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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郢的刹那永恒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907


  北塘底下是成片蒜地和麦田,北塘之上是空旷无际的天空。于是,在早春第一缕东风扬起时,这里理所当然成了风筝的秀场。

  细竹削作篾条,再弯成各种形状,缠少许细铁丝,面上是水彩涂就的色块,纺线槌上裹着厚厚的白线,简洁的色块,简陋的工艺,简单的拼装,这就是儿时记忆里的风筝。

  轻快的“燕子”周身必是黑色的,剪刀一般的尾巴是全身出彩之处。身架如笸篮似的“七管梅”游于天空时不过盘子大小。“蜈蚣”的身体太长,起飞时须两三个人托着,到了空中倘然一个巨无霸,方圆两里之内定无其他风筝纠葛。除“老鹰”“蜻蜓”“蝴蝶”等常见造型之外,“金鱼”也会飞上天空。有手巧的在风筝上加个哨子,当风筝迎风飞舞时还会发出嘹亮的哨音,声势很不一般。

  每个飞上天空的风筝都是一个精灵。看,它们有的独自散步,有的相互追逐,有的隔空相望,也有的在忽左忽右翩翩起舞。每一个飞上天空的风筝都是一支画笔,为早春清冷的天际划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

  风筝伸伸手就可以够到轻轻飘过的白云。麻雀憩在田头的柳树上,被顶上的风筝吓得扑楞着翅膀四散而逃。刚刚挺过寒冷冬天的大蒜和小麦也微微泛出些绿来,似乎为风筝的表演喝彩。

  风筝高飞时,放风筝的人的心神也升上了天空,跃出凡尘,俯看大地之上的芸芸众生。放线,放线,再放线,任纺线槌飞快地旋转,一条细细却又可以看得见的牵挂被风筝和心神扯得笔直。风筝在空中飞翔,放风筝的人在地面尽情地奔跑。天空没有边际,奔跑也就没有止境。

  直到气喘吁吁,再也迈不动双腿时,那风筝离堕落地面也就不远了。

  二

  但凡能生养的地方,荠菜从不拒绝扎根。于漫长冬季蛰伏地底,积累力量,任时光更迭,草木荣枯,年年如斯。料峭寒春,唯有荠菜响应东风的调遣,山坡上、田埂下、沟渠畔、树林间,到处有它的身影。那嫩绿的叶,那素雅的花,那沾着温馨泥土的根须,无不溢着春的气息。

  荠菜有些“狡猾”。它主茎很低,几乎匍匐贴地生长。初生之时叶呈嫩绿色,稍过一段时间就变成紫褐色,与荒草丛生的野地浑成一色,亦或隐于麦田、菜地之间,远远望去更无从分辨。

  待你放低身段,弯下双膝,低下头颅与大地足够贴近去亲近它时,荠菜叶面的凉意一下钻进指尖。接着是阻挡不住的突然的惊喜:“荠菜!满地跑的荠菜!”小个子荠菜们立马现出原形,老老小小,慌不择路,东一丛,西一片,你的身前身后随处可以见到。也有大个子,茎叶撑开约手掌宽,亦或有碗口大小。

  安置好柳条篮子,蹲踞于方寸之地,一把小铁铲起伏之间开始收获早春的馈赠。瞅准一株荠菜,轻轻掀起一侧的叶子,铲尖对着根部插进去,把根铲断,然后向上一挑,一株荠菜就出来。如果下铲时手抖一下,可能会铲在根上部或菜心,那样一株荠菜就散了,回去拾掇时颇费周折。早春的荠菜叶尚不丰满,唯有茎根比叶子好吃,越嚼越有泥香味。

  远处的麦苗略有返青的迹象,几只喜鹊抖着翅膀,仿佛一朵朵大花在空旷的麦田之上绽放。温情的春日默默洒在我们身上,荠菜安静地躺在柳条篮子里。

  我的鼻尖已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青涩的气息,而背上也微微出了些汗。再换几处地方,篮子便填满一多半了。

  三

  一场春雨之后,菜园里的韭菜开始行动起来。

  自冬开始,每一株韭菜在寒冷中渐渐萎缩。最外层的一层表皮被东北风吸干,薄得如同蝉翼,皱得如同树皮,这时的韭菜的根茬与寻常草根并无太大区别。这层枯黄的表皮却似一层保护层,紧紧地包裹着韭菜的根,隔绝了冰雪与寒冷,打发了寒冬中路过的飞鸟和走兽,韭菜得以将全部的生机深深掩藏在根部,为来春有力量绽放而沉沉睡去。

  春雨,却如一位多情的少年,翩翩而来,用他温柔的双手轻轻捋起了韭菜的发丝。第一场雨后,那层枯黄的表皮慢慢地慢慢地被掀开,韭菜的根茬先是冒出淡淡的绿意。不到两天的功夫,发自韭菜心底的一片嫩芽就拱了出来,但也仅仅是个绿芽,不过两三毫米高。根茬稍粗些的拱出两片嫩芽,紧紧地相互抱在一起。无论是一片还是两片芽,都非常细,长得非常慢,以肉眼看不到的进度由细变粗,芽尖的绿愈加深了。这段时间整株韭菜好似在积蓄拔节的力量,先拱出的嫩芽便成了尖兵,适应一下气候,了解一下环境,再吸收一点土地的肥力。

  待你再去园子转时,韭菜的嫩芽已成细长的叶片,约莫四五厘米长,根茎也略为分明,且更加粗壮。与春夏被割过的韭菜不同的是,新生的叶片前端是尖尖的。这时,韭菜进入生长发力阶段,几乎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速度向上攀升,侧耳聆听,静谧中似有噌噌的响动。叶子也由最初的一两片增加到三四片,长度慢慢涨过十厘米。

  惊蛰一过,雨水逐渐多起来了。园子里的韭菜经过一场又一场春雨的滋润,叶子由嫩黄渐渐泛青,最终变得绿油油的,与四处流淌的春意融为一体。

  四

  当第一片嫩芽从香椿枝头的芽苞中钻出时,春便又多了一份鲜艳的色彩。

  头茬香椿不仅质地肥嫩,且香味浓郁,色彩鲜红,口味香醇。数株香椿连成一片,顶上椿芽萌动,远远望去如暗红色云霞飘荡在乡野之间,于一片晴翠春色中更显别致。

  高挑的香椿树树皮却是皱巴巴的,枝头锦羽般的椿芽在清风中更显纤细。嫩嫩的芽叶,被阳光穿透成靓丽的紫红,闪着淡淡的柔光。清风拂过椿枝,一股馥郁的香味蓦地袭来,钻进鼻子,沁入肺腑。纵然不忍下手采摘,无奈仅仅几天功夫香椿的嫩芽就会涨到一扎长,稍晚便粗涩无味没了嚼头,真正能吃到新鲜香椿也就十多天。

  采香椿一定算計好时间和地点。两米长的竹竿,一端绑上镰刀作钩,挎一只柳条篮子,趁着清晨或傍晚,村里村外皆是我们忙碌的身影。挨近树底,伸手掰掉树杈低处的椿芽,但是数量极少。稍高一些要用钩子,仰起脖子,把竹竿伸到树梢一侧,镰刀对准椿芽与树枝的结合部位用力一拉,一簇椿芽立刻从枝头悠悠飘落。仅仅几秒,从地面捡起的椿芽已失去炫在枝梢时的那份精神,软软地瑟缩在一处,如婴儿般娇嫩。再高些椿芽只好攀墙爬树,或骑在墙头,或站在墙垛把着竹竿远远够去,或爬上树杈,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抡竿。

  一株树采完马上转到另一处,为了凑够足够数量的椿芽,我们至少要跑四五个地方。一餐清芳的香椿美食,须用一年的时间来回味。

  五

  东风降临人间之际,各种声音随之陆续响起,开启了一曲壮丽妩媚的春之乐章。我总以为在众多的春之声音里,最动人的要数儿时的柳笛与叶哨。

  刚刚甩掉小棉袄的乡下孩子在田野中寻找乐子。随手从河边的柳树上折一枝铅笔粗细的鲜嫩枝,左手将柳枝握紧,右手紧握柳枝上段后反向轻轻拧柳枝上的表皮,让表皮发生些许转动。此时表皮与里面的枝干慢慢脱开,以整段表皮没有裂开才显本事,这是做柳笛的最重要一节,也最能考验我们的耐心,劲大了表皮容易裂,劲小了表皮脱不了骨。抽出表皮里面的白色枝干,紧接着是截齐两端和起吹口。没有专业的工具,手边有什么用什么,割草的镰刀或是锋利的石片,再不济还有牙齿。在抽出的表皮上截半扎长一段,两端修齐。择细的一端刮去半公分青皮,再捏成椭圆状,一枚柳笛便成了。

  在温情的春日照耀下,在碧草茵茵的河坝上,我们每人一枚柳笛,鼓着腮帮轮流表演。粗短的柳笛吹出的声音是深厚的,似牛哞,而细长些的可以发出明亮的声调,接近唢呐。柳笛响声此起彼伏,惹得河沟两岸耕作的大人们频频抬首张望。

  有个发小心血来潮,一下子做了好几枚柳笛,有粗有细有长有短,齐齐捧在嘴边轮流吹着,却因不懂乐理,以至气息不匀,时高时低,或如脚踏车胎突然漏了气,或是短促地“扑扑”声,笑得我们肚子疼。

  叶哨的制作程序相对柳笛就简单许多。树叶,草叶都是不错的材料。摘一片干净光滑的叶子抿在唇间,边走边吹,婉转的声音不亚于欢快的夜莺。有个堂哥可以用树叶吹一首完整的流行歌曲,而且能不跑一个声调。

  柳笛与叶哨是大自然给予农村孩子最温馨最朴素的馈赠。因为它们,春之乐章的内涵更加丰富多彩。

  六

  “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养鸡十分寻常。春天,气温稍暖时老母鸡已孵出一窝小鸡。一群雏鸡跟着老母鸡全罩在院子西面的大笼子里。

  家里的雏鸡出壳没几天,蒙头蒙脑地跟在老母鸡屁股后面,不时发出细细的“叽叽”叫声。它们周身裹着一层茸茸细毛,圆圆的头,圆圆的身子,喙和爪子呈嫩黄色,两只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眨个不停。因为抗病能力弱,已连续死了好几只。

  老母鸡孵出一窝雏鸡之后整日“咯咯”地哼个不停,偶尔还会把盆里的鸡食溅得满地都是。它对雏鸡却是非常爱护,每逢进食时必扭着头“咕咕”叫唤雏鸡。每逢小鸟,蚯蚓等活物接近雏鸡时,它必立刻耸起脖子上的梳羽张开双翅尖叫着冲过来,继而便是用锋利的喙招呼。有一次,因为添食我的手被它啄了一下,钻心的痛让我嚎了小半天。

  母亲从集市带回数只小炕鸡后,鸡笼里一下炸开了锅。

  相比雏鸡,刚买来的小炕鸡就活泼许多,身材也略大几分。它们一进笼子立刻四散开去,或蹲在盆沿啄食,或两三只一起争一片地上的碎菜叶,或围着家里的母鸡和雏鸡悄悄打量,或者撑开小小翅膀伸个懒腰,享受一下温暖的太阳。

  老母鸡看见笼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新面孔,有些沉不住气,于是一直紧紧盯着这些外来的孩子。当一只小炕鸡试图挨近它时,老母鸡立刻冲了过去狠狠地啄了一下。小炕鸡一边哀叫一边挣扎逃遁,落下几缕羽毛。啄了一只之后,它似意犹未尽,接二连三又找小炕鸡的茬,一时间仅半间屋子大小的鸡笼里惨叫连天。白天小炕鸡不敢靠近鸡食,晚上老母鸡霸住唯一的窝。这种局面持续了几天,直到母亲将所有的小鸡身上涂了洋红才算彻底解决。

  待撤去笼子一群小鸡四散开去之时,院子里平添了许多生气。

  七

  立夏不久,母亲从集市捎回一篓鸭苗,并嘱咐我和弟弟:“好好喂,以后不愁没鸭蛋吃。”

  放学后赶着这群小鸭去北塘底下,有几只走得急被草拌倒,栽得四脚朝天,费好大劲才翻过来。我和弟弟拿着铲子和空油漆桶在北塘底下挖蚯蚓,小家伙们四散开去,有的啄着青草嫩梢,或是在磨牙,或是在玩耍,也许是真的饿了。轻轻翻开一块大石头片,一条肥硕的蚯蚓惊慌失措地在阳光翻转打滚。边上挨得近些的小家伙们一拥而上。无奈蚯蚓太大,快赶上身体的长度了,一口吞不下,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衔着向远处躲藏,另一只瞅见马上叼住蚯蚓的一端,于是两只鸭儿用力扯了起来。遇到细些的蚯蚓,有福气的小鸭便可独自享用了,狠狠啄去,叼在嘴里,仰起脖子,三两下吞了下去。等它们嗉子吃起来了,我们再挖半桶蚯蚓赶着它们慢慢往回走。这时不能赶太急,小鸭吃得太饱,一不小心翻了肝就小命呜呼了。

  我们会去村西的沟里兜些蝌蚪,有时也会在小河里网些小鱼虾给它们加餐。但是母亲却严禁我们赶它们下塘,于是这些家伙成了地道的旱鸭子。

  日子不紧不慢地从指尖滑过,小鸭子们也一天天长大。它们的羽毛却是非常奇怪,有些泛青,这与平日里常见的那些麻鸭和白色肉鸭大不相同,也不同于野鸭。而它们的个头更是个迷,仅麻鸭的一半大小。于是我常想这些家伙会不会是永远长不大的青涩少年。

  一天清晨,我发现鸭圈里有一枚比鸽子蛋稍大些的青色蛋。接下来几天里陆续又有许多蛋出现,但都非常袖珍,最大的也没超过鸡蛋。母亲用小鸭蛋给我们做菜时却发现异常鲜美。于是家里人打消把这些小鸭蛋拿出去卖的念头,全部装进我们兄妹几个的肚子里。

  这群鸭子最后或死于黄鼠狼吻下,或成为家中待客的佳肴,渐渐消失了全部身影。

  八

  臨近端午,母亲打发我去找粽子叶。

  我马上想到后桥。曾跟几个小学同学沿鲍家沟向东溜达,在后桥东面发现一大片苇子。但是那一带很少人去,有人把夭折的婴儿丢在沟坝上,那里还散落着过世人的衣物。想来就觉头皮发瘆,一个人决计不敢再去。

  村西的刘塘里有很多高瓜和苇子。去年夏天我们几个小孩合力在高瓜丛里掏野鸡,一阵忙碌之后只收获一窝野鸡蛋,野鸡却早不知去向。每次路过,仍然不时能听到野鸡得意的鸣叫声。

  待我一大早跑到刘塘时,却发现高瓜和芦苇全都不见了,塘边只剩下一片小腿高的芦苇茬子。

  只有去自家菜地碰碰运气。那菜地在鲍家沟东面的坝埂上,前年母亲向姨姐要的一筐芦竹根全部栽在沟边上了,到去年芦竹已长到一人来高。前段时间到菜地浇水时,发现芦竹比过年还要茂盛,站在刘塘边上就可以望得到。

  菜地与鲍家沟之间,一大片芦竹葱葱郁郁,在一排排荆条丛中显得格外醒目。芦竹比芦苇的茎要粗壮许多,个头也比芦苇高,根系更是比芦苇发达,唯有叶子与芦苇相仿。前年才种下一小片,现在整个菜地边上的沟坝几乎都是它的身影。根根芦竹,叶子拥挤着葉子,翠绿衔接着翠绿。立夏之后雨水渐丰,芦竹粗犷的茎与叶显得更加饱涨而恣意,仰着头看了一会儿,我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敬意来。

  用一枝荆条拍打芦竹丛时,竟然惊飞几只鸟儿。待确认没有蛇时,我折了一大把芦竹叶带回家。母亲看后说不能用。我用手折时很多叶子裂开了,还有些叶梢发黄或有灰斑,包不得粽子。

  第二天傍晚再去时带了剪刀和篮子。对新叶和老叶稍作甄别,从叶柄处齐齐剪下。回到家把半篮芦竹叶用热水过了一遍后全晾在凉床上,寻找粽叶的任务才算完成。

  九

  盛夏的一场雨后,伯父的院子里无端多出一些小孔来。

  这些小孔仅有火柴杆粗细,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院子东面的大椿树下。“知了狗快出来了。”堂哥端着碗蹲在一个小孔前非常肯定地说。我马上折了一根树枝,撸去树叶,用尖的一头探向小孔。雨后的土壤很松,随意弄了两下,知了狗就暴露在我的眼前。

  半扎深的洞里,一只肥胖的知了狗仿佛大梦初醒,缓缓地象征性地翘了两下毛绒绒的钳子就不再动作。它的眼睛高高鼓起,乌黑光亮,大腹便便,周身皆是土黄色的壳,只有两翼部分呈现出青色来。有本书上说蝉在地底三年才能获得一双与鸟儿比翼的翅膀。而眼前的这只知了狗不知在地底待了多久,它身上沾着的泥土让人感觉到一丝湿气。

  随着光线持续射入,知了狗似乎恐慌起来。可惜它刚从睡梦中惊醒,没有爬出洞穴,没有褪去壳,没有应变的能力,所以它不能呼叫,不能飞翔,唯有盲目挣扎。它伸开四条纤纤细脚动起来,慌乱中抓往了我伸在洞里的树枝。刚出洞的知了狗一举一动无不带着说不出的萌,四条纤细的脚撑着笨重的躬着的身躯,就连在我的手心转个身也似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而它的脑袋始终没有抬起过。谁能相信,这就是“深藏高柳背斜晖,能轸孤愁减昔围”的蝉的前身?

  手心传来的痒和初战告捷让我开心大笑起来。堂哥放下碗提了一小桶水来。“你那太慢,用水灌多省事。”

  他两步抢到一个小孔前,端着水瓢就往里浇。水刚漫出来,那小孔周边的泥便有了松动,水面开始降下去,接着便拱出一只黑黝黝的知了狗的脑袋来。午饭后的一小会,我们便逮了十多只,晚饭的桌子上又多了一道难得的美食。

  十

  小腿肚上的痒被网兜中挣扎的鱼驱散,豆大的雨点撵着我们向村里窜。

  待我进了堂屋坐定时,院子里的花草已被盛夏的雨水冲得东倒西歪,太阳露出了半边脸。小腿上再次传来一阵阵痒。放下拾掇鱼的家伙,扭头一看,一只带着黑色斑纹隐隐透着晶亮的蚂蟥正伏在我的小腿肚上。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蚂蟥这东西我从小就怵。山边的小井里,山塘里,秧田里,灌溉站的水库里,鲍家沟里,在夏天,但凡乡下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它的身影,或是它下的籽。这个柔若无骨的家伙周身透着淡淡的凉意,看一眼心中都发毛。素日,它却似一片飘进水里的柳叶,轻轻地随波逐浪。它伸展着曼妙的舞姿,时而盘成一个圆,时而延成一条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当你的肢体进入水面时,水里的波动便如雷达一般把你的位置准确地传递给蚂蟥,它们立刻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你游来,直至慢慢攀上你的身体,尽情吮引新鲜血液。而被叮的人下意识地去抓时,它那前端吸盘更加用力往皮肉里钻,滑不溜秋的小身板被越抓越长。大人们常告诫我们一但被蚂蟥钻进了身体便无药可救,接下来便是大声说起口口相传的被蚂蟥祸害了的一堆毛骨悚然的故事来。大人们下田时,水浅处须套上深筒胶鞋,水多时还要扎紧裤腿。

  “出鱼了!”午后刚睡醒我就被发小扯到碾盘桥,抹了把口水立刻加入到捞鱼的队伍,不想被这个潜伏者盯上,又一路跟到家。用力地跺了两下脚,盘在腿肚上的蚂蟥仍不为所动,而裤角却跌落两只稍小的家伙。记得大人们说过对付蚂蟥的法宝是鞋底,我从门边的捞过一只塑料凉靯就往腿肚子上抽。连抽数下,直到我的腿肚子红彤彤一片时,那个家伙才很不情愿地探出脑袋,留下一个小小血洞。

  阳光下,芦花鸡吞掉了几只蚂蟥,拍拍翅膀跑开了,我的腿肚子却开始疼了起来。

  十一

  院子里,刚出笼的馒头密密麻麻地被母亲摆在大笸篮里。父亲一边不紧不慢地往灶堂里填着劈柴,一边和母亲拉呱。

  蒸馒头是农村过年时一项重要的准备活动。小年过后母亲说要蒸馒头,父亲抽空去后园取了几截枯树干,回来锯成一尺来长一段,再用斧头细细劈开。蒸馒头的前一天母亲剁好菜馅,再和几黄盆的面,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母亲系着大围裙独自坐在案桌前包馒头。她拈起一片面叶摊在左掌心,右手利索地从黄盆里取了两勺菜馅,放下小勺,左手五指一拢,面片和馅向掌心缩去,右手轻快地在面叶边上连捏了几下,待面叶合拢之时,向封口处一拧,一朵祥云图形便出现了。水缸上已放了一馏列生馒头,案桌上馏列也摆了大半面积,一个个刚包好的馒头,端坐在洒了薄薄一层面粉的馏列上。而此时黄盆里的菜馅才下去一小半。

  母亲身后灶台上的蒸汽正从草蒲的缝隙里往上钻,直向屋顶上窜去。屋顶吊着的灯泡在蒸汽包裹中只能透出一点点亮光。篾篮因为靠着窗倘能透出半个面目来。

  填满案桌上馏列的空间,母亲起身揭开草蒲边上的纱布和毛巾。用手捏了一下馒头之后,母亲用围裙的两个角裹起锅里竹馏列的两根绳,猛一探身,端起馒头迈开大步抢向屋外,待快到笸篮时,双腕一翻,蒸好的馒头便全数倒进笸篮里了。用筷子分开成堆的馒头后,母亲把上一锅冷却的馒头装进了柳条巴斗。返回厨房,母亲在锅里加了瓢水,换一层竹馏列上的纱布,水缸和案桌上的生馒头全数拾了进去,在上面掸少许水,盖上草蒲,再圈上纱布和毛巾,又一轮蒸馒头工作便算完成。随后,母亲在洗盆里过一下手,用围裙抹干,重新坐到案桌前。

  菜馅包完,还有豆沙和红枣,两条面龙一定少不了的。豆沙和红枣馒头个头较菜馒头小,一眼就可以看出。而面龙则用实心面捏成龙的形状,红豆作眼,彩线为须。蒸好面龙才算蒸完馒头。馒头装进巴斗,要吃到年后,面龙则被请到麦茓上,一左一右摆开,它们的任务是用一整年的时间看守粮仓!

  馒头一蒸完,侧耳就可以听到年的脚步声了。

  十二

  “一听锣鼓响,饼子贴上墙”。一处处锣鼓喧天的卫调花鼓,也拉开了徐郢的“年”的序幕。

  徐郢的年藏在那繁忙的灶台上。从腊月下旬开始,灶台就一直没有闲下来。蒸馒头、炸圆子、炸馓子、炸麻叶子、熬糖稀做米花糖、腌猪肉、灌腊肠……巴头里装满菜馒头和豆沙包,大黄盆里堆满肉馅和萝卜馅的圆子,装面粉的袋子里全是麻叶子,就连挂着的篾篮也盛着馓子。

  年夜饭更是流水一般从灶台端到了堂屋。做大菜我们小孩是搭不上手的,只能围着灶台或抽空伸手捏一片肉填进嘴里。

  故乡的年藏在那喜庆的爆竹声中。从除夕开始,一直到元宵,随处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当电视机里春节晚会上守岁的钟声响起时,村子里便鞭炮齐鸣,还有冲天的烟花映红半边的夜空。元宵节那天晚上,趁着月色,我们一群半大孩子拿着旧苕帚,或是用破布、塑料袋裹着稻草系在绳子一端,捡一处空旷之处,点着旧苕帚或破布,漫天舞起来,名曰丢火把。连火把也没有准备的只好对着半空点着花炮、冲天雷,一时间,原本空旷所在一片喧闹。

  徐郢的年藏在那吉祥的红色里。所有的门贴上红红的门对子,所有的窗子上都是红色的窗花,所有的缸上倒贴着红纸写的福。小孩子身上少不得一身新衣服,要么袜子,要么褂子,要么围巾,若都没有也会有一副红色手帕。

  徐郢的年更是藏在那温情的走动中。出嫁的姑娘年前要提着大包小包回娘家看看,结了婚的孩子年前给长辈买身衣服,递点零花钱。我们小学生也会去村里五保户家打扫卫生。而年后亲戚邻居间走动更频繁了,同村邻居之间串门一张凳子一把瓜子可以打发一个上午。至于外甥看外婆,侄子看姑妈等更是不屑说的。那时候物质生活还不十分富裕,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却非常真诚,亲朋好友之间更多是纯厚的人情在维持,相互帮衬,相互支持,相互鼓励。

  徐郢的年,简单而亲切,那些年,我们一起走过。

  徐郢,连同你的每一个刹那,每个徐郢人的心底,在彻底遗失了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村落时,在不同的陌生小区重新安置時,都会在心底呼唤你的名字!我们在你的怀抱里欢笑、愤怒、哭泣、恐惧、爱慕、厌恶……每一个刹那,都将成为永恒。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徐玉向,男,安徽蚌埠人,生于1979年,散文刊于《少年儿童研究》《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延河》《奔流》《红蜻蜓》《青年文学家》《延安文学》《连云港文学》《散文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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