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匹脱了缰的烈马,陈光正赤脚奔跑在荒野上。荒野无边无际,一片寂静辽阔,正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或者说闪烁着遍地雪光,散发出令人目眩的白光。陈光热汗淋漓,气喘吁吁,他在紧追着前面一个身影,陈光追逐那个人已很久,又好像刚刚迈开脚步,时间像苦涩的人生一样漫长,又像平庸的人生一样短暂。在荒野尽头一列驼峰形山丘下,那个身影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了头。陈光看见,那是个女人,一个浑身一丝不挂赤裸着的女人,肌肤像月光或者雪光一样洁白,胸前两个大奶子圆滚滚的,像两只刚刚贮满清水的大水袋。陈光迈开脚步,裸体女人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走到她身边,陈光更看不清她掩埋在身体阴影中的一张脸,陈光沮丧得快要哭出声……就这时,陈光醒了。
“真他娘是一个好梦!”咽咽嗓眼里的口水,陈光在心里嘀咕说。
天还没有大亮,清晨的天光映照得窗玻璃闪着亮光,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屋来,陈光嗅到了化工厂混杂着氨水味儿的风中一缕淡淡的花香,花香一沿着陈光的鼻腔进入到肺腑,陈光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麻酥酥痒丝丝的。同时他还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像只惊蛰过后的青蛙,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渴望。像往常一样,陈光的手如一只居心叵测的蛇,从被窝里一点点游移到了身边妻子张小红的胸脯上。正沉溺在星期天清晨美滋滋的懒觉中的化工厂女工张小红几乎想也没想,就将陈光的像一截她深恶痛绝的烂木头一样的手,恶狠狠地推了过来。陈光听到了那只青蛙饥饿的咕咕咕的叫声,不过,现在那叫声不是来自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而是来自他的肚子。
陈光结婚的时候,已整整35岁。从25岁到35岁,陈光一直在忙着搞对象。确切点说,一直在找一个没有任何婚姻史,愿意做他妻子的健康女人。别人为陈光介绍过高矮胖瘦模样各异,名字或者平淡无奇或者芬芳动人的许许多多姑娘,但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其中有三四年时间,陈光苦苦追求过一个胸脯挺挺的模样“跟她名字一样清纯”名叫白雪的姑娘,但白雪最终还是拒绝了他,将自己嫁给了化工厂经理的儿子。陈光由此得出结论:女人是一种要用金钱饲养的动物,他没有任何积蓄,因此他没有资格像集市上的骡马贩子一样,挑挑拣拣世界上任何一位姑娘。
当别人最初为他介绍张小红时,陈光还是犹豫了。
“那样的女人也配叫女人,简直跟个公的一样!”陈光在心里嘀咕说。化工厂女工张小红是在工厂里一次检修坠亡事故后,顶替从20多米的合成塔上不慎摔下当场死亡的父亲张生金进厂的,她的长相跟她的名字一样平淡无奇,不仅仅是平淡无奇,简直像一块主人疏于侍弄的沙石地。别的女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在她那里,脸上的一切物件都像比别的女人大出一个号码来,这就使她的长相显出一种令人生厌的拙劣味道来。更要命的是,张小红嘴唇下黑蒼苍的,打眼一看就是荷尔蒙分泌过剩!
“你见过长胡子的女人吗?没见过,我们化工厂碳化车间压缩岗位就有!哈哈哈……”化工厂的男人们与人吹牛聊天时常常这样快活地说。因此,在僧多粥少光葫芦男工满世界晃的化工厂里,张小红那片沙石地却意外地很少有男工光顾,二十六七了,依旧杂草丛生地姑娘着。
“我又不是瞎子瘸子跛子,我能娶这样的女人?!”陈光在心里继续这样恨恨地说。要在四五年前,他非给眼前这个闲得蛋疼的家伙胸口上来一拳,你妈个逼,太欺负人了!但最终,陈光脸一红,嘴唇嗫嚅了半晌,屁都没放一个。
他知道,他三十五了,他早已不是个毛头小青年了。
“你?日天呢还将自个儿看了个大!张生金的女儿有啥不好?!世上的女人还不是夜晚拉灭灯后,一个样!”几日后,张生金的女儿张小红的名字,七拐八弯就传到了老家退了休的父亲的耳中,化工厂修理工老陈唾沫星四溅地这样斥责陈光说。
想想,也是啊。父亲说的是实情,更像是一句千锤百炼的真理。
“这样的女人就这样的女人吧,总比打光棍一个人睡单身宿舍里的冷床要强。”陈光最终自己安慰自己说。接下来还不到半年,陈光就和张小红结了婚。结婚一年后,张小红就生下了陈光的儿子。儿子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儿子只是陈光和张小红具有健全的生育能力的证明。那种诗人所说酸啦吧唧的叫作爱情的玩意儿,对陈光来说就根本不存在的。婚姻是啥?婚姻就是他居住的这幢母子楼上,化工厂女工张小红出了名的手擀面,它们香喷喷的,嚼在嘴里特别筋道,使他打单身时时常空空荡荡的肚子,现在变得胀鼓鼓实腾腾的。
穿衣、洗脸、刷牙之后,陈光看见,妻子张小红依旧侧着身,沉溺在星期天早晨香滋滋的懒觉中。张小红睡醒常常在十点半左右,然后,便做她很拿手的手擀面。出门的时候,陈光回过头,朝张小红睡觉的方向看了一眼,张小红侧着身睡得正香,在房间幽暗的光线下,被子下的身体显得凹凸有致起来,陈光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温存、依恋的情感来,这种感情是那样强烈,以至于他的心里暖洋洋的,同时他忽然感到,他的眼眶有些发潮。他很想返身走回床前,在妻子张小红那张他早已司空见惯的宽厚大脸上,狠劲亲吻几口。
“我这是怎么了?”陈光吓了一跳。自打结婚到现在,他从未有过今天这种感觉。
他自嘲地笑笑,然后就出了门。自从将儿子放在老家,由父亲老陈和母亲带着之后,陈光和张小红的早饭时常在化工厂门口的面皮摊上解决。
楼道里黑洞洞的,工厂上后夜的工人刚刚下了班。陈光点着一支烟,时常是一支烟快吸完,化工厂厂门口的面皮摊就到了。
2
一切迹象表明,春天早来了。风吹在脸上痒丝丝的,好像不是风,而是一大盆温吞吞的热水,浸泡得人眉眼怪舒服。工厂生活区马路两边的法桐已绽开绿色的幼芽,几棵老柳树垂下来柔软的绿枝条,化工厂里常年飘着的氨水味已淡得多了,空气中有了一缕缕若有若无很好闻的草木的清香味儿。正是工厂里白班上班夜班下班时间,厂门口卖小吃的摊位前,黑压压满是人,生意出奇好。小吃摊是化工厂门口中午12点前常年不变的一道风景,一家挨着一家沿厂门口的马路从北往南一字摆开,有烧饼、胡辣汤、油茶,当然还有陈光每日清早雷打不动常吃着的擀面皮。
卖擀面皮的小吃摊有三家,一个“青石头”老汉,一个老侯,还有门卫李生广的女人。“青石头”老汉早过了六十,他的头皮像镇上城门楼下的狮子头那样青光光的,闪着青油油的黝光,头上一根毛发都没有。陈光前几年常吃“青石头”老汉的面皮,自从有天清晨陈光吃面皮前付过钱,后来他吃完快进工厂大门上班了,“青石头”老汉上气不接下气追上他,“陈师,你没开钱呢。”“你吃忘魂屎了,我早开了!”陈光理直气壮呛了一句,“青石头”老汉脸红得整个“青石头”都变了颜色,一言不语转过身走了。或许,他想起来了。此后,陈光再没吃过“青石头”老汉的面皮。门卫李生广的女人是个话语像她调的缺盐少醋的面皮一样乏味的老女人,她时常坐在面皮摊后面,沉着脸,紧抿着的薄嘴唇一根钢钎都撬不动。李生广的女人的面皮摊前,向来只有不明就里的附近买化肥的农民吃了。现在陈光常吃的,是老侯的面皮。
老侯其实并不老,四十左右的样子,但化工厂的人一直“老侯老侯”地叫着。老侯是个快活人,他当当当切着面皮,一只手上下翻飞在铁瓢里调着调和,侧过身从脚边一只扁塌棉布包裹着的大铁壶中倒着油茶,嘴却不闲着:“他姨,调和尝着呢么?”他问面前的女工。“张师,王师,吕师,过来吃来!”他招呼着远处的人,那股热乎劲,就像他从身边竹筐里不断往外取着的一坨坨面皮,热腾腾的,正往外冒着热气呢。
陈光刚跟老侯打过照面,老侯就扬着头说:“陈师,过来吃么。”陈光边和人打着招呼走了过来。老侯面皮摊前的长条凳上已坐满人,是几个化工厂的女工,她们穿着化工厂深蓝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显大了些,一个个身形显得松垮垮的,因为刚刚上过夜班,脸色一个个白苍苍的,没有一点血色。陈光站在女工不远处,他最后一次狠劲吸了一口烟,然后一扔煙屁股,朝着工厂大门口张望。现在,大门口冷清了下来,门卫李生广站在大门口,正望着这边出神。能听见,工厂里传出来的合成车间压缩工段上,排空阀咝咝啦啦的响声。他忽然嗅到了从工厂里飘过来的氨水味,同时,他的心里浮现出一张张脸来,那是他保存在记忆里的女工们刚进工厂时的脸,白里透红,健康红润,好多时候,它们灯盏一样浮现在他单身生活的夜里。
“生活就是一台葡萄压榨机,它将挤尽生命的汁液,留下一片渣滓。”他忽然这样呆呆地想,同时,一种忧伤充斥在他的内心。
“陈师,面皮调好了。”
陈光回过了神。刚才吃面皮的几个女工走了,老侯已将面皮放在调面皮的方桌外沿的木板上。陈光在长条凳上坐下的时候,忽然感觉眼皮“蹦蹦蹦”跳了几下。
“我眼皮咋跳得厉害?”陈光边坐下身边小声嘀咕着说。
“陈光,你昨晚肯定和张小红没干好事,哈哈哈!”身边一个熟人开玩笑说。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陈师,你今天要发财了!”老侯递过来一碗油茶,讨好地说。
“我能发个屁财!”说这话的时候,陈光感觉自己眼皮跳得似乎更厉害了,他知道,正跳的眼皮就是老侯所说的跳灾的右眼!
“陈师,快贴个草节,管用得很。”老侯殷勤地从装面皮的竹筐底,扯出一枝麦草来。陈光正要接着时,他感觉眼皮忽然不跳了。他埋下了头,吃几口面皮,喝一口面前的油茶。
“生命是一种重复,今天像昨天一样。”他的脑海里忽然飘出这样一句话来。同时,陈光忽然想起了父亲老陈来,某年某月某个早晨,他的父亲老陈一定坐在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上吃过面皮,不知道,父亲的眼皮是不是也这样跳过?
“生活,真他妈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样的感慨又涌上了心头。同时,他的心里水一样漫上来一种莫名的忧伤。“嗡———”他听见,脑袋里响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好像变得不真实起来,远处的工厂,还有厂门,近处的老侯和他的面皮摊以及吃面皮的熟人,好像近在身边,又仿佛远在天边。
“我今天是怎么了?发什么神经!”陈光吓了一跳,他一下回过了神,刚才的七思八想无踪无影了。吃过面皮,付了钱,陈光站起身朝着厂门口的公路边走。他今晚上的是凌晨一点钟的后夜班,现在离上班早着呢,陈光要在厂门口的街道里溜一圈。
常常,不上班的时候,陈光喜欢在厂门口的街道里闲转。
3
当中午的太阳光热烘烘地落在化工厂门前的街道上时,陈光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正溜在街道马路牙子上。
化工厂坐落在开发区的东郊。十多年前,陈光顶替退了休的父亲来上班时,工厂门口还是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两边,是附近农民的菜地,萝卜、白菜、蒜苗、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常年绿茵茵红艳艳白生生的。自从这里成了镇上的开发区后,化工厂这一片呼啦一下热闹了起来,公路两边的菜地早不见影星(踪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挨着一家的饭店、小旅馆、批发部之类的店铺。原来的公路呢,顺理成章变成了街道,虽说依旧有来来往往的小车、大卡车从街道经过着,但在街道马路牙子下面,菜摊、水果摊还有卖衣帽鞋袜的服装摊一家挨着一家,比集市还热闹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化工厂门口的休闲城、美容美发店、按摩院雨后春笋般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月亮湾”“红玫瑰”“奴丹娜”“紫罗兰”,这些名字诗意好听、令男人们想入非非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一到夜晚,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扑闪扑闪的,整个街道灯红酒绿一派繁华景象。这里是整个镇子上有钱男人的天堂,常常是傍晚时分,这些店铺门前停满了小车,一个个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男人从这里出出进进,挺胸叠肚一副牛皮哄哄的架势。这里也是化工厂工人们上班闲谈的重要内容,他们喜欢相互打趣,看你高兴的,昨晚是不是去“月亮湾”了?或者,你蔫头耷脑像一晚钻“奴丹那”去了!陈光起初以为厂里的工人们也就是过过嘴瘾,但有一天,镇上派出所“扫黄”,在化工厂门前的“百花旅社”里现场抓住一个小姐后,据说小姐供出的嫖客名单里,化工厂的工人有七八个呢,就是工厂锅炉房里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模样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操作工张百福,名字居然也在列!
休闲城、美容美发店、按摩院中午开门大多在九十点钟后,卷闸门后的玻璃门一拉开,便可以看见一个个打扮新潮的女孩,有的倚在门前磕着瓜子,有的坐在门前晒太阳,更多的,三五成群在街道马路牙子上,支开桌椅在打麻将。陈光走在马路牙子上,虽说街道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已多了起来,但他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在这些女孩的身上扫几眼。这些女孩穿着很暴露,有的短裙下露出精光光的大腿,有的穿着领口很低的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脖子和胸。走着走着,陈光感觉自己口渴得厉害,同时,他还感觉,头上热烘烘的,像是着了火。陈光知道,自己该理发了。他的头发还是春节前在“金光理发店”理的,现在有一个多月了。
“金光理发店”属于化工厂,就在化工厂门口,对工厂里的工人一直凭票理发,陈光一直在“金光理发店”理发,不单单是陈光,化工厂里绝大多数工人都在这里理发。“金光理发店”的理发师张小旺原来是化工厂的操作工,自从一次车祸瘸了一条腿后,便成了工厂总务科后勤上的理发师。这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理发店像他那件污迹斑斑的工作服大褂一样,散发着一股臭味儿。陈光站住脚,就要转身朝厂门口“金光理发店”走去,突然,他感觉到一阵恶心。想想张小旺,想想他常年穿着的工作服大褂,还有那怪味儿,想着都恶心!不就是几十块钱吗,几十块钱算啥东西?!
“不去了,咱今天也潇洒潇洒!”像是跟谁赌气一样,他在心里这样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他刚朝着前方的“红玫瑰”美容美发屋望了一眼,就听见斜倚在门前的一个女孩的声音:“大哥理发吧,快过来快过来。”
这是个年龄顶多二十出头的小女孩,画着眉,嘴唇像“红玫瑰”美容美发屋店门口招牌上画着的性感红唇一样鲜红,陈光朝女孩望了一眼,脸一红,紧跟着就走了进去。
美容美发屋里飘着股香喷喷的很好闻的香水味,对门墙上镶着的一整块玻璃,使整个房间变得阔大了许多。陈光刚在玻璃墙下的一张转椅上坐定,女孩就问:“大哥,留长发还是剪短发?”
陈光说:“剪个毛寸吧”。
女孩拿起了梳子和剪刀,翘着染着红指甲的细细嫩嫩的手指在陈光头上忙活开了,但嘴却一点都不闲着:
“大哥在化工厂上班吗?”
陈光说“嗯”。
“大哥真有福气,不像我们,吃了今儿没明儿。”
陈光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这女孩挺会说话的。
“大哥没成家吧,看样子这么年轻潇洒的。”
陈光“噗嗤”一声笑了,他刚进门时的不自然忽然没有了,陈光笑着说:“娃都快四岁了,还能年轻个?!”紧接着,他问女孩:“你叫个啥,老家在哪里?”
女孩“咯咯咯”笑着打声哈哈,说:“我老家离这远着呢,大哥就叫我小妖吧。”
陈光“噗嗤”一声又笑了:“哪个‘妖’字,不会是小妖精的‘妖’吧?”陈光知道,这些女孩习惯被人小花小丽小猫小狗地叫,鬼才知道她们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女孩在陈光肩上拍一把,“咯咯咯”笑着说:“大哥猜对了,我就叫小妖精的‘妖’。”
理完了发,又在水池边洗过头,接着坐在刚才坐过的转椅上,这个叫小妖的女孩问:“大哥看看咋样,还满意吧?”
陈光说了声“好”,从衣兜里掏出錢包问:“多少钱?”
叫小妖的女孩说:“大哥,理发15块钱,你再洗个面按个摩吧,算是照顾妹子的生意,一共30块钱。”
见陈光正在发愣,这个叫小妖的女孩熟络地扯扯陈光衣角,说:“大哥来吧,活人嘛,该享受就要享受。”说罢,将美容美发屋后面的隔断门一拉,里面就露出一张小床来。
陈光像个木偶,机械地走到小床边,然后上床躺下。他晕晕乎乎的,他有些羞愧,他真的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他妈的按摩!
这个叫小妖的女孩在陈光的脸上涂上白白的液体,然后,一双手在陈光的脸上轻轻抚摸起来。这是一双女孩子柔嫩的小手,它完全不同于化工厂操作工张小红那双粗糙的大手,像一尾柔滑的鱼,将陈光的心里一下拨弄出一种特殊的感觉来。
甭看这个小妖年龄只有二十出头,世事可看得比那些七老八十的人还要透彻!
小妖说:“活人嘛,就要将啥都看开,潇洒一天算一天。”
小妖说:“一辈子累死累活,不顶啥,钱是个啥,一张纸,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小妖说:“大哥听说了吗,你们化工厂搞采购的黄胖子去年让车撞死了,他媳妇不到三个月就和人结了婚!”
小妖说:“大哥听过这句话吗,你一死,啥都没了,人家花你的钱,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娃!”
小妖最后像是总结似的说:“因此说,人活一辈子,该潇洒就潇洒,吃光花尽,死而无憾!”
洗了面,小妖在陈光身上做起了按摩。按着按着,一双小手有意无意地,就碰到陈光身体的敏感部位上,陈光身子一激灵,就听叫小妖的女孩说:“大哥做不做,楼上房子闲着呢,一次给大哥减半算50块钱吧。”
陈光一下清醒了,他红着脸说“不不不”,就起身下床了。叫小妖的女孩“咯咯咯”笑着说:“大哥真是个好人!”
从隔断门里出来,陈光红着脸付过钱,就逃一样走了出来。他听见,那个叫小妖的女孩在他身后说:“一回生二回熟,大哥以后可要多照顾妹子的生意!”
4
从“红玫瑰”美容美发屋出来,陈光觉得浑身一下变得清爽起来,他能嗅到,脸上头发上那种香喷喷的味道,他恍惚感到,那个叫小妖的女孩一双柔嫩的小手依旧在他的头皮上、脸颊上抚摸着,轻柔得像一尾鱼在他的皮肉上游弋,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人他妈的真是贱骨头,平时将那些女人说得多脏多不堪,可真要碰上了,怎么他妈的成了这么个怂样!”陈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有些看不起自己了。陈光明白了,自己原来跟化工厂里那些上“百花旅社”的老工们一个德行。
男人嘛,或许自古及今都是这个样!他忽然一下释然了。
顺着“红玫瑰”美容美发屋向北走十几步,就到了街道的尽头,东西、南北两条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穿过化工厂门口街道的公路沿镇子北面而来,沿着铁路高架桥下的大斜坡,直通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样车来车往,趁着车辆驶过的空隙行人穿梭不息。偶尔,驶过来一辆附近工地上的小四轮拉土车,轰轰隆隆从高架桥上开过来,一头扎进化工厂门口的街道里。没事的时候,陈光常常站在十字路口边,打量这些往来穿梭的车辆和行人。
“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急急忙忙有什么意义?”他忽然像个哲学家一样,望着远处的天空这样想着。春天中午的天空,纯净得像一块巨大的蓝玻璃,像一个巨大的钢盔帽一样倒扣在大地上空。陈光的心里,又一次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忧伤。
“我今天是怎么了,想的咋这么多?”他费了好大劲才将心里那种忧伤、失望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张小红一定起床了,说不准饭快熟了,陈光想回去。他刚转过身,他想起了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是一道算术题:鸡兔同笼,数头有36颗,数脚有50雙,鸡兔各有多少?
多么有趣的问题啊!陈光记得,他小的时候,这样的算术题常常让他想得津津有味。他总想问别人一句:干嘛要将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里,鸡应该关在鸡圈里,兔子应该关在兔笼里啊!现在,他恍然省悟了,这与其说是一道算术题,更像是一道哲学题,鸡兔在哪里不是同笼啊,就说身后的化工厂吧,人不是整天跟塔罐、机器、管道关在工厂这只笼子里吗?就说他上班的车间吧,男人和女人不是成年累月关在车间这只笼子里吗?就说他陈光吧,他和张小红不是一辈子要关在家庭这只笼子里……陈光将自己沉浸在这个可笑却庄严深奥的问题里,觉得它比一枚他喜欢咀嚼的槟榔,还要有味。
他正想得出神,十字路口一阵骚动使他回过了神。陈光听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陈光陈光”大声呼喊着自己。他茫然回过头,他看见,对面十字路口,化工厂一个名叫刘力勤的工人边喊边朝他招着手。刘力勤和陈光在一个班上班十几年了,有一段时间,他和刘力勤的关系特别好,就像亲兄弟一样。陈光还是茫然着对面的刘力勤,心说你喊呢,有啥事不能走近说吗。
刘力勤朝十字路口不断地指着,陈光头一偏,他就听见,脑壳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飞进去了一架小飞机,嗡嗡嗡直响,世界在他眼前像是一幅图画一样,变得突突突晃动起来,他的脸一下煞白了。他看见,从高架桥上驶下的一辆小四轮拉土车,正朝着他飞速开了过来,拉土车刹车一定失灵了,有一辆摩托车倒在十字路中央,骑车人倒在地上。他想向前迈动脚步,一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他心说,他一定得躲开!他刚想到这,就听见,他的身体像一只蒙着牛皮的鼓一样,“嘭”地响了一声,随着这声响,他从公路边飞了起来,最终落在五六步远的花坛边的砖地上。
他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他恍惚听见,刘力勤在一声声“陈光陈光”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头疼得厉害,他能感觉到刘力勤俯下身,正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他困乏得厉害,他想,要是现在能睡一觉就好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一下闪动过一幅幅图像来,就像他和张小红刚结婚那阵在街上买回的影碟机按了快进键,它们重叠在一起,他一点也看不清楚。“影碟机”终于慢了下来,他看见车间快要退休的苏元科,苏元科是个基督徒,上班干完活工人们喝水、闲聊的时候,苏元科常从工具柜里拿出一本《圣经》,躲在一边看。有一天,他走过去问苏元科:“苏师,你在看啥啊?”苏元科扬起正读的《圣经》,让他瞧了瞧。现在,他忽然看清楚了,《圣经》上苏元科用笔划过波浪线的那段文字: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了。他接着看清了,张小红那一张五官比一般女人大一号的被人嘲弄了好多年的脸,他有些惋惜,早晨没有走近床前,在这张脸上亲吻几口。他忽然明白,他其实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包括爱她那双总是闲不住的男人般的粗糙大手,当然还包括她的长相的平庸甚至拙劣丑陋!他忽然看见他清晨所做的那个梦,同时,他看见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缓缓抬起了头,他终于看见她的脸!他惊骇,那张脸,其实就是他母亲的一张脸。陈光望着母亲,深情地喊了她一声:“娘———”
紧接着,一股鲜红、辛辣的液体忽然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好像他的嘴巴是大地上一口新鲜的泉眼,它们要将他一生的辛酸、无聊和空虚,全部吐尽,淌完。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秋子红,原名宋睿,陕西岐山人,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近年来,小说曾在《延河》《黄河文学》《鹿鸣》《奔流》等文学期刊发表,小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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