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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孩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幸福·悦读 热度: 22377
孔晓岩

  一只鸟在生命临近尾声时,羽翅带有飞翔的轨迹,它像一道绚美的弧线,从蓝得快化掉的天空垂落,落在那个临时的家——一只纸盒上。白纸巾软软铺好,褶皱间的蓬松饱满,似乎暂缓了因雨天而产生的凉意。这个维持了不到两小时的临时居所,在它最后飞翔的一刻,能否留下丝毫痕迹?

  无从判断一只鸟所掌握记忆的数量。窗外飘起的雨,似乎不是夏天的,像从小时候的深秋来寻我。四岁开始,我偶尔被上班的父母关在家里。翻画报、吃水果和大白兔奶糖,我坐在哪里,一个漂亮的蓝眼睛布娃娃便随我坐在哪里。我有无数个理由选择独处,不想被送去外祖母家,尽管离我家不远。我享受无声的世界,这种没人讲话,我亦无须开口的世界,给了我真正的安全感。

  我的木椅后面,是一面窗,大半关起,只露小半边脸。雨和玻璃近半月的纠缠没有减弱的迹象,玻璃上雨痕叠加,好像一只老去的手,在勾勒岁月的轮廓。这是只麻雀,尚且年幼,从嘴唇就能看出来,浅黄色,幼鸟的特征。

  两个小时前,它站在我们对面,我办公室門口的阳台上。我好奇它愿意置身于众多目光而不飞离,甚至一直与我们对视。黄褐色的眼睛那么小,即使虚弱,也难掩锐气,唯有恐惧隐隐溢出。据说在麻雀的眼睛里,只有黑与白。还有一种说法,它无法分辨绿色和蓝色,只用玫瑰色的眼睛看世界。至于它们的世界到底拥有多少颜色,只有它們自己知道。它的一只爪子不停地抖动,像是经历了一次源于寒带的洗礼。也许数日雨中奔波,这只幼雀耗尽了力气,由于找不到食物维系能量,只好选择落在此处。太多时候,“选择”只是碰巧了而已,不能预知的未来,如茫茫雨雾般扑朔。

  一张张陌生的脸在它眼里是什么颜色?黑白?玫红?还是它故乡的颜色?我尝试伸出手,它依然没有飞走,这使我更加好奇,因为没有小鸟愿意如此不设防地选择信任人类。我便又凑近了些。忽然在它的胸前,一道红色伤痕如红色闪电,从乌压压的雨雾与建筑之间穿过,这红居然有一种穿透力,使我不断地用大脑来构图:连日阴雨,幼雀行途遇险,被机械划伤;被雨打湿,身体沉重,被顽皮的孩子用弹弓打中;落在草丛,遭遇野猫侵袭;和水洼嬉戏,猎狗蹿出,咬住了胸口……求生是万物的天性,在没有完成生的渴求之前,它多想飞回它的树林,它的原野,它常去的屋檐,它父母的怀抱。终于,突破了命运的枷锁,这重回天空的孩子,来到了学校,再次看到喜欢又排斥的人类。

  我的手,抽回之后,再次伸向它。但是,我没有勇气把它放在手心里。曾经在极其年幼时独自面对静默时间里的勇敢的我,竟对于一只幼雀充满了恐惧。我能感觉到从身体深处涌来的阵阵寒意,逼迫到喉咙却使我不能发声的压抑。我惧怕一切有羽翼的昆虫、鸟类,当它们扇动或透明或美丽的羽翼时,我却无法正视它们美丽的翅膀。在那扑棱扑棱发出的声响里,似乎藏有巨大的秘密,那种弱小的却想要冲破某种力量的羽翼之下,一点点儿瓦解着孤独。我的耳边听见数只鸟在盘旋,那是一种挑衅,一种宣告。

  终于,我毫不避讳地在我的学生面前,暴露了我的缺点。我让一个孩子把它安抚在掌心,并且放在我办公室的纸盒中。这眼前的小生命安静下来,不再发抖,似乎很享受躺在铺好的纸巾上。我再一次伸出手,我想摸一下多年来使我惧怕的翅膀。我轻轻触摸灰色的羽毛,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羽毛因为湿冷而变得坚硬,我指尖犹如在一块冷硬的岩石上摸索。

  忽然它的翅膀展开,扑棱棱发出一阵响声,我赶紧抽回手,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啊”的一声。我的学生显然很诧异我的反应。不过,成人的掩饰很快占了上风,我拿起饼干,搓成粉末,喂给麻雀吃,它重新安静下来。

  下午我来上班,已有同事来到。她惊喜地说:“看,盒子里没有那只麻雀了,它飞走了!”我朝窗户走去,它一定是朝这里最后一次做出飞翔的努力。我的椅子边,有一个脱离了苦痛的幼雀的身体,它的灵魂已飞在窗外那片广阔的天地里。

  亲历一个弱小的身体与附着于身体的一切终结时,我终于有勇气把它放在手里。

  摘自《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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