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阳城向南七里路,是一片漫洼湖,漫洼湖四面都是大大小小的小水塘。春天,芦苇抽芽就可劲儿地蔓延疯长。深秋,风中那片白茫茫的芦苇花,眺望着远村的炊烟几缕、雁阵一排。七里沟村就在漫洼湖中间,高高低低的旧房屋错落在芦苇丛中,一条一米宽的田埂路连通着城市和乡村,村南是一条小河,叫做陷泥河。据说当年瓦岗寨人送绰号“冷面寒枪俏罗成”的罗成,被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算计,被苏定方设计骗到此河乱箭射死。对于另一个版本,罗成在瓦岗寨解散后加入王世充再投李世民后被封越国公一事,七里沟村的老人很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假如那么一讲,这条陷泥河岂不成了无名的臭水河。漫洼湖芦苇荡之间,高挑着一个酒望子,上书“咕噜咕噜”。向阳坡上草垛边,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眯着眼懒洋洋的聊天,闻到随风刮来的肉香味儿,话题就从家长里短转移到了这咕噜咕噜酒店。垂着山羊胡子的老九叔用手捋了一把胡子,抬高声音说:“说来话长,据说周天子夺得天下后,命人铸了九口大鼎,以定天下。这个鼎从古书上看,就是煮不加调料的白水肉用的。一块块拳头大的肉疙瘩,煮熟了蘸盐吃。汤锅一开发出咕噜咕噜声音,所以这个肉就叫咕噜咕噜。”
听到这一稀罕事,侧耳听的几位老人很是同意,不住地点头。在这村里,盖房子挖地沟、卖芦子卖猪仔、割麦插禾大大小小求人帮忙的事,只要咕噜完了求人的事也就成了。通往村庄的田埂土路上响起摩托车声音,不一会儿跑过来停住车,原来是电工王太平。这王太平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喜欢冷着脸说笑话。“王太平,你这摩托车响起来吭吭吭没完,都像痨病鬼了,还不舍得换了呀?”满脸菊花皱纹的孙老头笑哈哈地说。王太平看着几位老人说:“这驴骑了有年头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有感情舍不得扔了呀,哪有驴不叫的,它不叫你们能知道我来了?”说着拍了拍针脚细密的车座。老九叔吸着长烟管赞许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不错,一手好活计,爬电线杆像猫一样快,帮咱庄的老人们多少回啊,还能掐会算,他说今年西北风大,还真让他说着了。”孙老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今年西北风大的,你倒是跟俺这老人们说道说道,让俺们解解闷。”王太平靠在摩托车上,说:“哪里有这么玄乎,老人家都知道这个老鸦窝吧?从下面看是个圆形的,可是在电线杆上看,这个窝在背风的一面是进口,老鸦垒窝时就知道今年哪个方向风多啊,所以看它留的进口就知道哪个方向今年风多。”老人一片惊讶:“想想也是,这鸟雀可比人精神着呢。”“这个电工师傅真是一个能人,搁在以前,肯定也使得一对双锏或丈八长矛,还不跟那个瓦岗寨的罗成一样,就是黑点,以后就叫他黑罗成吧。”老孙头说完哈哈大笑。说笑完毕,只见那黑罗成笑哈哈地骑着车一颠一簸地奔着村庄去了,带起的风刮两边的芦苇唰啦唰啦响。
王太平从村里巡视完线路,看着太阳影子已偏移,正要离开,又遇到孙老头,站在咕噜酒店不远处路上冲他招手,他拦住王太平:“黑罗成,中午就别回去了,咱爷俩咕噜咕噜去,俺请客。”“那可不行,公司有规定,吃拿卡要可是违反纪律。”王太平一脚踩在地上趔趄着身子没下车,老孙头抓着车把不让走:“你这孩子,俺有事求你,你实在点,咱爷俩讲究个啥呀。”王太平连连摆手:“好大爷,您有事尽管说,咱不咕噜一样干。”老孙头急了:“哪有不咕噜能办成事的,又不用你掏钱。”一番纠缠,王太平骑车跑了,土路上只留下老孙头抓耳挠腮:“这个黑罗成,不咕噜哪能办成事呀。”
漫洼湖中间的七里沟村,到处是芦苇,每逢集市的日子,卖芦席的、卖手编艺术品的、卖芦苇的,都是来自七里沟村的乡民。精通手编工艺的老孙头,这几年可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师,好多家都请他教手编工艺。一根芦苇在他手里三绕两绕就成了一件工艺品,或是仙鹤亮翅或是喜鹊闹梅,他的手工艺品都出口韩国了,他赚的盆满钵满。但在他看来,那些跑来学习手编工艺的人,纯粹为了赚钱,编出来的艺术品都带着世俗的品相,没有一点艺术的感觉,这是老孙头最为伤心的一件事。还有件事在他心里放不下,他年轻时在工厂干铁艺,凭着力气将一把大锤抡得虎虎生风,一把小锤敲得叮当脆响,干出的铁艺在县城也数一数二,可就是得不到那个女会计小杨的青睐。他终于瞅机会鼓足勇气表达了心声,没想到小杨听完哈哈大笑着跑了,这事就这样吹了。老孙头年轻气盛:“有啥呀,不就是蹲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抠脚丫子的嘛,谁还干不了呀。”小姑娘听到后,回头说了一句话:“蹲办公室也不是谁都能蹲住的,你真没那耐心。”从此这话就搁在老孙头心里了:“人家蹲办公室咱就是出大力的,凭啥咱蹲不住。”老孙头有心事,夜里身子就在床上烙饼。看着投进窗口的月光,自己估摸着这事还就得求人幫忙,求人才好办,拿钱请人去咕噜就行。可这个电工脸黑心肠倒不坏,就是太古板,说啥也不去咕噜,这事让老孙头很焦心。
一周后,他在村里终于又看到王太平在爬杆,像只猫一样,蹭蹭蹭,一分钟不到就蹿到电线杆子上,安全带固定好,手里举着令克杆,两下就挑掉了横担上的老鸦窝。随着铁鞋“咔咔”响,王太平就下来了,安全带一折叠,铁鞋一收扣,塞进摩托车后工具包里,眼看王太平发动摩托车要走,老孙头马上冲上去拦住:“今天可别想走了,一块去咕噜。”王太平不解地看着他焦急的眼神:“你这大爷到底咋了,有事尽管说,咱不咕噜行不?”老孙头急了:“哪有不咕噜能办成事的,这道理我村里三岁小孩都知道。”王太平拧劲儿上来:“孙大爷,你有事就说,只要不违反公司制度咱就帮你办,上次我帮你扯一根到机井的电线,咱没咕噜不一样给你架上线了,为啥非要咕噜。”老孙头真急了:“俺找你不是用电的事,这事得咕噜才能说。”王太平推着摩托车,老孙头扯着车把,就这样纠缠着走到村头。最后老孙头只得说了原因,乡民们最后看到老孙头放王太平走了。
一周后,王太平给老孙头带来了好消息。王太平说:“孙大爷,那事我给办妥了,明天你去上班,就在办公室里啥也不干,每天一百元。”几个老人听了不解:“有这等好事?啥也不干还给钱?”王太平郑重其事地说:“是的,啥也不干,就是得坐住,不能随意走动。”老孙头半信半疑,“还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能干几天?”王太平说:“干多久你说了算,但不能说不干就撂挑子走人,怎么也得干一周。”“才一周,我还以为长久的活儿呢,你看吧,不咕噜就是不行,说啥咱也得今天咕噜,你让咱多干几天。”王太平哈哈笑着说:“好了大爷,明天你穿利落点去工作吧,咕噜就不用了,假如你能干一周就续签长久合同。”老孙头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很是开心。
一周后,老孙头自己辞职回来了,坐在草垛边晒太阳,几个老人围着他说话,老孙头不吭声,“在那里,不干活?”九叔瞪着好奇的眼神。“不干活。”老孙头一脸严肃。“还给钱?”“给钱。”哪有这样的好活儿,俺们也去干,你给绍介绍介,俺们想了一辈子都没找到这样的好活儿呀,又不是当官的,不干活还给钱,哪有这样的好事。”老孙头忍不住想笑,看着几个老哥们瞪着怀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坚定地说:“你们谁也干不了。”“咦,只听说遭不了的罪,没听说享不了的福。”“这福咱们还真享不了,人家当年说的没错,这办公室不是谁都能蹲得住的,咱这次是口服心服了。”别捂着盖着了,说说吧,几个老哥哥急了催老孙头,老孙头才慢慢说出来,原来银雀山中学最近开了个美术班,学生报名得很多,就缺一个素描模特不好找。教研室主任知道电工王太平整天到处跑,人脉广,就拜托给找一名素描模特。王太平正愁着不好找人选时,老孙头一个劲地请他咕噜,几次三番的请求,看到六十多岁的老孙头,满脸皱纹,正符合学校的要求,就撮合成了这件事。
上课的时间到了,老师将老孙头领进了绘画室,一片孩子的掌声欢迎他,讓老孙头顿时感觉手都没地方搁。不一会儿学生搬来一把藤椅,老师就让老孙头坐好,给他摆了一个坐姿,学生就开始了绘画。只听学生的铅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画,没有人说话。老孙头目视前方,看到上百双眼睛不时盯着他看,顿时感觉后背流汗。不一会儿汗水就溻透了里面的小褂,衣服贴在背上很难受,老孙头想抓挠一下,正要抬手,没想到旁边的老师说:“不能动,一动就得重新开始。”整个大教室,四面的窗帘都拉着,屋里温暖如春,就是没人说话,老孙头感觉自己像钉在墙上的老猴子标本。不一会儿,鼻头就冒出汗来,汗珠挂在鼻头上悬而不掉,就那样晶莹的在鼻头亮着。老孙头眼神瞥到了那个汗珠,越发觉得难受,他想擦去,但他知道不能动,就这样任凭汗珠悬在那里。时间过得真慢,墙上那钟的指针感觉不到移动。老孙头回忆起年轻编芦席时,时光过得真快,一领芦席还没编出一个三角,天就黑了。而今天这时光怎么停了。他突然想笑,嘴角还没动,那边老师又喊了:“不能笑,面部表情不能变,那样线条就不规范了。”
终于,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停止了素描。老师一声下课,老孙头就瘫在藤椅上了,先用手擦去鼻头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我那个老天爷,这不干活的工作真要人命啊。”老孙头想逃跑,但又一想,进学校时可是签了合同的,一周的试用期呢,村里都知道他找了个好工作,不能就这样回去吧。就这样老孙头坚持了一周,终于结束了。临离开时,老孙头不说自己适应不了,只说又找了一个更好的工作,忙得很,不能在这里干了。教研室主任一边将700元钱递给老孙头,一边挽留说:“孙大爷,孩子们都喜欢画你,还是留下吧,我们还可以加钱。孩子们下一步就要学习人体素描了,你这体型非常适合。”“什么?你说的人体素描是让我脱了裤子给他们画吗?”老孙头大吃一惊。“是的,高雅的艺术需要奉献精神,不能用平俗的眼光来解读艺术。”主任严肃地说。老孙头连连摆手:“我那个老天爷,那样可使不得,作孽哟,我这把年纪了,当着这些孩子要脱光裤子坐在那里让他们画,我那老脸还要不,可使不得。”不等主任再说话,老孙头早跑下楼溜了。老头们听完他叙述,长着没牙的嘴巴笑得浑身发抖。最可恨的是村头放猪的王二蛋,一直躲在草垛背面芦苇丛里睡懒觉,以为他睡着了,哪成想大伙儿哈哈大笑时,他小子竟然笑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还抑制不住地用拳头擂地,手刨脚蹬抽风一般地折腾。这样的好消息,王二蛋是留不到过夜的,整个村庄都充满着笑声。
深秋是从天边的原野看出来的,一片黄色就那样慢慢铺展过来,像地毯一样随着时光展开。很快,整片漫洼湖就在芦苇和草黄中,洋溢着充实的暖。王太平又来了,那个破摩托车又一次在乡间土路上叫唤,老孙头不好意思见他。王太平看到老孙头老远就打招呼, “孙大爷,学校的王主任让我找你呢。”“别价,黑罗成,别提那事了,我干不了那活儿。”“孙大爷,今天咱爷俩咕噜去,你帮了学校的忙,孩子们还想你呢。”老孙头一个劲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俺不和你咕噜。”王太平说得口干舌燥,老孙头就是不去咕噜,王太平只得骑车走了。王太平找老孙头咕噜不成,骑车回去的路上经过草垛边看到九叔,就停住车唠嗑,说出了请不动老孙头的事,几次请他咕噜都不去,这学校的孩子还等着呢。老九叔吧嗒着烟袋嘴儿笑眯眯地说:“你想老孙头哪能去脱光裤子让孩子们画嘛,那样他老脸往哪儿搁。”王太平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哎呀,怪我没说清楚,孙大爷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上次画像他不理解,实际我们这些电工经常去学校给孩子们上电力安全课,也配合孩子们当过模特,并且我们是业余的,一分钱不要。就是为了在孩子们脑子里灌输一点电力安全知识,让他们钓鱼啦放风筝啦,注意线路危险别受伤害。这次找他是学校的王主任聘请他,给孩子们当手编工艺品的讲师,让孩子们将他的手艺传承下来。”九叔点点头,“这回我明白了,这可是好事,老孙头那天还跟我嘟哝这手艺要失传了呢,这可好了。”说着让骑车路过的孙女赶紧回村喊来老孙头。一会儿工夫,老孙头就从村里急急忙忙跑过来,一看到王太平就想回去,九叔喊住他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清了学校的意思,老孙头激动地满脸通红,眼里涌出泪花,撇了撇嘴差点哭出来,咬咬牙把眼泪憋回去,拉着王太平的胳膊:“走,黑罗成,咱们咕噜去。”“好,就等您老这句话,咱今天就咕噜去,不过今天我请客。” “我请客,我当了孩子们的讲师了,还不得请客。”老孙头不依不饶,王太平笑哈哈地说:“我替孩子们找到好老师了,还不得我请客。”“别说了,咕噜去。”“咕噜就咕噜,反正不能喝酒,这违反纪律的事咱可不办。”“谁说喝酒了,咱只是咕噜。”漫洼湖的乡间土路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慢慢消失在芦苇丛深处,高高的望子上,咕噜咕噜四个大字随风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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