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天起,不想再和母亲联系,我已经三十八了,母亲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了当外婆的心思。是什么环境让她在这般年纪时就有如此心思呢?怎么在同样的年龄,当我还觉得自己可以任性的时候,她就这样心甘情愿承受生活的磨难呢?
母亲的丧事进行到了第三天,和尚坐在我右肩十厘米处的木凳上念经,口齿清楚,声音成片,我仿佛听见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不知是谁先开口的,就像打开原本鼓胀的气球的口子,母亲坐在黑暗里说了一宿。我用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坐在她对面,听她讲她的光阴,从她的十八岁讲到六十岁。
这是一个月前的情景了。
我想,如果我早些去了解母亲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的,也许我对母亲的怨恨不至于积得那么深。但是母亲除了让她的声音变成让人无法忍受的噪音,将我赶得更远。我似乎从来没有安静下来,听她好好说说她的来历。这么多年了,她的曾经的生活已经成为了她和我之间的一道屏障。
逃离母亲,我并不幸福,甚至常常痛苦。
某个与我同居最久的男人说我越来越像我母亲了时,我大声说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我怎么可以成为那个我讨厌,甚至想逃离的女人的样子。于是我经常照镜子,因为害怕被这个男人撞见,每次照镜子都仿佛是一桩秘密的罪恶。我时常在黑暗中,借用月光,久久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在鏡子中的自己的脸上发现了母亲的轮廓———一脸哭相的样子———于是我更执着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调动浑身所有的神经,以虚化母亲的轮廓,然后将她彻底抹去,让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形迹留在脸上。
打小母亲喜欢把我称为“我崽”。我却竭力逃避母亲。从生理年龄上讲,我应该也到了快当奶奶的年龄了,可我像逃避母亲那样,竭力逃避婚姻。我知道是婚姻让母亲变成现在的样子。
母亲打出生起,就被四周的人冠以“嫦娥仙子”的美称,可她也只能在饥饿中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一个跟着继奶奶长大的孤儿。
在母亲最美好的年华里,体格壮实的父亲除了在她身上多次播种,从没有想过他还负有施肥、浇水的责任。他的好身板让他尝到了匍匐在母亲身上时大汗淋漓的畅快。
母亲先后拖着我们三姐妹———父亲并不想承担责任,母亲轻意就能说服父亲配合她避孕———辗转于田间、山坡、河塘。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看着我,突然看到自己老了,丑了。发现自己一切都失去了,母亲开始寻找罪魁祸首。要说有罪,人人都有罪,我外婆不应该为了七斗米将母亲嫁给了上无片瓦、下无站身之地、父母双亡的父亲。
父亲是最大的罪人,他是个看见鸡蛋就幻想“鸡生蛋,蛋生鸡;鸡换金,金换牛;牛再换金,金换房子美食;他连去哪家下窑子都想好了”的人。母亲开导自己,可以补偿所有这一切的人质———就是我们三姐妹———被她紧紧拽在手里。后来,姐姐死了,埋在母亲种菜的土地里,天天陪着母亲说话。
我也许确实应该为母亲的命运负主要责任:姐姐是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出生,父亲撒下姐姐这颗种子就外出打溜了,半年光景,不见人,不见钱。姐姐出世头三天靠外婆送来的两升米度日,三天后,能端上饭桌的只有蒸得发黑的红薯,母亲的乳房被姐姐吸成了空荡的破布袋。母亲捂着被姐姐咬得火烧火燎的奶头,流下的泪水被姐姐当成奶水舔舐。姐姐已经五个月,食量大了,眼看哭得快要窒息了。母亲擦干眼泪把奶头依旧塞进姐姐口中时,身上像插进了一把管子,吸走的不只是她的精血。母亲无力地倚着门槛,身子歪在一边,仿佛一堆散了捆绳的枯柴。
姐姐终究没有熬过。夺走她生命的不是食物,是散落的脑浆。母亲为了多攒些工分,利用午间打盹的空闲顶着烈日去队里帮着拆红砖窑,姐姐哭着要去,母亲打她拽她,她还是哭着跟在母亲后面爬了上去。站在几米高的红砖窑上,白花花的太阳光刺在姐姐的眼睛上,她一脚踏空,摔到地上,脑浆涂地。那年姐姐才五岁。姐姐死后,父亲回来了,在母亲身上播下了我这颗种子。
生我时,父亲突然收心,决定去离家不远的小煤窑挖煤。母亲说我有福,一生出来就冇饿肚子,有饭吃有菜吃,有时还能吃到猪肉。
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做母亲就是牺牲一切。母亲的话很有说服力。她说的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就是一个为了孩子而失去一切的女人。
母亲并非没有想过逃跑或离婚。她结婚头三天,第一天在继奶奶的厅房打地铺,蚂蚁爬进她的鼻孔,她的手成了耙子,伸进两个朝天洞里,像她白天把筷子伸进稀粥,什么也捞不着;第二天继奶奶去她女儿家走亲,父亲摆出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强拽着母亲爬上了继奶奶的床,垫在草席下的稻草发出的气味像陈腐的尸体上飘出的臭味,父亲在母亲身上爬上爬下,母亲怕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草席,夹紧双腿,死活不让父亲进入她的身子;第三天睡在继奶奶的阁楼上,继奶奶的棺材摆在那,父亲把席子铺在棺材下,母亲躺在那,像具僵尸,满足了父亲。父亲听了继奶奶的话: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死活不会跑了。
继奶奶是个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裹脚女人,一年要吃多少米,一天要耗几滴油,每餐要用多少盐,母亲一餐要装几碗饭,她心中一清二楚,却冇算清楚母亲抵几个劳动力,她上山砍柴,下田插禾,田里土里样样有看相,喂猪喂鸡样样顺心。继奶奶的小脚让她走不快,并不妨碍她的小眼睛像黄蜂般叮在母亲身上。让母亲不敢吃饱的就是这双眼睛。父亲为了吃饱选择了逃离,他打着外出挣钱的幌子把家全权交给了母亲。
在阁楼上睡了半年后,母亲的肚皮像个发育不良的小西瓜,小小地拱在她的肚皮上。却像个吸血鬼,让母亲食量巨增。继奶奶犹如一个遭到偷窃的女人,一直声嘶力竭地咒骂。她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支撑她在村里绕来绕去,最后因为筋疲力尽瘫倒在路边,可是围在她身旁凑热闹的人群却支撑了她的精神。那些人故意用挑衅的语气撩拨继奶奶的斗志,她终于下定决心把母亲赶出了家门。
一间日晒雨淋、无瓦冇窗的破土房成了母亲的落脚地。夜里盖在母亲身上的是稻草编成的席子,白天闻到别人家饭香,母亲只能烧把茅草煮锅水,让炊烟从自家的灶房顶飘荡上天。父亲外出,半年没有音讯。母亲的心随着那攀沿上升的黑烟,破碎在无边的宇宙里,没了形迹。
在这场决斗中,父亲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当他像寒风中卷起的枯叶身无分文回到村里时,见着他的人像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那般描述母亲的去向、姐姐的来历。
母亲逃回外婆家,死活不来了。外婆日念夜咒,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钉子般扎进母亲的脑洞。母亲熬不过的不只是外婆的咒语,还有娘家哥嫂只差动手来驱赶她的脸色。
母亲是在回家的路上生下姐姐的。从外婆家回来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母亲被外婆拖着往前走,身体冷冷的,像个死人。走到半路的时候,母亲的裤裆湿了,嘴里飘出忽长忽短的呻吟。再后来,母亲瘫倒在地上,从两腿间流出来的血,迅速与泥土卷在一起成了褚色的血团。外婆从母亲的下体抱出姐姐时,望着秋风瑟瑟的田野,说,外孙女名字就叫田野了。
姐姐死后,母亲把她埋在我家河对岸的土里,成了田野的一部分。
田野与山河一样,是个泛泛的称呼,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字。可对母亲来说,没有一个无名字的地方。她用自己在田野各处留下的印记称呼它们,“我种菜的地方”“我插田的地方”“我砍柴的地方”“我女儿埋下的地方”……日后,母亲死后,会有人用她的名字来称呼田野里的某处,那时的人和此刻母亲怀念姐姐的心情是否会一样呢?
姐姐是在中秋节前死的。过中秋节那天,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两升大米,一斤毛花鱼,一壶米酒。姐姐死后,母亲对父亲的行为谈不上冷漠,但她一直拒绝与父亲同房。父亲喝了酒后,爬上母亲的身子,对着窗外的月光说:“会有更多的孩子的,用不了多久。”
母亲知道,父亲会在家里粮尽油绝之时离开。他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犹如朝露不会太长久。许多次,母亲去远山里砍柴,想到父亲可能又悄悄离开了,就会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母亲在害怕,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些趁父亲不在家时,午夜敲我家门窗的男人,因为垂涎母亲嫦娥似的面容,变成了饥饿难耐的恶狼。母亲不想成为猎物,她用打糍粑的石臼抵在门上,每晚都这样。他们敲不开门,就敲窗。破房子像秋风中挂在枯枝的黄叶,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被这些男人摇倒。
“娘卖乖的,把男人留在家里,哪来的钱盖房子。”
父亲咒骂母亲的那晚,听见母亲夜里唱道场式的哭腔,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打算:再去外面跑一场生意,好歹就这一场了。他想到生活把眼前这个二十才出头的小妇人折磨得狼狈不堪,而她依旧对自己的男人心存眷恋,不由心生怜惜。这成了父亲留在母亲身边的一个理由。
父亲没有戏言,果真去了离我家二十里远的小煤窑。有时是日出夜归,有时是夜出日归。无论是夜归还是日归,父亲从不空手而归:夜归时,他会顺道沿途从别人的田里扯些辣椒黄瓜,有时还会是李子毛桃,甚至是一条刚刚死去的鱼;日归时,父亲会挑担上好的煤,有时是帮自家挑,有时是帮别人挑,帮别人挑会赚些脚力钱。
父亲身板壮实,干活又卖力,干了几年小工后,窑里升他当了大工师傅,那些叫父亲师傅的小工会轮流来家里帮着母亲挑猪屎牛粪。来得最勤快的是父亲的大徒弟。
大徒弟是个孤儿,他自陕西山里逃难到此,留在窑里,吃住也在窑里。父亲起先不愿意领他回家,可不花一分钱白捡一个长工,这笔账,只读了小学三年级的父亲算得清白。可他冇看明白的是存在的隐患:母亲二十五岁,大徒弟二十六岁,正是相当的年华。
那年的夏季暴雨频繁,偶尔还来得突然。大徒弟想方设法勾引母亲。有天晚上,他讨好父亲,说想去禾田里照些田鸡(方言:青蛙)给父亲补补身子。父亲没有看出大徒弟怀揣的邪念,还招呼母亲去给大徒弟照灯。母亲不想去,她说出“害怕”两个字时,父亲骂她“臭娘们,冇卵用。”那是一个暗淡的夜,天上挂着的那轮月亮,四周长满毛边,风一吹,海藻般摆动着。大徒弟有意将母亲带到看不见村里亮光的山凹里。他对母亲说“:师娘,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母亲骂了他一声“:扯白!”(方言:撒谎)
大徒弟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身子往母亲身上倚,手在母亲身上游动,声音变得绵若无骨:“师娘,你身子好软。”
让母亲逃出这个声音的是在山凹里守鱼的老人的咳嗽声。母亲摔开大徒弟,跑回家时鞋子丢了,火把熄了,头发散了,脚板被路上的洋铁钉扎出了血。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只知道往前跑,往村里有亮光的地方跑。
那晚,大徒弟没有回到我家。自此再也没回我家。母亲拆洗大徒弟睡过的被单时,发现上面有一团团凝结的白色透明物。掀开枕头时,母亲看到了一丝不挂的自己。是大徒弟用铅笔画在白纸上的,乳房高高隆起。母亲脸一红,看着没穿衣服的自己从纸上走下来,走到了田野深处,没了影了。
第二天,村里人下田干农活时,倚着锄头站在田埂上,三五一群,议论纷纷村里人兴奋无比,有的人高兴是因为自己的妻子没有偷人;有的人高兴是因为村里最好看的女人成了有缝的鸡蛋,爬上她身子的愿望指日可待了;也有人难过,是因为再也不可以母亲作为贞洁牌坊了。
父亲听出了名堂,冇作声,像个小偷逃回家时,浑身发抖。回到家里,他抡起扁担掀倒母亲,父亲不知道母亲体内已经有了我妹妹。而母亲的腰痛病就此落下了。
村里出现任何大的事故,都会有征兆。比如某家有人意外去世,人们就会说,难怪前天晚上听到后山那只枯鸟(方言:猫头鹰)一直叫到天亮。比如某家遭小偷了,人们常说,难怪昨晚我听到村里的老黄狗的叫声不相同……
父亲喝农药时,村里没有不寻常的现象。
父亲打完母亲就拴起房门在床上躺下了。母亲倚着房门唉声叹气。我那时才四岁,母亲的叹气好长好长,我迷茫地看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到房门门槛上。
母亲把我托付给邻居,独自拎起家里的菜刀和切菜的砧板站在村里最高处的土坡上,对着村里连咒了三天。咒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哪家乱说我偷人的断子绝孙,生下的后代冇屁眼。村里人看戏般围在一起,母亲用力过大,散了头发,散了衣扣,不用费力就可以看见她白花花的胸脯。
发现父亲喝农药的不是我,不是母亲,是我家的狗,其实也不是狗,是狗吃了父亲喝药后呕出来的污物,死在马路边。
父亲送到乡卫生院去后不久,送父亲去的人中回来一个,喘着粗气给母亲报信:赶快准备后事。继奶奶那倒是有现成的棺材,可她咒一声“这个短命鬼怎么可以睡我的千年老屋”,便关上门窗,没有一丝动静,就像家里冇人一样。
刚好卫生院来了新药,救活了父亲,可伤了神经,他的腿软了,成了瘫子。父亲喝了足足一瓶胛胺磷竟然没有死,村里人都说是我早逝的爷爷奶奶给阎王爷行了贿。父亲回来那天,母亲站在村口放了挂鞭炮。以往村里迎娶新人或是抬回死人才会这样,冇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心里明白,她在告别昨天,冇人可以打倒她对生活付出的真心,从此担起这个家庭所有的辛苦,她坚信这样会得到好报。她扶着父亲进了屋。
为了挣钱,母亲独自穿过田野,爬上山丘,走进村庄,一家一家去拾荒。第一次拾荒回家时,母亲在一片田野里迷失了方向。夜色昏沉让她分不清前行的路,几次摔倒在田渠水沟里。她伏在泥地上恸哭。黑暗吞噬所有的一切,她的意志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给蛊惑了,她放下担子,走进路边的水塘。池塘里有蛙声,此起彼伏,有的像在求爱,有的像在寻找它们的母亲。她想到了我,和腹中的妹妹。她哭着逃离了池塘。
后来,母亲学会了以太阳、月亮、星星、池塘、树木、河流来确定方向。每次想起那次迷路,母亲就会在心里内疚,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杀死了妹妹。
妹妹出生时,父亲只看了她一眼,就咒骂,野人崽。妹妹像母亲,越长大越像。父亲偏爱我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长得与他如出一辙。
母亲越来越不爱笑了,她的声音倒是随处可以听到:“快起床,帮妹妹穿好衣服,妈妈出去拾荒了;带好妹妹,饿了去锅里抓饭吃,自己吃,也要喂妹妹吃……”
可母亲也有不说话的时候。为了帮父亲治病,母亲到处借钱,所有的药店都有她的赊账。村里能借的都借了。快过年的时候,一个我平时叫她爱姨的女人来家里要账,我知道她平时管母亲叫“姐姐”。父亲喝药前,她来我家走动得多,经常坐在我家饭桌上,喝酒吃肉,笑得很开心。今天她还是管母亲叫“姐姐”———只是腔调变了———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欠账还钱,天经地义……
母亲蹲在灶屋里烧火煮饭的样子,像一只屎壳郎。那个女人的嘴一直冇停,母亲一句也不回,默默地受着,不悲不怒,一脸寡淡。声音越来越大,招来围观,有些人是来劝解的,有些人是来看热闹的,还有些人看着母亲被那个曾经以姐妹相称的女人这般羞辱,生出些世风日下的伤感。
父亲从来不具备这样的担当,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没有出现在母亲面前。
自那天起,村里聒噪的多了母亲的声音。母亲咒骂的对象依心情而定,有时是天气,有时是一只啄猪食的鸡,有时是倒下的锄头。她在灶火边煮饭时会咒骂柴火不好,去田野会咒骂锄头不锋利。
并非所有人都会收起他们的善心。父亲除了天天吃有营养的好东西,还要天天注射有营养的液体。村里新来的驻村医生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对母亲说:“嫂子,我教你注射,以后你就不用在我这浪费这个手续费了。”当母亲使用过的注射器能装下几箩筐时,父亲的腿好起来了,母亲不再伺候他,反倒时不时吆喝他:
冇用的老东西去田里扯把葱回来。
冇用的老东西来帮我捶捶腰。
冇用的老东西帮我去卫生所买包处痛片回来。
……
父亲像个没有脑筋的机器人,母亲按一下哪个键,他就完成哪个指令。
这样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像池塘里结着蓝藻的死水,生死全窒息了。
唯一能掀动这池死水,起些涟漪的是我家一面墙,墙上全是我的奖状,村里人都说我能考上大学。母亲有了新的定夺。当她认定了那个能为她命运负责的人是我之后,对我格外严格些,不准我外出看露天电影,不准我和同村男孩子来往,还经常和教我的老师联系,不仅仅是关心我的成绩,更多的是看我与哪些人交往。她将我罩在她的护罩下。她想了解我的一切,只要掀开护罩,仔细盯着我就行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我家的阁楼上,有一个属于我的领地,在那里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障碍我。在我家这栋住宅里,其他所有地方都是母亲的领地,因为母亲操持一切。这间废弃的阁楼,母亲不想再耗费她的体力,她觉得她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操心———比如一个行为猥琐的男人会占用母亲些时间,他低估了母亲的战斗力,他以为母亲在众多的悲伤中会忘记许多的事情,他试图把一块母亲曾经借给他种的土地占为己有,但母亲一向看重主权。
村里人不觉得意外,他们把时间推得更远些,就看到事物原本的态度。就在我继奶奶提出分家时,我母亲安身的那间无瓦冇窗的破房子,后来修缮得夏凉冬暖后,继奶奶起歪心想收回祖业,母亲的身子像铁棒般杵到继奶奶面前,亮起嗓子大声说:“我嫁给你孙子,人一个,卵一条,这点祖业你要是想收回,你阁楼上那千年老屋就得搬地方了。”
谁都看得出来,母亲是个有担当的女人。只有父亲没有看出来,他打母亲,怀疑母亲,让母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我讨厌的女人。
我想逃离母亲,逃离她的声音。而真正能让我离开母亲是因为我考上大学了。多么名正言顺,我在心里欢呼,却挤出两行眼泪证明我的不舍。村里人在我出门上大学时的行李四周围观,各种复杂的眼神搅乱了我的情绪,我是真的想哭,冇人看出我哭的动机: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一挂鞭炮送我离开村子后,村里人纷纷散去。很像是看戏的晚上,戏散了,村里人走到黑夜里,看戏前的兴奋成了爬上眼角的困顿,路边不时有狗的叫声。母亲回到家后,仔细查看了我的东西,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这说明我走得一点都不犹豫,仿佛一甩手就没有什么可眷恋了,这使母亲更加痛苦。她爬上阁楼,躺在我经常躺的位置,她的眼前出现我妹妹的样子,还有老鼠拉下的屎,蜘蛛結的网。
突然,楼下响起拍门声。“我满崽回来了。”她想,一个翻身坐起,“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妹妹辍学去广东打工了,她不到十四岁。母亲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太多,她忽略了对妹妹的监管。妹妹成了荒芜的野草,与姐姐坟上的野草没有两样。
只有母亲知道,征兆自妹妹出发那天起就存在了。不知为什么,自妹妹离家的那天起,母亲天天在家里哭。母亲看出些征兆来,死活要去广东找人,我考上大学后,县里、镇里、学校给了我些奖金,母亲用它做了盘缠请人去广东寻妹妹。
正在母亲觉得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倒霉了时,楼下传来妹妹的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妹妹推却周围所有男人的示好,只身嫁去了遥远的西藏,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仿佛要与这里的一切都切割似的。母亲送妹妹出门时没有哭,一脸喜气,说出去的每句话都显示她的慷慨,仿佛心里的石头都落地了,给人轻松的感觉。
谁都没有想,让母亲重新卷入战场的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想谋害她。其实是有征兆的,母亲早就和我说过,她看见父亲深夜起床,爬进了牛栏,那里关着刚刚成熟的小母牛,次日清晨母亲看见过母牛下体流出的鲜血。
村里一直有聒噪的声音,母亲成了那个声音最大的人,她像个兜售水果的小贩,不厌其烦地拉扯从我家门前经过的人停下来歇脚。对他们说,父亲看上了一个下贱女人,想谋害她,用电打她,用老鼠药毒她……
母亲不甘心自己嫦娥似的美貌怎么就在父亲眼中丑得像只老鸹,她像揭掉脚后跟的死皮那般抹去脸上的羞耻,跪在父亲的床脚边细数过去苦难。父亲一脸寡淡,说:“不要和我诉苦,我反正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我要和你离婚。”母亲的左手握成拳头,擂在胸口,成了没有休止的单摆。她爬起来,背对父亲,说:“我死也不会成全你。”声音并不大,却有着不可更改的架势。
不仅仅是我,所有人都以为母亲神经错乱了,并非没有依据,母亲的哥哥就是神经病错乱后走失,几十年了,杳无音讯,生死不明。
母亲开始在身上挂上形状各异的钥匙,家里新建的房子楼上楼下有十五间房,母亲给每间房都配了钥匙,她每天的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喂猪喂鸡鸭,其它时间都在开门、锁门。
在我逃离之前,母亲逢人就说父亲,一五一十地跟别人讲她看到的父亲的下作行为。还给别人看她身上被父亲打出的伤痕。她不再是那个整天守着田里土里打转的女人,她也不再把时间消耗在她的钥匙上了,她有了三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有一个患了红斑狼疮,有一个患内风湿多年,一个有了老年痴呆的趋势。我回家时总能看到她们,有时那个有老年痴呆趋势的女人身旁还会站着她的孙子,那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母亲会趁机高声谈起她如何保护着自己,生怕丢脸。母亲边说边笑,其他女人也都哈哈大笑。仿佛她们谈论的是一个与她们不相关的人。母亲有时还会说:“我崽都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敢看我一丝不挂从澡堂出来的样子。”我满脸通红,母亲大声地擤鼻涕后,接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不也是一丝不挂啊。”说着,她有意敞开自己的上衣,乳房像两只遭到重力拉扯的气球垂在肚脐处。她扯了扯那棵干枯的发黑的奶头,说:“你姐姐,你,你妹妹全是它喂活的。你父亲也靠它活着。”
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开始一五一十描绘父亲爬上她身子后的细节,背过身给那三个女人看她干得开叉的下体,接着说“:那个冇用的老东西竟然说我老得像只老鸹,把器具插进小母牛都比插进我身体要带劲。”
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她藉此抛却她曾经的美丽与青春。当她十八岁被父亲抱进门时,她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看护自己的身体,那个试图爬上她身体的大徒弟反咬一口让她背负娼妇的名声多年。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干净的。她用她干净的身体养育她的三个女儿和一个丈夫。她给外人留下了悍妇的形象,只有在深夜才会爬到田野,趴在姐姐的坟上哭诉她的不幸。
如果说现在的母亲不知羞耻,那是因为生活把她打磨成一个完全不知羞耻的人了。冇人看出,她要通过自己的厚颜无耻,一笔勾销过去的生活,甚至,她想向所有认识她的人高声宣布:她曾经过于看重的面子与所谓的骨气实在是一文不值。
在逃离母亲之前,我一直在和她做着各种斗争,我违背她的指令嫁给了一个大我十五岁的鳏夫。我结婚那天,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她已经意识到,她再也无法控制我了。
也许母亲走过了太多太坎坷的路,她筋疲力尽了。不知从哪天起,母亲信佛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细致稠密,仿佛嘴里时时念着经文。
而我开始在梦里渴望母亲用她的大嗓门对我吼一声:“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母亲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经过我身旁,不搭理我,只顾朝着站在田野里的姐姐走去。而妹妹,像个陌生人,经过我,经过母亲,经过姐姐,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自顾自往前走。这样的梦我一连做了一周,仿佛梦要将我所有的一切吞噬,淹没,窒息。
一周后,我回不到这样的梦里,却接到母亲打给我的电话,说她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天,快要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在我男人的头上嗅出一种怪异的气味,那是女人下体的气味。我恨自己为这个并不爱的老男人背叛了自己的母亲。我想到了我姐姐,只有她會一直不变地在那个地方守着母亲。
我回到了母亲的身旁,挂在母亲身上的那串钥匙挂在了父亲的身上,母亲只是动动嘴:
冇用的老东西去扫清我大崽的坟边灌木。
冇用的老东西去把我的旧衣服捡些出来晒晒太阳。
冇用的老东西帮我捶捶腰子。
……
父亲又归于母亲的指令。我坐在母亲对面,听她讲了一宿。临睡前,母亲对我说:“一周前,我夜夜梦到你姐姐背着棺材朝我走来。”
安置母亲上床后,我独自走进了田野,我来到了姐姐的坟前,突然止不住大哭。我想到了我的梦,身子不停地抖动,某种征兆让我开始恐惧。我孤零零地立在黑夜里,风吹动田野发出的声响,听上去像姐姐的呼唤。
我仿佛才想到,妹妹嫁去了遥远的西藏,我得通知她回来陪陪母亲了。
我依旧跪在蒲垫上———像我刚进屋那样,跪在厅堂,头抵在破了洞的水泥地上,泪水顺着鼻尖流进草编的蒲垫里———我眼前的神坛上有盛开的莲花,莲花上有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也要人救,将我从怨恨中扯出来。我抬头看着母亲,她被装在镜框里,摆在神坛上,是年轻时的样子,一眼看得见的美貌与威严,体积没了,声音锁在喉咙深处,无法从微张的嘴唇吐出来了。可我却能在四处听见她的声音。
鞭炮声从老远响起,异常长久。妹妹回来了,跪在我左边的蒲垫上,像我回家时一样安静。她的左边也摆了一个蒲垫,没有人。父亲有时会站在那儿,他并不跪下,像是为姐姐留的。
傻叔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新房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建好,算上内外装修也用不了十天半个月。
这就是说:傻叔今年可以在新房里过年了。村里许多人都不相信。可是邻居麻三摇晃中指有板有眼地说:“骗你们是孙子。傻叔才告诉我的,不信,你们问他去。”天上掉馅饼了?几个好事者兴冲冲地朝着老占山家走去。
“国家帮你建新房,真有这样的好事?”“嗯。”傻叔蹲在自家门口,眼睛看向天。
“不要你自己出一分钱?”“不要。这是国家政策,只对特殊人群……”“特殊人群?你人一个卵一条,哪里特殊了,不照样和我们一样一个鼻子一双眼。”围观的人走进土坯房,像是想找出什么似的,上下打量,房子不大,十五个平方,正房厢房里外两间,外加一间木板围成的雨棚———他们的厨房———也算不上三间房,顶多两间半。
“我无儿无女无老婆,你有这条件吗?”傻叔走进土坯灶屋,把土灶里的柴火熄灭了一些。灶上架着麻锅,麻锅里正在焙小鱼。都是从山渠里捞来的野生鱼。
傻叔带腥气。山里人常这么说他。山里人形容那些能捞到鱼的人为“带腥气”。他经常白天去山渠里捞鱼,夜里焙好,这样积攒一周,再赶清早行到十里远外的集镇,蹲在菜市场门口,不用吆喝,转眼就卖脱。回时,他又买些米面、油盐等。有时也上药店买些风湿膏药。
“谁说你无儿了,占山不是你儿子吗?”麻三反应比一般人快。
“不是。”傻叔呵呵傻笑两声。他们家没有堂屋,要紧的东西都在灶屋里摆着。土灶旁边是碗柜,再往西边过去是水缸,水缸离灶远,墙的颜色还留有土砖的本色,一张红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倒影在水里荡漾。这是村里老拐儿的女儿出嫁时用过的,他捡了回来贴在自家墙上。傻叔常常站在水缸旁看着这墙上和水里出神,那眼神,仿佛能瞧个新娘子出来。
“你说你没儿子,你这个傻子,你这是事实父子关系。”麻三的脸胀得绯红,仿佛他才是这个事实的发现者。
“谁说我叔没儿子,我就是他儿子。”占山正在门口锁单车。他在隔壁山村打零工,工钱一天八十块,还管吃。傻叔时常担心他,说来回三十里山路,早晚在路上,两头黑。
占山生得高大,头发又黑又粗,眼睛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招人喜欢,要是他穿得体面些,一定有人会把他当成韩国明星张东健。村里有后生戏弄占山,说:“怎么看你也不像占家人啊。是不是你妈走种了?”可老人们知道,占山和傻叔年轻时的样子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相像。傻叔年轻的时候背不驼,名字也叫占山。不知从哪天起,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傻叔。而占山起初并不叫这名,不知谁起头叫他占山,一来二往,叫顺了,也就自然用这名字了。
“你只是我侄儿。我打一辈子单身,无儿无女,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傻叔真着急了,他只顾着说话,鱼在麻锅焙糊了都没有发觉。
“哟,眼看有新房了,就长势了。是谁说的,我这辈子偏偏有福氣,有占山这么个好儿子。”麻山歪拉着脸,嘴巴撇一边。“就是。就是。”其他人跟着起哄。
可傻叔比别人都清醒,他已经是半个身子埋进土的人,住新房住旧房都一样了。可占山不同,他还年轻,有了这新房,他以后就不一样了。“幸好啊,幸好啊!”他连连这样说时,别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哪知道傻叔的心思。
村秘书把傻叔叫到办公室,作古正经地登记了他的信息,还肯定地说:“过几天就有人来拆你的老房,早些收拾好家当,你老小子终于有福享了。”村里总共才十五户人家,像傻叔这样打一辈子单身的老男人就有八个,加鲜老头也算一个,他这会儿正和村长吵得厉害,原因是他早些年过继了他二弟的女儿,政府不给他建新房了。
“占山啊,占山有没有过继给你啊?若是过继了,这政策你就享受不到了。”傻叔准备离开时,村长突然大声问他。“没有,那没有。”“你捏白。去年还听你说,占山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你,为你养老送终。这不等于是过继了。”加鲜突然大声嚷嚷。“那没有。你那是白纸黑字写字立据了的,我这可啥也没有写。”傻叔吓破了胆似的,身上起了冷汗。
“傻叔,好福气!”麻山突然很羡慕似的竖起大拇指,说:“搞不好,还能招来个婆娘。”麻三和傻叔同年,倾家荡产娶回的婆娘,过门不到两年,生个儿子就死了,后来也娶不起了。
傻叔笑了笑,装成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哪里还敢想那些,只希望占山不像我一样,活得不像个男人。不过,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现在更难了,娶个媳妇真难啊。”说到这他抿住了嘴唇,他不想由着性子说出更多。
“占山才四十出头,要样子有样子,要力气有力气。现在就更不用发愁了,房子也有了。”麻三还是说出了傻叔藏着的心思。
“八字还没一撇呢。”占山有些不耐烦了,装作哈气连天的样子说,“今天累了,睡觉。”
麻三悄悄走了。傻叔往厢房里瞧了一眼,占山正倚在床上看手机。自打有了这玩意,侄儿很少和他说话了。
“玩这东西要花钱吗?”傻叔走进去,挨着占山的身子问。“没这东西,活都没人叫你干了。”占山有意翻过身子用背对着傻叔,那张床嘎吱嘎吱地响。
傻叔又轻轻地问:“这里面有女人?”“要睡了。”占山起床把傻叔推出门外,上了门栓。
占山房里的灯熄了。傻叔贴着门板站在那试探着问:“心里有人了?”“没那心思。”占山不耐烦地叫了一声。隔壁传来床板摇晃声,咯吱咯吱,一下一下,非常有规律。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的来处。
占山往耳朵里塞了两团纸,把手机的音量开到最大,点开手机上的酷哥音乐,随便点了一首歌,正是:《一无所有》。
谁也不知道,占山玩微信不到一个月,就有个女的主动加他。家住哪里,具体干什么,他什么也没问,也没和对方说多少自己的情况,对方也从不问他这些。他们约好每天晚上十点聊天。今天十点已过,他给她的微信留了许多言,没有任何音讯。他把手放在音视频通话上,手在发抖。这样停留了一会,最后他关了手机。第一次讨厌这床太硬,被子太潮,房里四处潮乎乎的有股霉味。
怎么还不来建房?傻叔和占山都在盼,干活心不在焉,吃饭也心不在焉。
连续几日,收成都不好,总觉得有人赶在他之前把原本属于他的那份给捞走了。傻叔有些懊恼,甚至慌张。他小心翼翼地焙每一条鱼,又小心地把它们装进布袋,紧好袋口挂在灶上方的铁链上。他又踩上高凳取下挂在布袋上面的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印有“写字本”三个字的32开小本子,还有一本存折。他走到床边,从枕边拿起老花眼镜带上,翻开记录本和存折,慢慢地,一行行地看,一行行地比对。仿佛在研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对着记录本和存折瞧了老半天。
“五十加七十等于一百二十……”他小声计算着。“一百二十,两百,八十……”他对着第一页算了好久,又抬起头对铁链下方那块薰得乌黑的腊肉愣了一会儿,才翻开第二页。
傻叔嫌五瓦的灯泡不够亮,他又从枕边拿起手电筒打开照在存折上。
“怎么少了一笔钱?”第三页上有一行是“—600”。他翻开记录本,找着了这笔帐。五年前,吴媒婆说有个寡妇,三十出头,想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问傻叔看不看。有女人主动愿意来这大山里?傻叔没有犹豫,一口应承。带来相亲的女人,个子不高,眼睛总是看向固定的地方,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口水从嘴角流出浸湿衣角。她娘先端起杯子,女人照样子也端起杯子。按山里的规矩,女人只要端起茶杯喝上一口,就代表看上男方了,男方这边就必须给女方封红包。傻叔把五百元包在红纸里压在茶杯下,还有一百元是事后给吴媒婆的跑腿费。吴媒婆后来回话,说女方嫌男方无房还拖着个傻叔,不来了。六百元就这样打了水漂。不来了,这钱就得要回来。邻居劝傻叔。他嘿嘿傻笑两声,说:“算了,反正占山也没看上她。”邻居都说傻叔太傻。
傻叔把这本存折读了近半个小时。
“老叔,你在看什么?”占山走过来把脑袋凑到存折上。
“别吵,别吵。我就加出来了。一共是两万……”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乌黑的房梁上。他感觉就要加出来了,可是最后的答案却突然消失了般没有从嘴巴里念出来。那一行行小字,密密匝匝,他明明用手一行行比着往下念。可他早就看花了眼,有时把第二行看漏,有时又透过第三行直接看向第五行,还有时把第六行看重了。
“火焙鱼五十元。学民工地干活十天,一天八十元,共计八百元。购盐五袋,五元。火焙鱼七十元。抬灵柩一天,一百元。……”傻叔看完了存折,又来看记录本。他读完一行,就抬头看看那块乌黑的腊肉。
“彩礼钱!三万减两万八千六百元……”看看那块腊肉,又看看占山。他不厌其烦地又把这个减法算了三遍。一千四百元。没错,那些数字排在那,如同钉子入了眼。傻叔看着占山,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空虚。
“什么?彩礼钱?”占山显得很吃惊。
“嗯。嗯。”彩礼钱是娶老婆的头关,傻叔知道。去年老拐子嫁女儿就大赚了一笔。他想着今年总算能攒足三万元了。傻叔取下老花眼镜,把存折给占山看。
占山一边看手机一边扫了一眼存折。不知是因为长时间地盯着手机,还是过于劳累,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莫想那么多。”他没事似的说得轻描淡写。
傻叔看著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未必你还想走我的老路?”
“时代不同了,老叔,你看你都要住别墅了。国家还给你发工资了。”占山笑了,语气显得异常兴奋。
他已经在网上了解到了相关政策,还有网友刚发来别的村已经建好的房子给他看。雪白的墙,红色的瓦,地面铺了瓷砖,卫生间和厨房也贴了瓷砖,墙上有镜子,还有洗手池、洗碗池……
“得幸政策好,要不真没什么指望了。”傻叔说。
“老叔,房子一建好,指不定哪家婆娘就看上你了。”占山的女网友又出现了,还给他发来许多照片,都是些海边的美景,占山心里兴奋,由着性子说出些没边的话来。
“呵呵。”傻叔傻笑两声,迷离地看向前方,眼里似乎有憧憬。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各自的床上。傻叔床角边堆满南瓜、冬瓜,捞鱼虾的工具也摆在床边,一双看不清最初颜色的布拖鞋,左脚的那只前面破了洞,右脚的那只后跟磨得没了形迹。
“是我拖累了你。”傻叔的声音拐个弯传到占山耳里,显得异常沉重。
占山没有接腔。准确说,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也解释过无数次。可他知道,随着老叔越来越老,这样的声音会愈发沉重。
“二十岁那年,小美姑娘来了我们家,你若跟她去南方打工,如今只怕孩子都要上大学了;三十岁时,村里王寡妇说不嫌弃你无房,只要你把我送去养老院,你死活不肯,说什么宁可终身不娶,也不能忘恩负义。”傻叔咳嗽了两声,又说,“你做了错误的决定啊!”
沉默。
占山关了手机。他倚靠在床头,心里想了许多。几年前,山里人就这样劝他。
“你这样在山里呆着,无钱无房还拖着个驼背老叔,谁敢嫁给你。还是去城里打工吧,那样来钱快,有了钱,回家建高楼,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我走了,老叔怎么办?”
“送他去养老院啊。镇上就有养老院,方便得很。”
傻叔也说:“我住养老院去吧,你都快四十了,还不赶紧找个女人结婚,这辈子就没希望了。”
“那不行。”占山坚定而有力地告诉傻叔,只要他还在,他就不会离开老叔,他们会一直住在一起。
爹没几天日子了,有些话不得不交待给你……一直以来,因为我们山里贫穷落后,山里的姑娘都只想嫁到山外去,山外的姑娘又不肯嫁进来。山里的男人娶个婆娘比登天还难。我二十五岁那年,你爷爷奶奶把我叫到跟前,说:“家里攒的钱够让你结婚了。”你叔叔小时候得过麻痹症,伤了脑子。你爷爷奶奶想着今后怎么也不能指望他的。你娘生下你不久就跟人跑了。接着,爷爷奶奶又先后病倒了。我从山上摔下来后就瘫了。那年你才四岁。真没想到啊,你叔叔竟然养活了这一家人,他守着我,守着你,守着给你爷爷奶奶送终,给我送终。将来,他又不得不抚养你。你叔的背都驼到地上去了啊!爹哭了,过度的悲伤和突然生出的猛烈咳嗽让爹无法再说出更多了。可他坚持说:“你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变化,一定要为你叔叔养老送终。”爹说完就走了,嘴角流出鲜血,是黑红色的。那年,占山才十岁。
是遗嘱。也是遗产。占山把他的事当成故事说给女网友听时,她总结出这句话。还说一定要来亲眼看看他的这份特别的遗产。
建房的人总算来了。
三十多平米的房子,要不了几天就建好了。果真是雪白的墙,红色的瓦,地面铺了瓷砖,卫生间和厨房也贴了瓷砖,墙上有镜子,还有洗手池、洗碗池……
傻叔躺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来回翻滚。“占宝,你看这瓷砖,镜子似的能照出人影子,这墙白得像女人的脸。”说到女人时,傻叔嘿嘿傻笑了几声,又来回在地上滚动,仿佛他怀里抱着个女人似的。那一夜,叔侄两人在新房里来回看,仔仔细细摸每一寸墙,每一块墙砖。两人都觉得自己进了天堂,怎么也睡不着。
“我去存,我去存!”占山结工钱回来时,傻叔抢着说。“这次的钱我有用处。”傻叔没有搭理占山,只顾自己往下说:“这下好了,总算攒足了。”
吴媒婆在家吗?
吴媒婆正在家里嗑瓜子,是人家谢媒送的礼。看见傻叔走进屋,她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
哟!傻哥,你可是稀客啊!请坐。
傻叔不敢坐,怯怯地说,我想请你做媒。
做媒!你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人傻、背驼,哪个看得上你?走吧走吧!下辈子再谈!
傻叔说,我是想请你给我儿子做媒。
你儿子?你哪里来的儿子!你没做梦吧!
占山是我儿子啊。
哟!原来是给占山说媒呀!那也得有钱、有房呀!
我有房。我有钱!傻叔说着掏出存折。
吴媒婆接过存折瞟了一眼,她晃了晃左手五指说:“我们这山凹里,没有这个数的现票子,别想让女人上门。”
五万?不是三万吗?傻叔吓得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是老黄历。从吴媒婆嘴边吐出的瓜子壳随着她的手指一上一下起伏掉落在身上。吴媒婆还说:“别怪我多嘴,只要你还活着,你家占山就别想娶到老婆。”
作孽啊,作孽!傻叔瘋子般慌慌张张离去时,嘴角一直在抖,含在眼角的泪也留了下来。
今天是初一,傻叔没去山里捞鱼,他要赶到十里远外的灵山上的一座庙里去许愿。这件事他已经悄悄坚持了五年。每逢初一,他就换上干净的衣服,背上干粮和水,一个人悄悄地出门,再悄悄地回到家。有中巴车可以直接抵达灵山脚下。可傻叔一直坚持走路,他的虔诚不只是这些,还有他从出门开始,就从不易答应别人的招呼,总觉得这样就会打断某种气数。
“傻叔,机会来了,机会来了。”麻三跑来时,脸上异常兴奋,他说,“村长才从镇上开会回来,说镇上准备举行一个新相亲大会,参与对象是镇上四十岁以下的未婚男女。”
“什么是新相亲大会。”傻叔正在灶边焙鱼,头几乎埋到锅里去了。
“就是男男女女站在一起,男的可以当场说自己喜欢哪个女的,女的也可以说自己喜欢哪个男人,如果两个说到一块,就可以当场牵手回家。”麻三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事。
“不要订婚,不要彩礼?”
“是的,是的,就这么简单。对上眼是第一位的。”
“不过,”傻叔犹豫了一下说,“我家占山已经过了四十了。”
“每个村只有两个名额。”麻三干笑两声,又说,“就我们这光棍村,塞牙缝都不够。”
傻叔有些泄气。他抬头看向窗外,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可他很快打定了主意。灶边的厨柜上有一个竹编的筐,筐里有一个装满了火焙鱼的蓝色布袋,明天要去卖的,他把袋子里的鱼往下压了压,又把刚焙好的鱼塞进去。走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想什么。可他立马又大步朝前走去。
天色黑了,傻叔从土灶的柴灰里扒出两个洋芋,拍了拍洋芋身上的灰,拦腰截断。浅黄色洋芋肉,发出清香,催人食欲。外面传来声响,是占山回来了。他今天收工比平时早。
“这家的活干完了,又得重新找活干。”占山说时有些懊恼,又仿佛一些伴随身体却又无法诉说的情绪压在他身上。
“明天你要去……”傻叔又咳嗽了,“去镇上。”不得不停下来了。他把手压在胸口上,仿佛想使些劲让咳嗽通畅些,“我给你报了一个名。”
“么子名?”
“新……新相亲大会的名。”傻叔学着麻山的口气说,“只要对上眼就可以牵走。”
“搞么子?你以为是去买牛啊,”占山突然笑出了声,仿佛老叔刚说出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镇里统一搞的。每个村只有两个名额。我给你争取了一个。”傻叔又说,“幸好我……”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往下说了。
“我不去。”占山态度坚定,“就在台上站那么几分钟,拼的全是条件,对眼也没用,一提到现实问题全瞎。”“要白白浪费我的火焙鱼吗?”傻叔埋怨似的想。
“还是去吧。”傻叔刚说完,挨着就又咳嗽了,犹如巨浪排山倒海似的扑来。
“明天没活,我带你去镇卫生院看看。”
“相亲比看什么都重要!”傻叔很少说得这样大声。
沉默。两个人都哑了似的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占山就睡着了。半夜,傻叔又咳了,他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样断断续续咳嗽,直到凌晨三点才睡了过去。
参加这次新相亲大会,占山因为长得帅气,又加上化妆师的美化,自然成了最受欢迎的男人。可是没有女人跟着他回家。没有人问为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却又分明看破了什么。
“老叔对不起你。”傻叔躲在被窝里暗自流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几次想咳嗽,可他忍住了。因为过于压抑,他几乎要窒息了。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被子上全是血,颜色偏黑。
傻叔去灵山的次数更密了,除了初一,十五也去。仿佛一股更猛烈的风把他推向了那里。山里人已经在议论他了,有人说他一定在外地有相好的,还有人说他一定是去没有熟人的地方逛窑子了。也有人肯定地说,是替占山看人家去了。老占家有希望延续香火了。
话已经传到占山的耳里了。他主动问傻叔:“老叔,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傻叔回答得很干脆。
“若是老叔有相好的想过门,也尽管说。”占山把这话压在心里,说出的却是另外的话,“只要老叔还在,我就不会离开你。”
接下来几天。一切都恢复到自然的平静。
占山又找到活了,比上次远了十里,工价倒是涨了不少。
“太远了,原本就是辛苦活,还要来回跑,身体哪吃得消?”傻叔说。
“只要有钱赚,我愿意吃这苦。”占山突然提高了声音,“老叔,夜里怎么没听到你咳嗽了?”
“好多了。”
傻叔的确不怎么咳了,可胸口至右腋这片,日夜痛得异常。起初,他用盐水瓶子装滚烫的开水放在痛处也能缓解些,夜里还可睡上几个小时;没过多久,盐水瓶起不了作用了,痛像一把钢锯,不停地在他身上拉扯,折磨他整夜整夜睡不着。
“傻叔,”麻三刚从集镇上卖菜回来,他说,“人家在问那个卖火焙鱼的大爷怎么不见了。我说人家现在吃国家粮了,月月有工资领。不卖鱼了。”
傻叔正斜倚在床上,胸口压着一个盐水瓶。床边的地上还摆着几个盐水瓶子。
麻三发现傻叔两腮如漏气的皮球般凹陷进去,脸色比原来更黑更黄。只见他张了张两瓣乌黑发焦的嘴唇,说:“你快活得好。”
“发生什么了?”
“人老了,经脉不通,用热水敷一敷,舒服些。”傻叔说得轻巧,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村里开始传闻傻叔得了绝症。
“老叔,”占山今天的语调不同于平时,显得异常沉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明天我带你去县人民医院。”
“不去。”
傻叔心里清白,他家有肺癌病史,他娘死于肺癌,他哥哥死于肺癌,他知道自己绕不过这道坎了。
“总不能就这样等死吧?”占山说得很轻,却让听的人想流泪。
“你对我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就让老叔这辈子也能为你做一件事,好吗?”傻叔说得很轻很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走到占山床前求他:“我已经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这钱是给你娶婆娘用的。你得答应老叔。”
“你也得答应我,往后别去灵山了。”占山直直地看向傻叔,眼神透出狠劲,仿佛某个他一直惦记而又羞于启齿的秘密在此刻得以呈现,一股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力量推着他,也推着傻叔。
沉默。
可一到初一十五,傻叔还是往灵山跑。
真是让人意外,她真的来了。占山在自家门口看见她时,羞得满脸通红。她就是微信上那个姑娘,叫金铃子,自己开网店,专门卖从大山里寻来的特别的东西。还是个摄影爱好者。“过几天我又要去外地寻东西了。”“来我们这边吧。”“可以考虑。”“我给你当向导。”占山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聊天。
金铃子倒是入乡随俗,她一来到占山家,就忙前忙后,帮占山洗衣服,也帮傻叔洗,俨然这家的女主人。尤其傻叔跟她讲他知道村前田垅里哪丘田里的黄鳝最多最肥,村前小河里哪一段的虾米成群,哪块石头下可以捉到石斑鱼时,她恨不能立刻就跟着老叔去河里田里。她一户一户去村民家里走访,看到戴在老婦人手上的老式银镯子,或是摆在堂屋里的老式雕花木碗柜或是斗柜,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可她不在这房里过夜,问她原因,她总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那天夜里,他们站在山崖上,山崖下面是清澈的水库,水库四周是茂密的竹林。“我能帮你什么吗?”金铃子看向占山,眼神炽热。占山慌得别过头看向黑夜深处。“明天,我……我要走了。”金铃子这样说时,身子向他挨过去,一股独特的香味扑来,似乎要钻进他的皮肤和他成为一体。恰巧有高铁从眼前呼啸而过。金铃子只是那个坐高铁的人,很快就会消失。占山突然觉得心里异常空虚。他一把推开她,什么也没说,仿佛一股风裹挟着他朝某个方向囫囵滚去。
金铃子要走了,占山送她到高铁站,看她进站时,他想求她留下来,或是开口说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可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直至她完全消失。
这几天和金铃子聊天,傻叔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山里路也修好了,房子也漂亮了,光棍村却还是光棍村呢?因为这里的人没文化。只有走出去,才能见世面,才能长见识,才能赚到钱,才能娶到老婆。“做你们老占家的儿子真是太苦了。”这话是金铃子对老傻叔说的,却像钉子入了眼。
“都是我害了你。”傻叔说,“一定得走出去。”
“别想东想西,只要老叔还在,我哪里也不会去。”
傻叔没有反驳,只是在猛烈咳嗽几声之后捂着嘴说:“希望你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金铃子走的第二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傻叔却去了灵山,还死活要留在山上过夜。
来报信的是个和尚。说清晨起床时不见了傻叔,起先以为他走了,后来去水渠边洗衣才发现了他。已经僵硬了。怕引起误会,没人敢动他的尸体。
他头朝下,脚朝上,栽倒在山崖下的水渠里。背隆起在那,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断裂。他的胳膊、膝盖、面颊全是血。
占山抱起傻叔时,发现老叔的手心里拽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保佑我的侄儿占山一定要娶上一个好老婆。
占山突然看见金铃子向他走来,她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像只起飞的蝴蝶,一时盘旋在天空,一时又钻进草丛里,他追着她,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他嘴唇筛糠似地抖动着:
“老叔死了,没人干扰了,回来……回来……洞房……”
占山摇摇晃晃向前走时,一块大石子绊住了他,他踉踉跄跄向前扑去时,一下跌倒在地上,头刚好落在傻叔的胸脯上。他一把抱住老叔。他哭了。先是隐忍着没有放出声,后来索性哭出了声,很大,很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见。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简媛,女,现居长沙,有小说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滇池》《创作与评论》《芙蓉》《天津文学》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曾获首届长沙市文艺新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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