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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美有很多种,皮肤,脸蛋,身材……哪一样占上了,都是女人堆里的凤凰。偏偏顾亚慧一不小心就占上了三样,皮肤极白,五官漂亮,身材还是当今最时尚的,用夸张的说法是,她几乎瘦成了一道闪电。
顾亚慧的七大姑八大姨,大概从顾亚慧十八岁起,就对她未来的嫁人充满了期待。姑姑说,以顾亚慧这样的相貌,在古代准是要进皇宫的,即便做不了皇后,也总是要做到皇贵妃的位置。顾亚慧妈妈听了摇头说,像顾亚慧这样的性格,大概也就能活到宫斗剧的二集半,就会被打入冷宫,抑或是赏了一丈红。
不知是独生女娇养的缘故,还是骨子里自来就带的性格,顾亚慧心眼小,爱记仇。有时候说起来某件事,全家人早就遗忘了,即使爱恨再深,大多都抵不了岁月的侵蚀,特别是一些芝麻大的小事。顾亚慧却不是,那些往事在她的记忆里是常青的,是不眠不休的。妈妈说,顾亚慧的心胸也就是针鼻子大小,所以我们不期待她能嫁个大富大贵,就盼望能嫁个好人家,才能保证我们家慧慧能过得幸福。
顾亚慧心胸雖小,却并不擅长和人争斗。就连同事们赤裸裸地尔虞我诈,顾亚慧一贯的做派就是不接招,任凭对手拳脚再好,顾亚慧以静制动,局面就多数还是平静的。顾亚慧也遇到过一个腹黑的同事,为了竞争化验室副主任的位置,把一个做错的血液化验报告硬硬地栽到顾亚慧的头上。顾亚慧遇事并不慌乱,拿出证据,力证清白。之后,她们仍旧在一个化验室里上班,但是三年来,顾亚慧没有和那个同事讲过一句话,一个眼神的对接都不肯给她。那个同事自知理亏,上窜下跳地找人撮合,毕竟一个屋檐下,僵持的时光总是难捱的。顾亚慧就轻飘飘一句话,绝不原谅。她不轻易和人交好,也不轻易和人绝交,一旦被划入绝交的范畴,就相当于在她的社交圈子里遭遇到了永久的封杀。
顾亚慧的爸爸说,慧慧啊,中国人做事,最讲究的就是“面子”两字。别的不说,就说中国与美国的关系吧,当初打得头破血流,不也是在一九七九年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不正常状态,中美建交了嘛!两个人矛盾再大,表面上还是要来往的,哪怕是笑里藏刀或者是皮笑肉不笑,都还是要笑的。做人最好的本事,其实就是一个字:“装”。明明知道的事情,也要装作不知道,不要啥事都放在脸上,要学会放在心里。爸爸是海原市市委党校的书记,自来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的,但是在女儿面前,他常常就感到词穷无力。
顾亚慧的朋友不多,杨晓菲算是最铁的一个。杨晓菲自来就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人生格言。杨晓菲容貌姣好,在外企工作,身边的追求者也是数不胜数的。当然,也有一些有家室的富豪,抑或是一些高层领导,以这样或那样的条件来诱惑她,她都冷了脸拒绝,觉得自己纯洁得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杨晓菲说,如果她能稍微变通一些,凭她的能力,也不至于三年来一直做着公司中层的职务。顾亚慧明白她指的变通是什么,她知道杨晓菲不屑于那样做,她说如果她那样做了,就是一个变了形的妓女或是婊子。
只是杨晓菲在妈妈患乳腺癌去世后,突然就逆转了,她开始和那些人以爱情的名义纠缠在一起,过起了之前她最为唾弃的生活。那种爱情往往经不起一点风雨,男人要的是刺激,是荷尔蒙在作怪,杨晓菲呢,要的也是刺激,只是女人和男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男人是纯粹的性,而女人有了性,慢慢地就会有了情。杨晓菲换男友的频率就比较快,一年半载就要换一次,每换一次,她就会死去一次,遇到新欢,再获新生。
有一天,杨晓菲打了电话约顾亚慧去喝咖啡。杨晓菲的整张脸是灰色的,屁股一落座,就说,我和他分手了。亚慧,我就要死掉了。这种爱情真他妈太折磨人。我看我现在真的是肝肠寸断了。亲爱的,你最近怎么样?
顾亚慧说,我的女儿一岁了,刚断了奶,好歹轻松一些了,现在又被天天催孕。老公家的亲戚几乎都被婆婆发动了起来,有打电话的,有面谈的,我现在真的是压力山大。今天刚把辞职信递交上去,我再不交,婆婆就会去找院领导了。我看最该死掉的人是我,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吗?如果是单纯的要二胎也就罢了,我老公家你是知道的。你成天喊着死,我看你是最不容易死掉的。放心,你还会有第四段,第五段的爱情。爱情在你那里,犹如壁虎的尾巴,砍段一截,就会再长出一截新的来。说说和第三任男友分手的原因吧。我愿意洗耳恭听,我现在最好的角色应该是一名听众。
杨晓菲说,他的原配发现我们的事了。他要做老婆的安抚工作,所以,我们必须要失联一段时间。从那天起,他就没有联系过我,一个字的信息都没有。我感觉他好像从这个世界蒸发掉了。只是我心里时刻盼望着,没准下一秒他就和我联系了,他不能这么无情,他对我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惜吗?今天我才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他?
顾亚慧说,晓菲,你说的太对了,和有家室的男人谈情说爱,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这种结局也太狗血了,一点新意都没有。好像复制了你的第一次外遇,也好像复制了很多人外遇的结局。你的所谓的爱情,只配盛开在黑夜里。
杨晓菲说,这种爱情,我知道自来就见不得天日。不过,上周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要我给他时间,他一定会和那个黄脸婆离婚的,他会娶我的。亚慧,我和他好了一年多了,人都是有感情的,我真的特别想他。
杨晓菲把两只手插到了头发间,仰起脸来吐了长长的一口气,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光泽。
顾亚慧说,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他,你拥有的只是一种假象罢了。晓菲,我还是那句话,外遇是不会有真爱的,外遇也不会善终。不要再抱幻想了,我劝你还是找个靠谱的男人嫁掉,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才是正道。
杨晓菲说,以婚姻来捆绑爱情,以孩子来成全婚姻,才是最不道德的。
顾亚慧说,婚姻是爱情的归宿,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我看你是对婚姻存有偏见,才会有这样消极的看法,大多数的婚姻还是幸福的。
杨晓菲说,亚慧,我办公室的那几个女人,天天就是老公,孩子,要不就是鸡飞狗跳地和对象打架。爱情进入婚姻之后,就是油盐酱醋茶,是孩子的屎粑粑,还有因为教育孩子两个人的争吵打闹。婚姻就是让两个人都撕下爱情的面纱,赤裸裸地相对。是两个人三观的搏斗,谁都想说了算,谁都想当老大。你说哪对夫妻没有因金钱而争吵过?爱情需要保鲜,需要距离,这和婚姻本身就是矛盾的。
她们通常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2
顾亚慧和杨晓菲的认识,缘于一次偶然。
杨晓菲的妈妈查出疑似乳腺癌之后,需要做一系列的检查。杨晓菲在那段时间里,带着妈妈跑遍了各大医院,先是乳房B超,后是钼靶检查,还有各项血液化验。随着检查结果的进一步证实,她的情绪其实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
她在妈妈面前要强作镇定,她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和悲痛。她不断地安慰妈妈,说咱们不怕,现在科技发达了,咱们可以手术,之后还可以喝中药调理,反正现在有的是办法。像谁谁谁,多少年前就是乳腺癌,现在不也活蹦乱跳吗?那种安慰其实很是无力,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她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人在生死面前,是异常脆弱的。同样的癌也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有的几个月就死掉了,有的可能多少年都相安无事,谁知道谁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这种未知是可怕的。
杨晓菲拿到化验单后,立刻就蹲在了地上,像一只大号的虾米,“嗷嗷”哭了起来。她像一头老牛在嘶叫,在呐喊,压抑了多少天的悲痛,在那个瞬间倾泻而出。
顾亚慧在医院里工作多年,那里总是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多数人都是忧心忡忡的,为了疾病,或是为了治疗疾病的金钱。他们把自己放进各种机器里进行检测,抽出鲜血,用小盒子装了热尿或粪便,虔诚地递进一个又一个神秘的窗口。又在焦慮里等待着那个未知的结果,等待着那一个个冰冷的数据,来诠释他们未来生命的长度和质量。
顾亚慧最喜欢的是产科,在那里可以听到新生儿最美妙的啼哭。医院既是一个入口,也是一个出口。顾亚慧见惯了生死,对于哭的各种姿态,更是见怪不怪。有的农村妇女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鼻涕眼泪横流,脸蛋上覆盖的是真实的悲伤。顾亚慧见过一个珠光宝气的太太,在医院大厅里,边哭边撒着百元大钞,那个太太只是做出了哭的表情,流不出一滴泪水,那是一个肺癌晚期患者,已经无法手术了。据说那个女人拥有千万资产,她原本以为金钱是万能的,所以在这之前没命地赚钱,没有想到有一天,金钱也救不了她的命。
顾亚慧心想,这个如此繁杂的世界里有痛苦,有欢乐;有希望,有绝望;有青春,有衰老;有疾病,有健康。每个人对世间眷恋的,何止是花草,小鸟,天空,海水的咆哮,汽车的鸣叫……每个人的生死只有一次,谁又能在死亡面前做到所谓的坦然和平静呢?
杨晓菲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哭得天翻地覆。
顾亚慧的心被她的哭泣撩拨得异常伤感,她也想有一场这样的哭泣。
顾亚慧说,现代科技那么发达,不管有什么病,都要积极面对才好,情绪的控制对于疾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她边哭边说,不是我,是我妈,乳腺癌晚期。
有几个同事探头进来,立刻被顾亚慧用手势撵了出去。
那段时间,顾亚慧和公公婆婆的关系很是紧张。爱情是两个人的,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每个家庭都是一个小型的社会,每个人都在其中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女儿、妻子、母亲、儿媳、哪个角色都不是独立的,这就造就了生活的繁杂。都说娶媳妇像婆婆,顾亚慧和婆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婆婆是个大嗓门,不论大事小事,一律要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就连顾亚慧新婚时扔到地板上的三个避孕套,都被婆婆传给了妈妈,说年轻人不爱惜身体,一夜三次,哪样的身体能受得了?顾亚慧起初听到时,脸变得绯红,心里还涌起了羞涩和温暖。
顾亚慧妈妈叹口气又说,你婆婆说了,男人的身体如果伤了元气,补都不好补,所以女人如果爱惜自己的男人,就必须学会控制,不能事事由着男人的性子。
顾亚慧不明白,这种事,也是女人的过错吗?谁没有过青春呢?如果二十几岁的年纪,就过着四十岁的生活,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顾亚慧好像不配说生活的不如意,她开着豪车,住着别墅,公公出国带回来的皮包,一个就要几千元。其实她并不喜欢宝马Q7,她喜欢小巧的POLO,但是公公说进了他家的门,开个破POLO上班,丢的不是她顾亚慧的人,丢的是他们家的脸面。同事们觉得她在工作中应该放弃一切竞争,觉得她不配拥有工作,有那样的家世,和小老百姓争什么?人家一个月的工资要养家糊口,而她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买一双鞋子。谁说不是呢?同事们既羡慕她,又嫉妒她,还掺杂着一丝隐隐的恨。熟悉的同事悄悄地流传,说顾亚慧是平胸。男人看到裸体的女人刺激的是性欲,女人看到裸体的女人是比较,比身体的曲线,比乳房的大小,比屁股的翘或不翘。
顾亚慧的乳房几乎可以忽略到没有,这是事实。同事在背后说,光脸蛋漂亮有什么用?和男人上了床,总不能让男人摸着屁股调情吧?她老公总有厌烦的一天,豪门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那种议论里带了一丝私愤,还有一丝期待,仿佛大幕的一角已经拉开,“咚咚锵”的锣鼓已经响起,好戏大概还在后头。
其实对于自己的平胸,顾亚慧并不在意,她不必每天像别的女人一样,要把上半身向前倾斜四十五度,从腋窝就开始整理脂肪,戴着四分之三罩杯的文胸,生生地挤出事业线,让自己女人的资本增厚一点点。
记得有一次,顾亚慧去买内衣,遇到一名刚上任的营业员,眼睛里和嘴巴里喷射出热情的火焰,捉着顾亚慧的手就进了试衣间。顾亚慧从来不习惯和人如此亲热,她喜欢有距离的人际关系,就连和父母,她也难得有一些亲热的动作。
营业员说要帮她量一下上胸围,下胸围,说只有选择合适的内衣,才是对乳房的绝对负责。
顾亚慧来不及说话,就被营业员迅速剥掉了衣服,她觉得那个营业员,比夺走她初夜的男人都急迫。只是,营业员之前储备的专业术语与加了蜜的奉承话,面对顾亚慧的胸脯,一时尴尬。她盯着顾亚慧的胸脯,搓着两手说,是小了点。喂,美女,你结婚了吗?
顾亚慧点点头,迅速把衣服穿了回去。营业员又把笑容堆满了脸蛋,说,结了婚好,我给你说,男人的手是魔手,天天让你老公摸你的乳房,乳房就会越来越大。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管用得很。说罢,掀起了衣服,说,你看我的。顾亚慧看到那个女的有一对饱满的乳房,像一对不安分的兔子。她炫耀着,像是炫耀插在身上的两面耀眼的旗帜。
顾亚慧实在不明白这些女人,啥事都会和男人扯上关系。内分泌不调需要男人,手冷需要男人,平胸竟然也需要男人。她觉得结了婚的女人,一个一个都变成了花痴,有的痴迷于自己的老公,有的癡迷于婚姻外的男人。
3
顾亚慧喜欢简单的生活,喜欢穿牛仔衣,青春而又随意。春节前她买了长款加绒的牛仔服。婆婆看了说,春节后,要全家一起走访一些亲戚朋友,还有一些业务单位,牛仔服可是上不了台面的。
第二日,婆婆给她买来了一件白色的皮草,价值万元。她本身皮肤极白,结婚后,身材比婚前稍显丰腴,皮草穿在身上,有种惊艳的美,婆婆打量来打量去,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很是满意。只是顾亚慧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精心包装的瓷器,那个她,不是真实的她,她化着淡妆,拿着手包,像是皇室的女人,一不能翘二郎腿,二不能哈哈大笑。即使大笑,也要刻意地露出八颗牙齿,一不小心多露出两颗就会被婆婆嫌弃。
姑姑说,顾亚慧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有多少女人想嫁入豪门,想开豪车,想穿皮草,她顾亚慧竟然还诸多不满,真是矫情!
姑姑说话的表情像极了《甄嬛传》里的华妃,翻着白眼,挑着眉毛,嘴角向上制造出一个漩涡,那个漩涡里盛满了对顾亚慧的不满。顾亚慧知道姑姑在闹情绪,前段时间姑姑的儿子买房要借钱,张口就要二十万。顾亚慧打了哏,只借了十万给她,姑姑说顾亚慧不会玩,进了那样的家庭,就得学会哄老头老太太开心,要早请安,晚请安,小嘴巴要抹了蜜一样甜才对。天天板着一张脸,话都不多说半句,哪个会喜欢呢?不然我这当姑的开了口,也不会只是十万元的事。
顾亚慧也想把婆婆当成自己的亲妈,婆婆感冒了,她又是熬姜汤,又是带婆婆去泡脚按摩。她很多次都想和婆婆家长里短地聊聊天,说一说小区里翠绿的石榴树,说一说另一个别墅里那个孤独的老太太,只是话往往还没有说完,就被婆婆的眼神制止了。婆婆不屑于听这些婆婆妈妈,婆婆眼里心里只有生意,或者是针对某件需要权衡的事情作主拍板。不论是车子,还是衣服,她都必须是服从的姿态。就连生完孩子是截环还是用避孕套,都要婆婆说了算。
对于顾亚慧的性格,婆婆更是不满,说别看顾亚慧平常话少,却是有心机的人,不然怎么会二十八岁了还能搞定那么优秀的老公,一脚踏进豪门。他们一直觉得顾亚慧嫁过来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其实顾亚慧也是有门第的人,父亲是处级领导,母亲是一名皮肤科医生。但是在婆婆家,她必须要俯首称臣,否则,就是不懂事,不珍惜。顾亚慧下班开车到家,把车子熄火后,总要深呼几口气,对着镜子笑上几笑,把脸上的表情弄得活跃一些,才能回到那个巨大的别墅里,过着别人眼中的豪门生活。
有一次,她歪在汽车座椅上,本想放松一下再回家,没想到一闭眼就睡着了。那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黄昏,脖子还睡落枕了。婆婆大发雷霆,说放着好好的家不回,非要睡到车上,这成什么样子嘛!老公也说,你是没事找事,回到家里睡到床上多舒服,真是神经不正常。老公不知道,顾亚慧到了家,婆婆就会下了一道又一道圣旨,她要学习插花,要学煲汤。她回到家里,哪还有半点的自由自在?
顾亚慧的思绪被杨晓菲的哭声拽了回来。顾亚慧突发奇想,她想和这个女人一起出去喝杯红酒,她想放松放松,暂且把生活里的鸡毛蒜皮扔到一边。于是拨了电话给老公,说是遇到一个朋友,要吃过晚饭才能回去。
她听到婆婆在一旁高声说着,在外面吃饭是可以的,只是慧慧是一滴酒都不能沾的,九点之前必须要回家的。
她又听到婆婆说,你没问问慧慧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咱们这样的家庭,可不能在外面乱来,一点都不能有的。
顾亚慧挂了电话,恨不得把手机摔个粉碎,就如同摔碎那狗日的生活。
她们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西餐店,要了一瓶红酒,两份牛排。
杨晓菲说,我想给你说说我妈妈,你愿意听吗?
顾亚慧点点头。
杨晓菲说,我妈妈查出是乳腺癌之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对于医院的检查结果,我一直心存侥幸,生活里往往有很多的意外,我杨晓菲怎么着也应该有份好运气对不对?你们这家医院是第三家医院,我当时就发过誓,如果我妈妈不是乳腺癌,我就立刻帮我妈找对象,可以电视征婚,可以登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帮妈妈找一个男人,说真心话,我就想让妈妈和她看中的男人睡觉,做爱!让我妈妈她好好做做女人。
顾亚慧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人。
杨晓菲说罢,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西餐店里的景色有些朦胧,黄昏里,又自带一丝伤感。店里墙角摆放着绿萝,缠绕着,像极了人的心思。顾亚慧一时恍惚,每个人的一生,大概都有着或这或那的悲伤或是无奈。
杨晓菲说,你不知道,我对妈妈有多内疚,我觉得我就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我妈妈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情人。当时妈妈说要离婚,我吓哭了,我害怕,妈妈一说到离婚的事,我就用手去捂妈妈的嘴巴,我就哭个不停。有一次,我给妈妈跪了下来,那是我九岁的时候,其实我是跟电视剧里的学的。我记得妈妈看到我下跪,抱着我哭了很久,那是印象中妈妈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从那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说过离婚的事。为了我,我妈睡书房,一睡就是十二年。等着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们才去办理的离婚手续。妈妈的青春都在那场名存实亡的婚姻里消耗掉了,你说我是不是杀害妈妈的刽子手?我觉得我真的太自私了!我毁了妈妈一辈子。呜呜呜。
顾亚慧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杨晓菲只是需要一个听众罢了。
杨晓菲说,那天是我陪爸爸妈妈一起去的,当时离婚的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伍,里面大多数都是孩子考上大学后来离婚的。工作人员说,离婚的狂潮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离婚的。我看了看,很多父母都有白发了,有的染了时尚的红或葡萄紫,但是发根有白茬,我看到那些白茬就拼命地流泪,怎么也控制不住。他们的面部有放松后的狰狞,还有一眼就能望到人生尽头的感觉。那天办完手续,妈妈哭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个人都默默地哭了很久。那天晚上,我十九周岁,我们两个人围着一个蛋糕,喝掉了两瓶红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醉酒。我们干杯说,庆贺我们的新生活。我们哭完之后,又笑了。我们两个人,那天晚上,真得像两个疯子。
顾亚慧和杨晓菲喝了一瓶红酒,她开车回去的路上,吃了三块口香糖,并用气垫BB补了妆,她不是为了取悦老公,而是为了逃避婆婆的盘查。如若让婆婆看出来她喝了酒,婆婆就会像那唐僧,紧箍咒念个不停,顾亚慧想想就怕。
4
杨晓菲还一直沉浸在失恋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她坚称那段爱情是真实的。顾亚慧说,杨晓菲你醒醒吧,如果你们是真爱,那为什么你们的事情被他老婆发现之后,他首先要弃你而去,而不是选择和你在一起呢?再说,这种已婚男人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信性。
杨晓菲说,生活是复杂的,又是矛盾的,并不是每个人想要怎么生活就能怎么生活。我是,你是,大家都是。
放下电话,顾亚慧的内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其实杨晓菲说的没错,自己的婚姻就是完美的吗?按母亲的说法,生活里的大烦恼小烦恼,每天都要像翻书一样翻过去;也要像爸爸说的一样,要宽容,不要把事情放在脸上,要放在心里。可是,顾亚慧真的很难做到。
她当初生女儿时难产,在决定剖腹产还是顺产时,婆婆极力要求顺产,握着顾亚慧的手说,宝贝,为什么人人都要歌颂母亲?因为女人只有做了母亲才完美,母亲是最伟大的。顺产对孩子好,对大人的恢复也是好的。所以你要加油!
顾亚慧的骨缝开到四指,就不开了,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她跟老公说要剖腹产。老公面露难色。婆婆依旧是不同意。顾亚慧只能躺在产床上,按医生的要求吸气,用力,吐气。她历经十几个小时,才终于生下了女儿。
因为生下的是女孩,公公婆婆很是失望,家里准备的万头鞭炮没有燃放。其实在怀孕到六个月时,就知道是女孩,只是婆婆不甘心,说,B超那东西也不能全信。她说顾亚慧的肚子尖,又都在下半身,怎么看都像是男孩。
在女儿满月喜宴上,顾亚慧去客房拿东西,她听到婆婆和一位来宾在房间里小声聊着,说,我们家慧慧是顺产生的,顺产生的,恢复起来才快。这样孩子一周岁后,就能抓紧生二胎。慧慧本身生孩子时就二十九岁了,如果剖腹产,恢复的时间就需要更长一些。像我们家的家底,没有男孩子是不行的。
婆婆又说,顾亚慧二胎最好生个男孩,不然,她还要继续生三胎的。到时候就提前去你说的地方喝中药调理。
那个来宾说,那个中医特别神,我们家有个亲戚都是在那里调理完生的男孩,你就等着抱大孙子吧。
顾亚慧在那一刻,从头至脚都是冰凉的。
在女儿三个月大时,她和老公有过一次争吵,老公脾气犟起来像头牛,离家出走了半个月。
在那半个月里,顾亚慧的公公婆婆没有询问他们为什么争吵,对顾亚慧没有一丝安慰,他们对顾亚慧不屑于做表面的文章。他们只是分外牵挂离家出走的儿子,并把对儿子的担忧,全部转化成对顾亚慧的怨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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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亚慧开始备孕了。
她每天早晚都要喝掉小半碗中药,中药汤子喝进嘴巴里,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苦得呲牙咧嘴。想吃塊冰糖甜甜嘴巴,婆婆不同意,说是怕失了药效。婆婆立在一旁,像是监督一个顽皮的孩子,直到看着顾亚慧把中药汤全部咽进了肚子里,才放心地走开。女儿立在一旁,拍着手笑,不知道妈妈喝的是什么琼脂玉液,嚷着也要喝,哭闹了起来。
中医大夫说顾亚慧的体质偏酸,平常饮食应以素食为主,还要加强锻炼。婆婆把餐桌分成了两半,顾亚慧跟前通常是两到三盘青菜,青菜做得倒是颇为用心,有时候是腰果芹菜,蜜汁山药,还放了几粒枸杞;有时候是清炒油菜,加了香菇,勾了芡,很是养眼。晚上通常一到十点半,婆婆就要顾亚慧上床睡觉,手机也会被没收。顾亚慧以前通常是夜里十一点半以后才睡觉,这十点半就躺到了床上,又没有手机作伴,就无聊得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开始一、二、三地数羊。杨晓菲说,中国人数羊是没有用的,美国人数羊,是因为羊的SHEEP和睡觉的SLEEP发音相似,所以有效。顾亚慧管它有用没用,通常是一气数到一千多,睡意就来了。半个多月一过,她竟然到了十点半就呵欠连天,手机交到婆婆那里,就自顾自睡觉去了。早上六点五十分,婆婆和顾亚慧一起到了公园,顾亚慧围着公园快走了四圈,她手机下载的KEEP提醒着,您已经行走了四十分钟,最近一公里用时十分三十六秒,在婆婆那里才算过关。最开始的时候,顾亚慧走得腰疼腿疼屁股疼,嚷着要歇几天,婆婆哪里能同意,说什么凡事贵在坚持,没有苦中苦,哪来甜中甜呢!
一向不怎么爱吃肉的顾亚慧,有一次做梦梦到了红烧肉,口水都流了出来。老公说要偷偷带她出去打打牙祭,说什么男孩女孩,只要是自己亲生的就好。
老公对家里撒了谎,说带顾亚慧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保证顾亚慧素食,不吃辣,不喝酒。那场晚餐,他们两个人点了烤鸭,麻辣鱼,红烧肉,两个人还喝了一瓶青岛啤酒,吃了个肚儿圆。
同房当然也是要受限制的,他们在半年前就被婆婆强行分了屋子睡觉,老公腆着脸说,就是睡到一张床上,为了咱们家的香火,我保证不乱来。婆婆说,还是得了,你们年轻人,偏偏就这事说不准。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还是暂且分开睡。只要你们把男孩生下来,以后想怎么就怎么,我一个老婆子才不做讨人嫌的事。
半年之后,她和老公又一起去了省城,抽血,B超,化验,他们两个就像待检的黄桃罐头,总算被医生仁慈地盖上了“合格”的大红印,宣布可以同房造孩了。
可就在当天晚上,顾亚慧没有缘由地发烧了。婆婆急得跳脚,说,慧慧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就说不让她今天晚上洗澡了,这天刚变冷,她非不听,我看她就是成心的!这辛辛苦苦半年了,你看这事闹的!真是急人!
顾亚慧浑身的关节都在疼痛,冷得发抖,上下牙打着颤。喝了两包小柴胡,烧还是退不下去,不得已只能吃了退烧药。婆婆和医生通了电话,说这药一吃,估计又得再过三个月才能要孩子了,婆婆难免有些气馁,把门摔得一阵响。老公钻进被窝,说,今天晚上虽然不能那个,那我就当你的电热毯吧。他把顾亚慧温柔地抱进了怀里。
如果单论两个人的感情,顾亚慧还是幸福的。刚刚涌起来的幸福感,被婆婆的敲门声敲散了,婆婆说,医生说了,发烧多半是病毒性的,是会传染的,儿子你今晚最好还是睡客房吧。
那一刻,顾亚慧恨极了那个可恶的老太婆,她觉得婆婆横亘其中,注定她顾亚慧是过不得好日子的。
顾亚慧对杨晓菲说,再这样下去,我和我老公早晚都会头上冒烟,升仙了的。而且,她顾亚慧再怎么也不能沦落成为一个生育工具,她也是堂堂医科大学的本科毕业生,想想就很是可笑,假若她生不了男孩,该怎么办呢?
杨晓菲笑得“咯咯”,说,我怎么感觉你婆婆像是敬事房的太监啊。你放心,再这样下去,你们百年之后火化,都会被烧出舍利子的。嘻嘻。不过,顾亚慧,你也不要消极,说不准你再怀孕就是男孩呢。你看你女儿长得就像是个假小子,老人都说,这样的情况,下一胎准是男孩呢。
顾亚慧说,我婆婆可不是太监,她老人家就是威严的皇太后。我和我老公的生活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他们的家庭情况,不像是普通的人家,婆媳有问题,大不了就分开生活,他们家是不行的。我真的过够了,在那个家里,我就像是个寄居蟹,无论怎么努力都融入不进去。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每天的奔波都是为了那一份工资,但是那种生活是实实在在的。
立冬时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时不常地就下一场小雨,到处都是潮湿的感觉。
中国人一旦有了钱,大多都是置地买房,总要买了三处五处的房子,心里才会踏实一些。顾亚慧的公公婆婆在新城区又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说现在房价不高,正是入手的好时候,二胎现在已经放开了,房价会慢慢上涨的。
那天刚吃过下午饭,顾亚慧妈妈打来了电话,说是估计前天洗澡受了凉,腰疼得厉害。顾亚慧答应晚饭后带妈妈去做个按摩。老公也要陪顾亚慧一起去,被婆婆制止了,说,晚上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顾亚慧没有问是什么事情,她早就习惯了,公司的事情顾亚慧是从来不过问的。
顾亚慧走到半途,想起暖宝没有带,心想妈妈做完按摩,贴上暖宝睡上一夜,第二天就会好很多。又调头开车回到家里,她怕惊着公公婆婆和老公正在商量的要事,就放轻了手脚进屋。没有想到,顾亚慧听到婆婆说,新城区的那套房子,房产证要写我和你爸爸的名字。
老公说,爸,妈,如果写了你们的名字,日后进行遗产继承,我是说你们百年之后,前提我是希望你们长命百岁的。如果继承,是要交纳费用的,而且还是不小的一笔。再说,这套别墅就是你们的名字,国家的政策一出台,一个人名下有两套房子,也是要纳税的。还有啊,这套别墅也是我们结婚后买的,当时写你们的名字慧慧就没说什么,如果新城区的房子再写你们的,让人家怎么想?爸,妈,就写我和慧慧的名字好不好?
婆婆说,儿子,你知道新城区的房子多少钱?毛坯房就将近一百五十万!你能保证她顾亚慧就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日后万一过不好,这房子就得给人家一半的!
老公说,我们结婚快三年了,顾亚慧什么性格您和我爸还不了解吗?她不是贪图金钱的人。她对我是真心的。
公公说,房产证上名字的事,我和你妈说了算。就写我们的名字吧,至于以后继承税还是其他税,都不是问题。
婆婆说,要说慧慧如果给咱们家生了男孩,房产上有她的名字也无可厚非,只是现在这情况,是不行的。你看这社会,有多少女的嫁入豪门,图的就是钱。谁的心都是隔着肚皮,还是防着点好。下个月你们就能要孩子了,如果以后她生了男孩,能踏实跟你过日子,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老公说,真是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成天就考虑着日后会离婚的事!
公公说,做生意多年,我就敢说这句话,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特别是感情的事。你没看那些女明星,可都是国色天香吧?还不是削尖了脑袋往豪门里钻,结果呢,多数还不是离掉了,分了家产,弄得鸡飞狗跳的。如果你和慧慧过得好,日后金山银山都是你们的。
顾亚慧没有想到,无论她怎样做,无论她怎么真诚,她就是把心剐出来,双手奉上,都得不到他们的一句认可。她“啪”一声就把手包扔到了桌子上。公公婆婆和老公闻声从一楼小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顾亚慧的脸冷得结了冰,她说,爸,妈,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们的一分钱,我顾亚慧在你们眼里难道就是贪图金钱的人吗?
公公挠了头皮说,慧慧,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没这么说你。你嫁到我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什么性格我们都是知道的。
婆婆说,我说了嘛,你看!儿子,你硬说顾亚慧实在,你看,她心眼蛮多的,这偷听的事她也能做到,更别说其他的了。
顾亚慧说,我怎么就是偷听呢?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婆婆说,你说谁过分?你还反了啊?我们不过是把房产证的名字写我们老两口的名字,這有错吗?我们再有钱,也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谁都别想算计!
老公说,妈,你看你说的,谁算计了?别说了!
婆婆说,谁算计谁知道。
顾亚慧平静地说,那好,那我就什么都不要再说了,离婚吧。听清楚!你们家的一分钱我都不会要,那些皮草,手包,车,都还给你们!我本就不稀罕!我只要我女儿。这下总可以了吧?!
婆婆说,儿子,你看看!你看看!几十万的车她不稀罕,万把元的皮草她也不稀罕,你看她有点感恩的心吗?我看就是一个白眼狼!离婚?呵呵,儿子,你看,她张嘴就说离婚!她早就没想和你白头到老的。离婚?!谁怕谁啊?好,好,离婚。
顾亚慧掉头就走了。
老公说,你们爱离你们离!我不同意!慧———慧,慧———慧。
婆婆说,我看你敢去追她,你今天如果出了这个家门,就别再回来!
6
顾亚慧暂且回到了父母那里居住。她原本以为离婚会是一个解脱,没有想到,真打算离婚了,之前的恩恩怨怨一下子散掉了,整个人变空了,就如那糠心的萝卜。父母倒没有说什么,爸爸说既然不合适,早散总比晚散好,现在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时不常的,妈妈就要长长地叹口气,那口气里,更多的是对顾亚慧未来的担忧,妈妈还挂牵小外孙女,说大人离婚其实没什么,苦就苦了孩子。顾亚慧不能听人提女儿,一提女儿,她就止不住地流泪。
姑姑气得嗷嗷叫,说顾亚慧太不争气了,你就不能熬着吗?谁的日子不是熬过来的?要知道,你婆婆家日后真的就是金山银山。你如果真离了婚,就等着让人家看笑话吧!顾亚慧不知道姑姑说的看笑话的人在哪里。顾亚慧心想,他们愿意看笑话就看吧!那能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横竖是过不下去了,她总不能为了不让别人看笑话,就委屈自己一辈子吧。
既然已经决定离婚,就要早点做下一步的打算,顾亚慧打算买套小一点的房子,六七十平米就够了,等房子安顿好了,就把女儿接过来一起生活。
她除了女儿,真的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她绝对不能再让女儿受一点委屈。
妈妈说,买房子的事,急不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心情。我之前报了去西藏的旅行团,本想着退了休好好玩一圈。这不,单位的返聘手续又恰巧下来了,你去吧。权当放松一下心情。什么事情都等回来再说不迟。
实际上顾亚慧根本就没有心情看房子,她有时候一天看了五六家,妈妈问起来房型怎么样,小区名字叫什么,小区的绿化率是多少,她都答不上来,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顾亚慧去西藏之前,联系了杨晓菲,想着怎么着也该有个朋友给她的远行送个行,给她的人生转折做一个见证。她想找她喝上一场酒,喝个大醉,这辈子她还没有醉过,人生何必都是清醒呢?她可以大笑,也可以大哭,现在终于摆脱了婆婆家的束缚,她是个自由人了。这终归也是值得庆贺的。
杨晓菲却失踪不见了。
之前,杨晓菲吃个早点都是要发朋友圈的,打个点滴也要拍个手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隔不了几天就会和顾亚慧煲个电话粥。女人是不能没有同性朋友的,没有同性朋友的女人生活就会单调无聊得很,再幸福或者再痛苦如若没有人可以分享,那想必是异常寡淡的:“一连两个星期了,杨晓菲的朋友圈一直显示着,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顾亚慧不知道杨晓菲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顾亚慧去了杨晓菲的单位,顾亚慧一去,杨晓菲的五六个同事就一窝蜂围了上来,仿佛她们已经等待了太久,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既紧张而又兴奋的表情,仿佛她们对杨晓菲的失踪是如此焦虑和挂心。顾亚慧记得杨晓菲不止一次说过,她们人力资源部的几个同事,一个个都是猴精猴精的,哪个不会暗地里下绊子?就看哪个人下绊子的水平高一些罢了。
杨晓菲的一个同事说,杨晓菲估计被香港的老板包了,顾亚慧最后一次发的吃火锅的朋友圈,好像就是在香港拍的,那个香港的老板喜欢顾亚慧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另一个同事说,不可能,杨晓菲说她一直没有办护照呢,怎么一下子就去了香港?
之前那个同事拉着港台腔说,嘿,幼稚了吧?找了有钱的老板,护照的事就是小case啦!
另一个同事说,我给你们说,我觉得杨晓菲可能旅游结婚去了。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男生在办公楼下向杨晓菲表白,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还用粉红色的蜡烛摆出了心形,杨晓菲当时哭得哇哇的,我看她是动了心的。当时我和杨晓菲月底加班,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事顾亚慧是知道的,那个男孩是杨晓菲的大学同学。
又有一个同事说,我看没那么简单,我给你们说,杨晓菲估计是生病了,记得上个月我去医院看病号,看到杨晓菲了,她好像拿着一个化验单在掉泪,我没敢和她打招呼。不是说她妈妈就是乳腺癌去世的吗?这基因遗传是没跑的,她会不会是乳腺癌晚期呢?哎。
之前说话的同事马上接了话说,你才是胡扯,上个月我和杨晓菲出差去了万州市,你准是看错人了。
不管众人怎么说,杨晓菲真的像谜一样消失不见了。
顾亚慧在西藏,看到触手可及的白云,翠蓝的天空,还有漂亮的让人心动的然乌湖,然乌湖据说是由于山体滑坡或泥石流堵塞河道而形成的堰塞湖。她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大自然是包罗万象的,山体滑坡都能造就这么美丽的景色,相比之下,人,更是大千世界里的万物,是世界的孩子。
那天晚上,她们宿营在纳木错,白天时她看到了一个标示牌,上面写着,您身在天堂,请珍爱这里的一切。她哭了起来。手机里放着《沙漠骆驼》。“我要穿越这片沙漠,找寻真的自我,身边只有一匹骆驼陪我……”
顾亚慧从西藏回来后,已经到了深冬。
她接了女儿到妈妈家吃饭,那天吃的是火锅,锅里的热气正冒得欢腾,羊肉下到锅里,瞬间就变了颜色,刚要开吃,姑姑风风火火地来了。姑姑脚都没站稳,就说,哥哥,嫂子,慧慧,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老天爷开眼。我给你说,慧慧,你婆婆上个月得了脑梗。我也是剛刚知道的,也是巧,她请的护工,是我对门的一个邻居。那个护工下午休了半个班,闲聊时我才知道的,她侍候的人竟然是你婆婆。也难怪,你婆婆家是咱们海市的首富,谁不认识?对门邻居说,你婆婆家的一项投资出现了问题,数目大得吓人,据说几百万呢。老太婆本身就血压高,一下子就犯了脑梗。要我说,也是活该,我们家慧慧这么好的孩子,都不知道珍惜!这下好喽!
顾亚慧一时愣住了,遂想起,她去接女儿时,顾亚慧对老公说,离婚手续,咱们下周去办了吧。她看到老公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消瘦了不少。其实顾亚慧是心疼他的,两个人虽然已经到了离婚的地步,可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错。老公说,好,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慧慧,我妈想见见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老公的态度,让顾亚慧很是诧异。因为在去西藏之前,顾亚慧通过电话,微信和老公说办理离婚手续的事情,老公的态度很是坚决,死也不同意,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好几次。这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如此痛快地答应了。三年的夫妻,说散就真的散了。
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
第二日,顾亚慧去了医院,她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好久,才下了决心进去的。
妈妈是赞成顾亚慧去医院看一看婆婆的。妈妈说,你婆婆这个人对你还是蛮不错的,那段时间你调理身体,你婆婆给你煎中药,保姆都不让插手,还每天陪你去锻炼,换作是我,我都没有这份耐心。你看你现在,多年的胃炎好了,身体抵抗力也增强了不少,做人呢,要学会记住别人的好。还有啊,他家现在是遭难了,咱们就更应该伸手帮一把。爸爸也说,做人就应该厚道一点,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你婆婆的。
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看到顾亚慧时,眼泪“哗哗”就流了下来。顾亚慧一時语塞,婆婆在她面前一向是强势的。婆婆的口齿还有些不清,她握着顾亚慧的手,一直说着对不起。顾亚慧拿了纸巾帮婆婆擦掉了眼泪和鼻涕。说着,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顾亚慧在那个时刻决定留下来,不管怎样,这个老太婆目前都是需要照顾的。顾亚慧担负起了照顾婆婆的重任。她从来没有和婆婆如此靠近过,她给婆婆擦脸,喂水,洗脚。婆婆的双手环着她的脖颈,她从婆婆的腋窝插进去双手,把婆婆抱起,每隔两个小时就帮她翻一次身。她看到婆婆的脸上布满了细碎的皱纹,整个人完全地放松了下来,就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老态。她闻到婆婆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略带酸味的气息。
那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以前的一切,竟然云一样消散了。顾亚慧不明白,现在的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吗?要放在从前,她是死也不肯再看婆婆一眼的。
顾亚慧的妈妈煲了鱼汤,让顾亚慧去取。顾亚慧提着保温桶走到病房门口,她听到婆婆和一位前来探望的人说着,以前啊,我把钱看得太重了,所以很多事情都做错了。尤其对我们家慧慧,这想起来,心里就一阵难受……
那人说,现在你们家公司的事也解决了,你什么都不要多想了,特别是孩子的事,俗话说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好好休养身体就好。
这时节,顾亚慧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过来的,他们之前约定的是今天下午去办理离婚手续。顾亚慧的铃声是《沙漠骆驼》那首歌:“这片风儿吹过,那片云儿飘过,突然之间出现爱的小河……”
顾亚慧拒接了电话,鱼汤的温度正好,她要去喂婆婆喝鱼汤,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姊妹
1
曲香格要结婚了。
要说结婚也是大喜的事,可一家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小妹小五,更是不能听人提大姐要出嫁的事情,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看到大姐,就会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香格可是这一家人的主心骨。母亲在香格十二岁时就去世了,当时二妹妹香草十岁,小妹妹小五才二岁零三个月,奶还没有断。母亲自生下二妹后,又接连生下两个弟弟,都是不出满月便夭折了,两个月子都在泪水里泡着,身体毁掉了。
小五一生下来,母亲就按村里神婆子说的,按排行称她为小五,说是让已故的两个哥哥保着,她才能活。母亲失去过两个孩子,对小五就格外地用心,一直奶到两岁多。
母亲陈年的老病,加上腊月里又受了风寒,咳来咳去,人便没了。小五三番五次爬到母亲的身上,掀开衣服要奶吃,并喊着,娘不睡,娘不睡。香格扯下小五,把小五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又揽过来二妹。蹲靠在墙根的父亲,迅速把头埋在了两腿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听到了父亲老牛一样的哭声。
她忽然就不怕了,日月总是要过,有她在,这个家就散不了,她就不信过不好这日月。
农村的女娃嫁人早,香格十六岁的时候,就不断地有媒人来提亲了。只是香格不愿意,她想多留在家里几年。一拖再拖,也总不能超过二十岁,二十岁一过,在农村就是老姑娘了。香格二十岁的时候,父亲给香格定妥了一门婚事。父亲说,后生我见了,一看就有力气,也不是那偷奸抹滑的人,不像那个货色!父亲说罢,“咳”一声向院里吐了口痰。香格看到二妹的男人正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塞进嘴巴里,紧接着出了声响亮的哨声,几只白色的鸽子就“扑腾腾”停在了他的肩头。
二妹是自由恋爱,两个人在集市上对上了眼,没出两个月,就睡到了一起。那个男人模样长得倒挺周正,家里兄弟多,爹娘也不在乎这个儿子做了“倒插门”。只不过二妹男人抽烟喝酒样样精通,庄稼地里的活却狗屁不懂。香格一出嫁,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想到这里,香格和爹同时叹了口气。
香格的亲事是六月里定下的,到了七月,村子里就有来卖西瓜的,一斤麦子换三斤西瓜。二妹男人瞅准香格去了菜地,就火速舀了一瓢麦子,怕香格发现,二妹作主,索性往瓮掺了一瓢沙子。买西瓜时,为了讨个便宜,二妹男人和卖西瓜的人左攀右攀,竟然攀上了关系。说是和大姐男人有点绕弯的亲戚。那人说,你家大姐夫,有的是力气,人也聪明,听说当时考上了大学,队里实行保送,家里成分不好,就没上成。过日子是把好手,只是脾气暴得很!摇了摇头,又叹口气。
出嫁那天,二妹和二妹夫烟不离手,忙活得满脸通红,迎来送往,很是热闹。用洋红染花生时,二妹夫不小心把洋红抹到了两腮上,即刻就变成了一个小丑,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哄笑。在二妹夫的眼里,这个大姨子干起活来很是生猛,割起麦来,能一口气割一垄,腰都不挺一挺,歇一歇。赶到农忙,早上鸡还未叫,她就把二妹和二妹夫折腾了起来,吊着脸,活像一个催命鬼!有一次去刨麦茬,二妹夫刨不几个,不是抽烟,就是撂了锄头看天,仿佛天上有七仙女在喊他。香格刨了两垄,二妹夫半垄还没刨完。香格气不过,一脚把他踹倒了,二妹夫屁股被麦茬扎得生疼。他爬起来要还手,又被香格一拳捶了过去,砸得他心口一阵子犯不过劲来。这时节他想起卖西瓜人说的话,心想,日后可有你哭的时候!让你再瞧不上我!哼!
小五快十一岁了,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很多事情她都搭不上手。而且动不动泪水就涌了上来,红了眼圈想哭,被二婶牵了手带走了。
结婚后的日子,香格过得极不如意。男人潘少刚的确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下种,棉花什么时候打叉,他样样在行。只是脾气说来就来,一句话说不对劲,就对香格一阵拳打脚踢,香格哪里容得下这口气?她迎着拳头上,和男人打成一团。邻居们前来劝架,有手脚不利索的,捎带着被抓破了胳膊,打青了脸蛋子,也是常事。
香格和她的男人,白天热战之后,到了晚上,通常是男人先服软。男人每晚都要做那个事的,男人嘻皮笑脸得要上身,香格刘胡兰一样,誓死不从。夜里在床上又开了战,他们在黑暗里较量,香格依旧不是男人的对手,不下几个回合就被男人治服了。她顶着白天里打黑的眼圈,凌辱一般被男人骑在了身上。床吱吱嘎嘎响起来,男人痛快完了,黑暗里香格一脸的泪,他看不到,也并不在意。生活里的酸苦来不及品味与咀嚼,日子就这样重复叠加,一天一天走过。
香格头胎生了个女孩,潘少刚做了爹,起早贪黑更加卖力了。第二胎香格又生了个女孩,婆婆踮着小脚来了,尿布,血布在床底下堆着,散发出浓浓的腥味。她连续三天端来熬好的小米粥,两个白煮鸡蛋剥好,泡在红糖水碗里。第四天上说自己受凉犯了腰疼的毛病,没有再来。香格一滴泪没有掉完,就被二丫头小猫似的哭声打断了,硬生生收了回去。
小五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香格家,脚底磨出了血泡,顾不得挑破,就弯腰从床底拎出姐姐的血裤子和孩子的尿布,即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香格也闷着声音哭,说,小五,你看孩子,我去洗。妹妹抽咽着说,姐,你还在月子里,不让你洗,听二婶说咱娘就是月子里落下了病,才没的呢。你好好坐月子。我伺候你。
2
小五十八岁那年,香格生了三胎,男孩。只是生产那天,二妯娌家养的一只老母猪恰巧死掉了,二妯娌拍着大腿哭了半天,又指桑骂槐,说香格那个出世的孩子,克死了自己家的母猪。二伯哥家五个女孩,二妯娌生第五个孩子时大出血,落下了毛病,月事没再来过,跑了不少医院,大夫说是伤了气血,生不了了。香格知道二妯娌是嫉妒,她并不在意。她幾次掀开尿布看孩子的裆部,忍不住拿了嘴去亲,小孩嘴巴里发出猫狗一样的叫声,好听极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了根须扎了地,心里无比踏实。香格也敢对男人耀武扬威了。她奶着孩子,婆婆踮着小脚洗尿布,熬小米粥,一个月子里,香格吃了六十个鸡蛋,小米粥加红糖可劲地喝,男人还杀了两只母鸡给香格发奶,这在农村,算是坐了个好月子。
香格生完儿子,自动到公社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公社奖励了五十斤白面,还发了一个上海牌小毛毯。不像二妹,日子过得不景气,孩子却一连生了四个,第一胎是男孩,其余都是闺女。三闺女还是个兔唇。香格说二妹和二妹夫是一对老烟枪,孩子不残疾才怪,不如干脆也做个结扎,日子好轻快一些。二妹夫却说,你二妹怀了孕就迷兔子肉,和抽烟有什么关系?结了扎,人的身体就不通了,可使不得。
二妹和二妹夫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夭折了。最小的一个又是兔唇,大概豁到了嗓子眼,话都说不清,一说话就呜啦哇啦的,像是被捏住了鼻子,嗓子眼里又生生塞了一颗大枣。
香格婆家这里,土地多是平原,田地分为村东和村西两片,东片呢,种棉花和地瓜,西片的地是好地,多数种玉米和麦子。村西有两个大池塘,逢到天旱,就用排车拉水浇灌,庄稼保收,日子就过得舒坦。一年到头多数都能吃上白面,地瓜和玉米喂猪喂羊,或者卖掉,补贴家用。不像娘家,都是山地,一年四季看老天爷的脸色,日子就难免过得青黄不接。依香格的意思呢,她要把小五也嫁到这里来,她瞒着男人买了点心去了村里的媒婆那里,一心要给小五找个好婆家。
儿子出生后,香格的男人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往碳酸钙厂送石头。虽说辛苦,可是一年下来,就还清了全部欠款,结余下来的,能把二妹和二妹夫吓死。二妹和二妹夫也相配得很,自从没有了香格的监督,他们两口子太阳晒了屁股才起床。二妹夫扛着锄头到了地里,很容易就被日头晒得眼里冒了金星,就索性往地头树荫里一躺,瞬间就能进入梦乡。还有时候,看到冷不丁窜出来的兔子,就丢下了锄头去追,疯起来就是半天。末了,他又满山遍野采摘一些花花草草,有指甲盖大小的王母娘娘花,还有紫色的八瓣梅,他把那些花拢到一起,又配上绿色的狗尾巴,就能让二妹乐得笑出泪花。有一次,锄头被人偷走了,二妹跳着脚,围着村子骂了小半天,二妹骂起人来,半天都不带重样的,能骂到上上辈子祖宗,还有后代子子孙孙,还有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咒语。第二日,锄头便被悄悄还了回来,还在锄把上挂了一个南瓜。二妹给香格说起来,就笑得浑身打颤,香格则是又气又急。
香格男人,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伏天,从来没有睡过懒觉,通常是四点多就起了床,男人不挑食,就点小咸菜,或者抹勺子辣椒酱,“呼啦啦”一碗面条子下了肚,就开着拖拉机出了门。男人随身的包里,装着葱或蒜,要不就是一块咸菜疙瘩,几张煎饼,一壶水,就是午饭了。天不黑透绝不回家。
小五虽然大了,终究还是个孩子。她对大姐的话深信不疑,又十分依赖二姐。二姐说,小五,你可别听咱大姐的,她说那里好,那她为什么一回娘家就哭?你不知道她男人打她有多狠!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人家那里是富裕,但是那里的人压根瞧不上咱们这山窝窝的。你没见咱大姐夫每次来,板凳坐不热就要走,明摆着瞧不起咱们。那次来帮收麦,嫌你二姐夫干活不像样,打了你二姐夫一顿,你当时没在场,把我吓得腿肚子都打了哆嗦。我给你说,咱大姐能抗得住打,你能吗?你也知道你二姐夫,他是有心没胆,别指望他能给撑腰。
小五自来胆小,脸都吓白了。
二姐又说,前天二婶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我看老实巴交的,又会木匠,好歹也有门手艺,你就应了吧。咱们离得近,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他若敢欺负你,你看我不挑了他家的房顶。
3
小五出嫁了。
香格心里别扭。这个被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妹,最终还是嫁在了娘家附近的村子里,那个山窝窝,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窝就得窝一辈子。但是香格还是在男人面前献媚,讨得了男人应允,给小五打了个大立柜,三抽桌,这在农村,是陪送闺女上好的嫁妆,香格也算给娘家挣了脸面。小五男人是家里的老大,一脸的书生气,身架瘦弱,说话倒是彬彬有礼,但是农村过日子,要的是力气。
小五结婚后半年,小五男人说想搞个养鸡场,小五也同意,钱却没有半文,结婚欠下的债还有八十元没有还上,还要指望秋里收上来玉米,卖掉还账。两口子先是去了小五娘家,二姐夫还没有听小五男人把话说完,便说,费这个脑子干嘛?!能吃饱就行了,养鸡也不是好养的。我听村里二斜眼家说,她家一个远房亲戚也办过养鸡场,一场鸡瘟来了,鸡统统死掉了,赔得精光光!小五,妹夫,听我的,可别折腾!再说,我们的日子你们也知道,家里一分钱都没有的。
小五和男人不甘心,又赶了毛驴车去了大姐家。大姐家在小五夫妻眼里真是金碧辉煌,这些年跑运输,已盖起了五间亮堂堂的房子,还带走廊,走廊上有两根柱子,柱子上贴着浅粉色浅蓝色相间的瓷砖,那瓷砖摸上去滑溜溜,冰凉。小五正怀着孕,怕热,真想抠下来一块含到嘴巴里。大姐打开了电视机,把电视头上的两个角晃来晃去,就出了人影,有打仗的,还有唱歌的。小五和男人屏住了呼吸,看得一惊一跳。
墙角还放着一台落地扇,用一块红布蒙着,像一个待嫁的新娘,小五趁屋里没人掀开了,让男人看,男人打了小五的手一下,说,快盖上,别让人笑话。蜜蜂牌缝纫机就在里间放着,用一块上海牌小毛毯盖着。小五和男人都很拘谨,大姐夫抽着大前门的香烟,神情很是严厉。男人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还是小五把想法说了出来。说完也是一手心的汗。大姐夫抽完一支烟才开了口,说,人有志向是对的,不像你二姐夫,扶不起来的阿斗!我看你们说的养鸡场,风险不大,能行。我先凑给你们五百,不用急着还,三年五年的都不晚。还有,我们村李大头也开了养鸡场,我带你们去看看,向人家学习学习。
小五来之前做足了准备,没想到大姐夫虽然脾气不好,心性却不差。大姐脸上洋溢着得意,她不动声色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从中拿出一个存折。又从东屋推出一辆自行车,小五看着大姐右腿一搭就上了车子,吓得心发慌,觉得大姐像玩杂技的。
取钱回来的路上,大姐买来了生肉、熟肉,弄了一桌六个菜。大姐俨然一副居高者的姿态,往小五碗里拨菜,咬着小五的耳朵说,小五,說你不听,女人就怕嫁错郎,妹夫人是不孬,可没家底,那边收成也不好,你看你日子多苦!今天你就放开吃,给肚里的娃补补。小五知道大姐真心疼她,心里酸酸的,却又弄出了别样的情绪。
吃饭的气氛不是太热烈,不像在二姐家,听足了二姐的唠叨,闻足了烟味,才能吃上一顿手擀面条,就个小咸菜,可是在二姐家吃饭,完全不用看二姐和二姐夫的脸色。二姐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二姐夫人来疯,他喝着用地瓜换回来的烧酒,整张脸都被烧得通红,一口一个小五、妹夫地喊着,让人心里很是熨帖。
在大姐和大姐夫面前,小五和男人不自觉就把身段放得很低。
临走了,大姐避开大姐夫的眼,拾掇出一包衣服,大姐抖落一件又一件,说着,你看这一件,穿了没两水,有点肥,你怀着孕,穿正好。可别不当好衣服穿,在城里买的,一件二十多元呢。大姐每一件衣服都会抖落一遍,说足了,享受够了小五的感恩戴德,才给小五又装到包袱里。
香格男人除了能下力气赚钱,还极力支持孩子们读书,三个孩子学习都一顶一拔尖。都说猪生猪,凤生凤,二妹家的一窝孩子,清一色的爱逃学,说坐在教室里头就疼。二妹和二妹夫一直觉得上学就是赔本的买卖,索性让几个孩子都辍学回了家。香格知道了,不愿意,说外甥女不上学就罢了,外甥必须得上,不然,以后能有什么出路?她应了二妹,日后外甥的学费,香格包了。香格心里其实没底,不知道她日后该怎样筹措学费,她自己家里也有三个孩子。她只是想,为了娘家出点力气,是值得的。毕竟那个外甥姓曲,是曲家的后人。
小五头胎就是男孩,按香格的意思,生完就报个独生子,孩子少,就放得开手脚,也好把养鸡场办起来。小五和男人同意了,马上就上手术台了,小五的婆婆披头散发地去了医院,又是哭又是嚎,说农村就是过个人丁兴旺,一个独苗可不行,如果小五他们不依,她就立即撞死在医院的大门上,让他们下了手术台就发丧。小五他们只能作罢,之后,又偷偷摸摸地生了两个。虽然养鸡场办得不错,可有三个孩子要养,还要张罗小叔子娶媳妇,小姑子出嫁,总是新债加旧债,还完了一波还有一波等着,日子就过得老是翻不过身来。
4
香格男人脑子活络,运输搞到第三年,就贷款买了一辆新的五零车。用两大麻袋花生和乡收购站站长拉上了关系,接了运输化肥的生意。他交代香格,在卸化肥时,把着袋子角的两手抓大一点,倾倒的时候悠着点,这样袋子里就会剩下不少的化肥。收工后回到家里,每个袋子抖落一遍,一天就能收拾出二十斤三十斤。二妹到了大姐家,贼样地瞅来瞅去,偏偏大姐家东西两头小屋的门都上了锁,窗子也用报纸糊了。一旁还拴了一只大狼狗,望也望不到里面,你一上前,那条大狼狗就拖着铁链子吼叫,仿佛那狗东西能看透人心。
二妹说,大姐,你接济点化肥给咱家吧。二妹每次来,不是顺走一包花生,就是半袋麦子。今年播麦的时候香格才发现,二妹过年来时,偷走的半袋麦子是麦种。香格男人不得不花高价又买了麦种。为此,香格挨了一顿打,香格无话可说,咬紧牙关,不还手也不还口。
香格想到那事,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家有的是化肥,可那是我和你姐夫流血流汗换来的!我们都是四点多就起床,天黑透了才回来。我大闺女七岁就会炒菜做饭,带着妹妹和弟弟,每次回到家里,三个孩子都睡下了。俺也是肉长的身子肉长的心,不是铁打的!你看你和妹夫日子过得多滋润,不像我们,天天都累成了狗。
二妹被大姐一顿抢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人的命,天注定。可我不后悔,孩他爹知冷知热。我这一辈子,值!香格说,你命好,顿顿喝西北风也有福!不像我,天天出力不说,还要填补着你们,还要受你姐夫的气!我的亲娘啊,这是我的命呀!亲娘啊———香格的生活里,不如意一抓一把,不用酝酿,分分钟就能撕心裂肺地哭上一场。二妹的男人虽然脾气好,但是过日子不行,一窝五个孩子,都张着小嘴要吃的,日子过得七个窟窿八个眼,她也爹娘老子地哭了起来。
秋耕后,正是用肥的时候。香格家的化肥堆成了山,男人说要把化肥拉到二妹家去卖。一来离得远,这就免去了泄露风声的担忧,万一让收购站的人知道了,就会麻烦。自从接了收购站的生意,村子里眼红的人不在少数。二来呢,二妹家村子偏,化肥的价格还可以抬一抬。香格和男人把化肥连夜运到了二妹家。二妹和二妹夫本是好热闹的人,多年来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哪有人家正眼瞧过这一家?化肥一到,二妹家空前热闹起来。二妹和男人立即就抖起了威风。两口子不停地接烟,和人周旋,过称,收钱,票子呼啦啦往怀里钻。
化肥卖了半个多月,两个人的腮帮子都笑酸了,日子从来没有如此欢喜过。晚黑把钱拢到一起,有半筐子。
二妹和男人,不知道把钱藏到哪里好。二妹夫说放到地窖里,二妹说,让耗子咬了麻烦。二妹说,用筐子吊到房顶,男人说,那不是明摆着让小偷看到?两个人看着钱犯愁。心想着有了钱就有了担忧,远不如没钱睡得踏实。但是再看那钱,又觉得生生是自家的,想到过几天大姐大姐夫要来取走,就心里剜肉似的疼。最后二妹男人把钱装到瓦罐里,连夜挖了坑,又埋上土,上面放了水缸,才安然睡去。
香格和男人来了。二妹夫挨过大姐夫的打,一见大姐夫就怕。这次是二妹当主角,她说,姐夫,姐,你看我们这日子过的,和你们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好赖也得帮衬我们一把,那钱我们想先借用一下,买上二十只羊。好歹也得过出个样子来给你们看看。
香格和男人的脸都冷得结了冰,不吐口。可二妹和二妹夫死活不肯把钱拿出来。香格把那个破家翻了个底朝天,连鞋壳里都翻了,结果翻出一只死耗子,一分钱的影子也没看到。二妹给二妹夫使了颜色,意思是,那藏钱的地方真是妙,就是小鬼子来了,咱也不怕。
香格男人想动手,火都窜到了脑壳子上,被香格死死地抱住了,又是哭又是求。平日香格可不是这个样子,香格男人第一次对香格有了怜惜。看看香格娘家的日子,土坯房子,没有院墙,说是三间房子,可屋内连个间隔都没有,五个孩子像五个小狗崽子,常年没人管,个个面黄肌瘦,小脸蛋常年被泪花咽着,又风吹曝晒,皮肤像干裂的土地。于是说好了,到第二年的年底,钱原数都要还上。二妹好歹找来巴掌大的一块纸,打了欠条,两个人歪歪扭扭把名字签上,又赌天发誓,把雷母天公一并押了上去,算是给香格和男人有了交代。
小五家的养鸡场,三五年下来,才把香格家的欠款还上。二妹家的二十只山羊个个膘肥体壮,香格回娘家的次数更多了,每次来,都喜滋滋地看着那群山羊笑,憧憬着以后的岁月,眼里都是柔光和蜜意。香格千交代万嘱咐,对这群羊一定要当心,割草要割好的,喂料要按时,夜里也要警醒,防着点,这日子一过好了,眼红的人多得是。她想象着日后娘家盖上了亮堂堂的瓦房,个个都穿得体体面面,娘家日后有了好光景,她比谁都高兴。
二妹说了,计划在仲秋后,就把羊全部出栏。
仲秋节后的一天上午,香格正在清扫化肥,就被娘家前来报信的人吓得心儿一阵狂跳。看报信人神色严峻,不知道娘家到底出了什么事。香格心想,不管是谁死了还是谁活了,那群山羊可不能有事。香格的心紧紧地揪着,像一根待发的弓箭。报信的人说,二妹家的山羊一夜之间全部死光了。
香格险些一头栽倒,足有一刻钟,才缓过来那口气。她的车子被人借走了,又转遍了整个村子,才借到一辆,车子链条松了,半道上链子掉了两次,香格沾了满手的油,急火攻心地往娘家赶。多年来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这些年来,香格偷偷摸摸,十块八块接济给二妹,供着二妹家的男孩读书,不得不算计着自家男人,一分一分地省,抠。因为这事,她挨了男人多少打?还有逢年过节要去娘家时,她总要避开男人的眼,提前偷了家里的粮食,放到村后土窖里,再转手带到娘家去。有次,被邻居二奶奶告密,男人抓了个正着,那一次香格的脑袋都被打出了血。香格车骑了一路,哭了一路,恨了一路。
还没进村子,就听到了二妹的骂声。二妹不知道骂了多久了,嗓子都哑了,她连哭带嚎,说是哪个狗娘养的毒死了她家的羊。二妹夫喝多了,在自家院子里打着滚哭,羊啊羊啊地叫着。满身的泥水。五个孩子哭成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人在办白事。
香格准备好的质问都无处可用,她知道,那一千多元,终究没了指望。香格知道回家后,和潘少刚注定会有场恶战,可是又不能不回去。香格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轻车熟路就跑到了父母的坟头,把酸楚和着眼泪都拍到了那堆黄土里。哭够了,已是黄昏,村子里两个年轻媳妇扛着锄头,拉着家常,走在回家的路上。香格不认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中一个说,曲家二姑奶骂有啥用,只能怪自家男人不争气!另一个说,她不是说有人毒死了那些羊?另一个说,呸,给你说,我听婆婆说了,是她家男人偷了人家的地瓜秧,人家地瓜秧之前生了虫子,喷过农药。唉!
香格原路返回了家。潘少刚黑着脸,两个人话都没有说半句,眼神一对接,明枪暗剑杀了几个来回,就打了起来。
这种日月,香格想过自杀,农药放在了嘴边,绳子套进了脖子,最后又怕了。三个娃儿,该怎么办呢?这时,香格的大女儿十二岁了,正是自己当初的年龄。没有娘的日子,香格知道,想想就怕得要命,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再过上一遍自己的人生?
香格想,二妹或许说得对,有钱又有什么用呢?有钱不能买来舒心。你看小五,虽说日子过得清苦,家里啥样家具也没添,还是结婚时香格给她陪送的大衣柜,三抽桌。小五男人会木匠,好歹打了一个菜橱,没钱刷油漆,也没钱安玻璃,菜橱摆在屋里,像是张着嘴巴的怪物。但是小五结婚之后,小五男人没有动过小五一个指头。
5
这一年,香格家里有了天大的喜事。香格二女儿聪明,学习又肯下功夫,考上了大学。这是小西村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大学生。只不过喜悦少了人分享,香格和二妹一家已经绝交七年了。这七年来,逢了清明,她就直接到父母的坟头哭上一场。她恨透了二妹一家,她觉得这辈子都无需和他们再见面,那样的人家,注定是一滩浑水,谁和他们走得近,都注定溅上一身的泥巴。
只是,这些年来,她心里又冷清得要命。她觉得她分明就是一个孤儿,以前逢年过节,她提前好幾天就开始打理衣橱,收拾东西,想着这个给二妹,那个给外甥,还有孩子们穿小的衣服,她都一并拿了回去。带到娘家的吃食,孩子们争来抢去,欢天喜地。仿佛所有的苦痛,都会被姐妹三个的相聚冲淡,冲散,最终消失不见。
二女儿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恰巧小五来了。这几年都是小五带过来二妹家的消息。
二妹家的大闺女在三年前跑了,有人说二妹男人想把大闺女许给一个有钱人,那个人死了老婆,四十多岁。二妹和二妹夫却死不认账,咬定女儿跟邻村的小伙私奔了。至今没有音讯。
二妹夫去年开始酗酒,说是有一天,他喝醉了,躺在村头的麦秸垛里睡了一夜。凌晨四点多就被车鸣声惊醒了,那时村头刚修上了几米宽的公路。他去了公路,想骂那个驴日的鸣笛的汽车。竟然看到路边有一个硕大的汽车轮胎。他双手把着那个笨重的家伙,歪歪扭扭地滚回了家,没敢声张,藏在东屋里,用麦秸盖上,过了一个多月,才找地方卖掉。之后,倒是改了晚起的毛病,天天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在村头公路,一气蹲到太阳晒了屁股,只是再也没遇到一个轮胎。
今天小五一开口,就说那家人又出事了。香格说成天就这些破事,一件好事也盼不来。香格说着不想听,可分明又听得专心。
小五说,二姐的二闺女四个月没来月经了,光流鼻血。之前二姐说是倒经,也不去医院检查,一拖就是几个月。眼看着闺女肚子有了变化,不得不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是怀孕了。二姐一听,在医院里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嚎了起来,说,我作的这是什么孽呀!大闺女跑了,到现在也不知死活。这二闺女又出事了!这不要我的命嘛!她从来不怕丢人,哭够了,看着围了一圈的人,又一下子跃起,抓着闺女的头发便一阵猛扯,让她交待到底是谁给她下的种。人群里男男女女都有,唯恐被她沾上了,哗啦一下子散开了。闺女低着头流泪,躲闪,一个字不说。
还是小五和外甥女好说歹说,才知道是隔壁邻居做下的事。那个男人,春天刚死了老婆,有一个三岁的儿子,还有个一岁多的闺女。
小五说,先开始二姐和二姐夫商量好了,说是把孩子流掉,过上两年再托人寻个远点的婆家。不成想,三天不到,二姐夫就变卦了。说我好好的闺女,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女娃流产,万一落下了毛病,那可就麻烦了。得嫁过去。
小五说二姐拗不过男人,就同意了。
小五说,村子里的人们都传,说是做坏事的男人请二姐夫喝了场酒,还给了二姐夫一千元钱。
二妹家的大闺女三年前曾来过香格家,说是爹妈逼着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半截老头子,她不干,哭了一脸的泪。最后还是香格的男人作主给了孩子五百元钱,说让孩子出去闯一闯,广州也行,上海也行,说不定就能闯出个好前程。这个事,香格没有告诉小五。
香格的日子宽敞多了,男人对香格也开始知疼知热了,香格对日子有了更多的盼头。她想着有一日,三个孩子都在城里扎了根,她和男人要多荣光就会多荣光。只是,家里现阶段攻读三个学生,很多地方还需要用钱,虽说男人肯干,也节俭,但是终归花钱的地方多。
那段时间是梅雨季节,收购站的运输生意要停几天。就有村里人吆喝,说是去城里干零工,一天五十元,还管顿午饭,两包大鸡的香烟。按香格意思,让男人在家歇个几天,也舒展一下筋骨,可男人不愿意。
直到天黑透了,男人还没有回来。香格从中午就开始心里慌乱,她打着手电去了大道,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趟,男人还没回来。大伯哥家的侄子来了,话没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说俺四叔被车撞了,怕是不好。婶子,这可怎么办?俺叔这一辈子每一天都咬着牙过日子,再没有比他能干的人了!呜呜。
第二日,男人脸上蒙着白布被拉了回来。
香格从昨天中午就滴水未进,又一夜未眠,有人发现她的鬓角有了白发,不知道早就有的,还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她总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她一滴泪都没有掉,不管谁劝,她一句话都不肯说。她就直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睛闭着,她想只要她开了口,那梦就破了,男人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二妹和小五一进村子,哭声震天。等她們哭着跪着进了院子,香格才一口气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薛广玲,女,汉,1977年出生。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阳光》、《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齐鲁文学》、《翠苑》等刊物发表短篇、小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哪一种生活不用挣扎》获得孟子文学奖三等奖,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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