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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寂无声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925


  九十六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数字。一位老人九十六岁了,是高寿;一个学生考试考了九十六分,是高分,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

  你九十六了,全家人都把你当成宝。晚饭后学兴打开手机,让你跟远在北京的韦择视频,韦择抱着刚满两岁的妮妮,说,叫老爷爷。妮妮奶声奶气地叫了声“老爷爷”,你高兴得颔首微笑,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韦择的妻子也入镜了,摇着妮妮的手说,跟老爷爷飞吻一个。妮妮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隔着屏幕的你看到了,哆哆嗦嗦地放下手里的核桃,缓缓抬起干枯的手,对着屏幕晃了晃,眼睛里放出光来。

  中午晓芬做了西红柿鸡蛋面,盛了一小碗,端到你面前的小圆桌上,你一点一点吃完了。过了一会儿,晓芬又端过来一碗汤,刚才下面条的汤。这叫老娘汤,因为有面条的面气和菠菜的菜味儿,所以格外好喝。你喝了两口,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两口。你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拄着拐杖,到院子里晒太阳。暖热的阳光很快让你昏昏欲睡,你打起盹来。朦胧中你想起韦择和妮妮,妮妮那张圆圆的小脸蛋和肥嘟嘟的小手。时间过得真快,韦择在你怀里牙牙学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韦择已经初为人父了。小时候韦择经常喊你三爷,学兴会纠正韦择:“你爷爷去世得早,家里家外全靠你三爷,你三爷就是你的爷爷。我以前喊三大,现在也喊大大了。”韦择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你牵着韦择的手去街上卖铜板,韦择好奇地问:“爷爷,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铜板呀?”你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北山的伙计送的……待会儿卖完铜板爷爷给你钱买糖吃好不好?”韦择点了点头。卖完,你给了韦择一毛钱,让他一个人去代销店买吃的。一毛钱足够买一大捧瓜子和两颗糖了。韦择怯生生地看着你,不敢一个人去。你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韦择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看他进了代销店,又出来,手里捧着一捧瓜子,上面放着两颗糖。你站在那儿,看韦择一步步走过来,到你身边,你们爷俩并肩回去。到家,你把装铜板的箱子锁好,让韦择依偎在你怀里。韦择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你剥一粒瓜子,韦择吃一粒,有时候也把你递过来的瓜子喂到你嘴里。你摩挲着韦择的耳朵,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装铜板的箱子看。往事像潮水,一幕幕澎湃起来。

  你刚入伙的时候,不到十七岁。除了一支盒子枪,你身上别无他物。入伙前一晚,你在河边睡了一夜,露水打湿了你的衣裳。你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薅了很多草垫在下面,这样既软和又防潮。半夜还是太凉,你起身又薅了很多草,均匀地铺在身上,这样才睡着了。早上醒来后,你蹲在河邊认认真真洗了脸,洗了头,心想,今天是入伙的日子,一定要拾掇得齐整点才行。到了山脚下,探子解除了你的武装,引着你进山,经过重重关卡和一次次搜身,你终于见到了老大。你若无其事地站在老大面前,老大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你面如平湖,呼吸没有变急促。老大赐座。你知道,老大同意你入伙了。老大跟你闲聊起来,问你来这儿之前是干什么的,你说自己当过几年兵,打过几天鬼子。老大问你为什么当兵,你说家里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过不下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饿得路都走不了了。当兵好歹有口饭吃,饿不死。老大哈哈大笑,说你还算老实,又看你模样周正,当即决定,留你在身边做贴身秘书。

  你七岁那年,蒋介石他们在中原这一带打仗,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五黄六月天要收麦的时候,部队从这儿过,把村里的麦地踩得一塌糊涂,乡亲们都躲在自己家里,关门闭户,敢怒不敢言。三伯家的女儿不听话,清早起来非去河里洗衣裳,说今天天好。谁知道回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部队人马,被掳了去,五六天后被人发现的时候,肚子已经胀了。那天清早村里的老光棍石棍去拾粪,看到河边躺着一个女人,裤子烂了,下面流着脓,苍蝇嗡嗡乱飞。石棍赶紧报告给保长,三伯家的人呼天抢地到河里去了。你躲在屋子里,听大人们说,以后咱孩子也得送他去当兵,你看咱三哥家的闺女……那年夏天,你没有吃到新麦磨出的面蒸的馍馍。父亲见天把垛在后院的棉花壳、棉花秆搬出来,淘净,放在石磨上磨。晚上母亲蒸了馍,你拿了一个,瓷实得像石头。母亲说,吃吧,过几天连这个都吃不上了。你就着稀汤,勉强啃了几口,迷迷糊糊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去茅厕的时候,你的脸憋得通红。父亲拿着一根小树枝进去了,说,不丑,咱这儿的人都这样,不掏出不来。你好不容易完事,出来,父亲在茅厕,过了一会儿,把你也叫了进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夏天,终于捱到了收玉米的时节。

  那天早上你在大门外玩,父亲从屋里出来,刚说了句“立罢秋,凉飕飕”,天上突然暗了下来,太阳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由远及近掠过,你打了个寒颤,父亲喊你的小名,石头,赶紧回来,飞机会扔炸弹。你慌忙跑到院子里,这才发现不是飞机,是一大群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天上飞。全村人都呼呼啦啦往玉米地里跑,你也跟着父亲往地里跑。父亲说,是蚂蚱,书上叫蝗虫。果然不出所料,蝗虫飞到一片玉米地,再飞过去,玉米叶就稀巴烂了。又一片蝗虫飞过来,再飞过去,玉米地就矮下去了。再来一片蝗虫飞过来,飞过去,玉米杆就七零八落了。乡亲们都跑到玉米地里,蹦着跳着,举起双手,大声叫着,驱赶蝗虫,可是这一波刚走,下一波又来了。晌午的时候乡亲们都累了,坐在地上休息,有人提出得造工具,光用手驱赶不行。当天下午乡亲们就拿着绑着布条的长竹竿驱赶蝗虫了。厚厚的一大片蝗虫飞过来了,乡亲们举着长竹竿,从玉米地这头扫到那头,嘴里面发出“呜———呜———”的驱赶声。后生们力气大,扫得快,一竹竿过去,能扫落不少蝗虫。你年龄小,跟着其他小伙伴钻到玉米地里,提着袋子捡蝗虫。晚上乡亲们在场地上燃起一堆堆熊熊大火,把一袋又一袋蝗虫倒出来,放在火上烤。村庄上空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奇香,直冲云霄。这当儿你们小孩子是最幸福的,在火堆间窜来窜去,往常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点炼油剩下的油渣,这下可以过足肉瘾了。你吃得两嘴黑,其他小伙伴也吃得两嘴黑,大人们也吃得两嘴黑。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继续驱赶蝗虫啊。第二天一大早,蝗虫们像敌军的战机,如约而至,遮天蔽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乡亲们又站在各自的地头,举着长竹竿,严阵以待了。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人开始窜稀,有人一闻到蝗虫的味道就呕吐;到第四天的时候,有人的嘴角烂了,吃什么东西都难受,喝水嘴角都疼,接着,烂嘴角的人越来越多……

  那个冬天是你人生中最严酷的冬天。能吃的都被挖完了,草根没草根,树皮没树皮,更别提能吃的老鼠、刺猬和麻雀了。从此之后,你感觉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再可怕了。当第二年的旱灾和十二岁那年的涝灾来临的时候,你已经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了。亲人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大饥荒中陆续凋零,你饿得两眼发绿、发蓝,把能吃的一切都塞进嘴里,最终顽强地活了下来。

  二

  几十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引起你内心的波澜。你七十五岁那年,韦择十岁。学兴在村西头新宅基地上盖的平房终于完工了,学兴、晓芬、韦择,还有韦择的姐姐韦璐搬进了新居。让你搬的时候,一家人却犯难了。学兴跟哥哥学周商量,让你在学兴和学周家轮流住,一家住一个月。学周不同意,理由是他早已经从老家搬出来了,而你却一直跟着学兴一家生活,帮学兴家擦桌扫地带孩子,现在学兴要搬新家,你自然要跟着他走。学兴当然不同意,说,当年咱爹娘走的时候,可是把咱俩托付给咱三大的,也把咱三大托付给了咱俩。学周说,那也得在你家住两个月,在我家住一个月。学兴没办法,请你裁决。谁知道你一没生气二没脸红,对学兴说,你搬走了正好嘛,我正好住你的大瓦房。我住了七十五年茅草房,连瓦房都没住过,会住你的平房?学兴和学周都不吭声了。

  一分家,事儿自然就多了。学兴又找学周,约定两个人每人每年给你二百斤小麦,一百斤玉米,每人每月给你五块钱零花钱。学周又不同意,理由还是你帮学兴带了这么多年孩子。学兴没办法,两人刚对刚,竟然出现了麦收后不给你小麦的局面。韦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苦苦哀求学兴和晓芬,晓芬说,这次必须斗争到底,否则一旦开了先例,会被学周一家欺负一辈子。韦择大哭,跑到老家,却见你正气定神闲地做葱花面,葱花切得又细又碎。做好,滴上几滴小磨香油,香味立即在屋里弥漫开来。你盛了一碗给韦择,自己也盛了一碗,拧开小黑白,爷俩坐在一起吃。韦择刚吃两口,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到缸边,揭开盖子,半缸小麦映入眼帘。韦择放下心来,重新端起碗。你说,我早就料到你们搬走之后会这样,所以我前段时间就从你四爷家借了五十斤麦子。韦择问这五十斤麦子吃完了怎么办,你说吃完了再说嘛,我还能饿死?没等小麦吃完,三天之后,族长找上门来,把学兴、学周叫来训斥一顿,两人乖乖地把麦子和玉米倒进了你的缸里。

  靠着卖铜板,你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用卖铜板的钱买了一瓶又一瓶鹌鹑蛋罐头。看得出来,你是更喜欢男孩的。每次吃鹌鹑蛋儿,你都悄悄地把韦择叫到你的茅草屋里。有时候你也把韦璐叫进去,不过这样的次数很少。你让韦择坐在小板凳上,你搬一个大板凳,你们爷俩面对面坐下。你小心翼翼地拧开罐头盖儿,用勺子把鹌鹑蛋儿舀出来,剥一颗,塞进韦择的嘴里,剥一颗,塞进韦择的嘴里,一直到韦择吃够了,你才吃。吃完,你洗把手,让韦择依偎在你怀里,拿出给韦择准备好的小玩具,小鹿或者小兔,韦择摆弄着玩具,你摩挲着韦择的耳朵,你们爷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你奇怪的是当年老大为什么只问你去当兵的原因,却不问你为何不当兵要来入伙。你在老大面前的心如止水和面如平湖都是强忍着做出来的,老大决定留你在身边做贴身秘书之后,小喽啰领着你去你的房间,为你叠被铺床,刚到,你的烟瘾就犯了。你看着小喽啰忙前忙后,漫不经心地问,咱们这儿,大伙都抽那个吗?小喽啰不明白,问,您说的是大烟吗?你点了点头,小喽啰说,哪有不抽的。你委婉地说,能给我弄一点来尝尝吗?我之前当兵的时候抽过一点,我想尝尝咱们这儿的跟我之前抽的一样不一样。小喽啰照办,刚要出门,你把他叫住了,说,这事严格保密,只有咱俩联系。小喽啰点了点头。

  你在部队的时候染上了烟瘾。有一天晚上你跟几个士兵在战壕里面守夜,一个士兵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今天跟日本鬼子打,明天跟八路军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还不如回家种地去,晚上还能搂着老婆孩子睡觉。你跟着打起哈欠,另一个士兵说,我这儿有点好东西,包你吃完后立马不困,而且比搂着老婆睡觉还舒服。说着也分给了你一点。从此之后的很多年里,你就与大烟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天晚上欲仙欲死的感觉久久地留在你的记忆里,你感觉自己在无限高远的天空中飞升,飞升,飞升,千军万马向你袭来,而你一个人,能冲锋陷阵,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后来,那个给你大烟的人牺牲在日本鬼子的枪炮下,你挣扎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拿着盒子枪离开了部队。

  伴君如伴虎。你在老大身边谨小慎微,滴水不漏,对老大的所有命令都不折不扣坚决执行。入伙刚半年,你就成了老大的心腹。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韦银箱是整个匪帮里面最受器重的,老大离开谁都行,就是离不开你。这半年里,你见证了三次大规模的劫掠,每次全帮上下都精心谋划,然后找准时机,速战速决,绝不扰民。你们这个匪帮有几个规矩,一是只抢地主和大户人家,絕不骚扰小老百姓;二是绝不抢过路商人,绝不跟其他匪帮火拼;三是能不杀人绝不杀人,骑高头大马拿盒子枪只是吓唬他们,逼迫那些地主们乖乖交粮交钱;四是遇有部队来征饷,就尽己所能拿出一部分;五是遇有饥荒,就把自己的存粮分给附近的老百姓。当然,最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抢够自己吃喝玩乐的就行,绝不以劫掠为目的。你在山窝窝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时候竟然在恍惚中想过上一辈子。你的弟兄们在山窝窝里主要做四件事:喝酒、赌博、嫖妓、抽大烟。有的弟兄嗜酒如命,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有时候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狂奔,一头就栽了下来。有的弟兄天天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吆五喝六,掷骰子,一坐一整夜,越坐越精神。有的弟兄烟瘾大得惊人,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天天吞云吐雾,抽完就涕泪横流,又哭又笑。有的弟兄天天扎在女人堆里,一天不找女人都不行,被掏虚的身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你也喝酒,但只在宴会上喝,而且绝不喝醉。你也赌博,但只是为了同其他弟兄搞好关系。你也抽大烟,但只在烟瘾发作的时候才抽。有两个弟兄因为抽大烟过量,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嘴角流涎,身子已经硬了。你的兴趣主要在女人身上。你没事的时候就往女人堆里跑,跟她们说笑,搂着她们睡觉。你的女人缘极好,每次你一到,她们就会大喊:韦公子来了!前呼后拥把你迎进去。你没有把得来的钱全部挥霍掉,也不像有的弟兄那样把钱拿回家买房置地。有一天晚上,你怀揣一小袋银元,提着半袋子铜板,骑着快马,悄悄回了一趟家。

  三

  学兴有时候会来看你,在大瓦房里坐一会儿,抽几根烟,说,做饭不方便就到我家吃吧。以后就住我家。你说,我一个人住想吃啥做啥,去你那儿多拘束。你不声不响做好了饭,学兴闻着香味,呼噜了两碗面条才走。临走时,把他的买烟钱放在了你的桌上。

  你每天早上醒来之后的仪式都很繁琐。你睁开眼,先在床上躺一会儿,舒展一下四肢,然后才缓缓坐起来。你坐在床上,开始叩齿。一组十下,铮铮然,一共叩三十下。接着你开始弹耳朵。扑棱棱,扑棱棱,像鸟的翅膀扇动空气,左耳十下,右耳十下,左耳十下,右耳十下,左耳十下,右耳十下。接下来你开始用手指从额头向后梳头,一共三十下。梳完头你开始按摩太阳穴,两分钟。按摩完你开始深呼吸,三十次。做完这一切,你慢吞吞地挪动身子,下床,如厕,洗漱。你入伙之后养成了刷牙的习惯,每天早上跟很多弟兄一样,捣鼓自己的牙齿和口腔好一会儿。你去女人堆里的时候,她们纷纷夸赞说,韦公子的口气真清新。几十年来,你几乎天天如此,从未中断。洗漱完,你喝一大杯温水,接着开始在院子里走,正走十圈,倒走十圈,走完,你坐在椅子上,看晨光一点点漏进窗棂。歇息毕,你站起来,弯腰,双腿绷直,用自己的手掌去够自己的脚面。你说,这叫老筋,抻抻有好处。七十多岁的时候你做得很快,八十多岁的时候你慢了下来,九十多岁的时候你只能扶着床帮做了。做完这一切,你开始熬粥,馏馍,炒菜,一天的生活就在炒菜的“呲呲啦啦”声中开始了。

  有一段时间你很反感别人大声说话。你总说,我不聋,能听见。遇见谁大声吆喝,或者笑岔了气,你当面不说什么,过后会说,你看他,脸红脖子粗的,这样对脑血管会有好处?后来,你连这些话都很少说了。这些年,村里面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因为心脑血管疾病中风或者偏瘫,有的猝然离世,每次,你都要扼腕叹息一番。村西头住着的金鸾,年轻的时候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丈夫原来开拖拉机,后来杀猪卖肉,从此金鸾家一天三顿饭就没离开过肉。丈夫卖肉的第五年,有一天,金鸾正在院子里压水,突然脚步踉跄起来。她直起腰,晃了几下,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起来。你听到后说,她一天三顿饭不离肉,油脂还不把她的血管堵死?村东头住着的老九,比你小了几岁,越老越懒,每天吃完饭就坐在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从来不动,有一天起身的时候倒地中风,送到医院抢救,拉回家里输液,没几个月就去世了。你听说之后,开始每天到地里转,看麦苗或者玉米苗的长势,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天天去山上转,转一个小时才回来。

  你总感觉那些年抽大烟对你的器官和神经有害,所以就想尽办法用接下来的时间去弥补。你不喝茶,更不喝酒,所有会让你心跳加速的东西你一概不碰。你还记得刚从匪帮的山窝里逃出来的时候,自己枯瘦如柴的样子。虽然天天大鱼大肉吃着,但是因为抽大烟,你还是瘦得皮包骨头。抽的时候你在极乐幻境里飞升,飞升,劲儿一过你开始下沉,下沉,下沉到无底深渊,深得你艰于视听,无法呼吸。以前你只在清醒的时候往女人堆里跑,后来你一抽完就立即去找她们,再后来你就一边搂着女人一边抽了。抽完之后你做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终于有一次,老大唤你,而你刚抽完,正搂着两个女人销魂,根本不管小喽啰在外面说了什么。小喽啰没办法,报告给老三,老三派人赶走两个女人,只给你穿上衬裤,把衣衫不整的你带到老大面前。

  你在老大面前突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膀子。小喽啰把你的衣服拿过来,你哆哆嗦嗦地穿了。老大想让你亲自带领人马,去抢一个大户人家。据可靠情报,那家户主刚刚出门,家里面只剩下女主人和几个丫鬟。你表示可以立即出发,老大说人马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辞别众位弟兄,跨上了高头大马。途中,你们找了一片隐蔽的树林停下,喝酒,吃肉,为接下来大干一场蓄积能量。到了那户人家门前,敲门久久不应,还没等你发话,一个小喽啰隔着门缝一枪打断了门栓,大门洞开,众人马冲了进去。丫鬟们都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窜。你站在院里面大声对丫鬟说,都别跑,不会害你们,告诉我们粮囤在哪儿。一个丫鬟用手指了指一间屋子,小喽啰们立即冲进去,三下五除二灌了十几袋粮食。接下来就是金条和大洋了,你问她们金条藏在哪儿,她们没有一个说的,你用枪抵住一个丫鬟的脑袋,问她女主人在哪儿。丫鬟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你带着众位弟兄冲了上去。到了二楼,一个丫鬟立即跪下,拦在门口,放声大哭。一个小喽啰一脚踢开了那个丫鬟,你进去,发现床上正坐着一个小媳妇,一脸平静。小媳妇大着肚子,应该是在安胎。你问小媳妇金条和大洋在哪儿,小媳妇看了你一眼,没说话。小喽啰马上用枪抵住小媳妇的脑袋,她还是一脸平静,一言不发。你的火气上来了,刚要发作,一个小喽啰对着屋顶放了一枪,屋顶上扑簌簌掉下来一大片东西,阳光透了进来。小媳妇还是面不改色,双唇紧闭。你想,这是自己第一次挂帅出征,如果只抢到了粮食,没抢到金条和大洋,回去不仅会被老大训斥,也会遭到众位弟兄的嘲笑,于是对小喽啰使了个眼色。小喽啰立即用枪顶住丫鬟脑袋,说再不说就一枪崩了她。丫鬟痛哭失声,央求小媳妇说出来,保命要紧啊。小媳妇还是缄默不语。小喽啰又用枪抵住小媳妇的头,小媳妇目视前方,呼吸没有变急促。你站在那儿,没说话,一个小喽啰突然拽住小媳婦的腿,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开始往外面拖。小媳妇“哇”的一声哭了,跪在你们前面,说,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死不足惜,我舍不得肚里的孩子啊!小喽啰哪听她废话,拽住她的腿就往楼下拖。小媳妇这才把藏金条和大洋的地方说了。

  你们打开了小媳妇说的密室,把金条和大洋分成几堆,各自装好,回头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媳妇。一个小喽啰对你说,这么漂亮的小媳妇,您看……另一个小喽啰不由分说把她抱到一楼的床上,你跟了过去。小媳妇仿佛中了魔道,目视前方,一脸木然。你看着小媳妇,烟瘾突然发作了。你的嘴张了两下,浑身颤栗着,突然扑上去,解开衣服,运动起来。运动毕,你整理好衣服,众位弟兄带着金条和大洋出门,小喽啰们刚把粮食抬到马背上,你就听到了一楼屋里头部撞击木头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四

  晓芬嫁过来那年,你六十二岁。在你眼中,晓芬就是个孩子。或者说,一个活泼泼的丫头。你住在茅草屋里,学兴和晓芬住在大瓦房里,小两口说什么,你听不见,他们在院子里面活动,你听得清清楚楚。“梆梆梆”,晓芬在捶洗衣服。“呲呲呲”,学兴在刨木料,做椅子或板凳。“笃笃笃笃笃”,晓芬在捣蒜泥。听到铁环撞击的声音你出来了,那是学兴抄起扁担要去挑水。家里一直没打水井,吃水全靠到隔壁耕戌家去挑。你说我来吧,学兴说,你歇吧,我去。你夺过扁担就走。你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挑着水走起路来不颠不晃,回到家还是满满的两桶。你把水倒进缸里就回自己屋了。回屋仍然坐着或者躺着,听外面的动静。到了吃饭的时候,学兴或者晓芬会喊:大,来捞面条了。

  学兴和晓芬的女儿韦璐出生后,你拿出小半袋铜板来卖了,把钱交给学兴,学兴又东挪西借,买了一台十七吋小黑白。从此之后,家里面就热闹起来,到了晚上,更是门庭若市。乡亲们一拨又一拨来串门,不是为了串门,是为了看电视。你往往在晚饭后来到大瓦房门前,并不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放一个小椅子,坐着看电视。学兴和晓芬让你进屋看,乡亲们也让你进屋看,你不进,说,我坐着也看得清清楚楚嘛。坐那么近,眼睛都照坏了。声音那么大,对耳朵会有好处?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叫你进屋了。你看完新闻,听完天气预报,就起身了,把椅子放在屋檐下,回自己的屋。回屋仍是坐着或躺着。

  有时候你想着晓芬在家里的一言一行,眼前会浮现出那位大户人家小媳妇的模样。她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她的缄默不语,一脸平静。还有那声沉闷的撞击,隔三差五在你的耳朵边回荡。不知道她后来活着没有,反正肚里的孩子肯定保不住了。你在早上深呼吸的时候以及晚饭后散步的时候最容易想起她,想起她,你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有时候你在床上躺着会感觉特别寡淡,打光棍一辈子,要是年轻的时候像学兴那样正正经经娶一个媳妇就好了。想到小媳妇,你又释然了,心想,这世上毕竟有因有果,自己年轻时做下的,自己老了之后去还。现在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了无挂碍,不也挺好吗?

  学兴他们一家搬走后,把小黑白留给了你。他们攒钱买了一台小彩电。虽然小,但毕竟是彩色的,画面也清晰得多,没那么多雪花点了。你每天晚上拧开电视机看新闻,看天气预报,看完就拧到唱戏的频道听戏,豫剧、曲剧、越剧、黄梅戏。晚上八九点,关电视,关灯,睡觉。偌大的院子静寂无声,月光有时候会透过窗子,照到床上。你就在这静寂中,安然入眠。有时候你睡不着,会披衣在院子里走。你走路的时候很慢,腰板挺直,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是在天地之间了。是的,自己是在天地之间了。人一生出来,不就是在天地之间吗?这样想着,你常常会淌下泪来。你回到屋里,用毛巾把泪擦干,慢慢又躺到床上。

  有时候你会去对面的老四婆家坐一会儿。年轻一辈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叫老四婆,只有你们这一辈的知道,她是旧社会一个人物的四姨太,后来那位人物在战乱中不知所踪,她流落到这里,扎下根来。老四婆是一位小脚老太太,比你大十来岁,一辈子穿对襟大褂,黑裤子,像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遗产。到了老四婆家,你们两个不怎么说话,你坐在房檐下的椅子上,看看院子,看看老四婆,看看头顶高远的天。老四婆有时候会站起来,绕着院里的一棵槐树颤颤巍巍地转圈。转累了,就坐在槐树下的那把椅子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你回去,老四婆起身到灶火,捅开煤炉盖,准备做饭。

  你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四婆的情景。那年你二十五岁,老四婆三十多岁,刚嫁给对门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老光棍现力,还是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那年初冬你悄悄脱离了匪帮,带着盒子枪、金条、大洋和铜板,骑着快马回了家。那两年的风云变幻太快,连你们匪帮的人都知道共产党要打败国民党得天下了。外面打土豪分田地正进行得轰轰烈烈,人民解放军派了很多工作队驻扎在各地,你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老大对你们的离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他自己也在考虑自己的后路。冬天开始,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在淮海一带打仗,支援前线的运动也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你找到村里的先生,戒了一段时间大烟的瘾,然后就混进支援前线的洪流中了。你把自己的盒子枪、金条、大洋全部交给解放军,被解放军记支援前线一等功,乡里面吹吹打打把一面“支前拥军模范”的牌匾挂在了你家墙上。几十年过去了,每当你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都会感激自己当年的决断。你的几个弟兄因为脱离匪帮后直接回家种地,在“三反”“五反”的时候被揪了出来,公审后就枪决了。而你因为将功补过,上面只是把你找了去,进行一段时间的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就把你放了出来。

  你决定做一个安顺良民,外面的所有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只管按时上工,吃饭,睡觉,过去的事情像过眼云烟,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有几次你被揪去批斗,你表面上一脸愁苦,内心却平静得像一面湖水,没有任何涟漪。批斗的人让你跪下,你乖乖地跪下,不跟台下对视。批斗的人用铁条打在你的脊背上,你不夸张也不保守地叫着,回去喝了一碗小米粥,趴在床上讓家人给你抹了药,就那样趴着睡着了。第二天,你又按要求准时出现在了批斗现场……

  老四婆去世的时候,你正跟隔壁的耕戌下棋。耕戌也八十出头了,身子一直很硬朗,去年突然生了一场病,病好后腰就有点弯了。大夫嘱咐他平时多吃炒黄豆,他就照常在口袋里装上半袋子炒黄豆,没事的时候就一把一把抓出来吃,吃完就去地里转,转一个小时再回来。有一次他转的时候遇到了你,你们两个并肩转了一会儿,结伴回去了。第二天你去大门外面晒太阳,见他也坐在自家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以后你们两个就经常一起晒太阳了。有一天你对他说,下棋不下?他说,你有棋咱就下。从此之后你俩就经常一起下棋了。跟耕戌搭伴之后,你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去老四婆家的次数也少了。有时候你出门想去对面看一看,见耕戌在自家门前坐着,你就不好意思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耕戌家的大门前。现力八十多岁去世的时候,老四婆才五十多岁,如今,三四十年的时间又过去了。老四婆九十岁的时候,乡民政所的人来老四婆家,动员她搬到乡敬老院去,她死活不去,几次推开工作人员的手。工作人员没办法,只得一个月来看她一次,后来又改成半个月一次,最后成了一周一次。有一次你出了家门,没看到耕戌在自家门前坐着,正疑惑间,看见耕戌从老四婆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空碗。耕戌看到你,没有不好意思,说,上午包了肉饺子,想着她自己做不成饭,给她端去一碗。从此之后,你们两个就经常轮流给老四婆端饭了。有时候是稀糊糊,有时候是肉饺子,有时候是捞面条。把饭倒进老四婆的碗里,她并不当着你的面吃,等你出去,过半天再来看,她的碗已经空了。

  你八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晚饭后跟耕戌在地里转,迎面碰到了正赶着马车换大米归来的学周。学周看到了你,又看了耕戌一眼,脸红了。耕戌眯着眼,微笑着看着学周,学周说,大,以后上我家住吧,别整天一个人做饭了。你说,行嘛。我做不动了再说。你家离这儿远,学兴家离这儿近,我跟你耕戌伯下棋方便。学周回去后跟学兴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两个人就来接你了。你先去学兴家住了一段时间,这样你每天吃完饭之后,可以慢慢悠悠走到老家,跟耕戌下上几盘棋。

  韦择偶尔会给你直播北京的一些景点: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香山、国贸。学兴拿着手机,放在你面前,韦择的妻子抱着妮妮,也会出现在镜头里。有时候天气不好,你一连几天都没出门,等天放晴你拄着拐杖慢慢悠悠晃到耕戌家门前时,常常会看到他缩着身子坐在那儿,眼皮耷拉着,神情落寞,像是睡着了。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杨永磊,1988年7月生,河南平顶山人。吉林大学文学硕士毕业,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延河》《奔流》《牡丹》《大观》《光明日报》等刊物。河南省作协第六届奔流作家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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