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叔的烦心事
黄村的麦田正好赶上麦黄,麦田里每天都增加了一些金黄的光芒。
麦田丰收在望,黄五叔却展不开眉头。
五叔是黄村的村长,他在为一件事烦心——却不是村里的事。古人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五叔正面临着这最大的不孝。
五叔自己倒是有一子一女的,女儿大,叫黄珊,儿子小,叫黄智。黄珊前两年出嫁了,丈夫是一个小村官,人勤快,还会疼女人,去年外孙哇哇落地,如今也咿呀学语了。可是五叔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自己惟一的儿子黄智却偏不是个正常人。
五叔的婆娘前几年得了一场怪病,折腾了几个月就撒手去了,临去前,她把五叔唤到病床边,想嘱咐什么,话儿却哽咽在喉咙里,眼睛流出两行长泪。五叔心里却明白,便对婆娘说:“放心吧,智儿我会看好的,咱们老黄家会有孙子的,千秋万代。”
婆娘听完,长咽了一口气,就闭上了双眼。
儿子黄智总是五叔欲言又止的痛。
小时候的黄智其实也曾是一个生蹦活跳的小可爱,三岁的一场大病就把他变成弱智儿,如今虽已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却一天到晚只会歪着嘴,斜着眼,直着双手,笨笨地踱着企鹅步在村里晃荡。人家叫他一声,他就会傻笑着回过头来应一声:“啥……啥……啥事?”,嘴边常常拖着一条长长的浑浊液体,连笑容也歪在脸的一边。
黄珊出嫁后,盼孙心切的五叔也密锣紧鼓地张罗起黄智的婚事。开始谈过几个女的,但是人家一看到黄智那个样子,都直摇头。后来终于给黄智说上了一门亲事。五叔的儿媳妇湘莲是山旮旯儿那边的人,刚看到黄智那样子,也吓疯了,说什么也不答应嫁过来。五叔好说歹说,收了五叔重金的媒婆也在一旁帮了忙劝,湘莲家里人瞅着那笔以比常人多两倍的聘金也馋得痛下决心点了头,最后总算让五叔定下了这门亲。
湘莲长得虽不算大家闺秀,可是出落得还算水灵,喝山泉水长大的娃,皮肤水嫩水嫩的,仿佛稍稍一捏就能捏出一把水来,加上湘莲的性情温顺,手脚勤快,让黄村里的人都赞个不停。分到五叔家的麦田,黄珊出嫁后就丢空长草。湘莲嫁进五叔家后,不用五叔吩咐,自个就把麦田又耕种起来。娶上这个儿媳妇,五叔可以说是称心得意的。
傻儿子也有这福分讨上个不错的老婆,漂亮的儿媳妇都稳稳当当地娶进门了,五叔还忧虑什么呢?原来,五叔心里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结。外孙再可爱,终究是姓别人家的姓。可是自己儿子呀,结婚一年了,儿媳妇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五叔心里急呀,急得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可是却也有口难言,只能常常背着人长嗟短叹。
二、痴儿的难事
麦田青了又黄,如今,金黄的麦浪在风里柔柔涌动,而五叔的心事却仍然辗转反侧,他常常梦到一个粉嘟嘟的小脸蛋咿咿呀呀笑着在向他招手,那可爱的小脸蛋就如毒瘾那样时时刻刻吞噬着他的心。
让痴傻的黄智懂得男女之事,开始的时候五叔也耗了不少工夫。洞房那晚,五叔把黄智偷偷拉到一边,教他怎么做。黄智一边听着,一边却在歪了嘴吃吃地笑。
“不许笑!你给我认真点听。”五叔忍不住压了声音训斥他。
“咋……咋要……扒……扒衣服?”黄智忍住了歪笑,问。
“你甭管,扒了就行。扒了再抱着她睡觉。就中了!”五叔有点急了,比手画脚的。
“嘿……嘿……有人……抱……抱着……睡觉。” 黄智又傻笑起来,一边笨笨地晃着头。
黄智的手一直像狗熊一样的笨拙而生硬,平时连吃饭都弄个满桌满地掉。五叔暗暗叹气。
“去吧,找你媳妇去。”五叔估量了一下时间,推了黄智走。
“嗯……找……找去。”黄智啪啦啪啦地左晃右晃走开了。
“我刚说的,你可都要记好了。”黄智走过去了,五叔还不忘冲着他的背影又叮嘱一句。
谁知道千叮万嘱的事情,黄智还是落了个空。第二天五叔再问起夜里的事,黄智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没扒……没扒上。”
“咋没扒上呢?”五叔急急地问。
“她……她……不给……给扒。”黄智硬生生地比划着说。
“女人一开始都害羞。你多试几次。”五叔告诉黄智。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五叔正在院子里弄一根竹竿,黄智自己啪啦啪啦地走了過来,脸上笑出了一朵更歪的大花。
“爸……光……光了。”黄智阳光灿烂地说。
“哎,这臭小子,还不错,脑瓜子没傻透。”五叔拍了拍黄智的背,瞄了一眼周围,嘻嘻地笑着问,“告诉你爸我,最后你怎么做行了?”
“湘……湘莲……她……自己……依……依了。”
“你是说你媳妇她自己动手脱衣服了?”五叔有点不相信,又低低地问。
“嗯。她……自……自己……脱……脱了。”黄智点着头认真地回答。
听到这个,五叔也就放下心了。毕竟儿媳妇还算是个懂事人。他以为不消一年半载的,他黄五叔也可以抱上个白白胖胖的乖孙子了。可是,又过了半年时间,儿媳妇的肚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五叔禁不住又皱起了眉。
黄智不是说了都已经光了么?光都光了,还有什么问题了呢?五叔纳闷着,想着问黄智也是白问,身边又没个婆娘,自己一个大男人的,又不好顶了个公公的名义去问人家湘莲,五叔心里又翻了个苦味瓶。他何年何月才能看到梦里孙子的真面?
五叔想到了女儿黄珊。
“珊儿,我一个大男人,不好开这个口。你倒是问问湘莲,看看怎么回事?”五叔找来黄珊,像交代国家机密任务那般交代她。
黄珊也拧了眉说:“看湘莲屁股圆圆的翘翘的,应该是生崽的相,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影儿呢?我可真得要问问去。”
黄珊这话可说到五叔的心上去了,他把头点得就如鸡儿啄米那般。
黄珊过去找了湘莲,俩人在房里说了很久的话。五叔自己也在厅里踱着零乱的步子,一边瞎揣摩。等得黄珊一出来,五叔就急急迎了上去。黄珊把他拉到侧房的一边说话。
“爸,不关湘莲的事。湘莲说了,不是她不愿意给咱家生个娃。她说给咱们黄家生个子嗣,她脸上也光彩,可是我弟他……他……”黄珊黑沉了一脸,支支吾吾地说。
“智儿他咋啦?”五叔慌了神。
“湘莲说我弟他裤裆里软绵绵的。哎……就是不行呀。”黄珊低低地说,不由得叹了口气。
黄珊的话像冬天里一盆冰水,往五叔当头一泼,把五叔从里到外都冻结了。
五叔还是不信。黄智虽是痴傻,但还是五大三粗的,小时候脱了裤衩尿尿的时候,尿柱子可是射得老远呢,怎么如今会没那本事?五叔把黄智拉了过来,往他那里摸了一把,果然松松垮垮,绵绵的一团软肉。
盼孙心切的五叔也一下子整个人垮了下来,禁不住老泪纵横,捶胸顿足。他到了那边该如何跟他婆娘交代?
三、五叔失踪
黄珊见她爸不对劲,当天便在娘家住了下来。湘莲也在一边闷了声地忙,只有黄智仍然一脸的痴笑,像企鹅表演那样,来来回回地从屋子的一边踱到另一边,又踱回来。
痴傻的人最无忧无虑。不管时光如何改变、世事如何变迁,黄智的心智仍然停留在两三岁最天真无邪的时候。如果说两三岁的小孩子最幸福,那么,一场病就让黄智把幸福期延长了这么久——而且还会无限期延续下去!
傍晚时候,黄珊在厨房里帮湘莲做好了饭菜后,走过去五叔的房里唤他出来吃饭。房内却没有五叔的影子。黄珊又转到厅里,仍然寻不着五叔,唤了几声“爸”,也没回应。
黄珊慌了神。
“湘莲,咱们快去找找。爸不见了。”黄珊急急叫了湘莲,两人顾不得已经摆上桌面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拿了手电筒就往外面去。
“饿……饿……。我……我饿……。”坐在桌边的黄智敲了碗直嚷。
黄珊忍不住回过头数落了一句:“吃,就知道吃。”
姑嫂二人把了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头找到村尾,又找回到村口,却都没有五叔的影儿。两人更加心急如焚。
“你说咱爸,天都黑了,能到哪里去呢?”黄珊苦了一脸说。
湘莲使劲想了想,忽然说:“姐,我猜爸是到妈那边去了。”
“呸,呸,呸。你乌鸦嘴,你的心好歹毒啊!”黄珊一听,气一下“嗖”的冲上了头顶。
“姐,我不是那意思。瞧我急得都把话说成啥样了。”湘莲慌忙解释,“我是说咱爸可能到祠堂那边和妈说话呢!”
湘莲的话里带着哭音。她心里其实也苦,又着急又担心。
湘莲的话提醒了黄珊,她也记起来了,五叔有事无事的是喜欢找她过世的妈妈说上几句话的。姑嫂两人忙又往村里的祠堂赶去。
天,已經全黑下来了。
祠堂里的昏黄的灯还亮着。湘莲和黄珊两人跨进祠堂的大门口的时候,果然见到里面的铺垫上瘫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正是满身酒气的五叔。
“爸,你这是何苦呢?”黄珊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爸,你可别吓我们。”湘莲摇着迷蒙了双眼的五叔说。
“湘……莲……”五叔吃力地撑开了眼皮,认出了儿媳妇,然后又顺着嘤嘤的哭声,看到了女儿。
“湘莲,珊儿,我就找……找你妈来……来陪我喝一两……两杯。没……没事。”五叔还是迷着眼,舌头打着结说。
湘莲看到五叔身边有一个二窝头的酒瓶子,走过去捡了起来,晃了晃,里面没剩几滴。
“爸,你都喝这么多了,还说是一两杯。”湘莲说。
“你妈哭……哭了……。我看……看到了……。”五叔捶了心口,硬着舌头说。
“咱们快点回家吧。”黄珊说。她想起饭菜还摆着,都空着肚子。
两个女人把瘫坐在地上的五叔搀扶起,一人一边,架着浑身无力的五叔出了祠堂。外面黑沉沉的,麦田里也黑漆漆的一片,夜风吹来,只听见麦穗沙沙沙在窃窃私语。
四、麦田的秘密
麦田早黄透了,一串串沉甸甸的麦穗把麦秆压弯了腰。
五叔的心歇了几天,总算回复过来了。总有某些更迫切的事情让人暂时忘记伤悲。
五叔和湘莲开始张罗着收割的事儿。
一大早,五叔和儿媳妇就拿了镰刀挑了箩子来到自家的麦田。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在忙活,远处的田埂上也陆陆续续地有人挑了箩子赶早。因为五叔是村长,他吩咐了湘莲一句,便走过去转悠一圈,看看别家麦子的收成如何。
“五叔,今年麦子长得特别好咧。”有人大声对五叔说。
“嗯,那就好咧。”五叔也大声应道。
“五叔,别急着走,过来先抽根烟。”又有人挥了一只手向五叔打招呼,一边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烟。
“哎,好咧,做完神仙再忙活。”五叔走了过去,接过烟,点了火,聊了几句,又往别家的麦田去。待他转了一圈回来,远远却看见自家的麦田边围了一群人。湘莲出什么事了?五叔急忙往那边赶。
走得稍近,五叔看清楚了,原来是村里的几个男人,大块头也在里面。这群人在大声嬉笑,有的把箩子放在田埂边停了下来看热闹,有的一边挑了箩子,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有的干脆就把扁担横在两只箩子上坐了下来观看。大块头却是立在麦田边,支了架势在向着湘莲。
这个大块头是村里出了名的浪荡鬼,年近三十了还没个女人。他也围着我家湘莲干啥?五叔加快了步子。
“湘莲,你家黄智疼你不?”大块头嘿嘿坏笑着问。旁边的几个人也凑了热闹陪着笑。
“疼不疼关你什么事?”湘莲没好气地说。
“湘莲,黄智有没有在床上疼你?他能疼得到你么?”大块头又嬉笑了一脸问,一边学着黄智的样子。
“怎么没见你去死?”湘莲恨恨地骂了一句。
“大块头,人家湘莲叫你去死。”旁边的那些人怂恿着大块头。
“哟,哟,湘莲凶起来的样子也好可人。”大块头舔着舌头啧啧地说。
五叔听着这番调戏自己儿媳妇的说话,登时火冒三丈,跑了过去,一边隔了几个田埂朝那边大声吼:“大块头,你想找死。”
看热闹的那一群人“轰”地笑着散开了。大块头却仍然立在田埂上,不紧不慢地对五叔说:“五叔,都一把年纪了,别摔着了哈。”
“你小子等着,啊,等着。”五叔边跑边训斥。
大块头又嚷了句:“五叔,儿子不行你老子上呀。”然后挑了自己的箩子要走开。
五叔抄过别人田头的一根扁担,扬起手就向大块头飞了过去。大块头慌忙挑起箩子跑着躲开。
扁担挨着大块头的身边落下,斜斜地插在他脚边的泥土里。
“哎哟哟,几十岁的人,还能有这般牛力气,还真看不出来。”旁边有人说。
“臭小子,你有种就别跑,看我怎么收拾你。”五叔又追了过去。大块头晃悠着两个箩子,嬉笑着跑远了。五叔恨恨地走过去把飞出去的扁担取了回来,还给人家。
“湘莲,你别怕啊,有爸在。”回到自家田里,五叔对湘莲说。
“哎,我没怕。”湘莲应着,却一边抿了嘴笑。
“你笑?湘莲你还笑?”五叔奇了怪。
湘莲却笑得更欢了。
五叔忙低下头,下意识地看看裤子的拉链处。他以为忘了拉裤链,或是刚才太用力把裤链撑开了。
裤链好好的,可湘莲她笑什么。五叔挠了挠头,很是不解。
“爸,我没笑你。我笑那帮人。一帮胆小鬼,都抵不过咱爸一个人。”
“那还用说。别看你爸几十岁的人,要真拉开架势,看谁敢不怕?”五叔嘿嘿地笑了起来。
五叔的形象在湘莲眼里越来越高大雄伟起来。湘莲忽然红了脸,她想起了大块头最后的那句话,忙拿起镰刀,低了头割起麦子。一个有点迷乱的画面在她心头和眼前乱窜。
五叔也拿起了镰刀,支开小弓步,沙沙地割了起来。湘莲的那边也响起了麻利的沙沙声。五叔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莫名地心疼起来。
这么好的娃,嫁到我家黄智却真是委屈了人家。五叔暗暗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当初就那样把人家湘莲哄进了黄家。
把麦子割倒后,已是日上中天,看着热得不行了,五叔便唤了儿媳妇回家做饭吃。
唉,在家里最忙的时候,自己的痴儿却是连三餐都得要人张罗。五叔又忍不住一番心疼,又一阵懊恼。
吃过中午饭,又歇了好一会,看着太阳没那么厉害了,五叔和湘莲两人又回到麦田,用脚踏脱粒机把麦子打下来。衣服早已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许是热得厉害,湘莲时不时撩起前襟抹额头的汗,露出了肚子上白花花的嫩肉。不知道为什么,五叔的眼睛总不听话地往儿媳妇身上瞟上两眼。
“湘莲,在别的男人面前不要这样撩起衣服。”五叔忽然吩咐了一句。
“嗯。”湘莲听话地应着。
五叔为啥说别的男人呢?难不成他自己不是男人?又难不成他是在暗示:湘莲只可以在他一个男人面前撩起衣服?
把麦子全都打下来装进箩子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地黑了下来。看看周围,人都走光了。五叔把湘莲担子里的麦子又分出了一些到自己的箩子里,刚想挑起麦子回家,湘莲却说:“爸,我……我……我急。”
“你急?急什么?”五叔不明白地问。
湘莲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憋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五叔恍然大悟。
五叔看了看四周,便指了不远处的一堆麦秆,对湘莲说:“到那边吧。”
湘莲低了声音说:“爸,我怕。我怕有蛇。”
“那……我陪你过去。”五叔说。
俩人慢慢地像麦秆堆走去。夜色昏暗,辨不清五叔脸上的表情,也辨不清湘莲的表情。只听见一阵肆意的撒尿声之后,那堆麦秆被推翻,噼里啪啦被壓断了很多。
这麦田,它有长眼睛吗?它有没有一双能透视黑暗的眼睛,把这个夜里麦田上发生的事儿看出个清楚明白?
这麦田,它有长耳朵吗?它有没有一对灵锐大耳,能把某些时候某些人说的话辨出个名堂?
这麦田的风儿,可是长了舌头。
麦田的风儿说,在那个昏暗的夜里,干活干迷糊了的五叔和他的儿媳妇,就在麦田的那堆麦秆上做了那事。麦田的风儿也说,不止那晚,后来也有过。当然,风儿的话都闷死在麦田里了。
也许再后来,就不再在麦秆堆上而是到了厚实的床上了。
黄村里,没有人当着谁的面说这些夜里发生的事,那就应当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事吧。
这麦田的秘密,也许只有天知道,可这天,它只看事情,不说话。
五、儿子?孙子?
麦田里已经褪尽了金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麦秆头仍然留在麦田里,任风儿怎吹,都吹不出曾经美丽的麦浪,也没有了先前那有节奏的经典的沙沙声。
麦田里风平浪静的时候,五叔的儿媳妇的肚子却有了动静。五叔一家笑逐颜开,连黄智也逢人就说:“我……我……也……也要当……当爸……”
获悉喜事,黄珊也拉了小村官丈夫,抱了孩儿过来娘家。
“刚怀上,前三个月得特别留意,凡事都得顾忌着。好不容易怀上了,落个心头踏实。”黄珊正儿八经地对湘莲说,转了头又吩咐五叔和黄智:“听好了,你俩也不能开口闭口就跟人说。我怀上的时候,我老爷和婆婆都不给我向人说,怕犯着呢。”
黄珊倒是成了娘家管事的。她心里叹了口气。她娘要是在多好!
“咱弟人虽傻,好在本事还在。”黄珊又自顾自地偷乐了一句。
“珊儿,替我弄点去祠堂的东西,我想过去那边和你妈说说话。”五叔对女儿说。
“哎,好。”黄珊答应着,一边唤了丈夫把孩子带到一旁玩耍。她在屋里抓了一大篮的东西交给了五叔。
五叔接过篮子,没说什么就出了门口。他喜欢自个儿到祠堂那边和他那边的婆娘说话。
黄珊转过头,拉了湘莲到一旁说悄悄话。湘莲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两个女人都喜上眉梢。
第二年春,五叔家添了一个男娃,因为在春天里出世,五叔给他取了名叫春生。
春生满月那天,五叔摆了许多酒席宴请了全村的人——除了大块头。
想起大块头,五叔心里就生火,对大块头的某句话更是耿耿于怀。想起大块头盯着湘莲的那色迷迷的眼神,五叔心里就直想骂。五叔之前恼恨大块头是因为气,如今却是因了一种有点酸的感觉。这种酸,挑衅了男人的神经。五叔恰恰也是男人。
粉嘟嘟的春生小模样长得特惹人疼爱,一逗弄小家伙他就会眯了眼睛朝人笑。大伙都抢着轮流抱他。
“小心,小心,别摔着我家宝贝。”五叔看见心疼,忍不住对抱着春生的那人说。
“五叔,这娃会长,一点儿都不像黄智。”
“嗯,是呢,”五叔美滋滋地应了一句,突然想到什么,便又马上补回一句:“哦……不,黄智小时候模样也俊。”
湘莲听着,接了五叔的话,柔声说:“是呢,我家春生长得特像他爸。”她一边避开众人的目光偷偷地瞟了一眼五叔。五叔没有说话,假装要招呼客人,低了头走了过去。一帮婆娘仍然在为小春生的俊模样说个不休。
“湘莲,春生眯了眼睛在笑,像你呢。”一个婆娘说。
“嘴巴也像。”另一个说。
“我倒是觉得春生的眉毛和嘴巴像五叔。”又有人说。
“好在都不像黄智。”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句。众人“嘿嘿”地又笑开了。
“傻说!我家黄智小时候可是俊得很呢,春生就是黄智小时候的模样。”湘莲在一边辩道。原本像一张白纸般纯朴的山妹子,这么短时间就学着长了一张假脸孔,已经到了不动声息的高明。
对了,黄智呢?湘莲抬了眼四周看了一圈,却都没寻着,突然想起早饭后就不见黄智的人,他可是哪儿热闹往哪儿去的人,这会怎么不见人影了呢?黄珊还在屋里忙着招呼大伙,湘莲便抱了春生去找黄智。
湘莲找了一会,找到了村口,忽然想起来那晚找五叔的情形,心里一愣,马上想起一个地方,接着心里又是一惊。
果然在祠堂了里找到了黄智,也是呆呆地坐在铺垫上。湘莲一手抱了春生,一手拉了黄智起来。
“在这个地方傻坐什么?”湘莲问黄智。
“和……和我妈……说……说话。”黄智一本正经地说。
“说什么话呢,你又不是你爸。都做了爸爸的人啦,还不懂事。”湘莲笑了笑,一边把春生递到黄智跟前给他瞅瞅。
“我……我不……不要他。我不是……他……他爸。我不……不要……春……春生。”黄智嚷道。
湘莲脸色一白,心里又是吃了一惊。难不成这傻子真懂事了么?湘莲四下看了看,没见别人,她才舒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这祠堂特别邪乎。一个傻子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了?湘莲慌忙拉了黄智走出祠堂。
走出祠堂,湘莲才对黄智说:“以后不许你乱说话。你和我睡在一起,你不是他爸谁是他爸?”湘莲辩道。
“你……你们……都……都不……理我了。我……不要……做他……爸。”黄智又嚷嚷。
“怎么不理你呢?理的,理的!以后就不许你乱说。你这样说,别人会骂我,你舍得让别人骂我?”湘莲柔了声音问黄智。
黄智摇了摇头。
“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能这样躲起来,也不能不做春生的爸爸。”湘莲又交代黄智。
黄智点了点头。
这傻子,心里有时候精明着呢,湘莲心里忍不住又叹起气来。
两人拉了手慢慢地、悠悠地沿着麦田的田埂回家,一边逗弄小春生,小家伙就在湘莲的手里眯了眼笑。
要是黄智不傻,该是多好的一家子!
六、五叔之死
黄村的麦田知道:春生是孽果。
这是一个秘密,这是只能屬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黄家得依赖这颗孽果把根传下去,没有这颗孽果,黄家就没了根。有了这颗孽果,黄家就可以千秋万代。所以一开始,五叔和湘莲的苟合虽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却还算有点理所当然。可是,问题是:孽果有了,根也有了,再有那事,就没了理直气壮的理由。更严重的问题的是:这孽果也是一个火种,点燃了两堆干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黄珊似乎看出了什么,有一天她自个过来娘家,当着五叔和湘莲的面说要给黄家找一个管事的婆娘。
“爸,我妈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找个人了,陪你也好,管家也好。”黄珊不敢直说,给两人都留了面子。
五叔没吱声。湘莲却抢着说:“好呀,找个管事的,把我和春生赶出去最好。”
“你说什么话呢?我给我爸说事,又关你和春生啥事?”黄珊不由得粗了声音回了一句。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你在我面前说这个干啥?你们自己密谋着不就成了吗?合着很多事情都不指望我知道。”湘莲跺了跺脚,抱了春生走开了。
黄珊拉过五叔又低低地说了一番话,五叔听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晚上五叔躺在床上的时候,湘莲又悄悄了摸了过来。他俩有一个约定:晚上五叔的房门不上锁。每次听到湘莲轻轻地推开房门的声音,五叔心里总是又盼又惊恐。两个房间短短的距离,湘莲也是走得惶惶恐恐。可是,一触摸到对方的发肤,两人又迫不及待地抱成一团。
越疯狂,越罪恶。越罪恶,越疯狂。欲望是一个无底洞。
当喘息声渐渐地平了下去的时候,湘莲却哭了起来,说:“我不许你娶婆娘。我管你,管你到百年。你就是我男人。我从没有过别的男人。你要是娶了婆娘我就去死,抱了春生一起去死。跳大海去。”湘莲哭得更厉害了,她拿过被头咬住。她担心哭声传了出去。
五叔心事重重地坐在起来,拿过旱烟袋,在床沿边狠命地抽了起来。
湘莲是他黄五叔的女人,而在五叔看来,这个女人和他过世的婆娘又有点不同。以前他和婆娘就是过日子的两口子,可是他却爱眼下这个女人。他不想再娶婆娘。他没办法绝了心。可是他又不能任由事情这样下去。湘莲是他自己的儿媳妇。
早晚会出事的。五叔有预感。今天黄珊说的话已经说明了问题。他一个人被人唾骂没关系,他担心的是他黄家就不能在村里立足了,他的春生也会被人鄙视遭人唾骂,他的湘莲也会从此抬不起头做人。
湘莲是黄家堂堂正正娶过来的人,最后阴差阳错竟然成了他的女人。他不能让他的女人抬不起头。
湘莲整了整衣服正想下床回去黄智身边,五叔却伸了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说:“湘莲,我是几十岁的人了,万一哪天有个不测,你要好好照顾好春生。”
“有我管着你,你会活到一百岁的。”
这一会,这俩人其实更像一对依依惜别的恋人。这一次,五叔分明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生离死别的沉重。
“湘莲,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五叔轻轻地说。
五叔和湘莲都听到过一个声音,轻得几乎像落叶飘下来的脚步声。不止一次。就在门廊那边慢慢地走来,在五叔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人是鬼?鬼走路没有声响的,所以应该不是五叔的婆娘来找他们算账。也就在他们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二天,黄智学会了一个词“强……奸……”。那天就只有父子俩,黄智就慢悠悠地晃着脑袋,一边说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让五叔惊碎了心窝。
湘莲一字一顿地说:“谁我也不怕。我生是黄家的人,死是黄家的鬼。”
五叔的心更重了。思來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挽救黄家。
一团麻绳拧在一起,怎样解也解不开的时候,一把剪刀就可以解决问题。
没想到五叔也用一把锋利的剪刀解决了黄家的这一大难题。
人们在麦田发现五叔的时候,他早已没了气息,鲜血流了一地,右手还握着那把了结了他的命的剪刀。
“爸,我不该要你再娶婆娘。爸,你骂我好了,你干吗就这样一声不吭走了呢?”黄珊哭得呼天抢地。
“珊,你别太伤心。你爸是到那边找他婆娘去了。以后他不用到祠堂找她说话了。”人们安慰黄珊。
黄智这会却懂事了,他坐在他一动不动了的爸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
湘莲却没有眼泪,她抱着春生,直着双眼,空空地盯着一个地方。有人怕这个场面吓着春生,想把春生从湘莲手里抱开,湘莲马上回过神,瞪了双眼,死命地不放手。湘莲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五叔入殓后一个月的一个晚上,湘莲把春生哄睡了,自己和了衣直直地坐在床上,又空了双眼。黄智爬上床来,挨着她坐了下来,也好久没有声音。
“你会对我好么?”湘莲忽然问黄智。从嫁进黄家,湘莲从没有真正叫过一声黄智,都是一个“你”字代替。
“嗯……会……”黄智一边说一边点头。
“你会像你爸那样对我好么?”
“会……”
“你会疼我么?”
“会……”
因为都是一个字的回答,咋听起来黄智说话流畅多了。
“你会像你爸那样疼我么?”湘莲又像绕口令那样一直追问。
“会……”黄智还是一样的回答。
“冤家,你都不知道你爸怎么疼我?!”湘莲冷冷地笑了起来,心里一阵凄然。
“我……我知……知道。我……我看……看到……到了……在……阿爸……房……房间……”黄智却说。
湘莲一阵吃惊,猛然醒悟:之前五叔和她在晚上听到的声音,就是黄智的脚步声。原来这个傻子一直都懂。
那一晚,湘莲就像着了魔中了邪,她紧紧地搂着黄智松不开手……
七、补记
又过了一年,湘莲又生了一个儿子,因为在秋天出世,黄家给这第二个儿子取名为秋生,和香港的一个明星重了名。秋生却长得没有春生俊,手脚正常身上也没异样,就是嘴有点歪眼有点斜,像了黄智,不过只是歪了一点点斜了一点点,不算难看。
黄智的手脚还是和之前一样不灵活,不过他总喜欢用两只手臂夹着小秋生晃,脸上依然带着一朵歪笑。
春生已经两岁多了,会黏在湘莲的屁股边上,也会撅了小嘴不太情愿地喊模样有点怪的
黄智做“爸”。也许是因为有了秋生,黄智再也没有对湘莲说“我不……不要……春……春生”。
湘莲常常带着两个儿子坐在门口,春生坐在她腿上,她怀里抱着秋生。
“春生,你长大了会疼妈吗?”湘莲低了头问。
“会的,我会很疼妈妈。”春生眨了眨眼,抬起头望着他妈妈。一副老成的小大人模样。
“嗯,你爸也疼我。”湘莲说着,魂却飘了出去。秋生在她怀里咿咿呀呀。
黄村的那片麦田依旧,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到了麦黄的季节,麦田的风儿依旧在柔柔麦浪里叩响那一首沙沙的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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