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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莫扎特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长篇小说 热度: 20080
房伟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致命的秘密”。它藏在心灵深处,等待着唯一,也是最后的危险绽放。

  ——题记

第一章 凶手还乡



  一

  我叫葛春风。1995年,我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家乡麓城,北方一个偏远城市参加工作。我在国营东风化工厂上班,没过几年,赶上了亚洲金融危机。工厂发不下工资。那时麓城大街小巷,都“滚动”着一些神色黯淡的家伙。他们都不认识索罗斯。他们甚至不太清楚啥叫“金融危机”。他们离开了工作多年的企业和事业单位。他们为麓城带来了数不清的茶叶蛋、鸡蛋灌饼、凉皮、肉夹馍和菜煎饼。

  我也属于“再就业大军”的一员。幸运的是,我还有大学文凭。卖了一年多凉皮烤面筋,我终于考上省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省城,成了报社记者。

  当我从幽暗的记忆探出头,总能看到那个缩着脖的倒霉蛋。麓城四方街菜市场西北角,永远属于他。他沮丧的脸麻木不仁,丝毫没有小贩应有的精明能干。夏天,他戴着墨镜,任由汗水流淌;冬天,他蜷缩在口罩后面,借此逃避熟人。没用,很快大家就认出他。他也很快明白了,墨镜、口罩,都是给自己看的。他需要这些“小装备”武装脆弱的心。

  他还有自尊心。他的凉皮箱放着书,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还有本《研究生英语考试指南》。这些书都被包上绿色封皮。不是他矫情,而是好奇心重、爱管闲事的人太多。他索性包上封皮,如果有人问,就努努嘴,封皮他用毛笔写着《神雕侠侣》《楚留香传奇》等。他这样做,也能防止有人来无休止地唠嗑,耽误宝贵复习时间。隔壁摊位卖臭豆腐的老头,就是一个话痨。只要没人买臭豆腐,老头就凑过来,用臭烘烘的嘴,“嘚啵嘚啵”地聊无聊艳遇,诸如“哪位洗头房小姐好看”这样的话题。他深沉地指着书说,别耽误小说进度,看得美哩。老头讪笑着走开,说,装逼吧你,不好好卖东西,稀罕武侠小说?凉皮不是“大还丹”,面筋不是“玉面朱蛤”,能顶三十年功力?……遇到这样责任心强的朋友,他总是虚心接受批评,客观地做自我批评:“大爷,我错了,我这人就喜欢做白日梦,我不是普通凉皮面筋小贩,是一个有文化的隐士……”

  每当我想起当年的糗样,也觉得好笑。在混杂着水果味、腐烂蔬菜味和牛羊肉血腥味的菜市场,听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要忍受隔壁卖臭豆腐老头止不住的萝卜屁和整筐废话,我怎么与黑格尔对话?我又是怎样记住五千三百个考研英语词汇的?

  微风刮过,挂在凉皮箱的白色三角铁叮当作响。我清晰地看到,这个“野猫”似的下岗大学生,激灵打了个冷战。他的脖子有圈黑污垢——那是当年我在苯胺处理车间,被天花板滴下的废水弄出来的。这圈耻辱印记陪伴了我很多年。有不少好心的同学来买凉皮,看笑话的更多,特别是上学时平庸无奇,但找了个好工作的家伙。有个同学,是中学美术老师,吃了我两份凉皮。我看在同学面上,给的超大份。可这小子愣欠着十几块钱不给,每次见我都装傻充愣。

  知识分子就是内心阴暗。我真想把凉皮糊在他的眼镜上。后来也就算了。我模糊想起,当年我在麓城大学学生会当文宣部长,这位“画家老师”,也想参加文宣部。他主要目的,是泡学生会的美女“小飞燕”。“小飞燕”特别讨厌这位画家,说他写的情书都是“走呀走呀,走不出人生小圈圈”这类劣质鸡汤,非让我打发了这小子。我也很讨厌他猥琐的眼神,就拒絕他加入文宣部。我也是多事。画家眼神是不是猥琐,是不是追“小飞燕”,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不喜欢“小飞燕”,也不想追她。我就是爱出头,给人当枪使。我也是报应。我这个昔日麓城大学高才生,在市场卖凉皮,能让昔日同窗,找找“优越感”和“内心平衡”,也是一份功德。

  工友们对我还不错,大部分是当年在车间混过的,也有些不熟。他们大大咧咧地过来,假装不是为照顾生意,而是没事乱转,恰巧碰到我。他们没啥钱,有时买上十串烤面筋,两份凉皮。也没什么安慰人的,啥“从头再来”这类屁话,就是使劲拍拍我的肩。他们来的次数多,经常照顾生意。我不好意思,就说,张哥,王姐,别总吃凉皮面筋,对胃不好。硫酸车间高大头也买断了,市场东南角开了包子摊,肉馅的,素馅的,都热乎,挺好吃。他们哈哈笑着说,春风就是仗义!你真不像知识分子。俺们就好这口!谁让你小子会修机器,又懂做凉皮、烤面筋呢。

  这倒是真的。我的凉皮,可是市场一绝,卖相虽不好看,但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关键是粉浆制作与最后摊饼手法。粉浆太浓或太淡,影响质感,摊饼的快慢与厚薄,也影响口感和成本。我后来手法越发熟练,同样成本,我比一般小贩能多做出不少,而且口味更佳。读研究生期间,我还给宿舍同学做了一回。他们惊讶地说,你小子,除了学问做得好,还涉足餐饮业?我说,别说得那么“高大上”,老子就是下岗大学生,那是迫于生计。

  这么多年,我很少回麓城。春节过来几天,也都避开大年三十。我不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系,毕竟也不在一个圈混了。好的,坏的,善意的,恶意的,总牵连着内心伤疤。我妹妹和妹夫还在化工厂上班。大下岗过后,工人集资,注入了一些钱,化工厂也换了领导,又活过来,效益还能维持。我很少和同学联系,只有高中同学吕鹏和薛畅,还有些零星往来。我没想到,这次回麓城竟待了这么长时间,险些再次被困于此。

  那天在单位,我正在报社准备国际峰会系列报道,妹妹打电话来,让我抓紧回,说母亲看着不大好。妹妹声音哽咽。我赶紧请假,在领导杀死大象的眼神中逃离,匆匆踏上归乡路程。我虽说是主任级记者,但不是正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出省城不用报备。我是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没少给社里三老四少顶缸。加班的事,领导也从来对我念念不忘。我今年为报社贡献了几个获奖选题。这些年为逃避回家,也攒了不少假期,这次连本带利,都要回来了。

  麓城还没有高铁,也没有飞机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白色甲虫般的大巴车。我需要坐六个小时车,才能到达麓城。早春天气,公路上没什么车,一片苍茫,显现出死寂的冷漠。我仿佛是踏上了“去往地狱”的路,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好的预感。天色霾灰,远处景物渐渐模糊,呈现出僵硬轮廓。空气干硬,划嗓子。大巴车颠簸地行驶在坑洼不平的路面,开得时快时慢,仿佛醉了酒的中年大叔,扭动着丑陋兴奋的身体。

  我坐在后排,骨头被颠得快散架了。麓城离河北近,雾霾从冬天到春天,最少要四或五个月才能散尽。没办法,只能在车上戴口罩。车上都是戴着口罩,昏昏欲睡的旅客。我戴了一个医院用的灰色活性炭口罩,还是憋得难受。我使劲地把脸贴着玻璃,呵着气。看不清前方,隐约看到一个大指示牌,蓝色烤漆上有两个白色大字,似乎是“麓城”。

  天色灰暗,飘着小东西,一簇簇的,不要脸地粘在牌子上,被风吹得乱晃,就是不掉,连带着“麓城”两个字也昏了,不仔细看,有几分像“鬼城”。蒙蒙的飞着的小物件,继续荡漾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四周。大家都昏睡不语。

  柳絮。麓城啥都没有,就这东西不缺。

  听声音看去,是前座的一个女人。她嗓音沙哑,长发柔顺,清瘦白皙,戴着蓝色口罩,看样子三十岁左右。我点头致意。她问我是不是麓城人,来干什么。我就随口谈起来。旅途无聊,有人谈天总是好的,更何况是一个看着不讨厌的女人。听口音,她也是麓城人,说是外地办事,急着赶回去。

  这柳絮多了,影响麓城人的发音器官,多少优秀的麓城歌唱家,就这样被扼杀了。我煞有其事地说。长途车太无聊,我已进入了“臭贫”的频道。

  你还懂音乐?女人好奇地问。

  嗯哪,我点头说,《魔笛》《唐璜》,我都熟悉。我对歌剧非常喜欢。舒伯特和贝多芬也常听,喜欢钢琴曲,当然最好的还是莫扎特。现代的咱也听,从四大天王到蔡琴、周杰伦、李健、周深,我都热爱。《中国好声音》那几季,我都看了不知多少遍……

  女人笑了,说,您干什么工作?在省城上班?

  我不接话茬儿,反问道,美女,现在有一首杰作,唱出很多大城市青年生存困境?好听哇。

  樊凡的《燃烧的翅膀》?女人猜测说,电视剧《蜗居》主题曲?

  错!我回答道,岳云鹏的《五环之歌》哇。

  我扯开嗓子唱开了:啊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我的歌声逗得女人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不少。我接着说,美女,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岳云鹏?女人怀疑地说,不像,岳云鹏也长得不咋的。我一拍大腿说,招哇,我就说嘛,从小我就是刀条脸,不是猪腰子脸。现在胖了,看不大出来,年轻那会儿,同学们喊我“野猫”,可我妈说,我像少男版蔡国庆……

  我“嘚啵嘚”地臭贫了半天,唾沫星子乱飞,都能扎破车窗户了。声音也不小,惊醒了几个熟睡的乘客,很不满意地看着我这个“乱撩妹”的大叔。中年油腻大叔,就有这个好处,脸皮厚,敢于发挥,有股子不怕拒绝的骚劲。

  你可真不像麓城人。女人说。

  麓城有什么好?我哑然。

  那女人又说,她在麓城土生土长,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了。女人笑起来好看,眼里像站着几株绿萝,透着秀气。蓝色口罩,遮着半边脸,有一种神秘的美。她的手指也白皙颀长,轻轻叩着座椅铁棱,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这些年,我虽没结婚,女人交往了不少,未婚的、已婚的都有。年龄大了,对这些游戏慢慢倦怠了,又没有合适的人结婚,就拖成了“中年油腻单身狗”。我心里盘算,要不要和女人留微信。说不准,又是艳遇。可想到母亲的病和麓城一大堆糟心事,这份心也淡了。

  女人识趣地扭过头。这个北方城市,我待了足足二十五年。我不喜欢这里愚蠢呆板的建筑,密不透风的关系网,连成片成片的柳树,我也感到厌烦。那些东西是柳絮。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认识这东西。麓城的土地碱得厉害,庄稼难长,只有红柳这类东西,才好存活。这里的风也大。有个麓城诗人说,这里不常刮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春天,柳树分娩出柳絮,毛茸茸地窥视着皮肤。一有机会,这些白色灵魂,就嘶叫着腾空而起,吸住你,粘住你,像一群群炸裂的精子,散发着骚臭的气息。

  雾起了,连这风都裹挟着凝滞了。

  返乡途中,近乡情更怯,还好,有美女陪聊。我闲着手贱,趁着女人不注意,偷拍了她的照片,还编了个微信,发了朋友圈,配了几个表情包。我很快看到微信跳出吕鹏的信息条,野猫,回来也不吱一声。过两天聚聚。

  薛畅也回了惊喜表情包,说,亲,要吱一声,葛大名记,同学就数你跑得远,但再远你也是麓城人,苟富贵,莫相忘哟……

  我回复了一个字:吱。

  微信浅蓝色屏幕,跳跃着简单字符,仿佛绿色的鬼火。

  二

  对付雾霾,不能指望这种口罩。一般口罩不防霾,只过滤尘土。女人又对我说起了口罩。都说N95工业防护罩和纳米活性炭口罩好,我没那闲工夫专门去买。

  送你,女人说着递过一个口罩,说,戴口罩的呼吸节奏要变,要悠长地吸上一口,然后分三次缓缓吐出,效果最好。我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萍水相逢,有心说买,又怕唐突。女人大方地说,我加你微信得了,咱们就是朋友了。想啥来啥。我毫不犹豫地加了微信,她的昵称是“爱唱歌的小兔子”。对我的口味,我的微信号是“萌萌的大灰狼”。

  车到站了。雾霾有些消散。麓城车站翻修过,不太寒碜,但雾霾中,还是透着股冷清劲儿。女人下车。一件淡紫色风衣,将头也半包裹住。她斜斜地拖着粉红色小行李箱,还贴着小熊维尼卡通壁纸,好像潦草地写着字。

  我正想继续攀谈几句,这位口罩美女匆匆走了,说今后多联络。我也没当个事,反正还要在麓城待几天。几个出租车司机模样的汉子围上,扯着我,热情得让人不适应。我还想问口罩美女,是否一起乘出租车,只能作罢。车站大喇叭冷刺刺地叫着:各位乘客,请在站外乘坐正规出租车,没有票的都是黑车,黑车都是危险,珍爱生命,远离黑车……

  大喇叭的聲音听起来像有赵本山二人转的味道,虽然滑稽,却让人笑不出。仔细看,拉客的几位,面目狰狞,或形容猥琐。他们盯着我,好似孙二娘馒头店的伙计,看到上好的“黄牛肉”。有位大叔,黝黑的胖脸,还长着大痦子,看着比我大七八岁,居然声称是“八零后”。

  看着这位未老先衰的“黑车八零后”,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他的车。那是一辆满是灰尘的破普桑。我抱怨司机,也不拾掇拾掇车,搞得这么埋汰,是不是存心让人看出这是“黑车”。司机连声道歉。雾散了不少,但依然看不很清路,黑车司机开得倒不慢。

  现在滴滴什么网约车也挺方便,你怎么还开黑车?抓住不合算的。我问那司机。

  “黑车八零后”说,正规出租手续贵,网约车受管束,不自由,反正是台破车,抓不到就赚到了。

  上个月有个女模特,深夜打黑车,被奸杀了,省城都打击黑车,还敢这么猖獗?我问。

  败类!“黑车八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俺们是黑车,但不是黑社会,也不是变态,养家糊口,想多挣点,乘客也少花点。变态冲着杀人乱搞去的。那不是黑车了。

  我好奇地问,不是黑车是啥?

  “死车”。行里都这么叫,就是奔着“玉石俱焚”去,不想活了。

  听司机说得瘆人。我抖了个激灵,车猛然刹住了。司机钻出来,呆愣愣地看着。只见车前方是一座工厂大门,门口围着很多人,戴着白口罩,打着旗子和长条幅。大门口,还有群警察,戴着钢盔,也捂着口罩,拿着防爆盾和橡胶棍。警察也不说话,两群人对峙着。警察的头盔,微微闪着光。他们的黑色警棍搭在钢化盾上方,像一条条安静的小蟒蛇。

  啥阵仗?我也被这肃杀气氛震慑住了。这是麓城群众在欢迎我这个回乡游子?

  想啥呢,司机小声说,红星机械厂,请愿呢,听说五项保险都不给交,快两年了。

  工人们举着旗和条幅,有些发抖,但都挺文雅,就这么垂头丧气地沉默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居然有工人开车过来抗议。几个年轻工人找不到停车位,低声嘟囔着。这肯定是“工二代”,平时就知道啃老,让人看着窝囊。雾气之中,这些沉默的家伙,时隐时现,好似天庭守卫南天门的天兵天将。

  什么玩意儿?我淡淡地说,顶多是超市排队领打折鸡蛋的节奏。

  红星机械厂我熟悉。当年机械厂和化工厂一起改制。刚改制那几年,着实红火了一阵,工人福利和工资都不错,害得母亲埋怨了我好多次,说不该考什么研究生。可是,过了几年,还是干不过那些私人小厂,换了新领导,更是苟延残喘,拖着等死罢了。

  司机抹着眼泪,咒骂着,问候机械厂领导所有女性亲属。我细问一句,原来他也是2005年,从机械厂买断工龄出来的大集体制青工。说起来,也都是工友。

  什么年代了?还搞计划经济飞地?政府养一辈子?活不下去的企业,早死早托生。我冷冷地说。

  你咋这么冷血?黑车司机愤愤然,全然忘了自己现在也是不守法的家伙。

  我的眼前,又闪过1998年夏天,轰动全省的东风化工厂“714”特大爆炸案。很多年前,我的父亲,为了企业安全,阻止了一场惊天的化工事故,被炸成了碎肉。而多年后,他的儿子,却试图为爆炸事故的工人,讨个说法。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可笑。

  十几年前,有个傻逼,叫“诸葛春风”,黑车司机又凑上前,不屑地看着我,说,敢为工人出头呢,你这老兄,这么冷血,那时多半缩在办公室,抱着杯热茶看热闹吧。

  我真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傻逼”。我不叫“诸葛春风”,我叫葛春风。“诸葛春风”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金庸小说的三流侠客,沙通天、江南七怪之流,听着很牛,功夫差劲得要命。

  我又手贱,也是记者职业习惯,掏出苹果手机,想拍上几张。

  干什么?瞎拍什么?对面跑出个高个子警察,挥舞着手里的黑色警棍。我唬了一跳,心想这下坏了,刚回来就摊上事儿。“黑车八零后”更怂,钻进车,扬长而去,车钱都没要。

  你!罪不可赦!高个警察霸气地将警棍插回口袋,用一根手指蔑视地指向我,白手套威严地拱起,像只饥饿的雪豹。

  不知为何,这威严的审判声,竟令我有了丝战栗。转念一想,我又没杀人放火,为啥怕他?我刚想解释,高个子警察摘下口罩,哈哈笑着,说,野猫,你小子怂的样子太丑了。

  原来是我的同学,现任麓城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吕鹏。

第二章 冬至日



  一

  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它最亮的时候,往往是陨落的那一刻。说出来没人信,我是一个爱好“观星”的警察。晚上出任务回来,我关上灯,在卧室架起望远镜,寻找流星的踪迹。我迷恋星空的浩瀚。我们都很渺小,迟早要完蛋。想到这里,心里会平静些。

  我对自己说,吕鹏,你一个小警察算个屁。你今天又见死人了,有啥了不起。瞧!流星闪过,地上又死了一个。

  我和薛畅、葛春风是高中同学。我比他俩个子高,人狠,能打架。我第一次看到他俩,俩人正被学校的痞子敲诈。薛畅吓得蹲在地上,像块被踩扁的年糕。春风长得瘦,挺灵活,也吓得不轻。痞子挥舞着链子锁,径直冲向他,春风快速地爬上了校园里的一棵大白杨树。痞子在树下叫骂,春风搂紧树干,用脚踹树干,连带着捅翻了一个喜鹊窝,大片的树叶和鸟屎,落在了痞子头上。我解开皮带,上去二话不说,就把那痞子打得跪地求饶。我也被打得满脸是血,但我装着毫不在乎。春风和薛畅感激地请我吃饭。慢慢地,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春风为自己的软弱羞愧,我安慰他说,你被人打,爬树还是很快,像只野猫。

  我早知道他们,特别是春风。这小子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子”,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诗歌小说,还是校文学社的社长,受过教育局长接见。很多姑娘迷恋他。薛畅是春风的崇拜者,也写得一笔好书法。和他俩当朋友,在学校挺有面子。文人都有点酸气,春风和薛畅也这样,自恋,老觉得好姑娘就该围着他们转。他们找文学女青年谈心,我就捣乱。我喊春风“野猫”,女孩们就好奇,为啥他有这个外号。看到春风出糗,我心情舒畅了很多。

  他俩学习都比我好,后来双双考进麓城大学。春风在中文系,薛暢在历史系。我分数低,勉强上了麓城警校。警校离麓城大学不远,我经常跑去找他俩玩。麓城大学也就是一所普通大学,也没升格成一本。但大学还是不一样,气派,高雅。高考结束,我还失落了很长时间。我在校门口,烫金的“麓城大学”四个字下面拍了照片。妈的,我还虚荣地把照片给一个相亲的姑娘看过。我骗人家说,我是麓城大学的专升本学生。

  春风进入麓城大学,还是风云人物。“野猫”成了精。他不但当上学生会宣传部长,还是校刊主编,经常和校领导打交道。春风在刊物上发表的文章更多了,影响更大了,他还加入了麓城市作家协会,这在麓城大学还真引起点小轰动,更让他有了“学生作家”的头衔。春风办刊物,组织晚会,写文章,真是风风火火。

  这小子还多才多艺,他为了泡妞,专门跟着体育系高伟刚老师,学习拳法和刀法,每天晚上去操场上练。据说,他那阵子,看上体育系一个武术专业“大长腿美妞”,结果被人家胖揍了一顿,传为笑谈。他那三脚猫功夫,我看不上眼,不过这小子学的刀法有点样子,出刀挺凶狠,力道也准。我和他开玩笑说,高老师是八卦刀好手,你没学到精髓,但这扎字法和抹字法,练得还不错,如果将来失业,凭借着这两板斧,可以行走江湖,当个杀手啦……

  不过,麓大还是非常重视他,有传言说,校方有意让春风留校。这小子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我那时是羡慕嫉妒恨。每次去麓城大学找春风,我都将那身学警制服熨得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说实话,我长得比春风和薛畅强,挺有男子汉派头,可大学的女孩很少有青睐我的,不就是嫌弃我是个中专生吗?本科有啥了不起,我立志要比薛畅和春风混得好。

  也就是在麓城大学,通过葛春风,我认识了夏冰和韩苗苗。

  1994年初夏,学期快结束,我刚刚结束了一段恋爱,正无聊。薛畅给我的BP机发短信,让我去看麓城大学晚会。麓城大学美女多,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春风这个文宣部长,负责学校迎新晚会、毕业晚会等一系列活动策划,俨然是一个小导演了。这个“野猫导演”专门挑各个院系最漂亮的女孩排练节目。

  麓城大学演奏厅人山人海。我走了春风的后门,有机会坐在第一排边角。节目很多,热闹,我并不在意,直到夏冰钢琴伴奏的,韩苗苗表演的《独舞》。韩苗苗和夏冰都是麓城大学艺术系的。夏冰专攻钢琴,韩苗苗是芭蕾舞专业。夏冰身材高瘦,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披散在肩上。他鼻梁高耸,眼窝深陷,目光忧郁,有点外国人的感觉。他静静地坐在流线型钢琴前面,长长的手指,稳稳地按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他抬起头示意,微笑。那一刻,舞台上的夏冰,就是王子。

  先是一段轻快、有点滑稽的音乐,舞台后面跳出一个穿芭蕾舞服的女孩。她大概一米七左右,对跳舞的女孩来说,似乎有点高。但她的身材真好,凹凸有致,腿也长,笔直。她皮肤白皙,有着极俊美的脸庞,眼睛凌厉,有点高傲。当她旋转,你会感觉,无论哪一个角度,她都在看你。她的脚尖飞转,落下,又立起,旋转……

  《土耳其进行曲》,怎么样?

  春风与薛畅悄悄走到我身边。春风嘟哝了一句,我赶紧点头说,好听,跳得更好。那是麓城大学最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薛畅有点酸溜溜地说,你还算识货。薛畅又不怀好意地说,未来的“吕大探长”,直了吧,脸都红成了鸡屁股,你这辈子是摸不到这样的女人了……

  曲风一变,我看到韩苗苗不经意地冲夏冰笑了笑,夏冰默契地与她眼神交流。钢琴曲变得神秘舒缓。韩苗苗时而伸长脖子,手臂挥舞,时而倒地,起伏。春风说她像湖水边休憩的天鹅,受到惊吓,四散奔逃……我没多少文采,想不出那么多词,但我喜欢韩苗苗微微翘着的胸,修长摆动的腿。大厅再次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也拼命拍手,手拍得通红,我简直要冲着台上吼叫了。

  《莫扎特第十六奏鸣曲》,薛畅喃喃自语。

  1994年那个夏夜,暖风熏得人浑身燥热。葛春风和薛畅已泪流满面。文人就是酸,也不知他们的“马尿”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韩苗苗。

  二

  世事难料,没想到,我和韩苗苗的“肉体接触”,竟是在凶案现场。

  晚会之后,春风介绍我认识了夏冰与韩苗苗。当然,那是我死乞白赖地央求春风,才得到了这个宝贵机会。看得出,这小子不愿意介绍我们认识,但还是架不住我的“可怜劲”。晚会后台,春风引荐了我。那二位“国际巨星”,对我这个警校学员,只是淡淡地回应,优雅得体,又让人看得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想必,我这种慕名崇拜者太多了吧。他们和春风、薛畅是熟识的,彼此还开开玩笑。尤其是春风,韩苗苗和他讲话,火辣辣的眼,笔直地盯着他。这样美艳的女人盯着,我肯定受不了。春风倒还好,云淡风轻,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表面看来,他更愿意和夏冰讨论艺术方面的问题。

  后来,听说春风为帮这对“金童玉女”,和别人发生冲突,致人伤害。学校撤了他的学生会职务。他还差点没拿到毕业证。他们那届大学生,还是包分配的。春风本有大好前程,却只能分配到东风化工厂。他父母是化工厂老职工,这也符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分配原则。薛畅是平庸之辈,平平安安,却走了狗屎运,被分到市财政局秘书科当秘书。夏冰与韩苗苗,也不知何故,被分配到一个偏远中学教书,听说三个人关系还很密切。

  我到了市刑警队,还算不错,没下基层。我身体素质好,格斗擒拿在学校数一数二。我又肯玩命,拼命工作,少说话,对人绷着脸,一副思考案情、忙于事务的严肃样子。公安系统就喜欢这路人。我第二年入党,第三年提干。第四年,我就是刑警队的中队长了。见惯了领导,身边说恭维话、求着办事的人也多了,我这才感觉活出点人样来。

  警察這个职业,听着不错,艰辛只有自己知道。特别是我们刑警。我刚到刑警队,每天接触些血淋漓的案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世界都是灰色的。我想不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么有这么多犯罪分子?他们在暗暗地犯罪,我们在暗暗地处理。警察和罪犯的较量,触目惊心,也令人紧张抑郁。社会上广为人知的案件,往往都是影响过于恶劣,或者死人太多,才被媒体捅了出来,上面没办法了,才会发文说“命案必破”。

  这年头,人的压力都大,突发性案件挺多。有些案子,我们都觉得太诡异,好似邪魔附体。杀人犯作案没缘由,受害者也倒霉得莫名其妙。我逮住过一个农民工,就因为小面馆老板娘嫌弃他太脏。他杀死老板,又强奸了老板娘,割下她的乳房,在后厨的精钢锅里和面条一起炖熟了。我们闯进去,这个神经病,坐在桌上,盘着腿,像在自家炕头,“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神态安详自足……我吐了很久,很长时间,不吃面条。

  还有“死案”,更令人头疼。比如,麓城大学团结湖,湖水清淤,挖出个死尸,女的,嘴上勒着铁丝,背上还负着大青石。尸体烂光了,也不知在湖水里沉了多少年,也只能备案,烧化了算完。这样无法结案的命案,局里档案库里很多,想想头皮发麻,多少冤死鬼魂,无数泣血中阴身,就飘荡在麓城上空。什么福尔摩斯、大侦探波洛,都是文学家编出来骗钱的,不能当真。

  工作太忙,我和春风走动少了,薛畅倒是时常过来找我喝酒,我非常欢迎。春风傲气,不会主动找我。我不介意,偶尔也请他吃饭,帮点小忙。我们这个“铁三角”,自从出现了夏冰和韩苗苗,已名存实亡了。大学毕业前夕,春风就很少找我和薛畅。这让我们心里很不舒服。

  档案留着处分,春风在化工厂混得不如意,先在苯胺车间,后被借调到宣传科帮忙。他的文字功夫好,发表了很多通讯报道,也引起了别人的嫉妒,本来说要把他正式调进来培养,又被人告发,只能打发回车间。加上他还领着化工厂职工闹事,有段时间,他就被安排在化工厂看大门。用大学本科生看大门,也成了化工厂的“风景”。

  金融危机那会儿,春风就弄到下岗了,在四方街菜市场卖凉皮。毕竟是多年朋友,能帮就帮。我警告过市场附近的痞子,不要骚扰这位“前麓城大学才子”,也经常让同事把他的凉皮面筋,买回来当消夜,后来同事们抗议说,吃多了这些玩意儿胃疼。

  我也没多大本事,只能尽点微薄之力。

  2003年12月,凛冬将至。那天晚上,天上飘着点小雨,又冷又湿。刑警二中队值班室的暖气不热,我抱着杯热水,冻得有点哆嗦。赶上冬至,晚上我在食堂搞了点羊肉饺子。因为值班,不敢喝酒,只能哆嗦着看小说解闷。

  作为刑警,他们认为我一定喜欢克里斯蒂或东野圭吾的推理凶案小说。其实我更喜欢看《挪威的森林》。我那时单身,平时总接触杀人强奸贩毒这样的重案,压力太大,闲下来还是想看爱情小说。这也是上学那会儿,被春风和薛畅两个文学才子“熏陶”的。那本书被禁过,都说贼黄。我感觉不黄,爱情故事写得挺感人,就是有些器官描写。我喜欢《挪威的森林》的绿子那样的女孩,热情爽朗,又风情万种。不知咋的,我觉得韩苗苗就是这类女孩。

  冬至雨夜,无聊值班,正意淫着,我接到了电话,是个沙哑粗糙的声音,说,吕鹏吗?

  我愕然,听着像熟人,又想不起是谁。我试着问,你是哪位?什么事?

  声音迟疑了片刻,接着说,我是夏冰,我杀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追問具体地址。夏冰报出了一个小区的门牌号。我让他不要动,立即向高洪波大队长和局领导做了汇报。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我通知值班兄弟,飞快赶过去。

  那个小区在海棠区,开车过去要三十多分钟。一路上,我试图再次联系夏冰,电话却是忙音。我又打电话给医院和海棠区派出所,让他们赶紧过去。按理说,派出所距离那小区更近,不知什么原因,夏冰竟打电话给我这个不熟悉的朋友。

  雨大了,还不至于无法行路。雨刷“刺啦刺啦”地刮着车玻璃,我看着玻璃上小而圆的雨点,瓢虫般地冷挤在一起,又被无情删除。不知咋了,我想到了那个什么《土耳其进行曲》,那个夏夜晚会。多么美好的回忆,也最终要被删除,变成朦胧残迹。

  小区门口,先期过去的弟兄,设置了警戒线。派出所的小张告诉我,还有一个活的,送医院抢救了。这户人家在一楼,主人是振华中学的冯校长。他被隔离在房间外,怕破坏证物,没让他进去。楼道口也挤着些看热闹的群众。大家都窃窃私语,只看见那个冯校长,在外面跳着脚地骂,杀千刀哇,你杀你老婆,干啥弄我女儿!

  我看了看这货。冯校长外号叫“冯大肚子”,又高又胖,秃头,爱喝酒,也是远近闻名的色鬼。他老婆一直病病歪歪,前几年病死了。这家伙更是打着“谈恋爱”的名义,搞过很多女老师和女学生。麓城不大,教育界名人也不多。振华中学是省重点,自然受人瞩目。我在刑警队,对冯大肚子的事迹也早有耳闻。这次他终于玩出火来了。

  我粗略了解下情况,说是冯校长和韩苗苗“搞恋爱”。被戴了绿帽子的夏冰,在冯校长家杀死韩,割伤冯校长的女儿冯露。夏冰报的案,也给医院打电话了,冯露正在抢救当中。看样子,夏冰想搞死冯校长父女俩。凑巧那天,冯校长在学校加班整理材料,迎接教育局大检查,逃过一劫。奄奄一息的冯露,最后也被夏冰放了。

  这个畜生!他还教露露弹钢琴呢,他咋下去的手!

  冯大肚子拉着我,肚子颤巍巍的,有点歇斯底里。警灯在细密的雨中闪闪烁烁,血红的色彩明明暗暗。冯大肚子干号了几声,不见泪。他的秃头也沾满雨点,像长了一圈白亮亮的钢瘤子。

  夏冰呢?我问。

  嫌疑人大概跑了,等您处理呢。小张说。

  确定是他?我有些不敢相信。

  吕队,基本确定,冯露说的,小张又说,我们联系了夏家,夏冰的母亲也说,夏冰留下了一笔钱,让她带着儿子过,还留下一封信,我们的人正赶到他家取证。

  我嘬着牙花子,脑仁都疼。“钢琴王子”杀人还潜逃,板上钉钉是死罪。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他。我赶紧布置警力,在几个路口拦截,组织联防队搞先期排查。谁想到,夏冰好像人间蒸发了,哪里也找不到。我们搜查了夏冰的住处。屋里翻得很乱,有些衣物被带走了,看得出主人匆忙出逃的迹象。大概夏冰早有预谋,早买好了出逃的车票。那会儿不像现在,天网的网络监控系统那么发达,甭管抢劫杀人,还是强奸贩毒,只要顺着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监控去查,十有八九都跑不了。各地旅馆和火车站,也多是刷身份证入住,有的还有“人脸识别”系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2003年那会儿,我们警察系统电脑还是Win98,慢得不行,警力和设备也跟不上。我们刑警队才两台破丰田。

  夏冰消失了十五年。市局将此案定为“12·22”特大杀人案,夏冰也上了公安部通缉令。上头的原则是“命案必破”。这个案件当年轰动全市,还上了省台新闻。市局将压力给了刑警队。我们组织专案组,调查摸排好几年。有人说,他去了临沧,偷渡去了缅甸。夏冰母亲是云南白族的,在云南有不少亲戚。他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个便利。我们还专门去了云南,也没调查出什么。

  刑警大队长高洪波被撤职,换了新队长,又被撤职,连续撤换了好几个领导顶锅,案子却成了悬案。我倒因祸得福。2009年,麓城公安局经侦大队、刑警大队与禁毒大队合并为“刑侦大队”,我才有机会升职到副大队长。我还要感谢这个“钢琴王子”杀人犯。

  那天的凶案现场,我终生难忘。跟着我出现场的,还有吴法医。冬至吃羊肉饺子喝花冠酒,是麓城风俗。吴法医正和几个朋友喝酒,从酒桌被拽到凶案现场,自然老大不乐意。他打着酒嗝,懒洋洋地戴上白手套,和我越过警戒线,进入客厅。

  灯光晃动,客厅西北角的一套高档音响,磁带还在“滋滋”地空转着,可不知为何后面没有了任何音乐。柚色的大餐桌,居然还摆了一桌菜,腰果虾仁、红焖羊肉、可乐鸡翅、西芹炒肉,还有凉拌皮蛋和蘑菇汤,还剩半盘饺子,有个饺子,被咬开了半口,面皮皱皱的,能看出也是羊肉馅的,汤还冒着点热气。桌上还放着几瓶年份茅台,都开了瓶。吴法医的鼻子抽动几下,悻悻地说,肯定是冯大肚子收的礼,茅台就是比花冠酒强。

  很多年了,我还记着这几个菜。因为当我第一眼看到,我就能确定,这肯定是夏冰做的。夏冰不仅懂音乐,也是一个精通美食的人。刚从警校毕业,我还去过一次夏冰家。夏冰正张罗着和韩苗苗结婚,韩苗苗怀孕情况很明显了。他们也算“奉子成婚”吧。当时我就吃过夏冰做的菜,这几样,就是他拿手的。

  客厅到卧室的实木地板上,丢着锋利的餐刀。我们看到了血。大量的血,一路杀到卧室,曲曲折折,凌凌乱乱。床上,我和吴法医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被卷。粉红色丝绵被,紧紧裹着,卷起,像“肯德基鸡肉卷”,里面渗出乌黑长发,还有暗黑色凝固血液。根据吴法医检查,凶手刺了韩苗苗十几刀。她刚洗完澡,在客厅被刺了几下。韩苗苗当时没死,她挣扎着想逃走,捂着伤口,睡衣滑落,赤裸的样子,怕是又激怒了凶手。

  致命的两刀,一刀在脖颈,一刀扎在心脏。餐刀划过脖子,轻松撕开血管。她的血激射,竟喷溅到左上方的空调箱。刀口创缘均整齐,创角锐,创壁光滑,脖颈处为条形创口,静脉离断。心脏处也是致命伤。韩苗苗被裹住,丢在床上。血浸满了棉被。我们打开棉被,被关住的血,四下逃逸,兵荒马乱的,有的任性流淌,有的是洇出来的,先看到红晕,再看到血,有的却像打破蓄水罐,血崩得乱跳,打湿了我的裤子。还有几滴,飞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看到了韩苗苗的裸体。我的春梦中经常出现韩苗苗。我时常想到和她性交的场面。那真是一个性感到让人难以自持的女人。那具白花花的肉体,就浸泡在血水之中。我和吴法医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出来,放在地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口,好像描在雪白纸张上的暗红色闪电,飞起,旋转,在我的耳膜边尖叫。

  吴法医又打酒嗝,眼神迷离,猥琐地说,生前有性行为,要检查。吴法医颤抖地,拨弄着韩苗苗的身体。我虽不是法医,但也懂得,现场尸检有规矩,也与全面尸检不同。尸体隐私检查,也要有必要程序。吴法医显然有问题。我分明看到他的裤裆支了起来。

  日你妈!我甩了吴法医一耳光,说,死的是我朋友!说完,我奔出客厅,在楼下冬青丛旁呕吐。吐得太急,羊肉饺子残羹,顺着鼻孔窜出,又呛出了眼泪。我擦嘴,又抹干净耳朵上的血。闻到羊肉膻味和血腥味,又吐起来。翻江倒海,又有些“肝肠寸断”的意思。我也是老警察了,看过很多大场面,可那次真他妈怂了。

  所有人都一样,无论男女,迟早要被生活“强奸”。我这个平民子弟,为了升职一个小小刑警中队长,也费尽心机,巴结讨好,不过是大家都被我平日严肃沉默的低调态度欺骗罢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看这样一个眼神像“清水中的刀子”的女人,被冯大肚子搞,被法医猥亵,操,这不该是她的世界。

  冬至暗夜。没有雪给韩苗苗陪葬,也没有属于她的明亮的星,都是肮脏的雨。天空黑沉,浩渺,雨是腥臭的,硬冷,麓城的万家灯火,和韩苗苗再没了关系。我扬起脸,雨滴坠落,子弹般击中我的额头。我跌坐地上,天上仿佛飘满韩苗苗带血的裸体,拥挤成一片诡异的云……

  夏冰不知所踪。但有罪的不止是他。葛春风这个王八蛋,和韩苗苗也睡过。韩苗苗私生活比较混乱,牵扯到很多人和事。冯大肚子送的绿帽子,恐怕是第二顶了,也不会是最后一顶。这是我在案件调查时发现的。韩苗苗的一个手提箱,装满春风写给她的情书。夏冰肯定看到这些东西,才精神崩溃,想要杀苗苗。冯校长的事儿,夏冰应该早有耳闻。苗苗也正因为这事儿,和他闹离婚。但春风和苗苗的破事,夏冰不知道。来自好兄弟的“挺枪一刺”,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这件事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人命关天,人心难测。

  春风在这案件前后,有很多疑点。我至今仍怀疑,他在整个案情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夏冰的失踪,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是,时间太久了,夏冰也未归案,一切都需要证据。夏冰杀人潜逃案,这些年来,虽然早被挂起来了,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调查。查案的过程中,我也发现很多复杂隐秘的事。也许,正如被撤职的高洪波大队长悄悄对我所說,这应该是一个“案中案”。

  只要夏冰一天未归案,我就不会停止调查,包括对春风。他后来考上研究生,离开麓城。这也没关系。出来混迟早要还。港片的这句对白,说得挺实在。

  妈的,自恋,阴险,我早晚要整死这只“野猫”。

第三章 夏天的冰



  我多想告诉自己/真的,我从没有见过雪/也没见过冰,我在黑暗之中。

  ——葛春风的诗

  一

  麓城还是老样子,半死不活。可也不是全无变化,街道干净不少,公厕增加了不少,大商场有了自动点唱机,街上也有了共享单车,听说快要开通高铁了。另一个感觉,就是萧条。原来有不少洗浴中心、养生会所与棋牌室,现在都没了踪迹,被整顿得干干净净,房子都被转给了房地产中介。麓城的房价,倒是一路飙升,近些年,翻了一番,快到一万元一平米了,可看着也是有价无市,没啥人买。天河路一溜小别墅,到了晚上,都黑洞洞的,看着像一排瘆人的棺材。从前晚上还有些大排档,如今说要创城,定向清理城中村、乱搭乱建、黑社会势力,飘在城里的无业游民,被赶走不少。晚上九点,商家关门闭户,黑漆漆的,连狗叫声都稀稀拉拉,真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城市。不过,也有好处,少了作奸犯科的,吕鹏他们警察是省心了。

  你是谁?母亲躺在床上,疑惑地问。

  我是春风呀。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母亲茫然,喃喃自语几句,又睡过去。

  母亲七十岁了,骨瘦如柴,脸色灰暗衰败,大大的眼眶,似乎是不可测的深井。生命活力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溜走,全然看不到当年“铁姑娘”,东风化工厂女劳模的风采。父亲是徐州人,工程师,工农兵大学生。1974年,支援项目建设,被分配到偏远的麓城化工厂。父亲天生不安分,身为技术人员,偏偏喜欢唱歌写诗。这一点我算遗传了父亲。父亲写过几首讽刺领导的歪诗(他自认为很棒,有郭小川体诗歌的气势),就被厂长,一个转业干部,顺理成章弄成“坏分子”,三天两头批斗。母亲是回城知青,城市贫民出身,在莱州下乡,是种水稻好手,还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来到化工厂,她也是年年先进,三八红旗手。不知咋的,俩人竟看对了眼,很快领了结婚证。我一直认为,母亲爱父亲。她甚至为了父亲,放弃了提拔的机会。

  1985年,化工厂出了特大事故,父亲为保护国家财产,被炸成了碎肉。母亲就像被人抽走了精气神,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好在有妹妹和妹夫。他们陪伴在她身边。近些年,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可病魔一点点偷走了母亲。它阴险地偷走了她的体重,她的记忆,还有她所有生的欢愉。她时常昏睡,健忘,时而亢奋,狂乱。

  为有牺牲多壮志!沉睡中的母亲突然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和妹妹,眼神非常锐利。妹妹赶紧回答,敢叫日月换青天!母亲满意地点头,又“哐当”一下躺倒。

  我愕然。妹妹解释说,母亲的记忆常在几十年岁月中穿越。比如,一天,她突然抓起背包,拿了几件衣服急匆匆地出门。妹妹拦住她,她义正词严地说,要去省里开会,讨论学大寨心得体验。有时候,她又穿到八十年代,给妹夫唱了半天《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些天,她经常昏睡,醒来就是背诵语录,只有对答如流,才能让她安心躺下。

  无论前方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你要如何?母亲又坐起,这次却揪住了我。

  这个口号我熟悉。化工厂那时经常组织我们学习企业改制文件。我立刻回答,我必将一往无前!母亲露出欣慰表情,又躺下了。看样子,母亲又穿越到九十年代大下岗那阵子。我一阵阵地心酸。我是不孝之子,年过四十,还未成婚,也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有些迷糊了。妹妹叹了口气说,医生让准备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我心里很堵,开始帮着收拾屋子。刚忙了一会儿,手机响了。又是薛畅。他在财政局干了几年,跟对了领导。财政局陈局长升到市里当副市长,就把他带到市委办公室。麓城是个地级市,市委办公室虽然只是正处级单位,权力却不小。薛畅去年又被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陈市长明年就要退休,薛畅也算是赶上了这班车。他正是人生得意,多年在外的老同学,也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我犹豫了一下,妹妹知道我去见薛畅,很高兴。她说,薛畅在财政局待过,和你同学说说,给我们单位的财政预算,多照顾照顾,厂长正为这事愁呢。薛主任权力很大呢。化工厂也是你的老东家了。你可要帮忙。

  妹妹是化工厂会计,回家还要考虑单位效益问题,也算是尽职尽责的好同志。

  小城市人际关系重。我没办法,在妹妹催促下,只能提着妹夫给的两提红酒,来到了华润大酒店。这里从前是粮食局招待所,当年是本市最豪华的消费场所,90年代后,就改成这个名字,继续引领消费时尚,但也显现出不少衰敝的意思。在一个包厢,我看到了发福的薛畅,依旧高大威猛的吕鹏,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他们都是机关秘书、企业家、学校的副校长等,在这个城市算是小有身份的人了。大家热情地叙旧,我看出来,这些人里,就是薛畅和吕鹏的官大,同学们都围着他们打转儿。

  “葛大名记架子就是大,”吕鹏闷着头啃猪蹄,酒过三巡,突然拱出句话,说,“平时也不联系同学们,怕给你丢人哇。”

  “吕队长太高看我了”,我苦笑说,“我们报业现在是夕阳产业,“名记”都跑到自媒体了,要不就自己创办App,我混得落魄,无颜见江东父老。”

  “你好歹是省城第一大报记者,无冕之王哇,领导都怕你们,”薛畅看看氛围有些小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这小子上学时就是这样,圆滑。

  “你那時可是文学明星,”一个女同学也笑着说,“你和夏冰、韩苗苗,那可是九十年代麓大的‘明星代言人呢。”

  吕鹏的酒杯停在半空中,目光有些停滞。薛畅不再讲话,只是把酒倒进嘴里。同学们停下了互相之间的恭维应酬,好像也都在沉思。大家聚会,一直在避免提到夏冰和韩苗苗。那是轰动麓城的大案件。这两位“金童玉女”,一个凶死,一个失踪。

  包厢外面,从马路的路灯,到饭店大厅吊灯,再到包厢顶灯,闪闪烁烁,映入眼帘,此时却兀地猛闪数下,悉数灭了。酒店大厅哗然,才知是突然断电。包厢一片黑暗,应急灯昏黄暧昧,桌上杯盘狼藉,鸡鸭鱼肉,摆着各种造型,在灯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尸横遍野的战场。

  吕鹏讲起那个轰动一时的杀人案。按照吕鹏的讲述,夏冰为报复冯校长和韩苗苗轧姘头,才动了杀机。夏冰给冯校长的女儿冯露辅导钢琴,他偷了冯露的钥匙多配了一把。

  他去冯校长家,大概下午四点多。他跟着韩苗苗去的。韩已准备和夏离婚。她常去冯校长家。冯露也默认了她的存在。这个女孩沉默寡言,似乎有些冷漠,除了音乐外,她不太关注外界。警察把她救活,录口供,她没有表现出惊吓,死了人,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夏冰用的是刀。一把锋利的厨房餐刀。他们后来追查过刀,阳江产的“巧媳妇”,长二十二公分,前宽后锐,是冯家的,平时常用来切菜,也顺手。他进到冯校长家,韩苗苗正在浴室洗澡。夏冰是艺术家,杀人也总希望不同凡响。夏冰进屋后,先走向录音机,播放了《G大调钢琴协奏曲》。那是首欢快的曲子。刑侦队的人分析,从犯罪心理学上说,这隐隐反映了夏的复仇快感。

  韩苗苗以为冯校长回来了,擦干身体,穿着睡衣来客厅。她被杀死,裹在被子里,丢在卧室。

  夏冰杀死韩苗苗,又搜罗冯家的冰箱。杀人是体力活,让人肾上腺激素急速上升。夏冰找出很多食材,开始做饭。他炒了几个菜,都是韩苗苗爱吃的。夏冰听着音乐,很快炒好菜。他还搜出冯校长的茅台,边吃,边喝,等着冯露和冯校长回家。他想杀死姓冯的全家。

  冯校长在学校加班,回去很晚,逃过一劫。冯露没那么幸运了。她六点左右到家。打开房门,她闻到了饭菜香气,看到醉醺醺的夏老师。然后是血。冯露口供不多,她就是强调血。韩苗苗的血,喷射出来,溅入了夏冰的眼。夏的左眼,变成血红色。

  夏冰把她扯过。音乐旋律还在,餐刀飞舞。他把冯露也推到卧室,又轻轻一抹,冯露的脖子也冒出了血。冯露的声音不大,被响彻的音乐声盖住了。根据走访,邻居似乎听到冯家有人喊叫了几声。但他们都知道冯露学音乐,所以对她家的扰民早已习以为常,也没朝不好的地方想。他擦净刀子,到客厅接着喝酒吃菜,等冯校长。

  过了大半个小时,冯校长还没来。夏冰喝得差不多了,冯露醒了。刀子划得不深,只是割伤了气管,不知夏冰是临时手软,还是心软。总之,冯露没死,还醒了。冯露说,老师,你和师母,还有我爸的事,我不懂,和我也没关系,你不要杀我……

  那天晚上,吕鹏整整为我们讲了两个多小时。他的语音时高时低,有时声嘶力竭,有时又像喃喃自语。吕鹏讲得冷汗直冒,心惊肉跳,完全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大队长。薛畅则不停喝酒,很快就灌醉了自己,最后被我们抬回家。

  一个人走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的青春。

  回家这几天,我专门去了趟麓城大学。当年打篮球的操场还在,当年的报告厅也还在。我坐在报告厅前的花坛,抽了半包烟。冬青叶还是那么肥绿,连花坛的瓷砖,似乎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模样。我仿佛看到,1994年夏夜,青春少年的我们,冲向操场。迎新生晚会结束了。夏冰弹钢琴,韩苗苗独舞。我是晚会导演,也演了话剧《雷雨》片段。我扮演天真热情的周冲。晚会结束,我们的化妆也来不及卸,就冲到了操场上。大家点燃了十几堆篝火,尽情地狂欢,跳舞,高歌。我还当众打了一套少林拳法。当年为了泡妞,我可是苦练过一阵拳法和刀法。苗苗看我打拳,也凑过来,围着我跳了一曲草裙舞。我被苗苗搅得心神不宁,一不留神,摔了一个屁股墩……

  那年,我十八岁。我和夏冰、苗苗,还有薛畅、吕鹏,都是好朋友。

  二

  如果说,人的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宁愿相信,夏冰和韩苗苗就是我的定数。时光不可倒流,人生的偶然性,最后酿成了必然性。二十多年前,如果我没有偶然听到夏冰的名字,就不会起好奇心。如果我没见到夏冰,就不会认识韩苗苗。如果我不认识他们,就不会爱上韩苗苗,更不会为给她出气,打伤骚扰她的艺术系辅导员侯博。如果我没犯下这样的错误,就不会分到化工厂当工人。我就不会下岗,更不会继续纠缠在苗苗与夏冰之间。

  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了。也许,苗苗就不会死。

  夏天能有冰吗?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听到夏冰的名字,是1994年仲夏。一辆公交车上,两个戴着麓城大学校徽的女孩,一脸崇拜地谈到他。那时大学生还流行戴校徽,也算“天之骄子”吧,到哪里都被人羡慕。俩女孩看样子是麓大艺术系的,她们说起钢琴专业学长夏冰耀眼的成绩。上小学就在省里拿奖,上中学就获得全国奖项,文化课分太低,否则早上中央音乐学院了。他是被麓城大学破格录取的……

  我听着两个粉丝喋喋不休,心里犯嘀咕。这么牛的人,有机会要认识。

  机会很快来了。我被学校安排组织迎新晚会,理直气壮地去找夏冰帮忙。我见到夏冰,他正撅着屁股,调试钢琴。他身材颀长,脸棱角分明,大理石般清晰线条,眼窝深陷。那时他穿一件浸着油渍的工装,头发乱蓬蓬,不像什么钢琴王子,更像琴行工作人员。他趴在钢琴盖上,一会儿扭紧别弦钉,一会儿轻轻抚摸八十八个黑白键,又猛地俯身,仔细听着击弦机的榔头击发频率。他仿佛一个兴高采烈,又专心致志的孩子,露出强烈渴求什么,没有满足的迷茫表情。

  “你会修钢琴?”我说,“你好,我是中文系的葛春风。”

  “美好的东西,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得久一点,虽然不能永恒,也就无憾了。”夏冰缓缓地说,又像自言自语,对我的自我介绍充耳不闻。

  “早晚要腐坏,又何必执着?祗园精舍钟声响,述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胜者必衰若沧桑。”

  我懒洋洋地吟出几句。和我玩禅意,我可是中文系的。装逼扮深沉的事儿,我从前没少干,随便搞几句《平家物语》偈语,震撼一下艺术系学生,还是可以的。

  夏冰的眼睛亮了,那是对智慧和美的强烈向往。他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之中。这时他显得纯真稚气,眼神有种麋鹿或羔羊的气息。许久,他似乎恍然大悟般地说,对了,找我什么事?你是那个谁?诸葛春风?

  “我还是诸葛亮呢?”我没好气地打趣。真没想到,我去寻找“夏天的冰”,却找到了这样一个“奇葩”。

  “葛春风,中文系,”我说,“朋友都叫我的外号,野猫。”

  野猫?夏冰回过神,眼中显出顽皮神采,说,我是艺术系的夏冰,别人都喊我麋鹿。

  一只猫,一头鹿,动物界的在一起,肯定有“共同语言”。我也笑了。

  后来,我对夏冰的矛盾性格有了进一步理解。他有时非常固执,认死理,有时又从善如流;他穿着随意,甚至是邋遢,但只要演出,必定精心打扮;他不喜应酬交际,但如果朋友找他,他又总是委屈自己,尽力完成朋友的囑托;他创作曲子,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滴酒不沾,可闲下来,他总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不善言辞,但喝酒后喜欢给人家讲课,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他说市场的好酒,是包装出来的,俗气,他最爱麓城郊区农民自酿的苞谷烧。但如果为了追女孩,他必定要喝茅台;他对女人似乎不放在心上,但心血来潮,又为女人要死要活地写歌,唱歌,弹琴;他的本行是音乐,却喜欢和大家讨论机械、哲理与文学……

  更重要的是,他看重的人,马上可以成为生死之交;他不喜欢的人,冷面青眼,敷衍一下都不肯。他一辈子吃亏都在这个上面。

  夏冰是怪人,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家伙。

  九十年代初,搞文学不像从前那么风光,有点“灰溜溜”的意思,但社会上还残留着对文学的敬意,特别是大学校园。我从中学时代就常在刊物发表诗歌小说。稿费单收了很多,全国笔友来信也很多,自然也受到同学的羡慕,特别是女笔友来信,往往暧昧朦胧,有的还夹着照片。夏冰喜欢和我聊天,无话不谈。我们的父亲都去世了,说起来也有共同悲伤。他很喜欢我的部分诗歌,有的诗,他则指出是“臭不可闻”的垃圾。我们常会为“宇宙是否有开始与尽头”“主体性是什么”“诗的节奏与音乐的对位关系”这类玄而又玄的问题吵得面红耳赤,让其他朋友感到乏味无比,瞌睡连连。

  韩苗苗就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我们的身边,听着我们瞎扯。说实话,这类纯粹精神性探讨,不适合女生。韩苗苗更不是一个喜欢这类话题的女人。奇怪的是,她每次总是我和夏冰闲扯淡最后一个耐心的听众。她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又长,眼神锐利极了,我形容说是“清水里的刀子”,吕鹏他们都表示赞同。

  于是,我和夏冰的谈话,往往谈着谈着就变了味道,成了我在向夏冰和韩苗苗讲述——在我的下意识里,可能更多还是向苗苗的表达。我眼神流转,表情更浮夸,情绪更激昂,更加充满情感。这一切,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我也没有意识到,韩苗苗其实更多是在看我,听我讲述。我不敢看她的眼,生怕自己的魂都飞了。

  韩苗苗是一个极秀美,气场很大的女孩。她总能从容不迫地成为在场焦点。她惊心动魄的美艳气息,让每个男人都坐立不安。她话不多,胆子大,不胆怯与各色男人周旋。这种“段位”的女孩,本应该和“高富帅”厮混,她偏偏喜欢我们这些搞文艺的。韩苗苗是一个气质和夏冰完全不同的人,她身边有众多追求者,但是,她非常坚定地选择了夏冰。夏冰和韩苗苗的家境都一般。夏冰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韩苗苗的出身更差,她母亲是肉联厂女工,父亲是干休所厨师。按理说,她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五大三粗才是顺理成章。可谁能想到,韩苗苗却性感苗条,皮肤白皙滑嫩,在舞蹈方面天赋很高。这还真是让人感叹基因突变的不可测。

  夏冰带着我一起去春游,就我们三个人。我们清晨从学校的团结楼出发,骑着自行车,穿行市区,在中午到达市郊的不语山。麓城地势平缓狭长,属于典型平原气候,东北,西南和东南,各自有山围绕,都是不太高的山,但连绵不绝。不语山在麓城东南,苍松翠柏,野花,各种鸟的鸣叫,伴有清澈安详的一片湖。抬眼望去,一股绿意在春天便撞进了怀。韩苗苗尖叫,丢了自行车,在一片油油的草地上起舞。夏冰反倒含蓄,远远地看着苗苗,和我不紧不慢地讨论艺术问题。

  “艺术是为了人类自己享乐吗?”夏冰说。

  “享乐是短暂的,”我说,“艺术应该缓解痛苦,享乐过后,也会是一阵一阵的痛苦。艺术让我们的生命,在绝望中舒服一点。”

  夏冰摇头。韩苗苗跳了一阵,跑回来,搂住夏冰。他们开始激烈的亲吻。随后,他们跑进那片浓密的柏树林。我看到,夏冰挥了挥那条新疆细密羊毛毯,抱着苗苗,走向树林深处,像一只灵巧的麋鹿,驮着一只洁白高傲的天鹅。

  他们去“享乐”了,把“孤独的痛苦”留给了我。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几千瓦的“电灯泡”。我渴望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可以约一个女孩,但我没这个兴致。我坐在林子外的一块青石上,抽着烟,望着碧绿的湖中悠闲的水草,望着天一点点地变蓝,云朵飘过,阳光染红云的边缘,好似镶上了一层金边。一只大青鱼,耐不住寂寞跃出水面,身上跳跃的水滴,珍珠般地闪烁着。

  太美了,我赞叹着,心里平静了些,当“守护使者”又何妨?

  韩苗苗无声无息地,跑到我的背后,猛拍一掌,说,野猫,你刚才和麋鹿讲什么东西?我被她吓了一跳,又耐着性子向她讲解。她笑着跑开了。我这才明白她是逗我玩。

  “别惹我,苗苗,”我警告她说,“惹到我,那可是山崩地裂。”

  “你‘崩给我看看,”韩苗苗撅着嘴,说,“别吓唬人,我照单全收。”

  她面色娇艳红润,白色裙子皱了,上面有散落的松针,还有一股荷尔蒙的气息。夏冰也从林子里钻出,头上顶着那块“沾满爱情”的毯子,冲着我做鬼脸。我哈哈大笑。夏冰和苗苗做了一个漂亮的亮相,俩人手牵着手,唱起了欢快的乐曲。

  夏冰的歌声嘹亮浑厚,苗苗的嗓音高亢甜美,仿佛天地变成了一个巨大舞台,鸟儿停止鸣叫,花朵也仰起笑脸,世间万物都来倾听“天鹅”与“麋鹿”的绝美合唱。歌词依稀听去是:忘掉那情切切甜蜜接吻,忘掉那软绵绵良辰美景,从今后得不到她的亲近,好朋友,美少年纳西塞斯……

  被苗苗拍过的地方,暖暖的,麻酥酥的,好半天缓不过来。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不知何时,偷偷地爱上了她,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的女人。

  三

  十五年前,夏冰逃走的消息,是吕鹏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市场的角落卖烤面筋,吕鹏冷着脸走过来,问我知不知道夏冰的消息。我是真不知道。吕鹏想了想,还是将案件的一些情况通报了我。我的泪很快涌出来了,也不知是为了夏冰,还是为了韩苗苗。因为和他们两人关系好,我还被吕鹏叫到警局录口供。

  “夏冰没找到之前,谁知道你是不是共犯?”吕鹏的脸更冷了。

  你放屁!我悲恸之余,被他气得跳起来。我为什么要和夏冰密谋杀死苗苗?我曉得,吕鹏这种失魂落魄的“疯狗相”,主要是因为苗苗。这小子暗恋苗苗。他嫉妒苗苗和我的亲密关系,更嫉妒夏冰。这小子提拔了,当了刑警中队长,看不起老同学了。我是卖面筋凉皮的,可我还有骨气。

  想到这里,我反而心平气和,不再和他理论。

  吕鹏查了半天,没什么有价值线索,也就放我回去了。临走前,他想了想,还是说,野猫,不是针对你。这么大的案,一死一重伤,上头的压力太大,我们这些刑警,看谁都像嫌犯,这是职业病。你现在处境不好,我也没帮上啥,你是老同学,原谅我吧。

  说着,他站起,竟向我鞠了一躬。

  我这才发现,吕鹏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睛红肿,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想想也觉得没意思。这种事,谁也不想发生的。

  还有,吕鹏欲言又止,如果你恰巧碰到他,就和他说,希望他自首。

  这句话很没营养,我直接无视了。我懂,这叫“立功心切”。我回家后,暗自找了很多地方,也希望能看到夏冰,但也都以失败告终。我也不懂夏冰为啥要杀死苗苗。强扭的瓜不甜,苗苗和冯校长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了。他们不是在商量离婚的事吗?还是苗苗突然触怒了夏冰?或者,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隐情?

  大学毕业前夕,我和夏冰、韩苗苗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夏冰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但他并不在意,还开玩笑说,如果我喜欢苗苗,就让给我。我面红耳赤,慌忙否认,但自己都感觉是那么苍白无力。从前,我和薛畅他们一起来找夏冰和苗苗。后来,我经常一个人找夏冰,夏冰不在,就找苗苗聊天。记得那次,一个下午,我又来找她。苗苗的舞蹈房在琴房旁边,她放着音乐,一个人对着镜子,尽情地跳着。我傻傻地站在旁边看。她并不停下来和我说话,但是在镜子中观察我。她跳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擦擦汗,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没有说话的意思。

  她的同学们也来到舞蹈房。这群女孩看到我们,窃窃私语。音乐响起,她们继续练习,那天排练的好像是《胡桃夹子》。我只是记得,那个下午,我斜倚在窗下,手里捧着买来的红玫瑰,几乎要捏碎了,好像那不是什么花,而是我那颗滴血的心。

  我垂着头,看到一群女孩旋转的脚尖,飘浮在音符之中。初夏气息格外浓烈,舞蹈房外面,是一丛丛花木。泥土发酵,发出腥甜诱惑。夹竹桃拼命地伸展枝条,常春藤绕满窗,似乎要挤进窗棂。蝉鸣鼓噪,仿佛千万根刺在耳膜的钢针。我窘极了。

  一个女孩看我可怜,推推韩苗苗说,那男孩等你嘛。韩苗苗还是对着镜子,冷冷地说,他愿意等,等好了。我又没让他等。他有本事,就等下去,等到死,一拍两散。

  我狼狈地逃出舞蹈房,跑到操场僻静角落。

  我哭了。那或许就是失恋的感觉吧。我从未对一个女孩,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和挫败感。我谈过几个女朋友,也在校外小旅馆开过房间,自认为“曾经沧海”,见识过女人。不知为何,面对韩苗苗,我笨嘴拙舌,目光呆滞,全无办法。我擅长的油嘴滑舌,侃侃而谈,讨女孩欢心的小手段,全无用处。这个眼神像“清水中的刀子”般的女孩,仿佛一个舞蹈的精灵,恶作剧般地偷走别人的灵魂,还要嘲弄这颗灵魂的不体面、不勇敢。

  我原以为夏冰是我的阻碍,我不能干对不起好兄弟的事。后来我才明白,我是面对韩苗苗全无自信,严重自卑。我被这个精灵般的女孩,碾碎了灵魂。

  我不再找夏冰和韩苗苗。夏冰却主动来找我。他还是灿烂地笑着,善良得像只麋鹿,好像对那些事毫无察觉,也毫不介意。快毕业了,有各种频繁聚会,夏冰拉我喝酒,把我介绍给学弟学妹,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中文系大才子葛春风。我羞愧万分,因为会见到韩苗苗。我不想见她,更不想让她看到我。可我还是忍耐不住想她。然而,韩苗苗还是若无其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和夏冰,端坐若美丽冰雕。我已鲜血淋漓,万箭穿心,还要在众人面前装着若无其事。我每次喝酒都喝醉,每醉必哭。夏冰以为我是舍不得他,也哭得稀里哗啦。最后结束项目,一定是大家合唱《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薛畅和吕鹏看出了问题。一次,他俩专门找我。薛畅诚恳地说,野猫,还是远离夏冰和韩苗苗吧。他们太特殊,和咱们不一样。你别掺和他们的事。吕鹏讲得更不客气。他阴阳怪气地说,野猫,别想韩苗苗了。你是野猫,人家是野天鹅,差着好几个档次啦,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忙分配的事,不要和她见面,要不你早晚死在她身上。女人太美,不是好事。

  我感谢他们,但依旧无法自拔,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入一个长满野花和青草的泥潭,明明白白地晓得是“死亡陷阱”,却无法拒绝诱惑。我还是和夏冰喝酒,痛哭,和韩苗苗无言对视,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直到一天,夏冰喝酒时告诉我,艺术系辅导员侯博经常骚扰苗苗,已发展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苗苗都不敢和他单独见面。毕业分配,辅导员有很大权力,大家都不敢得罪他。夏冰为此,也甚为苦恼,可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拍案而起。在荷尔蒙和酒精的作用下,晚上,我怀揣一把蒙古刀,闯入侯博的办公室。那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家伙,却高傲嚣张,连声质问我是谁。我没搭话,就和他扭打在一起。我一刀扎在他的屁股,一刀捅在他的胳膊上,并警告他离韩苗苗远些。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夏冰宿舍,告诉了他一切。苗苗也在。她不顾一切,抱着我痛哭,狠狠捶打我的胸膛,连连骂着“傻瓜”,全然不顾我身上的血腥味。看到夏冰惊愕的表情,我笑了。那一刻,我轻松了,安定了,如果下一刻让我死,也可以无憾。

  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苗苗喜欢我!苗苗是喜欢我的!

  我抱着她,感受她轻盈的身体。她呵在我耳边的气息,她结实圆润的乳房,还有滚烫的泪水。我的额头也被划破了。血缓缓地流下,汇入了她留在我脸上的泪。

  美人报我以泪,我还之以血。今生无悔……

  四

  四月份,本年度麓城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清晨,我帮母亲换褥子。她醒来,也认出我了。母亲清醒的时候,是沉静安详的,和我一问一答,也很有条理。妹妹和妹夫都去上班了。我出钱找了一个安徽保姆,帮着料理家务,也让妹妹一家轻松一下。我让保姆喂母亲吃了点小米稀饭。母亲出奇安靜,乖乖地吃完,又要去睡。

  我哄着她看电视,不让她睡太多。她最喜欢八十年代日本电视剧《血疑》,一直嚷着要看。我想尽办法,从省电视台的朋友处弄来副本,刻了光盘,在家里用DVD放给母亲看。母亲开心地笑了。

  荧幕上,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还是几十年前那般潇洒漂亮。我们都已衰老,他们却熬过时光的残忍淘洗,变成了永恒。母亲痴痴地看着电视,时不时望向窗外。我问,妈,有事儿?母亲羞涩地轻声说,上级组织大会战。你爸加班,一个星期没回来了,你去看看,说是今天回。他要和我一起看《血疑》大结局呢。

  我答应着,慢慢踱步到门外。母亲的记忆,又穿越到八十年代了。我不想打扰她。雾散尽,雪花纷飞,在寒冷中漫步,我回望那些岁月,已颗颗凝聚于屋檐之下。它们收拢羽翼,微笑,盛开如雪花。相比千疮百孔的我,母亲是幸福的。她永远活在与父亲在一起的美好记忆里。我的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吗?或许,还有韩苗苗?

  说也奇怪,麓城整整一个冬天,都没下雪,眼看春天露头,又下了起来。这种反常气候,在古代是被怀疑有冤案的。雪飘飘扬扬地飞满天空,好似数也数不完的记忆之片段。我曾以为,只要远离麓城,那些记忆创伤,就会慢慢自愈。我低估了时间的力量。时间越久,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就越发会被放大,就越清晰。

  小区门口,我遇到了薛畅。他今天休息,陪我去看夏冰的儿子。

  夏冰逃走后,他和韩苗苗的儿子夏雨,原本跟着奶奶居住。但悲伤的韩苗苗的母亲,拒绝让外孙再回夏家。老太太说,夏冰是杀人潜逃犯,夏雨不能在杀人犯的家中长大,这样不利于成长。于是,夏雨被强制带回韩家,改名“韩雨”。韩苗苗的父亲,身体本来就不好,由于悲恸过度,更是雪上加霜。2005年秋,这位干休所老实巴交的厨师,终于在病症打击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留下老太太和夏雨相依为命。

  夏家的情况也不好。夏冰的父亲很早去世,母亲是市二中语文教师,是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当时人们一直传言,夏冰逃离麓城,被母亲悄悄送到云南,最后去了缅甸。夏冰刚逃走的那段时间,吕鹏还在夏家居住的天成小区布置暗哨,暗中盯着夏冰的母亲。几年过去了,没有夏冰和家里联系的迹象,警察也渐渐松懈了,改成每年例行公事的两次询问。夏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十年后,就连这询问也没有了。

  我原本没想去韩家。这些年,我一直都在逃避。薛畅对我说,野猫,都十五年了,你也应该学会放下,去看看那孩子,有机会帮一下,回到省城,找个女人结婚吧。

  薛畅说着,眼里似乎有些泪光。我这才注意到,十五年过去了,薛畅已从一个拘谨的少年,变成了秃顶肥胖的中年大叔。他的黑框眼镜下,眼睑很松,眼角也满是皱纹。薛畅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家伙。从高中时期,我就习惯了他跟在我的身边。他有些圆滑,甚至平庸,但他从没有害过我。虽然,他从那个喜欢书法和篆刻的小跟班,变成了今天喜欢打官腔的“薛处长”。但是,他的内心希望我好,希望我放下。

  刚考上研究生那段时间,我几乎和所有麓城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但是,夜深人静,我无法入眠。我去过医院,医生说,我有轻度抑郁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种病不仅表现为黑夜的恐惧、孤独和失眠、也伴随着躁狂、妄语、幻觉等症状。我偷偷吃着马普替林、西塞平等抗抑郁的药物,但这依然无法阻止黑夜的来临,无法阻止韩苗苗疯狂旋转的舞鞋,出现在我的梦中。然后,就是夏冰血红绝望的眼。我找各种女人,但都无法持久交往。我跪在冬天的雪地灌酒,像野猫般号哭,哭到胃出血,将一口血喷洒在雪地上……

  对于四十多岁的我来说,早已习惯了这创伤,仿佛时间久了,创伤也变成了“甜蜜”的习惯。如今,薛畅,你让我放下,这一切谈何容易?

  我苦笑两声,不再回应。我们在小区门口超市,买了鸡蛋,牛奶和水果。走过两个楼群,我们看到夏冰的家。天成花园是老小区,都是住的老国企职工,房子普遍是八十年代初期的,由于年久失修,有些楼房外体红砖都露了出来。韩家住在一楼,我当年去过很多次,现在依稀有些印象。薛畅去叫门,一个颤巍巍的胖老太太开了门。她看到薛畅,高兴地说,小薛,你来啦,来看看就好,最近忙吗?老太太满头白发,声音洪亮,满脸红光,依稀还能看到当年肉联厂女工的豪爽,只是那宽阔的脸,胖硕的腰,怎么也看不出是韩苗苗的母亲。

  看样子薛畅这些年没少探视。我的心里一暖。薛畅看着不起眼,其实比我们都有心。他知道如何让韩苗苗在天之灵感到放心。

  这位是?老太太看着我,疑惑地说。

  我深深地鞠躬,低声说,阿姨,您把我忘了?我是葛春风,苗苗的同学。

  老太太的脸猛地沉下,面色苍白,嘴唇抖动,眼睛似乎要喷出火。她喘着粗气,慌乱地把我们往外推,嘴里不停地说,你走,我不认识你!

  我的眼泪涌出。我是苗苗和夏冰的知己。我不但没有阻止惨案发生,还在这个小家庭破碎之后,选择了考研,彻底远离麓城。我如今有什么资格,看望这位多年辛苦拉扯夏雨的老人?

  我的出现,就是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

  薛畅示意我先出去,他独自在屋里和老太太交流了很长时间。最后,他强打精神出来,说,老人同意收下东西,也允许你看夏雨。但她不想见你,也不让你和夏雨说话。她年纪大了,心脏也有问题,怕受不了。

  我讪讪地点头,和薛畅一起离开韩家。

  我当年来韩家,也吃到过苗苗父亲做的胶东大包,什锦馅饺子。我嘴甜,哄他们开心,每次都带礼物,两位老人其实更喜欢我,而不是性情古怪的夏冰。他们甚至暗示,如果我要和苗苗在一起,他们没啥意见。可惜,我和苗苗没有夫妻缘分。我离开麓城,去省城上研究生的前一天夜里,我默默地在韩家窗下,站了一夜。

  那夜飘着小雨,我看着米黄色窗帘透出的微光,窗帘上印出一个孩子的影子,那是夏雨吧。这孩子小时候,和我挺亲。那时我常去夏冰和苗苗的小家蹭饭,也没少陪小家伙玩。苗苗还开玩笑,让孩子认我为干爹。夏冰杀人潜逃,我没再见到过孩子,只是找人送去一千元钱。说起来愧疚,我那时除了卖凉皮,每天复习考研功课到晚上十二点,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夏雨在哪里?我問薛畅,算起来,也二十二岁了。

  你刚才见了,薛畅耸耸肩,说,超市收钱的那个。

  从小区门口小超市买东西,的确有个男孩结账。不过,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讲,印象不深。我又回到超市,在窗外远远地看着,一个瘦高男孩,脸庞从侧面看,还挺清秀,有点像苗苗。他呆呆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天气还有点冷,超市里光线暗淡,我从窗外看到,男孩坐了好半天,动都没动,像冻僵了一般,总觉得奇怪。这时有客人来买东西,他的反应也很迟钝,叫半天才过来拿东西,也还是不说话。

  自闭症,薛畅叹了口气,说,苗苗被夏冰捅死时,他才八岁,突然不会讲话了,原来挺机灵的孩子,上学也没法,勉强读到高中。后来退学了,我们帮着置办了小超市,好歹有个营生。

  这个病妨碍上学吗?我有点心虚地问。

  你不了解,薛畅说,这个病不仅有“交流障碍”,也有“选择障碍”,你让他干一件事,他也许还能去做,但你要让他选择,他就会狂躁,失控。这孩子其实学习不错,但有时失控会打人。我们把他转到了特殊学校,也只上到了高二,他就不愿再去了。

  我点点头,心里更加难受了。

  客人走后,小超市又归于死寂。超市不大,塞满了从零食、日用品到烟酒、保健品等各类杂货。有一张曲尺形的玻璃柜台,夏雨就呆愣愣地坐在里面,似困在铁桶般的城里。在烟酒糖茶和辣条、蛋糕的包围之中,他灰暗的脸上,眼睛是僵死的,一动不动,好像定格镜头中的人像。突然,我听到,小超市飘出若隐若现的音乐声,确切地说,是钢琴的声音。

  《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薛畅怅然,说,你肯定也熟悉,这是夏冰喜欢的莫扎特的曲子。

  我们看到吕鹏的警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吕鹏钻出车,手里倒提着乌黑的手枪。他看是我们,也不多说,挥挥手,后面几个彪形大汉,看着像刑警队的,悄悄四散,在超市周围隐蔽。

  我和薛畅愣住了。吕鹏垂下手,关上手枪保险,小心地放在肋部的枪套里,低低地说,有人举报,夏冰回来了。他就在麓城。

第四章 树上的野猫



  祗园精舍钟声响,述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胜者必衰若沧桑。

  ——《平家物语》

  一

  平平安安,安安稳稳,有什么不好?

  做人做事,都要有计划,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多听长辈的意见,才能少走弯路。这是我薛畅的人生座右铭。我羡慕葛春风的才气,吕鹏的勇敢,但我不会像他们。我有我的原则。大学时代,我每个月做一次计划书,规划每天作息,应该读的书,写的文章,练习的书法,要做的事。我在计划书开头写上粗粗的仿宋字:薛畅,加油!你行的!

  这个世界不公平,又非常公平。

  它要求每个人知道该干什么,能干什么,然后勤勤恳恳地在自己的岗位努力,总会有收获。我们这些平民子弟,只有兢兢业业,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我们不能和那些家境好的同学比,我们经不起“犯错”。吕鹏和春风,都嫌弃我太过冷静圆滑,什么都能忍,没个性。操,我不是没有个性,而是承受不起“个性”。我从小就明白,穷人的孩子,要得到点什么,就必须先失去更多的东西。

  春风的问题,就是太冲动。想当年,苗苗没有让他去打艺术系的辅导员侯博,他一时冲动,换来了一个留校察看处分,还差点被取消毕业证,毕业分配也受到了影响。如果他的童年,也像我这样辛酸,他就不会如此了。我暗暗怀疑,是有人利用了春风。春风外表精明,但太重情,容易被蒙蔽双眼。按照春风的成绩和表现,他应该被分配到报社、电视台,或教育局这样的好单位。可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但是,这世界毕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他最后考上研究生,到省城当记者,也改变了命运,甚至比在麓城还要好。

  不要怨天尤人。春风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认识了韩苗苗和夏冰。

  如果他和我,还有吕鹏待在一起,不会遭遇那么多坎坷。这样说,也不是韩苗苗和夏冰的错。他们对朋友都挺真诚,对我也不错。这都是命。

  这三个人就是上辈子的孽缘,今生也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话说回来,正因为春风重情义,我才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我的家庭,与春风他们比,更是“卑微不堪”吧。春风的父亲曾是化工厂工程师,母亲也是全民制正式职工。我的老爹,不过是机械厂大集体制工人,老妈没有工作,是厂家属,在家做家务,照顾我和弟弟,捎带给街坊四邻浆洗衣服挣点散钱。父亲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那间充满霉味的库房。我很小时,就经常被人嘲笑,说是“库房狗”的儿子。别人的生日礼物,都是蛋糕,我的只是劳保手套,或一双丑陋的、带防滑钉的劳保鞋。每当我过生日,老爹总很羞愧,但我不这样想。我认为老爹最大优点是有责任心,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库房管理员,一个慈祥的老爹。他从来不偷库房的东西,也对领导多领劳保的暗示,视而不见。他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也因此一辈子混得窝窝囊囊。

  上高中,我和葛春风是同位。他学习比我好,发表了很多诗歌与小说。很多人都想和他交朋友。他对我很好,经常给我讲题,借文具给我。我鼓起勇气,带春风去我家玩。他没有嫌弃。老妈看我交到学习好的朋友,特别高兴,特意给我们做了油焖鸡。那是我家养在院子里的十只鸡之一。我们靠它下蛋,补充早上的能量,去市场换点钱。春风吃得很高兴。他不了解,他吃掉了我们家重要的财产。

  我问老妈,为什么这么隆重招待春风。他只是一个小孩。老妈说,咱们穷人交朋友,一定要可靠,讲情义。人情如纸薄,交一个朋友,就要一生一世。春风虽然是小孩子,但看来义气善良,又有本事。他将来一定对你有帮助。更何况,春风的老爹为了保护工厂,死在安全事故中。春风是烈士后代,更应该好好对待。

  我不得不承认,老妈虽然没文化,但比很多母亲都伟大。她不势利,看人有慧眼,对世事也有很深洞察。我上高三那年,弟弟去河边玩,死在河水之中。弟弟才十一岁,水性很好,从没出过事。老爹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老妈也哭昏過去好几次。她自责地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有什么办法?她每天喂鸡,做饭,整理家务。闲下来,还要做零碎活儿挣钱,哪有那么多时间照看调皮的弟弟?穷人就是这样,关键时刻就看出人情冷暖了。老妈发疯般要给未成年的弟弟,在老家置办一小块墓地。可我们这个穷家,哪里有钱?再加上丧葬费用,老爹天天愁得唉声叹气。

  春风塞给我三百元钱。他说,他母亲听说了我们家的事,给了他两百元,他还有一百元压岁钱,都给了我。九十年代初,三百元对于高中生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我把这份珍贵情谊放在心里。

  到了麓大,春风也常帮助我。他父亲留下一笔抚恤金,他母亲虽不是干部,但工龄长,资历老。春风从来不在我面前流露出半点优越感。他总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刚上大一,喜欢上中文系的一个女孩。那女孩却喜欢春风,希望通过我来接触他。春风晓得了,说,开什么玩笑,薛畅,我不能和你抢。大不了,咱俩一起打光棍。

  春风有些喜欢那个女孩。他就是这样,为了朋友,什么都无所谓。

  这一切都因为韩苗苗和夏冰,天翻地覆,彻底改变了。

  伤人事件之后,我对春风讲,抓紧给校领导送礼,特别是中文系辅导员、系主任和书记。他们在关键时刻讲句话,学校还是要考虑的。春风被拘留所关了几天,整个人都颓废了。我们这些朋友凑了钱,又在春风母亲那里要了些钱,首先找到艺术系侯博老师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又找领导疏通。我们也只能做到让侯博撤诉,春风免于劳教。但是,春风的前途没了,记了留校察看处分。

  毕业分配,他也只能回化工厂了。他本不想去,想和几个分配失意的同学,一起南下东莞,却被母亲臭骂了一顿。听吕鹏讲,春风的母亲说,工人阶级有什么不好?你父亲是老牌大学生,当高级工程师,还和工人们同吃同劳动很多年,那叫“鞍钢宪法”。你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当社会主义接班人?你父亲可是这个厂的烈士。你不要给他抹黑。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1995年8月,我刚去财政局报到,就急着去化工厂找春风。我太了解他了。从小家庭条件不错,学习又好,总被人捧着,如今为了一个女人,跌落到了人生谷底,他受不了这个。九十年代初的化工厂,效益一落千丈,不再是抢手的好国企了。说是改革改制,结果越改越乱,效益越差。黄昏时分,厂区刺鼻的硫黄味道,从拔地而起的大烟囱懒懒地冒出,好似逃逸着无数鬼魂,也吞噬了黄昏最后一分光亮。春风的宿舍,在厂区后面,就是一间昏暗小屋。他和几个临时工,挤住在小黑屋里。我闯进去,只见几个刚下班的工人,赤裸着,正在清洗着红肿的身体。那明显是被化工品刺激的。他们头发凌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赶紧问葛春风在哪儿。他们粗野地笑着说,葛疯子嘛,屌壮货,在树上。

  厂区内没有树,早被硫黄、硝酸和苯胺的味道熏死了。厂区后墙,长着不少红柳和棘刺,还是这些东西,忍耐力强。墙根下,有一条肮脏恶臭的排水沟道,将化工厂的废水,排放到不远处的拦马河,瞅着都让人触目惊心。那个年代,不讲环保,化工行业条件普遍都差。

  我的目光越过厂区后墙,发现院外有一株高大的老杨树。

  老树被熏得外皮发红,叶子倒还茂盛。较高的枝丫上,我看到喜鹊窝,还有一个瘦得像野猫般的身影。他托着腮,痴痴地望着远方。春风在树叶间影影绰绰地隐藏自己,露出两只瘦长的脚打拍子。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头顶在不停晃动,像只奇怪的松鼠。他低声地唱着歌,歌声凄凉悠长,叶子竟也应和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听久了,让人误会是叶子发出的歌声。

  我喊他,让他下树。春风看了看我,没动,却回喊道,谢谢你,薛畅!你是第一个来化工厂看我的同学!

  我说,你赶紧下来,仰着脖子,和你说话难受。

  春风不好意思地出溜下树。他皮肤也是红肿的,眼角有些溃烂,人整整瘦了一大圈,都有些脱相了,眼眶都凸显出来了。他的胳膊上,也被铁丝划出很多口子,渗着些血丝。

  我心里难受,说,春风,多吃点有营养的,干活悠着点。

  春风无所谓地笑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反正我们都要死,随时也会死。

  我说,你还有老母亲和妹妹,要好好活着。

  春风说,你不懂,我们站在“超级大炸弹”上。他双手在空中画圈,有点怪异的兴奋。

  我诧异,询问原因。春风告诉我,化工厂花了几百万,引进一套日本的苯胺生产线。苯胺就是阿尼林油,是高毒性、高爆炸性化工品,很多国家都限制生产,化工厂只要能顺利生产,就能挣到钱。可是,他们就是亏损。

  “王扒皮”这个混蛋,春风咬牙切齿地说,居然进口了一套日本七十年代末期的生产线!日本人简单翻修了下,改了改数据,就弄过来骗钱。他拿了多少回扣?有的机器码还打着“昭和”,没有“平成”年号呀。“王扒皮”把很多型号标记都用钢锉磨了去,但毕竟有遗漏。设备三天两头出问题,工人连像样的防毒面具都没多少,要出人命的……

  “王扒皮”真名叫王大庆,是一名厨师出身的化工厂厂长。此人原本在工业局当厨师,把领导伺候舒服了,就屡遭提拔,还去党校进修,混了个本科文凭。四十出頭,王大庆就当上了这个有着几十年辉煌历史的千人大厂的厂长。

  王大庆当厂长之前,工资还是按月发,他当了厂长,说是“分享艰难”,同趟“地雷阵”,共闯“万丈深渊”,工资就改成按季度发放了。听春风说,《分享艰难》是一个著名作家写的改革小说,也被拿来当口号,真应该把他也弄到东风化工厂苯胺车间来“分享艰难”。

  我叹了口气,说,先忍忍吧,你毕竟是大学生,过一阵子,想办法活动,去厂部干个秘书啥的,毕竟,你学中文,又不是学化工的。

  这也是纯属安慰。学以致用,那只是说说而已,还要看工作需要。我学的是历史,主攻明清山东灾民史研究,可到了财政局,不也要乖乖地从头学注册会计师?

  春风的眼神又黯淡了,说,我们的车间技术员小周,哈军工毕业的,都倒五年夜班了,要调上去,可不容易。我们外聘总工程师,是清华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才生。他上周辞职了,临走前,悄悄对我说,我们厂子规模大,苯胺比TNT还厉害,而且不稳定,一旦爆炸,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全部化为齑粉。

  我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说,大不了,你就辞职,也不能把命搭上。

  死了也好,春风戏谑地说,苗苗和夏冰要结婚,就当给他们的婚庆放爆竹了!

  春风还是忘不了他们。这都是上辈子的孽缘。

  韩苗苗和夏冰分配到了启明中学当教师。他们很快领证结婚,生子。他们似乎忘记了,有这么一个葛春风,为了他们,到了如此恶劣的底层车间,在那一车车的高毒性化学产品面前,耗损着无望的青春。

  我去过春风的车间。四处都是堆积的板结成褐色的化工原料,加水搅拌的原料池,冒出“咕嘟、咕嘟”的红色气泡,仿佛沸腾的血液。呛人的粉尘、刺鼻的味道,能见度很低,工人们戴着简陋的防毒装备和防护服,一声不响地干活儿。整个车间都好似一座阴沉地狱,只有车间右上角的通风口,有一个硕大黑色鼓风机,发出“呜呜”的哀鸣。

  妈的,我忍不住骂,春风你赶紧逃吧,这他妈不是人待的地儿。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对未来充满憧憬,就是发牢骚,也多半是发泄怨念,没到万念俱灰的地步。春风离开夏冰和苗苗,虽然混得惨,但蛮有斗志。他不懂化工,但自学成才,专业术语一套一套的,还跟着老师傅,学习修机器。他还自学电脑,软件搞不了,硬件维修、维护系统什么的没有问题。厂区控制室,厂部办公室的电脑,出了问题,很多都是他给鼓捣好的,就是原来的才子脾气更加发酵了,喜欢和领导叫板。有一次,为了制冷设备的几个技术参数,和王大庆拍了桌子,并嘲讽地说,厂长,这机器不是切菜的砧板,敲打两下,擦上几下,就能继续混饭吃,那是要出人命的。王大庆最恨别人提他当年是厨师的事,当时就被春风气得直哆嗦。

  你一个学中文的,自学化工机械,也不过是“二把刀”,凭啥嘲笑王大庆这个当过厨师的化工厂厂长?

  可是,工人堆里特别推崇这样的人。刚开始,大家都觉得,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能在化工车间干啥?那还不是瞎胡闹?于是,就经常有人拿着技术上的事儿,去刁难春风。让大伙儿惊讶的是,这小子居然还都能把那些技术问题解决了,而并不采取粗野的办法。春风也会点拳脚,几个想找事的青工刺儿头,也都和他打得难解难分。大家再打听,原来春风是厂里的烈士,葛工的儿子,就对他肃然起敬。有老工人就说,葛工是好样的,技术也棒,他的儿子,就是学中文,那也是化工版的中文,错不了。

  大家瞅着,一个大学生,和他们一样,骂厂长的娘,大碗喝酒,能唱荤曲,打架够狠,还懂修设备,也就慢慢认可了他。春风的威信还挺高,老师傅也经常找他商量事。厂领导晓得他是老职工子女,父亲又是烈士,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不提拔就是了,也不去找他麻烦。大家不叫他野猫,都叫他“葛疯子”。“疯子”半夜不睡觉,喜欢爬个鸟树,还在树上唱啥子鬼歌……

  那首歌春风平时最喜欢唱。麓大的最后时光,他喝过酒,经常在深夜的操场,流着泪,反复唱上很多遍。最后,多半是我把他背回宿舍。那首歌是刘半农在1920年于伦敦大学留学期间所作的诗歌改编,1926年,被语言学家赵元任谱成曲,广为传唱。

  那首歌叫《教我如何不想她》。

  我写了一幅行书送给春风,让他贴在宿舍,每天看看,聊以自省,肯定能再创人生辉煌。那是两行字:离情苗恨夏,阅人生风雨。

  可惜,春风不是我,他只是野猫,葛疯子。

  化工厂墙外的那棵树,该叫作“相思树”。树的正北方向,正是启明中学。春风早就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苗苗的新房所在。他每天在树上歌唱,难道是希望歌声能飘到几十里外的启明中学,被韩苗苗听见?这有些荒唐,不科学,但符合被爱情灼烧的春风的浪漫心理。夏冰也曾告诉我,他们家虽然不大,却是启明中学附近,文化沙龙的聚集地,总有各色心怀鬼胎的男青年过来吹牛逼。这些男人把他们寒碜的小家叫“苗苗的客厅”。

  九十年代,虽然大家都忙着挣钱,但总有些青年,希望有一种不同的氛围。他们有写诗写小说的不成功作家,考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未来张艺谋”,潦倒的画家,捏裸体像的雕塑家,还有精通电脑的研究所技术员,机械厂能造黑枪的大学生。

  都是“稀奇古怪”的青年精英。这种浪漫又牛叉的氛围,真是太适合春风了。这个沙龙,每周末举行一次。当地青年趋之若鹜,都为有资格去“苗苗的客厅”感到荣耀。不得志的青年精英们,就在拥挤狭小的客厅,喝酒,吹牛,朗诵诗歌,评点江山,激扬文字,色迷迷地找机会向美丽的女主人倾诉心肠。夏冰和韩苗苗每次都穿着演出盛装,给这些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表演,全然不管年幼的夏雨被饿得大哭。

  他们甚至引起街道办事处的注意,被当作八十年代不良青年淫乱聚会“死灰复燃”版,被反复调查了多次。还好他们只是聚会,没干违法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吕鹏也曾参加过聚会。大家都对他身上“专政气息”太敏感,没人搭理他。吕鹏自讨没趣,就不再去了。吕鹏表面是粗豪“警队先锋”,但也有一颗文艺小清新的“闷骚之心”。他最喜欢夜观天象,摆弄天文望远镜。

  夏冰告诉我,聚会在深夜散去,他總能看到窗外有一个瘦长身影,默默地站在不远处。夏冰看不清是谁,只能看到那人倚着辆自行车,抽着烟,烟头火光忽明忽暗,在暗夜中绽放,格外触目惊心。他想让那人进屋聊聊,可他走出,那人迅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股刺鼻硫黄味道。不用猜,那肯定是春风。他一定是晚上骑车赶到几十里外“苗苗的客厅”,在屋外看上半夜,然后再骑车回化工厂,赶第二天早班。

  他真是疯了,疯得不可救药。

  夏冰杀死苗苗,走上了逃亡之路,很多人都感到惋惜。我并不感到意外。夏冰从骨子里说,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他的艺术天赋与他的阴暗心理,就像附着在他身上的天使与魔鬼,最终将他也化为灰烬。夏冰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麋鹿”,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了春风的事,我专门找过夏冰。那天下午,我正好陪领导去市里开会。会结束得早,领导中午喝了酒,就回家休息了。我让司机小张把我放在启明中学,自己去找夏冰。在启明中学的琴房,我看到夏冰在给一个女学生辅导钢琴。女学生个子高高的,发育得很好,青涩幼稚的脸上,眼波流转,满满的都是对老师的爱意。下午的阳光,暖暖地射进屋,夏冰大理石雕像般的脸庞,格外迷人。他轻柔的手指,抚在女生的手指旁边,在琴键上急速跳跃着,仿佛无数自由舞蹈的火狐,将女生燃烧成无数灰烬,不留一丝痕迹。

  真是要命。接触这对艺术夫妇,让我这个严谨呆板的财政局秘书,都变得“罗曼蒂克”了,不吝用这样“酸溜溜”的语言,描述那种文艺气息。我摇摇头,对夏冰说,老夏,你们两口子是上天派出的“害人精”吗?

  夏冰脸红了,慌乱地摆手说:“乱讲,这是振华中学冯校长的女公子。她的钢琴水平很高,我只是有空帮着辅导。”

  女生低声与夏冰说了两句,白了我一眼,高傲地仰着脸,飘然而去。振华中学的校长叫冯国良。振华中学是麓城最好的中学,也是省重点。校长冯国良外号叫“冯大肚子”,是知名教育界人士。社会上都在传说,振华中学要兼并启明中学,看来我们的夏老师,也变得有心机了。这也许是生活所迫,也许这本来就是人性的复杂性。

  我笑着说:“喜欢上你们,真够倒霉,骨头渣都不剩。这女娃对你,我看也迷恋得不行了。”

  夏冰更加窘迫,搓着手说:“咱们不说这个,找我什么事?”

  我让他们断绝和春风的联系。我不相信,苗苗真的喜欢春风。春风是优秀,有才华,人长得帅气,但论长相,他不如夏冰,论才华,夏冰也不缺。春风现在只是化工厂宣传科的借调干部,没钱,也没社会地位。韩苗苗为啥喜欢他?

  夏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懂。苗苗这个人,我也琢磨不透她。

  我冷笑着说,我可是历史专业出身,从妹喜、妲己到武则天、赵飞燕。倾国倾城的女人,背后都有着太多惨烈故事。那些“浪漫得要死”的爱情故事背后,往往也“狰狞”得可怕。

  我说,夏冰,打辅导员侯博,是你设的套吧?

  夏冰涨红了脸,有些愕然,继而恼怒,说,你胡说啥,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被盯得慌乱,想了想,才说,我认,我一辈子对不起春风。我只是逗逗他,让他知难而退,谁也没想到,他傻到去找侯博拼命。

  “我痛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冷冷地说,“你们以为,自己漂亮,聪明,有才华,就可以践踏别人的感情,玩弄别人的智商?春风内心单纯善良,他也是一个‘豁出命对友谊和爱情的人。你太自私。春风说了你那么多好话,从没有半句埋怨。他甚至崇拜你,说你是中国转世‘莫扎特。我看你不是,你不过是自私怯弱的戏子罢了。你们去化工厂看过他一次吗?你晓得,他在苯胺车间那种地狱般的生活吗?”

  对不起,真对不起……

  夏冰痛哭,他真是后悔了。夏冰人不坏,但一个“情”字,有几个人能看透?

  他哭着,目光忧郁羞愧。他说,我是真怕了,也是妒火中烧。苗苗的追求者很多,除了我,她从没有动过心。但春风不一样。苗苗这辈子,从没有为一个男人流过眼泪,连我都没有。那天晚上,她抱着春风痛哭。我看到,她的眼泪,流在春风的脸上,汇入春风额头的鲜血之中。女人报之以泪,男人报之以血。我嫉妒得要发疯了……

  他癫狂地喊着,瘫软在地上,祈求我痛打他一顿。

  我轻蔑地拒绝。我不点破,这件事也会折磨夏冰一辈子。苗苗也许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比夏冰强些。当然,仅此而已。女人天生都软弱。我们不能强求。我也不打夏冰。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不远离春风,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二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凭借春风的才华,他多半会成为厂部的宣传科长或厂办主任。可我们都是小人物,根本无法抵挡历史的洪流,若不随波逐流,就只能自求心安罢了。我在财政局当秘书,也只能咬牙忍耐,才慢慢站住脚,慢慢发展。就因为我材料写得好,得到陈局长表扬,秘书科的楚科长就借着点小事,把我当众骂了半个多小时。我刚来办公室,没有办公桌。他有三张桌子,我借用了一张。他回来后大发雷霆,说,混了半辈子,就混了几张桌子,大学生来抢饭碗,真没法活了。

  我蹲在厕所哭了很长时间。出来时,若无其事,继续勤勤恳恳工作。常常加班,压力大,晚上我就给春风和吕鹏打电话,聊聊天,互相安慰一下。吕鹏干得不错,他也喜欢警察这一行。我和春风就苦了,尤其是春风,在车间干活,可真不容易。

  干了半年,春风被借调到宣传科写材料。听说是他父亲从前部下帮的忙。王厂长本来不愿意,架不住春风在群众中有威信,还有个烈士父亲的家底,算是勉强同意。为了给春风庆祝,苯胺车间的工友喝了顿大酒,纷纷说,春风当了领导,要给工人兄弟说话。春风是热血的人,自然被感动得满含热泪。90年代中期大型国企,还有集体自豪感,人情味足,也能抱团。工人们虽然粗俗,但不怕领导,不像现在的国企,完全科层管理化了,工人是干活领饷的态度。春风干得不错,在省报和市报都发表了很多宣传报道文章,有的还获了奖。有才能的人,怎么也会显露出来的。春风正在走向人生正轨。谁承想,夏冰和韩苗苗又出现了。他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们并未走远。毕业后,苗苗和夏冰一起去了启明中学。那所学校,偏远破败,升学率不高,待遇也差。这也算是艺术系輔导员侯博老师,报了两刀之仇。他俩很快就结婚了。有传言说,苗苗是“奉子成婚”,结婚时肚子都不小了。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小日子过得去,多好说不上,比春风是强太多了。他们没钱买房子。幸运的是,夏冰和韩苗苗早婚早育,让他们赶上中国最后一次福利分房。那是由教工宿舍改造的小公寓,一室一厅一卫,大概五十平方。

  夏冰依旧痴迷于作曲,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苗苗也没闲着,好几个男人迷上了她,为她争风吃醋,搞得学校不堪其扰。有一个搞电脑配售的商人,每天给苗苗的办公室送花,非要包养她;教育局的高副局长,自从看了苗苗的舞蹈演出,要把苗苗借调到教育局办公室,还发誓要为她离婚;还有个通信公司电话站的男人,每天深夜给苗苗打电话,足足打了半年多骚扰电话。反正他在电话站上班,有的是闲工夫和便利条件。苗苗忍无可忍,就找了吕鹏。吕鹏带着几个警察,找“电话小子”好好谈了谈心。“电话小子”才认怂了。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更奇葩的是,还有一个启明中学的高中生,不好好学习,每天跟踪苗苗,弄到几乎要自杀。男生父母来学校闹过几次。男生转学走了,这件事才慢慢平息……

  苗苗不像麓城很多小门小户的漂亮女孩。这些女孩,家庭条件不好,对物质渴望特别大,也有心机算计,又因为有姿色,她们往往懂得投资,用合适方法钓“金龟婿”。她们如果受过高等教育,智商高些,往往又比较在意“文艺范儿”包装。搁到今天流行语说,就是比较“绿茶婊”——又要清纯美丽“人设”,又要挥金如土的“豪门”。我们麓大中文系、历史系、艺术系那些漂亮女生,太了解文艺那点穷酸事了,反而看不起学文科男生,更不会找他们结婚。

  毕业十年后,我列表分析数据,麓大当年的“系花”们,有的嫁给房地产老总,有的跟着有钱老外移民了,有的成为麓城有头有脸的领导的儿媳妇。再盘点“文科才子”的数据,有的颜值高,机会好,成为领导的女婿,升职比较快;有的头脑灵活,早早改行经商,也发了财。春风这类“才子”,混得很艰苦,也不算最差,就是通过自身努力,搭上90年代末高校研究生扩招班车,在北上广,要不就是其他大城市,挤入高校、研究所等文化界。

  夏冰和韩苗苗,还真是一对“另类奇葩”。他们不符合文科大学生“优胜投资学”,更是我的“麓大優秀生人生发展财政报告”的例外案例。所谓财政审计就是,“确定行为的认定符合标准的程度,客观收集评价这些认定的证据”。我在财政局待久了,越来越理性,喜欢和冷冰冰推理分析,大数据概率打交道。这些东西,比起文科夸张的言说,可信度要大些。

  我思考过这事。韩苗苗这个女人,心地不坏,也有才华,主要问题是长得太漂亮,不知收敛,更不晓得“投资”。她不是无情,而是太敏感多情,浪漫挥霍着自己的美貌。她不知道,她随意一颦一笑,亲切地拍拍对方,有多么大杀伤力。没几个男人受得了。她还是“老中青”各个年龄段男人通吃的类型。就是传说的“红颜祸水”吧。要我说,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她更适合一辈子谈恋爱。可是,苗苗虽风情万种,但除了夏冰,谁能和她一起深情地对唱《费加罗的婚礼》?谁能给予她的舞蹈以灵魂?这一点,春风也不行。

  苗苗和春风再次擦出火花,应该是1998年深秋。春风在化工厂宣传科正受到赏识,有消息说,他还有可能提副科长。就在那年,金融危机的影响不断扩大,化工厂效益越来越差,一个季度发一次工资,也难以为继了。启明中学也受到了波及,据说要搞中学合并。教师的工资也受到影响。1998年的那个秋天,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尽管大街小巷,飘荡着那首空灵缥缈的《相约九八》,然而麓城的上空,飘荡的不只有王菲与那英的歌声,还有化工厂制造的大量粉尘和化工原料的味道。麓城的“城市之心”,像蕴含着巨大喷发危险的火山,又好像一只大火药桶,就欠一个惊人的爆炸了。

  按照春风对我的说法,他参加麓城市文艺会演,再次和苗苗相逢。那次会演我还记得,主题是“庆祝改革开放二十周年”,我们财政系统,也排练了节目。上面很重视,传下来话来,越是不稳定的时刻,越是要大张旗鼓地纪念改革开放,引导人民认识二十年来的伟大成就,这样才有利于“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我们单位发了票,我还真去看了,主要是为支持春风。这场会演很多内容,我早已忘记了,但春风和苗苗的节目,到现在我还记忆深刻。

  苗苗和夏冰,还是熟练的双打组合。这次的节目是传统经典《化蝶》。夏冰虽然专业是钢琴,但形体不错,也练过芭蕾。这次会演,他们的组合,给大家带来的是凄婉的爱情故事。苗苗还是那么惊心动魄的漂亮,丝毫看不出生过孩子的迹象。就是夏冰有几分颓废。他们这对“麋鹿”与“天鹅”的组合,看得全场观众如痴如醉。我身边一个胖胖的领导,眼睛里冒出贪婪的情欲,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哇。

  越是美丽明亮的东西,越会骗人。《化蝶》不过是文人编出来骗人的吧。只有安稳平凡的人生,才真实长久。梁山伯与祝英台,生相恋,死化蝶,如果坟墓裂开,飞出的不是两只蝴蝶,而是一只蝴蝶,一只蛾子,它们还会至死不渝吗?都是骗人的。艺术,爱情,把人们骗得头破血流,甚至像苗苗和夏冰,原本不信,但演得多了,也就有几分信了,最后落到惨死和逃亡的结局。

  春风肯定是看到苗苗了。他上台时,脸上仿佛充血般,眼睛亮得吓人,像一团火。东风化工厂,作为第一批参与改革的大型国企,听说在1988年改革十周年会演,排演过大型话剧《乔厂长上任记》。这是根据著名作家蒋子龙的名作改编而成,也是改革文学的代表作。1998年的那次演出,化工厂的节目是《千万不要忘记》,是一部自编自排自演的大型话剧,讲的内容是葛春风的父亲,化工厂工程师,葛思平同志,为阻止工人操作失误引发的事故,不惜跳入原料池。他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救了很多工人的性命。

  春风身材瘦削,穿着大号中山装,再配上黑边眼镜,挺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的演技不错,慷慨激昂,声音洪亮。话剧快到高潮,也就是工程师牺牲的片段。全场安静了,一束锥光打在春风身上。我屏住了气息,也被这严肃氛围打动,似乎也穿越到八十年代,面对这个即将牺牲的英雄。春风的目光望向远方。英雄在最后一刻,想什么呢?他是否想到,他为之牺牲的化工厂,都已经半年开不出工资,只能给工人们发最低生活费度日;他可曾想到,他们的新厂长,会是一个厨师出身的“王扒皮”;他可会想到,他的儿子,会为了女人打架,在化工厂最苦最毒的车间苦苦挣扎?如今,这个儿子,又要在舞台上回放自己变成碎肉的历史瞬间?这到底是历史的纪念,还是历史的反讽?

  每个人都会死,如果我注定消失,就让我卑微的生命,燃烧,爆炸,照亮你们前行的道路吧!

  春风笔直地站立于舞台中央的一片人工硝烟中,仿佛下一刻真要成为齑粉。

  他低沉着声音,噙着泪,显然动情了。

  然而,我却看到,他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前排观看节目的、尚未卸妆的韩苗苗。春风的眼里,只有苗苗。苗苗也只盯着春风。春风的眼泪,也肯定是为了苗苗而流。冤孽。

  “呜呜——嘭!”灯光异常明亮地闪了闪,突然全部熄灭。整个会场摇动,仿佛喝醉了的巨人。远方传来低沉但极压抑的莫名声音,由远至近,猛地顿了顿,又在会演大厅的上空骤然炸裂,似是撕开了千万匹坚韧的彩色织锦,会场的玻璃齐刷刷地破碎,人们的耳膜都震得生疼,有的人蹲在地上,有的人捂着耳朵哀号,也有的人发了疯地找出口。

  一朵巨大的褐色蘑菇云腾空而起,仿佛天空盛开着魔鬼的笑容。

  麓城摇晃,颤抖,盛夏炎热的空气似着了火,所有刺耳的蝉,也好像一瞬间,都被震裂而死。

  我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爬起,摸了摸鼻子和眼角,都是血。麓城发生大地震了?听着也不像。我接着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硫黄气息,还有很多粉尘般的东西,随着空气飘进来了,遮蔽了大厅的光线。

  化工厂爆炸啦!

  冲出会演大厅,半个麓城好似都被点燃,街上的人也都在疯跑,好似世界末日真的到来了。有人跪在街道上磕头,嘴里疯疯地喊着,报应哇。春风真是一语成谶,乌鸦嘴。化工厂方向,先是升起了一朵硕大无朋的巨型蘑菇云,接着就出现了一条黑红色巨龙。火光,崩溃的哭泣,漫天的粉尘,人们像蚂蚁般不知所措,到处都乱到极点,甚至有人开始趁机抢劫商店和超市。巨龙冷漠地席卷着一切,直冲云霄……

  多年后,我也没有想明白,是否这场大爆炸,成全了春风和韩苗苗,也化解了春风和夏冰之間的芥蒂,让他们一起为世人演出了惊世骇俗的故事脚本。很多人惊骇莫名,很多人被炸成碎肉齑粉,很多人的手和脚飞到了不知何处的树梢,而这一切,在个人而言,全都如此遥远,似乎都只是为了成为背景,为了成全三个男女“炸裂”般的无处安放的情爱……

  苗苗慢慢地走出会演大厅。周围四散奔逃的人群,她仿佛都视而不见,脸上也不见惊慌,而是满足的幸福。她左手牵着夏冰,右手攥着春风,好似一只高贵天鹅,伴着麋鹿和野猫,去找寻神秘的森林……

  树上的野猫呵,你的苦难何时是尽头?

第五章 吃人之鹿



  石上瀑布飞溅,蕨菜正发芽,麋鹿啃食着嫩苗,春天已经来临。

  ——日本和歌

  一

  最近你爸回来过吗?或者联系过你?就是夏冰。

  吕鹏走进超市,开始盘问夏雨。夏雨听到夏冰这个名字,浑身发抖,头低垂着。吕鹏也不着急,慢慢地说,别害怕,孩子,我们不抓你。你仔细想想,这些天有什么异常?

  夏雨抖动得更厉害,用手使劲地捂着耳朵,看样子很痛苦。我看不过眼,抢步过来,说,吕鹏,差不多得了。这孩子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吕鹏也不答话,阴着脸,点了根烟,说,野猫,别在这充好人。这些年,你这“干爹”干啥去了?十五年了,都是我和薛畅,还有一帮苗苗的朋友在帮衬着。虽然,韩老太太不喜欢我,但我也是为了早些抓住夏冰,给苗苗报仇。

  你别充高尚,我冷笑着说,我还不晓得你?这案件影响你升迁了吧。

  吕鹏气坏了,踩灭了烟,说,葛记者,请不要干扰办案。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夏冰是重犯,是我们警局的耻辱。听说有了他的线索,局长对我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不能让他离开麓城。

  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我愤愤然地说,我又不是夏冰。谁也想不透他的想法。他不会为了孩子暴露自己。他这次回来,绝对有目的,或者说,完成心愿。

  薛畅也赞成我的判断,但也劝说我不要多管闲事。我现在是省报记者,不是当年的凉皮小贩,户口都不在麓城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冰就交给警方来处理。

  吕鹏瞅着我们俩,冷冷地说,野猫,抱歉,你和夏冰关系密切,这次夏冰选择你返乡时突然出现,不知是否有什么内在联系。你这阵子不能离开麓城,要协助警方调查。

  我的火腾地蹿到了头顶。十五年前,吕鹏就是这副德性,把我盘问了半天,如今他又要搞这出,我可不答应。

  我慢悠悠地说,协助可以,我出来请的是事假,过几天要回去忙国际峰会报道。省政府于松副省长亲自抓的本省媒体外宣策划,指名让我去。为了一个多年不知踪影的在逃犯,都不知是不是真回来了,你就扣着我。我只能先请示报社郭社长,让他和于省长解释了。如果有必要,就直接找省公安厅分管麓城局的穆厅长去沟通接洽,你看是否可以?吕队长。

  吕鹏露出为难的神情,也晓得踢到铁板上。虽说现在传统纸媒衰落了,但我毕竟是省城党报主任级记者,别说他一个小小科级刑侦队副大队长,就是他们局长,也不能随意处置我。吕鹏是在小地方,土皇帝当惯了,忘了外面天地有多大。如果按照我说的一路操作下来,吕鹏的前程不好说,但在层层上级面前,落一个“多事”“情商低”的印象,那是肯定的了。

  我“哼”了一声,没理会他,转身轻声对夏雨说,孩子,没事,别怕。夏雨慢慢地松开捂着耳朵的手,从衣服领子里伸出头来。他有双大大的眼,鼻梁也非常挺拔。这本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如今他的眼神,只有空洞与迷茫。他毫无表情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什么话。

  自闭症的社交障碍,薛畅说,他只能对着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说出话。

  韩家老太太此时也闯进来,看看我,没说话,先把夏雨和警察们隔离开,让他先回家,然后,不客气地指着吕鹏说,你想干啥?

  吕鹏讪讪地说,阿姨,我们了解点情况。

  老太太摆动着胖大的身体,死死揪住吕鹏的公安制服,“咻咻”地说,狗屁!这么多年,跟你说了多少次,孩子啥也不知道,没完了是吗?孩子亲妈被亲爹捅死了,精神还出了问题,你们不依不饶,要把孤老婆子往绝路上逼?我要到公安局,死给你们局长看……

  薛畅劝开韩老太太,吕鹏狼狈地撤出小超市,蹲在地上抽闷烟。

  我看他这个怂样,也明白上级给的压力太大,吕鹏这人吧,功利心强,总想破大案,名扬天下,升官发财。

  我凑过去,说,得啦,方便的话,就说说吧,不是让我协助调查吗。

  吕鹏看我的态度好转,明白我给了他台阶,让他在部下面前也有点面子,感激地说,谢谢老兄啦。不是我们急赤白脸地瞎折腾。这回的确是有确切信息。

  吕鹏从身边档案袋摸索了半天,拿出两个白色透明塑料证物袋。他小心地戴上白手套,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给我们看。一封信,一粒黄澄澄的子弹。

  所谓信,就是一张普通A4纸,信是打印的,上面写着:你必须死。我回来拿走你的命。

  吕鹏又说,子弹更邪乎,这是一颗9×19毫米子弹,适用于92式警用半自动手枪。这也意味着,夏冰或许有一支手枪。他从前就杀过人,这么多年,逃亡在外,估计更加冷血了。他现在是不折不扣的“重犯”了。

  现在半个城的麓城警察都惊动了,查哨卡,重点地方的摸排已经展开。这次是天罗地网,老夏跑不了。吕鹏又自信地说。

  信是给谁的?我插话问道。

  还能有谁?振华中学老校长,冯国良。夏冰最想杀的人。吕鹏说。

  吕鹏又说,信上的指纹还没验过,也不能最后确定是不是夏冰。他还有帮手也说不准。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个像麋鹿般善良的夏冰,经过十五年风霜,真变成了一个冷血杀手?他就为了复仇?冒这么大风险,值吗?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

  二

  我们在“香榭丽舍”,见到了传说中的冯校长。此人白白胖胖,虽说是秃头,但油光铮亮,不仔细看,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來保养得不错。他原来的外号叫“冯大肚子”,十几年过去了,肚子居然还小了,又得了新的绰号“冯小肚子”。听说夏冰杀妻案后,冯大肚子回家,闻着那地上的血腥味,看到夏冰做的一桌子饭菜和摆满的茅台,当时就吐了一地。从此他戒酒戒肉,肚子也就小了,还加强锻炼,据说还治好了脂肪肝和“三高”。都在传言,他见人就说,感谢夏冰,治好了他的顽疾,身体素质好了,他的性能力也大大提高,简直是“青春逆生长”的典范。如果头发再长出来,估计可与林志颖、赵雅芝等“不老红颜”PK一下了。

  薛畅不想掺和,就说有事,回家去了。吕鹏也没说别的。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凶案之后,冯校长卖掉了海棠区的房子,和女儿搬家去了别处。这件事,对他还是有不小影响。夏冰刚逃走那几年,他还嚷着让警察对他进行特别保护。他的名声也被夏冰搞臭了。毕竟,搞人家老婆,被丈夫追杀,还差点搭上女儿,说什么也太过分了。教育局让冯校长提前退休。好在这人能量大,也会经营。他利用多年人脉,在麓城搞高考培训,居然做成麓城第一大培训品牌。

  听说女儿冯露和他的关系不好。冯露的声带被割伤,音乐练不成,就改行学计算机,后来于麓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在麓城人民医院电脑机房工作。冯国良不当校长,但还是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没断了来往。冯露痛恨父亲,就搬出去住,也一直没有结婚。

  我和吕鹏一起,听忐忑不安的冯校长,讲述了事情经过。冯校长早晨在家门口的邮筒发现这封信。当时他吓了一跳,赶紧看四周,发现一个瘦高的男人,戴着墨镜和棒球帽,从院子前方走过,鬼鬼祟祟的,非常像夏冰。

  夏冰这个龟儿子!冯校长有些愤怒,眼神又透着委屈,我搞过他老婆,但是苗苗自愿的。苗苗要嫁给我。说实话,我还不想答应这件事呢,我是被她赖上了。苗苗名声不好,有传言说她是出去卖的。她就在天鹅夜总会卖,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夏冰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还要杀我全家。如今他还想杀人。吕队长,要把这个疯子抓起来,判死刑!

  冯校长挥舞着健壮有力的胳膊,我还是看到了他在颤抖。他是真害怕了。也是,被杀手惦记了十五年,搁在谁身上,都是挺崩溃的事。

  他对苗苗的污蔑我可受不了,我刚想反唇相讥,吕鹏制止了,伸手按了按我,意思是别和这个人渣一般见识。

  吕鹏又说,他们会安排人保护,小区监控录像也调出来查看。冯校长这才安心,还是嘟哝着说,他最近很忙,新高考季要开始了,他还要组织培训学校上京观摩,参加高考命题……

  在“冯小肚子”自恋无比的唠叨中,我们离开他的豪宅。回望这个开满鲜花,绿树成荫,豪华气派的高档小区,我还真是感慨“天地不仁”。十五年了,冯露被毁容,苗苗化为青烟,夏冰在逃亡之路,夏雨成了傻子,夏家和韩家全毁了,我背负心灵巨创的忧郁症。而引发案件的罪人,无耻的“冯大肚子”,变成“冯小肚子”,活得有滋有味。看得出他连点内疚感都没有。这种人如何成为一个城市最优秀的教育精英?他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什么?他的心理素质怎么这样好?还是说,这个时代是无耻者的时代,也是一个生无惩罚、死无报应的时代?我的内心绞痛。

  不值得。这一切,为了一个这样的人,都太不值得。

  吕鹏说干就干,马上找了小区保安。画面调出,根本不是夏冰,只是一个平时爱晨练的业主,平时开着一家4S店,手中有几个闲钱。吕鹏火速派人找到那个男人,仔细调查了一番。男人听说自己和杀手关联在一起,差点吓瘫了。他嗫嚅着说,常看见这家早上有不同美女出入,他很好奇,跑步时就张望了一番。

  没事在人家门口瞎转悠啥!喜欢跑步就算了,还戴墨镜,你是想摔死呀!吕鹏怒斥作死拉风的“跑步男”,但还是走了程序,登记,拍照,打指纹,将“跑步男”放走,继续寻找线索。这时有人提醒,是不是去找冯露。毕竟当年她也是受害人,也有可能与犯罪嫌疑人产生联系。

  吕鹏又马不停蹄地带我去找冯露。人民医院说,今天冯露休息,要去她家找。冯露的家,住在霓虹小区。这算是麓城的中档楼盘。我们按了门铃,一个沙哑的女性声音,回应问找谁。吕鹏说,警察,请开门合作。那边懒懒地“唔”了一声,打开了楼下防盗门。我们上了三楼,一个女人打开了房门。我见到她,竟然愣住了。

  她竟然是“爱唱歌的小兔子”!

  怎么是你?我有点结巴,人生也太他妈戏剧化了,还是我很有缘分?回家这些天,忙着各种事,我都忘约她了。本来是想,约出来到酒吧坐坐,看看有没有发展的可能性。

  我之所以这么快认出她,是因为她居然在家里,还戴着那个蓝色口罩。这显得有些诡异了。那女人看到是我,也有些小惊愕,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方地伸出手,说,萌大叔,真是你呀。你怎么和警察一起来了?我看她这么说,当着吕鹏的面,有些不好意思了。

  吕鹏狐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早认识?我掩饰说,麓城大巴上认识的,留了微信,回来没联系过。我的暧昧,引起了吕鹏的兴趣,他说,见了一次,就认出来啦,你真是好记性。

  吕鹏介绍说,这是省报葛春风记者,我们请来协助调查的。

  你就是葛春风叔叔?冯露问。我一听,都喊上叔叔了,可见我真是“油腻大叔”的节奏了。我点头说,我是葛春风,你从前见过我?

  冯露说,大巴车偶遇,是第一次见到您。但听夏老师提过您多次,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吕鹏说,你是冯露吧,咱们多年前见过,你那时才十六七岁。你怎么戴口罩?生病了吗?

  冯露默默摘下口罩,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划在下颌到脖子靠上的位置。挺好看的一个姑娘,身材也好,可惜了。她很快又把口罩戴起来。这样还好,保持一点神秘美感。

  我倒吸了口凉气,得亏没和她再接触,还真是“见光死”。不用说,这道伤疤,就是夏冰留下的。夏冰虽然没要她的命,但毁了她的容貌,她的嗓子,也毁了她的音乐梦想,让她的一生都生活在梦魇之中。说起来,夏冰也真是罪孽深重。

  吕鹏仔细地询问着,旁边有人做着笔录,无非是问最近看没看到可疑的陌生人,有没有人和她接触之类的问题。冯露是一問三不知。夏冰跑回来的事,她听她父亲冯校长说了,但也并不在意。她说,夏老师当年就没杀我,我想不出,他这次回来,为啥还要下手。

  这个说不好,吕鹏挺沉重地说,犯罪嫌疑人不能用常理推测,冯校长就受到了威胁。

  冯露不经意地点点头,似乎对父亲的安危并不在意。

  你不恨夏冰?吕鹏挺奇怪。

  有什么好恨,有因有果,冯露淡淡地说,我父亲如果不招惹那个“狐狸精”,一切都不会发生。凭夏老师的才华,他就是开音乐学校,照样能过上体面生活。我也会在大学音乐系深造,现在搞不好,在某个高校当音乐系教授,或者某乐团当钢琴家……

  她的语气渐渐哽咽,及至完全低沉到听不清楚。看来完全不怨愤,也不合常情。她更恨她拈花惹草的爸爸,恨苗苗掺和她的家庭。她对夏冰倒是不怨恨。我依稀听薛畅讲过,这个冯露,少女时代跟着夏冰学过一年多钢琴。她有几分暗恋夏冰。这也有情可原。天才的钢琴少女,喜欢忧郁而不得志的钢琴教师。这才符合人间常见的套路。

  吕鹏他们在调查,我四下打量冯露的房间。那是一套平常的三居室,素净的窗帘,白色瓷砖铺地,乳黄色家具,处处透着淡雅,但对于三十岁左右未婚女人来说,总感觉过于冷漠,缺少热情。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客厅角落里摆着的一架日本产的黑色卡瓦依钢琴。

  你现在还弹钢琴?我问。

  冯露抬起头,眼圈又红了,说,不弹了,只是纪念,偶然听听磁带就行了。

  我摸了摸钢琴盖,上面很干净,看来是经常擦拭,不像是长年无人问津的样子。钢琴盖上,摆着一本歌剧的曲谱本,正好翻到一页,有一首被用红线重重地标了出来: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把一切讲给你们听,新奇的感觉我也说不清。/ 只感到心中翻腾不定,/我有时兴奋,有时消沉,/ 我心中充满火样热情,/一瞬间又感到寒冷如冰。/ 幸福在远方向我召唤,/ 转眼间它又无踪无影,/ 不知道为什么终日叹息,/一天天一夜夜不得安宁,/不知道为什么胆战心惊,/ 但我却情愿受此苦刑。/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这是《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凯鲁比诺的咏叹调》,著名的抒情女高音咏叹调,由女性扮演男仆来演唱的,抒情,哀怨,凄婉。我猜想,这一定是冯露熟悉并喜欢的曲子。昔日的恩师,杀人潜逃犯,也是深深伤害过自己的人,如今又回来了,冯露的内心究竟会作何想?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倾泻在这架钢琴上。我的思绪纷飞,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我好似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钢琴教师,在柔和阳光下,轻柔地弹奏着这首曲子。一个青涩美丽的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崇拜地望着。随着老师的手指上下起伏,琴键跳跃着,好似无数黑白相间的石子坠落在静谧湖水。少女的眼亮得仿佛天上的星……

  三

  1995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东风化工厂苯胺车间。我在弥漫着毒气的车间,每天干十个小时重体力活。防毒面具效果很差,防护服也不太管用。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我回到宿舍,就看到同宿舍四个临时工兄弟,在赤身裸体地冲洗。必须冲洗,否则第二天,毒素会烧皮肤,红肿,厉害时还会溃烂。库房会发一些止痒消毒的软膏,让我们经常涂抹。那间昏暗狭窄的宿舍,充满了汗臭、硫黄味、屁味和软膏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有时困乏得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昏睡过去。第二天,身上痒得厉害。我也只能学那些工友,赤身裸体地冲洗。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半年前,我还是麓城大学高才生,在晚会舞台上表演节目,如今我却和一群野人般的工友,赤身露体,苦苦地挣扎在肮脏的水流之中。我将一盆盆水倾倒在身上,“嗷嗷“地号叫着,工友们以为是我在笑,也就跟着哈哈大笑。他们都是坚韧乐观的家伙,最喜欢干完活,冲凉水澡,讲荤段子,互相掐掐生殖器。

  工人堆里,要精通活计,还要狠才成。不狠,大家都把你当成笑料,总拿你开玩笑。我原本胆子不大,在这样的环境,也被逼着粗放了。诗不写了,改成唱改编黄色歌曲,原本温文尔雅,如今也满嘴粗话。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认怂,勇敢好斗。我们车间的大老李,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最看不起知识分子,经常难为我。他让我到原料库房,干最重最脏的活儿,还对我骂骂咧咧,嫌弃我干活儿慢。我扑上去和他厮打。大老李长得像奥尼尔,我肯定不是对手,但我满脸是血,还斗争昂扬、誓不罢休的样子,还是得到了大家,包括大老李的认可。工人们认为,这个葛春风是个屌壮货,真汉子,不愧是烈士后代。“714”化工厂大爆炸,大老李被炸成了一小截肉桩。我去救火,看到他斜斜地躺在水泥地上,小半截身体颤抖着。他看到是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我看懂了那嘴型,是让他的老婆和女儿好好活着……

  我最期待睡觉。只有睡着了,才能不去想那令人绝望的现实。梦中,我又见到了苗苗和夏冰。他们在欢快地唱歌、跳舞,对我不理不睬。我在梦中哭泣,又常在梦中哭醒,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在黑暗中醒来,还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工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床下的老鼠,在“咯吱、咯吱”地咬着床脚,好似蹩脚的小提琴伴奏。一次,一只老鼠咬开了我的蚊帐,钻了进来,爬到了我的胸膛上,轻轻地啃噬着。我感觉发痒,有点疼,随手抓到了什么毛茸茸,臭烘烘的东西。我惊醒,发疯地尖叫,工友们打开灯。我和老鼠在蚊帐里一起打转。昏黄灯光下,我和老鼠的目光都充满了悲伤。大老李粗声说,怕啥,那是美事。也不知是公还是母。如果是个母的,能变成漂亮的女人,钻到我的蚊帐里,我一定把它奸了!大家哈哈大笑。

  我爱上了爬树。只有在那棵高高的老杨树上,微风吹拂着我,空气才能清新一些。我才能稍微脱离于地面,脱离于那种地狱般的生活环境。我遥遥地望着远方,远方也是黑沉沉的。但我晓得,正北方向,就是启明中学,夏冰和苗苗在那里当老师。

  处分下来后,我就不再见夏冰和苗苗。尽管,苗苗找过我很多次。我对她避而不见。我已经配不上她了。她在宿舍门口骂我,把给我买的零食和西瓜,摔在宿舍的门上。周围很多同学围观,苗苗毫不在意。我躲在里面,装睡。等她走后,我才慢慢走出。宿舍白色铁门,沾满了红色西瓜汁残液,地上满都是零食。我将它们仔细地回收起,倒进垃圾箱。还好,我留下了一小块西瓜皮,用小刀雕刻成一个胖墩墩的女孩形象,就摆在我的床头,陪伴我度过最后的麓大岁月。薛畅和吕鹏,都看到了这个玩意儿。薛畅直叹气,吕鹏则哈哈大笑,说,野猫,你们文人太穷酸了。我终于晓得“林黛玉葬花”是啥子事了。我送你一副对联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还会写对联?你不要把对联耍成大刀就好。

  吕鹏没理会我的讽刺,清清嗓子说,上联:古有黛玉葬花,下联:今看春风雕瓜,横批:千古穷酸……

  吕鹏说得对,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勇敢洒脱地面对世界。当然,我本就不该出现在她和夏冰的世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个多余的人,如今还前途黯淡。夏冰好歹还是受人尊重的中学音乐老师,我呢,一个背着留校察看处分,差点连毕业证都没领到的大学生,一个车间底层工人,每月三百元工资,都不能按时领到手。

  毕业不久,我偶然听说,夏冰要和苗苗结婚了。我凑了些钱,还管薛畅和吕鹏借了些,给苗苗和夏冰买了两块卡西欧情侣表,准备送给他们当礼物。那天晚上,我在车间工作了一整天,浑身恶臭地回到宿舍,又灌了一肚子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化工厂外的电话亭,给苗苗家打电话。

  听得出,电话那边正准备喜事,非常热闹。苗苗接到我的电话,默默地啜泣,许久,才说,都这时候了,你还打电话干什么?

  我说,就想听你说话,看你现在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苗苗的声音又变得冷硬,你这个懦夫!

  我再也受不了,“哇”地吐在电话亭。我几乎哽咽地说,苗苗,你不要嫁给夏冰……

  我昏昏沉沉地,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喘不上气,说得不成句,就停一停,捋捋喉咙,比比画画,继续哭,继续说。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苗苗也在哭,说要赶来看我。电话亭外面冷风一吹,我才慢慢清醒,再听电话,苗苗已不在了,是苗苗父亲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说,春风,你是好孩子,就当苗苗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吧,你不要再联系她了……

  我像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度日。每天只是拼命干活,回到宿舍,就冲澡。洗完澡,就呼呼大睡。工友猜我给女人甩了,张罗着给我介绍女友。我一概不理。那天休息,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又来到我们去过的郊区的不语山。我坐在山下很久。不语山,还是不言不语,翡翠湖也还是那么静谧优美,和前年来过时一样。我静静地听着水鸟快乐鸣叫,看云飞走又飞回,晚霞染红了云,闪着金子般的光亮。可那对唱着《费加罗的婚礼》的男女,却再也不会来此了。

  我轻轻撩动湖水,看水光和时光一同流泻在手掌。我那时真傻,我甚至想,是不是要让自己所有的血,都流入不语山下的翡翠湖。如此这般,我可以告诉苗苗,我爱过她了,不后悔,不抱怨,心甘情愿,我已爱尽了身上的每一滴血液……

  但是,缘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我和苗苗再次相遇在全市会演。

  我演了一出话剧,讲的是父亲挺身而出,在化工事故中以身殉职的故事。父亲去世时,我还很小,依稀记得,那也是一个夏天。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就听到化工厂方向爆炸声连连。当时我以为发生战争了,非常兴奋。可很快,家里就来了一群人,都来慰问我们。还有大领导过来,和母亲握手。母亲非常坚强,和那些人应酬,始终没有流泪。领导说,葛思平同志经过全力抢救,医治无效,希望您节哀。母亲大声说,医治无效,就是人没了吧?领导点头,又说,葛工是为了阻止化工原料的二次爆炸,跳入原料池,关闭闸门,才英勇牺牲的。说着,他们递给了母亲一顶黑色的软呢便帽,说是父亲的遗物。母亲看着这顶帽子,才最终昏倒在地。那顶帽子,我一直保存着,父亲去世时,由于尸体状态过于惨烈,他们没让我们看到。我对父亲最后的回忆,就是那顶帽子。那天演出,我特意戴上了那顶帽子,我仿佛回到了父亲最后的时刻,演得非常投入,最后自己都流下了眼泪。就在台上,我发现了苗苗。我想,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我的宿命。父亲指引着我,让我在黑暗之中,再次遇到了心爱的女人。

  那天化工厂发生了“714”大爆炸,死了几十人。当时场面非常乱,会演大厅也是一片狼藉。大家开始都以为发生地震了,四散奔逃。我从台上跳下,抓住苗苗的手说,苗苗,我在这里。苗苗笑了,她也攥住我的手,还拉着夏冰的手。我们三个人,就这样从容地走出会演大厅,没有受一点伤。夏冰也对我和善地笑着。他抢在苗苗之前,一把抱住我说,好兄弟,这几年,你都到哪里去了?都过去了,别管那些俗人,咱们这个“铁三角组合”,没人能分开我们。

  四

  那段日子我过得快乐而充实。我和苗苗、夏冰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快乐时光。每个周末,我都要去苗苗那里。下班后,我骑上半个小时自行车,来到那间简陋的公寓楼。苗苗家被当地很多青年称为“苗苗的客厅”,到了周末,就会有很多人过来聚餐。夏冰就要做上一大桌饭。我早早过去,给他帮忙,让他腾出时间,准备晚上的节目。苗苗则负责照看夏雨。我们配合得非常默契。苗苗不时过来,捏捏我的脸,拍拍我的肩膀,又笑着跑开。

  夏冰也开始耍宝搞怪。他跳一段踢踏舞,将面粉涂在我的脸上。我则还以颜色,给他的鼻子抹上墨汁。我们嘻嘻哈哈,不一会儿,就弄好了饭菜,似乎也感染到了夏雨。他也凑热闹般地在摇篮里“哇哇”地大哭,弄得我們又是一阵子手忙脚乱。说来也怪,夏雨这孩子,特别和我亲,只要我把他抱起,来个“嘟嘟飞”的宝宝滑翔,保准不哭,笑得非常开心。苗苗就说,夏雨和你有缘,你要当孩子的干爹,先给五百元认亲费。麓城有这个传统,男孩子通常要认个干爹。这个干爹可不白当,孩子上学,干爹都要帮着出学费。我说,那敢情好,认亲费先欠着,下个月补发工资了再给。我就喜欢这孩子。

  晚上七点,各路英豪开始聚集“苗苗的客厅”。那间客厅不大,但我们在布置上下了很大功夫。我认识了启明中学的青年教师石小军。他为人幽默,人长得丑了点,但丑得可爱。他精通各类电脑知识,擅长游戏通关,也能找到各类小黄片资源,是受到大家欢迎的人物。大家买电脑、装修机器,基本都是他包办了,我那点电脑知识,特别是硬件维修能力,都是石小军教会的。这小子特别神奇的是,他还写小说!都是科幻一路,如果他坚持到今天,说不好又是一个“刘慈欣”。市文化馆的业余画家穆陶,客厅的墙画,很多都是他画的。他痴迷于后现代意味的人物裸体画,是一个神经质傻笑的画家,只有美酒和美人才能让他兴奋。他要求为苗苗画裸体素描,苗苗答应了,却迟迟未能落实。机械厂的孟冬,是浙江大学的高才生,冷面冷心,高傲得像雄狮,人也长得高大帅气,据说他能用厂里的设备,很短时间做出把手枪,绝对不比市面正牌货差。我们和他开玩笑说,哪天他要是失业了,可以专门做黑枪,保准发大财。

  还有玩摇滚的“姜氏兄弟”。这哥俩是双胞胎,姜大宝和姜小宝。他们都是一样的皮衣皮裤,长头发,一样的大墨镜遮着半边脸,经常让人认错。俩人都是学黑豹乐队的范儿,因为个子矮,又干瘦,乐队组合叫“黑乌鸦”。这对“黑乌鸦”是麓城地下摇滚先锋,自从一次演唱会见过黑豹乐队,就疯狂地迷恋上摇滚。他们经常找夏冰做些新曲,也制作电子音乐,就是不给费用,还经常过来蹭吃蹭喝。夏冰逃亡后,他们继续活跃在麓城的大小酒吧。2016年,我曾看到他们在麓城某个小酒吧演唱,不过早已变成啤酒桶肚子和秃顶的大叔,有些黑狗的猥琐意味了,丝毫不像黑乌鸦。酒客稀疏,掌声更是寥落,我默默地送上一百元。他们点头致谢,也没有认出是我。

  参加沙龙的大部分是男人,只有极少数女人,比如,苗苗的闺蜜小敏。小敏是幼儿园的老师,是个随遇而安、乐观开朗的女孩。她在聚会上和孟冬擦出火花,俩人在三年后结婚。她无私地扮演着苗苗的粉丝角色。没办法,苗苗气场太大。没有女人能忍受苗苗夺走所有男人的目光,除非这个女人也是苗苗的崇拜者。小敏心地善良,善于倾听,特别适合当苗苗这样的女人的闺蜜。谁也没想到,她也有着超级沟通能力,能将我们这伙人中最靠谱的孟冬给“吊”走了。

  苗苗光芒万丈,让每个男人魂不守舍。夏冰对此,只是淡然笑笑,从不置一词。

  很多年后,我一直怀念那段“苗苗的客厅”的生活。快乐,梦幻,也有几分不真实,仿佛那些在苗苗家里,端着碟子点心,走来走去的青年,那些纵情高歌、大碗饮酒的兄弟姐妹,都是从黑暗梦境中走出的鬼魂。我们原本说好了是AA制,但夏冰和苗苗,懒得和我们算这些账,我们也懒得算计,经常是买点酒,或者下酒菜带过去。那时大家都穷,也没啥钱,有时带点猪头肉、凉拌菜,有时也带上瓶劣质的红酒。但我们都喜欢装逼,喜欢搞点情调,苗苗是一定要搞点红酒的,各式的小点心也要雅致。好在苗苗有个当厨师的老爹,点心自然不是问题。如果苗苗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个住在陋室,也要摆出各种品味的pose,天天发朋友圈的女主。

  我模糊地记得,那时的沙龙,每一期都有一个主题,对我和夏冰来说,好像是大学时“神仙侃”的继续。大家都有不同的生活领域和爱好,关注的话题也不一样,我们每一期选出一个主讲人,讲一个他熟悉的东西。我听石小军讲过“人工智能与计算机的未来”“游戏产业发展的预测”,我听孟冬讲过“枪械制造原理”,我听穆陶讲过“行为艺术”,我听小敏讲过“特殊幼儿教育”,也听姜氏兄弟讲过“魔岩三杰”的故事……当然,我自己也讲过“王小波的小说与异端传统”。我们的讲述,各有千秋,但凭借获得掌声的多少,来判断是否成功。

  今天看来,我们这个所谓“文艺沙龙”,也充满了矫情、虚荣,小城市拙劣cosplay的激情。但是,不可否认,我在这个沙龙,也打开了眼界,了解了很多有趣的知识。我不能忘记那间布置上充满情调的,灯火辉煌的小客厅。他们中的很多人,我考上研究生后,再也没有见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是我的青春记忆。他们谈论国家大事,也谈美女帅哥,有时壮怀激烈,有时又伤感无比。他们有很多野心,很多梦想,总停留在口头说说,像我这样,最后考研究生,离开麓城的,寥寥无几。他们大多在麓城成家立业,慢慢融入麓城的生活,慢慢地变得平庸,甚至变成了当年自己痛恨的模样。

  这些年来,我远离家乡,也与那些有关苗苗的记忆,越来越远了。只有在梦中,我还能模糊地回到那些有关沙龙的记忆里。然而,有时那却是一些“恐怖”的梦。那间小公寓,苗苗和夏冰出事后,就被夏家卖给别的老师了,后来,启明中学被合并,那些教师公寓的住户,也都搬迁出来,房子也就废弃了。在我的梦中,常常出现这一幕:苗苗的客厅已经结满了蜘蛛网,墙上的壁画,也已变成暗红色与灰暗的颜色。一群人,有的站立,有的舞蹈,有的在沙发上喝酒,然而,他们的身上,血肉已经干枯,眼窝深陷,头发上布满了灰尘,爬满了蟑螂。他们显然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他们还保持着多年前的最愉悦的神态……

  晚宴高潮和保留曲目,一定是夏冰和苗苗的琴伴舞或对唱。他们家里没有钢琴,就是一架雅马哈电子琴,还花费了不少钱。他们一支接着一支曲子地跳着,唱着,伴随着阵阵掌声和口哨声,直到深夜,直到邻居忍无可忍为止。

  客人们走后,我帮着收拾东西。盛宴过后,总是杯盘狼藉,鸡腿骨和猪骨头共舞,剩菜和剩汤齐飞,桌子上还流淌着白酒、红酒和啤酒的汁液。苗苗不肯干这项工作。

  她情绪低沉,闷声坐着,拍打着孩子入睡,忧伤地对我说,春风,为什么快乐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我受不了曲终人散的冷清。我笑着说,你也不能老这么闹,邻居快疯了。我帮忙夏冰收拾完一切,也就到了深夜。苗苗就不让我走,睡在她家的沙发上。

  那是充满了甜蜜与苦恼的誘惑。记得那次,我白天在工厂加班,晚上又与大家喝酒聊天,收拾完桌子后,就体力不支,倒头在沙发上睡去。月上中天,我被一阵亲密的热吻弄醒。我感觉就像睡在一片软软的雪地。雪不冷,还有着清香的味道,就飘飘地洒在身上。我很惬意,那些雪花像羽毛,又像月光,挠在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张开嘴,接住那些雪,雪却变得越来越热,直至融化在我的口中……

  我迷迷糊糊地感到,苗苗正依偎在身边,忘情地吻着我。我不敢动,生怕这是梦,又生怕这梦太早醒来。她柔软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仿佛要化了的米糖。她修长的大腿,紧紧地贴着我的私处,让我无路可逃。我深深地呼吸一下,挪动一下,她的腿就又贴了过来,真是太要命了。更不好意思的,我还很不要脸地兴奋了。

  她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耳朵。她滑腻的脸,滚烫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不好意思再装睡,悄悄地说,苗苗,这样不好。

  苗苗顽皮地眨眨眼,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

  我低低地打断她,说,那时你没结婚,也没孩子。现在你和老夏在一起。我不能这样。

  苗苗停止动作,她笔直地看着我,眼睛似乎能喷出火。她认真地说,春风,这是老夏同意的。我和他讲过,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他。我们三个一起,快乐地生活,不好吗?

  我不能直视她的眼。我相信,苗苗是真心的,也相信夏冰会同意这么“荒唐”的想法。他们本就不同于流俗。苗苗是一个真诚的人,敢爱敢恨。她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她会燃尽自己,也会烧化夏冰这块“夏天的冰”。

  苗苗不知从哪里拿出块手表,不由分说,戴在我的手上。借着月光,我看到,是一块卡西欧。我想起,我曾送给苗苗和夏冰两块情侣表。这款卡西欧,有点大,但也是我喜欢的款式。

  苗苗说,戴好啦,我们就是这三块表,永远不分开。

  苗苗脱下睡衣。她裸露的身体,月光下仿佛牛乳凝结而成的雕像。她依偎着我,在等待着我的热情回应。我迟疑,僵硬地卧着,一动不动,那一刻好似一万年那么长,又像一瞬间那么短暂。她继续等,直到火热的身体变凉,眼泪扑簌簌地洒满脸。我狠狠地抱住她,咬了下嘴唇。瞬間,鲜血流出,染红我的下颌。我将这染着血的唇,印在苗苗满是泪的脸颊。我叹息着说,苗苗,我说过,拿我的血,还你的泪。这辈子无怨无悔……

  夏冰轻轻翻身,好像依然在熟睡。我屏住呼吸,分明听到他长长的,低沉的叹息……

  这么多年,这一幕总在不经意时闯进梦境,又无限次循环播放。我们那时真年轻,年轻到将欲望都化为了一片痴痴念想。我天真地以为,这世界上只有这爱的念想,才是真正天长地久的东西。我无数次问自己,葛春风,你后悔了吗?你装什么纯情?你不接受3P?还是想要独占苗苗?你这些年,做的荒唐事还少?

  这些年我接触过很多女人,与女同事约炮,找各种妓女,在网上与染着绿头发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孩搞一夜情。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烂透”的老混蛋了。但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一幕。这是我人生最隐秘的,也是最后的神圣之地。

  苗苗送我的那块卡西欧,我一直戴在腕上,十多年了,无论我沦落在凉皮摊上,看着它杀时间,还是在省里的会议现场,把握会议节奏,我从没有丢弃过。哪怕睡觉,我也不会将它摘下,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收拾起来。我总觉得,那块表在,那“滴滴答答”的声音还在,苗苗就住在我的心里……

  苗苗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多半。身体是她的,她愿意给谁就给谁。她的灵魂,却永远自由不羁。无论她把身体给过多少男人,无论她是否为了钱,无论她后来走怎样的人生道路,她还是那样光芒万丈。苗苗就是一个你无法拒绝,也无法“不原谅”的女人。上帝造出这样的女人,就是让她挥霍爱情,燃烧欲望,为人世间制造传奇。只有两件事,我至死不渝。苗苗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夏冰是我愿意用一生去坚守的好兄弟……

  夏冰,你究竟躲在哪里?

  你不是“夏天的冰”了,你现在是“吃人之鹿”。你如果真回到麓城,就来见我。我要你当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苗苗?

第六章 忿怒莲师



  如是恶缘,厉鬼邪魔纷扰世间,或因不善共业,众生遭受癫狂、暴毙、自杀等等不吉祥、不顺遂等果报。莲师以威猛金刚之像,惩罚复仇世上恶人,愿狼口蛇心者地狱永不超生……

  一

  抓不到夏冰,会成为我终生的耻辱。

  局长下了死命令,限期让这个在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归案。十五年前,因为夏冰的失踪,刑警队的领导换了一茬,我因祸得福,得以在公安系统内部调整中升任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十五年后,夏冰再次出现,如果我不能抓捕他,也将会步前几任领导的后尘,终生蒙受撤职的羞辱。我清晰记得,当时刑警大队的大队长高洪波,曾郑重地对我说,吕鹏,根据现有证据,这个案子不简单,有可能是一个“案中案”。或许,还有很多我们不知晓的内情。

  我同意这个判断。上面催得太紧太急,也只能在“追逃”上下功夫。我一直怀疑,葛春风和这个案件有关。很多事情太过巧合。比如,案件发生后,他刚考上研究生,就匆匆离开麓城。这么多年,他对苗苗的儿子夏雨,不管不问,完全不是“生死之交”的态度。他出现的时机,也太过诡异,竟与夏冰返回麓城的时间基本吻合。虽然,有不在场证据,证明春风在“1222”案发当天,没有出现在凶案现场,但夏冰谋杀苗苗和冯校长一家,显得过于突兀,动机不足。夏冰早就知道,苗苗和冯校长的关系。他们也因此正在协议离婚。是什么刺激了夏冰,让他做出了“激情杀人”的举动?还是有人故意诱导,甚至胁迫他这样做?夏冰、韩苗苗和葛春风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有传言,三人有过一段同居历史。也有人说,葛春风与韩苗苗之间,早就有苟且关系,而夏冰根本不知情。葛春风在这场杀人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是夏冰的帮凶?他是否也是因为冯校长的出现,妒火中烧,欲除之而后快?

  “1222”案件之后,这十几年,我陆陆续续查到不少东西。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还不方便给领导看,太过惊世骇俗,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也太多。我曾经向卸任的高洪波大队长透露过一些。高大队长也有些悄悄藏起来的证据。他沉默许久,说,一切等找到夏冰再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夏冰没有归案之前,这些东西,坚决不能给其他人看。小吕,我这是保护你。

  我非常感激高大队长,也对他的过分谨慎感到意外。

  高队,太小心了,咱们是警察,怕个逑!我忍不住飚出句脏话。

  你以为,我被撤职,只是办案不力?高大队长戏谑地说,言语中又透着苍凉,你还年轻,等你再多点火候,就明白了。

  对于夏冰的出逃,我和专案组的同志,也曾一再推演,对很多关键细节,仍百思不得其解。首先有嫌疑的,还是夏冰的母亲,麓城二中退休教师段观音。段观音这人颇有些神秘色彩。她本是大理的白族后裔,因信奉白族密宗,本名“段观音护”,“文革”初期改为“段卫红”,后又改为“段观音”。段观音70年代初期,来到麓城。当时云南师范学校为支持麓城工业开发,与麓城进行两地教育人员互派交流,段观音才分配来此。她担任美术教师。几年后,嫁给麓城二中汉族音乐教师夏宗翰,也就是夏冰的父亲。夏冰十三岁,夏宗翰去世,段观音艰辛地将夏冰抚养成人。

  夏冰和韩苗苗的婚事,段观音非常反对。

  她看不上韩苗苗举止轻浮,并认为此女为不祥之人,会给夏家带来灾祸。韩苗苗性格独立,我行我素,对未来的婆婆也不买账。俩人经常针锋相对。夏冰无奈,只能很早就搬出去,单独立门户。段观音和韩苗苗的父母,也一直关系紧张。她鄙视韩苗苗的父母,说他们都是小市民。这一切,到夏雨的出生,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解。段观音喜欢孙子,也就对韩苗苗不再挑剔,睁一眼闭一眼算了。然而,有关韩苗苗的风言风语,也总未停止。有的说,苗苗、夏冰和一个叫葛春风的人,三个人在一起同居,还有的说,苗苗在外面傍大款,私生活糜烂到令人发指。

  段观音多次要求夏冰解释,夏冰总是说,这是无中生有。

  段观音不相信。她跟踪过韩苗苗,发现她和振华中学的冯校长有染。婆媳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段观音甚至跑到韩苗苗的家,和苗苗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影響非常不好。韩苗苗的父亲,得了尿毒症,每天透析化疗,需要大笔经费。韩家非常困难。这场冲突,让苗苗的父亲,雪上加霜,苗苗去世后不久,她父亲也病情恶化而死。段观音回家后,把夏冰找来臭骂,逼着他和苗苗离婚。她不知道的是,夏冰早就和苗苗准备协议离婚了。夏冰不愿和母亲谈这些事。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夏冰杀死苗苗,极有可能是母亲怂恿,甚至逼迫的。

  事实证明,“1222”特大凶案当天,夏冰正是与母亲谈过话之后,才去的冯校长家。

  案发后,我也曾传唤过段观音。但她拒绝讲出夏冰的下落。十五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记得,我与段观音见面时的场景。那是一个非常干净整洁的老妇。她穿着素净的白色大衣,围着一条淡蓝色羊绒围巾。她佩戴有纯银的、非常别致的耳环,以及造型独特的玉佛,都在彰显着她的少数民族身份。夏冰长得帅,看上去遗传了不少母亲的血统。尽管摊上如此大事,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她依然保持着冷静。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为了儿子,跑去亲家大闹一场。但我观察到,她的手,在不停地挠着木凳的边沿。按照心理学说,她应该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女人,但巧于克制。段观音说,夏冰中午回家吃饭,她又数落韩苗苗,说这样的贱女人,不配当她的儿媳,死了活该。夏冰一言不发,摔掉碗,扬长而去。晚上,段观音才在书橱中发现了一个白色信封,信上写着:

  妈,对不起你的养育之恩,此去我闯下弥天大祸。我要走了,你保重,照顾好夏雨。

  从此,夏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传讯过段观音很多次。这些年间,她一直是这套说辞。那封信鉴定科的研究过,是夏冰的笔迹,上面也有他的指纹。这也是我们确定夏冰是杀人凶手,和畏罪潜逃的重要证据。

  我们监听过她的电话,甚至有段时间,派人专门监视,可依然没有夏冰的消息。

  我决心再去找段观音。夏冰如果回到麓城,不会不和母亲联系。夏家就住在麓城二中职工家属区。那里属于城南老城区,条件比较差,都传着说要拆迁。我和警队的同事过去,正是下午,麓城春天的雾霾很大,下午才稍稍地散去了。我们停好车,发现进小区门口的墙壁上,画着一个白色的圈,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老小区改造,终于提上日程。但是,目前还只是拆除麓城二中家属区北面,南面暂时未动,愈发让整个小区显出衰败的凄惶。

  小区黑乎乎的,还是下午,楼道却阴暗得看不清楚楼梯了。我们顺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终于到了夏家。我和夏冰也曾是朋友,尽管关系不是非常密切,但因为春风的缘故,勉强也算是不错的哥们。照顾夏冰的儿子夏雨,我也每年帮着凑钱。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未去过夏冰家。还没等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悠悠的声音,说,你们是警察吧,找我的?

  真邪门,她怎么知道是警察?我们推门,看到一个老太太,端坐于客厅中央的藤椅,手中抱着一只硕大白猫。十五年过去了,段观音好像还停留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不过服饰发生些许变化,眼角多了皱纹,但纯银耳环,造型怪异的玉佛,在提醒着我,她就是夏冰的母亲。

  你是小冰的朋友吕警官吧。段观音说。

  我答应着,说,阿姨,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忘不了……段观音呢喃着。

  屋里暗,点着灯,我们一点点地适应了光亮。夏家非常寒怆,没什么像样家具,基本还是90年代的摆设。2003年那场凶杀案,让这位白族女教师的时间彻底停止了,甚至让她停止了衰老。这位杀人犯的母亲,苦苦熬着,对抗着岁月,也许,只为了再见夏冰这混蛋一眼?

  我们在沙发坐下,正看到,客厅墙上,挂着两幅鬼气森森的手绘唐卡,色彩浓重,也不知画的是什么神。听说段观音的宗教造像画得不错,当年也是麓城二中很有名气的美术教师,这两张画像,应该是出自她的手笔。画像下边摆着香案,点着粗粗的密香。光线更暗了,密香的味道浓郁,桌子上的一个红色的破旧录音机,传来低低的梵唱,声音诡异,听着像《大悲咒》。同去的刑警队高远方,摆摆手,说,吕队,不是《大悲咒》,是《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消灾驱邪,除罪垢,为短命者延寿。

  你懂得怪多,业务知识也没见你这么上心。我说。

  小高不好意思地说,吕队,我媳妇信这个,我听多了,就略微了解点。

  那佛造像是哪两位尊神?我又问。

  我不知道,小高仔细看了看,这你要问段观音。

  我们还发现,香案旁有一个四重褐色泥塔,也发出重重香气。泥塔左侧,应该是一张夏冰和苗苗的结婚照。夏冰穿着结婚礼服,笑得深沉含蓄,旁边韩苗苗的部分,则被剪刀剪掉了,只剩下半只手,搭在夏冰的肩膀上,显得格外刺目恐怖。

  小冰回来了?段观音放下猫,说道。

  我有些莫名其妙,说,段老师,您怎么问我们?他和您联系过吗?

  我的小冰再也回不来了。

  她迟疑了半晌,摇头,又断断续续地说,十五年了,我只在梦中见过小冰。灌顶上师也托梦给我,说你母子终生不得再见了,果然,前几天,我又梦到小冰。他就站在我的床边哭,眼里流出的都是井泥……

  段观音的语气缥缈、阴森,我们不禁为她的精神状态担心。高远方小声说,吕队,估计问不出啥,看样子,他们也没联系。我们盯住了就成。

  也只能这样。电话再监听上,楼下再放一个人,这段时间绷着点。

  我们要告辞,突然段观音大声说,吕队长,对不起,我说谎了。

  什么?我当时就警觉了,浑身的汗毛都发炸,真有夏冰的线索?

  段观音继续说,十五年前,我骗你们了。冬至那天,晚上下着冷雨,小冰八点多回来,也不上楼,就用石头打家里的后窗。那是他的坏习惯。老夏去世后,这孩子性格也越来越怪癖。他上中学时,就经常跑出去玩,有时失踪好几天,事后我才知道他去参加演出,或在茶室给人弹琴。他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后来他为了不让我担心,就往后窗玻璃上丢块土或小石子。我听到了,打开窗,看他一眼,他就冲我笑笑,摆摆手,说,我走了……

  那天他回来时有何异常?高远方着急地打断她,催问着。我有点生气,说,小高,别打断段老師,让她的思路接下去。

  高远方有点讪讪的,我本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大家都是破案心切。可段观音本来就有些糊涂了,这时就是要有耐心,才能发现更多的信息和有价值的线索。

  段观音思索了半天,说,他没说话,冲我挥挥手,点头,我以为他还像小时那样闹脾气,要躲出去几天。他生气我不中意韩苗苗,可那个狐狸精,就是个灾星哇,我怎么能不生气?我就没理会他……

  段观音讲着,又陷入了追忆的沉思,她眼神迷茫,使劲挠着头皮,露出了褐色的老年斑。

  他也没有暗示要去哪里?我看她静了好一会儿,就问。

  没有,段观音说,真的没有。

  我们正有点失望,段观音突然激动起来,拍着手说,对了,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夏冰在楼下和您告别,还有别人?

  那天的雨不小,小冰没带雨具,路灯昏黄,我也看不清,只是看着小冰对我笑,他身边,有个男人,穿着雨衣,戴着口罩,就站在他的旁边。段观音思索着,愈发认真了。

  您确定?不会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又问。

  没错!段观音肯定地说,他还拍了拍小冰呢。我刚想说,你拿把雨伞哇,他们就走得无影无踪了……我又想,那是不是阎罗王的勾魂使者,走路一颠一颠的……他要带走小冰……小冰来和我最后告别……

  说着,段观音开始哭。她的眼泪像干涸的蚯蚓,缓缓地爬出眼睑,凝固在她的腮上。我突然发现,她的确是老了。哪里有什么对抗时间?都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觉吧。十五年,足够摧毁一个老人所有坚强的等待。

  段观音哭个不停,我们只能道谢后离开夏家。录音机的梵唱还在继续,那只肥硕的白猫,绿色的眼,冷冷地盯着我们,动也不动,仿佛它就是地狱寄托生人灵魂的鬼怪。

  段观音突然喊道:“害我们家小冰的人,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们,我要请禁咒师、持沙明门等诸阿吒力,愿狼口蛇心者下地狱永不超生……”

  接着就是一串咒语,不断重复,依稀听去,像是“嗡达烈都达烈都烈玛尼阿尤尔……”

  我们都感到脊背发凉。小高告诉我,这白密特别重视仪轨、咒语,搞不好段观音每天都在念这些咒语经文,既给儿子祈福,又诅咒对头。段观音最恨谁?大家认为应该就是“冯小肚子”,这个无耻快乐的罪恶源头。天天被一个这么邪门的宗教信仰者诅咒,被一个绝望疯狂的母亲痛恨,真是要折寿的。看来冯校长的好运不会太长了。

  段观音的话可信吗?刑警队的同志们商量了,都觉得不可信。这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老太太疯狂的幻想。再说,为了儿子的安全,她撒谎,欲盖弥彰,也是很有嫌疑的。她之前可是咬定那晚再也没见到夏冰。如果她见到的,就是夏冰,那么,和他在一起的男人是谁?他们又为什么在一起?夏冰到底逃到了哪里?还是说,夏冰已被人暗害了,更有可能是被他的同伙所害。尸体就在某个我们不知的地方。段观音所说,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个十五年后冒出的夏冰又是谁?是欲盖弥彰,还是另有所图?

  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个男人非常可疑,很有可能就是我的好朋友,葛春风。这也没什么证据,我会慢慢地观察试验他。这个诡异的段观音,搞得我头疼死了。

  段观音的那两张手绘的唐卡,我偷偷地用手机拍了,向麓城大学历史系的一个教授朋友请教。他仔细看了看,严肃地说,左边那个是密教常见的“大黑天神”,三眼六臂,分持叉戟、剑、铁索、鼓、血杯、念珠,造型凶悍。右边那个更邪门,是密教的忿怒莲师,又称“红黑凶暴上师”。此尊一面二臂,肤红色,面相忿怒,三目圆睁,獠牙锋利,右手高举金刚杵,左手持铁蝎,以威武姿立于熊熊火焰。“忿怒莲师”专为惩治恶人而生:“末法时代,人心险恶,累犯戒律,如是恶缘,造成厉鬼邪魔纷扰世间,或因不善共业,众生遭受癫狂、暴毙、自杀等等不吉祥、不顺遂等果报。莲师以威猛金刚之像,惩罚复仇世上恶人”。

  谁会成为复仇的“忿怒莲师”呢?段观音还是夏冰?

  二

  我曾无数次为夏冰设计过凶案过后的出逃路线,试图在模拟真实情况下,尽最大限度地接近夏冰的心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在我的设想之中,案情应该是这样:十五年前的那个冬至夜,因为嫉妒冯校长与韩苗苗的奸情,葛春风怂恿夏冰,去“教训一下”韩苗苗和冯校长。很有可能,这两个爱情中失败的男人,对此已讨论过很多次了。韩苗苗和夏冰,在2000年左右,经常组织一帮青年在他们家里聚会,有人举报说有淫乱活动,我也去监视过。后虽查无实据,但韩苗苗、夏冰与葛春风,经常三人同居,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可惜,苗苗这么好的女人,为啥要喜欢春风,他有什么好?就会写点歪诗、小散文罢了,我真搞不懂。

  情易生恨。这三人的混乱生活,还能基本平衡,但夏冰转岗,去清洁队打扫卫生,葛春风也下岗去卖凉皮。韩苗苗不能忍受二人的无能,才决心离开他们,投入冯校长的怀抱。这就引起他们的嫉恨。春风当时正要复习考研,再说也不是苗苗正儿八经的丈夫,就怂恿夏冰去打人。没想到,夏冰现场情绪失控,杀死了苗苗,并割伤了冯露。夏冰给我打电话,是晚上十点。

  根据冯露的口供,命案发生应在晚上八点左右。这中间的两个小时,应该是夏冰火速联系了春风。春风给他提供衣服和钱财,带着他见了段观音最后一面,就匆匆晚上打车离开了麓城。那张字条和钱,应该并不是夏冰离开时,给了段观音。而是他杀人后,去见段观音时留下的。这一点,段观音绝对是说谎了。

  对于夏冰的出逃路径,我开始排除了火车。麓城有一个小火车站,每天的班次很少,晚上九点之后,就没有火车了。汽车站最晚一班,大概在七点。因此,出租车的可能性最大。我们曾经调查过麓城的出租车司机。在冬至夜八点之后,离开麓城的出租车,一共有三十辆,最可疑的,是十点左右驰出麓城的一辆桑塔纳型出租车。司机姓胡,是个退伍兵,胆子大。他说,那客人是一个高个子男子,穿着件灰色羽绒服,戴着大口罩,背着一个大旅行箱,也看不清长相,但听口音是麓城人。客人刚出现时,在市区的钟楼附近。他转悠着,找司机出长途,说是有生意上的急事,要出麓城,连夜赶到威州。天晚了,很多司机,看是男客人,不太愿意出长途,胡司机当过兵,看客人给的钱多,就爽快地答应了。

  车跑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威州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威州比麓城稍微大些,但是靠近江苏,是京沪线和陇海线必经之地,人烟稠密,交通发达,非常利于潜逃。2003年治安条件和警务技术下,只要他能逃出第一波交通封锁和盘查,成功可能性就很大。我们和交通局联系后,在十一点左右,在麓城出口几条省级公路和高速路,都设置了盘查路障,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夏冰给我们打电话后,多半马上就找到了出租车。钟楼出麓城市,不过半个小时。他还真会精心算计。夏冰的电话,是一部老式、银灰色翻盖三星手机,当时我们的技术,还不能准确定位跟踪信息源。夏冰给我打的电话,是从市区一个电话亭打出的。我再打电话,就联系不上了。夏冰的手机,这之后,更是无法联系,多半被夏冰抠去了芯片。

  我问过司机,客人有什么特殊之处?胡师傅想了想说,没啥特殊,就是开出麓城时,客人小声哭了会儿,挺伤心。他问客人咋回事,客人说,老母身体不好,冬至跑出去忙生意,不孝。胡师傅还挺感慨,感觉客人是大孝子。我又问,还有啥特殊的?胡师傅冥思苦想了半天,又说,我闻着客人身上有血腥味。全身都有吗?我有些激动。胡师傅摇头,说,那倒没有,客人说,天气太干燥,鼻子破了,把口罩染红了。客人到达威州,就朝着火车站方向走了。胡师傅还有些奇怪,不是说来威州办事,但看着像是赶路。

  我几乎百分之百确定,奇怪的高个子客人,就是夏冰。无论身高、体态和穿着,都非常像夏冰。我们也拿夏冰照片,叫胡师傅辨认。胡师傅说,看着也很像,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声音不对。夏冰是搞音乐的,不仅会弹琴,歌也唱得好。他有一副迷人的,有磁性的好嗓子。胡师傅说客人是个哑嗓。但是,经过杀人的剧烈刺激,嗓音一时“倒仓”,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我试图想象,夏冰在麓城的这最后一个夜晚。冬至夜,麓城的街头冷清,大家都在家吃饺子,庆祝又一个冬天降临。夏冰回望麓城,内心后悔过吗?他肯定是后悔了,但时间无法倒流,他回不去了。他再也不能抱着小夏雨,听艾瑞莎·弗兰克林的灵魂音乐了。他们的小家,我去过几次。记得有一次,晚上七点多,韩苗苗不在,小夏雨哭个不停。夏冰轻轻地将他抱起,一边摇晃着,一边打开录音机,里面传来轻松随意的旋律,一个中年女人略显悲伤沧桑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夏冰抱着孩子,跟随着歌曲的节奏,脚步也轻轻滑动,身体缓缓扭动。说也奇怪,孩子不再哭闹,在摇晃中乖乖地睡熟了。我问这是什么歌。夏冰淡淡地说,《小祈祷》,灵魂音乐,美国的艾瑞莎唱的。我说,这首歌当催眠曲不错。夏冰放下孩子,有些忧郁地说,苗苗的布鲁斯跳得比我好,小雨想妈妈了。

  也是那时起,我才发现,夏冰和韩苗苗这对“金童玉女”之間,除了葛春风之外,想必是又出了其他问题。夏冰逃离麓城,当他在出租车回望麓城暗黑夜色,是否想到此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是否会挂记儿子和母亲?他看到划过天际的流星,是否会想起那首灵魂音乐,想起韩苗苗曼妙的舞蹈……

  我接触过不少杀人犯。杀人犯和其他犯人不同。他们的眼睛都藏着点“生”,也就是说,他们杀人过后,发现这世界不同了。一个活生生的,活蹦乱跳的人,就因为他的残杀,离开了世界,而他也变成了一个杀人犯,等待着法律制裁。也就是说,对方咽气的那一刻,你的额头就被打上了“罪”的痕迹。你不再相信世界表面性的游戏,你窥见了深藏于其中的暗黑本质,你抓住过死神的镰刀,感受过刀锋的凶残,闻到过刺鼻的血腥气。

  夏冰不再是钢琴王子,也不是一个从音乐教师转岗的清洁工人。他是一个“杀人犯”。这将是他最后的身份标记。

  威州火车站,只是夏冰逃亡的第一站,他不能停息,必须迅速买票,搭上从威州到昆明的长途火车。为了省几个钱,也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肯定会买普通硬座,大约二十七个小时左右,2003年,那趟车的硬座大概要八十几块。我们辛苦地做了出租车排查,路卡排查,等到我们根据出租车司机的提示,也迅速发出了要求威州铁路刑警队的协查通告,但那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误,夏冰大概是乘坐的凌晨四点那趟车。当铁路刑警开始启动,夏冰已经幸运的下车了。冥冥之中,也许死神都感觉这个“钢琴王子”命运太衰,空有满腹才华,却被转岗,成了小区清洁工,妻子水性杨花,不断出轨,还要闹离婚。

  也许,他本不该死,不该成为杀人犯,可苗苗就该死?水性杨花就该死?

  这世界没啥道理可讲,和这个世界讲道理,不是疯了,就是傻子。

  2003年的威州火车站,一派破败混乱。天上凌乱地冒着几颗星,冷冷的,凉凉的,正乏着,几排脏兮兮的绿色路灯,好似一群有秩序的光头小乞丐,悲惨地蹲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瞧着凌晨的车站。车站挤满了各色奇怪的人,乞丐、小偷、妓女,等火车舍不得去小旅店的民工。车站前的马路也很脏,贴满黑枪、召妓、办假证、治疗性病等各类小广告,斑斑点点,像人身上的疥疮。如果你打电话过去,十有八九都是骗子。

  但是,很多假证贩子的水平还不错,从大学毕业证到营业许可证,他们都可以弄,如果多花些钱,第一代身份证,也能仿造得差不多。那时的身份证,都没有与公安户籍联网,也没有如今的人脸和指纹识别信息,如果不是太高调,一般查不出来。那时大点的城市,假证贩子都很多,夏冰完全可能在昆明重新制造一个假身份证。

  从威州到昆明的火车,将是夏冰最提心吊胆的旅程。刚从麓城逃出,人还麻木着,等莫名其妙地踏上了逃亡之路,才会真切地体会凄凉与惶恐。不敢与陌生人讲话,听到警笛就心惊肉跳,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满头冒汗,脸色发白。他蜷缩在冰冷的硬座车厢,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警觉中醒来。他死死地盯着那节车厢的入口,那里坐着几个没座位的民工,就横卧在地上的大包袱上,打着响亮的鼾声。他最害怕乘警的临检。如果这个乘警接到电话通知,要检查他的身份证,他就完蛋了。他的神经绷得像钢丝,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要飞出眼眶。整个车厢好似一节巨大的坟墓,各色人等,夜晚都在这里死去,第二天清晨再醒来。昏黄的车厢侧灯亮着,似是来自地狱的光亮,人们摆着各种姿势沉睡,仿佛是亡灵被定格的死亡姿态。这些亡灵之中,是否就有满身是刀口,嘴里流着血的韩苗苗?

  夏冰必定整夜无眠。他从来不是一个凶暴坚毅的人,相反,他多愁善感,自视清高,心胸又不够开阔。当然,他最大的缺点和吃亏的地方,还在于太讲感情。他太爱妻子,也把春风当作人生知己,为此他甘愿忍受妻子与春风在一起。也是因为重视感情,他无法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夏冰还是夏冰,韩苗苗已不是当初的韩苗苗了。或者说,韩苗苗本性就有这样的东西,只不过当时的大环境,让她身上的那种放荡的气质更加凸显了。韩苗苗需要钱。她的父亲得了尿毒症,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一屁股债。她喜欢享乐,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要住大房子,要开好车,要享受浪漫的人生。可惜的是,学生时代的浪漫,不过是一首舞曲,几首歌,而要将这浪漫进行到底,贯彻到人生,那就需要大量的钱。夏冰没钱,春风也不过是个卖凉皮的小贩,他们拿什么供养韩苗苗的浪漫?

  浪漫是要人“供养”的。我们这些小人物,玩不起这些高级的玩意儿。

  当踏上了昆明的土地,站在人潮汹涌的昆明火车站,夏冰也许才算认真地舒了第一口气。他下面要做的,就是先去保山,拜见自己的娘舅。保山那里有白族聚集区。段观音和那一块很多白族老百姓一样,信奉白密。她的弟弟,叫段阿保,也是当地有名的“香童”。这是一种半职业化的神职,类似东北的神汉。虽然地位比不上白密的禁咒师、灌顶师和上师阿吒力,但在当地肯定是人脉广,有威望的男人。如果顺利的话,夏冰会在第三天上午,坐公交车,再坐拖拉机,来到保山当地的白族山寨。

  2004年元旦过后,为了追查夏冰的下落,麓城警方,曾去过一次保山的山寨,也见到了这位段阿保。我基本按照我推测的夏冰行走路线去的。段阿保见到我们,大吃一惊,他肯定没想到,北方汉人的警察,来得这么快。我们谈了半天,段阿保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看到外甥,并说自己和妹妹也已经多年不联系了。这明显说谎。因为在段观音的家中,我们还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他们兄妹在云南的合影,照片下方的时间显示为2001年5月。

  我们与云南当地警方也进行了交流。他们认为,逃犯如果还在云南的话,极有可能,已经到了临沧,并通过临沧口岸去了缅甸。临沧与瑞丽都是靠近缅甸的边城,但临沧到缅甸的口岸更多,有孟定清水河、南伞、永和。临沧的镇康、耿马、沧源三县,都与缅甸的果敢和佤邦交界,经过清水河,萨尔温江,过了滚弄大桥,就是果敢等地了。中缅交界地,有很多三不管少数民族小山寨,地域归属也比较混乱。战乱、绑架时常发生,枪支管理也松懈。有意思的是,当地信佛的人多,打仗一般是周一到周四,周末不能杀生。太阳落山后不要出门,不得不出门千万别带包,人在不在屋里都要锁好门窗,最好随身备把弩,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认识浅的不要聊太深,给你递烟必须接但不能抽,不要在外面吃东西。如果实在要吃,最好用自己的碗筷。因为当地赌博、娼妓发达,艾滋病也很多,毒品交易也广泛,当地熬汤炒菜经常放大烟壳……

  我們听当地警方讲了一通中缅边界的情况,都感觉事情很难办。根据他们的讲述,很多内地有案底的人,除了跑新疆的南疆之外,就是往这边的边界跑。有些偏僻荒凉的小山寨,毗邻缅甸,外人很少到,当地人甚至没啥边界的概念,早上就偷偷溜过去,做生意,赌博,干各种事,到了晚上再溜回来。由于边防和武警、治安警的力量都有限,漫长的边界,实在是防不胜防。而边界两方,由于文化融合,人民币和汉语也都是硬通货,很多人都是沾亲带故,很难说清楚,哪些人是中国人,哪些是缅甸人。

  整个逃亡的旅程,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到缅甸边境就结束了。这并不包含那些意外。比如说,夏冰有可能,在火车站,被那些专门“倒卖黑窑工”的人贩子盯上。2005年,我们曾在麓城火车站抓过几个家伙。他们都是在全国的火车站流动作案,专门挑流浪汉、智障人,或者单身的男旅客下手。我抓住那些人贩子,审问时特别交代了夏冰的情况,可惜也没有消息。夏冰到达云南,也有可能成为短命鬼。缅甸太乱,气候也过于湿瘴,在北方长大的夏冰,是一个清高矜持,充满艺术气质的人,他并不谙世事,也不适应那里的气候。

  当然,夏冰更有可能,通过舅舅的担保,从而落户在某个偏僻的小山寨。他有一半白族血统,人长得又帅,穿上民族服装,再改个少数民族的姓名,完全可能伪造一个全新身份。他的性格并不张扬,如果他在那里娶妻生子,凭借着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只要不遭遇战乱,汉族人夏冰,就有可能变成佤族的阿伧冰或白族的段阿水,在某个山寨当个上门女婿,或者默默地给当地的孩子教授汉语。我想象过这样的画面:天黑下去,夏冰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头发上是粉笔灰,一个矮个子的佤族女人,给他端来碗辣椒饭,两个孩子在门前的红土上爬着,玩着游戏。他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月亮一点点升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天……

  2005年后,公安部门开始更换二代身份证,加大身份信息征集和芯片指纹存储,而云南这样的边境地区,全部更换要等到2010年左右。如果夏冰经过一番运作,比如,以从前的“黑户”身份重新报户口,就极有可能彻底洗白身份。当然,他也有可能逃亡入缅甸,在那些比较乱的地方重新入籍。

  十五年过去了,如果夏冰没有死于战乱、疾病,他就极有可能在某个山寨逍遥自在地回忆着遥远的北方麓城的生活。他会变得黑瘦、沉默,再加上换了少数民族服装,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们也可能不再认出他。麓城的一切,爱情,亲情,友谊,都已经烟消云散,犹如一场春梦。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孤独地面对着最后的审判,那就是死亡。只有最后的死亡,才能让他的心灵彻底安息,才能平息苗苗的鬼魂在地狱里的喊叫……

  可是,夏冰为什么要回来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报仇?还是眷恋亲人?

  我布置警力,重点盯查酒店、火车站等流动人口多的地方,就查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人员,四十多岁的,高瘦的中年男子。如今科技发达,就算他的容貌发生了很大改变,只要我们能锁定他的手机,以及身份证的信息,他就跑不了。我已经向上面提出了监控计划,相信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

  这段日子,夜深人静,我又恢复了从前的习惯,在卧室观察星星。我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看着天空的星星。老婆孩子不懂我的想法,但看到我这个样子,也知道我心里烦,就不再打扰我。那些我见过的,死去的朋友呵,你们的亡灵,化作了星星,都在对我笑着,疯着,直到那斜斜地刺出的车灯雪亮的光,捅破天空,漫天的星星,化作了悲伤的雨……

第七章 牧人王



  伟大的时刻,都是由血与火组成的。

  一

  清冷的阳光洒满阳台,像一片片金黄色的薄荷叶,清爽,但不冷,透着点淡淡的暖意。阳台上的绿萝和吊兰,熬过了初春的寒潮、冷雪,如今显得那么翠绿可爱。母亲裹着毛毯,坐在轮椅上,打着瞌睡。她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拢着,在阳光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母亲睡得香甜,不时微笑,想来又是一个美梦。

  妹妹眼睛湿润地对我说,哥,妈都梦到了什么?

  我说,听医生朋友说,人的生命衰老后,很多记忆反而会变得清晰,特别是越往前的记忆。妈这些年的事儿,都记不得了,但80年代、90年代的事儿,都记得清楚。

  妹妹点头说,你就多陪陪她吧,天气好了,就推着她转转。

  我答应着,张罗着给母亲穿上外套,推着她走出居民楼。我们碰到了很多邻居,不少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看到我们母子,都打着招呼,说,出来晒太阳哇。对着外人,母亲的精气神很足,很矜持地对每个人都介绍,春风,我的儿子,在省报当记者。

  大家都恭维她,我的脸很红。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脸红的滋味。

  我们慢慢地走着,路上行人不多,太阳还是那么好,轻柔的暖意,涂满了我们母子的身上。雪化得差不多了,土地是酒酿泡过似的松软,白雪扣在青翠的冬青头顶,旁边是裸露出来的黑土。这条路通往化工厂。我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就在这路上奔跑着,母亲在我身后喊。我回头,母亲递过一份土豆排骨米饭,用毛巾包着,还是热的,就暖暖地塞在我的书包深处。我高兴地欢呼,继续快乐地奔跑。一份土豆排骨米饭,就是一份单纯的快乐。可惜,时光再也不能倒流了。那时的东风化工厂,有高大气派的,涂满绿漆的铁大门,四周还有两个高大威猛的值班保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要害部门。大门上方,是从毛体字中挑出来的“东风化工厂”几个字,烫金,看着霸气。走近厂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毛主席大理石雕像。老人家穿着长风衣,目光如炬,左手挥动着,深沉地望着远方,仿佛在检阅千军万马。上班和下班,化工厂都会放音乐,上班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下班是《我们走在大路上》。亲切的音乐声中,大门口的工人熙熙攘攘,后来,歌曲变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难忘今宵》……

  这就只能是我记忆中的化工厂了。如今这个曾有上千人,固定资产几亿的国有大厂,已经沦落为三四百工人的小厂,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厂区大烟囱,多少年都冒着刺激气味,如今也因环保不达标,被勒令整改。几次改制,下岗分流,卖地还债,工厂规模越来越小,越来越艰难。“714”化工厂大爆炸,领袖雕像被削掉了一条胳膊,后来化工厂翻建过,也不复有当年气派。很多墙体边缘,还能露出黑黢黢的,烧过的痕迹。

  雪化了很多,化工廠石头柱上,领袖雕像上,还咬着不少,那几个大红字“东风化工厂”,也沾着雪,染着白,夹夹杂杂,看起来似一块裹着白糖的里脊肉。我推着母亲,站在化工厂的门口,百感交集。二十年前,我在化工厂车间拼体力,也曾在这个门口当过保安,守卫工厂的安全。我转过脸,冲着天喊了声“兄弟们,我来了哇!”这仿佛喊给那些死去的工友听的,也好像喊给我自己。我模糊地看到,大门口的雪地上,他们的鬼魂,站在一起,傻傻地、真诚地对我笑。明亮的阳光泻下,钻入我的眼。空旷天空,把我喑哑的呼唤吸干了,像幽深的井,把所有飘落的雪花都吞掉了。

  母亲呆呆看着化工厂,突然说,春风,我难受,咱们回家啦……

  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714”大爆炸的那个下午。

  天空飘荡着刺鼻气息,我的内心却充满异样情感。就在那天,我与苗苗、夏冰重逢了。我非常喜悦,但满街奔跑的人,也在提醒我,化工厂的爆炸有多么可怕。我犹豫着对苗苗说,我要回厂看看。苗苗自告奋勇,要与我同去。夏冰则回去照看孩子。

  离着老远,我就看到了化工厂冒出的各种烟,有黑烟,有白烟,也有褐红色的烟。那是明火、锅炉爆炸和化学质着火的缘故,整个化工厂被浓烟包围了,好似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那些烟都是直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烟。它们从化工厂冒出来,风都吹不散,就像一条条狰狞的黑蛇,从窗户向天空直直地爬。

  消防队正在扑灭火源,很多群众围在厂外,都遮掩着口鼻,或戴着口罩,气氛凝重。厂门口大铁门都被熏黑了,门口正中主席大理石雕像,被炸飞的铁皮,削掉了一只手臂。厂区所有厂房玻璃都震碎了,人走过去,地面都感觉发烫,还有点颤巍巍的感觉,这都是爆炸余震效果。我让苗苗在厂区外待着,我抓了防护服,就去救火。浓烟渐渐散去,还有零星火苗,从厂区工房,跳跃到成品包装区,再蹦蹦跳跳,在办公楼附近的车棚舞蹈。还好,原料总库保住了,否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恐怕整个厂区周围都会化为瓦砾。穿着红色消防服和白色医生服的人影,不断在我的眼前晃动,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工友被抬了出来,受伤重的,已奄奄一息,受伤轻的,躺在担架上破口大骂。

  我继续向前行进,废酸处理车间发生了泄漏,刺激的气味简直要把人熏晕过去。我小心绕过去,继续前行,快摸到我们苯胺车间了。一个消防员揪住我,大声吼道,找死哇!赶紧撤出去!我回应说,我是这个车间的,熟悉情况,还有几处堆放废料的起火点,我带你们过去。几个消防员听了,就跟在我身后,向产区后面找。

  我一个趔趄,脚下湿滑,差点摔倒,仔细看看,车间地板上,到处都是碎肉和血浆、残肢。我甚至看到了车间工友大老李。他只剩下小半截身体。技术员小也周被炸断了双腿,昏了过去。还有一个消防员,趴在一段倒塌的墙体下面,生死不知,我仔细看去,他的安全帽全碎了,耳朵只剩下一层皮,挂在那里,白色骨头茬都露出来了。他的面罩也碎了,有一部分,还贴脸上,也扎到了肉里。我按捺住心神,赶紧呼叫后面跟上来的消防员。他们连忙组织营救。

  车间还有险情吗?一个消防员大声问我。

  我想了想,硝基苯储罐和纯苯储罐,都彻底报废了,但我们车间隔壁的硝基苯精制车间、硝化车间,还有些易燃物堆放在二号仓库。他们车间主任,人还算精细,从来都是蒙上三重隔离布,现在看,还没烧起来。还有就是,必须关闭硝基苯精制车间的原料阀门,截断化工物料流向燃烧区。我赶紧带着消防员奔那里去了……

  我是和一群消防员最后撤出的。当我踏出厂区的那一刻,浑身松懈下来,差点瘫软在地上。很多年前,父亲抢救化工厂的场景,又出现在我眼前。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佩服父亲的壮举。英雄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厂区外哀鸿遍野,消防、医院、公安等各路人马,都聚集在此,乱成一团。化工厂职工家属们,围在厂区周围,找寻着亲人,不时听到哭声,咒骂声和悲哀的召唤。那个刚才救出的消防员,医生正在小心翼翼地将破碎的面罩,从他的脸上摘下来。我亲眼看到,那个消防员,胸部起伏,仿佛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他猛烈地呼吸着空气,张大着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血就往外喷,面罩里喷得到处都是。有人过来,就喊他的名字,怕他睡过去。消防员张张嘴,想回答,一说话,血就继续喷涌,有的就流进了鼻腔,跟着就是咳嗽,再喷血……厂区旁的空地,停了满满好几排担架,没法救活的,就蒙上块白布,放在那里等着抬走。满眼都是白布,到处都是停尸的担架,好似一片片招魂幡。

  苗苗跑过来,帮我擦掉了身上的污物,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敬佩。我自告奋勇,代表工人,到市政府反映情况。苗苗也非要陪着我一起去。厂长王大庆早已躲了起来,不敢面对大家。我和市委赵主任交涉了好久,总算讨到了分管工业的陈副市长的郑重承诺,一是彻查化工厂事故的责任人,二是安抚好死伤职工,三是调查王大庆的不法恶迹。

  我慢慢地向家走去,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脸上化妆的油彩还在,此刻也变成了一团烂污式的东西,东一块,西一块地黏在脸上。父亲的大号中山装穿在身上,看着也有些滑稽可笑。苗苗扶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的演出服也没来得及换。我们俩人走在街上,不断引起别人的关注。化工厂的爆炸和火灾平息了,大家也慢慢恢复了平静。我没想到,母亲在家门口等着我。父亲去世后,我对母亲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寡言、神志恍惚。可当时母亲神态自若,走到我面前,“啪”地甩了我一个耳光,说,你爸把血肉灑在了化工厂。现在化工厂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他炸成的粉末!化工这一行,事故难免。这一行就这样!

  母亲接着说,咱是工人阶级!咱们是社会主义的企业,要相信政府!

  我当时很委屈,脸火辣辣的。小时候母亲常打我。她的手厚实有力,但当着外人,母亲又非常护犊,从来不肯说我的短处。

  我扶着母亲进屋,苗苗也要跟过来。她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心疼地摸着我的脸,说,疼不疼?又对母亲翻翻白眼,说,阿姨,春风没错,您不该打他。母亲看着苗苗,说,我不认识你。我教训儿子,还轮不到你插嘴。你这个女人,长得狐媚,我儿子还是离你远点好。我不是打他,是在救他。你不懂。

  母亲把目光从苗苗头顶漫过去,忧郁地飞向仍在冒着黑烟的工厂。

  若干年后,我们都要死。但1998年的夏天,我做了一件终生无悔的事儿。我这辈子,活了四十多年,两次为人出头,当了两次傻逼,一次是为夏冰和苗苗,一次是为死难的工友。这两次冲动,我几乎付出了一生的代价。省报当记者的这些年,我堕落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写有偿新闻,接受各方面的红包,找企业报销各类乱七八糟的发票。我也习惯于对上送礼拍马屁,对下狐假虎威。这些年,虽然孤身一人,其实日子还算滋润,不缺钱,也不缺女人。我曾一次次地回想,问自己,假如当时我没那么冲动,没有在学校捅人,没有为了工人出头,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会占据一个有资源、有油水的岗位,然后和吕鹏、薛畅把酒言欢?如此说来,麓城和省城,又有什么分别?我的冲动与出走,又有何意义?

  混乱的气息之中,我的心是平静的,因为苗苗的手,始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从来没有松开。她的眼亮着,她身上有着好闻的苹果味,她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她为了舞台演出准备的香水的味道。但这味道让我感到安心。苗苗说,春风,你听过歌剧《牧人王》吗?你就是那个卑微的英雄。你平时是平凡的,但当灾难来临,你的额头闪烁着星星的光芒……

  二

  大爆炸过后,吕鹏和薛畅都来找我。吕鹏当时在维持秩序,薛畅跟着赵主任,躲在领导屁股后面,话都不敢说一句。他们都来劝我,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夏冰和苗苗却支持我,认为我做得对。我也不好骂吕鹏与薛畅,毕竟是多年的兄弟。

  这次我当了“出头鸟”,代价也不小。王大庆虽说灰溜溜的,但还是化工厂的厂长,市里的处理意见,也迟迟不见动静。我和工人们气不过,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咒骂王大庆。不料,晚上我们在车间聚会,等来的却是警察。警察说我们非法集会,破坏麓城稳定大局,把我们传唤到了派出所,拘押了好几天,还是母亲把我保了出来。

  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

  过了一阵子,我又被人举报,说是在大学就有处分,不适合待在宣传科,于是,我就被“顺理成章”地退回苯胺精制车间,又成了一名光荣的工人。这样也好,省得看王大庆的脸色。我回到车间,大家伙敲锣打鼓,给我办了一个场面风光的接风宴。大家都喝醉了,原来一起干活打屁的兄弟们,有的被炸死了,被烧死了,还有的在医院挣扎哀号。想到这里,大家都掉了眼泪,也表示我回车间,肯定不能让我吃亏,还要指望着我带着大家,继续和王扒皮周旋。我在车间干最轻的活儿,就管着打扫车间,没事就在车间办公室猫着喝茶,看小说。我过意不去,也抢着干活儿,但大家总是不让。

  也有明白人劝我。车间技术员小周,被削断了双腿,在医院没撑过多久,也死了,我们又从原料总库调来一个大学生小马。小马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本来的专业是历史。小马家是鲁西农村的,父亲是乡村教师。按照专业,他应该去中学教书,但他特别讨厌当孩子头,就来了化工厂。原以为是国有大企业,也不错。没想到,这里效益这么差,工资都发不起了。他就谋划着走。小马是精细人,从来不显山露水。他不爱讲话,也不和人交往,只是偷偷摸摸地看书。一次下班后,他很认真地找我说,春风,我看你是好人,忍不住要和你讲讲。

  我说,兄弟,有啥你就说。

  小马说,有啥打算没有?不死不活地混下去?

  我说,这也没啥不好。大家在一起,都挺开心。

  小马说,也不是办法呀,你一个大学生,当一辈子工人?这厂子,我瞅着熬不过去了,即使活下去,也就是半死不活地拖着吧。咱们还年轻,耗不起。

  我说,那有什么办法?我不比你。我是本地人,还有老母要赡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我原来想去广东闯闯,就被家里骂了个臭头。

  小马狡黠地笑了,说,春风兄,你真是实在。你可以考研究生。研究生正在扩招,这可是咱们90年代改革的二次红利。学历高了,就业选择就宽了。你看看报纸,研究生还是很抢手。最不济,也能换个环境。

  小马还真把我说动了心。我和小马要了不少资料,也偷偷地复习。小马想考北大考古系,我还想考中文的研究生。我们把什么《研究生英语词汇》之类的书,都包上书皮,对外就说是武侠小说。还别说,真是小马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如果没有了这条路,我说不准现在还在市场卖凉皮,要不就跑到外地大城市,当“京漂”“海漂”啥的。

  秘密的学习岁月,刺激又心酸。怀揣着一个秘密,就好像揣着一个淘气的兔子,看着安静平和,时不时地就要扭动扭动,蹦跶蹦跶。工人师傅们,看我不再和他们喝酒骂娘了,对我这种脱离群众,热爱学习的状态展开了批评。我和小马走得更近了,还把他介绍到“苗苗的客厅”。那时考研都要有单位介绍信,化工厂的组织科,死活不让小马考研,说是怕人才流失。我帮小马找了薛畅,让他找了其他单位,帮忙偷偷盖了章,才算过了这一关。小马不负众望,春天结束后,传来了喜讯,说是他考上了南开大学历史系,也算改变了命运。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为小马庆祝,化工厂组织科又按着档案不放,说是违反规定考研。我们又想了很多办法,找人请客送礼,化工厂无可奈何,最终还是放了小马的档案。

  王大庆终于在大家的咒骂声中被免职,调任国香食用油厂继续当厂长。他的本行是厨师,到食用油厂任职,倒也是回归本职。工人们得了不少赔偿金,拖欠的工资也补发了大部分。但是,换了新厂长,企业依然不景气,很多人就思谋着离开厂子。除了像小马这样考研走的大学生,还有不少自谋职业的职工。走的人多了,企业就越发凋敝了。我们也越来越焦虑,都在传说,市里正在研究“减员增效”措施,要让我们买断工龄,“从头再来”。苗苗和夏冰所在的启明中学,据说也要有一大批教师转岗分流。人心惶惶,大家都找后路。“苗苗的客厅”的聚会也更频繁了。

  那些聚会因为冬天的来临,变得似乎更为感伤。我们安静了。窗外飘着点小雪花,夏冰的黑色大音箱,低低播放著《Texas Flood》、《Layla》这样沧桑的布鲁斯音乐。老黑人的嗓音,喑哑,破碎,又如梦似幻,似乎在讲述着无穷的人生悲惨故事。我们小口地啜饮着白酒,随意吃着可口的小点心。小点心是夏冰烘烤的。他跟苗苗的父亲学习,做出了受到大家好评的布丁、松糕和蛋挞。石小军带来萨拉米黑香肠和金华火腿。孟冬和小敏,也贡献出了煮好的什锦饺子,我在家里拿了花生米和一大桶高度的高粱烧,只有姜氏兄弟和穆陶,每次都是蹭吃蹭喝,从不带东西。我们彼此交流着各自单位的消息。都是些坏消息,都令人沮丧。

  孟冬的机械厂,说是要民主投票,投到谁下,谁就下。孟冬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家都在乱拉票,拉帮结派,我是外地人,总共在这里不到三年,和厂长这样的领导也说不上话,认识的人也很有限,肯定拼不过本地人。他计划着,如果真下岗了,就和小敏去开家汽车修理店。石小军自恃计算机技术过硬,和校领导关系不好,还顶过几次嘴,那段时间也很紧张,生怕领导找他的麻烦。他狠狠地说,大不了辞职,去开个网吧,到时兄弟们可以免费去玩。姜氏兄弟在肉联厂上班,他们早就在酒吧打工,单位本来就不大去了,肉联厂也就给他们发个基本工资。他们对下岗这事儿,基本比较麻木。画家穆陶的想法比较怪异,他想去麓城北郊成济寺出家,一边修行,一边作画。我们对穆陶的想法表示鄙视。孟冬笑着说,穆画家,你就别祸害和尚们了,你可是画裸体的,你别是想把和尚们都给搅得待不住,你好一个人霸占寺院……

  大家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只有夏冰对此毫不在意。他对工作也只是敷衍,几乎将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做美食,听音乐,研究艺术,写曲子上了。他似乎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怡然自乐,并不在意外界的暴风骤雨。尽管,在很多朋友的劝说下,他收了振华中学冯校长的女儿冯露当学生,教她弹钢琴。但他对此也并不上心。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经常闷不作声地喝光一大碗酒,然后醉眼蒙眬地对着每个人傻笑。

  我对夏冰说,你也要有打算,毕竟你们现在有了孩子,苗苗的父亲,身体也不好,你们如果有一个没工作,这个家就没法办了。

  夏冰打着酒嗝,说,你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如一叶浮萍,漂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我有些责备地说,你是苗苗的丈夫,小雨的父亲,你不能和我这光棍一样。你要振作。

  夏冰似乎是自嘲地说,我不成了,不是还有你吗,正好给你腾地方。

  我非常尴尬,只能起身去倒酒,小声说,老夏,说什么混账话?你要这样,我再也不来了。夏冰目光一冷,盯着我说,可不是我请你来的,你要走自便。

  苗苗发现了这边的小情况,急忙过来拉开我们。夏冰粗暴地推开她的手,说,春风,今晚就咱们哥俩,好好喝一场,人生如梦,难得知己一醉。我也来了小脾气,二话没说,就和夏冰对着喝了起来。我其实一直克制着对苗苗的情感,就把她当作知心的好朋友。夏冰看样子还是不高兴。这也怪我,一开始就和他们搅和不清楚。我想想当下的处境,也觉得凄苦。我也是二十三岁了,也还孑然一身,在车间里干着卑微的苦力,还要被好朋友误解。苗苗看到我们拼酒,也抢着我们的酒喝。我晓得她是怕我们喝醉了。但醉了有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时忘却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我们三个手牵着手,你喝一杯,我就喝一杯,彼此也不再多言,只是将酒灌到嘴里,仿佛这也是一种默契。我们哭一阵子,再喝酒,喝的难受,就停下,再哭一会儿。

  孟冬他们大概了解一点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相劝,只是默默地陪着我们喝。姜氏兄弟找来吉他,弹唱着柯本最忧伤的情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们三个就趴在那张铺着蓝底碎花布的方桌前,喝光了所有的酒。夏冰喝醉了,不再和我较劲,只是搂着我的脖子,流着泪说,对不起,兄弟,我欠你一辈子。如果你不是为了我,现在肯定在教委机关或某家报社,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也不用在车间受苦,如今还要担心下岗。我害了你。

  我说,屁话!你们都不欠我的,咱们从来谁都不欠谁。我认了,我认下你们两个生死之交,别的都是狗屁。苗苗狠狠地掐着我们的胳膊,把我和夏冰都掐得青紫,她边哭边说,你们俩都是混蛋。我不管。我赖上你们了,你们哪一个也别想甩开我。春风,你考研究生也没用,你走得再远,只要我在这里,你就要回来,你逃不掉的……

  画家穆陶不知何时,找出一张A3的打印纸,抿着嘴,飞速地画着素描。不一会儿,他就画好了一张画,画上是客厅里我们三个人握着手喝酒的场景。素描画得狰狞,却非常好地表现了我们挣扎痛苦的情感。穆陶摇晃着大脑袋,说,题目就叫,《相爱的酒徒》,你们觉得如何?

  小敏紧紧地拉着孟冬的衣服,眼圈红红地说,他们三个怎么办呵,都那么重感情。孟冬说,的确麻烦,这个心结,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开。

  多年以后,我一直想着那间简陋却温馨的“苗苗的客厅”。我依稀记得,我们有一张咖啡色长沙发,墨绿色茶几,长条柏木餐桌,还有一台咖啡机。苗苗喜欢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咖啡杯,印着各类风格的图案,有卡通版的,淡雅的,浓丽的,也有暗黑系的。她的一大乐趣,就是看着我们用她的那些杯子喝东西。整个房间,苗苗都把它布置成温馨的淡绿色,墙体上挂了不少音乐家照片,演唱会现场图片,还有我们每一个朋友的生活照。她央求穆陶画了很多树木,小草,野花和各种小动物,有麋鹿、猴子、天鹅,也有成群的鸽子。吊顶的灯,她请孟冬帮忙设计了一款特别有型的灯,能变换六种亮度和色彩。最显眼的,还是夏冰花了不少钱买来的一套索尼的黑色低音炮。它就盘踞在房间的中心位置,好似骄傲的艺术大师。当那柔和的音乐响起,变幻莫测的灯光不断摇曳,我们喝着酒或咖啡,恍惚置身于一座美丽的大森林……

  三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大风大浪面前,不就是一叶浮萍吗?

  我在车间过了半年悠闲日子,上面的调令又来了,说是要岗位清理。没有岗位的人,就调至别处。我原来在车间打扫卫生,就被调到保卫科下属的门卫室。也就是说,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大学生保安”。穿上灰色保安服,拿上黑不溜秋的警棍,我笔直地站在门口,像检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我身高一米七五,身材瘦削敏捷,再穿上合身的制服,还真有几分帅气风采。可惜的是,我这个英俊的“制服男”,充满艺术气息的“野猴”,不过是一条“看门狗”。保卫科要求我们见到领导后,要主动开车门,要有微笑服务意识。我们要有猎犬的忠诚和灵敏度,能够根据出入大门的各色人等的神态和穿着,准确判断他们的目的和身份,既做好上传下达,又要发现潜在的破坏分子,对小偷小摸和違法犯罪分子,要坚决地予以斗争。

  我们就是一条看门狗,看家护院,把好化工厂的第一关。保安队的李队长给我们谈话的时候,总要这样说。他还总是特意提到我,春风,你是大学生,更要做好榜样。我就笑着说,领导,可别提我上大学的事,我就是个屁,现在就是您手下的大头兵。

  保安队伍出现了大学生,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兴奋又不安的事儿。要知道,保卫科二十名保安,大部分都是临时工。李队长现在最长脸面的事儿,就是当着很多人的面训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过失,就是一点小事,他就能训上半个小时。他对别人说,这叫“恩威并施”,大学生都是刺头,不好好地拾掇,哪还像个样子。他说的“恩”,就是去酒场带上我,既让我帮他挡酒,也可以给其他保安界同人炫耀一番,老子手下有大学生,书读得好,有屁用!还不是让老子整治得服服帖帖?我这时最应该做的,就是凑过去,一拍大腿说,对哇,我就服我们英明伟大的李队长!

  我们一班岗,大约六个小时,值夜班,晚上就不能睡觉。麓城风沙大,雾霾多,春天的柳絮还特别多,一天下来,我的鼻孔都是柳絮,耳朵眼里都有沙子,浑身脏得不行了。当好看门狗,还要做好挨骂的准备。我们站在门口,白天也不断有车辆出入,开门慢了,领导要骂;开门不及时,运货的司机师傅要骂;早上开门迟了,工人们也要骂;站了一天,乏累了,偷偷打个盹,李队长又要骂。天天被骂,我也就慢慢习惯了,古人讲,唾面自干,就当是锻炼忍耐力了。

  自从我当了“看门狗”,工人师傅也渐渐看不起我了。原以为,我是大学生,前途无量,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傻逼,是真的“前途无亮”。每天上工,就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就是葛工的儿子?听说还是大学生,还不如咱们,咱们还是光荣的工人阶级呢,他算啥,一条看门狗。有的也说,不能这么说,毕竟有条大学毕业的看门狗,也挺场面,你打听打听,麓城哪家企业用大学生看大门?这也就是咱们东风化工厂,国营大单位,才有这样的气派。也有比较厚道的工人,就劝解说,春风小伙子,人不错,还帮过咱们,就是有点傻里傻气,要是我,就到厂部闹去,反正是职工子女,他爸还是烈士,让人家孩儿干这个,领导真黑心!

  我对这些议论大多一笑了之。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顾不上这许多了。为了表现我的大学生身份,李队长安排我在厂区正门服务。他恨不得在我的胸口缝上一个大大的标签,写上“麓城大学毕业生 最优秀门卫”的字样,心里才得到满足。每当有上级领导和兄弟单位领导过来视察巡视,他总是第一时间,将我介绍给大家,还不忘补充上一句,东风化工厂保安队伍,人员素质非常高,在麓城企业也是独一份。领导们赞赏的眼光中,我挺直胸脯,努力扮演好一个优秀保安形象,化工厂领导也觉得,让我看大门,是一件非常英明的决定。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正门门卫室,由我和老刘头两个人看守。老刘头是刘副厂长的远房亲戚。他自觉是“皇亲国戚”,对我这样的落魄小青年,当然是高高在上。他平时自己做饭,让我和他搭伙,多承担一份菜钱,我不愿和他纠缠,没有答应。老刘头就安排我看监控,每天两次巡逻,给出入车辆开门。自从我来了之后,老刘头就升格为门卫室领导了。我对老家伙没啥好感。有一次,他又整治我,让我半夜去巡查库房。我回来后,趁着他睡熟了,蒙着被子,把他痛揍了一顿。

  他被打得哭爹喊娘,找我质问,我只说去库房巡查,监控我已经关了,他明知是我,也查不出,只能哑巴吞黄连。我冷冷地看着他说,老刘,老子就是暂时在这里。老子是大学生,再落魄,档案身份也是干部,你再牛逼,也只是一个临时工。老子早晚会离开,就是不调走,老子到大城市应聘,也能混上仨瓜俩枣,你还要继续看大门。咱们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你惹毛了我,弄你个半死,你也没有办法。

  当我面色狰狞地摔碎一个大水杯,老刘头终于认怂,不敢在我面前冒充领导。我也过上比较安生的日子。苦是苦点,内心反而更加安宁了。我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只有学习,才能让我忘记外界讨厌的人和事。我主动要求加夜班,夜班补贴高,事情也少,我借着门卫室昏黄的灯光,背单词,搞听力,做各种复习题。还好门岗有一台破旧DVD,老刘头有不少小黄片,实在苦闷,就看看这些东西解闷。长夜漫漫,多少夜晚,我就靠着学习和看黄片打发日子。李队长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我工作认真,专门夸奖说,春风真不错,晚上值夜班,从来没见他睡觉。

  吕鹏和薛畅也来看过我。看到我如此境遇,他们也都唏嘘感慨。吕鹏提出,他们市局正要成立经济警察巡查大队,他可以帮我找人,我以借调的身份过去,等干上一阵,再找关系,将档案转过去。薛畅则提议我,干脆辞职在家,专心复习功课,不受这个窝囊气。我感谢他们的好心。母亲身体不好,妹妹还在读高中,家里也需要钱,我现在辞职,就是坐吃山空,反正有时间复习功课就行了,这点小挫折就当是磨炼心志了。别看我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压力也很大,不过,我不想让朋友为我担心,更不想依靠别人,让人看不起。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还上了一把电视,成了名人。

  那天早上,我还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站在门岗,给上班的工人们放行,提醒他们注意收听广播室的重要通知,并查看今天的出库车辆安排表。李队长喜滋滋地跑过来,拍拍我说,春风哇,你小子风光啦,要上电视了。我问是咋回事。李队长说,市电视台听说你转岗当保安的事迹,要采访你。我没好气地说,这算屁好事?李队长说,厂领导觉得这是一件宣传我厂转岗分流工作扎实有效的最好说明。你好好准备,弄好了,我和领导说说,多发你奖金。

  李队长对我还有点小嫉妒,说,娘的,读书多,还管点屁用,看个大门,都有人采访。老子给化工厂看家护院二十年,也不见有人采访。我赶紧说,我有今天,还不是李队长栽培的结果,您放心,我肯定在电视上多表扬您。听到我这样说,他才转怒为喜。

  几个扛着机器,举着话筒的人跑到门卫室,一进门就嫌地上脏。我说,我们是每天打扫的,但化工厂就这样,每天出库入库,车辆扬起的粉尘多,我们的头发里都是硫黄的味道,电视台领导们多担待些吧。几个人这才回头看我,一个小胖子叫道,师兄,真是你!我仔细看,原来是我在麓城大学的师弟,比我低一个年级,当年大家都在麓大文宣部,他那时就喜欢跟着我。如今师兄弟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师弟红着脸说,春风师兄,台里说要来采访一个转岗的大学生保安,没想到是你。你在麓大,可是我们的大才子…………我笑着说,现在不也挺好嘛,都是为人民做贡献。

  师弟瞅着我,叹息着,就让同行的女记者采访我。那个女孩拿着话筒,郑重地对我说,葛春风同志,您发扬螺丝钉的精神,不怕苦不怕累,爱岗敬业,主动要求来门卫室,为企业分流分忧,为国家踏踏实实地做贡献,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笑着说,我就是普通工人,大学生还不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吗?您刚才总结得挺好,都替我说了。我就是小小螺丝钉,国家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发光发亮!

  女记者问,化工厂现有多少大学生?占工人比例多少?

  我想了想说,大概五十多人吧,我们总共一千多职工,比例你自己算吧。

  女记者说,您转岗到门卫,感到委屈吗?

  我挺着胸脯说,委屈啥,好着呢,我们的领导,护卫队李队长,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对我很关心,我感到浑身都是干劲!……

  李队长在旁边听我提到他,幸福而羞涩地冲我比了个剪刀手。我不停说着,最后自己说的什么,都记不清楚了。我似乎回到了麓城大学舞台中央,雪亮追光下,是我一个人的诗歌朗诵。台下是喧哗的百人,千人,我都看不清楚。风暴式的掌声中,我仰起脸,闭上眼,倾听着浑厚的朗诵声,回荡在偌大的报告厅……

  小胖子师弟看着我在镜头下侃侃而谈,眼圈都红了。临走时,死活给我放下了一条三五香烟,说是化工厂领导塞给他的,孝敬师兄了,让我有困难找他。我感谢他,还想着我这个落魄的师兄。送走他,我转手就把烟给了李队长。李队长美滋滋地说,行,你小子会办事。我说,队长大人,我也不求啥奖金,有机会,多放我几天假就行。我妈身体不好,我想多陪陪她。李队长是一个仗义的好人,后来果真多放了我好几天假,我都闷在家里刻苦复习功课了。

  后来,电视采访播出后,引起了不小争议。有人说,社会转型期,要狠抓青年知识分子思想教育,葛春风就是一个浪子回头,扎根基层的典型。他如今洗心革面,成了一名优秀门卫,这就是我们的企业改制,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地方。也有人說,让大学生看大门,是人才资源的浪费,国家花了那么多年培养人才,不是去看大门的。当然,前一种意见在领导层是主流,但有了争议,总归是观念不统一,我这个典型也就被搁置起来,没有被进一步发展下去。本来,我还听说,市里要提拔我当全市的转岗工人典型,也只能作罢。

  我到了门卫室,倒是方便了姜氏兄弟。他们俩一直没找到合适排练摇滚的场地。我们保安队有一个空库房,挺宽敞,也隐蔽,姜大宝和姜小宝,把架子鼓、电贝斯都拉过来,晚上,就在我们库房排练摇滚乐,至少不担心别人投诉。有人陪我说话,我自然欢迎。苗苗也跟着他们,来看过我。她看到我穿着保安制服,灰头土脸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不管姜氏兄弟在场,也不管我身上多么脏,就紧紧地抱着我。我拍了拍她,说,没事,都是红尘历劫,老天爷考验我呢。

  四

  那段时间,我发现苗苗变了。

  她经常穿名贵的衣服,用很贵的包。一次,我去“苗苗的客厅”,苗苗却不在,夏冰告诉我,苗苗最近经常出去,很晚才回来,也不管孩子。我在那里等到很晚,才看到她浑身酒味地回来了。多年之后,我想起她的变化,还是感到心痛,一个好女孩,怎么会和冯国良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尽管,她一开始解释说,她在迪厅领舞,只是为了启明学校合并的事儿,联系了冯校长,后来,跟着冯校长参加了一些应酬活动。我想,我是忽视了苗苗身上,原本就有的虚荣心。女人越漂亮,虚荣心就越强。从前因为爱情,我们忽视了,或者说,不敢正视苗苗身上的这些东西。还有,苗苗胆子大,喜欢尝试新的,刺激的东西,不喜欢按部就班的平稳日子。

  有次我实在憋不住,就质问苗苗,你现在怎么堕落了?

  苗苗愕然,委屈,又有点愤怒,梗着脖子说,我堕落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我说,不想看你糟践自己,有啥事你说。

  苗苗说,你好好复习,准备考研,一个看大门的保安,能解决啥?

  我语塞,也明白管了也是白搭,但就是不忍心。我也了解些,苗苗和冯校长应酬,多半还是为了学校合并时保住她和夏冰的工作。苗苗的父亲在干休所当厨师,母亲是肉联厂工人,原来日子过得紧吧,但也还算顺风顺水。苗苗的父亲,后来查出尿毒症,可害苦了全家人。她父亲是一个慈眉善目,沉默寡言的男人。苗苗的母亲很强势,平时喋喋不休。大学毕业前,苗苗家我从前去过不少次。苗苗和夏冰结婚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患了尿毒症,需要定期透析,他时常昏睡着,皮肤苍白,灰暗,消瘦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像阴影里躲着的兽物。即使他清醒了,也目光呆滞,对别人的问候不管不顾。在睡梦中,这位老年厨师不断发出梦呓,有时还有抽搐和惊厥。他都梦到了什么?满桌子香喷喷的饭菜?还是死神冷酷的微笑?

  苗苗的母亲,苗苗和夏冰他们轮流来陪他,有时我也去看他,就默默坐在他的床前,看着他暗红色的血和透析液,流入空心纤维型的透析器,形成一个清洗回路。他不愿吃东西,好像一辈子做美食,终于报应在了食物上。我劝他,他只是流泪,说,早该死了,活着就是累赘。

  他张嘴说话,我闻到了骚臭的死亡气息,熏得人想吐。医生说,那都是尿,尿毒症这病邪性,肾坏了,没法排毒,嘴里都泛尿味。

  我强忍着,戴上了口罩,继续照顾这个嘴里满是尿味的老厨师。我帮他翻身子,倒水,天太热,也帮他擦擦背。我看到他干瘪的屁股,突然红肿起来,像是某种刺激性过敏,类似我们化工厂的苯中毒。我找来医生,医生撇撇嘴,又说,没啥大惊小怪,还是尿。尿素排不出,就在汗腺外结成尿素霜。我细看,果然有些臭臭的白色结晶体。

  老头醒了,也戴上口罩,和我聊天,怕熏到我。他生病不折腾,也不爱指使人。我喂给他药,他难受时也发脾气不吃,打在地上。但很快,他就央求我捡起,向我道歉。他倔强艰难地把药咽下,“咕咚”一声坠落到嗓子里,好似深深的井口掉进去了一块铁器,连回声都是闷闷的。他在医院第一次见到我,就叹气说,春风,你这个孩子真不听话,不是说不要联系苗苗了嘛。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我说,啥麻烦,我乐意。叔叔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老厨师没啥爱好,就喜欢读菜谱。我就买了几本菜谱给他读。从川菜、粤菜、鲁菜、湘菜一直读到了淮扬菜,读得老厨师的眼睛直冒光,嘴里啧啧有声。他说,我这辈子就是做鲁菜,咸齁齁,黏糊糊,黑乎乎,想想,太没艺术品位了。好在干休所的老干部也不挑剔,我做梦都想变成一个淮扬菜大厨,就做文思豆腐这样清淡的江南菜。

  要是我一直吃得清淡,是不是不会得这样的绝症?他看着我,平和地说。

  我无言以对。人都怕死,都有侥幸心理。

  韩老头给我讲了很多厨房的故事,比如怎样将鸡蛋煎得好吃又不油腻,如何偷吃不被客人发现,厨娘为何喜欢大厨这类好玩的东西。他还暗示我,之所以选夏冰当女婿,是因为他会做饭,而且有稳定工作,不像化工厂,工资都发不下。我不怨他。我突然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其实挺能聊,也很想找人交流。大概普通人都是这样吧。在孤独中生活,习惯了孤独,也害怕与人交流,等到死神把镰刀架上脖子,才发现,有好多话要说,却不知向谁去说,谁要听。

  他又问我,你爱苗苗吗?

  不知为何,老头嘴里跑出这样的词,总感觉怪怪的。我戴着口罩,看不出脸红,但用力点点头,说,您放心,我不介入夏冰和苗苗。我是夏雨的干爹,我不能让孩子没了家。

  韩老头调皮地眨眨眼,戏谑地笑道,你可真傻,现在你这么傻的小子可不多见了。

  我说,这都是命,苗苗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成。

  韩老头又叹气,说,都是孽障。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让爹妈省心。我怼了他说,我爸早被炸成粉末啦。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先养好病吧。我本来想讽刺下老头,但转念一想,一位善良乐观的老厨师,如今变成浑身散发尿味,等待死亡来临的病号,也够惨了,就没再说什么。

  韩老头伸出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点了下,郑重地说,小葛,有件事拜托你。我看他搞得隆重,也不好再玩笑,就说,您尽管说。他的目光避开我,转向医院房间那面灰黄的墙顶,吐出一口“尿气”,艰难地说,你要照顧苗苗。她是我的女儿,毛病我都晓得。你们男女在一起,爱得要死,不清楚各自毛病,要结婚生子后,很多年才慢慢露出来。苗苗太爱热闹,胆子大,做事没章法,太随心意,我担心她跟上坏人,被人家坑了,你要规劝她。

  我说,叔,都啥年代了,你们都管不了,我更别说了。再说还有夏冰。

  韩老头摇着脑袋,说,你一定要答应。夏冰挺好,但也是没主意的,他更管不了苗苗。

  我想也是,就连苗苗拉我合住这样的荒唐决定,夏冰都默许了,他真是太宠苗苗了。苗苗的家庭负担也真是重。苗苗和夏冰在启明中学本来就不受领导待见,没评上职称,工资不高。苗苗母亲的肉联厂,效益就比化工厂稍微好点,有些福利,也不过如此。夏冰家也不富裕。夏冰在外面带了几个学生,学费都不高。苗苗白天去教学,晚上就去天鹅夜总会的迪厅领舞,也给一家舞蹈学校当兼职教师,全家人都还指望她的业余收入了。

  九十年代的迪厅和夜总会都很火爆。天鹅夜总会也是麓城最大的娱乐场所,每天都涌动着很多有钱人去寻欢作乐,喝多了酒,就学着老外的样子,在苗苗大腿的丝袜上塞人民币,顺便摸摸抠抠。有次我看到苗苗的腿都被人掐青了。我心疼极了,就骂夏冰,你这个老公咋当的?老婆被人欺负,你就装没看见?夏冰涨红了脸,咬着牙,说,我不想解释。苗苗却不以为意,说,又不掉块肉,没啥大不了。

  她经常为我讲述如何与各类色鬼周旋的事儿,一面不屑地讲,一面拍着手“咯咯”直笑,真是个疯丫头,胆太肥,也不晓得怕。好在夜总会保安很厉害,夜总会总经理“红姐”,也是有名的女强人,那些人也不敢太过分,就是常留条子,求包养、一夜情,反正都不怀好意。苗苗一概置之不理,逼急了她,也甩脸子打人。我几次劝说她,不要去那种地方兼职,但那份收入的确可观,苗苗干半个月,就顶上我和夏冰几个月工资。苗苗父亲每月高额的透析费,营养费,也都靠这钱维持着。

  我和夏冰商量了一下,平时夏冰晚上接苗苗从夜总会下班,孩子由保姆看;我休班时,就是我去护送苗苗回家,夏冰在家看孩子。苗苗不让,说别耽误了我考研。我说,考研重要,但你的安全更重要。如果你出了事儿,我就是考上北大清华,也不会去读。那段时间,由于我们的保护,苗苗安全多了,直到馮校长的出现……

  我说谎了。我违背了誓言。苗苗死后,我还是去读了研究生,并留在了省城。回麓城的这段时间,我去看了苗苗的母亲,夏雨,也见到了冯校长和冯露。但是,夏冰一直没有露面。吕鹏对我说,现在天网识别系统非常发达,只要夏冰出现,肯定会被抓获。我不明白,千辛万苦跑出去,为啥还要回来?我仔细想了想,除了母亲段观音那里,夏雨的小卖部,夏冰一定会去苗苗的墓地。

  苗苗的墓地,就在麓城南部山区的不语山下。苗苗的父亲,也埋在那里。她与父亲做伴,长眠在山清水秀的不语山,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星期天,我去不语山祭扫。妹夫有台破旧的吉利,我借过来,按照导航,找到了墓园。麓城东南的不语山,据说因为风水好,建起了墓园,再往北十公里,就是麓城殡仪馆。天气逐渐暖和,春天气息更浓了,不语山下野花竞相开放,金黄的金盏菊,淡紫色的紫花地丁,乳白色的十字花碎米荠,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花草,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好似五颜六色的火焰。果树林的黝黑枝条也泛出青色,桃枝、梨枝和杏树枝都拱出了嫩嫩的芽儿。

  空气愈发湿润,恰巧刚下过雨,连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都变得暄软,有股土泥淡淡的熏香,踏上去黏黏的,沾沾的,如情人融化的眼泪。我从市里买了几束百合、丁香,顺着西南角进入墓园,找了半天,才找到“新二区”位置。左边第二排,就是苗苗和她的厨师老爸了。墓园是2003年建起来的。苗苗是第一批长眠于此的逝者。当年,苗苗下葬,我曾来过一次。苗苗的母亲不让我来,说看着我难受。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苗苗,被葬在了这块青山绿水之间的墓园。

  墓碑前,长满杂草,我拔了许久,把墓碑清理干净了。苗苗的墓碑,是一块白色大理石,简洁、朴素,墓碑右角,嵌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美丽天鹅。墓碑中间,是苗苗的小像,下书“爱女韩苗苗之墓”,旁边是一行青色小字:在天上,她永远是最灿烂的舞者。

  苗苗,野猫来看你啦。

  我强忍着泪,思绪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的冬至夜。苗苗的时间,停止在那个夜晚。我最好的朋友,杀死了我最喜欢的女人。记忆是残忍的。它好似一台发了疯的录音机,只将那些最美和最丑的时刻不断回放,无限循环,直到将我彻底烧断,崩溃。我的灵魂,也早在十五年前那个冬至夜,随着苗苗去了。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为了等到夏冰,等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苗苗?我要看着我曾经最好的朋友认罪伏法。

  我轻轻地抚摸光滑的墓碑,好似那就是她洁白莹润的手。我想象着苗苗睡在这里,承受的十五年的寂寞孤独,风吹日晒,回想起我们上大学时,在这不语山下翡翠湖边,放声歌唱的场景。依稀之中,我仿佛又听到那悦耳的“天鹅”与“麋鹿”的绝美合唱:“忘掉那情切切甜蜜接吻,忘掉那软绵绵良辰美景,从今后得不到她的亲近,好朋友,美少年纳西塞斯……”

  阳光在云层边缘闪烁,风声如咽,果林深处“哗哗”作响,好像回应内心的呼唤。我拍拍墓碑,说,苗苗,我不躲了,就算躲到省城,躲到天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里。等我不行了,就躺在这里永远陪你。我说过,用我的血,还你的泪。我把自己那捧骨灰也给你……

  “韩老伯,您也说过,让苗苗下辈子嫁给我。”我扭头,对旁边苗苗父亲的墓碑说。老厨师再也不用忍受尿毒症的痛苦了。此刻,他正在墓碑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还是那个去他家里蹭吃蹭喝的少年。

  迷迷糊糊地想着,我突然发现墓碑左侧,影影绰绰,好像有个男人的身影。我擦擦眼,又仔细看去,没错,是一个男人,穿着深黑色羽绒服,套着帽子,戴着白口罩。他身形高瘦匀称,就在几十米外的果树林,斜倚着树干,冷冷地盯着我。距离有点远,看不太真切,但身体没由来地发抖,我喊了声,他扭头,向后疾走。我边喊边追过去,那男人退得极快,等我追去,他已跑远了。我只看到他的背影,跑起来一颠一颠的,非常像夏冰。非常像。

  真是夏冰?他什么时候跟踪我的?

  我离开墓园,开车顺原路返回,心怦怦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这时吕鹏的手机打了过来,我接通,那边传来吕鹏低沉的声音,野猫,冯校长死了。

第八章 血天鹅



  一

  人生本若浮萍,奈何风吹雨打?

  财政局工作了几年,我尝试考注册会计师,也生吞活剥地读了很多经济学的书。1998年,我有幸跟随财政局的陈局长,调入市委办公室,这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陈局长变成了分管麓城经济的陈副市长,我也跟着更多接触了经济层面的东西。我的本科论文,是研究明清山东荒政,也算与经济制度沾边。九十年代流行哈耶克、弗里德曼的新自由主义理论,科斯、布坎南的制度与产权学派也挺时髦。科斯挺对我的胃口,尽管他的“科斯定理”我基本没啥感觉,但科斯和亚当·斯密、霍布斯等人类似,总能说出些冷酷但真实的真理。比如,他说,“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他又嘲讽我们这个时代,是“上帝与魔鬼同样追求私利”的时代。

  “人生本若浮萍”,就是说的我们这些没背景、没后台的小人物,想要活得好点,就要追求利益最大化,才能熬过“风吹雨打”。

  陈副市长是我的“贵人”。我刚到财政局,因为是文科出身的非财经专业,被分配在秘书科。秘书科楚科长,是技工学校毕业,后来提干转身份,四十多岁了,才熬到科长。他把我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常找我麻烦。一个小讲话稿,让我反复修改。我改了三十遍,还是不能过关。楚科长跑到局长那里告状,说我不行,要将我退回。我恐惧极了,向朋友借钱,过元旦给他送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他的脸色才好看了点,虽然不再说退回,但还是不断贬低打压我。

  我咬牙,忍耐,争取更好。我在被窝委屈得哭醒,不敢声音太大,母亲听到担心。

  我慢慢熟悉了业务。陈副市长当时在财政局口碑非常好,也喜欢提拔年轻人。他白白净净,举止儒雅,待人亲切,业务能力非常强。最令我佩服的,是他的城府。他喜怒不形于色,我亲眼看到有下属为了退休补贴,拍着桌子,骂陈副市长的娘。陈副市长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耐心地聆听,最后成功解决了危机。这才是干大事业的人。年终总结报告,我写了一部分,受到了他的好评。他当时在会议上说,薛畅这个年轻人不错,沉稳,细致,有前途。

  “有前途”这三个字,让我欣喜万分,让同事们对我刮目相看,也加劇了楚科长对我的猜忌。他给我安排了一份财政检测报告,因为我错了一个数据,他让我在全科内部会议上检讨。我低沉着声音,反复说着,对不起,我粗心大意。我改正……

  大声点!说清楚!你嘴里含了个屌吗?楚科长骂道。

  我惊呆了,堂堂市财政局楚科长,怎么如此粗俗卑鄙?我浑身都是怒火。我攥紧拳头,很想砸扁楚科长那个难看的红鼻头。或者,我可以拿出裁纸刀,割开他的喉咙,让那肮脏的鲜血,喷溅到整个办公室,像盛开的金盏菊……

  “哈哈哈”……

  我听到同事们的窃窃私语。他们都在掩着嘴笑,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同事,竟然憋不住笑出声,脸也憋得通红。她是我们科的打字员,和楚科长关系暧昧,一直希望顶替我写材料的位置,苦于没有机会。我的眼泪在眼圈打转。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没人。

  办公室回荡着楚科长嘶哑得意的咆哮声。

  我几乎忘记自己如何逃出了办公室。我躲在厕所隔间,关上门,压抑地抽泣着。我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如果有一天,我能飞黄腾达,一定让姓楚的付出代价。但现在,我必须冷静理性。我必须像卑微的野草,深深地在这里扎下根。

  过了很久,我止住哭泣,走出隔间,在梳洗台洗脸,恰好陈局长也在。他吓了我一跳。我连声说您好,他冲我点点头,微笑。

  过了段时间,局里传出陈要调任麓城市副市长的小道消息。他特意把我找到办公室谈心,我有点忐忑。他静静地说,小薛,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有才华,工作能力强,细致。但你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摇头。他继续说,你能忍辱,为了达到目标,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又不心浮气躁,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真不多见。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眯起眼说,你可能也听到些风声,我要调到市政府。我想带着你过去。你先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吧,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了。这就是人生机会!士为知己者死。我几乎幸福得要眩晕了。陈副市长又点点头,说,你很像当年的我。人生本若浮萍,奈何风吹雨打?你要珍惜机会。

  我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很久,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我的高升,在财政局引发轰动,我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同事巴结我,包括那个耻笑我的女同事,也过来抛媚眼,并暗示可以和我约会。我一概淡然处之。国企机关的女职员们,大部分都是一些依附性生物。我还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楚科长害怕我报复他,请我吃饭。我不去。我看到了他眼中卑微的东西。那就是对权力的恐惧吧。我肯定不会在这时候报复他。相反,我只会感谢他的栽培。

  我在市委办公室工作了几年,提升为经工办科长,只要财政局的材料,经楚科长之手写的,我一概退回。楚科长惊慌失措,我置之不理。财政局所有领导,都知道他当年如何对待我的,也都晓得“含着东西”的段子。楚科长得罪了市委办公室前途远大的薛秘书,就是得罪了麓城市位高权重的陈副市长。楚科长被迫调到其他科室,担任调研员。

  后来,财政局精简机构,我和财政局新领导说了一下,楚科长就被分流到麓城市下属国营钟表厂担任工会主席。楚科长只是副科级干部,调任工会主席,是正科级,算是升职,他也无话可说。钟表厂效益很差,工会主席也要卖表,才能领到全额工资。“楚主席”不会卖表,他只会写材料,骂人,当官。我听人说过,“楚主席”带着钟表样品,奔走了十几家企业,被人拒之门外的悲惨故事。他每年只能领到半年工资。“楚主席”一气之下,把一桶屎泼在钟表厂厂长办公室。这并不能改变什么。钟表厂改制,“楚主席”买断下岗,飘零江湖,不知所终。

  这就是“天道好还”吧。人世间因果相继,生生不绝。楚科长和我一样,都不过是“浮萍”,但他没有“当浮萍”的觉悟。他以为自己是根基深厚的树。风暴袭来,光环破裂,“浮萍”万劫不复。当然,我要感谢楚科长。他也是我的“人生导师”。如果没有他的压迫,就没有陈副市长的赏识,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也算是“浮萍辩证法”?

  可惜的是,春风、苗苗和夏冰,他们全然不懂这些。或者说,他们不屑于这些。他们看不起我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他们是“骄傲的天鹅”“桀骜的野猴”“高贵的麋鹿”。他们似乎一生都停留在大学时代。但是,在我看来,那也不过是虚假的“幻梦”罢了,麓城大学同样黑幕重重。侯博这个艺术系辅导员,就懂得利用手中权力,骚扰女生,听说他睡了最少二十个女学生。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被提拔为麓城大学团委书记。他专门去我办公室找我办事。看着他那张发福的、光明正大的脸,我有想吐的冲动。

  现在是“上帝和魔鬼一样追求私利”的时代,不驯服的动物,注定没什么出路。我亲眼见证“麓大中文系第一才子”,我的好朋友葛春风,如何从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堕落到车间工人、门卫、摆凉皮摊下岗工人。我看到过他被化工产品灼伤的身体,看到他爬上大树,痛哭流涕地唱歌。我在逼仄阴暗的门卫室,目睹他和几个玩摇滚的傻逼青年自得其乐。我在人声嘈杂菜市场的角落,默默地盯着他,见到他卖一会儿凉皮,就打开辅导书,嘟嘟囔囔地背诵着英文单词。

  如果我不是分配到财政局,而是分到企业,如果不是陈副市长提拔赏识,我的人生道路,会和春风一样吗?也许,我还不如春风。我也去过那个传说中的“苗苗的客厅”,都是一些怀揣着不切实际梦想的年轻人。他们牢骚满腹,却不知如何实现。他们有很多梦想,都无法落实。他们不明白这世界的残酷真相。

  启明中学被合并,夏冰也下岗了,在麓城社区管理中心搞小区清洁,最后成为杀人逃犯。春风还不错,在省报混到主任记者,但孑然一身,有严重抑郁症。孟冬到现在,不过是机械厂的一个车间副主任,而机械厂面临破产。姜氏兄弟在麓城大小酒吧跑码头,至今没出过唱片。画家穆陶在麓城北郊成济寺出家,因为勾引女信徒,被赶出寺院,不知流落何处。还有就是石小军,启明中学才华横溢的“前计算机教师”。下岗后,他现在卖猪肉,与别人合伙,弄了个小型生态养猪场,每天在微信晒“最新猪下货”的消息:“猪大肠,刚煮好,散养本地猪,无公害!”我在街上遇到他,他浑身都是猪屎味,谄媚地笑着,央求我买他的货。

  他们是被“上帝和魔鬼”一起压榨的青年。他们也是“浮萍”,但已“被风暴摧毁”。

  春风坚持一条路走到黑。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他喜欢韩苗苗,甘愿夹在她和夏冰之間,无怨无悔地付出。如此热烈纯洁的爱情,我一生从未拥有。我的妻子,是麓城人民医院后勤科的工作人员,也是陈副市长的堂妹。陈副市长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要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就把堂妹介绍给了我。我妻子是一个矮胖的女人,高中毕业,有癫痫症,喜欢买衣服,旅行,还有就是打麻将。她能在牌桌上奋战三天三夜。我们至今没有孩子。有时我也想,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女人?陈副市长拍着我大笑,说,女人都差不多,小薛,不要天真,只要你发展好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不过,不要离婚哟。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成为他这样的人。他塑造我,成为最得力助手。我也冲着这个方向努力。只不过,人越努力得到什么,就越不情愿地舍掉什么。我这辈子,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有的帮陈副市长,有的为自己。我不后悔,不惭愧。这就是我的人生选择。如果说,我内心有忏悔的对象,那只有春风。

  春风是我的好朋友。他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刻,无私地帮助我。我却出卖了他。苗苗的很多事,我也都没有告诉他。我也间接害死了苗苗。这都是我藏于内心深处的秘密。

  我也应该下地狱吧。

  二

  大爆炸那天,我本来在看文艺会演。事故发生后,我跟着市委办公室赵主任,去做安抚工作。

  春风又被推出,给大家顶雷。我在他身后,几次拉住他,劝说他,但春风就是不听。陈副市长当时就在办公楼里。他端着茶杯,冷冷地看着下面。陈副市长后来找我谈话,说,小薛,你和那个化工厂的人,很熟悉嘛。

  我赶紧说,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人有点傻,这件事,属于被人利用。

  赵主任说,那人的父亲,是化工厂老工程师,80年代,为了挽救事故,被炸身亡。

  陈副市长“哦”了一声,说,那个学生,现在化工厂干什么?

  赵主任说,好像是宣传科干事。

  那就让他回车间干活儿吧,这样热爱工人的大学生,也不多见了。正好成全他。

  我嗫嚅着,还想说什么,赵主任以眼神示意,让我出去。他专门找我说这件事。赵主任是军转干部,在办公室工作了十几年,经验非常丰富。他让我和春风划清界限。他关切地对我说,小薛,你不晓得化工厂是陈副市长的定点联系单位?他和王大庆也是老乡。那个什么诸葛春风,你要和他划清界限,别影响了前途。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春风是我的好朋友。我怎能“划清界限”?春风重回车间受苦,我也无能为力,我还不能点破这件事,得罪领导。我只能在深夜默默叹息。

  1999年,大爆炸过去接近一年,化工厂厂长王大庆的处理决定,迟迟不能出台,春风和工人们,酝酿着继续搞事。我在春风那里,听到了消息。我的心情非常矛盾。置之不理,春风很可能被处理,结局会很惨;好心劝阻,恐怕春风和工人们不会买我的账;主动告发,虽可阻止事态恶化,但却成了告密的小人。我到底该怎么办?

  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我必须阻止春风。这对春风也是好事。对我而言,也许这也是一次机会,可以让陈副市长再次确认我的工作能力与组织原则性。我咬咬牙,就向陈副市长汇报了此事。他非常重视,马上联系了公安局。春风和工人们晚上集会商议事情,被事先侦查到情况的公安民警一锅端。春风被关了几天,放出来后,就又被安排转岗,去化工厂当门卫。

  陈副市长对我非常满意。他说,做大事的人,要有决断。

  但我还是无法决断。春风倒霉运,我心里很难受。我经常找他去喝酒,安慰他,试图让他振作。考研也是不错的出路,最起码比现在的情况好。我动用关系,让化工厂同意他报名,帮他联系了辅导班,甚至给他买了不少参考书。可春风还是和苗苗、夏冰纠缠不清。这是最让我担心的。2001年左右,春风甚至担当了苗苗的保镖,负责晚上接她回家。我不让他去,他还和我吵架,说那不如让他去死。我说,你要真有种,就干脆点,把苗苗抢过来当老婆。可你现在养得起她?还是养得起她的孩子?你连自己都养不起!

  春风生着闷气,又不得不承认,我说得有道理。

  我决定和春风去天鹅夜总会,看看苗苗到底干什么。苗苗这样的女人,太疯,根本不适合春风。那是2000年冬天,苗苗平时不让春风去夜总会,晚上只是在门口接她。春风门卫当久了,越来越土鳖,从没去过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我还好,这些年,跟着陈副市长,去了不少地方,在澳门、拉斯维加斯,也见识了富豪一掷千金的派头。春风没钱,还是我请客。我们进门时,春风还被门口保安拦下了,盘问半天,说怎么看不像出来玩的,倒像同行。我哈哈大笑,给了那人点小费,才放我们进来。春风愤愤地说,看门狗,看不起人。

  我说,瞧不起同行哇,下次出来玩,别穿着你那身“保安灰”了。

  春风怏怏地说,我和人家没法比,他们还有小费。我不挨骂就好啦。

  迪厅人声嘈杂,灯光昏暗,我们很快找了个角落,点了啤酒、花生,等待演出。春风好奇地说,这比我们学校舞厅大多了,设施也好。麓城大学也有舞廳,每周都有人跳舞。那里主要以交谊舞为主,都是老教师们去玩,学生也去跳跳什么“北京平四”“水兵舞”。真正社会上的迪厅,那种狂放张扬的地方,学生大部分不熟悉。

  光线渐渐变幻,时而刺激,时而舒缓,迪厅左侧大音箱发出“嘣嘣”强烈节奏,世界在颤抖,男男女女冲向舞池,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那些举在半空的手臂,如钢铁丛林的刺戟,不断摇摆,晃动。舞台前侧的DJ,戴着大耳机,墨镜,不断摩擦打碟,又引起阵阵欢呼。

  我和春风也下了舞池,七扭八拐地舞动着。正嗨着,音乐突然一停,人群静默分开,好似海浪被分成了两半,几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孩,鱼贯而入,走入了舞池上方的小型方舞台。大家都伸着脖子向上看,仿佛被捏住了喉结的群鸭。

  一个身材高挑性感的女孩,站在舞台中央,戴着天鹅面具,缓步开始舞蹈。她左摇右摆,跳高,劈叉,旋转,扭胯,游鱼般扭动身体。她的头发飞舞,仿佛燃烧的火把。人群心驰神动,也跟着疯狂舞动。尽管戴着面具,我们还是认出,那是苗苗。她为舞蹈而生。她是森林里的天鹅精灵,无论什么样的舞曲,古典的,现代的,只要有了音乐,苗苗就化身为天鹅,在声光色影中狂舞。只不过,我看到那天鹅的面具上,仿佛流满了血液……

  我承认,只要是正常男人,都会对苗苗着迷。

  有个醉醺醺的,胖大的秃头男人,试图冲上舞台。他嗷嗷地叫着,将一张百元大钞,忙不迭地夹在苗苗丝袜上,趁机向苗苗的大腿内侧摸。苗苗转身,他也跟着转,继续摸。

  春风受不了,冲过去,把男人揪下。秃头男人咒骂着,俩人扭打在一起。音乐停下,人们都怪叫着叫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穿着军大衣,横冲直撞过来,分开他俩,扭着膀子弄到后台。我和苗苗来不及阻止,只能跟着去。

  后台乱七八糟,堆着各种杂物,一个面无表情的长发女人,化着浓妆,冷冷地抽着烟,看着我们。她眉眼长得魅,身材也好,可惜的是,一条长长伤疤,从右眼眉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好似条猩红蜈蚣,狰狞可怖。大汉们抓着人,肃立在旁。春风鼻子破了,苗苗心疼地给他擦擦,对那女人鞠躬说,红姐,给你惹麻烦了。

  那个被叫作红姐的女人,鼻子“哼”了一声,没理会,却对那秃头男说,老冯,你上去玩多好,底下乱,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什么闪失,不好看。

  “秃头男”悻悻地说,鄙人就喜欢这里,热闹,你放心,不给你添堵。

  红姐挥挥手,对大汉说,送他出去。大汉应着,把秃头男带走。春风嚷着说,这老流氓,你们也不问,就让他走了。

  红姐看了看春风,突然笑了,说,小哥什么指教?你是苗苗的老公?

  苗苗红着脸,说,是同学。

  红姐瞅瞅他俩的亲密劲儿,叹了口气,说,女人太漂亮,男人就跟狼似的,老的少的都有。话说回来了,我们这个场子,都靠苗苗来拢人气。

  苗苗说,红姐,放了我同学吧,他啥都不懂。

  红姐走过去,摸了下春风的脸,春风恼怒地甩开。红姐说,小白脸,谁都喜欢。苗苗,今天给你面子。这小子不追究了,弄坏的东西也不用赔,你让这小子别来了。这地方,不是这样的傻小子来的。他天天看着你在这里扭,还不难受死。

  红姐算是麓城地下娱乐世界女王,传说和黑白两道都有交集。我走过来,丢下三百元,在她耳边提了几个人。红姐脸色变了,与我热情握手寒暄。我没理她,只让她放人。红姐让大汉们松开春风,亲自将我们送到门口,不但没收我的钱,还给了我们几张门票券。

  春风和苗苗都很奇怪,问我是不是认识红姐。我笑而不语。有些秘密,好朋友也是不能分享的。我没告诉他们,那个秃头男,就是麓城振华中学的校长冯国良。苗苗后来和冯校长混到一起,我也有责任。这也像一种宿命纠缠。比如春风和苗苗。苗苗这样的女人,就是要把她身边的男人,都烧成灰烬才罢休。

  三

  2001—2002年,是麓城最混乱的时期。麓城是北方城市,说小不是很小,说大又不大,政策传达到这里,总要慢上半拍。陈副市长分管工业,那段时间,由于“抓大放小、减员增效、关停并转、股份合作”等措施,市里几家大企业都在轰轰烈烈地搞改革。很多企业发不下工资,工人不断聚集,活不下去的工人,也向南方跑,甚至有些精神脆弱的,走上绝路。那些夫妻都在企业,负担重的家庭,格外艰难。社会也乱,东北来的卖淫小姐和黑社会分子特别多,盗窃团伙层出不穷。强奸杀人,入室抢劫等重案频频发作。吕鹏整天忙得脚打屁股帘,不得安歇。

  一次,吕鹏郁闷地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市委制定政策,能不能多考虑点小老百姓?人家也要活路。我问,咋了,你家有人下来了?吕鹏说,没有,前些天,抓了几个偷窃犯,都是钟表厂职工,半年不开工资了,在隔壁养殖场偷猪饲料。到家里一看,穷掉腚,犯人说,饲料蒸熟,味道不错,就是吃多了,人发胖,干活一点劲使不上,不晓得是不是有激素。

  这叫什么事?吕鹏气咻咻地说。人怎么能吃猪饲料?

  我也难受,但没啥法子,我不是救世主,不是圣人。吕鹏又问我,化工厂近期要搞减员?我说是。他说,你要保证春风的岗位。化工厂工资虽然发得不及时,但有最低保障。春风复习考研究生,妹妹又读高中,家里负担不轻,你帮他熬过这段时间,考上学就好了。

  这件事的确棘手。化工厂是麓城最大的国企,有着辉煌历史,也是陈副市长的定点联系单位,减员增效,肯定势在必行。听陈副市长的意思,肯定是要投票,民主公平。春风虽然此前有一定威信,但牵扯到各人的饭碗,这还真不好说。

  秋风凉了,陈副市长派我跟着赵主任,下去监督化工厂。减员完了还有改制,说是要弄股份制。化工厂闹过事,领导也是担心,就调了警察,帮着维持秩序。吕鹏本来在刑警队,可人手不够,也只能被抽过来顶缸。

  我们过去,大约在下午两点。化工厂我来了很多次,但这次气氛异常。大爆炸的痕迹被清理过,化工厂像被炸掉了魂,再也没有从前蓬勃的喧闹状态了。大门长出铁锈,领袖雕像被炸掉了半只手臂,没钱修补,就露着白乎乎碴口,看着瘆人。辦公楼后面的空地,原本是篮球场,给职工休闲娱乐,后来改为技术大比武场地,原料库卡车入库,也都停在这里排号,水泥场地被卡车压得坑坑洼洼。篮球架还在,框没了,只剩下一个生着红锈的大铁圈。卡车都被开到四周,篮球场,蹲了黑压压的上千人,似一大块被压扁的黑糖。

  全场鸦雀无声。我从没想过,工人们开会,如此沉默。还有的没挤进去,就爬到卡车棚子上,巴巴地伸长着脖子,眼珠瞪得溜圆。警察分散四周,齐刷刷地站好。所有生产车间也都停了,又高又长的烟囱,也不再冒出腥臭难闻的气体。一切都停下了。

  天地仿佛是一坛搅过血的胶水,都凝滞住了。

  我就站在操场外围,和吕鹏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工人们。化工厂领导讲完了买断减员的重要意义,又扯了几句国内国际形势,就开始投票。投票按照拆分比例算,化工厂下属十三个三级小单位,每单位下岗比例为百分之十,由本单位人员,根据“德能勤绩”选出减员人选,再汇总到总厂进行综合评定,进行全厂投票。投票箱是十三个黑木箱,工人们按照三级小单位,分别投票,再由麓城市公证处进行统计核实。吕鹏阴沉着脸,对我说,春风有点悬,他在保安队,平时也不巴结领导,还有闹事的前科,如果被裁撤了,这可咋整?

  我安慰他说,我打过招呼了,再说这班不上也罢,不如在家安心复习考研。

  我们远远地看到了春风。他穿着灰色保安服,戴着可笑的保安帽,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勾着头,脚还在不停地搓地。

  怎么看,都是倒霉的怂样。很难想象,几年前,他还在麓城大学舞台上,意气风发地表演。

  化工厂也邪性,投票箱都搞成黑色,是不是暗示说有黑幕?吕鹏又说。

  没掀桌就算好了,我叹息着说,那场大爆炸,化工厂工人的魂都炸没了。麓城这么多家企业搞减员增效,化工厂最老实,屁都没人放。

  没到时候,一会儿评完了,保准炸窝。吕鹏说。

  我们远远地望着,那块被压扁的黑糖,一会儿裂开,一会儿又合上,无数黑乎乎的人头,聚合到投票箱前,又蚂蚁般散去,成为一片片不断扭曲变形的曲线和点面组合……

  投票结果当场公布。有人就骂娘,几个上年纪的老工人,坐在水泥地上哭,鼻涕一把,泪一把,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冲过去,要砸投票箱。吕鹏向我示意,警察火速围拢上去,该驱散的驱散,该挡住的挡住。我拿着那名单,仔细看了看,葛春风的大名,赫然排在在第一位!

  还是那句名言:“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有春风这样的文学才子,傻得冒泡。春风真应该好好读读科斯、亚当·斯密、霍布斯。他对人性的理解,还很肤浅。春风还真像他死去的父亲。浪漫过了头,就是愚蠢。群众需要有人为他们顶缸,热血大学生就被推出来,群众要搞下岗,自然也是把他们再推出来。我问过化工厂那几个因为春风仗义直言,获得很多工伤补助款的化工厂职工,你们咋想的,人家冒着蹲大狱的危险帮你们,你们咋投票让他下岗?几个家伙理直气壮地说,葛春风是大学生,他比我们出路多。我们这么大岁数,上有老下有小,下来就是天塌地陷!

  这话听着没毛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春风最惨的也不止这些。按照规定,春风要买断工龄,还有每年二千元买断费,他有五年工龄,算起来有一万元,也够他支撑一阵子。最起码,母亲的医疗费,妹妹的学费,也能帮衬点。可谁承想,麓城企改办,又出台新政策,说为了防止人才流失,大学生一律不得买断。化工厂领导陷入两难,不让春风离岗,就要让其他职工下,职工不答应;让春风走人,就违反市里的政策,政府不答应。

  来回扯皮,结果是让大学生先偷偷下来,市里假装不知道,有关买断费,再行补发。

  有了大学生身份,反倒成了累赘,比一般工人还不如。这也许是“麓城特色”下岗吧。

  春风脸色惨白,摇摇晃晃,我和吕鹏搀扶着他,去了那间脏兮兮的宿舍。他脱了保安服,洗了洗脸,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盆。他肯定不是为了丢了工作而悲伤,而是为被化工厂职工抛弃悲伤。我等他平静了一下,对他说,春风,我也给你打招呼了,但这是公开投票,用处不大。我听说,其他职工,听到风声,早就谋划拉票,有个工人,为了拉票送礼,买中华烟就花了一万块。你那点“为民请命”的香火情,早就过期啦。

  春风咬着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吕鹏说,你就别刺激他了。

  我说,看清楚就行了,抓紧复习考研最重要。如果经济紧张,我和吕鹏先给你凑点。

  不用!春风大声说,我能活下去,人家咋活,我也能活,我要靠自己,把研究生考上!

  春风拒绝了我和吕鹏的帮助,把我们推出宿舍门。我们怎么敲门,他都不开。我听到他在门后,压抑的、低低的哭声。宿舍前,一片秋风扫过,哭声穿出门缝,在天空炸裂,仿佛碎玻璃,散在地上,扎人。这是真的心痛。

  这年头,多少人死于心碎?不晓得。巨船沉沦,每个人都想着自救,谁还去管别人?后来春风在报社混得不错,说明他终于活明白了。

  倒霉的人也不止是春风。我没想到,夏冰也转岗了。

  本来轮不到夏冰。夏冰所在的启明中学与振华中学合并,这是好事。振华中学是省重点,全国名校,加入振华中学,对启明中学的老师来说,自然是好事。但是,振华中学提出条件,学生要重新考核接收,教师只能接收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启明中学有三分之一教师,要买断工龄,或转岗去干其他工作。虽然夏冰和启明中学校长关系不太好,但他的业务能力有目共睹。他多次获奖,作词作曲的歌,上了很多大型晚会。他带的音乐生,在全省比赛也屡次获奖。说什么也轮不到他下岗。更何况,夏冰还在苗苗劝说下,免费给冯校长的女儿冯露辅导钢琴。夏冰还给惊慌失措的同事们做辅导,如何应对转岗,没想到,自己却栽了。

  还有一条,我不好意思讲,苗苗和冯校长的暧昧关系,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可夏冰还是“下来了”。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秋天的傍晚,我开车回家,在建设路肯德基店,看到夏冰蹲在店门口。我挺奇怪的,一个成年人,就那么蹲著,像堆潮湿的沙子。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视若无睹。

  我停好车,走到他身边,问怎么回事。夏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看清楚是我,先是羡慕地问,薛秘书,啥时候买的车?你可真厉害。我不经意地说,就是一个帕萨特,小几十万,不值啥的。我又关心地问他,他就苦笑着说,没事,不舒服,蹲会儿。我问是否要去医院,他摇头,眼神直勾勾的,有点吓人。我扶起他,闻到了浓浓的酒味。我说,还没到饭点,老夏,你这酒是越来越厉害了。夏冰用袖子擦擦鼻子,从怀里牵出只牛栏山二锅头的蓝酒瓶,“咕咚”大喝一口,抿着嘴巴,说,心里太苦,酒就是甜的啦,暂时舒服点。

  我拍拍他,说,回家吧,夏老师,你要为人师表,蹲在这里,别人看见不好。夏冰咧开嘴,呵呵地笑着,像哭,说,别开玩笑,我不是老师了,我是清洁工。我吃了一惊,赶紧问原委。原来启明与振华的合并工作,两周前结束了。夏冰被安排转岗,去麓城社区中心清洁队工作。具体点说,他负责小区环卫和住户清洁维修。

  夏冰伸出手,我这才发现,那双曾经修长莹润,极富有艺术气质的手,如今枯槁粗大,沾满了黑色污垢,指甲缝隙,还散发着阵阵气味。我掏出纸巾,给他擦拭。他自嘲地说,擦不净啦,早臭了,琴是没法再弹了。

  我也惋惜,说,这样的工,不做罢了,干点别的不行?比如开音乐培训学校?夏冰说,也想过,但孩子小,苗苗家庭负担重,我还有老母赡养,等到明年再说吧。十几年过去了,我们现在有理由责备,夏冰胆子小,不敢迈出闯社会的步伐。但我理解,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闯市场。夏冰天生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善与人打交道。北方三线城市的人,思想都保守,辞去正式工完全当“社会人”,到现在很多家庭还不认可。

  我想清楚了,不能再搞音乐了。我废了,今后可以修修钢琴。夏冰突然大声说。

  我永远记着那些细节。夏冰也是我的一堂人生绝好的教育课。他和楚科长一样,都是我的导师。那就是在中国,人生关键时刻,一定要有掌权者为你说话。否则,任何风吹雨打,你还是逃不脱“浮萍”的命运。夏冰举起手,秋风夕阳下,肯德基店的油炸香气,阵阵传了过来,那双手,涂满了红色霞光,仿佛火海中舞蹈的鱼。

  夏冰告诉我,今天他之所以那么沮丧,不是因为打扫卫生。他已在社区环卫处干了几周了。他今天碰到了“熟人”。下午,有人报社区维修,说家里坐便器堵了,让他们去通。社区给他派了单。他去了才发现,开门的是自己教过钢琴的女学生。女学生清纯可爱,发现是从前的老师,装着不认识。夏冰也觉得尴尬,戴上口罩,也假装不认识。

  厕所坐便器的屎尿真多。夏冰说,他没想到,这么清瘦脱俗的女生,会积攒这么多排泄物,黄黄绿绿的,有的沉沦淤积,有的漂浮着,发出闷闷的恶臭。他用手摇疏通管道器鼓捣了半天,又倒了疏通剂,还是不行,只是钩起一块带着血的粉红色卫生巾。

  夏冰说,他听到女生在背后呵斥,你不会用手淘?你们这些清洁工,干什么吃的?夏冰说,背上仿佛有根钢刺扎进,要刺到肺、心。他呼吸困难,被屎尿气味,熏得要流泪。

  你淘了吗?我问。

  夏冰说,他淘了。他淘得仔细认真。他用那双弹着莫扎特、贝多芬的手,那双教女孩弹琴的手,一点点伸到满是屎尿的“黑洞洞”。他要对得起学生。那是一名勤奋好学,非常有天赋的好女生。她不仅漂亮,而且气质高雅,假以时日,她一定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

  淘得干净吗?我又问。

  非常干净,畅通,夏冰说,他干完工作,手都没洗,就逃了出来。临走,他还听到女生嘟囔着,真是傻逼。夏冰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傻逼”。活了二十六年,当他为女学生淘厕所,他终于发现了这个真相。他的手在粪池里,头脑中却响彻着庄严辉煌的音乐剧。他仿佛就伫立在麓城大学的报告厅,省晚会的演播大厅,甚至是维也纳的金色音乐厅,享受着来自台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他对不起这些音乐大师。他再也不能用那双沾着屎尿的手,去亵渎大师们的作品。

  学生叫啥名字?我又继续问。

  夏冰回答道,冯露,振华中学冯国良校长的女儿。

  我不了解冯露与夏冰的恩怨。我没想到的是,一个曾经崇拜,甚至有些爱恋老师的女孩,一个气质高雅的钢琴女生,居然有如此“冷酷”的心。我曾目睹过这个女孩对夏冰的爱恋。但是,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追求利益最大化。女生发现,自己曾仰望的,才华横溢的夏老师,如今不过是淘下水道清洁工,她不过是做出符合利益的选择。她会拜地位更高的老师。所谓“夏老师”,不过是人生要赶紧抹去的“耻辱”罢了。如果将来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听说美丽的冯露,居然拜一个淘屎的清洁工当老师,会瞧不起她,影响她的事业前途。她不过是用极端方式,来和夏冰做“人生切割”。她不过是太年轻,还没有做到圆滑、顺畅,不露痕迹。

  这便是人生残忍的真相吧。

  人类是最渴望真相,又不能直面真相的动物了。一只狮子,当它身受重伤,或年老体衰,被狮群驱逐,它不会哀嚎,没出息地蹲在地上。它只会寻找一个寂静之处,孤独而有尊严地死去。看着夏冰颓废的样子,我暗暗发誓,如果将来,我也有落魄如斯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自杀。如此屈辱苟活,与死亡何异?

  夏冰的屈辱远远不止这些,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甚至不知道,苗苗为什么要跟上那个“冯大肚子”校长。他杀死苗苗,成为逃犯,也并非太过出人意料。一个人的心里,积攒了太多愤怒与屈辱,迟早会变成复仇的熊熊大火……

第九章 连环套



  一

  这世界变化太快。

  我当上刑警,转眼二十年了,好像一眨眼的事儿,鬓角就白了。人年纪大了,名利心也就淡了。自从夏冰再次出现,我晚上做梦,总梦到从前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很多记忆和体验,说变就变,我们这辈人玩的东西,现在讲出来,年轻人都不晓得为啥是那个样子。十多年前,那时我们用诺基亚和三星,没有4G,也没有智能APP。我喜欢一款简单手机游戏,叫“贪食蛇”,一条贪心大蛇,不停吃东西,越吃越长,最后咬掉自己的尾巴,游戏也宣告结束。

  我们都是那条贪心的“大蛇”。

  退休的冯校长,死在自己家中。我们接到报警,已是深夜。这不是冯校长家第一次出事了。十五年前的冬至夜,韩苗苗就被杀死在冯校长家里。本来我不用亲自出现场,可听说是冯家的事,肯定要来看看。冯家不久前我们刚来过,就在香榭丽舍高档小区的单栋别墅。冯校长躺在里屋的那张巨大“水床”上,嘴角有白色涎迹,已悄无声息。现场凌乱,杯盘狼藉,各种男女内衣丢得到处都是,房间挂着很多情趣用品,墙角还摆着几个日本产的高档硅胶娃娃。

  现场控制住二男三女,都蹲在地上,醉醺醺的,衣衫不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是报案人。她叫胡凤华,振华中学语文教师。她面容姣好,身材苗条,身穿一件真丝睡衣,外面套着件大衣,正惊慌失措地介绍案发情况。她说,他们都是冯校长的朋友,晚上在他家聚会,喝了不少酒,她正和冯校长搞事,冯就突然不行了。

  正搞着,还是搞完了?法医问胡老师。

  不是我搞的他!他自己不行了。胡老师有点慌乱,说话都带了哭腔。

  我和法医都戴上无菌帽,鞋套,尸检手套,仔细勘查了一番。冯校长脖子上还套着根豹纹颈环,身边放着棉绳、皮鞭、两副手铐。冯校长的下部特别显眼,一直挺着。我们还在床边发现了一个红酒的分酒器,几个红酒杯,还有些散落药片。

  啥药?能看出来吗?我问。

  吕队,考我呐,法医笑着说,枸盐酸西地那非,“伟哥”,干法医的,这都认不出,白混了。

  根据尸斑和瞳孔情况,冯校长大约死于两个小时前。尸体无外伤,只背后和胸膛,有轻微鞭挞痕迹,胡老师介绍,冯校长喜欢“调教”,还是个“受”,喜欢美女折腾他,他才兴奋。初步判断,应是冯校长和胡老师正在“做游戏”。冯校长吃了过量伟哥,导致心脏疾病猝死。当然,这还需要法医进一步检验。

  你和冯校长熟悉吗?经常一起玩?我继续问胡老师。

  胡老师开始支支吾吾,后来索性也就都讲出来了。他们是经常“聚会”的,但如果说,冯校长吃伟哥死的,她表示怀疑。冯校长身体好,会保养,平时对服用伟哥也很谨慎,一般都是五十毫克,还分两次。他从没有因为吃药出过事。

  结婚了吗?这么玩法,家里人知道?我又问。

  胡老师脸红了,蹲在地上的一个男人站起,讪讪地说,警官,我是她老公,我们都是自愿的,就是玩玩,成人游戏……

  我们这才了解,蹲在地上的几位,有两对是夫妇。看来冯校长玩得还真嗨。我們又细问,才晓得,他们平时在一起的夫妇,有五六对。冯校长这里算一个“点”。那个遛狗的男人,经常看到女人早上从冯家出来,也不是无缘无故。冯家就是一个“换妻俱乐部”。

  我们详细盘查那些男女,发现有教师、公务员,还有国企高管、私营企业主。这些人太能享受了!跟我出现场的小孟发牢骚说,老子三十多,还是单身狗,这帮人,一个老婆,一个老公,还不够,还要换着尝鲜,还有天理吗?

  大家哄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冯校长风流了一辈子,也算死得其所。不过,麓城这样的三线城市,居然有这么时髦的人群,真是刷新了我的三观。看起来,我们麓城和北上广,也没多大差别。

  这件事也不能说是我们失职。我们有两个警员在冯家附近,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护,也说服他,要尽量低调,独处。冯校长就是耐不住寂寞的性格,老实了几天,就坐不住了,非要请人到他家吃饭,还把保护他的警员,都撵走了。大概他以为,夏冰的事,是有人对他恶作剧。就算夏冰现在活着,也不敢回来,也不会这么嚣张地写信。这肯定是有人恶搞他。

  这件事还是透着蹊跷。两周前,“疑似归来的夏冰”,向冯校长发出了死亡威胁。冯校长是自己服药过量,还是被人设计暗害?我们又仔细盘查,是否遇到什么可疑的人。他们都说没注意。对于红酒杯里的残留液体,我们也进行了检验,证明确实含有伟哥成分。这就奇怪了,冯校长经常吃药,懂得酒和伟哥不能混在一起喝,为什么还要把药放在酒中?我们查那瓶红酒,胡老师几个人都说,是冯校长家的,和他们无关。

  法医拿了运尸袋,要把冯校长装走。命运让冯校长十五年前,躲过了夏冰锋利的餐刀,却没有躲过十五年后疯狂的性爱游戏。

  他还是死在了女人身上。

  强烈的灯光下,冯校长的秃顶格外亮,仿佛荒野古刹中被岁月冲刷过后的木鱼。他青柠色的脸,透露着沉醉的酡红,嘴巴微微张开,每个毛孔似乎都喊着,快乐,快乐……我盯着冯校长那隆起的裤裆。那玩意儿非常滑稽,好似一条冻僵了的蛇,直挺挺的,死去的“贪食蛇”。几十年为人师表,兢兢业业地奋战在教育战线的冯国良校长,缠着那条贪心的蛇,以这样奇怪的姿势,永远离开我们,堕入地狱……

  我们继续搜查,还是一无所获。

  我还专门给冯国良的女儿冯露打了电话,询问她父亲近期有何异常。

  冯露还是淡淡地说,不清楚,又说,父亲这些年,名声太丑,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女儿都这样评价他,冯国良还真是“遗臭万年”。

  这件事惊动了市委。陈副市长大发雷霆,专门下文批示,要求从速,抓捕多年潜逃嫌犯夏某,该犯留书,就是挑战法律。这几年,陈副市长从分管工业口调任政法委书记,这次看样子动了真怒。他明年就要退休,案件如果不能侦破,会影响他的声誉。局长也汇报了冯校长的丑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领导的意思是,人都死了,别管冯校长,重点追查夏冰的下落。

  第二天是周日,我本该休息,也只能熬着黑眼圈,去警队和同事分析案情。警员大部分倾向认为,冯校长纯属作死,应报意外死亡。也有不同意见,说冯校长活得这么小心的人,怎么可能服药过量,肯定是夏冰作怪。我们调取小区附近几个街口监控录像,冯校长家四周,根本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冯校长的性爱party人挺多,现场痕迹乱七八糟,也没什么有用信息。有的警员神秘兮兮地分析,有人利用夏冰这件事,设计杀死冯校长。那些客人最可疑,应该逐一调查取证,说不好是什么杀手组织卧底……这些侦探小说看多了的同行,大多是刚当警察的青年学警,好像不弄出个惊天大案,就对不起自己超级智慧的头脑。还有更奇葩的,小高信誓旦旦地说,冯校长肯定是被夏冰母亲的“忿怒莲师”诅咒而死……

  案情分析会搞成了“扯淡会”。我头昏脑涨,跑去厕所洗把脸。刚回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对。小高紧张地说,吕队,有你的包裹。

  我接过,沉甸甸的,有点硬,像本书,关键是封面,赫然贴着一张手绘的“忿怒莲师”!办公室的氛围立刻紧张了。我疏散了同事,找来防爆组闫警官。他看了半天,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剥开了包裹,却是一个绿锦缎面的厚本,有点年头了。我打开后,看了看,是本记录,夹着一张纸,纸上打印着一行字:冯国良罪恶录。纸上记得简单,比如,20091112,小凤,C与Z,天鹅;200834,阿洁,X,翰林苑。看得出,第一行数字,应该是时间,时间最早能推到2001年。有几笔,是特别用红笔勾勒出来的,比如,200286,苗苗,天鹅。苗苗和天鹅,这两个代码,出现频率很高,且集中在2001—2003年之间。

  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送笔记本的人,是希望引起我们的注意,进而追查点什么。“忿怒莲师”这个图案,一般人很少使用,在麓城,恐怕对这个白密的法神,了解的人更少,除了夏冰的母亲,也有可能就是夏冰本人。

  冯校长根本不是自杀,而是有预谋的复仇。我仔细看了这件包裹。同城邮寄,发出的地点是城北邮局。按照上面的邮戳时间(昨天),我们调出了城北邮局昨天的视频监控,一帧一帧地对着画面,希望能找到可疑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昨天下午四时,一个邮寄包裹的人,被我们锁定。这是一个少年,看着年龄不大。经过我们再确认,此人是城北市场摆摊卖花生的小贩,一个男人给了他二百元,让他寄那份包裹。我们询问此人长相,少年小贩只说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昨天下雨,那人穿着雨衣,还戴着口罩,但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是麓城口音,有些年纪了。

  这人是谁呢?最大的可能性是夏冰。城北市场位置比较偏,没有摄像头,想来,寄包裹的人,是经过精心勘察之后,找人投寄的包裹。那么,夏冰躲避在什么地方?他为什要留给我们那个记录本?他下一个目标又是谁?负责盯防段观音的警员也传来消息,老太太最近外出活动非常少,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她。段观音的电话也无异常。

  对夏冰爆料、杀人的连环举措,我感觉依然不是十分清晰,但心中也有了些想法。那天案件分析会开完,已经下午六点多。我在附近川菜小馆请大家吃饭。大家情绪都不高,连酒也不敢喝,都推说吃完饭,赶紧出任务,要赶在夏冰再犯事之前,把他绳之以法。小孟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吕队,我也說不好,但真有些疑问,对这个案子。

  我示意他说。他说,如果真是报复杀人,夏冰直接杀就好了,干啥又写信,又寄笔记本的。这增加了报仇难度,找死嘛,没事找麻烦的节奏。

  我表示赞同,小孟大着胆子说,夏冰的真正目的,可能不只是报复冯国良。无论冯国良是否真是他害的,他的目的,还在于引起我们注意冯国良,进而从他的身上,引发对别人的关注,继而揭示某种真相。这有可能就是韩苗苗之死的真相。这可能真是一个“连环套”呢。

  啥连环套?大家都问他。小孟神气地说,一个接一个地杀人,每人都彼此相关联。连环套,死结,谁也跑不了,直到最后一个该杀之人死亡为止,外国人也叫“死亡请柬”……

  过了两天,我心情烦躁,打电话给薛畅和葛春风,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线索。他们接到我的电话,也赶到了刑警队。春风告诉我,他去祭拜苗苗,看到了一个很像夏冰的人跟踪他。薛畅面色沉重地告诉了我一个更令我震惊的消息。他也收到了一封信。他拿出信,我们看到,信上赫然写着:“末日有期,必有报应”!

  怎么会这样?夏冰为何要杀薛畅?或者说,那个疑似夏冰的人,为何要找薛畅?

  薛畅也是脸色苍白,百思不得其解。自从他出任市委办公室主任,身体越发富态了,白胖的脸,头发却日渐稀少。他胖大的身躯,穿着质地良好的西装,的确有股“不怒自威”的官威。他再也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怯生生的,跟在春风屁股后面泡妞的“小胖子”了。他不再写书法送我。他位高权重,接触上层,影响着麓城的很多事。他变了,我们也都变了。

  我看着他,他却欲言又止,很为难的表情。我看出来,这里肯定有事。我说,老薛,多年朋友了,你要信任我,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他转了几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说他不信邪,也不怕夏冰。他工作很忙,没闲工夫去扯这个淡。

  我说,老薛,如今你已涉案,不能说和你没瓜葛。我们也要安排对你的盯防。

  用不着。薛畅冷冷地说,你们多用些心思在抓夏冰吧。

  别自欺欺人,非要我说点你这些年的烂事?我忍不住讽刺薛畅,薛大秘,晚上睡得着觉?

  我对自己负责,也对党性负责。薛畅板起脸孔,满口官腔。

  走着瞧,看看夏冰能否先找出你的毛病,我说。

  公安局干什么吃的?薛畅爆发了,有点气急败坏,说,一个逃犯都抓不到,我找你们局长,你这个刑侦队长不要干了。

  老子早不想干了!你和我们局长说,把我调到后勤吧,正想舒服几天。

  春风看到我俩激烈争吵,有点不理解,过来劝架,被薛畅推到旁边。薛畅气咻咻地走了。薛主任这个人,平时最推崇喜怒不形于色,多年的政治磨炼,早已成了狐狸精。这次气急败坏,如此失态,想来是有重要隐情。

  春风和我看着薛畅走远,办公室陷入死寂。我点上烟,也给春风甩了根。窗外,麓城的春天,已透出更多躁动气息,只是早晨还有雾霾,中午便退却了。办公室玻璃是咖啡色的,窗外的柳树枝条,在风的吹拂下,“吧嗒吧嗒”地轻叩着窗玻璃,影影绰绰,好似什么人的长指甲,在问讯着我们的心。

  我拍着那个记录本,沉思了半晌,终于对春风说,兄弟,到了这一步,我违反纪律,和你透露些消息。这些东西,有的我已查实,有的只是推测,但目前还未呈报到局领导那里。我也只能告诉你一部分,你要保密,放在肚子里。可以吗?

  春风见我如此郑重其事,沉声答应了。

  我掐灭了烟,搓着手,考虑如何告诉他。这番话,如果符合我的推论,有些太过骇人听闻。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嘛,充满了太多骇人听闻的东西。

  2003年的“1222”杀人案,是有疑点的。我怀疑,夏冰还有别的帮手。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韩苗苗并不是夏冰杀的。我一直怀疑,春风你就是那个帮手,现在看来,我有些偏颇。那么,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二

  冬至,冷雨之夜,杀人之夜。

  这么多年了,我再未遇到如此湿寒入骨的冬至夜。

  “1222”杀人案发生后,我和吴法医最早赶到现场勘验,刑警大队长高洪波随后也赶过来,进行了更细致的二次勘验。我们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分头给冯校长、醒来的冯露录口供,布置对夏冰的抓捕。高队亲自指挥布控,但还是晚了些时间,让夏冰从容逃脱。高大队长受到上峰斥责,并没有过分沮丧,而是加快让我们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做了大量走访工作,先后调查摸排百余人。案情有了新发现,上面却突然传下消息,说不让查了,指示把重点放在追逃上。

  没过多久,高大队长因办案不利被撤职,岁数不到,就被调去当调研员。他丢了差事,也就没啥人登门了,但我还常去看他。高队是我的“伯乐”,我是他一手提拔的。人不能忘本。高队是作风严谨的人,典型老公安做派,平时不苟言笑,板着脸,滴酒不沾,警服从来都整洁干净。无论多热,警容风纪扣更是严丝合缝。我们私下开玩笑,高队的风纪扣,严肃得像处女的大腿。

  “1222”案件成了他的耻辱,也迅速打垮了他。高队长的头发花白了,腰彎了,眼神也不济了。他常常迟到早退,也没人管他。我有时路过他的办公室,看到他呆呆地坐在桌前,茶水热气袅袅,蒸腾起来,他的面容愈发模糊了。又过了几年,高队提前内退了。他是老鳏夫,性格乖癖,唯一的女儿美国留学后,留在了那里,常年也不打一个电话。

  我记得,他退下来后,我去他家,发现他养了很多花。别人养花,都养在阳台上,高队长的花,养得到处都是,客厅、卧室、卫生间,到处都有。进了他家,感觉就像进入花房,各种花香味熏得头晕。高队坐在一个板凳上,守着一盆兰花,拿着个锡皮小扁酒壶,喝口酒,看看花,满眼都是慈爱。

  我和他开玩笑说,高队,这么多花枝招展的美女,小心身体透支。高队看是我,也挺高兴,说,小混蛋,来看我这老头的笑话啦。我有点心酸。高队退下来,也不过五十多,他从前不肯服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我问他,为啥到处养花,他叹着气说,当这捕头衙差,几十年了,见多了杀人强奸、碎尸毁容、火场水淹,煞气太大。退下来,没了职业的挡箭牌,就要靠花花草草,调节心志,否则,煞气反噬,不是抑郁症就是疯癫。

  我说,您还懂这个,等我退下来,也和您学习养花。高队说,小吕,说吧,来我这里,到底有啥事?我磨磨蹭蹭地,问他对“1222”杀人案还有啥看法。

  高队的眼光沉郁下来,说,早知道你会来问,有些东西,也只能和你说说了。他放下酒壶,去里屋拿了一个档案袋,说,这是一些相关材料,我违反纪律,偷偷复印了一份,原件都被销毁了。我赶紧拿过来,问他都是什么东西。

  高队说,任何事情,都不能看表面,越是表面逻辑成立的东西,你越要提个问号,才能发现事情真相。不要以为,我们麓城这样的小地方,不会有太复杂的罪案。

  人性有多复杂,罪案就有多复杂。

  高队继续说,当时我做调查,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现场痕迹提取,你们做得不细致。除了冯露和夏冰、韩苗苗的脚印,我在冯家的床脚,还发现了两个湿泥脚印。冬至那天下雨,夏冰到冯家后,在门口红色垫布前蹭过脚,屋内客厅和厨房,都有夏冰的脚印。我提取垫布上的泥,经过分析对比,证明那就是夏冰的。但是,床前那两个脚印,明显尺寸不对,对比脚印花色与形状,肯定是男人的脚印,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且左脚的鞋帮痕迹重,此人有可能左腿受过伤,或者是个跛子。而夏冰身高一米八二,身体正常。

  更奇怪的是,高队长沉声说,只有这两个床边脚印,我顺着痕迹,找遍整个屋子,却发现有刻意擦拭的痕迹。就是说,如果不是你们第一批警员把它们擦掉,那就是被凶手擦掉了。夏冰给你打电话,首先承认杀人,显然他不想否认罪行,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擦掉脚印?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我问。

  高队说,可以推断,凶手杀人前,肯定蹲在冯家外面的墙根。冯家住在一楼,外面是一个花圃,我在花圃外也找到了杂乱脚印,那些泥的土质,恰恰和床前脚印上的相同。凶手是从窗户进来的。我发现冯家后窗虚掩,我在后窗上,也提取到两枚清晰的指纹。

  凶手杀人后,急于离开,他显然是一个老练的凶手,清理从窗台到床前的痕迹,但百密一疏,他还是漏下了这两枚脚印。

  我非常羞愧,好歹也干了多年刑警,竟然心那么粗,没有发现这些重要线索。

  高队长看出我的情绪,安慰说,小吕,不用自责,我干了一辈子刑警,见的比你多点而已。还有,仅有脚印是不够的,这是孤证。还有别的疑点。

  说着,高队长拿出了几张照片,问我,韩苗苗的尸检照片,你看过了吗?

  我点头。高队指着尸体的心脏和颈部说,你们都看过尸检报告,致命伤就是这两刀。仔细分析,你们会发现,其他几刀都是浅伤,显然是凶手和受害者争执时发生的。刀痕浅,多属于割伤、浅划伤,对比冯露的伤口,我们也能看到这点。极有可能是,夏冰和韩苗苗之间,发生激烈争吵。夏冰情急动手,割伤了死者。如果说,夏冰动了杀心,要致韩苗苗于死地,那这两刀一定凶狠,很有可能切掉死者喉管,或捅穿死者心脏。也就是经常说的,捅个稀巴烂,这才符合一个狂怒的“杀妻丈夫”的表现。但是,看照片和法医报告,你不觉得,这两刀太“漂亮”了吗?

  什么?我有点糊涂。

  对不起,高队有点激动,他平抑了一下情绪,说,我不该用这个词,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从未杀过人,性格浪漫的音乐教师来说,这两刀太过诡异。这是我们俗称的“练家子”刀法。凶手肯定专门练过刀,或是武术爱好者、职业杀手、屠夫,或职业军人、警察,当时非常冷静,才能准确干净利落,两刀毙命,创面也才会如此完整光滑。

  您的判断是什么?我又问。

  肯定的是,当时房间内,除了夏冰、韩苗苗、冯露,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而且,这第四人是男人,左腿有点小问题。可能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熟人作案,此人是夏冰的帮手,帮助夏冰杀人,并且帮助他逃走,但具体原因不明;第二种可能,此人才是真凶,夏冰只是伤了韩苗苗,而这个凶手才是真正杀死她的人。并且……

  怎么样呢? 我急切地说,您老就别藏着掖着了。

  如果我的第二种判断是对的,高队长叹了口气,说,夏冰可能已经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应该被凶手灭口,埋在某个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高大队长的判断过于离奇曲折。我不相信,这太过“电影化”。韩苗苗不是国际特工,夏冰也不是巨富权贵,他们一个是漂亮的女舞蹈教师,一个是前音乐教师、社区清洁工,家庭也都很普通,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们?

  当然有可能。高队长严肃地说。

  高队长放下档案袋,说,这就需要你去调查,我让你们查死者社会关系和活动场所,就是为了这个。另外,冯露和她的父亲冯国良校长也非常可疑。冯露太冷静,包括她说的,让夏冰给医院打电话的细节,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女学生,面对狂暴凶杀的表现。她竟没有被杀死,又说动了凶手而被救,这太巧合了。冯国良的加班也太过巧合。我询问过几个当时和冯国良一起加班的振华中学教師。他们都感觉蹊跷,冯国良这个人,对工作不放在心上,但极会钻营拍马。如果真有急切检查任务,他大多是让属下加班,然后向他汇报,他第二天一早检查,不会像那天晚上,和同事在冬至夜加班到那么晚。要知道,冬至是麓城重要的风俗。很多老辈麓城人,甚至将冬至看得像春节那么重。一个五毒俱全的校长,怎可能勤勤恳恳地在冬至夜加班?还找来这么多同事,是刻意的不在场证明吗?有加班老师说,冯校长心神不宁,紧张万分,好几次都说错了话,这都非常可疑……

  不要相信巧合,只有不信巧合,才能发现偶然背后那些蛛丝马迹。高队长的话很有道理。

  您为什么不对上面说?我着急地说。

  你以为我没说过?高大队长瞟了我一眼,苦笑着说,领导不想找麻烦,他们只是要破案,抓住凶手就好了,不想牵扯那么多。

  这案子现在被“冻住”了,算“死案”。高大队长悠悠地说。

  他说:“如果有一天,夏冰出现了,或者有了别的转机,案件就可能大白于天下。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有人给我寄了带有匕首图样的信,让我闭嘴,否则我远在美国的女儿也要遭殃。我做了这么些年刑警大队长,得罪了很多人。但我接到信,马上判断,是为了这个案子。我晓得,你和夏冰、韩苗苗是好朋友,我看你对那个苗苗也有好感,案子拜托你了。将来有破案的那天,如果我还活着,用得着我,我万死不辞。如果我不在了,逮住那个凶手,就在我的坟头烧点纸,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谁,你们怎么把他揪出来的……”

  高大队长讲着,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我养了这么多花,夜深人静,那些花都活过来了,它们都是我碰过的冤魂。有的已申冤,有的还沉冤未雪,我这些天,常常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孩韩苗苗,她多像那盆美丽的兰花。她浑身是血,就站在我的床头,向我作揖,眼里流出的,都是黑黑的,胶水似的污泥……

  2014年秋天,高洪波大队长死于肝癌。

  临死前,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含着泪,抓着我的手,想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使劲地摁了摁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心愿。我会查明真相的。

  除非,我也死了。

  三

  不知何时,雨水偷袭了麓城,大街小巷,略带着寒气的水滴,越下越密越急,最后拧成了一道水鞭子,“啪啪啪”地抽打在屋檐上,擦出一串串的水花,潮湿的水汽,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沾在我们的身上,似乎窒息了一般。

  刑警队办公室,冷冷清清,只能听到墙上的挂钟“咔咔”的响动。

  我艰难地讲完这番话,春风震惊得久久没有言语。他的脸色,悲哀、激怒、自责,种种情绪不断变换。让他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的确需要时间。

  他嘶吼着,捂着脑袋蹲下,继而低声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我静静地等着,等春风平静了点,我给他端了杯热水。

  我讲了高大队长的分析,也要讲讲我的理解。

  我愿意相信,夏冰还活着。

  我曾设想过他的逃亡路线,也曾设想过他如何躲过重重追逃,在中缅边境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但我得承认,所有的设想,都是建立在“巧合”的侥幸基础上。但谁又能否认他的幸运?谁又看到了他的尸体?高洪波大队长告诉我,不要相信巧合。但我就是不愿让自己相信,夏冰已经死了。我更倾向于相信,是夏冰回来了,展开了他血腥的复仇。

  因此,我一直怀疑春风是夏冰的帮凶。葛春风的身高体重,都符合脚印的特征。他在大学,跟着体育系八卦刀传人高老师专门练习过刀法,虽说和专业人士没法比,但出刀颇有力道。这也让我怀疑,那致命的两刀,来自春风的手段。那些天,恰巧春风扭伤了脚,我去找春风录口供,发现了那只伤脚,这更加剧了我的怀疑。我怀疑春风和夏冰一起犯案,他掩护夏冰出逃。更主要的是,我不愿相信夏冰已经死了。这样的话,事情也就不至于变得如此复杂,牵扯如此之深,薛畅也不会牵扯到里面。然而,当那个笔记本出现,意味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夏冰”,可能并不简单是来找冯校长复仇,而是要揭开真相。

  我是帮凶?春风对我的怀疑,嗤之以鼻,说,吕鹏,你还是刑警大队长,什么判断力?我为啥要杀苗苗?就是我自己死,也不愿苗苗去死。

  我一直将之判断为因爱生恨,但现在看来,也过于牵强。而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到问题原点来厘清思路,也就是“苗苗为何而死。”

  假定夏冰是凶手,这个问题的一个显性答案是“婚外情”。但这只是事物的表面逻辑,很难说服夏和韩的熟人,而假如夏冰不是凶手,这个问题就变成理解整个事件的关键点。从事后冯氏父女的表现来看,如果另有凶手,也难逃与冯家的关系。

  苗苗为何而死?

  春风也同意这一点。他说,他一直为这件事迷惑。因为夏冰杀死苗苗的动因不足。夏冰虽然有点愤世嫉俗、清高自傲,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偏激的人。要说冲动,春风的性格是比较冲动的,但即使是春风,也不会因为苗苗和冯校长在一起,而选择杀死他们。他顶多会痛打一顿冯校长,而不会动苗苗分毫。

  那么,“苗苗为何会死”的问题,两种选择项的延长分析,就会出现一个交集项:冯国良。无论凶手是否是夏冰,都与冯国良有关。由此就会迁延出了另一个相关问题,即苗苗为何与冯国良在一起?他们又是如何结合的?

  我问了春风这个问题。春风挠挠头,对此也颇感疑惑。按照他的说法,苗苗第一次和他提起冯国良,是2001年初。当时,他经历第一次考研失利和“减员增效”的双重痛苦,正在菜市场卖凉皮,一边复习再战。苗苗说,一次市里会演,见到了一个“大色狼校长”,抓着她的手不放。后来,她又说,在天鹅夜总会领舞时,那人曾经骚扰她。她这么一说,春风才想起,他和薛畅去天鹅夜总会迪厅,去看苗苗跳舞,曾和一个胖胖的,秃头中年男人发生冲突。不知为何,当苗苗知道那个色狼校长是振华中学校长时,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她应冯国良的邀请,出席过两次饭局,每次回来,都喝得酩酊大醉。她还和夏冰大吵了一架。

  夏冰找到春风,希望春风规劝苗苗。然而,苗苗希望在振华与启明合并时,能给自己和夏冰都找一個好岗位。而且,她还说服夏冰,为冯国良的女儿冯露,免费辅导钢琴。这对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夫妇”,自从苗苗的父亲患上尿毒症,就像掉进了“无底黑洞”。苗苗除了上课,还在舞蹈学校干兼职,在天鹅夜总会的迪厅领舞。夏冰也四处兼课挣钱。可钱还是不够用。夏冰的母亲段观音,也常年有病。夏雨年纪还小,也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跑医院。那段时间,苗苗的母亲,经常在傍晚,偷偷去菜市场捡拾菜贩子丢弃的烂菜叶。我曾发现过一次,当时无比震惊,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让老人家难堪。

  变化是在半年之后,苗苗经常深夜不归,或者回来很晚,手里却很阔绰,经常一千、两千地拿出钱来。她付清父亲看病的欠债,夏雨的治疗费,还给夏雨买了架舒密尔钢琴。半年后,她甚至计划,给父母在同一个小区,买一个三居室,虽说是二手房,也值不少钱。

  钱从哪里来?苗苗说是冯国良借的。两校合并,夏冰不但没有去成振华中学,反而转岗去了社区中心清洁队。夏冰对冯国良痛恨入骨,自然也不能要他的钱。他和苗苗三天两头吵架,苗苗就不大回家了,后来发展到要离婚的地步。

  你劝过吗?我问春风。

  春风无奈地说,怎么没有?有什么用?苗苗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你越劝她不要这样做,她偏要去做。她就是这样叛逆的性格。她对性的态度,也比较开放。她有可能是为了钱,才和冯国良在一起,但说苗苗要嫁给他,可能性也不大……

  我呼了口气,走到窗前。雨小了,雨鞭子变成了雨线子,淋淋漓漓,拉拉扯扯。很多小小雨点,瓢虫似的,聚集在窗玻璃上,又缓缓滑落,在远处五光十色霓虹灯的映衬下,幻化出一道道并排的、长长的痕迹,像无数我观测过的流星,又像蜗牛爬过的痕迹。

  妈的,我不想说这个问题,它刺得我的心裂了,生疼。

  那个目光“像清水里的刀子”的女人,怎能变成这样?

  但是,我必须对春风讲清楚。

  我咬咬牙,说,根据这些年的调查,加上笔记本,我可以确定,苗苗不仅是冯国良的情妇,更是天鹅夜总会的高级妓女。她极有可能牵扯到很多事,很多人,薛畅也是知情者。

  真相总是太过狰狞。我仿佛看到墨黑天空下,一只浑身是血的天鹅,正飞向天际……

第十章 碎浮萍



  一

  “明亮耀眼”的东西,都是害人的。比如,音乐,舞蹈,友谊,爱情,刀子。

  连续几天雾霾、阴雨,麓城的春天难见晴空。母亲有时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时又十几个小时陷入昏迷。她似乎到了弥留之际。自古艰难唯一死。她常在昏迷中吐出一串串呓语,类似什么咒语。她伸着手臂,在黑暗中不断摇动,如森林里惊悚摇动的植物暗影。她沉沉地进入一生记忆之河。如果一个人能在最甜美的记忆中,平静地走向死亡,是否是幸福的?

  我羡慕母亲,我羡慕暗夜,没有“明亮的东西”带来的伤害。

  这些天,我整夜失眠,服用安眠药也没用。我头如乱草,形销骨立,像燃烧的灯丝,似乎接近熔断的极点了。我整天看护母亲,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我晓得,那是抑郁症又出了问题。我不去管。我的状态,把妹妹和妹夫吓坏了,他们求我去休息。我不能。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跟随着母亲,一起在暗夜沉入永恒记忆之河,我在那里能看到慈爱的父亲吗?

  黑夜来临,窗外的雨点,子弹般地锻打着小区街道,光溜溜的屋瓦。每一片披着霜的叶片,在雨的洗刷下,亮亮的,都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那些银色的凶器,让暗夜世界变得丰富,也让记忆再次涌入,无可阻挡。我记起2003年,送别苗苗时的情景。从殡仪馆回来,我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只是听莫扎特的歌剧,做考研复习题,什么人也不见。我连凉皮摊都不出了。在响彻屋子的音乐声中,我无声地张着嘴哭号,让眼泪一点点地流下。

  我几乎将我和苗苗交往的细节,反复咀嚼,不遗漏任何一点。

  苗苗出殡是在一个下午。我赶到殡仪馆,很多同学、同事和朋友已到了。苗苗的父亲,也病得非常厉害了,不能来现场。那架冰冷的铁床上,鲜花的环绕中,我看到了苗苗最后的样子。她的脸上涂了粉,有些肿胀,脖子上的刀口,被缝上了。她穿着一件高领毛衣,这多少掩饰了伤口。她还是那么美,睡在那里,态度安详,仿佛一只静谧的天鹅。

  苗苗的母亲,哭昏过去好几次,她拒绝见我。我只能在苗苗的遗体前鞠躬。遗体告别仪式后,亲友都散去了。我不肯离去。我站在远处,看着高高的火化炉升腾起缕缕青烟。吕鹏和薛畅,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他们也呆呆地看着烟囱。那时我们还都年轻,无法看清那个人人都要最后归宿的地方。

  吕鹏突然对我说,春风,你看!

  我眯起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炉顶冒出的烟,竟然仿佛慢慢地,凝聚成某种神秘的青鸟形状,舞蹈着,盘旋着,最终冲向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你爱的人,几天前,还和你说说笑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世界上再无苗苗了。没有了苗苗的世界,是多么冰冷寂寞!

  苗苗去世前的一天,跑到四方街菜市场去看我。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苗苗。我一般凌晨五点在家做凉皮和面筋,冬天就改成腌制烤串。弄好后,上午十点前,我要赶到摊位。一般经营到晚上七点半,我就收摊回家,继续复习功课。菜市场非常嘈杂,那几天临近冬至,气温下降得厉害。我早上很早收拾好牛羊肉串、鸡排、面筋和适合烤串的蔬菜。我艰难地清洗着东西,水太冷,手长了冻疮,伸不直,关节冻得发疼。

  那天生意不好,我的情绪也不高。我戴着棉帽,白口罩,黑色的墨镜遮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瞎子。苗苗来时下午三点多,市场没多少人,我摘下墨镜,捏住本考研英语单词书,“叽里咕噜”地背诵着。我的发音怪异,听着像带着哭腔的咒语。身边卖臭豆腐的老头,半闭着眼,一边炸臭豆腐,一边戴着耳机听戏。他摇晃一下头,捡出一块炸好的臭豆腐,我就吐出几个单词,好像互相有着默契的配合。

  我正背诵得起劲,扭头看,苗苗正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我。

  她那天,穿了一件漂亮合体的羊绒大衣,麂皮小靴子,脸上涂了点淡妆,愈发显得清丽脱俗。我注意到,她拿了一款漂亮的包。我认识的名牌包有限,也看得出那款Prada价格不菲。

  我放下书,往手心里呵着气说,你咋来了?

  苗苗淡淡地笑,说,就是想你了,想听你说话。

  我说,怪冷,这里也脏乱,你回家吧。

  我帮你卖烤串,苗苗说着,脱下大衣,拿起烤串,开始吆喝。

  她举着十几串烤肉,边叫卖,边有规律地摇摆着,仿佛是带着一群烤串跳舞。不一会儿,居然吸引了不少顾客,真卖出去不少。

  我哈哈地笑,还是苗苗厉害!烤串都被你带成了小妖精!谁受得了?

  苗苗蘸着调料盒里的孜然,抹在了我的嘴上,我也马上反击,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些辣椒。她直打喷嚏。我们闹成一团。猝不及防,苗苗轻轻地投入我的怀里。她头发上的香水味,杀入我的眼睛。我揉揉眼,说,这是咋了?和夏冰吵架了?

  苗苗依然不放手,只是将头埋在我的肩窝,低声说,春风,我变坏了,我变成了坏女人。你还要我吗?

  我说,只要你说话,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我现在是烤串小子,有你这个天鹅公主在身边,还不是赚翻了?

  苗苗说,最近经常发噩梦,梦到被困在一个大屋里,怎么也出不来……

  我戏谑地说,梦都是反的,别傻了。

  苗苗犹豫着说,我和姓冯的在一起,你不恨我?

  我淡淡地说,老色鬼配不上你。夏冰和夏雨,没对不住你。你这样不好。

  苗苗说,你也这样说我!我有多难?一家人都要钱……

  我梗着脖子说,我和老夏卖血,也不能让你往别人怀里躺!

  我推开她,冷冷地说,恐怕你自己愿意吧,为这款Prada上了几次床?

  你混蛋!苗苗叫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胡说!

  我说,如果老色鬼欺负你,我就弄死他,给你报仇,你说——

  苗苗只是哭,不再说话,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我一动不动,感受着她“咚咚”的心跳。我的心也“咚咚”地跳着。我的心仿佛长出一条长长的藤,一点点地扎到了苗苗的心上。我的脸上,有些清凉的味道,那是苗苗的泪。

  我心軟了,叹了口气,说,算逑,你愿意就行,我也管不了。

  苗苗还是哭,我有点慌,拍拍她的肩,说,别哭,这么多泪,拿什么还?……

  在卖臭豆腐老头惊呆的目光之中,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拥抱在嘈杂的四方街市场。

  苗苗说,为什么,人那么贪婪?要那么多钱?

  苗苗说,她多想过一份简单平淡的生活。

  苗苗说,她正在做一笔生意,如果成了,就能大挣一笔,再也不去天鹅夜总会了。

  苗苗说,她只想快乐地跳舞……

  那个下午,她呢喃地讲了很多,仿佛是人生最后的告别。这个目光像“清水里的刀子”的女人,把我一片片地割成了碎片。

  我至今仍记得,苗苗此生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后天冬至,晚上别卖东西了,回家和阿姨、小妹吃饺子吧。”

  我当时没有在意她的这句话,而是安慰她,让她也早点回家,多陪陪夏雨。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苗苗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在街口的红绿灯下,她先是快步走,接着似乎是小跑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一只绝望飞舞的天鹅……

  二

  苗苗出事后,我曾去过一次天鹅夜总会。我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想寻找到有关苗苗的气息,但差点被里面的保安给丢了出来。那时我还比较单纯,没有想到,苗苗和这个夜总会牵扯得如此之深。我只想在这里缅怀一下苗苗。还是那个“红姐”出来解围。她看到是我,并没有撵我走,还陪着我喝了几杯。她叹息着说,苗苗是她们那里最红的舞者,也是她的好朋友,她年轻时,也羡慕专业舞蹈演员,可没想到,苗苗居然是这样的下场。

  很多年了,我依稀记得,“红姐”还流泪了。我当时还信以为真,特别感动。红姐免了我的单,把我亲自送出门外。她拍了下我的头,说,你是一个好小伙,苗苗告诉过我,这里不好玩,今后还是少来吧。听说你在考研,好好复习吧,多读书才是正路。

  我当时还以为,红姐是一个不错的风尘女。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苗苗之死,她到底知情多少,也不得而知。但她也绝对干净不了。我只是记着,当年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天鹅夜总会。那是一个六层白色建筑,灯火辉煌,无数男女在那里纵情欢乐,醉生梦死,每一扇明亮的窗内,都闪动着鬼火般的爱欲和邪恶。红姐身材曼妙,长发掩饰了她狰狞的伤疤。她抱着胳膊,穿着一身猩红色带白花的旗袍,就站在台阶上,面色哀戚地看着我,嘴里的香烟,还在一亮一灭地燃着。她的身后,仿佛是从天而起的血气,还有惊悚的尖叫声……

  那天在刑警队,吕鹏终于托出了他对“1222”杀人案的调查,以及目前的猜测。吕鹏认为,现在追查的重点,恰恰不是“抓捕夏冰”。那个“疑似夏冰”的人,显然非常熟悉麓城的大街小巷,调查有难度。只要我们破解“1222”杀人案之谜,“疑似夏冰”的男人,一定会现身。从目前来看,该男子虽然引导了查案,有一定干扰性,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介入,才搅动了僵死的局面,使整个案件“柳暗花明又一村”。

  经过吕鹏调查,冯国良不仅聚众组织淫乱,而且是麓城地下娱乐业的一个“桥梁”。很多年来,冯国良经常以掮客身份,帮助一些达官贵人介绍高级妓女,同时帮着商人与高官“联姻”,进行见不得人的权钱交易。他利用教育界身份做掩护,在麓城经营起了一张庞大的利益与欲望的“魔鬼网络”。吕鹏收到的那个笔记本,记录了冯国良的犯罪记录,也许,还有其他令人震惊的内容,但吕鹏一直不让我看。

  因此,只要牵扯冯国良,案件都无法追查下去,都有人“打招呼”,或阻挠办案,高洪波大队长被撤职,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调查涉及冯国良的隐私。而且,冯国良不仅与“1222”案件有关系,还牵扯多宗恶性案件,比如湖西地下赌场案、打工姐妹花强迫卖淫案等,件件触目惊心。

  吕鹏还隐隐地透露出其他意思。中央正在布置扫黑除恶专项任务,省纪委和省公安厅,去年就“盯”上了冯国良,但是鉴于他的问题盘根错节,不宜打草惊蛇。他们想慢慢调查,顺藤摸瓜,抓出背后“大鱼”。前一阵子,吕鹏对冯国良实行监控,其实也是奉了领导指示,看看能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到其他线索。冯国良之死,有可能是他的同伙杀人灭口。吕鹏判断,“200286,苗苗,天鹅”这条记录,200286,应是记录的时间,“苗苗”是人名,“天鹅”可能指的是天鹅夜总会。因此,调查天鹅夜总会势在必行。

  这些东西,都极为隐秘。吕鹏说,他告诉我是违反纪律,很多参与办案的民警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对“疑似夏冰”的人抱有希望。如果夏冰还活着,或者找到那个“假装成夏冰”的知情人,都将是本案的重要突破。他挺身而出,送来证据,想必也了解很多秘密之事,一定要劝他来公安局投案自首,这样才能保护他,也能将真正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夏冰在哪里,我没有头绪。对于政坛秘闻,我更没兴趣。关我屁事。我只是想知道,薛畅为何又牵扯进来了?吕鹏却吞吞吐吐,对此并不明言。我必须找到薛畅,问个清楚。

  从刑警队回来,我情绪特别差,加上母亲病重,就没去找薛畅。几天后,母亲的病情又稳定些了,我也稍稍从极度抑郁中恢复了点元气,就去市政府找他。薛畅升任市委办公室主任,我还从未去过他的新办公室。如今,我要来这里,找昔日好友,验证一桩陈年旧案。

  想想也荒诞。薛畅牵扯其中,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

  我在市政府的门岗,出示了身份证,填写了会客通知单。门卫问是否有预约,我说没有,他迟疑着打电话过去,验证后,我这才去了十二层,找到薛畅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灯都没开,静得可怕,薛畅抱着杯茶,盯着桌子前的一盆绿萝。我有些奇怪,薛畅示意我坐下。

  你是不是奇怪,市委办公室主任的办公室,为何如此安静?薛畅说。

  我在省报跑经济新闻口,也没少和政府部门打交道。一般而言,地级市的市委办公室,相当于副省级城市的办公厅,都是政府核心部门。市委办公室主任,也相当于市委书记或市长的“大管家”,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协调安排。他应该是机关最忙的中层干部。

  一个市委办公室主任如此清闲,恐怕有些不妙了。

  薛暢没有解释,他拍了拍面前那张宽大的大理石老板桌,自嘲地说,春风,当年我在财政局当秘书,因为搬了楚科长一张桌子,被他骂了半个小时。当时我就想,将来要有一张气派非凡的办公桌。这张桌子,还是我当副主任时特别定制的。你看如何?

  我拍了拍桌子,说,老薛,没工夫和你扯淡,你该明白找你为啥。

  薛畅没理我,继续自顾自地说,前几天,我想了想,认识你二十六年了。也算小半辈子,我还记得,九十年代初,那会儿我家穷,老爹又是“库房狗”,人家瞧不起,我弟弟淹死了,你想办法给我凑了三百元钱。那时你还是高中生。

  我看着他,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只要你说,苗苗是怎么死的。

  十五年都等了,不在这会儿了。薛畅很平静。

  那你就说吧。我也平静了点心气。

  薛畅端着杯子,一口口地喝茶,他的目光既不看我,也不回避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珠不动,对着正前方看,十分地专注,却又十分地漠然。典型的官僚脸。

  薛畅说,当年送你一副字:“离情苗恨夏,阅人生风雨”。你肯定不知丢哪里去了。春风,你这人就是粗疏,这幅字你要看仔细了。如果你当初听我的,别掺和夏冰夫妇的事,就不会有后来那些烦恼。依你的才华,可能早就是麓城日报的主编了。

  我讽刺地说,薛主任,这么怀旧?也亏你记忆力好,别忘了,苗苗和夏冰也是你的朋友。苗苗死了,夏冰失踪。这么多年了,睡得安稳?不怕有人寻仇?

  薛畅涨红了脸,放下杯子。我的话,刺激到了他。但他还想在我的面前维持面子,梗着脖子说,不是我干的,和我无关,我不明白啥意思。

  我扳过他的头,诚恳地说,老薛,我不当你是官。我当你是几十年的兄弟。你讲清楚,你的错,你认,不是你的错,你说。我只要亲口听你说,就信你。

  薛畅的脸色不断变幻,过了许久,他又露出了学生时代才有的“无奈的苦笑”。那时他是我的“小跟班”,每次被我虐都是这种表情。

  他坐直,看了看四周,这才说,你也看见了,我的情况不好。陈副市长要退,纪委盯上了他,连带着我也不安全了。我刚当了几个月主任,就让我多休息。昨天,突然宣布我调任工会主席。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搬。再过几天,你可能看不到我了。我现在也处于暗中监控之中。

  我从窗户玻璃望去,对面一个办公室开着门,两个男干部,正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边。

  薛畅说,屋里三个窃听器,都被我搞掉了。我干了这么多年领导秘书,这点小手段还能识破。

  你想知道苗苗为何与冯国良在一起了?

  薛畅的眼光望向窗外,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说,2001年初,苗苗在天鹅夜总会迪厅领舞。我和你都去看过。那时冯国良就盯上了苗苗。我后来和天鹅夜总会的红姐也熟悉了。但我们都不在一楼玩。天鹅的四楼非常隐秘,里面装修豪华,是很多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就在那里,苗苗被迷奸了,也走出了她堕落的第一步。

  他们给她下药?我皱着眉问。

  薛畅苦笑着说,这是“冯大肚子”的老套路了,苗苗为了工作,有求于他。那天明白了他的死法,我就晓得,那是夏冰为苗苗复仇。当年,迷药就下在红酒中。苗苗醒来,已经被他搞了,搞了三次,稀碎。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愤怒地吼叫。

  我没办法,薛畅捂着脑袋,继续说,我管不了,冯国良的根基太深厚,我不过是个秘书,苗苗也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太冲动,去找老冯拼命。

  我狠狠地摔碎了薛畅的杯子,恨不得现在就胖揍他一顿。他低着头,涨红着脸,说,这都是命,漂亮女人的命,苗苗需要钱,需要工作,她不能摆脱老冯的纠缠,那都是迟早的事。

  苗苗就成了天鹅的高级妓女?

  她后来就入了行,但很隐秘,只服务高层,老冯引诱她,给了很多好处,也威胁她。苗苗需要钱,也就认了。

  这些我不管,我只问你,苗苗是夏冰杀的?还是被你们搞死的?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问到了关键。薛畅犹豫了。他烦躁地踱着步子,在办公室转了几圈。他刚想对我说些什么,对面办公室的干部闯进来,看到满地碎玻璃,质问我为何在主任办公室闹事。我想辩解,几个保安也上来了,把我和薛畅隔离开。薛畅说没事,想上前,也被那干部挡了,于是他无奈地说,明天打电话给我,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别忘了我送你的字!小心夏家的人,不只是夏冰,我怀疑……薛畅还要说些什么,就被青年干部扯回了屋。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只能先走。

  我被保安从市政府大楼撵了出去。吕鹏的电话此时也打了过来,不让我再去找薛畅。他说,他们现在正在布置一盘“大棋”,事情现在已逐步清晰了,韩苗苗的事,只是其中一个环节,目前不能打草惊蛇。吕鹏说,你是局外人,置身事外就好,静观其变。我说放屁,十五年了,我都蒙在鼓里,我不管薛畅牵扯到什么,苗苗的事最大,不管是谁,我都找他们拼命。

  我扣了吕鹏的电话,不想听他啰唆。我给薛畅发了微信,约他找地方再谈。

  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了他的回复,我们约在月亮湾咖啡馆。我早去了一会儿,心绪烦乱地看着窗外麓城的天空。我回来这些天,麓城不是下雨,就是雾霾,阴沉沉的,哪还有春天的样子?我点了红茶,透过暗色玻璃,继续张望着。麓城的世界再次变得陌生。在红茶的热气之中,我仿佛看到薛畅那张冷漠严肃的脸,又慢慢地在玻璃上浮起。

  我依稀记起,很多年前,上大学时,薛畅曾追求过中文系的一名女生。对方嫌弃他家庭条件差,都不屑于和他见面,找人捎话,就回绝了他。我陪着他,在操场上喝了一夜酒。那是夏天,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又香,就像一条乳黄色的巨船,在墨蓝的星空中飞驰。薛畅将那封情书撕得粉碎,漫天扬起,仿佛芦花,或者飞雪,轻轻地飘荡着。月光却如洒落的银币,“叮叮当当”作响——那是薛畅敲击着两只淡青色啤酒瓶,发出的奇怪声响。我们一齐大喊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小妞散尽还复来。”我们哈哈大笑,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这些画面好像刚刚发生过。但是,薛畅终究是变了,他不再是那个神色拘謹,有点自卑的历史系胖男生,而是一个久经宦海沉浮的中年官员。我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冲动敏感的中文系才子,而是一个油腻古怪的记者大叔。他这些年,在官场打拼,也实在不容易。但谁又容易?我不适合官场。我没有忍耐力,也缺乏杀伐决断的冷酷。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薛畅竟然牵扯进这么多阴暗复杂的案件。我也不能想象,他在苗苗之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疑似夏冰”说不放过他,肯定有非常重要的理由。无论如何,他必须和我说清楚。

  “还有十分钟,我到长兴街了。”薛畅的微信又发过来了。

  薛畅目前还有自由,但形势已很不好了,陈副市长当年手下的“四大金刚”,国香食用油总经理王大庆,麓城财政局的刘荣副局长,麓城公安的高远兴副局长,都已经落马,只有曾经的市委办公室主任,现在的工会“薛主席”,还能“自由活动”,但也算是困兽犹斗,薛畅的出国护照早就被上级收走,一举一动也有人监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薛畅毫无动静。我再发微信过去,却没有了回复。我打电话过去,依然无人接听。没由来地,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给吕鹏打电话,问是不是他们把薛畅拘了,吕鹏说没有,又埋怨我不应该私下接触薛畅,打乱了他的安排。他们刑警队,对薛畅都有布控的。他急切地问,薛畅出了什么事?我讲了情况,吕鹏去查,果然薛畅失踪了。我试探着问,是不是纪委或公安厅把人带走了。吕鹏又查,不一会儿,消息反馈过来,省公安厅和省纪委,都没有抓捕薛畅。是否他被上级直接带走,到省城某个隐秘审讯点交代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真是这样,吕鹏这个级别,还无权限知晓。

  我正焦急着,吕鹏安排的,盯梢薛畅的行动组,也有更多信息反馈,说薛畅在长兴街的一个中石化的加油站突然停车。那天有抽奖送积分活动,加油站车辆格外多,警队的那辆丰田被阻挡在外面,警员跳下车,跟过去,就发现车上没人了。吕鹏让警员马上调监控。加油站的监控画面显示,薛畅的那辆黑色宝马,的确有司机趁乱溜走,但那根本不是薛畅,而是一个身穿套头衫,戴着口罩,身材瘦长的中年男人。

  你们干什么吃的?大活人都盯不住?我非常愤怒。

  这件事很蹊跷,吕鹏在电话里,低沉着嗓音说,我对外只说,保护薛畅的安全,警队大部分警员,不晓得薛畅涉案具体情况。加油站的监控是好的,但加油站后面两条街的监控却突然坏了,跟梢警员,无法追查到男人出逃路径。警队里面也挺复杂,不排除我们这里也有问题。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也就是说,在来月亮湾咖啡馆的路上,那个男人就挟持了薛畅,并将他调包。他拿了薛畅的手机,一路和我互动。他知道,薛畅的手机和行踪可能被监控了,就用这种方法,麻痹警方,欺骗我。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薛畅还活着吗?

  三

  薛畅的失踪,让整个事件更加诡异。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母亲依然在沉睡,我非常沮丧。如果不是我的步步紧逼,薛畅就不会失踪?他是被“疑似夏冰”抓走了,还是被人灭口?想到这里,我的脊背升起丝丝寒意。我决定去薛畅的家看看。

  薛畅住在城南的“南山庄园”。那片社区开发的比较晚,很多市领导都住在那里。薛畅的父母都去世了,他的夫人,是麓城人民医院后勤科的干事。他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我从未去过薛畅的家,如今第一次登门,居然是在这般情况下,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小区环境幽静,种满了成排的法国梧桐、红叶李和各种不知名的花草。一条汉白玉的、高高的台阶,直通建在半山腰的小区大门。大门是金色仿古罗马式建筑,两侧有两条人工小溪,缓缓流下,发出“哗哗”响动。

  我按下了电子门铃,没想到,接通电话的,竟然是吕鹏。

  我愣了,问他怎么在这里。他没好气地说,还问你呢,怎么哪儿都有你?我们有公务。我说,来看看薛畅的老婆。他迟疑了一下,说,上来吧,一会儿抓紧走。

  我上到三楼,发现薛畅家里有不少人,几名警员正小心翼翼地在家里翻找东西。桌上放着几十条高档香烟,客厅一侧,清理出几百瓶茅台、五粮液等高档酒,码垛子似的,堆放在那里,看着挺扎眼。有的警员在认真登记物品,一个警员正在对着日历,仔细翻阅。薛畅当秘书,养成了记日历的习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记录第二天工作,第二天早上,按照日历提醒布置安排,晚上回家,再总结评估一天工作得失,预告下一天任务。薛畅是一个非常严谨认真的人。

  里面的卧室,吕鹏正在给一名中年妇女做笔录,看到我来了,就说,正要找你,你是薛畅最后一个联系的人,必须录口供。我正想这里忙完,就去找你。

  日历最后记着,野猫,月亮湾咖啡馆,中午十二点。吕鹏说。

  这是嫂子,麓城人民医院的陈洁,你们见过?吕鹏介绍说。

  中年女人摇头,说,老是听薛畅念叨,还真没见过。

  我考上研究生第二年,薛畅结婚了。当时他给我发了请柬,我不想和麓城再发生密切联系,就没有回应,连他的一杯喜酒都没喝上。我看看眼前这个女人,矮胖,皮肤黝黑,染着黄发,悍悍的,脸上疑似整过容,颧骨薄,眼角也开过。说实话,这女人真配不上薛畅。虽然薛畅不是什么帅哥,但当年小伙子还挺精神,可找了这位陈副市长的亲戚,有点委屈了。

  我向她示意,她麻木地看着我,突然扭头,对吕鹏说,这算不算抄家?

  吕鹏说,我们是合法调查,有搜查令,希望嫂子你配合。这样才能尽快找到老薛。

  别和我扯官腔,陈洁冷笑着说,树倒猢狲散,你们早想过来搜了吧。我们老薛,没啥违法乱纪,这些烟酒是熟人朋友送的,都是正常来往,如今这年头,这点东西,也办不了什么事。你们尽管查,我和老薛的银行户头,查起来更容易。

  吕鹏有点尴尬,我赶紧说,我还是走吧,我主要是来看看,吕鹏,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跟你们回警队录口供。

  陈洁一把拉住我说,老薛这些年总念叨你,可惜你平时少回麓城,他总说,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和韩苗苗。

  我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让她别着急,老薛肯定安然无恙。

  陈洁自嘲地说,当个破官,走钢丝似的,早晚有这么一天。老薛曾说,有东西想送你,现在他不在,我拿给你。

  陈洁走到书橱前,翻出一个大信封,吕鹏警惕地挡在前头,说要检查。陈洁没说什么,吕鹏打开,是一幅字。薛畅年轻那会儿,就喜欢书法,字是他写的:离情苗恨夏,阅人生风雨。

  我哭笑不得。这个老薛,当年写了这幅字送给我,让我远离夏冰和韩苗苗。他还写了一份,给了苗苗和夏冰,警告他们,不要骚扰我。如今,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操着这份闲心。就算苗苗和夏冰,都不在人世了,我也不可能忘记这份缘。这都是命。我的命就是夏冰和苗苗。老薛的命,就是陈副市长。

  虽然我恨薛畅为往上爬,不顾朋友情谊,但这些年,他对我不错。他每年过年,都到我家看望我的母亲。我妹妹和妹夫,让我求他帮化工厂财政核算过关,他很快给相关领导打了招呼。他还时常照顾苗苗的母亲和孩子。但我对他和麓城,都是若即若离。

  我始终不相信,老薛参与迫害苗苗。要说他袖手旁观,这有可能,但我不愿相信,他也曾参与了苗苗死亡事件。我宁可相信,苗苗是夏冰在盛怒之下,意外刺死的。

  吕鹏拿着那幅字,映着灯光仔细检查,还拿小粉刷,涂了荧光显形粉,刷了半天,也没搞出啥。我有点恼,说,吕队长,要不你没收得了,别在这嘚瑟,我又不是国际间谍。

  吕鹏讪讪地笑,说,职业习惯,查案嘛,多体谅,这不是赃物,不涉案,你尽管拿走。

  自古公差都这样,破家的虎狼,豪门的狗,陈洁冷笑着说,陈副市长现在还没双规,纪委也没说抓人,你们就不想留条后路?

  吕鹏见陈洁咄咄逼人,也不客气,说,陈洁同志,薛畅的事,非常复杂,我们到你家,肯定有证据,不管他是不是失踪,我们肯定会来。至于什么后路,我没想过,我只知道,违法乱纪,就要法办!

  陈洁也不怵,哼了一声,说,查吧,真查出问题,我就认。

  我赶紧告辞,陈洁把我送到门口,眼圈红了,哽咽着说,老薛总说,如果这些年,他和你商量,很多事不致如此。你也晓得,老薛是闷葫芦,工作的事,他从不和我说,他在家不谈公事,只喜欢一个人在书房,看卡通片《大力水手》,哈哈地疯笑……

  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年男人,市委办公室主任,在家看动画片,白痴似的傻笑,这绝不符合他的形象。我和吕鹏下楼,天还是阴沉沉的,我们蹲在南山小區门口,抽了根烟。香烟袅袅而升,很快就遮蔽了我们俩的影子。吕鹏担忧地说,春风,你现在卷入太深,我也有点担心你的安全,你看用不用给你上点安全措施?我赶紧摆手,说,别了,你们的安保,保护谁,谁倒霉,我可不想和冯大肚子和老薛一样……

  正说着,横下里伸出一条细竹棍,“嘭”地敲在吕鹏头上,登时就红肿了。吕鹏大吼一声,拔地而起,左脚闪电般侧踢,趁势滚倒,右手拔出斜插在肋下的枪。我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呆了,扭头看,一个灰色身影,“哎呦”叫了声,丢了棍,被踢出好远。吕鹏抢上前,用枪指着那人的头。我们再看去,竟是个干瘪瘪的老太太。

  堂堂刑侦大队长,竟然被老太太“爆头”了。

  吕鹏收枪,扶起老太太,悻悻地说,您打我干啥?您怎么跑到这里?我看着老太太眼熟,吕鹏揉着头,没好气地说,段观音,夏冰他妈。我这才看清,果然是夏冰的母亲。多年未见,她衰老得厉害,此刻扶着腰,不断呻吟,也不知被踢坏了没有。

  老太太眼球浑浊,神志看着也不太清楚。她反复念叨着,找薛主任,给小冰报仇。她还从怀里,扯出叠东西,漫天扬去,竟然是一张张鬼画符似的红色卡片,上面有着一尊面目狰狞的神。楼上的警员听到下面闹腾,也跑了下来。吕鹏让他们扶着老太太去医院,看是否有伤,伤得不重,就赶紧送回去。

  夏冰的母亲,我当年也见过,但不很熟悉,只觉得当年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少数民族教师。吕鹏说,不久前,刚去段观音家里,打探夏冰的下落。他们也监听了段观音的电话,也一直没啥动静。谁承想,她竟然摸到了这里,搞了这么一出“乌龙”。

  吕鹏告诉我,那一张张恐怖的唐卡,都是老太太画的白密复仇之神,忿怒莲师。警局也曾收到过包裹,上面也有这样的图案。因此,也不排除那个绑架薛畅的人,真是夏冰的可能性。

  这一团团的迷雾,一点点地清晰了,但还是看不清楚。

  回到刑警队,我录了口供,吕鹏这边也来了消息,说在城南广利河边,跟踪到了薛畅被踩碎的白色苹果手机。目前也不清楚,薛畅是否已经遇害。吕鹏神色严峻,沉吟了半晌,说,野猫,快收网了。我们要去抓捕此案关键人物。要把你择出来,估计你不乐意,但你这样跟着我们不成,得有名义。要不你和报社领导说说,我们麓城警方,今春配合中央指示,有特别重大的扫黄打黑行动,希望你能以省报记者身份,参与行动报道,这样既可以给我们领导一个交代,也能让你名正言顺地参与进来。你放心,苗苗的死,我一定给你个说法。

  我想了想,也承认吕鹏考虑的周全,就打电话给报社的郭社长,汇报了这里的情况,郭社长本来因为我请假的事儿,挺不乐意,如今看我回家,还不忘挖掘地方重大新闻素材,也就同意了,准许我以省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参与活动报道。扫黑除恶,是这两年公安专项治理的重大任务,正好写一篇大的深度报道。我现在主要在经济口,但政法口新闻也跟过,也不算陌生。

  我问吕鹏,什么扫黄打黑?

  吕鹏说,天鹅夜总会。这颗毒瘤都二十年了,今天晚上,咱们就除了它。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见过的“红姐”,那个面颊上有一条蜈蚣般长疤的妖冶女人。

  她和韩苗苗之死,有什么关系?

  吕鹏胸有成竹地说,事情大致清楚了,该是收网的时候了。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们又收到了“疑似”夏冰的男人寄来的东西,是苗苗的日记。

  我想看看,吕鹏不同意,只是说,会在合适的机会给我看。天鹅夜总会,如今已更名为天鹅集团,是涉及娱乐、餐饮、房地产等多项产业的集团公司了。当年的“红姐”,也成为令麓城黑白两道都非常尊重的“红姑”了。吕鹏行动的速度很快,晚上,在武警的帮助下,麓城公安局百名警员,突击审查了天鹅集团,带走了好几百人,场面非常震撼。我是省报的随行报道记者,也全程参与了抓捕过程。“红姑”没有逃走,而是在办公室里,放着音乐,喝着红酒,静静地等着我们的到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乖乖地听话。天鹅集团的马仔,有人开枪拒捕,有的还跳窗逃生,但都被缉拿归案。这场抓捕行动,行动迅速快捷,收效很大。吕鹏说,会突击提审红姑,也会给我一个采访的机会。

  我也非常好奇,这个“红姑”,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呢?

第十一章 红姑往事



  凡固执于宿障重恶,不顺从诸佛真谛,反顺从“不义”之人,必执以忿怒和愤恨,必受火烧,水漂,诸毒,必碎骨拆皮,筋断骨烂,必永堕地狱、饿鬼、畜生界轮回。

  ——密宗“忿怒莲师”禁咒

  一

  时间:2018年5月3日15时30分

  地点:麓城刑侦大队审讯室

  讯问人:吕鹏 工作单位:麓城刑侦大队

  记录人:孟凡贵 工作单位:麓城市公安局预审科

  被讯问人:邹玉红,性别:女,四十五岁,出生日期:1973年12月8日

  身份:天鹅集团董事长,法人代表,天鹅夜总会总经理

  户籍所在地:麓城市西城区 电话:1395*****47

  问:我是麓城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吕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依法对你进行讯问。说谎、隐瞒事实要负法律责任。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本次问讯,我们将全程录像,你听清楚了吗?

  答:听清楚了,警官证也看过了。

  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的规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实陈述罪行,对指控的犯罪事实没有异议,愿意接受处罚的,可以依法从宽处理,听清楚了吗?

  答:听清楚了。

  问:讲一下你的个人简历。

  答:我叫邹玉红,四十五岁,麓城郊县人,初中毕业,先在麓城纺织厂当临时工,没学历,也没关系,转不了正式工。1995年,我辞职,在麓城楚天夜总会上班。1997年,我再辞职,开设天鹅夜总会。2005年,我出任天鹅娱乐餐饮集团董事长。嗯,就这些吧。

  问:你是人大代表吗?

  答:我是麓城市第十九屆人大代表。

  问:说说你的家庭情况。

  答: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我还有两个姐,一个哥,一个弟弟,都是农民。

  问:你生意成功,挣了那么多钱,为何没把他们接出农村?

  答:他们在乡下住习惯了,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有困难,我帮忙就是了。

  问:你的婚姻情况?

  答:未婚。

  问:邹玉红,知道为什么警方封了天鹅夜总会?为何刑拘并讯问你?

  答:不明白,我是守法的纳税人。

  问:怀疑你参与多宗治安与刑事犯罪,强迫卖淫,开设地下赌场,组织淫乱俱乐部,非法拘禁,故意伤人,故意杀人,你可否承认?

  答:不明白你们讲些什么。

  问:现在怀疑你涉及多宗经济犯罪,行贿受贿,侵吞强占国有资产,非法交易,你可否承认?

  答:我再强调一下,我是守法的纳税人,我没干也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

  问:邹玉红,你的外号叫“红姑”吧。

  答:我就是邹玉红,不认识什么“红姑”。

  问:你刚出道时,绰号“红妹”,是楚天夜总会最红的坐台小姐。后来,你挑头单干,经营天鹅夜总会,还通过黑社会,挤垮楚天,成了麓城最大的地下娱乐女王,大家都叫你“红姐”。2005年后,你成立天鹅集团,黑白两道,都尊称你为“红姑”。

  答:这有啥关系?别人愿意咋叫,我也管不着。

  问:还需要我提醒一下你?

  1996年,你因卖淫被麓城西城区公安分局抓获,拘役劳教半年;1999年,天鹅夜总会涉嫌强制卖淫与开设赌场,被公安局勒令停业整顿半年;2001年,天鹅夜总会的打手,故意伤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2005年,天鹅集团成立,低价购买纺织厂、机械厂等国有企业工业用地,强制拆分活塞厂,导致数百工人火烧天鹅集团总部;2009年,你通过运作,非法占有麓城大学东校区土地数百亩,以产学研结合基地名义,低价收购,违规开发商业小区紫金庄园。为了多盖楼,紫金庄园违反消防规定,擅自调整楼距,多项指标不合格,导致楼盘无法验收,又拒退购房款,数百业主闹事,有欠高额期房房贷的业主,不堪忍受压力,自杀身亡。

  这些事,有没有?

  答:那是意外和纠纷,谁都不想,改革转型期,总有阵痛,我们走了弯路,交学费罢了。

  问:不要猖狂!我们拘你,就是掌握了充分证据,就看你是否幡然醒悟。

  答:我拒绝回答,你这是威胁。

  问:我们没有掌握你和冯国良、陈中华、高远兴、季琦、王大庆等腐败分子之间的罪恶勾当,会把你拘来?你以为,那些保护伞,还能提供庇护?你还是放聪明点,老实交代!

  答:我承认,我是卖过,那是几十年前,我那时小,不懂事,也没钱。那是治安案件,我在党和政府教育下,悔过了。自从担任人大代表,我在郊县捐助两所希望小学,帮助很多失学儿童。我做了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咋就不能重新做人,回报社会?

  问:回报社会?你还真无耻。你做过慈善,不过是掩饰罪恶罢了。昨天晚上,我们查封天鹅夜总会,加上外围酒店,抓获卖淫失足女一百二十名,嫖客八十人。大堂经理,业务经理和财务主管已经招供了,我们已经了解你的罪案方式与涉案金额。需要我介绍吗?

  答:(沉默无语)

  问:2005年之前,你主要经营夜总会,包括迪厅、赌场、酒吧、浴场、酒店和四楼的高级会所。这些场所均涉及黄赌毒。你的天鹅高级会所,实行会员制,主要服务麓城达官贵人,同时为他们提供勾搭交易场所,你和冯国良均从此获利。2005年,你的经营范围扩张到房地产业,犯罪活动更隐蔽。2015年,随着国家打击腐败与非法地产交易,你在紫金庄园等项目惹了麻烦,欠了很多债,又开始大规模介入黄色产业。近几年,麓城市屡次大规模扫黄,你的天鹅集团,因为保护伞的存在,屡次逃脱。你们不仅有传统会所和浴场等“莞式”服务场所,而且适应互联网时代,还发展了“流动经营”的“O2O”模式。

  答:造谣污蔑!我要求见我的律师。

  问:你们利用微信发布招嫖信息,包下酒店客房“流动经营”,为“附近的人”提供有偿色情服务,降低了天鹅的风险。虽然你的马仔警惕性很高,卖淫方式也隐蔽,但我们盯你也不是一天了,你的财务主管,给我看了2017年卖淫收入,一年下来,你们就提供卖淫服务五万次,涉案金额二千五百余万。天鹅夜总会,就是一个危害社会的毒瘤!

  答:我们卖我们的肉,有人愿买,警察起什么哄?你们麓城公检法系统,每年从我们这里拿走多少好处?不要逼我!掀翻了桌子,大家都是光屁股的。

  问:你不要以为,这么大动静,警局内部保护伞,还能撑下去。警察内部败类,我们照样依法处理。实话对你说,高远兴,还有五名涉案民警,已经被审查了。你不要有什么幻想。麓城天鹅夜总会,已上了昨晚八点省内新闻。“天鹅帝国”,已经灰飞烟灭了。

  答:随便说,我不承认,一切等律师来了再说。

  问:律师也要遵守法律,谁也救不了你,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与陈中华的关系。

  答:我认识陈副市长,但只是一般朋友,别他娘的乱咬人!

  问:注意你的言辞。一般朋友?不对吧,据我们调查,你在2003年与2010年两次为他流产,我们都有记录,你们这种一般关系,是否太亲密了?

  答:你们这是侵犯人权和隐私。我做过流产,但这和陈副市长,没有关系。

  问:上不上床,你们说了算,有没有关系,警察调查的证据说了算。狡辩有意思吗?

  答:随便查吧,只要你们有证据。

  问:你还是想好,不要着急否定,慢慢来。

  答:老娘吓大的?逼我发狠。我在麓城几十年,啥风浪没见过?你给我当心点。

  问:威胁警员是重罪。麓城市委办公室主任薛暢,是不是你们密谋绑架的?

  答:我不认识姓薛的。

  问:薛畅在你的天鹅集团有不少干股吧。你的董事会成员,有人已经交代了这些情况,我们就不必再兜圈子了,他已经被你们灭口了?尸体在哪里?

  答:我不清楚。还是那句话,随便查,只要你们有证据,我就认。

  问:如果你不想说,可以再往前追述一下,十五年前,你们是如何谋害天鹅夜总会高级妓女,原麓城振华中学舞蹈教师韩苗苗的?

  答:韩苗苗?好像有这么个技师,时间太久,记不清楚了。

  问:记不清?你手下的马仔,退伍军官郝大志,不会不认识吧。还要我继续讲下去?

  答:(沉默不语)

  问:你不要以为,郝大志死了,死无对证。郝大志的老婆,保留了当年你给他发的短信,支付十万元的银行转账记录。还有,郝大志偷偷用微型录音机录的,你下达灭口令的录音。他早就防着你再灭口。这人精细得很,叮嘱他老婆,一定要有合适时机,可靠的人,才把证据拿出来。最好是陈中华倒台的时候。

  答:(沉默不语)

  问:到了这种地步,有什么可瞒的?我们有证据,没有口供,也可以提起公诉。

  答: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问:一条命,这样没了,你罪孽深重,如不坦白,就是被枪毙,灵魂也得不到安息。

  答:我干的这些,说不说都一样,都要死,姓吕的,别拿我开心了!

  问:不一样,有立功表现,我们从宽处理,这是政策,我拿人格保证,即使你被判死刑,也能坦然面对,总比带着愧疚上刑场要好。

  答:我脑袋很乱,你让我再想想。

  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主动交代,不一样的,麓城警方,还会安排省报的葛记者,给你做个专访,你可以讲讲,如何从一个乡下女孩,堕落成“罪恶女王”的过程,希望你的丑恶的人生,能给社会以足够警示。

  答:我不想上电视。你让我再想想。

  问:我们这里有一本记录,是冯国良自己记录的犯罪实录,时间、地点、事件都有,你们弄死他,是不是想找这个东西?我这里还有一本日记,韩苗苗的,上面记载了天鹅夜总会内部的丑恶勾当。当年,你伙同冯国良和薛畅,用致幻药下在红酒中,把昏迷的苗苗,献给了陈中华。此后你威逼利诱,将苗苗拉下水,成为天鹅高级会所技师,也是冯国良、陈中华等人共同的情妇。你没想到,苗苗接触到陈中华在化工厂卖地,机械厂改制等方面受贿的证据。你更没想到,苗苗拿了证据,要挟陈中华,要四十万。陈指使你和冯国良灭口。你们给了苗苗钱,要回证据,又派郝大志,在冬至夜杀了苗苗,并栽赃夏冰。是这样吗?

  答:苗苗这个女孩,人不错,就是胆子太大,可惜了。你从哪里拿来的日记?

  问:这是知情人士寄过来的。夏冰回来了,想必你也听说了,前一阵子,你们这个小团伙很恐慌吧。寄日记的人,是不是夏冰,我们不知道,只晓得包裹印有“忿怒莲师”复仇之神的图案。冯国良死了,你们谁也逃不掉。即使你们逃脱法律,夏冰也不会放过你们。

  答:日记是真的吗?我怀疑。

  问:给你念上几段日记吧,你听听,判断一下。

  (2002年4月8日)

  我脏了,被冯国良这个畜生搞了,还有陈中华。我太不小心,相信了薛畅的话,去了他们的包房,喝了他们的红酒。薛畅还是老朋友,为何这么卑鄙?怎么办?一天都没吃东西,洗澡,感觉自己脏。我对不起麋鹿和野猫。我想自杀,可舍不得小雨。我也不能告诉他们。野猫会找那些人拼命。他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不想再连累他。

  (2003年7月5日)

  今天客人真可恶。我忍了。呕吐了很久。但是,我真开心,足足挣了四千元,是工资十倍啦。再过一段,我多攒些钱,给爸爸看病。等孩子长大,我给他买Grotrian Steinwey钢琴,正宗德国货。贵得要死,实在不行,就买舒密尔,调琴的事儿,交给麋鹿。困死了,睡了。

  (2003年11月13日)

  陈中华,真是一个老流氓。我知道了他和原化工厂厂长王大庆的那些勾当。原来化工厂的地,就这样卖给了浙江开发商。那个商人,还给了陈中华干股。趁他喝醉,那个股权书,我偷偷复印了几份。这个混蛋,早晚要他好看。

  (2003年12月1日)

  红姐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被陈中华和冯国良控制,干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她为姓陈的流产,还被他毁了容。可是,女人有什么办法?更何况,她这样一个来自乡下的女孩。

  ……

  答:你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嫌疑人号啕大哭)

  问:苗苗很天真,竟然把你当作姐妹!还同情你,可怜你,她到死也不知道,是你派出郝大志,要了她的命!九泉之下,你敢去见苗苗?

  答:你们杀了我吧!我有罪!……

  (备注:嫌疑人情绪失控,以头撞击钢椅,血流满面,审讯中断。)

  二

  你是葛春風记者?我是邹玉红,也就是“红姑”。可以采访了。

  什么?你是苗苗的好朋友?想起来了,2001年,我见过你一面。当时你还是愣头青,为了苗苗,和客人打架,我放了你们走。苗苗去世后,你也去过夜总会,我陪你喝过酒。

  时间过得太快,一晃十几年,你成了记者,我却成了囚犯。这也算造化弄人。

  为啥记得这么清楚?苗苗的事,忘不了。你是她的男人,生死之交,她和我说过很多次。

  十几年了,夜深人静,苗苗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悠。她的鬼魂,得不到安息。我害怕极了,常失眠,神经衰弱得厉害,要吃药。说出来,也解脱了。

  现在很平静。该交代的,如实交代。希望政府判我死刑。不上诉。下辈子,不要做人。做人辛苦,我要做猪,做狗,做石头,千人打,万人骂,赎我的罪。

  这世界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它有很多秘密。我是一个承受太多秘密的女人。有时我一个人到郊区不语山,对着一棵树说上三个小时。我不想说,憋得难受,我担心,这样下去,我会疯掉。我想忘记,可越这样,反而越记得清楚。

  说说经历?聊聊也行,我不久就会死,你听听吧,也没啥特别的。

  郊县是穷地方,山多,地少,人苦。我们家孩子多,父母很少管我。他们不喜欢我。女孩,就是累赘,只有给父母多挣点嫁妆,才有价值。爹将好吃的糕点,吊在房梁上,只给弟弟吃。我馋得眼冒金星,爹也不给我。我趁着没人注意,爬上去,在糕点上咬一口,吐上口水,再若无其事地放好。不公平,我就和他们对着干。

  我上初中,学习不错,常受到老师表扬,舞蹈跳得不错,作文也特别好。老师说,将来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爹不让考,说下学,帮家里干活儿,省下钱,让弟弟上——反正女孩都是赔钱货。弟弟学习差,整天逃学,他不喜欢学校。

  我告别了学校和书包。我把心爱的红色塑料书包,送给了弟弟。他上学,我就在自行车后面追。我拼命地跑,不是送他,是送我的书包。那是我卖鸡蛋,偷偷攒钱买的书包。红色的塑料皮,我擦得干干净净,上面印着一只白色天鹅,举翅欲飞。爹让我把包给弟弟,说,不上学,用不着这么好的包。爹打我。他用火钳子戳我的屁股,我不给。娘用改锥,扎我的胳膊,我也不给。弟弟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说,一个破书包,我不稀罕。

  我哭着把书包给了弟弟。我没告诉他,书包的底,被我拆得只剩下一条线了。弟弟骑自行车,一个小时,才能赶到乡里的中学。路上,书包漏了,弟弟的课本、橡皮、铅笔洒了一地,像夏天的露水,咕咕噜噜,欢快地叫着,钻到草窠里,不见了踪迹。他惊慌失措,跌下来,在路边尖石头上,摔碎了大胯,治好后,成了一个跛子。

  抢走我的,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刚出来干这一行,也就二十岁左右。我原来在纺织厂,拼死拼活地干,就是不能转正式工。我心气高,本以为工作搞好,自然有机会,可干了两年,才发现,不要说全民工,就是大集体工,也要过车间主任和厂长的关口。这需要关系和钱,甚至直接和领导睡觉。车间主任暗示,只要让他睡,就能转正式工。车间主任是大胖子,我记得好像姓牛。那话儿又软,又小,像拍扁的蚯蚓,还没几下子,我还不知咋回事,他就完事了。他不满意,气咻咻地,又上手抠,才破了我的身。我的第一次,就给了这么猥琐的混蛋。

  我看到躺在身边,呼呼大睡的那头蠢猪,一夜没睡。我想,我这辈子,就在这纺织厂,当个女工,累死累活,再找个男人,就满足了?

  我不信。我在牛主任的那话儿上割了一刀,他嗷嗷地叫着,从床上飞起,又弹又跳,好似一只充气的猪。我飞快地逃离了他家,也逃离了纺织厂。

  我也想干点正经营生。可干啥呢?啥都难做,我在麓城当过清洁工,酒店洗碗工,还当过保姆,工作累,收入也低。我一咬牙,就进了夜总会。没人逼我,我自愿的,尽管这也不是啥光彩事。我从郊县到麓城,无声无息地活,卑贱地死,我不甘心。我要钱,我要活得精彩。

  楚天夜总会,服务这行,KTV,洗脚,洗头,打飞机,口爆,炮活,从“小钟”到“大钟”,我都做。我都忘记见过多少男人了。我成立天鹅夜总会,一般也不陪客,成了“妈妈桑”。但会所的贵客让我陪,我也只能立马脱衣服。我在楚天,经常一天出十个钟,全是“炮活”。有时躺在男人身子底下,就睡着了。我的下面是麻哒的,空空荡荡,尿频,走起来兜风,好似四处漏风的柳条筐。陈中华嫌弃我“太松”,我还专门去美容医院,动过手术。嘴也是麻哒的,发苦,全是那东西的气味。刚开始,恶心得我,吃不下饭。每接一次客,我就使劲洗,洗得都褪皮。姐妹们就笑我,洗干净有啥用?这辈子洗不净了,女人,一旦劈开了大腿,一次和一百次、一千次,没啥区别,都是卖的。

  时间长了,也就麻哒了。

  在KTV当“公主”,倒不那么恶心,但要不停喝酒,喝吐了,再喝。我就抢着唱歌,唱歌也能散酒。唱嗨了,出出汗,酒就醒了。不喝,客人撑开你的嘴,掰开你的腿,生生地往里灌。喝酒有提成,老板也看重你。我当“公主”时碰上了对手,叫“小牡丹”。她和我差不多大,身材好,酒量比我大,笑起来甜,贴面舞跳得更好,客人都喜欢她。

  我啥事都喜欢争,这辈子就毁在这臭毛病上了。

  一次,客人点了她,没点我,我气得扭头就走。客人说,咋的,生气了?我说,老娘自从入行,从没被人“退货”,太没面子。客人说,红妹你和“小牡丹”拼拼,谁喝得最多,谁就留下,喝趴下的滚蛋。我说,那有啥意思?“小牡丹”,咱们玩个大的,谁先喝趴下,就把对方的尿喝了,从此滚出楚天,敢不敢?

  “小牡丹”长得狐媚,但不够狠,成不了什么事。当时她就有点怂。我揪着她的头发,薅到酒桌上。白酒,啤酒,洋酒,轮着搞。客人和其他姐妹,都看疯了,高声叫好。我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猛地从胃蹿到鼻子,又从鼻子喷射到外面,像喷出一把锋利的水刀。我想继续和“小牡丹”喝,这才感觉脸上发腥。原来酒伤胃,胃出血,被酒激了出来。

  “小牡丹”吓坏了,边哭边磕头,哇哇地尖叫着,像一头受惊吓过度的小兽,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饶了我吧,不要吃我!她的头磕在大理石桌面,“砰砰”作响,吓得一屋子看热闹的狗男女都不敢说话。她搞错了,我不吃人肉。我只是把胃里飚出的血,涂满了嘴巴,就把小牡丹吓怂了。我毫不客气地跨在她身上,撒了一泡热辣辣的尿。她尖叫着跑出去,再没有回到楚天。你不狠,别人认为你是绵羊,必须硬到底,才能杀出血路。即使错了,敗了,大家也敬着你。

  从此我就是楚天的“头牌”,出场费每次一千元起,没人敢欺负我。

  后来,“小牡丹”得了艾滋病,没人收留她。我给了她两万元,打发她回老家等死。她人不够硬,不能扛事,又太相信男人,就这样毁了。半年后,她死在老家,浑身长满烂疮,流出的臭水和屎尿,淌满了被窝。出来混的女人,别管你再漂亮,再有钱,运势倒了,就完蛋了。如今我的运势也倒了,但愿我被枪毙的样子,比“小牡丹”好些。

  你问陈中华?陈中华是我的“贵人”,也是我的“魔鬼”。我们会在地狱相逢。

  我是冯国良介绍给陈中华的。浴场的灯永远是昏暗的,红红的,看不清。我第一次看到他,只感觉他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他喜欢和我聊天,听我讲自己的故事,也给我讲有趣的事。他关心我,了解我生病了,还给我送药。我没谈过什么男朋友,有这么一个男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只要他对我好。可接触多了,我明白了,这男人是官,靠不住,我就想离开他。也有其他客人对我好。有个温州小商人,做厨卫生意,在麓城有两家店。他的老婆还在温州,带着一个女儿。他孤身在麓城,生意不忙,就来找我。他人还本分,胆子小,特别迷恋我。我和他好了半年多,也不戴套,就有了孩子。我们偷偷做了检查,是个男孩。温州商人高兴,他就想要个男孩。他要回老家离婚,风风光光地娶我。

  陈中华强迫我到麓城人民医院,刮了孩子。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抱着那团带血的肉块,我的孩子,我无辜的孩子,号啕大哭。我哭得眼里都流出了血。后来我又为陈中华流过两个孩子,就再也不能生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这都是我的报应。陈中华还找人打断了温州商人的腿,把他赶出了麓城。

  我揣着刀子,趁陈中华不注意,扎伤了他。我要他给我的孩子偿命。我再给他偿命。反正我也活够了。他也是狠人,肚皮上缝了十几针,眉眼也不眨。他握着我的手,说,小红,我真喜欢你,可我不能娶你。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你不能离开我。你扎我一刀,我不计较。我搞了你的孩子,害得你不能嫁人,我会补偿你。我要让你成为麓城地下娱乐界的女王。

  我说,你说女王就女王?凭什么?

  他笑笑说,就凭我是陈中华,你是邹玉红。我们是同样的人。我的老家在江西山区,比你们麓城的農村还穷。我也吃过很多苦。我拼了命,才考上大学,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们都是豁上和这老天搏命的人。我喜欢你杀伐决断的劲头。你有野心,够狠,我要让你成为真正的女王……

  陈中华讲话算话,但他还是摸出一把刀,从我的右眉到下颌,开了条长口子。他说,这不是为了报复,而是让我记住,不能背叛他。否则,就不止是这条疤,而是一条命了。他要我生,我就生。他要我死,我就会死。

  陈中华找人给我出钱,建起天鹅夜总会。他给各个方面都打了招呼。麓城黑白两道,也都对天鹅夜总会很客气。没多久,我挤垮了楚天,成了麓城地下娱乐界的女老大。陈中华让我学外语,学会计,学国学,学礼仪,说要提升我,让我这个“野鸡董事长”,成为名副其实的上流人士。这些年,我对奢侈品了如指掌,什么香水,在我面前一飘,我就晓得牌子;什么口红,只要我闻闻,就明白厂家;LV,巴宝瑞,普拉达,我家的名牌包,整整一个橱柜。麓城和法国阿尔萨斯的下莱茵省有官方交流,陈中华还带我去法国酒庄过了一个月,他让我熟悉各种品牌的红酒。我这个初中毕业的“鸡头”,还去麓城大学上了一个MBA高级总裁研修班,想想都滑稽。

  我在陈中华的帮助下,也是控制下,还涉足了房地产业。我这个女王,不过是皇帝的“提线傀儡”。他让我帮他挣钱,把我绑上了他的船,直至最后沉没。天鹅集团成立那天,是我人生辉煌的顶点。很多麓城市大领导,头面人物,都过来给我捧场。我那天精心设计了一套白色职业套装,显得优雅自信。掌声响起,我站在剪彩台中央,接受着众人祝贺,我热泪盈眶。我想到了那块诱人的点心,那个红色塑料书包,我还想到了纺织厂牛主任、“小牡丹”,更想到了那个在主席台上温和地笑着的陈中华。

  那些年,经过的事儿,走马灯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转悠。我明白,我不过是“风尘的传奇”。一个农村小女孩,没学历,没家庭背景,靠着心计、色相,靠着敢想敢拼,成了一家资产过亿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这也是从来没听说的故事。集团成立那天,我手下接近二百个姐妹,都相互拥抱着,哭得一塌糊涂。她们说,我给她们争气了,她们说,啥时候才能熬成“红姑”,那得要伺候多少男人,喝多少酒,受多少罪,挨多少打……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韩苗苗。我气急了,会飚方言粗话骂娘,我撇着腿走路,习惯媚笑着对男人。身子爬过那么多男人,就像堆满了厚厚尘土,太厚了,看不到顶,也翻不了身。美丽盛装下面,不过是涂满了魔鬼的唾液。

  我第一次见到韩苗苗,就喜欢上了她。我喜欢看她跳天鹅舞。那天,她去应聘,到天鹅的迪厅领舞,当场跳了段芭蕾,太美了。我说,小妹,你不该来这里。这地方乱,我怕害了你。再说,我们需要更加性感的迪斯科、慢摇、霹雳舞,你会吗?苗苗二话不说,又跳了段机械舞,笑着说,红姐,我就是喜欢跳舞,啥舞都是舞,都有灵魂,没有高低贵贱。这里是乱,但我能挣钱,也能跳舞,我愿意,也不害怕,害怕就不来了。

  我没想到她是大学生,是中学舞蹈老师。我佩服她的真诚坦率。她从没有看不起我,相反,却说我是女强人,也不容易。我们关系不错。但是,有一条,苗苗说了,她决不去二楼浴场,三楼的推拿和四楼会所。如果我强迫她,就一拍两散。她说,这是她的底线,她“死”也不去。她有老公,孩子,还有能为她死的男闺蜜,她挺知足。

  她笑起来灿烂,一口亮晶晶的白牙,直晃眼。苗苗是干净的,心和身子都干净。我也喜欢跳舞,但我这辈子成不了苗苗。我曾想,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在舞蹈老师家里,当一个和韩苗苗一样可爱的“芭蕾女生”。

  是我把她骗入会所,拖入陈中华的胯下。我害死了她。

  陈中华一眼就看中了她,非让我把她搞到手。苗苗只在迪厅领舞,从不上楼。她的警惕性很高。我没办法,就和冯国良合计,找陈中华的秘书薛畅帮忙。薛畅也是苗苗非常好的朋友。薛畅开始不答应,说对不起朋友。冯国良就威胁,说要到陈中华那里告状。他也就从了。那天苗苗在迪厅领舞,薛畅说给她引荐几个朋友,就带着她去了包房,见了陈中华。苗苗喝了杯红酒,就睡过去了。冯国良会配药,很多催情致幻的迷药,都是他捣鼓的。苗苗就被陈中华搞了。陈完事了,冯国良又搞了两次。

  苗苗醒了,又哭又闹,把我的脸都挠花了。我给她三万元补偿金。我了解她家里的困难,父亲有尿毒症,急需钱,就耐心引诱她当高级技师。苗苗开始不同意,后来也就应了。陈中华那段时间,特别喜欢她,总来找她。我甚至看出陈中华有点想娶她的意思。我很嫉妒,气得发疯,冯国良说,别傻了,陈副市长也就是玩玩,骗骗她。否则,他就不会让我上手,在前面给他当挡箭牌了。陈副市长这人,只爱他的权力。他的目标是五十五岁进省里当常委。

  苗苗的胆子太大,她竟想拿东西要挟陈中华。陈表面答应了,暗地里让我和冯国良商量,除掉苗苗。我虽然和黑社会也打交道,但杀人这种事,从没有干过。我替苗苗求情,陈中华坚决不同意。我看得出,如果我不做,被杀的也可能是我。郝大志是天鹅的马仔,也是退伍军官。他的腿出任务时受伤,有点跛,就从部队退下来了。他也是郊县农村的。父母和村长争地,被村长夺了地,老爹还被打成重度伤残。他背着自制炸药,想和村长同归于尽。我帮他摆平了村长,还夺回了地。他欠着我条命。我找他来做,并答应给他十万元补偿费,让他事后躲到西北去。

  你说那个冬至夜?我就是那天派郝大志去的。他身手不错,人也精细。我先让冯国良约苗苗出来,在半路动手,把她淹死在广利河,就说是失足落水。冯则谎称加班,找了一些同事,制造不在场假象。我还记得,冬至那天下着冷雨,麓城千家万户,都在家里吃饺子。我在办公室,紧张,惭愧,害怕。我突然意识到,我和陈中华不是一路人,他是冷血动物,根本不能叫人。我做不到他这样冷酷。可怎么办呢?郝大志已在路上了。大概晚上七点多,郝大志打电话过来,说,事情凑巧,苗苗没从学校到冯家,而是从另一处直接到了冯家,冯国良的女儿冯露也在家。他藏在冯家阳台的花坛下,准备等苗苗出来,回家途中,再干掉她。谁承想,一个男的来了,和苗苗争吵,捅了苗苗几刀,就跑了。

  郝大志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听清楚那男人是谁?郝大志说,好像是她老公,叫夏冰。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就询问陈中华。他沉吟了下,让郝大志先进去,看看苗苗死了没有。如果死了,就馬上追夏冰。如果没死,就先弄死,再去追夏冰。我问,追夏冰干什么?陈中华说,夏冰死了,死无对证。案子就成了铁案,夏冰就是杀人犯。郝大志翻窗户进去,看到冯露昏过去了,苗苗也流血不少,但还有气息,就对着苗苗的脖子和心脏,连捅两刀……

  没错,我们都是魔鬼。陈中华这个魔鬼,什么都不怕,而且能根据情况变化,迅速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判断和行动。郝大志杀了苗苗,就去追夏冰。他跟着夏冰去了他家,看着他给段观音留下了钱和一封信。夏冰离开母亲家,沿着闫千户街向北新大厦方向走,恰好经过广利河。郝大志想在这里,打昏他,把他丢入广利河。

  郝大志杀了夏冰?不是的。事情太诡异。世界上的事,谁也别想全盘控制,陈中华不行,贼老天也不行。我们等了半夜,郝大志联系不上了。后半夜,交警大队传过消息,郝大志被一辆晚上拉货的拖斗大卡,轧了个稀碎。夏冰却不见踪影。

  我没说谎。杀苗苗我都认了,我没必要撒谎。我也没想杀大志,只想让他躲起来。我们推测,一种可能,是夏冰和郝大志搏斗,把他推到车轱辘下。这种可能性不大。以郝大志的功夫,又趁着夏冰不防备,不太可能发生这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郝大志倒霉。他正好碰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夏冰则趁机出逃,离开麓城。有一阵子,我们也派人去云南,找夏冰,想绝后患,也没找到。这事太他妈古怪了,好像冥冥中有人帮夏冰,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

  冯国良不是我们杀的,薛畅也不是我们绑架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知道。如果是陈中华找人做的,他也没有告诉我。如果真是陈中华做的,估计我也活不过几天了。庆幸的是,你们在他弄死我之前,抓到了我。他几天前就叮嘱我,不要给他打电话,说纪委盯上了他,太危险。他正在想办法脱身。

  葛记者,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谢谢你,听我逼叨半天。我死之后,如果你到苗苗那里上坟,记着给我带束花,替我说声对不起。

  我是烂女人,无耻下贱,无恶不作,但我捐助的希望小学,真是不错。孩子们学习都认真。我的名字肯定要从石碑捐助栏抹去,我不在乎。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我,两所小学,没人管了。你多为孩子们喊喊,让小学办下去。孩子要多读书,明事理,不要像我,为了钱,糊糊涂涂一辈子,没亲情,没友谊,也没爱,孤苦伶仃,守着一堆作孽钱,最后还是倒了运势。

  葛记者,给你磕头了。你听,磕得响不响?见血,比“小牡丹”磕得响。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再见!不对,来生也不要见了……

  附录:2018年4月13日,省内重大新闻:《麓城扫黄又建新战功 营造健康晴朗新时代》

  近日,为进一步严格娱乐服务场所治安管理,严防涉黄涉赌违法犯罪活动反弹,确保治安稳定,麓城公安局严打涉黄涉赌违法犯罪,一举端掉了盘踞麓城长达数十年的地下黄色产业——天鹅夜总会。麓城公安局、武警、检察院和法院,通力合作,雷霆万钧,一夜之间,将这个社会毒瘤清扫干净,解救100余名失足妇女,抓获嫖客80余人,封存资产5处,涉案金额2000余万元,广大人民群众拍手叫好。据悉,天鹅夜总会为天鹅集团下属最大娱乐产业,数十年来,天鹅集团董事长邹玉红,涉足黄赌毒与房地产等产业,与麓城多名公务人员勾结,妄图打造一个麓城的地下王国。目前,邹玉红已经依法被拘押,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过程中。麓城警方表示,无论此案牵涉到谁,绝不姑息,对黄赌毒要坚持高压态势,誓还麓城一片健康晴朗的天空。

  本报记者:葛春风

第十二章 在这神圣殿堂



  你为什么不快乐?每一口干枯的井里,都有一个伤心至死的灵魂。

  ——《唐璜》

  一

  命运就是一条在冷雨街头逃避闪电的疯狗。无论快慢,姿势是否优雅,它都摆脱不了死亡的威胁。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致命诱惑。

  再找不到夏冰,我也快疯了。

  我又写了一个大型报道《“天鹅”覆灭记》,介绍了天鹅集团的罪恶发家史。郭社长回电表示,写得非常好,揭示了罪恶的社会根源。我却一点高兴劲也提不起。陈中华担任麓城市主要领导十几年,他的政策走向,很大程度影响了麓城的民生。如果没有他大力推动改革,也许没有麓城经济的发展,但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罪恶?谁又能为十几年前,我们遭受的苦难,给一个说法?邹玉红不行,陈中华也不行。那些被放出笼子的欲望和野心,是否能乖乖回去?我迷惘。

  我更关心夏冰的消息。

  “红姑”被抓获,陈中华被拘押审查,天鹅夜总会也灰飞烟灭。可是,夏冰还没有出现。邹玉红和陈中华,都否认杀死冯国良,绑架薛畅。陈中华也布置人手,寻找夏冰,其中就有他安插在刑警队的内线。陈中华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动冯国良和薛畅。毕竟,他们都是心腹,了解很多情况,如果处理不好,事情可能会更糟。

  他没想到,专案组盯上他一年多了,起因却是紫金庄园非法征地。省公安局和省纪委,收到很多举报,要求彻查陈中华。现在是“高压反腐”,没人敢压着不查。那桩十五年前旧案,纯属“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这个失踪十几年的夏冰,撬动内幕,寄出关键证物——冯国良的记录本和韩苗苗的日记,让陈中华这伙人乱了阵脚,被各个击破。陈中华甚至一度以为,归来的夏冰,不过是专案组的“幌子”,用来扰乱视线,但冯国良的死,薛畅的失踪,让他真慌了手脚。

  薛畅到底在哪里?冯国良怎么死的?

  没人说得清楚。刚破获大案,扫除天鹅集团,又抓了一批腐败分子,省里给麓城刑侦大队和麓城纪委,分别请立一等功。吕鹏正式升任麓城公安局副局长,兼任刑侦大队大队长。大家都喜气洋洋,寻找夏冰的事,就耽搁下来,只有薛畅的老婆,经常去公安局,找吕鹏闹上一场。

  吕鹏倒是忠于职守,庆功宴也不参加,继续在酒店和火车站搞摸排,说“夏不归案,何以家为?”,搞得挺牛逼,挺悲壮的。手底下的警员,没少发牢骚,说“差不多得了,不能啥功劳都占了”,“薛畅也是贪污犯,这么急救他干啥”,也有的说“姓夏的会自己跳出来”。

  不过,我们基本断定,十五年前,夏冰没有死于郝大志之手。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不管他将来是否进大牢,夏雨还有老爸,我们还有一个兄弟。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我想象着冬至夜奇詭的一幕,也猜测着故事结局。夏冰捅伤了苗苗和冯露。他以为苗苗死了,浑浑噩噩地走向母亲段观音的小区。那天夏雨也在奶奶家熟睡。他不了解,冰冷的雨夜,他失去母亲,成为杀人犯的儿子。晚上九点多,夏冰拿出准备好的钱和书信,抛到阳台上。段观音听到动静,看到了夏冰。冷雨依旧,路灯昏黄,雨丝从暗光漏下,细细密密,仿佛一万根微亮钢针。夏冰的灰色羽绒服湿透了,那些喷溅的血,从卷起的袖口,滴滴答答地摔落在泥土。

  路灯下有一个戴口罩,身穿黑色雨衣的陌生人。他走路稍微有点跛,沉默无语,手插在口袋,正盘算如何将夏冰打昏后丢入广利河。夏冰神情恍惚,肝肠寸断,他甚至模模糊糊地认为,那就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召唤他去往死亡之地。恰巧,段观音目睹了诡异的一幕。她有些迷信,对神神鬼鬼的事,都很敬畏。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和诡异的陌生人,消失在冬至雨夜。

  夏冰一路行进,无数念头在头脑中飞快旋转。他离广利河越来越近,甚至闻到河水的腥湿气,听到浪花在雨中的呻吟。那时该快十点了,他找到附近的电话亭,拨通了吕鹏的手机,告诉他自己杀人了。扣了电话,夏冰隐隐听到,身后沉重的步伐,有点零乱,犹豫,又有些迫不及待,仿佛战败后又再次响起的战鼓,杀伐之气虽然狰狞,又透出力不从心的疲乏。慢慢地,脚步越来越近,响彻天地之间,好似大地长出一条长长的,透明丝线,一点点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无处可逃。夏冰猛地回头,耳边却传来一声急促喑哑,又惊心动魄的刹车声,接着就是“嘭”的肉身飞起的声音,“哗啦啦”货物落地的声响,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地狱将近……

  配合宣传,我还写了一篇《十五年沉冤待雪雇凶杀人终有报》的新闻报道,主要是说的苗苗,也算捎带着给夏冰正名。当然,报道对案件很多具体细节,进行了模糊处理,特别是苗苗做天鹅“高级技师”。这既不能抵消夏冰十五年前对苗苗和冯露的伤害罪,也不能解决夏冰绑架薛畅的案子。吕鹏本来不同意发报道,但考虑“敲山震虎”,也能间接给夏冰释放善意,让他放松警惕,促使他自首,才勉强答应了。

  我又去苗苗家和夏冰家,希望找到线索。我对夏雨这孩子,有很大愧疚。虽说是干爹,但这些年,我自我放逐,也是逃避。我想忘记麓城发生的一切,却无论如何忘不了。我的根在麓城,我的口音,无论怎么用普通话掩饰,总能泄露麓城的味道;我的血液,流淌着麓城的气息。无论我如何痛恨这个充满雾霾、柳絮、冷雨和狂风的北方城市,这就是我的青春和爱情所在地。

  苗苗的母亲还不待见我,但也听说,我和吕鹏抓了“大腐败分子”,给苗苗“洗冤”,总算没有把我撵出门,也允许我和夏雨见面。老太太说,当年苗苗留给小雨一套二手三居室,韩苗苗死了,不久韩叔叔也病逝,肉联厂效益不好,老太太办理内退,一个月九百元,还要养小雨,度日艰难。这些年,挨到正式退休,老太太退休金才涨到两千元,也有了一个小超市,算是勉强维持。可惜的是,当年为给小雨治疗自闭症,韩家忍痛卖掉了三居室。当时房价还没有大起,也没卖多少钱。如今,小雨二十多岁了,想要给他买婚房,却再也买不起了……

  老太太唠叨半天,我大致也听明白了,就说,阿姨,我和苗苗是生死之交,我们虽然没在一起,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现在省城单身,也不打算结婚,如果夏雨愿意跟我,就在省城安家。如果他不愿走,我帮他在麓城买房结婚,如何?

  老太太面露喜色,嘴里却说,不好意思,怎么好拖累你。

  我说,没啥拖累,我愿意。这些年,我的心早随着苗苗走了。

  老太太哽咽着说,我身体不好,说不上啥时候,就变成烟囱的烟,去寻苗苗和那死鬼老头子了,我就是放心不下小雨。

  我想了想,又说,夏冰怎么办?如果他真回来了,他是孩子的爸,还要瞒着小雨吗?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就算苗苗不是他杀的,总是他伤的,更何况,他现在还不知在哪儿。我不能让他再毁了小雨。你这个“干爹”,今后就做“亲爹”吧。

  我说,那好吧,如果您见到夏冰,一定要劝他自首。

  我又说,您放心,苗苗走了,有我在这里。

  我的眼圈红了,老太太也直抹眼泪,叹息着说,造孽……

  我也有个请求,就是让老太太原谅夏家,与段观音和解。毕竟,段观音这些年也吃了很多苦,她和段都是年逾古稀之人,何必老死不相往来。老太太想了半天,说,当年的事,谁能说清楚?苗苗这妮子,都是老头子的病拖累,她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你写那东西,阿姨也看了,啥女技师,苗苗就是“野鸡”,出去卖的。这也是我们对不起夏家。也难怪夏冰,他爱极了苗苗,啥事都纵容她,顺着她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我看有戏,就主动请缨,要去夏家,给他们搭桥。老太太又说,其实这些年,夏雨这孩子,和他奶奶有联系,我装着没看见。这些天,麓城天气不好,孩子身体不舒服,也没去店里,都是找人帮着打理,你和段观音那老东西说,就让她抽空来吧,一是看看孩子,二是大家一起吃顿饭,我给她包饺子。

  夏雨身体不好,在麓城人民医院养病,说是发烧,还有点哮喘。这孩子身体素质从小就不好,有点随夏冰。我打通了段观音的电话,讲明来意。段观音有点神神叨叨,也很可怜,她听说夏雨病了,也就放下矜持,直接赶到了医院。

  二

  麓城不下雨,天却还阴着,风起得无缘无故,没头没脑,东到东环路,西至逍遥镇,南到夏津,北展到六里坊,到处都燃着风,却带着冷,硬硬六角棱形,似看不见的干雪。都说是“风起云飞”,麓城的风,却是“风飞云起”,四处乱飞的风,托起无数阴沉的云山,破碎,等云山凝聚,再托起,再破碎。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着飞,跳着飞,游着飞,摇摇晃晃地飞,鼓鼓荡荡地张着隐形而巨大的翅膀,好像一只只神秘的灰鸟,遮蔽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麓城人民医院的病房,人不少,我赶到时,恰好看到两位老人,在给夏雨喂东西吃。尽管是白天,病房依然点着灯,声音嘈杂,是一种带着世俗烟火气的嘈杂,乱,但不讨厌,透着点暖暖的昏黄,掩盖了带血的纱布,屎尿的异味,福尔马林的狰狞气息,和那些痛苦的呻吟。

  那天太匆忙,我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夏雨。他长得俊美,头发乌黑,修长的身材,线条分明的脸庞,一圈绒绒的胡子,挤在嘴边,显得有几分稚气。他脸色苍白,眼也是冰冷的,好像两只冻在很深的潭水底的黑石头,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和热情,更没有迷惘。这不该是一个青年应有的眼神。他躺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好像又沉浸入自己的世界。

  夏雨的身上,我甚至看到了母亲垂死的神态。

  这是一个被情感的镰刀砍得体无完肤的孩子。他只有八九岁,人家就告诉他,你的母亲是骚货,你的父亲是杀人犯。你的父亲杀了你的母亲……我实在不能想象,夏雨是如何长大的。

  韩家老太太,站在床的右边,轻轻地把枕头垫到夏雨身下,端出一个保温桶。段观音颤巍巍地,坐在左边床沿上,帮夏雨围上条毛巾。韩家老太太,从保温桶里举出一颗饺子,递到夏雨嘴边。饺子很白,胖胖的,润莹莹的,冒着点温温的热气,坐在一根白亮不锈钢勺子里,青绿色韭菜肉馅,隐隐地裹在饺子皮里,凝聚了久违了的阳光。段观音也小心地伸出手,接在勺子下面,好似托着什么福气似的,喜滋滋的。灯光有点摇晃,安详,将两位老人的白发与夏雨的黑发,连带着段观音头上少数民族银饰,都映衬着发出柔和闪光。

  夏雨伸出手,一左一右,抚摸着两位老人的脸颊,似乎笑了笑。

  我看到韩家老太太和段观音,都震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我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们。如果苗苗活着,夏冰没有逃亡,此刻应该是他们陪在夏雨身边。夏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可在亲人眼中,他还是一个孩子。我能替代他们,帮助夏雨重新建立生活信心吗?

  我不知道。我这个老光棍,真没有信心……

  是你呀?我的耳边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穿着白大褂,戴着淡蓝色口罩,站在医院的走廊。

  你是冯露?我失声说,你在麓城人民医院?是医生?

  贵人多忘事,冯露笑着说,我不是医生,是麓城人民医院计算机控制中心的。

  我还真忘了。一次偶然邂逅,这位“爱唱歌的小兔子”,竟也与我的生活有着诸多牵扯。我想到她的父亲冯国良,不禁有些黯然。馮露看到我的神态,大致明白我的意思,平静地说,父亲害人终害己,他迟早有那一天。我们都无法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我点头应着,却听到有人又说,你俩咋凑在一起?我和冯露看去,竟然是吕鹏。

  吕鹏丝毫没有刚升官的喜悦,相反却有点沮丧,头发乱蓬蓬,胡子也冒出来很多,眼神里都是空洞和不甘。我说,吕大队长,这么狼狈?

  吕鹏苦恼地对我说,哪个地方不对,整件事都不对,都能说得通,但还是不对。

  我说,自寻烦恼,夏冰不久就会出现,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冯露向我们告辞。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感觉很像苗苗。这女人也可惜了,不但毁容,而且毁了音乐事业,只能在医院打发无聊的日子。

  吕鹏皱着眉,看样子,还在苦思冥想。突然,他揪住我,压低声音说,野猫,你到底和苗苗睡过没有?我老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你问这干啥? 吕鹏板起脸说,别装纯情,实话实说,这对破案有帮助。

  我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的确和苗苗“好”过几次。1995年,临近大学毕业,我背上处分,毕业分配得很差,情绪沮丧到极点,经常独自喝醉。苗苗跑来看我,我躲着她。她竟然在我的宿舍楼下,冒着大雨站了一个多小时。

  我不知如何面对她。一个黄昏,我还是在图书馆被她堵住了。苗苗的眼神幽怨,又有一种坚定决绝的东西,让我无法抗拒,也无法回绝。苗苗拖着我去了演奏厅,那里刚维新装修过,等待我们的毕业晚会,再重新开张。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我们在舞台上,背后是一片热带雨林风景幕。风从台下偏门钻进,一排排座椅黑洞洞地张着嘴,似乎变成阴森森的枪口。我们强烈地亲吻,大汗淋漓,呻吟声像河水泛滥。我们飞快旋转,把红漆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天地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好像有数不清的人。我们听到嘲笑和掌声,听到宏大的音乐和嘈杂纷乱的脚步。我们仿佛置身于千万人目光下,置身于一个偌大的黄金祭台。

  苗苗说,当她呆立在宿舍楼下,绝望地等着我。她看到许多灯亮着,许多云山惨叫着倒下去,惊世骇俗地崩损成漫天黑色羊群,一排雷跑过天空,腥湿的雨从天边飘来,似扯落了一天白亮亮的星。一切在雨水里那么模糊和暧昧。她第一次感到世界如此遥远陌生。她没有哭泣,因为冷雨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打进来,这样的雨,让人滋生一种决不回头的勇气……

  苗苗说,她要把自己给我,如果我不要她,她会疯掉的。

  黄昏很快过去,我们穿上衣服,去操场上看星空。想着苗苗惹人怜爱的身体。我知道,也许从此以后,我将永远失去她。仰望星空,我感到生命在飞腾,月亮是一艘乳黄色巨船,在墨蓝墨蓝的天空中行驶。那一刻,苗苗虔诚地许诺,要用青春和生命押一份不同寻常的爱情,不同寻常到让所有平庸、世俗的目光像狂风一样尖叫。

  可是她错了,没有不同寻常,一切都将衰老,一切都将过去,像滚滚东去的流水………

  想起那些往事,我的心中充满了奇怪的情感。二十多年了,那一幕幕却好似刚刚发生在昨天,那么栩栩如生。我承认和苗苗发生过关系,但也告诉吕鹏,那都是苗苗和夏冰结婚之前的事。他们结婚后,我发誓,绝不介入他们的生活。

  吕鹏若有所思,继续说,那奇怪了,哪里也找不到夏冰。他能藏哪里?这不,我又转悠到人民医院,听说夏雨生病了,到这里看着点,看夏冰会不会来。

  我说,你该吃吃,该睡睡,夏冰还没抓到,你先垮掉了,可不成。

  吕鹏点头称是。我们就在门口看着夏雨和两个老人。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掉了。我要请吕鹏喝一杯,顺便给他庆祝一下。吕鹏推不过,就打电话,让手下民警继续盯着夏雨,然后订了一家酒店,非要请我。

  我坐着吕鹏的车,来到酒店门口。突然,我也觉得哪里不对劲,摸了摸口袋,多出一样东西,硬硬的,像一个信封。我掏出信,没封口,信皮有一个血红的“忿怒莲师”唐卡图样。

  我沉声对吕鹏说,老吕,你看,是什么?

  吕鹏把火熄了,刚想下车,警惕地“咣”地又关了车门,把我的头按下去,拔出乌黑的手枪。他睃巡四周,见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才和我一起打开信封。

  一张A4纸,上面打印着三个大数字:314。数字上面,有一个大大的,血红的叉。

  纸张底部,还打着一行小字:“麋鹿”回来了。

  三

  我昏沉沉的,好似困在一个梦,醒不过来。

  我躺在一条湿软的河流里,耳畔是熟悉的,悦耳动听的音乐,但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我漂浮着,懒洋洋的。河水有点冷,哗哗的水声,束缚着我的身体,又给我一种安详的稳定感。我仿佛记起,二十几年前,一个夏天,我和苗苗、夏冰、吕鹏,还有薛畅,去广利河游泳。我们年轻的身体,没有皱纹,没有大腹便便,也没有臃肿的大腿和下垂的眼袋。我们自由自在地畅游着,苗苗和夏冰接吻,吕鹏和薛畅,连声怪叫着。我仰面躺在河水中,看着蓝蓝的天空,耳边是朋友们的欢声笑语……

  河水突然变黑,无数人脸从幽深河底浮出,我挣扎着想逃走,可怎么也不能移动分毫。我看到那些沉在水里的脸,似哭,似笑,似喜,似悲,仿佛一个个圆圆的茶杯盖,闪烁着一层釉质光芒。那些脸有薛畅、苗苗,也有夏冰。它们在河水中翻滚,慢慢地聚拢在我的周围。它们露出白森森的牙,噬咬我的身体。我拼命扑打,没人理我……

  我清醒过来,手脚都被捆着,头上火辣辣的痛,应该是晚上,四处一片黑暗。

  嗓子干干的,咳嗽,也吐不出些什么。我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感觉是被关在一间不大的屋子,被捆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屋子很破败,没什么家具,只是墙角有一张简易行军床,好像还有几个简单橱柜。四面墙黑黢黢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好似很久没人住了。很多窗户都破碎了,没有月光。我侧耳听去,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应是在郊区,一切都静得可怕。没有车轮跑过的声音,更没有人声。阵阵寒气,从破窗户滑进,瞬间变成一片片碎碎的凉意。

  我怎么在这里?我努力回憶,慢慢想起,吕鹏看到我收到的信,非常紧张,这意味着我也有可能遭遇不幸。我对此倒没有太大惊奇。夏冰早晚会出现,只不过,我想不通他为何对我有这么大怨气。他是埋怨我没有为他申冤?还是气愤我没有照顾夏雨?那个奇怪数字,也有意思,这是一个日期?我把这十几年的“3月14日”都捋了几遍,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或者说,这是一个神秘密码?我百思不得其解。

  吕鹏劝我在家里,不要出来,他会在我家楼下,设置监控组,肯定能把夏冰逮住。我在家里待了两天,主要照顾母亲。母亲的病日渐沉重,我每天帮她翻身,擦脸,洗衣服,醒来时就喂点东西。剩下时间,我就呆坐在阳台,想象夏冰出现的场景。郭社长一直催促我回去,说你都走了一个多月了,再不回来,就开除啦。我还是拿母亲说事儿,其实想等夏冰的消息。一连几天,夏冰没有出现。我倒突然收到吕鹏的电话,说邹玉红和陈中华都判了,俩人都是死刑。我有点吃惊,按理说,这么大的案,跨越几十年时间,怎么也要审上半年,没想到速判速决。陈中华还有个缓期一年执行,邹玉红已经执行死刑了。

  我想起对邹玉红的承诺,就去给苗苗上坟。吕鹏反对,不想让我出意外。他说,薛畅还没找到,再把你搭上,我可后悔一辈子。我心里感激,但这么拖,也不是事,就说,我正好给你引蛇出洞,有何不可?吕鹏嘴上反对,其实心里对夏冰的事,也很着急。于是,那天下午,我就去苗苗在不语山的墓地。吕鹏也和我一起送花,去看苗苗。

  不语山还是青山绿水,墓碑还是庄严肃穆,苗苗在照片上,对着我们甜蜜地笑。我说,苗苗,安息吧,“红姑”让我给你道歉。她也去天上了,原不原谅她,你看着办。还有就是夏冰,我肯定给你全须全尾地带来,我要让他活着。夏雨也有我照顾,你安心在那边享福吧……

  吕鹏也有些伤感,拍着墓碑,说,老吕也来看你了,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们可都老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年轻那会儿,我暗恋你呢,可你看我现在,还是刑警,跑多了路,腿又酸又痛,床上也不行喽,你嫂子说我是麓城警界第一快枪手……

  我哭笑不得,捶了下吕鹏的肩膀,说,没正形,苗苗在天上看着呢。

  我们仰头,一朵白云,缓缓飞过。瞬间,蓝天变成一大片美丽的幕布。

  我和吕鹏正聊着,一个警员急匆匆赶来,低声说,吕队,发现一个疑似夏冰的人。

  吕鹏警惕地说,哪里?跟上了吗?

  警员说,段观音监控组的消息,我们在她家附近的摄像头,发现了一个可疑男人,向左右邻居,打听段观音的消息,问段观音家里有人没有。我们立刻跟上,人还没走,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口罩的男人。我们怕打草惊蛇,小孟正远远地坠着。

  吕鹏显得精神抖擞,说,这小子耐不住了,我就说,夏冰如果回来,肯定联系段观音,他可是孝子,告诉小孟,别跟丢了,我马上就来。吕鹏又对我说,你自己小心点,我有消息,就电话通知你。我让警队的小高跟着你,你抓紧回吧。

  我看着吕鹏急匆匆地走了,心中挺复杂,既希望他找到夏冰,又不希望他真抓住夏冰。我在苗苗墓前,又待了半小时。小高催我回去,说警队还有事。我让他先回,他不肯。我只能跟着小高,一步步地远离了新二区。我们越过一片果树林,才能到达不语山墓园停车场。

  就在这时,出事了。一个身影从果树林冲出来,先用电击枪放倒了小高,接着,我又被重重地打了一棍,登时感觉像后脑被人扎上了十几根刺,疼得晕了过去……

  回想整件事,我立刻叫起来,夏冰,你混蛋,要杀我,也要当面说清楚!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突然,灯光亮了,雪白的光柱,照得我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接着,就是墙上和桌子上各种灯都亮了,有节能灯,也有装饰灯,还有一个台灯。我这才发现,四面墙贴了很多画,还有字。地上放着几十根小蜡烛,也次第亮起。烛光摇曳,灯光明亮,这间屋子,看着非常眼熟。这间衰败的房子,此刻成为一间光和记忆的世界,神圣安详的殿堂。

  我看到一幅字,赫然就是当年薛畅送我的:“离情苗恨夏,阅人生风雨”。

  它怎会贴在这里?我满腹狐疑,又看了看,墙上贴着不少夏冰和苗苗的合影,也有我的照片,日期从1992年上大学,一直到2003年苗苗去世。每张照片下面,都用钢笔标注着时间地点。

  墙体上挂了不少音乐家照片,演唱会现场图片。墙上还画了很多树木,小草,野花和各种小动物,有麋鹿,猴子,天鹅,也有成群的鸽子。时间久了,这些画都有些模糊。墙上还挂有一幅素描画,竟是穆陶当年画的《相爱的酒徒》!画纸有些发黄。画面中,我和苗苗、夏冰三个人,三个相爱相杀的年轻人,手拉着手,正在饮着酒,表情既疯狂又迷醉。

  我毛骨悚然,这到底是哪里?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

  我环视四周,突然想起“314”这个神秘数字。这原来就是苗苗和夏冰,在启蒙中学的老房子。我所在的,应该就是这栋职工公寓的三楼,314房间。正是十多年前的“苗苗的客厅”!

  怎么可能?这栋楼怎么可能保持那么久?难道说,我时空穿越了?还是我依然在梦里?我流着泪,几乎疯狂地喊,夏冰,出来见我!我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回到了温馨热闹的“苗苗的客厅”。我好像看到小孟、小敏、姜氏兄弟、穆陶,我们大声说笑,酒杯相碰,发出“叮叮”的清脆声音。我们热烈地讨论艺术问题,探讨人生出路。我们也激烈争论。我们如痴如醉地看着,夏冰伴奏的,苗苗的天鹅舞……一切都那么清晰。好似就发生在身边。

  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门推开,一个穿风衣,头发花白,戴着口罩的男人,推着一辆带滑轮的绿色破旧婴儿床,慢慢走过来。我一眼认出,那张床是我当年送给夏雨的,是一张“爱斯博儿”。当年它花掉了我两个月工资。床上绿漆已脱落得不成样子,保险木也掉了,床上赫然绑着一个人。那人身上也盖着条毛毯,手脚太长,伸展出婴儿床,显得非常诡异。口罩男“唰地”摘掉毛毯,绑着的人,竟是失踪已久的薛畅。他脸上都是血,神志也不太清楚,嘴里还堵着东西。

  你早就收到“死亡请柬”了吧,这应该是第二封,为什么不把它交给吕鹏?恐怕还是希望,夏冰可以逃走,你不希望警察抓住他。“口罩男”開口说话,声音清澈平静。

  我浑身一震,的确是这样。其实我回麓城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收到了那封“死亡请柬”。我隐瞒这个情况,就是为了见夏冰。

  看着这里眼熟吧,“口罩男”继续说,启明中学撤销后,这里的职工宿舍,被整体卖给麓城人民医院当后勤仓库。这里是郊区,离市中心挺远。我把这里租了下来。明年,麓城的第一条高铁,就要穿过这里。这里也会被彻底拆掉。

  你是?我浑身发颤,一个怀疑的念头,在心里升起。但我说什么也不敢信,这是真的。

  我是夏雨。“口罩男”摘掉假发套,也抹下了口罩。

  我是从眼睛认出的他。那是一双冰冷的眼,黑眼仁好像两只冻在很深潭底的黑石头,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和热情,更没有迷惘。这不该是一个青年应有的眼神。

  再也不用演这出蹩脚的戏了,夏雨伸了伸懒腰,有点满意地说,说出一个秘密,真是畅快。虽然秘密能害死人。

  我的头脑中盘旋着无数疑问。我想起薛畅反复提及给我的那幅字:“离情苗恨夏,阅人生风雨”,最后两个字,不就是“夏雨”吗?难道他在提醒我,都是夏雨搞的鬼?他为什么不直接举报给吕鹏,或者,报告他的主子,陈副市长呢?

  我的头都要炸裂了。我摇着头,说,我要见夏冰。我要听他的解释。

  没有夏冰。夏雨淡淡地说,一开始就没有夏冰,爸爸十五年前就死了。

  你解开我!放了你薛叔叔!我嘶吼着,真老了,我悲哀地想,绑着一会儿,肌肉都麻木了。

  还不行。夏雨沉声说。他摸出盒烟,抽出一支,静静地点燃,充满灯光的废旧房间,飘荡着烟草气息。他踱着步子,来到墙角,拉开雨布,底下赫然是一套破旧音箱。我认出来,那是夏冰的索尼低音炮。夏雨插上电,摁下播放键,音箱传出低沉的男低音演唱,庄严肃穆,深情无比,回荡在这个诡异房间内。仔细听那歌词是:在这神圣的殿堂,人们不知道仇恨/假如有人堕落,慈爱会拯救他/他会得到朋友们的帮助,走向更美好的地方/在这神圣的城堡,人们都彼此相爱/没有那阴谋诡计,仇人也彼此宽恕/谁若不能从这里得到欢乐,他将被人们抛弃……

  夏雨望着我,眯起眼,说,《魔笛》选段,《在这神圣的殿堂》,萨拉斯托男低音咏叹调,勒内帕普真声原唱,葛叔叔,你最喜欢。当年聚会你喜欢播这曲子,我小时候都当催眠曲听呢。

  夏雨,先放了我,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也冷静下来,思考如何摆脱目前困境。

  你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夏雨说,你不想了解,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我挣扎了几下,没啥鸟用,索性闭着眼,听夏雨诉说:

  “我喜欢在这间废弃房间,抽烟,发呆,回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回想那些人和事。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个孤独夜晚。你看过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吗?雪穗和亮司,杀死了无耻的大人,就终生注定要行进在那茫茫白夜之中了,‘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已经足够了。写得真好。”

  四

  我出生在这座时间凝滞的废墟。

  我的生命的第一个感受,就是音乐。柔和的,粗糙的,长的,短的,窄窄的,圆圆的,那些音符,就从那台老索尼低音炮中飘出来,在美妙旋律之中,逃跑,飞翔。我就沐浴在音乐的幸福音符,雪花似的音符,我感到特别安详,好像在妈妈黑暗而温暖的子宫。我听到母亲在呼呼大睡,看到父亲奋笔疾书的身影,他写着点什么。我清澈眼神,越过高高的婴儿车桃木栏。那些木栏,散发着好闻的木头香气。我的目光,碰撞在婴儿车上方三角铁星星上,发出清脆声响。

  我叫夏雨,我问过爸爸,为什么叫这名字。爸爸说,他叫夏冰,夏天的冰,又冷又热,只有你这场热情的雨,能融化这块冰。

  我爱这简陋却祥和的家,我爱爸爸这块“冰”。

  我也喜欢你。葛叔叔,你说是我的“干爹”。你给我买最贵的果冻,举着我,在空中旋转。我咯咯地笑着。但是,我看得出,你的目光,更多在妈妈身上。你们偶尔目光相遇,会心一笑。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是情人之间的眼神。我甚至喜欢你们的聚会。尽管,你们如此吵闹,全然不顾我尿了裤子,哇哇大哭,也全然不管邻居的投诉。你们唱歌,跳舞,画画,打牌,谈天说地,无比快乐。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是我心目中的乐园,没有烦恼和忧愁。

  我渐渐长大了。这世界怎么有这么多不快乐的人和事?

  妈妈和爸爸也总是吵架,开始为了你,后来就是些琐事。爸爸爱上了喝劣质高粱酒。启明中学在城郊,附近农村经常做便宜的高度白酒。爸爸一声不响,听着音乐,一杯一杯地喝,脸色通红,直到“扑通”倒在地上。妈妈不理他,独自生闷气,只有我吃力地把爸爸拖到床上。他个子高,很重。我给他擦脸,给他倒水喝,帮他脱下臭烘烘的鞋。他曾经英俊帅气的脸,已经有了皱纹。那些皱纹,像细细红线,弯弯曲曲地咬在爸爸的额头。他的背也弯了,头上有了白发。我使劲地抹着那些皱纹。我多想,如果我的手,是一把温暖的“小熨斗”,该多好哇。我要熨平爸爸额头的皱纹。我要让爸爸永远年轻。我可怜的爸爸!没人理解他,也不再有人欣赏他的才华。他只能寂寞地教着几个学生,拿着微薄收入,还要忍受奶奶和妈妈之间无休止的爭吵。

  爸爸渴望演出,每当有演出机会,他才能短暂地结束和妈妈的争吵,也能拿到报酬。他和妈妈一样,狂热地热爱着演出。我喜欢爸爸和妈妈,盛装出场的场景。我在麓城市演播大厅,麓城大学演奏厅,都曾看过他们的演出。爸爸一身笔挺黑色燕尾服,穿着洁白的衬衫,锃亮的皮鞋。他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矜持地坐在钢琴前,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舞,仿佛月光流泻在平静湖面。妈妈一定穿着白色紧身芭蕾舞服。他们在舞台上永远是焦点。他们是王子和公主。他们是善良的“麋鹿”和高贵的“天鹅”。他们唤起观众如痴如醉的眼光,在风暴般的掌声中徐徐谢幕。

  我恨妈妈,她总是很晚回家,身上是恶心的气味。她对爸爸越来越冷漠。她很少照顾我,也从不做饭。我每顿饭,都是爸爸在做。妈妈和爸爸吵得更厉害了,我常听到他们谈到“钱”。妈妈说,姥爷得了严重的病,需要钱。姥姥家的房子漏雨,想更换下,也需要钱。妈妈说,这间314“苗苗的客厅”,太寒碜啦!她想换一套大房子,带两个卫生间,有琴房和书房,有一间大会客厅。这也需要钱。妈妈甚至说到我。她说,夏雨有音乐天赋,我们要好好培养,我们最差也要给他买一架舒密尔钢琴。这也需要钱。你看咱们这个家,哪里还摆得下一架钢琴?妈妈很早就让我记诵五线谱,练习一些简单钢琴曲。妈妈说,我的儿子小雨,要成为莫扎特、肖邦!最起码也要成为殷承宗和傅聪!

  妈妈,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努力练钢琴,不过是为让你高兴,让你满意,让你和爸爸不要吵架,让你早点回家。妈妈变了。她经常穿一些华丽衣服,用昂贵化妆品,名牌包,去高档饭店。妈妈更多提到的,是一个叫“老冯”的人。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冯国良。他是振华中学校长,又生财有道,经常给妈妈钱。妈妈用那些钱,给我买钢琴,给姥爷治病,还给姥姥和姥爷家买了一个二手的三居室。

  爸爸喝酒更凶了,经常乱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渐渐地,很少有人请他演出。我去上学,一个同学,是振华中学教务主任的儿子。他鄙夷地说,夏雨,你爸爸不是音乐老师,他现在是“垃圾佬”,你就是一个“垃圾娃”。我哭着跑回家,问爸爸,为什么他变成“垃圾佬”。爸爸暴怒了,我从未见他这么生气。他脖子的青筋,都要迸裂而出了。他高高地举起手,却迟迟没有落到我的身上。他“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他开始快速打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他的鼻子出血,脸肿了,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我拉住他的手,说,爸爸,我错了,你不要打自己!你打小雨好啦。爸爸抱着我,泪如雨下。我小心地给爸爸擦眼泪。我的确闻到,爸爸的眼泪,有一股垃圾的味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又难过,又害怕。

  爸爸说,小雨,爸爸要你保守一个秘密,可以吗?我努力地点头。爸爸说,他的手发颤,甚至不能弹琴了。这个秘密,爸爸谁都没说,但他给我看了。爸爸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爸爸不能当音乐老师。爸爸让我保守秘密。爸爸说,如果你妈妈知道,我连琴都弹不好,就会离开咱们。我为爸爸的信任感激。不管如何,他都是伟大的爸爸。我给爸爸买酒喝,买香烟,我甚至偷偷从妈妈的包里给爸爸拿钱买酒。我每次买酒,都和卖酒的王老头讨价还价。王老头说,夏老师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冲着小雨的伶俐劲儿,也要多给些酒。

  我忠于爸爸,给爸爸保守秘密。爸爸激动地拥抱了我,用满是酒味和硬硬胡茬的下巴,扎我的脸。他幸福地说,小雨永远是爸爸最好的朋友。我说,比葛春风叔叔都好吗?爸爸沉思了半晌,说,小雨,无论何时,要相信“葛爸爸”。他有原则,讲义气,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你说冬至夜?我晓得你要问。那天晚上,我在奶奶家,刚睡下,就听到奶奶在阳台上叫。我爬起,问奶奶什么事。奶奶担心地说,你爸,也不知发什么神经,丢进来一包东西,就走了。我马上穿好衣服,跑下楼。我看到,细如牛毛的雨丝,爸爸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他没带伞,雨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我下楼时,给爸爸带了一把伞。爸爸下午带我来奶奶家吃饺子。奶奶又说妈妈的坏话,说她是婊子。爸爸发脾气走了,为什么又折返回来?怪异的是,爸爸身后,还跟着一个跛子。他穿着厚厚的雨衣,戴着口罩,手插在雨衣口袋,默默地跟着爸爸。

  跛子是不是坏人?我担心爸爸,悄悄跟着他们。我看到跛子和爸爸向广利河边走。爸爸要干什么?我很想赶快跑过去,但我很害怕跛子。他肯定是坏人。我就喊,爸爸,快跑哇!后面有坏蛋!我的嗓音清脆,穿透层层雨幕。

  我拼命地喊,喊得气管都要飞出来了。爸爸终于听见了,茫然转过头。跛子被发现了,赶紧向前冲。他掏出一根黑黝黝的铁棍。我捡起块石头,朝他头顶砸过去。他要打爸爸,我和他拼命。跛子没防备,看到我,愣了下,石头敲在他的头上。他刚想抓我,没料到,街上闯过一辆大卡车,把跛子撞得飞起,翻滚出很远,再也不动了。

  我哆嗦着,跑过去,抱住爸爸,哇哇大哭,我说,爸爸你怎么流血了?我发现,爸爸身上,都是血。爸爸茫然地说,有人出车祸?我说,爸爸,那人要打你,被撞飞了。爸爸想了想,搓着手,说,回家,咱们回家。他背起我,我们飞快跑着。我说,爸爸,回奶奶家吗?爸爸摇头,说,咱们回314。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到家里,爸爸开始疯狂翻柜子。他把平时衣服带了很多,还让我多带衣服。他拿了演出用的燕尾服。前些天,奶奶刚给他熨平了。他还带了夏天的汗衫和短裤。我说,爸爸,咱们搬家吗?爸爸说,咱们到云南,奶奶的老家去玩,好不好?我很高兴,我还没有去过云南。可是,我对爸爸说,我还要上学呢,怎么跟老师请假?爸爸不说话,只是发疯地翻找。他把妈妈的衣服,都踢出来,却找到了一个硬纸盒,里面放着日记本。他皱着眉头,翻了翻日记,突然哈哈大笑,爸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像哭,他说,苗苗,你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

  我担心地说,我们去云南玩,不带着妈妈?爸爸猛地清醒过来似的,说,爸爸做了不好的事,妈妈被我打伤了。爸爸带你走,好吗?咱们再不走,就会被人抓住。爸爸会被抓到监狱!

  你把妈妈杀了?我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杀妈妈?

  爸爸脸色苍白,他对着妈妈的衣服,深深地鞠躬,嘴里念念有词。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妈妈那件银色狐皮大衣,说,不是我的错!对不起!不能怪我!记住,小雨,这不是我的错!

  爸爸,我抓着他说,咱们赶快逃跑吧。

  是的,現在该走了,爸爸紧紧抓着我的手,喃喃地说,谢天谢地,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该走了。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冲下楼。楼道黑乎乎的,没人看到我们。我们沿着广利河跑,爸爸说,他要找一辆出租车。雨更冷,更密了。我的伞,早不知丢哪里了。我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好像要发烧了。我死命地抓住爸爸的衣襟。爸爸带着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在河边来回找。今天是冬至,大家在家里喝酒,吃饺子,出来跑出租的司机很少。

  我们找了半个小时。没办法,就在广利河边的一个石墩子坐下。我靠着爸爸,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我想吐。爸爸默默地把羽绒服脱下,裹在我的身上。我们就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我想到,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她死了吗?如果妈妈没死,我们怎能丢下她呢?

  爸爸!我实在忍不住,哭着喊他。

  什么事?他生硬地回答。

  我很害怕,他的样子吓人。我怯生生地说,我们回去吧,去看看妈妈,我们不能丢下她哇,我们要去救她……

  对!爸爸浑身发颤,猛地从石墩上坐起,好像做出了什么新决定,他嚷着说,我们要救她!爸爸给警察叔叔打电话。

  说着,爸爸领着我,到了附近一个电话亭,打了电话。他打完电话,又搓着手说,小雨,你是大孩子了,这里的路,你也熟悉,你先回奶奶家。爸爸去找妈妈,好吗?

  我点头,刚转过身走,想想又不对,我回头,见到爸爸从另一边跑了。他丢下我,自己逃跑了!我没命地叫,一声接着一声,刺破了雨幕,我的心里,简直害怕极了。我赶紧去追爸爸,他跑得飞快,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追不上了。我在路上,找到了爸爸落在地上的口罩。我赶紧捡起,再看时,爸爸消失在视线里了!我两腿颤抖,嘴里腥甜,要昏过去了。

  我可怜的爸爸!他杀了妈妈,丢下自己的儿子,一个人逃跑。他是一个天才音乐家,怎能干这种事?他也不能没有口罩!他会被警察抓到。可是,我怎能找到爸爸呢?

  爸爸!我用尽最大力气,大吼了一声,滑倒在泥浆里。我几乎昏了过去。迷迷糊糊地,我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是爸爸呀!他肯定不会丢下我!我一阵高兴,却看到爸爸将箱子丢在一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猛地把我举在半空。许久,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雕像般,眼珠都不转,恶狠狠地,只有鼻翼发出呼呼气息。他抓着我的脖子,越来越紧,我简直无法呼吸了。我害怕极了。我说,爸爸,放我下来哇,不要杀我。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好朋友夏雨!

  我大哭,爸爸仿佛如梦初醒,赶紧把我放下。他紧紧搂着我,抚摸着我的脖子,他的热泪,流到了我的脸上。他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哽咽着,不太害怕了。我想,爸爸肯定是恢复了。他打开箱子,把一件雨披翻出来,说,我忘了,咱们带了雨衣。你看,很快就不冷了。

  爸爸背着我,我顶着雨披。我趴在爸爸温暖的背上,放松下来。我感到困极了,但我不敢睡,我害怕爸爸再把我丢下,一个人跑掉。我牢牢抓住他。我问爸爸,咱们回去“314”吗?还是回奶奶家?爸爸平静地说,先送你回奶奶家,我躲在学校旁的废井里,你晓得,等没人跟着你,你悄悄来看爸爸,好吗?

  那口废井,在启明学校旁的春晖服装厂院子里。服装厂倒闭了,院子闲着,长满了荒草。我小时特别喜欢和爸爸在那里捉迷藏。特别是夏天,那里开满野花,有小刺猬,蚱蜢,还有很多麻雀。我和爸爸就在废井四周的蒿草藏身。那口井很深,但是干的,有股神秘气息。一次,我和爸爸捉迷藏,他藏在那里,怎么也不出声,直到我吓得哭,他才大笑着钻出来。

  爸爸藏在那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我又担心,爸爸要是再丢下我怎么办?我大声说,爸爸,你说话算数!爸爸摸着我的头说,你给爸爸保守秘密,谁都不能讲,奶奶不能说,姥姥不能说,警察也不能说。我保证不离开你。

  我当时太小,没有想过,爸爸藏在井里,不能陪着我一辈子。他如果不逃走,迟早会被警察捉到。但那时,我害怕极了,就像快要淹死的小蚂蚁,拼命抓住一切东西。

  我说,你放心,爸爸。我又想起妈妈,担忧地说,妈妈真死了吗?我急得又想哭。我现在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爸爸说,你记住,这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这是一场悲剧。我那时还小,实在不能理解“悲剧”是什么意思。

  爸爸终于打到了出租车,把我送回奶奶家。我抓着他的手,说,你不要骗我,爸爸。爸爸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又上车走了。我敲门,奶奶看到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脸都吓白了,说,小雨,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累极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梦到满脸是血的妈妈,发疯似的爸爸。我“呜呜”地乱抓,惊醒了,满头都是冷汗。

  模模糊糊地,我看到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是警察,穿着吓人的警服。他们在奶奶家,仔细寻找着,低声地询问奶奶。奶奶只是哭,一概摇头。等他们走了,奶奶偷偷地问我,小雨,见到爸爸了?我不回答。奶奶追问了我很多次。我都不答,问急了,我就哭。奶奶又说,你爸是不是跑了?去云南了?我还是不回答。奶奶不再逼我,她抱着我的头,“呜呜”地流泪,说,苦命的孩子,你可咋活,可咋活呀!……

  第二天,我想去找爸爸,可浑身发软,头发热,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走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左摇右晃。奶奶给学校打电话,给我请假,把我抱上床,量体温,喂我吃药。我吃了药,特别想睡觉,我睡起来,想跑,还是不行,头疼得厉害,又睡觉。这样反反复复,这一天都在断断续续地睡觉,我实在又累又难受。我就想,那就做梦吧,梦中也能见到爸爸和妈妈。妈妈还是浑身是血。她在跳舞,流着血跳舞。她跳了一圈又一圈。我跑过去,抱住她,说,妈妈,你怎么在这里?妈妈身上,没有好闻的香水味,全是血的味。我恶心得想吐,可还是抱着她。妈妈面无表情,她像提线木偶,身上又硬又重,她甩开我,继续旋转,舞蹈。滴滴鲜血,从她的眼里钻出,瞬间就爬到下巴上……

  过了一天,我好多了,就和奶奶说,要去上学。我假装去学校,就溜到服装厂。我想,爸爸躲在废井,没有东西吃,肯定饿坏了。但我又想起,爸爸曾带着家里的饼干,心里稍微安定了点。我从奶奶的厨房,拿了很多馒头,还有咸鸭蛋。爸爸可以顶上一段时间了。

  那口廢井,井沿上长满青苔,井口黑黑的,全然看不到光亮。我小声喊着,爸爸,在吗?我的回声,弹在井壁,又撞到我的耳朵,发出“嗡嗡”声响。我慌了,带着哭腔说,爸爸,你这个大骗子!我给你拿好吃的,你不要小雨了吗?我使劲把头向井口伸,继续喊爸爸。没人回答。我的眼泪,从眼窝掉到井里。我该怎么办?

  什么好吃的?爸爸饿死啦。

  我听到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井底冒出来。我破涕为笑,爸爸果然在井里。他没有骗我。我赶紧把馒头和咸鸭蛋,丢了进去。我说,爸爸,吃饭啦,我还给你拿了矿泉水。说着,我又把水也丢进去。我听到那些东西,“嘭”地撞到井底,爸爸却没有着急去捡。他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我说,爸爸,赶快吃吧。我这才听到爸爸“吧嗒吧嗒”吃东西的声音。我又让他赶紧爬上来。他说,还是继续躲着吧。

  我听到他说,接好喽!有一样东西“嗖”地从井底丢上来。我看到,是一本日记。爸爸说,儿子,把东西藏好,等你长大,就明白啦。我说,爸爸,你要走吗?爸爸说,先在这里休息几天,我去云南你舅爷爷那里。我答应你,一定回来接你。你把妈妈的日记藏好,保守爸爸和妈妈的秘密。你记住,爸爸和妈妈都是被别人害的。你长大了,不要报仇,要好好生活。如果一定要报仇,就二十岁以后吧。那时候,你再决定要怎么做。

  我慌了,哭着说,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不要抛下我。妈妈死了,你也不要我了。这是为什么哇……爸爸叹息着,声音又从井底冒出来,却越来越微弱。爸爸说,你要相信爸爸,我一定来接你,你要坚强,答应爸爸,要守好这个秘密。

  我又和爸爸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就是“呼呼”地打呼噜的声音。我想,他太累啦,吃饱东西,就困了吧。我就是这样,吃饱了就想睡。我就说,爸爸,我明天再来看你。爸爸没有回答。我又说,我一定保守秘密。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才找到时间,又跑去那口废井。我喊爸爸,没人回答了。我喊了许久,哭了许久,才看到井沿的青苔被人用石头划开,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小雨,坚强,好好活着,我会回来接你。爸爸。

  这就是我和爸爸在这世界上最后的讯息联系了。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爸爸的苦心。他骗了我,是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他本想逃亡,但带着一个孩子,显然不可能。我又坚决不和他分开,让他错过了最佳逃走时机。他甚至动了杀机,要带我一起离开人世。爸爸躲在废井,不过是延迟与世界告别的仪式。他已决心去死。

  我十七岁那年,服装厂废弃厂房要拆除,土地折价卖给温州商人。商人要在这里建一批高档住宅区。我悄悄潜到废井下,找到了爸爸的骸骨。他头枕着旅行箱,搂着妈妈那件破烂不堪的芭蕾舞蹈服,已化身为一具白骨。

  我还在井底,找到了破碎的鸡蛋,霉烂成粉的馒头残渣。

  我丢给他的东西,他根本没吃。他假装逃走了,并留下口讯,就是让我有个念想,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我的爸爸,一个善良的音乐家,一个过失伤妻的罪犯,一个心碎的丈夫,在井底,他活活把自己饿死了,但看姿势,他死时很安详……

  五

  葛叔叔,故事还没有讲完,可不能睡觉呵。

  一个人心里,有了一个致命秘密,就如同养大了一条蛇。它每天都在长大,它在你的血管里冷笑,钻进你的心脏,卡在你的气管,让你无比痛苦。它变得又粗又滑,它把你的呼吸都挤占了。它早晚会和你同归于尽。

  我从不到九岁,就开始养大这条“蛇”。

  我在奶奶家住了几个月,就被接到姥姥家。奶奶和姥姥,大吵了一架。我倒不太在乎这些。我天真地想,爸爸肯定是去云南了,他安定下来,一定会来接我走。冬至夜,我似乎哭喊出了一辈子的声音。我失声很久,不能唱歌,甚至不能讲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二岁左右,才好转了。但我要给爸爸保守秘密,我也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我决心在世界面前保持沉默——直到我认为,应该与人说话的那天。这些年,为了不丧失语言能力,我悄悄地,对着大地讲话,对着植物说话,对着小动物说话。它们都比人更诚实善良。

  人都是这样,不管再悲恸,时间总会抹去记忆,冲刷掉所有东西。这些年,我也不是完全没说过话。我记得,上中学时,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愚弄一个胖子同学。胖同学特别喜欢她,给她买零食、电影票、衣服。但是,每当胖同学要和她亲近,她就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说他是蠢猪,不可救药,浑身臭味的肥肥。胖同学躲在角落痛哭。我告诉他,你要坚强,要好好活下去。他很惊讶,我这个自闭症哑巴,为何开口说话。

  但是,他还是太悲伤了,就像父亲,他们都是被“悲伤”打垮的人。一天做早操,胖同学就在我们全校师生面前,从最高教学楼跳了下来。他临跳楼前,一刀刀割掉了自己很多肉。因此,他摔下来,不是一个流淌着脂肪和血液的肉饼,而是一张干干的肉饼。他的血和肉,都留在了对女生自卑的渴望之中。

  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欺骗?互相嘲弄对方?所谓“爱情”,就是肉身的贪婪和谋求利益?所谓友谊,就是互相利用?所谓亲情,就是相爱相杀的发泄?

  人是多么残忍、无情、愚蠢和自私的动物呵。

  葛叔叔,爸爸告诉我,要相信你,有事要找你。可是,自从妈妈死了,你从未认真和我说说话。我找不到你。你急着逃离麓城,是不是也是为逃避我?

  你不用解释。你还不如薛畅这个人渣,好歹他还有点“形象面子工程”。

  我十九岁,开了这家超市。你不要以为薛畅好心。他总在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日记的下落。他肯定知道不少东西。妈妈的日记,我读过很多遍,熟悉了每一个黑暗的字符。我明白,爸爸和妈妈争吵的原因,妈妈如何掉入别人的陷阱。我发誓,报复这些无耻的家伙。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哑巴,如何斗得过这些人?

  我想办法,慢慢来。我首先盯上了冯国良。没想到的是,老天都这么帮我。我经常化装,在他家附近偷窥。一天晚上,他们家彻夜狂欢,开淫乱派对,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我摸进他家,居然找到了他记事的本子。他每次搞淫乱,或者帮贪官和商人们勾结,总会记录下来。我在那个本子上,看到了妈妈的名字。我偷走了本子。

  前不久,陈中华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原化工厂厂长王大庆落马,麓城的官场和商界都在猜测纪委是否也在查陈中华。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超市闲聊,就马上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想,不管是陈中华、邹玉红,还是薛畅、冯国良,最怕的,肯定是爸爸的消息。他们最害怕爸爸还活着,而且回到麓城。那么,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我从机械厂的孟冬叔叔那里,搞到了几颗子弹。他有个在武装部工作的叔叔。孟叔叔喜欢钻研枪械,就弄了些子弹。正好被我拿走了。我又用了奶奶的“忿怒莲师”的唐卡,吓唬这些胆小鬼。哈哈,真是过瘾。

  我给冯国良寄了“死亡请柬”。他怕得要死。他不知道,我上次潜进他家,就在他家的几瓶酒中,都悄悄放了伟哥。我从医院了解到,虽然“冯大肚子”身体不错,但他的心脏很有问题,就怕剧烈药物刺激。冯国良老实了几天,又忍不住要找人开淫乱派对。感谢上苍,他居然喝掉了那瓶泡有伟哥的红酒。我看到那瓶酒,喝掉了三分之一,但被小心地收藏在酒柜,就晓得那肯定是拉斐一类好酒。老天帮我,解决了第一个恶人。

  什么?我跟踪你?我的确跟踪过你,我更想通过你,获得薛畅的信息。但是,没想到这混蛋贼得很,他经常去超市看我,早对我起了疑心。但是,他不知道,爸爸死了,他只是怀疑,爸爸回来后,利用我报复他们。也许他良知未泯,或者他没有十足把握,总之他并未将消息,告诉吕鹏和陈中华,而是隐晦地透露给了你。我也很顺利地给他寄去了第二封“死亡请柬”。我趁着他停车买东西,偷偷爬上车,用网上买的防狼喷雾,喷晕了薛畅,把他带到了这里。

  薛畅有什么罪?你可能都不太晓得,我这几天,每天逼问他,很多事,我都大吃一惊。是他,把妈妈出卖给了陈中华;是他,帮着陈中华,监视妈妈;也是他,在冯国良面前搬弄是非,让爸爸丢了工作,从音乐教师成了清洁工;还是他,把你出卖给陈中华,致使你被关进了看守所。

  你不相信,亲自问问这个畜生。

  我不会杀他,但会割掉他的舌头,这是多么恶毒无耻的舌头!

  我爸就在你身后的床上。那个白色骨灰盒里就是夏冰。他的骨灰,他的灵魂,正在注视着你们,正在看着他的儿子完成最后的復仇。

  葛叔叔,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一副“口条”,让你吓成这样。你也不要吼叫,我会放了你,不是因为你是好人。相反,你也是“罪人”。你引诱了妈妈,无耻地介入我们的家庭,让爸爸和妈妈总存在隔阂。你还在爸爸妈妈死后,为了前途,远去省城,和很多不三不四的女人睡觉。你辜负了爸爸的期待和信任。

  这第三封死亡请柬,其实才是第一封。如果你还记得“314”,记得“苗苗的客厅”,你会找到这里。我会原谅你。但是,你让我失望了。你早遗忘了这里,遗忘了最美好的记忆。吕鹏也真笨,我不过雇了一个人,调虎离山,装成爸爸的样子,去奶奶的小区,晃了晃,就引得他们上钩了。

  我会放了你。但我要对你施加的,将是比他们更大的惩罚。

  你不知道吧,妈妈的日记,很多处都写到你,还有抄写的,你写给她的情书。这本日记,隐藏了另外一个秘密。这很狗血,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妈妈在日记里说,你是我的“亲生父亲”。爸爸就是看到了这篇日记,才万念俱灰,选择饿死自己吧。

  “春风之后,才是夏雨”,我真想不到,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还蕴含着这层隐晦意思。这本日记,现在吕鹏那里。我寄给他了。他研究了很久,假装不知,直到抓捕邹玉红,才亮出来当杀手锏。我没有撕去那一段,那会让吕鹏产生怀疑。他读了这些日记,对你的身份也产生怀疑,甚至怀疑,你当年参与帮助爸爸逃走。

  你不用痛苦,也不用自责。一切都晚了,我不会叫你“爸爸”。我的爸爸只有一个,那就是夏冰。而对一个父亲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亲生儿子。人这辈子,怎么都是死,艰难的,幸福的,最终都会走向神秘虚无之地。我不过是先行一步。我要你一辈子生活在痛苦和自责之中。你不负责任的轻率之举,是造成苦难的源头。

  我就要死了。没什么可留恋的。

  我早就厌烦这个无情无义的虚伪世界。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等机会报仇。复仇的最高境界,就是让“所有痛苦”在“死亡”之后,继续延续下去。我的一生,注定要永远行进在茫茫冬至之夜了。这是我无法摆脱的梦魇。你的余生,也不会走出那个冬至夜吧。我现在割腕,血会慢慢流干,大概不到半个小时吧。我已经给吕鹏打电话了,他多半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来吧,让我们再听听这首《在这神圣的殿堂》,多美的音乐,可惜没法再听到了……

第十三章 地狱来信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东栏梨花》

  一

  乍暖还寒的春天,即将过去。雾霾,也终将散去。气温升高,各种生物都躁动起来。狗们在花丛下谈着恋爱,太阳在榆叶梅的枝条间,闪耀着灿灿的头颅。梨花盛开,绽放着淡白花蕊,柳树湿漉漉的,青黑得日益茁壮。麓城的柳絮,也越来越多了。这些飘飘荡荡的白毛毛,仿佛温暖的雪,剪碎的鹅毛。这些轻薄无根的无情物,只有风是它们的朋友。它们南飞,又北飞,将一切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黝黑的广利河,青翠的不语山,麓城的大街小巷,高楼大厦天台上的信号发射塔,都被裹在这些白绒绒的小爱物之中了。

  我爱上了麓城的黄绿色共享单车。我骑着它,在麓城的大街小巷穿行。我发现,我曾经熟悉的麓城,有了那么多改变。很多街道拆除了,很多新建筑拔地而起。有的地方,改了名字,原址还在。近日,为了迎接最新“创城”指令,政府发动卫生大检查运动。家家户户,都打扫垃圾,清除楼道占用物,铲除街道和电线杆上的不良小广告。红星机械厂还是破产了。它的原址,也将在一个月内定向爆破。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建立一座高档住宅小区。街上整洁多了,黑车司机,经过整顿打击,也几乎销声匿迹。很多街道,都挂着一个长长的红色条幅:“扫黄除黑,净化环境,专项整治,城市清洁,举报有奖,人人有责!”……

  我即将离开麓城。临走前的晚上,吕鹏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看流星雨。

  我说,两个油腻中年男,看啥流星雨?搞得太烂漫,这“基友情”,会让嫂子怀疑的。

  吕鹏捣了我一拳,说,想得美,老子是正牌直男,人总要有点爱好嘛。

  双子座流星雨,是2018年最大规模流星雨。它在五月六日夜间十一时,达到高潮。这一个小时,有一百二十颗流星划过天空,眼花缭乱。双子座流星雨似乎是从蓖麻星附近辐射出的,但它们实际是3200号小行星法厄同留下的碎片流。法厄同直径约三英里,每一点四年绕太阳一周,其轨道比任何已知小行星都靠近太阳。法厄同接近太阳,温度会上升到七百摄氏度,这导致了它脱落碎片。碎片颗粒大约有一粒沙子那么大,当它们离开小行星,会以每秒二十二英里速度坠入地球大气层,然后燃烧殆尽。

  白、黄、蓝、红和绿色组成的长长光弧,不断划过天际,天空成了一片辉煌的盛宴。我和吕鹏大声呼喊,声音不断扩散,最终在极远的天空,成为一缕旅行的音波。我们又跳又叫,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朋友。

  那些短暂而闪烁灿烂的流星,美得惊人。我揉揉眼,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在那些流星的光芒之中,看到了好些熟悉的脸庞,是那些死去的人,有朋友,也有仇敌。那三颗并排在一起,快速飞跃的星,是苗苗,夏冰,夏雨;那颗胖胖的流星,是苗苗的厨师爸爸;而那些挤在一起乱飞的,有我的工友大老李、技术员小周,那些在化工厂大爆炸中死亡的朋友;还有丑陋邪恶的,不断闪烁的,那肯定是邹玉红和冯国良啦;我甚至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是年轻时的容貌,他们彼此挨得紧紧的,如此幸福……

  我被救出后,昏沉沉地睡了几天。恢复了一些,我还是要求回家照顾母亲。吕鹏说,夏雨已火化了,问我是否亲自送他最后一程。我们将夏冰和夏雨,安葬在不语山苗苗墓地的两旁。下葬全过程,段观音和韩家老太太,始终两手紧握,互相搀扶,她们互相叫着姐姐、妹妹。段观音说,佛会为好人祈福。他们来世,必将幸福圆满。韩家老太太也平静地说,姐姐,咱们不久也要来这里了。老太太平静地对我说,实话对你说,我自己的女儿,我最了解。她和夏冰没结婚,肚子里就有了孩子,我就有些怀疑。我当时也问过苗苗,她支支吾吾。我心里就有数了。当初,我不想让你接近夏雨,就是不想让这个秘密曝光。后来,我把夏雨托付给你,也有让你们团聚的意思。誰承想,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我该早一点告诉你,也该早点和夏雨说。这都怨我。我这把老骨头,早该死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小雨走在了我的前面……

  韩家老太太泪流满面,我也无法自持,只能握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再难过了。段观音闭着眼,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冤孽。这一切都是冤孽。

  我和吕鹏,小心翼翼地把杂草捡拾出来,还有小石子。我要帮他们一家人,清理出一个干净住宅。石子会硌到苗苗的手。苗苗是舞蹈家,非常在乎自己的手形。我把小雨、苗苗、夏冰,并排放在墓穴之中。我说,苗苗、夏冰、小雨,好好地睡吧,不语山是好地方,山清水秀。等着我,我就在你们旁边,也起一个豪华一居室,永远陪着你们。我还要听你们一家人合唱《费加罗的婚礼》呢。

  一个静谧的春夜,母亲也离开了我。

  我整夜守着母亲,困了就睡一会儿。我的梦中,总是出现那个凄风冷雨的冬至夜。风声呼啸,冷雨凄苦,我看到夏冰、儿时的小雨,还有苗苗,他们一家三口,就手牵手,行进在这茫茫黑夜,茫茫冷雨之中。他们都是浑身血迹,面无表情,一步步地走向远方。我在梦中痛哭,在雨中拍打着地面,直到双手都是血,哭到极心痛,就哭醒了自己。擦干眼泪,我听到了母亲“哎呦”的呼唤声,忙拉开灯,却见到母亲坐了起来。

  我问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要喝水?她摇摇头,坐直了,把我拉过来,仔细地打量着我,喃喃地说,春风,不要太苦着自己。我说,没啥,我挺好。母亲的头脑非常清晰,说话也正常,她问了我的情况,还说感觉身子清爽,想吃我做的汤面。我又惊又喜,难道说,母亲有恢复的迹象?我高兴地哽咽着说,妈,天越来越暖和,春天都要过来了,你也会越来越好,等你再好些,我就推着你去不语山游玩。母亲说,你高兴就好,我这里有你妹妹和妹夫,你还要找个女人,照顾你,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我应着,忙不迭地去到厨房,给母亲做面条。可是,当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母亲斜靠在床上,微笑着,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这才明白,她醒过来,就是要在茫茫黑夜,最后看一眼儿子,最后叮嘱她的儿子。

  她不放心这个心里满是伤疤的儿子。

  处理完了母亲的丧事,我见了很多老朋友。机械厂彻底破产,孟冬这两天在家里没事,来找过我好几次。他头发花白了,但还是那么帅,从前像吴彦祖,如今更像吴秀波了。他和小敏还是那么恩爱,走到哪里,都牵着手,令人羡慕。他报名参加非洲援建项目。他自信地说,我是高级工程师,搞了二十年机械,肯定能找到用武之地。我还年轻,还能搏一把!我们还在监狱里看望了薛畅。薛畅痛哭流涕。我安慰他说,一切都过去了,让他安心服刑。穆陶也回来了,他跑到五台山,成了一名少言寡语的僧人。他也不再画裸体,专门画各种佛教题材壁画和油画。他说,他要回到麓城西郊成济寺,赎自己从前的罪孽。我还专门到酒吧街,给姜氏兄弟捧场。他们也不再搞重金属了,改行弄阿卡贝拉(Acappella)了。兄弟俩人,又找来两个高音和一个低音,凑成一个无乐器伴奏的“人声组合”,大获成功,受到了麓城市政府的资助。

  我们还集体结伴,去石小军的绿色生态小养猪场参观。养猪场规模不大,收拾得倒干净。石小军卖猪肉很用心,微信公众号也挺火。大家商量着,今后组团从他那里买猪肉,也算帮衬他一把。十多年过去了,石小军还是那么“不着调”,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在每一个猪栏前,都配上了一首小诗。每天下午,他都给乌克兰大白猪、大约克夏种猪、中华长白猪,播放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大家看着沐浴着美好音乐的小猪,都哈哈大笑,打趣小军说,听着音乐的猪,就是“音乐猪”,长得更快,肉更好吃,吃了“音乐猪”,没准也能学会唱歌吧。他笑着说,这是让小猪们活得舒服点,它们生于卑污,死于人的口腹,实在可怜。另外,这也让他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想起“苗苗的客厅”。

  春天来了,麓城的城市建设也如火如荼。吕鹏问我,可否愿意再看看“314”,最后看一眼“苗苗的客厅”。当年启明中学移交给麓城人民医院的固定资产,包括那栋三层简陋职工宿舍,都已经上了爆破名单,正准备定向爆破。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我们驱车来到了城郊,没有下车,就远远地看着。那栋孤零零的宿舍楼,此时披上了红绸,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哨音,我们先看到大楼摇晃了下,仿佛是喝醉的巨人,大地都在颤抖。然后,它才缓缓地瘫倒。那爆炸声,是隔着一两秒,才传了过来。先是“嘭”的一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咔咔”“崩崩”的声响,仿佛一连串天边传来的极嘹亮,又极深远的雷声,再后面,才是钢筋水泥,碎石玻璃,破碎倒下的声音。我们坐在车里,还是感到了地上的颤动,那冲天而起的粉尘。

  我们沉默着。我的眼湿润了。一切都消逝了,没有痕迹,那些沸腾的、残酷的记忆,那些美丽的、浪漫的回忆,谁还会想起那些流星般逝去的人和事?

  大时代来临了吗?还是一个大时代已经悄然走远?

  这是我们一代人即将退场的仪式吗?

  吕鹏骄傲地告诉我,麓城就要通高铁了,到时麓城的房价还要涨。他说,野猫,你们这些跑出去的,想回来买房子,可不容易了!麓城的大目标,是再过二十年,也进入GDP万亿城市序列,那可是大都市俱樂部的标准,吕鹏眼中闪烁着麓城人的自豪。

  可人生还有几个二十年?我还能在二十年后,看到麓城的辉煌吗?

  不久的将来,一条银龙般的高铁,将横穿过“苗苗的客厅”。舒适的客人啊,你们在宽大的动车椅子上昏昏欲睡,是否能听到优美庄严的歌剧,有人轻轻地唱着歌谣?

  夏冰、苗苗和夏雨,他们在天上,他们将永远活在飞速疾驰的火车上空,照亮无数寒夜,无数没有星星的夜空。

  二

  是该告别麓城了。

  郭社长催促,让我回去,国际博览会报道组组长的位置,给我留着,马上就要到位。晚上,我和妹妹与妹夫,聊天到很晚。他们都劝我回麓城定居。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家乡。我可以申请到报社在麓城的记者站工作。我说,再考虑考虑吧。妹妹说,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安下心结婚吧。这也是妈妈的心愿。我许久没有出声。这一切之后,我还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小侄子在旁边嘟哝着说,麓城有啥好?省城有啥意思?我才不要一辈子在这里。

  小侄子上高中,学习不错,他的目标是清华大学。清华大学毕业,你想留在北京?我打趣他说。小侄子自信地说,看情况啦,如果我的托福成绩高,我就申请去美国。我要去曼哈顿,去纽约,我要站在人类文明的顶端!小侄子挥挥手,很恢宏的样子。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们都笑了。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青春。我只是想告诉侄子,当年,我也曾这样想过。

  收拾行装,和亲友告别,又耽误了两天。我终于踏上了归途。吕鹏在追一个跨省的儿童拐卖的案件,没时间来送我。他给我打了电话,缓缓地说,野猫,我不劝你一定回来,你看着办吧,但如果你愿回来,我非常欢迎。当年咱们一起玩的朋友,不少都走了。走一个,少一个。你回来了,就多了一个。你要多保重。我有点感动,吕鹏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有点老警察的痞气,实际是个热心肠。

  清晨,我离开小区。雾霾散去的天空,格外清爽动人。太阳浮在小区的楼角,好似躲藏的孩子的笑脸。我和买菜的邻居打个招呼,拖着行李箱,在小区门口等出租车。我猛地听到耳边“吱”的刹车声,抬头看去,是一辆满是灰尘的红色破普桑。一个黑粗胖大的男人,摇下车玻璃,小声对我说,哥们,去汽车站?坐我的车吧,出租车打表二十元,我这里十五就行,你照顾下生意。我循着声音望去,竟是那个“黑车八零后”!

  还真是“人生到处不相逢”。

  我哑然失笑,说,老兄,黑车查得这么厉害,还敢出来跑?他也认出了我,笑着说,真巧了,那天不好意思,把你丢在机械厂。我连声说,没事,他也眨眨眼,说,我不也没收你车钱?你再坐我的车,咱们就算扯平了。我笑了笑,也没说啥,径直坐了他的车。我从省城来麓城,是他接来的,我离开麓城,还是要他送。

  去汽车站途中,我们聊了一路。我说,现在黑车打得紧,风险太大,不如干点别的。“黑车八零后”叹息着说,都不好干,干啥小生意都赔,他又没有文化,只能在这行苦受。我说,现在治安挺好,税降低了不少,天鹅集团完了,也揪出这么多腐败分子,你去申请一个正规出租车牌照,踏踏实实地跑运营,要不然,当个滴滴网约车司机也行哇。“黑车八零”后说,我们麓城,比不了大城市,更比不了省城,没那么多流动人口。出租车手续贵,我没那么多钱买车,更没钱每个月给出租车公司交份子钱。网约车最近总出事,管理也严格了。麓城人口少,使用滴滴打车软件的人不多,没那么大客流量。为了照顾出租车生意,麓城一直限制网约车的发展。

  没法子哇!“黑车八零后”感慨着,搞垮了天鹅集团,麓城娱乐业也完了,晚上都没人出去玩,也没钱玩了,几个大工厂,效益都不好。没人出去玩,都憋在家里和网红聊天,掼蛋、斗地主,我们的生意也就完蛋了,别说我们,就是正规出租车,夜班的客人,也最少减了三成……

  听着“黑车八零后”发牢骚,那辆破普桑,终于开到了汽车站。他不敢停留,在稍远的地方停下,让我自己走过去。我冲他挥挥手,祝他多挣点钱。他挺开心。我拖着行李箱,刚想进车站,就听到一个女人喑哑的嗓音,葛大记者,这就走啦。我看去,一个戴着口罩,长发披肩的女人,孤单地站在车站门口,定定地望着我。

  竟然是冯露。

  我笑了,说,今天这是咋了,总碰到意外,上次我回来,碰到你,这次要走,又遇到了你。冯露说,这可不是意外。我早上给你们家打电话,你妹说你刚走。我本想给你发微信,可又想让你惊喜一下。我们家离车站近,就赶紧过来,看能不能碰上你,我刚下车,就赶上你到了。

  我开玩笑说,大侄女,见我干啥?

  冯露说,这称呼听着那么别扭,能叫你春风大哥吗?

  被一个三十岁的,有些姿色的女人,喊着叔叔,总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我这个厚脸皮的油腻中年大叔,也就答应了。我问冯露,是不是要来给我送行?

  冯露说,春风大哥,能请你吃顿饭吗?想听你聊聊案件,你是知情人,又参与了整个过程。很多事,警察也不告诉我。我想听你说说。

  我想想,她毕竟也是受害者,也是当年惨案的见证者。她有权利了解真实情况,也就答应了。我坐上冯露开着的一辆比亚迪,离开了汽车站。今天又走不成了。我们找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我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将案件介绍给她。冯露摘下口罩,只是低着头,小口地啜着一瓶维他饮料。她时而激动,时而伤心,眼泪从那长长的睫毛滑落,打湿了桌上那块深褐色的桌布。她中间没有插话,直到我讲完,这才说,真是惨,也挺匪夷所思。

  这么说,夏雨……他真是你的儿子?

  我痛苦地闭上眼,我不知道,也没有做过DNA测试,苗苗在日记里这样写,想必不会错。我很难想象,夏冰读到这段时,内心的震撼和痛苦。总之,是我对不起他们。如果当年,我在麓城大学,不是因为好奇,结识了夏冰,就不会有后面许多悲剧。人生就是这么多偶然!它在不经意间,改写了我们的命运,还在嘲弄着我们自以为是的选择。

  他们都死了,而我的一生,也这样了……冯露越哭越伤心,趴在桌上,不能自持。

  我赶紧给她递上纸巾。冯露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这双手,修长,晶莹,看得出,她从小受过良好的钢琴训练,这手形也非常适合练琴。如今,这一切也都成了泡影。她反手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脸上。我感受到了她滚烫的脸,滚燙的泪。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可她执拗地将我的手紧紧攥住。

  她转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将我抱住,把头埋在我的胸前,默默地哭泣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着,吻我的脸,柔顺的头发,轻轻掠过我的脖子,散发着阵阵幽香。她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身高和苗苗差不多,有那么一刻,我竟然神情恍惚了,以为那就是苗苗。我仿佛又回到了麓城大学的舞台。就在那个维修尚未完工的舞台,我和苗苗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我轻轻地搂着冯露,似乎是搂着苗苗,或者说,我试图挽回那些失去的,最美好的记忆。

  她扭过我的脸,静静地盯着我的眼。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都没有再说别的,就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到了房间,她脱下了衣服。她的身材修长,腿形好,这也很像苗苗。只是她的脖子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冯露低声说,你不会嫌弃我吧。我没有说话,而是紧紧拥抱着她。她喃喃地说,我好久没有和男人在一起了,你要轻一点。我答应着,她轻轻地吻着我的嘴唇,我也热烈地予以回应。冯露的嘴唇温热,有股淡淡的,青草般的清香。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轻轻地叩击,好似弹奏着黑白两色的琴键。这让我想起夏冰弹奏钢琴的样子。我默默地拥抱着她的身体,慢慢地进入。一切来得似乎突然,又是那么顺理成章。我和冯露,都是纠缠于逝去时间的人。我们彼此纠缠,迷醉,不愿离开记忆……

  我醒来时是中午,冯露已经离开。我起床,点上烟,看窗外的阳光,亮亮地爬进,在桌前幻化成一片舞蹈的光线。床头橱上,放着一封信。洁白的信封,上面也赫然有着一个狰狞的“忿怒莲师”图案。信封里,还有一小瓶子,里面有几块白色圆球形的结晶体,看着像糖。我哑然失笑,这个冯露,真是调皮。她又想怎样?这是口香糖,还是补充体能的维C?

  我缓缓地展开信,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笔娟秀的行书。这年头,发个微信就行了,大不了的事就发邮件。冯露的做法,挺“复古的”。这又让我想起了九十年代,我们到处交笔友的情形。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看到这封信,不要惊讶,也不要伤悲,因为有因就有果。一切都是天注定。

  我必须承认,我这一生挚爱过的人,就是我的夏冰老师。

  我父亲是一个特别能折腾的人。虽然,他当中学校长,但他长袖善舞,结交了官场和商界的很多朋友。我们家,从来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汇集的地方。我恨他。他逼死了我的母亲。他也从不爱我,关心我。他只是爱权力和金钱,喜欢和各种女人乱搞。

  母亲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娴静沉默,她总是流着泪规劝父亲。可是,他不听,还不停地对她冷嘲热讽。我无法忘记,那些孤独寒夜,我陪伴在母亲身边,听她的咳声,断断续续,时长时短,在那寒夜中令人心悸。从母亲的身上,我坚定地认识到,没有爱的家庭,是多么冷漠!我至今还能想起,父亲得知母亲不久于人世,脸色那掩饰不住的喜色。他站在医院病房门口,看了一眼母亲,说,休息吧,我要加班。他就这样离开了垂危的母亲。他甚至没有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我恨他,我恨这野心和欲望的世界。

  母亲死后,我处于抑郁状态,直到我遇到夏冰老师。我从前也跟过钢琴老师,可是我都不喜欢。他们没有抓到音乐的灵魂。夏老师不是这样的,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到了他的手里,就有了灵魂。那是交流,诉说,那是崇高的精神和意志。他不仅是在弹钢琴,而且是将艺术上升到了理解人性和提升精神的境界。他就是我的莫扎特,就是我的贝多芬。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听夏老师弹曲,就是《第二十一号钢琴协奏曲》,华丽炫目,无比娴熟,充满了生命的热情。我看着他大理石雕像一般轮廓清晰的脸庞,心动神驰,我只能用尽全身力量,屏住呼吸,才能不摔倒。夏老师就是音乐灵魂的化身。虽然,当时我只是一名高中生,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这辈子,非夏老师不嫁,我要做他的女人!

  可是,夏老师结婚了,他有了韩苗苗。那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不过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罢了。她竟然和我父亲混在了一起。我父亲给她钱,还把她拉入了天鹅夜总会。

  我可怜的夏老师!他的目光越来越忧郁,他的脸越来越苍白。我甚至闻到了老师身上有酒味。我很着急,不想看到他这样消沉下去。弹琴时,我悄悄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很惊愕,也温和地劝我,不要这样。我固执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脸上。我倾诉了对他的思念。他拒绝了,我就再倾诉。直到最后,他接受了我。我把第一次给了他。我们结合在一起了……

  我没什么丢人的,我也不想理会世俗的眼光。我只想和爱的人在一起。我很多次地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夏,你确定,不是因为报复我的父亲,才和我在一起?老师没有回答,他只是热烈地拥吻着我。这也让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个薛畅,真是多管闲事。一次,他看到我和夏老师在一起,竟然告诉了父亲。父亲将我暴打了一顿,不让我再和夏冰来往。我反抗过,我自杀过,我哭泣过,但都无济于事。父亲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他利用启明与振华合并的机会,将夏冰撵到了社区中心,成了一名清洁工。我对他说,你要和我父亲摊牌,和韩苗苗摊牌。你可以去一个培训学校,我愿意跟着你,哪怕考不上大学,我都愿意。可是,夏老师太爱韩苗苗和夏雨了,他舍不得。

  那我算什么?我的付出又怎么算?

  我故意把他叫到家里。我让他淘厕所,我羞辱他,逼迫他,让他勇敢些。可是,我的夏老师,他还是畏首畏尾,退缩不前。

  下面,我要和你说说那个冬至夜。你以为,你看到的,听到的,就是全部真相吗?

  你不要问夏冰是不是凶犯,那个郝大志是不是凶犯,邹玉红和陈中华是不是幕后凶手,你更不要问,夏雨是不是实施复仇的凶犯,你要问的是,韩苗苗为什么死?

  这其实又回到了冬至夜谋杀案的原点,只有搞清楚这里的问题,才能明白所有的事。

  为什么?因为,一开始,夏冰要去找的,要阻止的,就不是韩苗苗,而是我。

  韩苗苗这个女人,和我父亲混在一起,还想敲诈他和陈中华。太可笑了。她怎么斗得过那几个老男人?冬至夜,韩苗苗被我父亲的电话,叫到了家里。我家她经常去,她甚至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我刚回家,发现她在我们家洗澡,就给夏冰打了电话。我告诉他,如果他不赶到我家,我就和韩苗苗摊牌。夏老师急匆匆地赶来了。

  一开始还好,韩苗苗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夏老师甚至给我们做了一桌豐盛的冬至家宴。可是,我还是说了出来,让韩苗苗离开夏老师。她愿意嫁给谁,我不管。反正,我要和夏老师在一起。我们三人爆发了激烈争吵。韩苗苗蒙了,她指责夏冰。我又指责她。夏冰却指责我。他让韩苗苗和我父亲断掉,他就和我断掉。我很伤心,难道他真的不爱我?只是拿我报复父亲?还是一时填补精神空虚?

  我以死相逼,脖子上的伤,是我自己割的。混乱中,韩苗苗也被夏老师刺伤了,躺在里屋呻吟。等我醒过来,警察已经站满了我的家。我没看到那个郝大志。但是,他做了我想做,可是没做成的事。我要感谢他。

  下面,和你说说“忿怒莲师”的事。

  这十多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孤独和痛苦之中,直到我认识了夏雨。

  夏雨的身体不太好,有点哮喘,韩家老太太说他有自闭症,经常带他来检查。我出于好奇和怜悯,也常帮助夏雨买药。但是,我发现,夏雨并不是真的自闭症,他只是不爱讲话。而且,我凭着直觉意识到,这孩子的心里,肯定藏了很多秘密。

  我向他坦白了与夏冰的关系。他犹豫再三,终于也选择向我坦白,让我成为他的“复仇盟友”。

  我听夏雨给我讲述了夏老师的死讯,亲眼看到了他的骨灰。我之所以还活过了这么些年,就是内心还怀着一点痴念。我认为,夏老师逃离麓城,逃到了云南。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来接我。我们一起去云南生活。然而,我等来的,是他的骨灰。我伤心欲绝,发誓给他报仇。我要复活“忿怒莲师”,我要让所有“不义”的人都下地狱——包括我那无耻的父亲。

  你不会真以为,夏雨,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凭着一己之力,就能安排如此精密的大布局?夏雨怎能租到麓城医院的库房?他如何完美掩饰自己?那些化妆术,易容用的皮头套,那些躲避摄像头的技巧,他从哪里学的?他又是如何躲避薛畅的怀疑?

  我父亲冯国良,就是再疯狂,也不会将记事本如此重要证物,堂而皇之地摆在家里显眼处。他也不会“凑巧”喝掉有药物的红酒。夏雨又如何得知我父亲心脏有问题?我父亲是一个极无耻,但又非常狡猾的人。再说,你也太低估香榭丽舍的保安和摄像头。夏雨怎能这么容易潜入我们家?巧妙布置这一切?夏雨又如何摆脱吕鹏安排的盯梢?

  你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跟踪你。你们收到“死亡请柬”,不断被误导断案方向,一个人能完成这所有精巧的设计吗?夏雨,他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年轻人,怎能如此准确把握,省纪委审查陈中华的时机?夏雨如何能了解天鹅集团那些隐秘的内部关系?

  你不觉得,这里有太多“巧合”和“说不通”的地方?

  这一切的答案是,那都是我的安排。这桩“完美的罪行”,是我和夏雨合作的产物。可以说,夏雨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了这桩任务。夏雨和我是同病相怜吧。当我得知夏冰死去的消息,我就决心复仇,我要和夏雨,一起完成这震骇世俗的复仇。

  自从你第一天来到麓城,就在我的视线之内。给你的第一封“忿怒莲师”,就是我寄出的。我们的“偶遇”,不过是我的精心安排。我就是要近距离地观察你,看看你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是像夏冰说的“可以托付的人”。你不要忘记,我现在不是音乐老师,而是一名计算机程序控制员。我加了你的微信,可以轻松利用特殊程序植入,跟踪到你的手机。

  这也是你的行踪被我们掌握的原因。我帮助夏雨设计了每一步复仇环节。给我父亲的信,是我放在家里的,你们找不到投寄之人。你们也不知道,父亲的记录本,也是我在家中偷出来的。他早防备着陈中华过河拆桥,就留了一手。他喝的红酒里,也是我亲手下的药。

  他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十五年前,他就该死了。他害死了妈妈,害死了夏冰,也间接害死了韩苗苗。他必须赎罪。

  你也必须赎罪。正是你导致了夏冰一家人的悲剧。你如果早点和他们弄清楚,带走韩苗苗和夏雨,我就会和夏冰在一起。我没想到的是,夏雨无法下手,杀掉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他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只能以自戕的惨烈方式施加复仇。他只是夏雨,一个内心感伤、善良的男孩。

  这最后一步,就让我来完成吧。

  我和你睡觉,不是爱你,也不是要终结我的复仇,而是要最后感受一下夏老师的气息。

  夏冰死了,夏雨死了,韩苗苗死了,而只有和他们有着深深纠葛的你,还活着。在你进入我的身体的一瞬间,我流泪了。我甚至想不再报复你。我在你的身上,再次感受到了夏老师的热情,真诚,感到了夏老师对美的执着。你睡着时,我看着你,仿佛夏冰、夏雨和韩苗苗的鬼魂,都围绕在你的床边,直勾勾地盯着我,劝我放手。

  可是,我放不了手。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夏雨一个交代。我们说好了,当复仇结束,我们一起服毒自尽。说两句对不起,说什么告别过去,展望未来,再创辉煌,我们就能走出过去的梦魇?你以为,这就会让我们内心平静,忘掉那些心灵伤疤?一个轰轰烈烈的残酷时代过去了,另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又飞速来临,这世界变化太快。谁能給我们一个说法?谁还记得我们?谁还能记起我们承受的痛苦?一切都回不去了,也无法走出。

  葛春风,我要看一看,你到底是不是夏冰说的,“可以托付”的人。小瓶里有几粒氰化钾,是我在医院搞出来的。速度非常快,也没有什么痛苦。

  如果你认罪,就请吞下药粒吧。我将活下去,作为你忏悔的良心证明。我将永远记得你,帮你照顾段观音和韩家老太太。

  如果你认为,你已经赎了你的罪,也可以不吃。我这里,也有一个相同的瓶子和相同的药,我将吞下这毒药,永远摆脱无尽的精神折磨,在另一个世界,与夏冰老师相会。

  你活下来,就要永远地记着我,记着所有死去的人,发生过的事。你曾经不还是一个“作家”吗?就请你写下这所有吧。

  让我们成为彼此永远的记忆吧!

  我在地狱的入口,等着你的选择。

  ……

  悲伤的曲调,在酒店的房间内,轰然响起。它们似乎来自我的内心,那些琴弦上,仿佛有着一团团跳跃舞蹈的火影,青柠色的,猩红色的,还有数不清的色彩。

  我打开淡蓝色小瓶,几粒白色的圆形晶体状的药片,滚出来,跌落在我的手掌。

  阳光下,我举起手掌,托着那药片,好似托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奇迹。

  注:莫扎特之死,是音乐史上的谜团。许靖华在《莫扎特的爱与死》中认为,莫扎特死于谋杀。他爱上有夫之妇,他的学生玛达伦娜。根据推测,玛达伦娜的丈夫霍夫德迈尔与她达成协议,如果莫扎特敢于喝下毒药,玛达伦娜可免于一死。于是莫扎特喝下毒药身亡。莫扎特的第一位传记作家弗朗茨·克萨韦尔·尼梅切克也指出,1791年秋,莫扎特在维也纳普拉特公园对妻子康斯坦泽说:“我活不长了,有人给我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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