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父亲的味道就是鱼腥味儿。
等我稍大一点儿,父亲就带我一起打鱼了。村旁的河流,时而在大山脚下汇成一汪汪深潭,时而在大小石头上形成湍流。傍晚,父亲抬上一只竹排,放在水潭里。“坐稳,开船啦!”父亲拉我上了竹排,他一边下网,一边用竹竿划竹排。
“靠山的一边,岩石下有许多洞,大鱼都在那里躲着。”父亲告诉我,晚上鱼儿出来找吃的,要在必经之路布下一套网。
白天,父亲打鱼使用飞网。在一段湍流里,小鱼时常来回游动。父亲卷起裤脚蹚到河中央,一条飞网的纲绳子套在左手腕上,把收起来的飞网再折叠几层,留有底部一米长的时候,从网兜撩起三分之一的网,钩挂在左手肘上,剩下的一分为二,左手抓一半,右手抓一半,往前用力一甩,飞网在空中张开呈一个圆面落到水里,被网住的鱼儿翻身挣扎,发出一个白色或红色的点。父亲拿着收拢的网到岸上一放,有的鱼儿没有卡在网眼儿里,立即落在地上,我赶快抓起来。
鱼腥味儿是很臭的,打一次鱼父亲身上的腥味儿就会有几天遗臭。
父亲也有很香的味道,这个香味儿是独特的,是全村人没有的,那是一种清新的油香味儿。这种油香,是缝纫机的润滑油。上世纪70年代的小山村,縫纫机是个稀罕物,整个村子就我家有一台。父亲非常爱护,用完一次就给缝纫机的那些运动部位滴一次油,油装在一个漏斗型的铁皮瓶里,按一下平的顶部,油就从长长的漏管滴出来,父亲常用手指去接还没有吸收而外滴的油,满手油香味儿。
这台缝纫机是父亲在大队部里当干部,争取到的一个指标,120元买的,花掉了大姐几个月的工资。父亲学会了缝纫机的使用和保养技术,有空就自学裁缝技术。村里孩子的新年衣服,大部分是父亲帮忙免费缝制的,大人破烂的衣服,有部分是父亲帮忙缝补的。在那个以妇女做针线活儿为主的年代,父亲一个大男人的手艺,让那些大力士“爷们儿”羡慕,也让那些心灵手巧的“娘们儿”嫉妒。
父亲知道量体裁衣的重要性,在给男人和孩子裁缝衣服前要先测量,但给妇女量尺寸,总是招来异样的目光。有一天,寡妇阿花带着儿子过来,要求父亲给她和儿子缝制新衣服。量完了孩子的身体,父亲难住了。帮她量吧,男女授受不亲,不量吧,如何剪裁布料。“按我说的做,你自己量吧。”父亲递过一条布尺子,用粉笔在布料上记录一些数据。量到腰围和胸围时,寡妇难为情了,怎么也不愿用尺子围量……村里传出了父亲的“绯闻”,此后父亲不再帮人家缝制衣服。
我从村里到乡政府所在地读初中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
村里修了一条机耕路,把那条连接外面的15公里羊肠小道拓宽了,上坡的路变成了盘山带子。村里有一个供销社,需要运输商品进村,在村里收购的土特产也需要运输出来。村里有两位从公路边的村屯来的上门女婿,之前赶过马车,父亲联合他们成立马车队,负责运输生意。
开始时的生意不错,父亲他们每天一个乡村来回,有50元的收入。我在初中的生活费不再成问题,学校的饭吃不饱,我时常到粉店去补充一碗肉粉。当时能吃一碗米饭,算是奢侈的了。父亲时常告诫我,趁着他还健在,还能挣钱供我读书,让我珍惜机会,好好读书。
父亲和两个叔叔,在供销社的收购部仓库装车,有橡子树皮、木耳等,装得车厢高高的。乡村的机耕路,凹凸不平,十步有七步是上下坡。在少许的平路,父亲坐在马车的左边辕木上,一手拿木条,一手抓缰绳“驾驶”马车。我坐在右边辕木的“副驾”上,很享受的样子。大白马总是跟我们逗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放屁,走一下又拉屎又撒尿,我们被熏得一身臭。
很多时候,父亲是陪着大白马走路的。上坡的时候,父亲在马车后面推车,吃力地一点点儿挪动。下坡的时候,父亲抓住辕木,用力地往后顶,帮大白马“刹车”。
坐马车去学校,村里十多个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当时正在热播一部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我被同伴们称为“马车司机的儿子”。
我在县里读高中时,父亲还当马车司机。只是村里有人买了拖拉机,马车的生意不好做了,但父亲还是坚守,以低价格专门拉那些油、碗等易碎物品。因为要供我读书,父亲成为马车队里的最后一个司机。
高考后回到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要与父亲同床睡一晚。因为自从上小学,父亲就在院门楼上整理出一间小屋,安放一张小床,我从此独立睡觉了。我知道高考分数出来后,我就要真正地离开父亲了。当时我已经19岁了,父亲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一身的马粪臭,怕熏坏你的鼻子。”
整个晚上,我辗转难眠。
父亲进入80岁以后,懒得换洗衣服,又懒得洗澡。他是家族里的一位元老,外出的族人回来都来看望他。家里开了一个代销店,村民有事无事常来坐坐。母亲还在的时候,督促父亲洗澡换衣服,经常吵架。两位老人一生同甘共苦,到老了却为这事儿闹得不开心。母亲走后,父亲的卫生由二姐负责,父女俩因此常骂架。
“弟,父亲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洗澡和换衣服了,一身的酸臭,我要帮忙还挨骂。”
“儿子,你二姐嫌弃我人老味道臭,想赶我走呢。”
父女俩在电话里告状,各有各的道理。我回到家,直接进入父亲的卧室,一股老人酸臭味儿扑鼻而来,父亲衣服的袖子、领子上都是污渍,内衣的颜色也变黑了。
我二话不说,打来一桶温水,把父亲的衣服脱了,帮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他到屋外晒太阳。“太舒服了!”父亲躺在懒人床上,慢慢享受阳光。
“爸,这样不是更好吗?原来您真的很臭呢,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不是嫌弃您的。就像以前我们还小,您帮我们擦洗屎尿,您也觉得臭,难道您嫌弃过吗?”
悟出了我们的良苦用心,父亲两天换一次衣服,每天睡前冲凉。我每周回家帮他洗一次澡,父亲恢复了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不再是个“臭老头”。
94岁那年的一天,父亲知道身体状况有所不同,自己洗干净身体,换上新衣服,安然地离开了人世。
摘自《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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