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扇木门旁,内部的灯光把里面的人影照的极快。在半透明的玻璃上移动着。我刚在医院,给我母亲取药。一大袋子的煎制中药,在袋子里晃着,那条细而硬的背带扯着我的肩膀生疼。
肚子空了,脚底有些轻飘。几乎是抵着门的,我像个负重的逃兵,跌撞入这家黄澄澄的小饭馆。
开了门,就是进入店主领地的开始。店内的气流涌动,火苗和肉食焦褐的油香在店内飘着。桌子和座位都是偏小,里面满满的人,下半身就像被粘连在一起,伸展着手臂吆喝、取物。
我做到柜台一旁,旁边坐着两个穿着西装的男性,几个小巧碟子前已经横着好几瓶的啤酒了。放下包,我揉着肩膀。隔着塑封看着菜单。有一点急迫,又有些焦虑所点的菜的口味无法满足现在要冲破腹部的食欲。我捏着菜单,把这一页塑封反复翻面,拿捏着主要肉类的出场顺序,删减着重复的欲望。
待我喝着麦茶,吃着愈吃愈饿的泡菜时,旁边的那俩男性说话的内容终于清晰的传到我的耳朵里了。
哦,他们是两位高中教师。我继续听着,手上的筷子反复夹起仅剩的几片泡菜,把上面过于咸酸的调料一一撇去。
看他们的眉尾追着眉头,含着满嘴的啤酒,互相诉苦。他们的嘴唇都有些厚度,吐词时嘴角皱着,下唇拖着上唇微微撅着。又是关于“出题”的问题。
我用筷子轻划着碟子的底部,想起我上学时极不喜欢看到我的老师们说“做题”时候的样子。不是我排斥练习这件事。而是看到无论哪个学科的老师像咀嚼般清晰的吐出这两个字时,我就有种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虫窝的感觉。皮肤倒起,但两眼却不自觉的盯着老师的那张联动的脸。特别是男性老师,如果带一点南方的口音,拖着声音咬着“题”字的尾音不放,有种莫名的嗲。
我喝着大麦茶,稀释一下单独吃了几口调料的口腔。一位更加瘦小的男老师苦笑着说自己的课堂纪律总是难以控制。而他旁边的那位,啤酒肚已经非常的明显。脸色涨红,但是眉毛很浓,眉心几乎连成一块,不难想象他在课堂上的形象都带着点严肃的意思。那位坐的离我近的男老师听着他同事冠冕堂皇的经验,用昏沉的脑袋不停点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后悔被他同事逮着一个课外授课的机会了。
我拿着调羹,搅合着我面前的鸡肉盖饭。发烫的热气呼上脸,带着些蛋丝和甜口的酱汁味道,热烘烘的从碗边散出。
举起搭配的像个小型饭团的第一勺,我有些急躁的嚼着,鸡皮和肉质中的汁水和油份包着米饭也包着蛋,口腔里被填的很满,顶着两颊的皮,比平时更用力些的吞咽着。
突然有些片段插入,我想起了些课堂上的回忆。那时的同学都对“对话”本身很感兴趣。就像是自己在这个班级群体里,不仅站住了脚,也拥有了从容发话的证明。先挑起一个最近的话题,等着任何人接住他的话尾。接下来,周围的同学就像鲤鱼般连贯的接着话。若是反应的时速越快,话题所涉猎的越多,那这个人的脸色就会愈发红润,兴奋的语速逐渐变快。
而这时候若是上课的时间,那老师就只能装作刚刚发现或是隐忍许久,不得不嚴肃的粗声训几句。接下来就会是约定般的安静。之前被众多声响淹没的课桌移动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可能这对于老师来说,的确很影响了教学进度。我身旁的那位老师,就像累了一样,垂着头,鼻梁上的眼镜摇摇晃晃。小店的顶灯照着他突起的脊骨,看上去像是脱力了。
我把剩下的鸡肉移开,用酱汁把剩下的米饭搅拌在一起。和一旁炖的一碗奶白的猪蹄一同送入口中。鼓着腮帮子,我甚至带着一点从容的去看旁边那个男人。他的同事提前走了,最后拍了几下他的背,像是直接拍在了他的肺叶上。他低着头,对着眼前的酒瓶一阵阵的抽气。
他的腹和胸腔起起伏伏,两个肘部搭在桌沿旁,手臂上的肌肉揪起,像是哭了。他的西装在热气中被撑的起皱,而我一个逃兵,脸色却逐渐润泽。
我夹着猪蹄,沾颤巍巍沾着点蘸水,呼噜噜的像稀饭般嘬着。我感觉他别过头,我停住了,稍微克制了一下音量。
店面的人流增加了,四周的空气再一次被挤压。我和那个男人旁又坐下了几桌的人。谈话间的嘈杂声混杂,那个男人桌前的领地再一次缩小。
他颤巍的捏到了手机的一角,眯着眼看着那个发着蓝光的屏幕。突然,像是被敌营斩首般,又泄气般,他的头颅重重的跌向他的左臂。在肘部皱成一团的西装无力包裹着手臂,露出了他的橘皮手腕。腕骨撑着他松弛的暗黄皮肤,发亮的屏幕震动不停,蓝光逐渐晃散在他的手心。他张着嘴,头滚落般从臂弯间抵向桌面,像是用自己的脊背包裹住屏幕,停下震动的手机终于贴向他的耳沿。
我叠着擦完嘴的纸巾,余光中,旁边的男子突然直起了上身,我不自觉的转头,真正的用正面看向了他。而他是过于消瘦了,所有的关节像是支点,把他直起。他脖颈间的组织突起,像是面皮极薄的虾饺,有种石壁图腾的凹凸感。而眼睛微微的睁,头顶的灯把他的两眼映的只剩下水光,不知道他所直视的方位。
我起身拿起包,把椅子推入桌内。而那个瘦弱的男教师,却抢在我之前,大步拉开木门。他的臂膀肌肉隆起,包裹着细脆的骨架,却撑起了他的皮肤,像大树裸露在地表的根。
外面的风钻入领口,微微的凉。霓虹所忽略的一个拐角,在灯下的我眼中,那个漆黑的路,拥挤间滚满了绿苔,像是能通往与泥浆扭打在一团的走廊。
抚平我起了鸡皮的外臂间。
那个男人抵着门,树根般的手臂驾着方包,冲进了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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