务员们赶紧再择菜剁肉,他搬过来一片冻得瓷实的肋条肉,挥刀劈下去,“咔嚓”一声,刀没能一下子将肉分成两半。他愣了一下,丢下刀,抖了抖肩膀。一个徒弟过来,说:“师傅,你歇着,这活儿让我们干。”大王用眼神阻止了他,努努嘴,那意思是:大家都动起来吧。
事后证明大王的预见是英明的。一拨一拨的人涌进帐篷,大人小孩眼里都闪耀着攫取的光芒,四处逡巡着。席上的人还未散,已经被人从四周围成一圈。待这席人刚站起身,座位立即被人扑过去抢占了。灶间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大王和他的徒弟们似乎还在保持着不紧不慢的状态,实际上速度明显加快了。汗已经在衣服里淌了一遍又一遍,脸上也一直汗津津的。又忙碌了不知多长时间,大王侧耳听见扩音器上喊着:“好了!好了!席停下来,席停下来。没吃上的明天再来吃。时间不早了,下来还要请灵祭奠呢……”大王停下来,抬头往摆放灵堂的方向看,白炽灯下,一位瘦长条脸的老汉正握着话筒喊话,同时示意乐人此时吹奏起来。大王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刚停下来,后背的汗水立即变得冰凉,如同几条蛇爬伏在那儿让人不舒服。“够不?”有人在问话。大王扭过头来,才发现小胡不知几时在他一侧站着。大王说:“没事。”看小胡的脸也是汗津津的。小胡说:“够了就好。王哥你们受累了。”“没事”大王淡淡地回应着。
“小胡在哪儿?小胡在哪儿?”话筒里的声音在喊小胡。小胡匆匆挤过去了。乐声不间断地响起来,大王看小胡像木偶一般被礼宾先生指挥着,“就位,跪———叩首———扶杖兴———”繁琐的仪式告一段落后,小胡抱着一方黑木匣子,和几位身着孝衣的据说是近门子的人向帐篷外走去。小胡走出来,才发现夜是如此寂静。前边一位老者手提着一盏马灯,马灯一晃一晃的,投在路面上的灯影就像水一样跳跃着。一轮残缺的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四周的山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今天是几号?小胡问。有人搭话说,十一月十三吧,———哦,不对,是十二。小胡就哦了一声。
来回请了几次灵,小胡也不知道请的是自己什么人,反正人家咋样安排自己就咋样做。礼宾先生让他“发悲声”,他也就装模作样干嚎几嗓子。这样反复了几趟,小胡觉得膝盖软得没有一丝劲儿了,走路时就用哭丧棒使劲戳着地面。他抬头看天上,一轮朦胧的月亮氤氲着暗红色的光芒,它竟然是一轮红月亮了。他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曾说过,他逃荒离家时也是一个晚上,年幼的父亲被他母亲紧紧攥住小手,漫无目的超远方走着。那个晚上是不是也有这样一轮月亮?红色的月光照在父亲身上,将他瘦小的身影拖在地上,他当时想过没想过以后还要回到这个地方来呢?
小胡的眼泪忽然涌出,几颗泪珠从脸颊滚落下来,在下巴上垂吊了一会儿,滴落到地上。
大王也望着月亮。月亮升到中天明亮皎洁起来,照得天空几无纤尘。夜是更深更冷了。风吹过帐篷,帐篷就“哗啦哗啦”地一起一伏抖动着。灵堂上的蜡烛被吹灭了几次,又被点着了。小胡他爸的骨灰盒放在灵堂的桌子上,是一只极精美的有着雕花的红木盒子,在烛光与灯光的映照下发出幽幽的光亮。仪式还在进行着,但已经没有多少人看热闹了。女服务员已被安排到村里一家人屋里住下,大王和三个徒弟围坐在一只蜂窝煤炉子旁,抽着烟,听着礼宾先生苍老的声调喊着:“行奠献爵帛礼———献爵,再献爵,三献爵。———献帛,再献帛,三献帛———兴嗯———”大王几乎是蜷缩在炉子跟前,前胸暖和些,而背后的冷風不停地从脖子往里直灌。一个徒弟把烤热的手掌捂在脸上,对大王说:“咋这么繁琐的,这是死人折腾活人呢,还是活人装样子给活人看呢?”大王瞪了他一眼,徒弟忙把手伸到炉火上,说:“真冷啊!”双脚在地上使劲跺了几下。
3
仪式终于在夜半时分结束了。人散去后的帐篷忽然显得阔大空旷。按照习俗,灵堂前不能离了孝子孝孙,小胡虽然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还是努力打消想睡觉的念头,他知道咬咬牙捱过明天中午这事就会画上句号了,自己过去做长途贩运生意时也不是没有几天几夜不睡觉的经历。这么一想,就又打起精神来了。他走到大王几个人这边,逐个敬上一根烟,不无抱歉地说:“王哥,让你们遭罪了!不是安排了地方让你们歇息吗?”大王说:“不用了,捱一下天就亮了。———再说,厨房里这么多东西也得照看。”小胡鼻子酸了一下,觉得喉咙堵堵的,便不再说话,也就挤在炉火前烤火了。因为不放心灵台上摇曳的蜡烛,不时扭过身子去看。看了几次,蜡烛都没灭,正诧异着,却发现灵堂一侧地上坐了一个人,是那人一直照看着蜡烛。他起身靠近灵台时佝偻着腰,无声无息像一只老猫。小胡看清那是老胡,鼻子不禁又是一酸,忙走过去,说:“叔,你咋不休息呢!过去烤烤火吧。”老胡推辞着不动,请了几次,他才慢腾腾起身过来。大家就把板凳挪开,给老胡腾出一片空地方。大王取了几个馒头,将铁钳子叉开横放在炉火上,把馒头搁上去。几个徒弟有了活干,不停地将馒头翻来倒去,一会儿馒头的外皮焦黄,掰开一个,热气就冒出来,大家分而食之,倒觉得比吃大餐还畅快。大王问小胡:“你三个哥咋没见一个?弟妹也没回来?就你一个人?”小胡叹口气说:“他们都反对挪坟迁葬,说这几百里的路程,往后上坟都成了问题,不方便回来呀!”大王哦了一声,半天才说:“他们也许说得也有道理。”小胡说:“这确实是一个实际问题。可我不办这事,吃睡都不得安生。我爸倒头前给我们兄弟几个说了话,说他想他的老家呢。我问他老家在哪儿呢?他说在xx县xx里xx村,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他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可我记着这事呢。我想等我挣了钱,就一定把他这个愿望实现了。”
老胡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抖得把馒头都掉到地上了。一个徒弟忙去端来一杯水,老胡喝了,咳嗽慢慢停下来,眼睛却咳出眼泪来,灯光下亮晶晶的。大家见老胡安稳了,又将目光投向炉火,百无聊赖地看几只手在翻腾着馒头。老胡忽然说了话:“小胡,你爸没给你说他们为啥离开咱这儿的?”小胡说:“没有呀!从来没说过。”
“你婆也没说过?”
小胡说:“没有。我就没见过我婆,她过世得早。”
老胡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大王眼睛盯着炉火看,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开了口说:“小胡,我听你过去好像提过这事。你婆是出去改了嫁,她后来从不提在这儿的事。”
小胡说:“我也是听我大哥说的,说我爸长大后不停地问,我婆才说出这儿具体的地址。”
大王说:“这事就奇了怪了。按说背井离乡的人最惦记老家了,你婆却从不提这儿的事。”
小胡说:“也是。叔,你知道不?听说过啥事没有?”
老胡把咳嗽憋回去,嗫嚅了半会儿,嘟哝着:“事老人嫩……过去的事咱也说不清……”
忽然一阵风刮过,帐篷顶子猛地抖颤了几下,灵堂上的蜡烛熄灭了。老胡起身过去点蜡,小胡也跟着过去。蜡烛重新燃着,小胡又点了三根香插上,恭恭敬敬地爬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大王他们继续烤着火,空气仿佛也结了冰,稍一挪动身子,便觉得冷气砭骨,于是干脆不动,努力吸收着眼前这团炉火的温度。突然听见小胡哽咽着声音:“哪就不埋了!我把我爸的骨灰抱回去呀……”“叔呀!你咋不早给我说?我倒是办了件啥事呀!爸!你也糊涂呀……”
徒弟惊得站起身来,说:“咋了?咋这么大的反应呢?我过去看看。”
大王冷冷地说:“坐下!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们继续烤着馒头,抽着烟。远远望过去,小胡坐在地上的草垫子上,老胡也坐在地上的草垫子上,叽叽咕咕说着话。小胡的情绪似乎是平息下来了,低垂着头瘫在那儿。
帐篷外的风越来越大,慢慢地带了哨音。天也快亮了。
4
天亮了,帮忙的人陆续到了。原定的计划是早饭后路祭,路祭毕送埋,送埋结束后再吃午饭。现在小胡却改变了主意,和胡大与礼宾先生说早饭后就下葬,路祭也不搞了。礼宾先生没说话,胡大就瞪了眼睛,说:“咋能说变就变呢?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规矩不能乱!懂吗?———规矩!”小胡却说:“叔,规矩也是人定下的嘛!再说,我们哪儿天不亮就葬埋了。”胡大说:“十里乡俗不同,各地方有各地方的规矩,那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入乡随俗,我的意思是,不变!按原计划办。”小胡说:“不!按我说的办!”胡大愣住了,眯缝着眼睛瞅着小胡,他不明白这个从到村里找人买坟地修墓,到办丧事整个过程都恭恭顺顺的小伙子,这时候忽然变得态度如此强硬,心里也突然虚得没了底,口气随即也缓和了些,说:“大侄儿,你想想,风俗的问题也就是风水的问题,不敢随便改,对子孙都不利呢。”胡大知道自己过去用这类话劝人,任谁都会软下来的,谁知小胡仍旧冷冷地说:“按我的意思办。”胡大说:“好!好!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们也帮不上啥忙了。”捏紧旱烟袋杆子,背抄着手出去了。
局面有些乱,但人都拥着没走。因为厨房的香味已经在四处弥散开来。乐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毕竟吹吹打打是个体力活儿,少一场就等于赚了一场,反正约定的钱数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倒是礼宾先生面露不悦,认为这是对逝者的不敬,但看到小胡的坚持,他坐在那儿,脑子里很快拿出一份简略而不失重点的程序,叮嘱着乐人随着他的调度吹奏。这样,简单的仪式迅速地进行着,当服务员开始向席间端菜送饭的时候,小胡随着乐人,怀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凛冽的风里,往附近早已箍好的墓地走去。
大王他们开始忙碌起来,他的脑门上已经沁出汗来。炒的菜、炖的菜蒸腾的一团团热气让厨房内朦胧一片,连头顶那盏依旧亮着的灯泡也晕黄成一小团。三个徒弟已经有点手忙脚乱,不时抬起胳膊抹去脸上的汗珠子;女服务员昨晚显然也没睡足,脸色苍白,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她们急匆匆地擦拭桌凳,布置新的碗筷;又急匆匆端着托盘往来盛菜送菜。篷里也渐渐雾气腾腾,怪异的是几乎没有什么嘈杂的人声,只传来一阵阵粗大的咀嚼声、吞咽声和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大王在间隙中透过雾气往席间一瞥,一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席篷口黑乎乎一片人影,稍远处仍旧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而正在吃饭的座席四周也被一圈人墙围拢着。大王咽了一口唾沫,手下的速度又增快了几分。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单枪匹马迎接千万人挑战的将军,他这时已经不是自己,而是横矛跃马的三爷张翼德,正威风凛凛地站在当阳桥上准备吼上几声。想到这儿,大王心底里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也有了一种悲壮苍凉视死如归般的情绪生发出来了。这无疑是一场恶战,恶战并不是将对手杀得丢盔弃甲,而是要面对无数张饕餮大口以及不知容量的肚子。具体来说,判断这场战争的成败就在于饭菜是否能有序地衔接上,如果出现空档,让人等候,对大王来讲就是事故———严重的事故。他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当年在全省烹饪大赛中的夺魁壮举,除了刀工的精美,烹炒煎炸功夫的过硬,更重要的是他会在规定的时间之前让色香味俱佳的菜品呈现在评委面前。以后在大饭店里掌厨,当上正式工,体制内的人多半懒散不守规矩,直到顾客等得不耐烦了才慢腾腾地起身做菜。但他大王掌厨后以身作则,一进厨房就像将军身临战场,一切的调度指挥和统筹安排让厨房里的人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座钟,铿锵有力马不停蹄地运转起来。他所供职的饭店历经二十多年依旧生意不衰,即便是外埠的各类菜品涌进城市时也没构成致命的威胁,这无疑是大王为饭店立下的汗马功劳。
大王感觉胳膊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一次舀菜,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把半勺菜撒到地上。他当即就羞红了脸,好在人都忙忙碌碌并没有谁看见。他趁空儿将手臂伸进一只水桶里浸了一阵,一股冰凉如蛇一般顺着手掌爬到胳膊上,有一种麻酥酥舒服的感觉。他将湿漉漉的手臂在围裙上擦拭干净,赶忙又抓起铲子翻将起来。然而此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指挥系统失灵了,该炒这个菜时,只见主菜不见配料,或者只见配菜不见主菜。他忍不住吼叫了几声,徒弟们慌乱着去找该配的东西,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了。这当儿,锅里的油已经热了,案板上却连一根菜都没有,他真得恼怒到要骂娘了,他直起腰,抬头去看,才发现帐篷里早已混乱成一团:一群群的人扑向桌子,抓碗的抓碗,抢碟的抢碟,抽筷子的抽筷子,碗碟里的菜汁肉汤顺着人的裤腿往下淌,馒头滚落在地上,被踩瘪踩烂;一会儿形势更加升级,有人开始搬抢桌椅板凳,旁若无人,动作迅捷地扛在肩上往外跑窜;帐篷也晃动起来,支撑帐篷的钢架摇摆着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了摇摇欲坠的阵势。大王还站在那儿发愣,胳膊不知被谁拽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就随着这股劲儿向帐篷外方向挪去。等他出了帐篷,才发现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分外的蓝,是湛蓝湛蓝的那种,像风平浪静時大海的模样。“訇”的一声,身后的帐篷坍塌了。帐篷开始是向左边倾着,像一个倔强的战士死死撑着身子不肯倒下,但终于无可奈何放弃抗争歪扭笨拙地栽倒下去了,随之也听见了锅灶倒塌的沉闷声响,连同锅碗瓢盆相撞清脆的声音,混着一个女人的锐声尖叫。就在帐篷倒下的那一瞬间,大王瞅见两只大黑锅落地翻滚,一只倒扣在地上,另一只着地后像一个不倒翁那样摇晃着旋转着。奇怪的是锅里并没有汤汁泼溅出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去看,这才发现,原来厨房里堆放的米面油菜早已不见踪影了。
大王的嘴角抽搐着,狠劲儿咳嗽了几声,他想要出声骂几句,出了声却是嘿嘿嘿的笑声。他隐隐听见远处的鞭炮声响,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还有乐人悠扬哀婉的二胡声,一阵儿清晰,一阵儿模糊,像是被风撕裂了一般……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王向力,男,七零后,陕西蓝田人,曾在本刊发表过短篇小说《寒尽不知年》《续修家谱》《净土》《寻找薛文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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